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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,北周来的使臣,正于南周王宫中,和南周陆宰相为首的臣属和谈。   两国于百余年前曾为一国,以大河为界分裂多载,征战不断。双方臣民已厌倦战乱,此时正是谈“统一”的时机。   北周坐拥关内中原,国力本胜过南周,但南周市贸繁华,近年更出了一位妖孽“照夜将军”。将军在战场上压制北周,才导致北周使臣不得不废些口舌,来南周国都建业和谈。   北周使臣眼高于顶:“若尔等肯举国归于北周,我皇封南周国君作一居南小王,也是使的。”   南周宰执轻描淡写:“若北周皇帝向我南周称臣,我皇大度,可将大河以北的财税让出三成。”   北周使臣当即吹须:“三成?我北周富裕……”   南周宰相打断:“我江东之富,天下谁人不知?大周南北征战数年难分胜负,而今你们突然想和谈,岂不蹊跷?我听闻北周近年大旱不断、山匪频出,莫非你们是粮廪不够,想借我南周大势?”   当下,南周众臣嗤笑,北周使臣拍案。   争论不绝时,有人来报,殿门从外缓缓推开,洞开一线。   光入昏殿,尘浮于半空,飘而不落,坐于两侧的众人心中莫名生起些烦躁。宦者趋步入室,南北双方各有侍者俯首帖耳,轻声汇报:“大捷(大损),照夜将军埋骨大散关,南周退兵十里……”   北周使臣一愣,大喜,提出己方早已想了多日的要求:“节哀啊诸位。我皇帝念于两国百年前曾是一国,对尔等也不愿多加为难。这样,就按照咱们之前说的那样——南周皇帝有一位幼弟,若是能让这位小公子来我北周和亲,也算我两国善交之始啊。”   南周宰相怔住,他未说话,他身后的某皇亲哗得站起,指颤连连:“小公子生来尊贵却自幼羸弱,养病多年不见外人。相国方丈也说小公子只有避世,方保此生太平。何况自古何尝有过皇子和亲?尔等如此羞辱我国……”   --  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,雪荔正被人追杀,一路逃入了南周国都建业。   “秦月夜”是北周有名的杀手组织,甚至受北周朝堂庇护。“秦月夜”在北周那般得势,所以,当“秦月夜”楼主身死的消息传出、雪荔被认为是凶手时,满楼追杀即刻而至,她不得不逃。   雪荔是楼主的弟子,楼主在和她有过冲突后惨死。若她不是凶手,谁又杀得了楼主呢?   何况雪荔除了说一声“我没杀”后,既不给任何证据,也不在乎他们的伤亡。   从北到南,“秦月夜”认定的叛徒,插翅难飞。   建业街巷廛市间摩肩擦踵,贿货山积,何其喧哗鼎沸。有这般混乱的市廛掩饰,若还逃脱不得,只能怪雪荔自己本事不够。   晌午时分,一处白日少有客商的青楼后院中,一女翻看着信鸽送来的信件消息,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楼中事宜:   “配合北周来的朝堂使臣,协助他们一同压住南周君臣,确保此次任务无误。”   “照夜将军死了?……唔,这倒是有利于我们的消息啊。那位将军死了,南周国弱势微。”   “叛徒逃到建业,而你们还没杀死她?哼,放心,我必配合你们杀……”   如此,这里明面是青楼,私下分明是“秦月夜”隐于市间的情报楼。倚于后院廊柱旁翻阅往来情报的女子,分明是“秦月夜”此处情报楼中的主事者。   她蹙眉细看这最后一张关于“杀楼主的叛徒”的情报时,忽听到一阵细弱风声,竹帘相撞声。   她没听出高手的脚步声,便以为来者是误闯此楼的平民。她头也不抬:“白日不待客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她倏地一僵,感觉到陌生气息无声息的靠近。多年来刀口舔血的经验让她旋身后翻,身子后掠数丈却被劲风迎面,撞到柱前便跌摔而下。   她闷哼一声,见满园飞花落叶,簌簌而摇。   一细窄的叶子,如冰凉蛇影,贴上她脖颈。   飞花摘叶可杀人者,她知道楼中恰有一位。   她大气不敢出,知那人武功高强,生怕自己死于此间。缓了片刻,她听到少女很淡的声音:   “你说,‘我必配合你们杀’。杀谁,我吗?”   知道自己躲不过,被挟持者僵硬抬头。   二月时节,满目花飞,春景濛濛。   来人是少女之姿,戴着长纱斗笠,遮掩面容,只有夹着一片叶子抵在她脖间的手指细薄如笋,不蕴杀气,却让人胆颤无力。   隔着幔纱,雪荔知道对方看不清自己的面容。她一步步上前,威胁得人步步后退。   雪荔慢条斯理:“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。把这里‘秦月夜’的杀手都召回来,随便你们做什么,别再来追我便是了。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,你做不到,我就换人。”   被挟持的女子汗流浃背,知道雪荔杀人如麻,也知道此女无心无情,乃是楼中一等一的“怪物”。自己打不过她,若不顺从,恐怕今日性命难保。   女子咬牙:“即使我当做没发现你,只要离开建业,‘秦月夜’的追杀仍然不会停。”   雪荔整个人笼在白纱后,风吹纱扬,她的声音亦如烟霞雪雾,淡渺无比:“你对我的关心既不让人感动,也很没必要。”   ——哪个关心你?!   被挟持的女子差点冷笑出声,强行忍住,配合雪荔行事。她相信雪荔迟早落网——   “秦月夜”的追杀,天南海北,无人能逃。   即使雪荔是楼主的弟子。   可是被挟持的女子不懂,雪荔为什么要弑师?楼主待雪荔不好吗?   算了,怪物的心思,岂是常人能明白的。   --   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来时,雪荔忙着威胁人放过她,而有一辆华盖马车,悠缓驶入建业。   马车经过盘查,过了城南门,车中氛围十分喧闹。   车中坐着三人,一中年侍卫抱剑闭目,靠边歇息。一少年侍卫忙前忙后,一会儿剥橘子,一会儿摇扇吹风,伺候坐在中间的那位年少公子。   被服侍的小公子眉开眼笑,颐指气使:   “粱尘,把那个荔枝水给我。”   “粱尘,刚才窗口那阵风吹得本公子头晕,你快看看我是不是要病死了。”   “哇,这个糕点好腻,不吃了。给阿曾吃吧。”   “阿曾,你怎么一路沉闷不说话,是不满意本公子吗?”   叫“阿曾”的中年侍卫深吸口气,额头青筋直跳。那小公子恶劣无比,一路使唤人,扰得他怒目瞪眼——   被他瞪着的年少公子弯眸浅笑。   光线明灭间,小公子玉冠雪肤,白袍如堆。他坐在古朴车中,正是雪砌一般的人儿,清贵剔透,乌眸如流,望人时,有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。他这样秀致,在车中熠熠生光,却又苍白得好似随时会消融。   他发现阿曾瞪自己,当即捧着心口朝车壁后瘫,蹙眉道:“哎呀,心口好疼,一定是被恶劣仆从吓到了。粱尘,我是不是……”   阿曾翻白眼。   叫粱尘的少年侍卫乐道:“公子,你就别逗阿曾了。咱们还是愁一愁自己吧。这进了建业,就是要去和亲啊。”   小公子稀奇道:“和亲有什么愁的?”   他神往道:“听说北周用一位公主跟我和亲,和我年龄相仿,为人温柔贤惠,还不嫌弃我多愁多病身……”   阿曾目光古怪地盯着他:“你又在做白日梦了。”   小公子无赖般地摊手:“梦还不许人做一做啦?”   粱尘托腮沉思:“可是公子,男子和亲很丢人啊。何况,咱们是战败国,那北周一定为难死我们了。北周早就想让你和亲,总觉得他们有阴谋,我很担心你啊。”   小公子垂下脸。   马车过觉苑寺,在拐弯时陡停一瞬,飞扬的尘埃自窗外窜入,掠在半空中。尘雾笼罩着年少的公子,在某一瞬,垂眸敛色的小公子袍袖掠地,端坐间如川如水,静谧冷冽。   但只一刹,小公子抬眸间望向二人,轻轻一眨眼,便重新显得灵动无比:“咦,你们盯着我发什么愣?莫不是被本公子的气度打动了?哎,我就知道我的魅力大。   “好啦,北周想让我和亲,很正常嘛。一则,可以羞辱我们;二则,本公子素来有‘病美人’之称,谁不好奇呢?三则……”   他的“三则”还没说完,马车外传来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   车中侍卫粱尘尚未反应过来,阿曾的手已放到腰间剑上。阿曾还没来得及出剑,一个人影便闪入了马车中。   阿曾浑身绷起汗毛倒立——这世间,竟然有快过他的人?!   闯入者是一戴着斗笠、周身雪白的少女。   车中两个侍卫都快不过她,而她随意用车中小几上削果子的小刀抵在中间小公子脖颈上。   隔着纱帘,她和小公子似是而非的一双含笑黑眸对上。   雪荔:“调转车向,不然去死。”   那小公子低着脸,却扬眸。旁边阿曾控制不住地想拔剑,小公子袖子却微微一掠,将其剑鞘压住。   小公子想了想后,噙笑:“那当然不选死嘛。”   簌簌纱扬若雪飞,小公子黑眸凝视着那看不清容貌的少女片刻后,好奇笑问:“在下林夜。敢问女侠如何称呼?”   雪荔装聋。   车身颠簸,她绷身靠着车壁,一手抵着小公子威胁人,一目余光观察着车外街上的动静。她忙着逃离追杀忙着出城,她不关心多余事情,也不会和人攀谈交情。   她此一生,千山独行,他人莫从。 第2章 “哎呀,怕怕。”……   雪荔挟持此车,只为出城方便。   她先前让那城中“秦月夜”的主事召回了楼中留于此城的杀手们,如今又挟一辆看上去车中人地位不低的华盖马车,便是想趁杀手们反应不及时出城,摆脱杀手们的追杀。   这一次,南下的“秦月夜”杀手们数量太多了。不知他们是真为了追杀她,还是有其他任务。   事到如今,她对楼中事宜既无感情,亦觉累赘。即使雪荔不怕他们,也不在乎他们性命,但她亦不想和他们打交道,发生冲突。   许是她过于奇怪,终成负担。师父不要她了,又已经死了,自此天高云阔,她独行人间便是。   而今,在车中三人看来,这挟持林夜小公子的女侠,称得上冷静——   阿曾皱着眉,不知小公子为何不让自己出手。而那年纪小些、眉目俊而清的少年侍卫粱尘睁大眼睛,打量着这胆敢挟持公子的女侠。   粱尘咂舌:建业府何时这么不太平了?这女侠看起来武艺高,却怎么如此没眼色,挑中了他们这辆车?他们车中这位公子呀……   粱尘眼珠轻轻转了一下,余光见林夜正侧着颈,防止那刀子划破他颈间肌肤。同时,林夜小公子眼中的兴味,只比粱尘更浓。   白纱斗笠挡住雪荔的身容,她一手挟持林夜,另一手指尖曲弹,向外探出一道凌厉指风。   看到那指风透过车窗的痕迹,阿曾不觉一凛:此女武艺胜过自己。   同时,外边车夫被指风所惊,声音绷起:“公子?!”   车中传来女劫匪的威胁:“照指风打在墙上的方向走。”   车夫看旁侧墙上被打出了一道印,方向正拐向他们入城时过的城南门。车夫伸长耳朵,没听到车中更多动静。他心想公子身边有两位厉害侍卫保护,应当很安全。公子不出声,大约是让自己顺着女劫匪的意思吧?   于是,马车重新驶了起来。   雪荔靠着车壁而坐,余光顺着窗边透过的光,观察外边情形。   她余光看到那个被自己用刀抵着脖子的年少公子挪动了挪动。她浑然不动,那人动一下,又动一下。   雪荔眼皮不抬。   因她动也不动,而小公子又不停试探,刀尖在林夜颈上擦出了一道细窄血痕。   旁观的阿曾:“……”   粱尘欲言又止半晌后:“小娘子,你小心些啊,别伤了我家公子。”   林夜拢眉轻咳,悄悄抬目,望着雪荔的白纱。他小心笑一下:“女侠啊,我只是想说,让马车调转车向,其实不太好。你可能逃不出去。”   他秀目红唇,年少貌清,说话又这样和善,不知多少人会受他所惑,听他谆谆善诱。   然而,对面那斗笠少女,如若未闻,抵在他颈上的握刀手指晃也不晃。   看上去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坏蛋。   林夜一时不知对方有没有听自己的话,但他手指自己鼻尖,郑重其事:“可能你不信,我身份十分高贵,盯着我的人很多……我很重要。”   雪荔一路逃亡,虽风尘仆仆,却并不像他人以为的那样慌乱紧张。她挟持此车后,甚至时而走神。此时因耳边有人喋喋不休,她涣散的目光稍微聚了聚,看向车中少年。   林夜诚恳无比:“实不相瞒,我们方才就是从城南门进城的。我进城有重要要务,这么短的时间,若我的马车重新调转向城南门……你信不信,马车上一刻重回城南门,下一刻守城卫士就会鸣箭示敌,猜出我遇到危险,派人来追杀你?   “女侠啊,马车不能回头。”   粱尘无语:“公子,你怎么还教坏人如何劫持自己最好用啊?”   阿曾则嗤一声。   林夜捂胸咳嗽,取信于雪荔:“不瞒女侠,我身孱体弱,素有心疾,经不起折腾。我只是为了防止你达不到你的目的,伤害我。”   雪荔睫毛轻轻眨了眨:好聒噪。   而她的世界如茫茫雪海,已空寂伶仃太久,对外物外人既不适应,更不好奇。   劫车的少女太静了,不怒不疑,也不说话。车中一时静下,林夜微怔。   少年公子怔忡的时间很短,此时马车又行到了一处拐角。她忽然弹指,新的指风由车窗弹出打在墙上,车夫顺着痕迹转车向。车向一变,车中阿曾和粱尘一无语一惊叹,看向林夜。   ……她听公子的话,改道了。   林夜心中有些异常,兀自压下。他只是弯眸,就着被挟持的姿势,别别扭扭地指挥粱尘剥一瓣橘子喂到自己嘴边,舒服得叹口气。   --   雪荔不像专业的劫匪,林夜也没有被威胁者的自觉。   马车按照雪荔的需求在城中环绕,一路朝城西门而去。车中的林夜见雪荔如木偶般对外界无甚反应,便更加大胆,不断地试图和劫匪沟通:   “女侠,你渴不渴,要不要喝点水?水里没毒,我喝给你看。”   “咦,你为什么还不喝?哦我知道了,你怕摘了斗笠,我们看到你的脸。那我闭上眼睛好不好?”   他自顾自地闭上眼,等了一会儿,又睁开一只眼,发现对面女侠仍然不动。   林夜好失望地叹口气。   摇晃行驶的马车中,阿曾面无表情地靠壁,粱尘左看看右看看,只有林夜好忙碌地招呼雪荔:   “要吃点果子吗?”   “放心啦,我不会跑的。你看不见我吗?我手在你眼前挥,你感觉不到吗?”   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   林夜蹙眉沉思片刻,他故作恍然大悟:“我知道了,原来你既瞎又聋。好可怜的小娘子,又瞎又聋,还得跑江湖。”   两个侍卫嘴角微抽,而林夜一双冰玉般的眼睛笑意盈盈,始终凝视着雪荔。   他以为自己如此过分,女侠应该生气了……雪荔果真动了动。   林夜眼中光微晃。   他看到周身净白的少女身子倾前一寸,从案几上随手摘了一蒲陶,塞入斗笠后。   少女吃了他的蒲陶,声音因吞咽而模糊:“没毒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?”   雪荔:“难道不是因为你怕有毒,才让我吃的吗?”   林夜的眼眸微瞠:我怕自己马车里的食物有毒?你怎么理解的?   林夜正欲开口,少女打断:“我吃了,你闭嘴。”   隔着一重纱,林夜挑眉扬目,错愕之色渐渐被温软笑意取代。马车颠簸间,他只酝酿片刻,又重新打起精神,关心劫匪:“喝点冰雪凉水儿吧。”   察觉小娘子的眼睛似在隔着纱幔看自己,林夜语重心长:“特别冰,像你。”   雪荔不想和人交流,她一道指风弹去,林夜被点了哑穴,说不出话了。   小公子:“……?”   两个侍卫各自撇头,当做不知。   --   这一路挟持的体验,对双方来说都很奇怪。   世界重新清静,雪荔时而走神,时而将身心投到外面的路况上,通过指风为车夫指路。有时回过神时,雪荔发现对面那小公子,用委屈十分的眼神瞥着自己。   他睫毛密长,根根分明,其下眸清水润,看上去似随时要潸然落泪,控诉她的过分。   雪荔看了如同没看,目光平平地掠开,于是那小公子更加委屈了。   终于,马车到了城西门口。   雪荔打起精神,撩开车帘一角,观察城门前是否有“秦月夜”杀手们的行踪。   城门前行商络绎不绝,马车按序朝着出城方向行驶。马车和城门的距离一点点缩短,雪荔也越来越专注。她觉得挟持小公子的刀很好用,掂了掂,便准备拿来充当临时武器。   她不觉得出城路会平安。   她等着变数,做好开打的准备。  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,忽而,雪荔目光一凛,看到城门前行过一队骑士,那些骑士下马后对守城卫士不知做了什么吩咐,紧接着,大敞城门在众多进出百姓眼皮下,訇然关闭。   雪荔一下子坐直。   城楼下的百姓们炸开锅——   “发生什么了,怎么关城门了?”   “官老爷行行好,我们要进城啊。”   “咚——”钟鸣声自城楼上方响起,如起涟漪,震荡四方。钟鸣声涤荡神魂,吵闹的百姓们抬头,看到有卫士立于墙头,高声大呼:   “照夜将军身死大散关,为国捐躯,陛下甚哀。全城禁闭,金吾戒兵,百姓服麻,建业城为照夜将军送行三日——”   雪荔握着匕首,消化这个消息。与此同时,外面静默三息,百姓哗然——   “你们是不是听错了?他那般年少,又天纵奇才,怎么就突然死了?这是不是北周的阴谋?”   “照夜将军死了,建业怎么办,南周怎么办?苍天不仁,天亡我南周啊。”   “好多年前,林老将军死在战场上,现在小将军也死了,以后谁保卫我们啊?”   一时间,马车外四面八方哭声震天,遍地哀嚎,无人再关心“关城门”之事。他们有的由此担忧国之命运,有的怜惜照夜将军的身世;有的晕厥,有的抹泪。   南周民众,似乎对一个将军,分外有感情。   雪荔看着他们。  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?   尘世纷扰,生老病死本是常态。她连师父的死都不伤心,他们却为陌生人落泪。这世上的人情绪太多,她看了又看,依然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。   她忽然掀开车帘,看到城楼上空冉冉升起一盏盏孔明灯。肃然魁梧的卫士们在楼上敲钟燃灯,悲声大恸:“照夜将军,末将送您一程,您一路走好——”   斗笠白纱吹拂,吹得雪荔眼睛轻闪。   她本以为白日禁城,城门前会闹一场,自己可以趁乱出城。谁知一个消息冒出来,那些百姓各个哭天抢地,吵闹不住。   最不吵的,倒是自己这辆马车了——   自己不吭气,被自己挟持的主仆三人也十分乖顺。他们像是被隔绝在荒岛上,听不到外界喧哗。被点了哑穴的林夜坐在中间,锦袍掠地,长睫覆眼。   日光飞尘掠窗,他眉目舒展气质明润,安静得近乎圣洁,颇有几分诡异感。   少年公子似察觉雪荔目光落到自己身上,他慢吞吞抬头,又郑重其事捂胸:“哎呀,怕怕。”   雪荔转着匕首的手顿住:……叠词?   还有,他的哑穴什么时候解的?照夜将军是谁?   --   一盏盏孔明灯飘摇飞空,白日中的零星火光犹如万千人间烟火,悼念那早逝的少年英杰。   照夜将军,原名林照夜,是南周唯一一个以名为封号的将军。   百年前大周二分天下,南周渡江建国,世代守卫川蜀的林家便效忠南周。林照夜自幼随父母上阵杀敌,林氏夫妇阵亡后,他又由祖父养着。林老将军也阵亡那年,林照夜年仅十二。多年来,这位少年将军坐镇川蜀战场,刑白马,誓三军,小小年纪天纵奇才,不知逼退多少次敌国大军。   林照夜凭一己之力震服四方、生生将北周军马逼出大散关的那一年,不过年方十六。   无数南周人坚信,只要照夜将军长大,南周迟早北征,收降北周,克复神州。   而今照夜将军阵亡战场、朝野皆惶,他年不过双十。   北周使臣过江逼和,照夜将军身陨川蜀,“秦月夜”随北周使臣渡江,似有所动。南周的未来风雨飘摇,不知何去何从。 第3章 雪荔奇怪:“你不是陪我同……   城门前的对峙中,车中之静与车外对比鲜明。   雪荔郑重其事:“你是不是被妖怪附身了?”   林夜:“……?”   少女撩目:“不然,你哑穴怎么解的?”   这话如同一个讯号——   不是他厉害,就是他的两个没用侍卫厉害。   雪荔话一落,拍案纵身,向林夜扑去。林夜似料到她的动作,也或许没料到,仅仅是机灵——小公子分外狼狈地往旁侧一挨身,滑下座具,堪堪躲过雪荔的擒拿。   侍卫之一粱尘本有些心神不宁,余光观察窗外情形,车中生乱,他为之一惊。   侍卫之二阿曾抱着剑,遵守着公子之前按住他剑不让他动的规矩。此时见女劫匪出手,他身形只晃一下,目有迟疑。   林夜坐在地上,头磕到车壁上,发出一声“咚”。他捂着头,看到白衣女匪“杀气腾腾”继续冲向自己,他忙用手在车壁上快速弹两声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两个侍卫:“……?”   林夜无语,痛心两个侍卫与自己的毫无默契:“动手暗号啊!”   粱尘和阿曾这才恍然大悟,扑向女匪来支援小公子。   然而晚了。   高手过招,本就寸息间分胜负。两个迟钝的侍卫慢一步,雪荔便抢快一步,拽住羸弱的小公子,将小公子抢到了自己怀里。   林夜被勒得面白:“咳咳咳。”   阿曾剑锋斜刺而来,雪荔顺着剑锋方向歪去,抓着林夜踹窗而出。白日中光影如魅,阿曾和粱尘双双跑出马车时,抬头见女匪已经抓着他们公子窜上屋檐。   笼身的白色斗笠在风中轻轻扬起,伴着空中飘摇的孔明灯,以及百姓们的伤恸感怀“照夜将军一路走好”。   还有林夜不甘示弱的快散在风中的零碎的声音:“我要晕了晕了。哎魔头武功这么好,有没有兴趣当我侍卫啊。我那两个侍卫太目无主人了……”   嗯,魔头。   下方粱尘大叫:“公子!”   雪荔和林夜一晃而走。   阿曾当即跃上墙头:“追——”   粱尘忙跟上:“等等我——”   与此同时,御道间快马长驰,疾奔向这城西门下的马车处。马车边只有一个被打斗波及得摇晃的车夫守着,骑士下马:   “陛下召公子入宫……”   车夫一脸菜色,回忆刚才一幕:“公子不是被妖怪附身,就是被妖怪抓走了。”   --   这时的皇宫福宁殿中,南周皇帝光义帝,在殿中来回踱步。   殿宇广阔,龙涎香渺,漏更滴滴让人心灼,内宦持着拂尘躬身立于内殿门口,完全明白光义帝为何如此烦躁。   光义帝去岁秋登上帝位,雄心壮志,被寄予厚望。可是南周这个皇帝,并不好当。   民间总是嚷着“北伐”,求着“统一”。朝堂以陆家为首的宰相带着世家门阀,审度着皇室的一功一绩。北周又同样对南周虎视眈眈,想吞没南周。   南周建国百年,光义帝正青年,想要建功立业,自然不愿被万般手段束缚压制。自光义帝登基,他人不知,内宦却知道光义帝日日夜夜都在思量如何摆脱门阀、加固帝权。   “陆宰相到——”   殿外唱和刚起,光义帝便摆袖迎去,到殿门前更快行两步。他握紧登殿宰相的手,激动地晃了晃,言辞恳切:“岳父帮朕!”   陆宰相之女陆轻眉,是先帝为光义帝选的皇后。只是如今多事之秋,后主尚未大婚入宫,但光义帝自从登基,便称陆相为“岳父”,可见其态度。   陆相抬眸,瞥这位年轻皇帝。   光义帝愤然道:“岳父在前朝,和那北周使臣的和谈,朕都听说了。北周当真过分,竟要朕的幼弟去和亲,才肯放过我们。朕的幼弟生来羸弱,多年来,风雨不催,各类药汤补品养着,才平安活到今日……”   他说着,目有泪意:“他们竟要小公子和亲!”   朝臣们从来没见过皇帝口中的“幼弟”,只知那位被保护得极好。听说那位命薄,怕压不住福气,先帝甚至没给那位赐下封号,只将人护在玄武湖畔,好生照顾。   因无封号,世人便一律称之为“小公子”。   皇室一向亲情缘薄,陆相没想到,先皇爱护玄武湖畔那位小公子也罢,新登基的光义帝也那般在乎幼弟。难道南周皇帝亲情缘厚,与世人的认知不同?   陆相心中这样想,探究的目光便落到光义帝脸上:“……陛下,您与臣说实话,小公子十分重要吗?”   光义帝眸子似笼着一重灰,闻言一愣,小心问:“莫非北周又提出更过分的要求?”   陆相:“那倒没有……北周使臣一直想要小公子和亲。他们说两国皇室本出于同一脉,小公子与陛下这一脉,更是嫡系。而今照夜将军身陨,想要破局——陛下不可能北上,那只有小公子北上了。”   陆相嘴角扯一扯,慢条斯理:“据说,北周的老太后自年前生病后便整日意识不清,只是想念陛下这一脉。她想在大寿时见到小公子,北周皇帝孝顺,便要小公子和亲。   “就像他们早就提出的那样:只要小公子肯去,这一次,南周在川蜀战场的失利,他们便会退避,不要求我们纳贡朝岁。”   陆相劝说:“陛下,为国之大安,让小公子去吧。”   光义帝垂下头颅,良久不语。   这位新帝唇抿成一条线,线直而薄,可见其性情之刚愎。   他没回答陆相的话,好一会儿,他转身问内宦:“皇弟入建业城了吧?他何时能入宫?朕要和他谈一谈。”   内宦发觉陆相的目光随之落到自己身上,冷冽审度。   内宦心中泛苦:你们君臣之间的博弈,最后倒落到我这小喽啰身上。   内宦躬身答:“一炷香前有消息,说小公子刚进建业,就被人劫持了……”   光义帝和陆相皆怔,互相看一眼,怀疑是对方所为。他们很快意识到对方没有动手,光义帝连声焦虑:“快派人去救,抓匪贼!”   光义帝紧张万分:“如此危急关头,皇弟可绝不能出事。”   陆相则沉思:小公子刚入建业就出这种事……莫非是北周给的挑衅?   --   “砰——”   整个城中禁卫出动,皆为搭救小公子。而在此时刻,落到雪荔手中的林夜被朝后一甩,跌撞在墙上。   粉墙黛瓦,杏满枝头。   林夜被摔得咳嗽,呼吸困难。他迷茫看去,长睫毛上沾了落下的灰土,衬得一双黑玉般的眼睛更加水润剔透。   而这是一偏僻长巷,粱尘他们想赶来,得花费些时间。林夜只能自救。   花香呛鼻,他一边咳嗽一边思量这些时,听到少女声平静:“你是故意的。”   林夜东张西望:“你在说什么?”   他一直笑,雪荔则一直平淡:“把我从城南门引去城西门,你是故意的。”   林夜笑意一顿。   靠在凹凸不平的长墙上,他被戴斗笠的少女堵住了逃跑的可能。他不慌也不乱,甚至不在乎自己面临的危机。只有此时,他才微微掀眼皮,盯向雪荔。   隔着帛纱,他看不清她。   隔着帛纱,少女声音像一道烟岚,轻飘飘的,痕迹很淡:   “我起初要挟持你走城南门,你不愿意,用言语说服我那个选择是错的。因为在我登上马车的第一时间,你比你那两个侍卫,都要更早看出我的武功高,你们不是我的对手。   “如果我从城南门走了,城南门没有提前做好拦截我的布置,我会逃之夭夭。”   林夜盯着帛纱。   他目光微微亮,又含着一丝玩味。   他似和人耳语一般,睫毛微阖,红唇擦过她的白纱:“胡说八道。”   扣着他的武功过强的斗笠少女不言不语。   倒是他生了好奇,催促笑问:“然后呢?我为什么要把你引去城西门?”   雪荔:“因为你知道照夜将军死了,你在马车中初听那个消息,并不惊讶,说明你早就知道。你应该很了解建业,很清楚那里会有的布置。   “比如,在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了多长时间后,中枢便应该会下旨,全城闭城门,为照夜将军送行。我们马车绕城而走的那段时间,便是照夜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去朝堂、朝堂做出反应的时间,你算准我劫持你走到城西门下时,满城禁闭的消息就应该到了。   “这样的话,城门关闭,我再好的武艺也没用。我出不了城。   “不费兵刃便把我关在了城中,瓮中捉鳖,我逃不出生天。”   林夜若有所思地偏头:“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?”   雪荔:“一开始。”   林夜愣住。   雪荔猜他微瞠大的眼睛,应该是在表达“惊讶”。雪荔不在意,便沉默。   林夜耐不住了:“你是说,当我第一次建议你改道时,你就看出我在耍心眼了?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费解:“那你不生气吗?”   雪荔:“为什么要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?”   “我怎么就无关紧要了,”林夜嘀咕,换种问法,“那你为什么顺着我?”   雪荔:“我没其他事做。正好我和你顺路,就顺便看看你的目的是什么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?”   他眼中的笑微收,古怪道:“那你现在看出来了吗?”   雪荔没看出来,但她行走江湖,有一条很简单的通用原则:“你想杀我。”   林夜愕然,一时间不知该问“女匪难道不该除”,还是说“你只是劫持人罪不至死”。天知道,他只是刚进城就遇到女匪,感慨建业治安乱之余,随手帮官府抓一个坏人而已。   他充其量是日行一善。   日行一善的林夜道:“我不想杀你。”   雪荔:“不,你想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不想琢磨太复杂的人类情感,她非常随意地做了决定:“你想杀我,那我也杀你好了。”   小公子一趔趄。   雪荔说话间便直接出手,林夜看着羸弱,可他偏脸就躲了她一重拳头。   在雪荔惊疑他是否会武时,她的攻击落到他肩头,激得他侧头闷哼。雪荔趁机锁喉,欲直接杀他,而她忽见他目光盈盈,似有俏皮笑意。   她不太懂他人情绪,可这小公子每次笑,都没好事。   雪荔当机立断向后撤退,林夜偏头间唇齿一张,压在舌下的一根针朝前飞出。若非雪荔躲得及时,那般近的距离,针便会刺入雪荔脖颈,要她性命。而她此时即使躲了,那针也没入了雪荔肩头。   林夜含笑吓唬她:“针上有毒,小心一命呜呼哦。”   他以为雪荔会因此收手向他索要解药,二人从而能有商谈机会,谁知斗笠少女身形只停顿一下,重新迎上,杀气更浓。   林夜目光一缩。   那把来自他马车中的匕首,此时被握在雪荔手中,寒光洌冽,林夜只躲开要害,手臂却被撞到。   血迹晕染少年公子的青色纱罩,他见雪荔又要再攻,当即脚下踩偏几步,错步仰身后跌撞在墙头,躲开她的掌法。   林夜提醒:“你不要命了?”   雪荔奇怪:“你不是陪我同归于尽吗?”   不然怎么敢在这么近的距离用毒?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哪个陪你同归于尽?我此次入建业是有重要事务的!   林夜少有地生出一种吐血感。   少女攻击再至,他抓住她的斗笠,靠一重纱的遮掩与她格挡。不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,他捂着受伤手臂的手指动了动,反射性地要出杀招。   雪荔敏锐,朝他望来。而恰在此时,几步外的巷林道荫路迂回,粱尘带着禁卫军赶来寻找公子,高声四呼:“公子。公子你在哪里?我们来救你了。”   缠斗在一处的雪荔和林夜同时一顿,短暂的停顿带来些偏差——   她快了一步,他慢了一步。   当她扣着那把匕首刺入他肩头,一片浓郁血花晕湿他肩头时,林夜掀开了她的斗笠。   雪荔本想再近,肩臂却一痛,感受到林夜那枚针深入骨髓,当真带了毒。   林夜捂着肩头的血,发着抖望去。   少女身纤体薄,颊白而眉青,乌黑发丝梳辫贴颊,随风而在脸颊上轻轻一打。斗笠掀开,帛纱飞扬,露出真容的她站在一地落花中,泠泠如霜水的眼睛不看他,低头在看她自己的肩头。   杏花落于她身,像雪淋了水。她狼狈得好漂亮,既不生气,也不委屈,只是对什么都生不出兴趣罢了。   ……她像那种从深山雾霭中走出来的神秘雪女。   巷外寻人的呼唤声不绝,追兵将至。巷内簌簌花落,雪荔低头感受毒素蔓延,思考自己应对此做出的反应;林夜靠墙忍受失血带来的周身发冷感,心里却像被什么挠了一爪。   林夜知道自己这破身体,估计快撑不住了。   但他无所谓惯了,此时也不慌,还吊儿郎当苦中作乐地想:早知道是这么好看又这么聪明的雪女妹妹,他就不出手……不,万一她作恶多端呢?他下手轻一点就好了。 第4章 不饿,不困,不痛,不哭。……   雪荔听到了巷子外那些来找林夜的人的呼声。脚步声杂乱而人数众多,像一个包围圈,一点点朝着他们围来。   建业是他们的地盘,林夜又布置好了这样的陷阱,想来逃脱不容易。   而雪荔感受着刺入肩头那根针的毒素:毒性中上,随着运气而深入气脉,让人行动变缓,最后应当是晕或麻痹。   死的可能性应当不大。用毒的这位公子,看着便是遵纪守法的那类人。那类人,轻易不和人殊死搏斗。   但雪荔不同,她是从生死场中走出来的亡命者。   如果不死,就打到死。   雪荔将毒针抛之脑后,重新面朝这少年公子,再蕴杀气。在自己行动无力前,她得杀掉这个害自己的人。   她并不多看那被掀飞的斗笠一眼,一手抓向林夜受伤的肩颈,另一手运起真气,掌风扫去。林夜肩膀朝上一顶,雪荔掌风堪堪擦过他下颌。她立刻变招,拧向他手臂,又曲腿踹中他膝头,让他一个趔趄。   斗笠在地上打个旋儿,飞起的纱擦过两人衣摆,二人交错的气息急促而濡湿。   粱尘等人到了巷口:“公子!”   少女狠戾如狼,林夜身体不适,光靠躲有点吃不消。救兵来了,林夜本想传讯呼救,但听到了一个偏厉的声音质问:“小公子是被劫持到这附近了?”   林夜余光一瞥,发现带人来的首领面俊身拔,健步如飞,果然是自己想的那个人:禁卫军步军都指挥使曹刑,寡恩刻薄,靠捐官走到这一步,又素有好色冷酷之名。听说落到他手里的女子,无一不惨。   林夜望着面前小美人的漂亮脸蛋。   林夜只一瞬便做了决定,他反手抓向雪荔,眼珠子锐利又明亮:“看我的暴雨梨花针。”   少年指尖银光一闪,雪荔知他狡黠,当即招架他的新招式,掌风半途改向。然而她很快发现林夜手中闪银光的只是一片被揉碎的花瓣,根本没有针。与此同时,林夜手向上拂了一把。   矮墙边垂落的一丛花枝被他抓下来,呼啦啦如雨如瀑,落了二人一身。   这样的动静,吸引了巷外找过来的卫士们:“公子!”   这样的动静,让卫士们第一时间没发现雪荔。   雪荔不在意人多势众,她被花枝阻断视线,当她再次迎上时,靠在墙上的小公子朝她露出悠慢又顽皮的浅笑。   他苦恼:“难道真想和我同归于尽?我不想啊怎么办?”   雪荔空寂无神的眼珠子闻言晃了一下。   生死之际,敌人从不会放过她。她做好了殊死搏斗、拼着毒发也要杀掉这小公子的准备。林夜却中途反悔,想退场?   林夜见她没反应过来,竟然直接将她朝后推了一把。   林夜转头捂着手臂,跌跌撞撞跑出巷子,奔向那些卫士:“我在这儿。”   被丢在身后的雪荔愣一下后,余光看到卫士们的踪迹。   她又不是找死之人,眼下未弄明白林夜的行为,但她知道自己有了脱离此困的机会。雪荔当机立断,翻身上墙,先藏入树间,再屏息几次翻越,离开了此处。   --   步军都指挥使曹刑跟着侍卫粱尘,带禁卫军围住此巷。   粱尘本气定神闲,觉得林夜不可能有事。但是此时,他看到年少公子青色罩纱上的血迹,当即色变:“公子,你受伤了?”   林夜摆手。   他虽摆手,却走路一步一摇,晃得人心凉,众人担心他死在这里。   曹刑观察着这位无人见过的公子。   其人苍然得近乎透白,漆睫长唇色淡,人如纸片一样薄,气如水仙一样净。这样的少年本应隽秀,偏眉目间又有一团稚气病弱与玩世不恭并存的混沌感,让他的气韵倒有些看不分明,显得中看不中用。   北周使臣坚持要此人和亲,为何?   曹邢眼睁睁看着林夜羸弱万分地靠着粱尘的搀扶,向下倒去:“心脏好疼,快扶一扶我。哎我受了惊吓,恐怕命不久矣。粱尘,心口疼会影响我娶妻生子吗?”   禁卫军本要去追女匪,见小公子如此病重,又不敢离开。粱尘见林夜扶额呼痛,便小声提醒:“说心脏疼,你摸头干什么?”   林夜面不改色:“头也疼。”   禁卫军们惊疑,一下子不知真假。   若说假的吧,小公子看着风吹即倒,若当真有个好歹,他们没法向陛下交代;若说真的吧,这也太假了。   林夜抬手,抓住曹刑的手,朝曹刑感激一笑:“是皇兄知道我来了,派你们保护我吧?”   曹刑扯嘴角:“是。公子既然知道,咱们便进宫向陛下复命吧。”   林夜摇头:“那不行。”   曹刑了然:“公子放心,我们必派人去追那女匪。”   林夜责备:“我那个叫‘阿曾’的侍卫去抓女匪了。我答应阿曾,他抓了女贼,我就让他当个大官玩玩。你们武功高,万一抢了阿曾的功劳,阿曾哭鼻子怎么办?”   曹刑无言,第一次见到有人比自己还不要脸,把“开后门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。   粱尘在旁心想:阿曾可绝不会哭鼻子。   他才腹诽,便见林夜扭头朝他望来,邀请他参与这出戏局:“阿曾是追女匪去了,对吧?”   粱尘连忙挺腰抬头。   他演戏水平虽不如林夜,但他身如修竹,看着正气凛然让人信赖。他大声应和道:“对,你们看,阿曾在追女匪呢。”   禁卫军和林夜一同顺着粱尘所指的方向看,见巷外一高阁乌鳞瓦上,黑衣青年抱臂而立,睥睨四方,自是那正在追击女匪的阿曾。   禁卫军众人继续面面相觑。   曹刑沉思后,决定不和这人计较:“那我们送小公子入宫?”   林夜立刻一口血咳出,粱尘连呼“公子好可怜”。   众人快崩溃,曹刑感到额上一根青筋快断了,才听这小公子虚弱又坚强道:“我要换身干净的衣服,再去见皇兄。”   他又不吐血了,朝几人腼腆笑:“我不熟悉建业,麻烦诸位领路了。”   曹刑瞥他:“可公子在流血?”   林夜坚持地扶着小侍卫:“我就是死,也要穿着干净衣服死。”   曹刑啧一声:……行吧。   林夜被簇拥离开前,回头看眼身后的空巷,乐观得近乎混不吝:不知道放任一个危险的女匪在城里乱逛,是否正确?不过她中了毒,以她的本事,说不定会找到自己解毒。   那到时候他再关住她好啦。   --   出城的路被林夜毁了,雪荔只好继续逗留建业城,想别的法子。而在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找到她之前,她得先把那根毒针解决了。   雪荔重新回到了“春香阁”。   这是明面上的青楼,实际上的“秦月夜”情报楼。她一路避着人走,自己之前威胁的那个女子,此时更要避开。   她之前来过这里,对路径很熟。这一次重返“春香阁”,这里没有生出新的变化。院中烟柳花树,秋千掠风,落叶飘然,几多清幽。亭榭左右有回廊,垂花石门下才有一仕女路过,雪荔便翻栏躲开。   此楼因她先前的闯入而戒严,那位女主事训话楼中人小心行事时,雪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间房,躲了进去。   这里是女子闺房,绣幕罗帷,地铺绒毡,有一些雅致气韵。帘幕遮掩,雪荔入内室,在空无一人的房中翻找出净水和匕首,便盘腿靠墙坐下,剥开自己的肩头衣物。   那根针毒性不容小觑。   短短一程路,雪荔不断运气躲避追捕。她将毒素逼在肩处,此时低头看去,原本肤色白皙的肩部乌黑间,丝丝藤蔓状的血线朝四下蜿蜒,看着狰狞而可怖。   日光从厚帘缝隙间透出一线,雪荔脸上渗着汗,眸黑若滴水。   她其实不太能感觉到疼,但毒素的蔓延,是骗不过身体的。   没有解药,不知如何解毒,但雪荔有最简单的法子。   半昏的屋舍中,日光淋漓如白霜。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肩头,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朝下刺去,将那一片地方的血肉,一点点剜出来。   汗水滴在眼睫上,又落在肩头,她轻轻一颤。黑血混着肉,骨头染着红。   人若是连自己也不在乎,又还能在乎什么呢?   --   雪荔剜肉削骨,找出那根针,将毒素止住。   这间房舍暂时没有人来,而她做完这一切后昏沉迷糊,便靠着墙,昏睡了过去。   事已至此,出不了城,她心中其实有些打算的。她要想新的求生路,但她现在太累了,等她醒来再说吧。   何况对她来说——其实痛死了,被人害死了,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。   --   半睡半醒间,雪荔感到周身冷极了。   像被置身冰天雪地中,一直跪着,看飞雪淋身万物枯败。   但她又习惯了这种冷,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来。她垂头跪在雪地中,视线一点点空下,耳边好像听到很多声音起伏——   “怪物。”   “她真的跟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吗?听说,她连自己人都杀。”   “她简直不像人……那年宋家灭门,她在一个人身上割了几万刀,问她为什么,她居然说是练习刀法。”   “也许楼主就是看中她这样,才收她当弟子,以后想把‘秦月夜’交给她。”   “那惨了,世人会说我们这里是‘杀人魔窟’咯。”   寒意在四体弥漫,似乎也在冻住她的心。雪荔安静地听着那些声音。   从小到大,这样的声音往往复复。她孑孓长行,自顾都来不及,更没有心情去看世人的想法。   她只是一直练武、练武。   “雪荔。”   清清冷冷的声音,在雪荔昏沉的世界中响起。   雪荔怔然抬头,看到浓浓大雾中,有一道影子隔着石桌和帘幔,背对着她。那身影缥缈至极,是她记忆中长年累月的追随。   居住成长的山峦终年笼雾飘雪,无数次梦里梦外,她总是跪在雪地中,跟着这道影子。这影子,是她的师父,玉龙。   她是孤儿,自被师父捡到的那一日起,命就是师父的。习武,刑罚,试毒,师父让做什么她便做什么。她自小便知,这天地红尘浩荡,缘来缘去看似广大,最后能留于她身畔的,却足够稀疏。师父正是其中之一。   奇怪。自己是做梦吗?梦到了师父?   雪荔看着帘幕后的白衣身影,听那声音说:“这次执行任务回来,春君说你差点失手,放走了一个人。为什么?”   雪荔思考。   她听到自己很迟钝的声音,化在这漫天雪雾中:“忘吃饭了,那时候没力气,才差点失误。”   玉龙隔了很久,问:“为什么忘吃饭?”   雪荔沉默。   玉龙清淡的声音微重:“回答我。”   “不饿,没感觉,”少女道,“就是,忘了。”   少女还补充:“忘记不算罪。”   所以不该受罚。   漫长的沉默如这场弥漫的风雪,裹挟着这对师徒。   帘幕层层如皱,玉龙始终在后而不出。一重雪飞起,拂在玉龙的衣摆上。雪荔怔看着师父衣摆上的卷云纹,见背对着自己的玉龙站了起来。   玉龙道:“你已经不在乎这些,感受不到这些了吗?”   雪荔不语。   玉龙:“不饿,不困,不痛,不哭。不疲惫,无所谓,没兴趣。感觉不到悲伤,也感觉不到喜乐……人生一世,对你来说,已经全然寡味,没有了任何可求之处。”   雪荔不说话。   良久良久。   雪荔听到自己空落落的声音:“师父……你说,人是为什么而生存此世?又是为什么,而流连此生呢?”   也许玉龙又说了些什么,也许玉龙没说,但师父没有回答她。雪荔不记得了,她只记得回神时,玉龙的声音变得渺远:“你下山吧。你我师徒之情,就断于今日吧。”   跪于帘后的少女闻言,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焦,看向帘拢。   雾气迷眼,少女乌发沾在冰凉唇上,风吹得她面容皲裂。或许有伤口,但感觉不到痛,便也不算伤吧。   雪荔听到自己语调平得近乎诡异的声音:“为什么?   “这不是师父你让我练的武功,不是师父你想要的吗?我按照你说的去做,你为什么要抛弃我?” 第5章 雪荔沉吟一番后:“我行。……   玉龙那笼在帘幕后的身影,长久不动。   雪荔则从雪地中站起,蹒跚着走向帘帐。   此间干冷,风雪拂面,宛如刀刃相催。她没什么感觉,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,到底会留下一些痕迹——   师父说,她所练的武功,心法叫“无心诀”。   顾名思义,不得动情,心中无波,此功方成。师父说,雪荔是最适合这门功法的人。只有她练成了,天地浩大,她才能顺心如意。   雪荔不懂何谓顺心如意。只因习武的这些年,她吃尽了苦头:哪有人能做到“不动情”“没有心”呢?   倘若不会喜爱,至少会欢喜吧?倘若不会痛苦,至少会不悦吧?   而想什么都没有,那便要靠人为地去压制。例如,功法不断被毁,筋骨不停被挑,身体不断被喂毒。她被扔在狼群里,被丢到荒漠中。她不停地面对生死搏斗,不断地在情绪刚起伏时便被关被罚。   活下来的是“雪荔”;活不下来的,便是山下河川中随水而逝的灰烬。   她也许会成就至高奇功,但她亦会丧失喜怒哀乐。   人若没有喜怒哀乐,缘何为人呢?但雪荔不多想,她以为,至少……无论变成什么样子,有师父在。   玉龙在帘后重复:“不要让我说第二遍。你不适合‘秦月夜’,就此离开,再不是我弟子了。”   只隔一步,雪荔便能碰到纱帘。只掀开一角,便能看到玉龙。   而雪荔静静地站着。   风霜刮在面颊上,雪荔好像迷惘,又好像只是走神:“可是,你已经死了。你无法再命令我了。”   她骤然向前,手掌运风,催开那道帘子。   “哗——”她听到风雪化为实体,与她的手一同袭向那道帘。   纱雾濛濛,帘子遽然掀起,回过身来的玉龙衣袂吹皱飞扬。发丝凝霜,睫上沾雪,玉龙周身鲜血淋漓,面颊上也一点点沾上密密麻麻的血迹裂缝。   玉龙闭着眼。   玉龙那么平静,连死去之时都一点神色波动也无。   雪荔的心间,好像落了一颗石子。那石子溅在心湖中,经年累月,在一次次的努力下,荡起了一点涟漪——   雪荔:“师父。”   她朝着遍身鲜血的人伸手。   黑暗迅速吞没那尸体。   昏暗中,无数声音自四面八方愤怒响起——   “楼主被‘无心诀’所杀,这世间,只有她学得这种功法。是她杀了楼主!”   “她不满意楼主赶走她,回来杀了楼主,想篡夺楼主之位。”   于是雪荔想起了一切:那夜她被赶下山,夜火幢幢,她在山下晃了好几日。她不知何去何从,看到有小儿向父母认错,便效仿此举,想回山试一试。   她看到了师父倒在血泊中,而她被刀剑所指。“秦月夜”的追杀倏忽而至,雪荔不可能束手就擒。   噩梦在后追逐,前路不知何去,她再次逃下山……   --   “唔。”   雪荔从梦中醒来,发现自己出了好多汗,有些口渴。   她迷惘半晌,才反应过来,自己应当是做了一个梦。毕竟师父早就死了,不可能再次醒过来,要逐她出师门。   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。   雪荔低头看自己的肩头,发现剜了那块肉后,毒素没有再蔓延,她又一次“活”下来了。不,那也不叫活下来,毕竟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危险。   只要“秦月夜”不放弃对她的追杀,她就摆脱不了那种麻烦。   照夜将军的身死让城门封闭,她还有什么法子躲过“秦月夜”呢?   雪荔想事情时,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,便容易走神。她走神间,再次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师父。   她将思绪从师父身上移开,又突然想起一个人含着笑的说话声——“小雪荔,要努力活下去啊,别让我和师父为你担心。”   雪荔回神。   哦,是宋挽风的话。   师父一共有两个弟子,一个是她,一个是宋挽风。雪荔被玉龙赶走时,宋挽风不在“秦月夜”,去执行任务去了。从那以后,雪荔再没有见过宋挽风。   此时此刻,身处建业“春香阁”中一陌生闺房中,雪荔想起宋挽风昔日说的话:“不要总这样垮着脸啊。我送你一个本子,你偷偷写点东西吧。嘘,别让师父知道。   “师父不让你有情绪。可是小雪荔,再这样下去,我担心你会连活都不想活了……那样,纵使武功盖世,又有什么意思呢?”   是了,宋挽风背着师父,送给雪荔一个本子。本子封皮,被宋挽风夸张地写了“雪荔日志”几个字。   这是宋挽风送给雪荔的礼物,是雪荔和宋挽风之间背着师父的秘密。雪荔称不上珍惜或不珍惜,只是事到如今,她身边,好像只剩下这个本子了。   而她一向乖顺。   靠墙坐在昏室中的少女,便摸摸自己怀抱。她的武功实在好,被追杀这么久,这本子倒一直没有丢掉。   雪荔将皱巴巴的书本取出来,抱在自己膝头摊开。   翻了几页便到了底。小册上寥寥数字,乏善可陈。宋挽风送她此物已经过去了好久,雪荔却很少留下只言片语。往往要被宋挽风催促,她才绞尽脑汁写下几个字。   此时雪荔盯着册子发一会儿呆,努力让自己有点儿心情,好写点什么。   她四处张望,抱着册子倚着懒架儿,找到了照台上一方空地。她从妆盒中翻出一支眉笔,想写字时再次卡顿。   写点什么?   好一会儿,雪荔在纸上艰难地写下几个字——   “遇到一个怪人。”   她咬着笔杆不知还能写什么时,木门“吱呀”,被从外缓缓推开。   闺房的主人回来了。   主人劳累一天,疲惫无比。楼中华灯初上,做起夜间生意,而主人想起自己应当充作老鸨。她回屋添妆时,一开门,便见一个纤细的女孩儿趴在窗下照台上,就着昏黄的廊中灯笼光写字。   女孩儿发乌面白,漏着光看去,清泠皎洁,让真正的主人心尖一跳。   那女孩儿听到动静,漫不经心地撇脸望来。   门口的女主人反应奇快,当即跃身杀来。那咬着笔杆子的女孩儿抬手将笔朝她掷去。她在“秦月夜”中地位不低,武功也不低,她本以为自己能制住屋中这个匪贼,谁想几息之间——   “砰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啊!”   细长眉笔杆在半空中断裂成三段,三段各伴随着劲风,朝女主人袭来。女主人连续躲了两道暗器,却还是被第三段笔刺中眉心。她惨叫一声,跌在了门框上。   屋中少女仍坐在照台前,看着好恬静端秀。   少女目光在夜晚灯笼光下照出一点流波,让她显得不那般不近人情:“别弄出动静,进屋来。不然杀了你。”   这声音耳熟,女主人顿时瞪大眼——   “是你!”   她怎么这么倒霉?   白日时被这个女煞星威胁了一通,忍气吞声放走女煞星后,夜里女煞星又杀了个回马枪,再次让她栽了。   欺人太甚!   --   夜色渐深,华灯渐次点亮,照耀一成片皇城楼阙。   人间宫楼繁华明火耀耀,照得天上星辰如河,却兀自黯淡。   星光寥落遥远,光义帝在内宦陪同下,走过一处处楼宇和龙尾道。他最后停在一宫前,让内宦和侍从们尽数退下,自己独自提灯。   手抵在宫殿门上时,光义帝轻轻蜷缩了下,些许畏惧。   但他很快自嘲一笑:时到今日,已经无路可走。他的筹谋必须朝前,刀锋必须出鞘,如此才能坐稳帝王位,才能让四海朝服。   廊下灯笼被风吹晃,殿门幽缓开启。   光义帝提着灯笼,脚步回声空荡得让人心底发毛。他听到水声,便就着那照在青砖上月色清辉的光,顺着水声,步步朝宫殿深处行去。   内殿一丈山水屏风后,光华刹亮,视线陡阔。   十五盏鸟兽灯照得此间通亮,水流自四方伏柱的金龙口中潺潺落下,浇灌着殿中一方浴池。白水汤汤,蒸汽沸腾,浴池中,有一少年公子靠壁而坐,闭目蹙眉。   少年公子散发赤身,睫毛落雾。他独身坐拥这广阔浴池,浴池中的水汽和灯烛光辉,笼着他眉眼,照得他如一尘封多年的冰玉,流光皎然。   一重重带着药性的白水拂在他身上,少年肩臂宽阔修长,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在药水下渐渐淡去,形成如枝蔓纵横一样的形状,朝他的心口蜿蜒而去。   水色如霜,少年大半身都置身水中,只隐约看到心口处的狰狞缝痕。每一次水波冲击,那狰狞伤痕就流出血一样鲜艳的嫣红色,刺得少年周身青筋颤颤。而新一波的药水,又让心口那道狰狞伤痕掩去痕迹。   他的骨血筋脉,在这满池药浴中,不断地被重塑。   其间千万倍的痛苦,让少年眉目更加苍冷、倦怠。   时冷时热,筋骨时绷时断。少年终是痛得身子蜷缩,扶住池壁来借力。   少年唇齿紧扣,头撞在池壁上。他在这时听到脚步声,快速地睁开眼,眼中瞳孔因疼痛而爆凸,布满密密血丝,呈现最原始的杀气扭曲。   光义帝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战栗,本能后退一步。   而少年公子意识到来人是谁,睫毛上一滴水溅落池中。他目光涣散,水雾晕了他眼波的同时,也掩去了他眼中的锋锐杀气。   少年公子起身便要行礼,而光义帝连忙弯腰丢灯,自池上搀扶起少年,不让少年下跪:   “免礼!辛苦你了,照夜……为了朕,为了南周,你竟被逼得改头换面,不得不扮演他人。”   药浴中的少年,正是林夜。   心口血痕顺着青筋的一次次起伏重塑他的血脉、骨架,林夜在一次次重塑中撑着不倒下,而这花费了他太多力气,让他无力和皇帝礼尚往来。   林夜笑一笑。   汩汩水蒸气下,他的笑容清澈明秀:“陛下不必多言,这是臣的选择。林照夜早已死了,而今臣叫李临夜,是陛下的幼弟,即将和亲的小公子。”   --   “春香阁”中,“秦月夜”四季使之一的“冬君”,屈辱而无奈地跪在雪荔身边。   “冬君”是“春香阁”的女主人,也是被雪荔来回欺负了两通的人。   冬君没想到雪荔去而复返,而且好似不打算逃了,有了别的主意。雪荔和她再打一场,冬君看雪荔肩头有伤,以为自己有机会,却再一次地输了。   “秦月夜”有四季使。春暖夏凉,秋收冬藏。   四季使中,冬君排名最末,主“藏”,并不擅杀。但她想,恐怕今日即使是春君在,亦会输给雪荔。   雪荔拢衣遮住肩头的伤,她用匕首划着冬君的脸颊:“我看你忙了一日,又真的听我的话,不曾派人追我,也没有和‘秦月夜’其他人通气。你和我没什么交情,你这么做,应该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。   “我想知道,这一次‘秦月夜’南下,除了追杀我,还有其他什么任务?”   冬君不敢动弹,生怕雪荔的匕首不小心在自己脸上划出口子。冬君战战兢兢:“我回答了,您能不划破我的脸吗?”   少女清而美丽的眼睛垂下,奇怪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冬君一鼓作气:“也许您看不出来,但我是美人!即使是杀手,也不想毁容。”   雪荔顺着她的目光,落到自己手中匕首上。   雪荔好诚实:“匕首不是我的,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。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处理它,才拿在手里。”   冬君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不过你提醒我了。”   她将匕首朝前一递,抵在刚松口气的冬君脸颊上:“不回答我,我就毁你容。”   冬君憋屈道:“……‘秦月夜’南下的任务,是护送南周小公子平安回到北周和亲。”   雪荔沉吟一番后:“我行。让我来。” 第6章 “郑重告诉你一声,我是个……   幽晦深宫,林夜披上锦缎软袍,走出屏风去拜见光义帝。   少年刚刚洗浴过,多年征战生涯在身躯上留下的伤痕在最近两月的“药浴”中已然看不太分明。与之作为代价的,是他心口处的凹凸缝痕,狰狞疮疤——   那是南周神医为了让林夜可以变成另一人,而对林夜身体造成的创伤。   恐终其一生,林夜都将伴随这样的伤。   可看上去,林夜毫不在乎。   此时此夜,鸟兽形长灯下,锦衣少年拱手行礼。   他衣摆垂地,站姿松垮间见几分巍峨风骨。乌黑发梢还在滴答落水,面孔几分病弱,可他眼睛明亮眸光清澈,笑起来的样子虽然倦怠,却到底文秀万分,让人心生好感。   三分笑意后,还有几分恭敬。林夜行礼:“陛下。”   光义帝忙将人扶起,手碰到少年细骨分明、极为薄弱的手腕时,心口一颤,生起几多敬佩与战栗并存的感慨。   两个月前,北周使臣到了南周,向南周讨要小公子。南周满朝文武不知缘故,刚登基半年的光义帝却心中一紧,猜到了缘由。   恰时,林夜在川蜀吃了败仗,来京请罪。   光义帝私见林夜,和林夜说起北周的野心,自己的为难。这对君臣,在那一夜便定下了一个粗浅的计划——   林夜改头换面,用两月时间从战场上消失,由“照夜将军”变成无人见过的“小公子”,代替真正的小公子去北周和亲。   两月后的这一夜,君臣再见。   光义帝见到将计划执行得如此完美的林夜,满心震撼:“照夜,辛苦你了。但是真正的小公子,当真不能去北周。”   林夜明白。   早在两月前,林夜就知道了一个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。   李氏皇室嫡系血脉中有奇毒“噬心”。   一百二十年前,大周尚属一国,曾与一北方部落大战。那场惨烈大战,摧毁了那北方部落,也让大周皇室矛盾激化,就此一分为二。南北两国都想吞并对方,却始终未竟。   与此同时,李氏皇室嫡系血脉中,被那成为败犬的北方部落种下了“噬心”剧毒。那部落诅咒李氏世代早幺,断子绝孙,终有一日会在“噬心”下灭绝。到那时——   “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,席卷整片神州。大周的崽子们,等着吧,血债血偿!”   “噬心”自入血脉,便日夜啃食心脏,让人心脏剧痛。当有一日心脏不再痛时,便是命陨之时。   南北两周的皇室皆受奇毒困扰,更迭频繁,大都在二三十岁时亡故。然而南周光义帝之前的上一位皇帝,却足足活够四十岁才离世。北周便猜测,南周皇室找到了克制“噬心”的法子。   北周多年派人暗查,而南周也确实找到了法子。线索便在北周讨要的那位南周小公子身上。   那位小公子的母系一族既是神医,又有百毒不侵之身。在那一族的多年医治下,不只上一任皇帝活过了四十,甚至继任的光义帝,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毒素困扰。   南周小公子有百毒不侵之身,他的血,医百病、药死人,北周皇室求之。   光义帝既不确定自己日后再不会受“噬心”的困扰,又不愿意将救命的机会送给敌人。然而北周国势强盛,非南周可比,光义帝不得不想旁门左道来逃避。   听闻宣明帝无子嗣,只有一群养子养女。光义帝猜测此为“噬心”之效,宣明帝的身体已经快到强弩之末。若是北周宣明帝死了,那南周之困可解,又能趁机收复北周,统一两国,岂不是最好的法子?   林夜愿意去。   他换血、裂骨、重塑身体。他明面上和亲,实际上想要刺杀北周宣明帝。换血裂骨,也不过是为了变成被北周查询的“小公子”——   光义帝告诉他:“照看小公子的神医,能让你和小公子换血,让你的血也有医治百病的效果。你终究不是真正的小公子,所以神医用针灸之法将那血封在你心口,你只能用三次。你要时时用神医给的药浴法子,存住那心头血。你最好不要动武,动武一次,封血针法就弱一分,筋骨寸裂,会反噬到你身上。   “若有人试探你,你可凭借那救命血,证明你是真正的小公子。但是不可多用——三次心头血的机会用完,你性命恐怕……只要杀了宣明帝,你回来南周,仍是朕的照夜将军!”   林夜弯眸:“陛下放心,臣都记住了。臣自然惜命。心头血只是为了应付别人的试探,我又不是真的想救人。我可是去杀人的啊。”   他漆黑的眼中笑意盈盈,笑容中,又透出几分沉静:“林氏镇守川蜀,祖父多年所求便是南北统一,再不必隔江而望。臣必助陛下一统大周,匡复我神州大地。”   光义帝目光动然,握住林夜的手重重晃了晃。   但紧接着,光义帝又生出些惧怕,正如计划定下后,他这两月夜夜失眠的彷徨踟蹰一般:   “你真的能杀了宣明帝吗?宣明帝一死,北周真的会乱,真的会回归我南周吗?这计划太冒险了……要不算了,要不把真正的小公子给他们好了。起码,那样可保我南周平安。”   这位年轻的帝王畏惧北周的强兵强国,满是忧郁:“要是朕的一意孤行,害了南周,就不好了。   “何况,天下大势岂会因一人的身死而改变?”   林夜静看着这位在他面前显得胆小怯懦的皇帝。   他不知皇帝是真怯懦,还是只是在用帝王心术笼络他。这其实无所谓,他是战场上的将军,他不理会朝堂上那些算筹,并不代表他不懂。   他知道光义帝想要什么样的答案,而他也会给这位皇帝。   林夜微笑:“天下之势,起微于一人身死。以小博大,见微知著,何以见得绝无可能?”   他朝前走,光义帝扭头,看到灯火落在少年将军的面孔上。   灯火诡谲摇晃,少年白净无垢,光义帝心头一颤。两个月的改头换面,让林夜相貌变得“文秀”,可他骨子里的凛冽英气,总是出其不意的让光义帝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杀感。   林夜道:“南周兵力弱于北周,朝廷越来越不愿将钱财浪费在战场上。臣这些年听到些传闻,江东富裕,南渡君臣已然不想渡江了……可大周本应是一国,我林氏世代守于大散关,身在川蜀,守望长安。我知道百姓们想渡江,想故土回归,故人重逢。”   灯火落在林夜眼眸中,熠熠燃烧。明光疯狂,要将野草杂芜一并摧毁。   林夜轻声:“年前那场战败,我明明做好布置,却输得彻底……那场战败,让臣看到了很多没注意到的东西。”   光义帝在他的目光下,有些喘不上气。光义帝避开林夜的眼睛:“北周兵马强壮,这不是你的错……”   林夜闭目间,脑中便能想到兵戈、马蹄、尸骨,以及血染的旌旗。   号角响彻,鼓声隆隆。然后,之后呢?战争之后是什么?多么惨烈的败局,岂能一次又一次?不收复北周,这样的情况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。   久在荒裔,连年征战,他渐渐明白祖父死不瞑目的痛苦:两国本是一国,何必同胞相残,总在行这无意义的战事?   林夜眼睛轻轻一眨,让自己不去想那些:“想打赢一场仗,只行在战场,是没有用的。战争发生在平日的一时一刻中,南北两国的博弈绝不只在战场。”   光义帝不解。   林夜不多说,只笑盈盈和光义帝剖心:“我一定扮演好小公子,一定杀了宣明帝。若是我做不到,事败了,陛下也可放心,这一次随我而去的人,虽得臣信任,却不知此行目的。狭路相逢,纵是事败,真相也只有我一人知道。我以死谢罪,绝不连累南周,连累陛下。”   光义帝多愁善感,当即听得双目泛泪,握着林夜的手哽咽:“苦了你了。”   林夜歪头,疑惑笑:“陛下说玩笑话了。这有什么辛苦的?比起战场上的厮杀,和亲小公子不是轻松多了吗?”   光义帝呆住。   他见少年手托腮,眸中流光,兴致勃勃地开始畅想即将到来的和亲路上的快乐——   “我可是陛下的幼弟,不管是南周还是北周,谁敢不给我面子?小公子还体弱多病,需要大家照顾,不然一不小心我一命呜呼,北周的人不得急死了?   “不瞒陛下说,打仗有什么意思,我根本不喜欢打仗。要不是我爹娘、祖父逼着我,我现在说不定是行侠仗义走江湖的侠客呢。这一路北上,我终于能离开川蜀行走天下,这可是我的夙愿啊。”   光义帝听得一愣一愣的,然后莞尔。   少年灵动,意气风发。   光义帝此前不了解照夜将军,也只听说过照夜将军的名望。如今一看,小将军活泼鲜活且有趣,不像什么战场孤将,倒像是谁家逃出家门的富贵小郎君。   咦,听起来倒是挺像“小公子”的啊。   光义帝目光落到林夜身上,发现自己看不透这少年:林夜这性情,到底是真的,还是演的?   --   无论真假,林夜都笑眯眯且胡说八道,和光义帝秉烛夜谈抵足而眠,可见“兄弟情深”,颇让观望的北周使臣放心。   林夜这几日在皇宫中顶着小公子的名号,颐指气使作威作福,让人看尽了小公子的风采。他日子过得潇洒快乐,只偶尔间稍有疑惑:   前几日进城时遇见的女匪,怎么一直不曾来找他?建业城中封锁这几日,也没听说过发生什么大事,有什么女匪闹事。禁卫军对女匪的存在,更是迷茫无比。   纵然阿曾废物,说在城中迷了路,跟丢了人。可那女匪难道真的不需要找自己解毒吗?   就算他的毒不致命,也挺麻烦的吧。难道女匪身边有厉害医师?   小公子不禁感慨:“建业当真卧虎藏龙啊。”   --   禁卫军当然抓不到女匪,因为女匪不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且已经混入了“秦月夜”。“秦月夜”是护送小公子北上的,南周哪里敢问候?   毕竟雪荔正在“春香阁”中,忙着行那冒充“冬君”之事。   她打探之后发现,如今想出城,并且摆脱“秦月夜”的怀疑和追杀,混在“秦月夜”自己的队伍中,是最方便的。待她扮作冬君,护送南周小公子出了建业,她中途溜之大吉,“秦月夜”根本反应不过来。   冬君听得迷茫:“你替代我?那我怎么办?”   雪荔若有所思:“你提醒我了。”   冬君:……我“又”提醒到你了?!   少女跳下房梁,腰肢纤纤步履悠然,朝冬君走来。少女在认出自己的人面前不用遮掩容貌,此时此刻,她乌黑的眼睛落在冬君脸上。   雪荔摸摸怀抱,发现自己没有趁手武器。她觉得那把水果刀非常好用,匕首光亮锋锐,正好在冬君身上比划比划。   寒光匕首与少女的眸光逼近,冬君一边唾弃自己的畏死,一边哭丧着脸自救:“我、我教你怎么扮演我自己。”   雪荔幽幽道:“还不够。”   她补充道:“你来扮演我,我来扮演你。这样我才能安全,至于你安不安全……总比现在死在我手里安全。”   冬君:“你!”   雪荔:“嗯?”   冬君气弱:“你……”   雪荔玩着匕首:“郑重告诉你一声,我是个有脑子的奇葩。”   冬君无言。 第7章 雪荔语调平平地发表狂妄之……   冬君心情很复杂。   在“秦月夜”中,玉龙之下,是玉龙的两位不入名册的弟子。而在两位弟子之下,便是“四季使”。   春暖夏凉,秋收冬藏。身为“四季使”之末,冬君不只见过楼主的弟子雪荔,更凭着偶尔的会面,认为自己了解雪荔。   毕竟有什么难的呢?那位小娘子,其实不像世人臆想的那样可怕。她乖戾却安静,什么时候都不会任性不会发怒。这样的少女,独来独往,少言少语,言行怪异惹人发笑,她是跟在玉龙身后的小尾巴。   小尾巴不像宋挽风一样长袖善舞,不像宋挽风一样颇能震慑楼主杀手们。她强悍的,是武功。但是玉龙楼主很少让雪荔跟楼中人一同行动,楼中人大都知道雪荔武功高,具体有多高,大家并无概念。   冬君其实没有厌恶她。可她为什么要杀玉龙?   “秦月夜”是玉龙楼主一手创建的组织,玉龙创此楼三十年,便让此楼成为北周朝堂安在江湖中的一把刀、一条暗线。若没有玉龙,“秦月夜”不会存在,杀手们亦会如奔逃恶犬般为人唾弃、居无定所。玉龙给了他们一个家,他们誓死为楼主效力。   而今玉龙死在“无心诀”下。   这世间,连宋挽风都没有习得“无心诀”的精髓。除非雪荔能证明世上存在除了她以外的“无心诀”大成者,世上除了她还有人能杀得了武功高强的玉龙,不然“秦月夜”必千里追杀她。   何况,雪荔没有向他们证实的意思。   事发后,少女转身便走,对玉龙之死不置一词,更是一滴眼泪也不掉。她除了说一句“我没杀”,既不愤怒,也不好奇,更不关心。   宋挽风去执行他们皆不知的特殊任务,不在楼中,无法在其间斡旋;雪荔的冷漠,点燃了楼中人的怒火。“四季使”之首春君如今为“秦月夜”代楼主。春君配合北周南下和谈之余,亦发出追杀雪荔的命令。楼中人没有异议。   冬君在南周的建业城中忙碌和亲护送之事,闲暇之余,若有机会,她亦想配合春君捉拿雪荔。   可是、可是……春君没告诉她,雪荔不仅武功高,还是个有脑子的高手。   雪荔住在“春香阁”中,让冬君召那些平时没怎么见过冬君的杀手回城。雪荔重新拟定护送和亲行程的杀手们的名单。   她不好奇北周朝廷为什么要让江湖势力参与其中,她只要保证这些护送出行的杀手们,平时没有机会见真“冬君”。   冬君真正的心腹,在这几天被排斥在外。平时得不到机会的杀手,开始露面。   雪荔将冬君私下关押起来,每日只吊着此女一口气。待自己扮作冬君护送和亲使出城之际,雪荔会安排一个镖局护送一箱珍品出城——真冬君会被她藏在箱子里。   到那时,追杀雪荔的人,会被镖局的势力引走。   而等真冬君脱困、证明护送和亲一行出错的那一天,雪荔相信自己已经摆脱护送和亲之事,远离了他们。   到那时候,天地浩大,或许她无路可去,但师父既将她除名,“秦月夜”便不会是她的归宿。   这几日,雪荔重新戴上斗笠,一边教这些杀手们习惯自己,一边解决掉那些生出怀疑的杀手,借助真冬君来让“春香阁”臣服自己。   她有条不紊。   她确实是没有感情的怪物,但她其实可以看出他人的情绪。她不理解,但她能看到。这是师父长年累月对她的训练,师父既要她无情,又要她知情。   她本应是“秦月夜”最好的一把刀的。   可惜师父不要她了。   算了,这些多想无益,离城之事更为重要。   天穹像薄透的青玉卵石,而太阳像一团晕黄的蛋。   真冬君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闺房中常日昏迷,假冬君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湖泊边的石凳上,监督院中的杀手们训练——她告诉他们,谁打赢,就有资格跟她一同离开建业,护送南周小公子去北周。   “春香阁”作为一个暗点,在最近之前,都要隐藏自己不为人知。楼中的年轻人自然很久没回北周了,他们打定主意要让冬君看到自己的实力,挑中他们一起走。   他们偶尔瞥目,看到光线从柏木缝隙间漏出,湖泊畔,少女天青色的窄薄罗衫贴靠古树。斗笠细纱曳地,天青色和树影绿光相融,冬君是如此神秘而皎洁。   刀剑碰撞声中,雪荔掀开斗笠一角,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照出来的人像。  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:高兴。   她扯扯嘴角。   她再告诉自己:伤心。   她将嘴角向下弯了弯。   这些有关于喜怒哀乐的练习,只是为了让她更好地融入人群。但雪荔对这些兴趣不大,或者说……她如今对什么都没有兴趣。   她只是打定主意出城,打定主意活下去。   雪荔在心中重复:宋挽风担心我,师父担心我。   每念一遍,多些力量。   想到宋挽风和师父,雪荔心中总是浮起些雾气一样的迷惘感,总有一些冲动藏在那些雾气后。她觉得自己应该有些反应,可她努力了又努力,脑海中思绪如死水,仍是半点波澜也不起。   好无趣。   雪荔努力了一下,从怀中掏取出那本《雪荔日志》。实在没有兴趣时,她便想在这本书页上写点什么,试图从文字间找到些动力。   不过这一次,雪荔抱着自己的小本子,沉默了很久,也想不出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值得记下来。   她最后一次记录,还停留在“遇到一个怪人”上。   院中打斗的年轻人们,余光看到假冬君在湖畔坐了很久很久,腰杆挺直屏息凝神,大概是练习什么内功吧。   好努力。   他们听说冬君是因为懒怠,才被撵出北周,派来建业布置情报。没想到最懒的冬君都这样刻苦,真不知道其他“四季使”是何风采。   院中人各有各的畅想时,一道疾行而来的马蹄声到了阁楼前,带着消息而来的骑士解救了他们——   “报冬君,北周大人们召您,三日后将由‘秦月夜’护行和亲小公子,返回北周东京。”   雪荔抱着自己的日志本,闻言振作:出城的机会,终于来了。   --   三日后,建业宫城玄武门前,北周使臣和南周大臣一同观礼,看“秦月夜”护送南周小公子启程。   旌旗猎猎,氆毯一径陈到龙阶下方。   北周和南周也许私下达成了更多的交易,但明面上,照夜将军在川蜀失利后,北周只要求小公子北上和亲,参与太后的寿辰,到北周做质,再不归南周。   “秦月夜”出行的人数十,早早随他们的领袖假“冬君”,一道等候在丹墀下,等着面见光义帝,带走小公子。   他们不知道,隔着几条街几道墙,真冬君昏迷,被装在一箱匣中。这箱匣会在城门开后,由镖局送向与和亲团相反的方向。建业城外的“秦月夜”追杀者,会在一条条线索下,误以为他们追杀的人借助镖局脱困,他们会朝镖局追去。   此时此刻,通往御街的皇城玄武门下,雪荔思考自己是否安排妥当。  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车驾队列前,听一个派来的北周使臣小声和她交代:“后面的路,就是你们的事了。陛下将护行要事交给你们,你们可不能让他失望。”   雪荔颔首。   她一言不发,使臣抬头瞥少女那蒙住周身的雪白斗笠一眼。   使臣心里再次嘀咕陛下为何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“秦月夜”这样的杀手组织做,却不让朝廷出马。   他不放心地提醒道:“你既然已经露面,就不要再戴斗笠了。我们身在建业,总得顾忌南周的皇帝面子。”   雪荔懂事地抬手,欲摘斗笠。   北周的使臣在雪荔耳边喋喋不休,雪荔心知他已相信自己是真冬君,只是不信任“秦月夜”罢了。反正认识真冬君的人,已经被她收拾妥当了,不会在今日出来添乱。而今日她若藏头藏尾,难免让人怀疑。   使臣:……没听说冬君是哑巴啊?   他正要再交代,忽见那正要将斗笠交给旁边侍从的雪荔侧头,朝一行缓缓入宫门的马车看去。   神龙殿肃穆庄严,一轮红日从檐角升腾。伴着马车轱辘的碾压青砖声,雪荔听到了车中一些细碎的声音——   一道少年声无奈又大咧咧:“公子别睡了,快醒来啊。今日是你和亲出行的日子,咱们不能让陛下久等啊。”   另一道少年声含糊:“粱尘,让我再睡一会儿。毕竟我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啊。”   少年侍卫好无语:“你哪来的脸说你殚精竭虑啊?你除了睡就是吃,除了吃就是玩。你昨晚天未暗就关门去睡了啊。”   车中侍卫似乎在和他的主人拔河,雪荔听那两道声音越来越耳熟,心中渐生起些迷茫困惑。她觉得自己一定听过这样的声音……   她还没想到时,一侧的内宦扬高声音:“公子到——”   站在雪荔身边的北周使臣踮脚眺望:“小公子来啦?南周这位小公子金贵得很,我在建业待了这么久,都还没见过。”   那行入宫门的青蓬金盖马车停下,车夫跳下,车帘掀开。   先是一个抱着剑的黑衣侍卫从车中跳下,再是一个身着杏黄色武袍的少年侍卫硬是拖拽着一个人从车中出来。   日光落在车帘上,打出几道斑驳的光影。   飞掀的帛纱后,雪荔眼尖地看到被侍卫拖着的少年郎君锦衣玉袍,发冠两侧垂下的描金发带镶嵌珍珠,与他那乌黑蓬松的发丝缠到一处。发丝贴颊,少年郎君正手托着脸,靠着车壁睡得香甜。   日光晃悠照在车壁竹帘上,托脸而睡的小公子不肯睁眼,他皮肤白皙剔透,唇齿鲜妍好看,嘟囔着和侍卫笑叹:“催我的人是小狗。”   是他。   雪荔眼皮一跳。   马车旁的粱尘叫道:“不催你的人是助纣为虐!阿曾,你傻站着干什么?还不帮我一起哄公子啊。”   阿曾很有自知之明:“没人叫得醒赖床的伶牙俐齿小孔雀。”   粱尘左右看看,想招呼人帮他一起哄公子。不远处,他看到了北周那一行人,还有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。他目光一亮,正要细看,雪荔刷地一下将斗笠重新戴回去,遮住了自己的容貌。   北周使臣:“……?”   雪荔语调平平地发表狂妄之言:“为何要顾忌南周的面子?手下败将,不值得我摘下斗笠。”   北周使臣差点背过气。   他正要训斥“秦月夜”的多事挑衅,声音嘹亮的内宦忽扬起拂尘:“陛下到——”   卤簿仪仗浩荡,龙墀前树立数把青凉伞。长风猎猎,吹得雪荔斗笠白纱飞扬。   神龙殿庑前,呼呼长风打在深青色的凉伞与御旗上,南周臣僚冠冕朝服,肃脸拱袖鱼贯而出。他们跟随玉辂,如疏星伴月,林林待候于宫门之次。   北周使臣眼尖地注意到,乌泱泱的臣属中,南周宰执陆相不在。   恰时禁卫甲胄执戈,声震寰宇,在北周使臣面前高呼:“恭迎陛下!”   仿佛望不到头的卤簿后,珠帘卷起,玉辂车辇下压。南周光义帝着通天冠服,佩白玉玄组绶。他自辇中走出,一派庄肃。   癸未年二月末,春日融和,宝车垂络。光义帝亲临神龙殿玄武门,送幼弟和亲。   太热闹了。   被粱尘扶着的林夜听到各式声音,知道大势不容拖延,懒觉是不能睡了。他努力自我挣扎一番,睁开了眼。   在看到光义帝前,他先看到了挡在身前的“秦月夜”和北周使臣。   林夜目光本随意瞥过,却在看到一道熟悉的白色纤影后,目光慢吞吞地重新飘了回来。   咦?   怎么回事,确实有点熟悉。 第8章 林夜和那斗笠少女怎么弄得……   林夜眨了眨眼。   那戴着斗笠的小娘子触及他某段记忆,实在打眼得让他印象深刻。   雪荔也发现林夜发现了自己。   她气息沉腹,周身绷起,袖中手也握紧一把匕首——前几日从马车中抢来的削水果的匕首,因过于锋利好用而被她收为己用。   雪荔确实没料到南周的小公子会是“故人”。   她肩头隐隐作痛,想到这少年口吐银针想一针封喉的手段。   雪荔想靠这行车队的出行来逃离建业,若是不行,她不介意动用武力。   飞纱拂身,银光若雾。雪荔一边应付自己身后的北周使臣和“秦月夜”的下属,一边眼观八方,判断此地人手和宫墙各处墙头的距离与方位。   她甚至盯着光义帝在护送中走来的身形,想拿此人当人质的话,自己有没有可能逃出去。   但——嗯?   她发现林夜的目光,若无其事地从自己身上挪过去了。   ……难道自己没有引起他的怀疑?   也是,天下戴斗笠的女子何其多,小公子也许宽厚得近乎蠢,根本没把她和前几日的女劫匪联系到一起。   被人腹诽“蠢”的林夜打个喷嚏。   他揉揉鼻子,对上光义帝关切的目光,还弯起眼眸笑了笑,以示自己无碍。   说实话,昨夜药浴后,他全身痛得没力气。今日能爬起来都不容易,此时林夜不想惹事,只非常光棍地想:不管北周那边戴斗笠的女子身份是什么,只要不现在闹事就行。   纵然他不是真的想和亲,可送亲若送得“轰轰烈烈”,爹娘和祖父泉下有知,恐怕都要笑掉大牙的。   眼下,北周使臣一边拜光义帝,一边打量南周小公子。   他们看不出少年和光义帝的轮廓有多相似。光义帝眉目温润唇纹却深,可见性情并不如长相那样绵善;少年公子则温柔洁净,瞳孔清浅神色无邪,像一盏零落脆弱的美人灯。   一阵风过,林夜掩袖打喷嚏,顿时让北周使臣相信他就是那位“养在深闺”的病美人——风吹一吹,美人灯就要灭了。   满堂审度衡量之下,光义帝只有迎着林夜的笑容,心才稍暖。   他快速上前展示兄弟情深,同时在旁边内宦的提醒下,注意到北周使臣那一方送行的“秦月夜”首领,戴着斗笠,面都不露。   光义帝心中不快。   北周要挟他们和亲,他们因照夜将军的战败而无力,不得不答应。小公子是皇帝的幼弟,北周那一方只让江湖人士送行,甚至不许他们南周的兵马跟随。   光义帝心中知道北周如此要求,必然是打算在这一路上做些小动作,试探他们。光义帝因战败国的身份而不得不强忍北周的强势,可今日这种盛大场合,一介江湖门派敢这样羞辱他们,南周的颜面何在?   况且,光义帝听陆相说过,“秦月夜”在建业已经潜伏了两月有余,就是为了今日的护送出行。   光义帝不敢动北周的使臣,但一介帝王,决不允许江湖门派不将自己放在眼中。   光义帝左右看看:自己身边没有曹刑这样的禁卫首领跟着,而其他的文臣则代表南周朝堂,示威之事不方便。   还是交给要离开的林夜比较好。   林夜毕竟是真正的照夜将军,纵是被药物折腾了数月,不能动武,但收拾一江湖人,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吧?   光义帝握着林夜的手微微发抖:“阿夜,此行山高路远,是兄长对不住你。”   最近几日,南周皇帝向天下人公布小公子的名字:李临夜。那么小公子出行期间,想自称为“林夜”,也不至于引人怀疑。   御旗悬杆,龙墀之下,南周众臣且哀且怨。   林夜被光义帝挽着,配合光义帝。他抬头间,琉璃石一样璀璨的眼睛盯着光义帝半天。   光义帝看看他,再用余光看看那戴斗笠的“秦月夜”女首领。光义帝眼睛用力地眨一眨。   林夜认真地惊讶道:“陛下,你眼睛怎么了?陛下,你眼睛干了吗?”   光义帝:“……”   林夜握着他的手大惊小怪,劝说他保重身体,颇让光义帝讪讪。光义帝本以为自己的目的要落空,不想林夜身后那个少年侍卫跳了出来。   粱尘准确地指向雪荔:“阁下见到我国陛下,怎么不以真容相示?”   雪荔身边那位一直祈祷“看不见我们”的北周使臣立刻结巴:“冬冬冬君啊……”   光义帝几多暗示,小公子看不到,粱尘却看得清楚。粱尘行动快且敏,长身纵起,抓向那人的斗笠,想让那人露出真面目。   雪荔接过粱尘那一掌,本能地反手而攻。她反攻后,才停顿一下,觉得自己不该刺激他人。但粱尘凛神再战,显然已被刺激到。   南周这边禁卫护住皇帝,北周那边“秦月夜”也不甘示弱地安慰使臣:冬君很厉害,不会吃亏的。   光义帝心慰:原来这世上,还有人肯为我南周出头。   北周使臣心塞:冬君惹事,要是和亲不成了,怎么跟我国陛下交代?   打斗之外,林夜长叹口气。   他那口气长得,差点把旁边的阿曾叹得背过气去。   阿曾:“你担心粱尘不是对手,打不过那女子?你也觉得那女子眼熟对不对?”   林夜煞有其事:“我不觉得。我觉得你们毁了我的送亲大典,我死去的祖先们要笑死我。”   阿曾:“……”   他真的想揪起林夜的耳朵:你身为男儿郎跑去和亲不觉得丢人,别人在这里打架你倒觉得丢人了?   林夜点评道:“何况你看这打的乌烟瘴气,尘土飞扬,弄脏我的新衣裳。”   阿曾僵硬扭头,盯着林夜的小白脸:你你你,算了。   --   下方乱局生起时,玄武门旁的“丹阳楼”上,正坐着一对父女,观望下方南北两国的送亲大典。   这对父女,是陆相与他的女儿,未来的南周皇后陆轻眉。   照夜将军身陨后,南周小公子的送亲大典,标志着南北周新格局的开始。无数人扼腕,无数人惶恐,还有无数南周百姓不理解本国为什么要屈服。   陆轻眉虽是未来的皇后,却到底没入主后宫。她很想亲眼见证这一日大典,见到那位小公子。光义帝怜惜她,许她偷偷登上“丹阳楼”,在这处离大典最近的宫楼上,观望下方的送别。   她的父亲陆相,则是为了陪她。   陆轻眉颜色苍白,身量瘦薄,盖是胎中带出的不足之症。然虽单薄,此女容颜极艳,潋滟若芍药之盛。   此时此刻,她静坐雅室,冷淡:“爹不必陪我,爹身为宰执,此时应在下方带群臣,与北周使臣斡旋。”   陆相淡然:“姑且让北周觉得我南周君相不和吧。北周轻敌,我南周才有机会。”   闻言,陆轻眉抬眸,望向她父亲。   父亲俊逸儒雅。年过四十,陆相依然是美男子。   陆相则始终望着她:“你今日见到陛下了。他说他心疼幼弟,却送幼弟和亲。你还想嫁入宫中吗?”   “为什么不呢,”陆轻眉语气淡,人却刚决,“陆家和建业的众世家互利却也互防。我们不是顶级门阀,想出类拔萃,最好的法子,便是和皇权依附,互相成就。只有我嫁给陛下,陆家才能自万千门阀中脱颖而出。”   陆相蹙眉:“陆家不需要你这样牺牲。”   陆轻眉:“这怎么会是牺牲?这是必要的。”   父女二人生出争执,一贯如此。   陆相不理解女儿的执拗,陆轻眉亦不理解陆相的“天真”。二人每每争及此事便不欢而散,今日旧事重提,陆相想借今日之局,劝说女儿。   陆轻眉咳嗽起来,陆相当即住嘴,忧心地望向她。陆轻眉侧脸掩袖,颜色更是透白。她朝父亲摇头,目光扫过窗前悬帘时,却一顿。   陆轻眉盯着下方的打斗:她看到了一个熟人,怎会?   陆相:“怎么?”   陆轻眉忽而侧肩,挡住了他的视线。   陆相在陆轻眉一贯清寒的眉目中瞥过一丝慌然,他正要探究,却听陆轻眉问他:“爹,下面那位少年,真的是小公子吗?”   陆相一怔。   他想到了曹刑前几夜向他汇报的事。   禁卫军虽是陛下的禁卫军,步军指挥使曹刑却暗中效忠陆家。   光义帝和谁也没见过的小公子之间有不为人知的秘密,每次密话必屏蔽左右。而曹刑见到的小公子虽病弱,却机灵俏皮。   试问,一个病了很多年、不见世人的少年,真的会毫无阴鸷怨恨吗?   此时女儿问起,陆相便斟酌着:“在此之前,小公子在玄武湖畔养病,谁也没见过他。”   陆轻眉从中捕捉到父亲的一丝怀疑。   陆轻眉心思其实不在这里。   她一边引着父亲转移心思,一边朝下方的打斗看了好几眼。她瞳眸幽黑,平静无比:“爹,好久不见良辰了。”   陆相:“良辰?他去潭州读书,你不是知道吗?”   下方动静再起,这一次,陆轻眉没有拦陆相。他们看到,所有人哗然跪地。   --   粱尘和雪荔打斗,雪荔虽应付此人,却知时间推延,对自己没有好处。   她余光看到林夜,生了一个主意。   雪荔在打斗中一点点挪向林夜,粱尘没注意,却是雪荔离林夜那边还有三四丈距离时,林夜旁边的阿曾生出无缘由的警惕。阿曾见那斗笠少女穿过粱尘的剑锋,一指向这个方向弹来。   指风不含杀气。   阿曾出手便挡,但那指风引走他,另一道指风趁机弹向林夜。阿曾和粱尘被雪荔引入打斗中,雪荔的指风准确击中林夜的膝盖。   “咚——”   正在偷偷打瞌睡的林夜膝盖一软,朝地上磕去。   在所有人察觉前,雪荔朝林夜飞来。林夜以为雪荔想捉自己当人质,正思考自己该不该反抗时,雪荔按住他肩。   林夜一下子清醒。他仰头,见俯身而来的斗笠少女借力落地,轻纱拂面,女香清寂。隔着纱罩,他好像又看到满墙的飞花,飞花后少女空茫的眼睛。   一个少女,怎会有那样寂寞的眼睛?她又当真是那日的雪女妹妹吗?   她“噗通”一声,跪在了林夜身旁。   林夜:“……?”   众人傻眼。   雪荔虽麻木,却有一腔老道的江湖经验。她不理解他们,但多年的刑罚不断加身,她知道他们怎么想的。   众人观望下,这位女首领在林夜身旁跪得笔直。她跪地垂袖,双手相叠抵额,以虔诚姿势向数丈外的光义帝行拜礼。   粱尘的剑抵在她脖颈上时,她不再躲。   光义帝:“住手。”   林夜偏头,猜测雪荔拉自己一同跪的原因——她知道不能打下去。误会起初是众人以为她挑衅光义帝,只要她表示顺从,误会便会解去。   雪荔不想摘斗笠,被林夜一行人认出自己。而她拉林夜跪,是让南周地位尊贵的人,充当一把“调和剂”。   想明白的同时,林夜弯眸:好吧好吧,谁让我喜欢“日行一善”呢?   他抬手拱臂,朗声道:“臣拜别陛下,祝陛下寿与天齐,南周国盛,君臣有重逢之日。”   时间好像停了一瞬,雪荔侧头:他帮了她。   他猜出了她的主意。   猜出了她这个……怪物的主意。   雪荔安静地看林夜,林夜安静地看皇帝。   当是时,众人望着跪地的少年男女,纷纷醒悟过来。南周臣子连忙跟着小公子来跪拜,北周使臣不方便跪,便作揖拱手,委婉地向光义帝致歉。   光义帝看着跪在最前方的少年男女,再看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。   他既怨气得解,又在望天无言中,生出一种怪异念头:林夜和那斗笠少女怎么弄得跟跪天地成亲似的?   算了算了。   光义帝不再计较雪荔的不摘斗笠,弯身虚扶他们:“诸位请起。朕来此是为你们送行,祝你们此行平安,一路畅顺,所念皆如卿所愿——”   一场乌龙凌乱收场。   林夜抬眸,听到了光义帝的隐晦提醒,他觉得好玩:我真的会心想事成吗?   而雪荔抬眸,隔着纱幕看身边所有陌生人:如我所愿?可我又有什么愿望呢?   --   之后,护行车队先走,南周臣子和北周使臣宴饮。北周使臣不日后也会离开建业,快马加鞭返回北周都城汴梁,去向北周的宣明帝汇报和亲事宜。   “丹阳楼”上,陆氏父女眼看护行车队浩荡驶出皇城,朝未知的前路远去。   此事告一段落,陆轻眉跟随父亲下楼。   她藏着心事,再朝那行远去的车队瞥了一眼:我没有看错吧?小公子身边那个侍卫,真的是陆良辰?   陆曦,陆良辰,她的亲弟弟,此时应在潭州岳麓书院读书才是。他怎会跟在小公子身边去和亲,又是怎么认识的小公子?   看爹的反应,陆相是不知道此事的。陆轻眉心头生怒:陆良辰,你不思读书不念家族不想前程,又在背着我们胡闹什么? 第9章 “男女之间,欺负通常有两……   从南周去北周,行路计划过庐州,经淮南西路,进入北周辖域。之后再通北周的汴京路,直入北周都城汴京。   即使南周小公子身弱体乏,经上两三个月,也能用最快的行程到达北周。   当然,这是最理想的状况。实际上,恐怕不会如此容易。   比如现在,才上路了两日,护行车队便中途休憩了七次。毕竟小公子一会儿口渴,一会儿头晕,一会儿又喊心口疼。   雪荔被“秦月夜”的人缠住,不断告状——   “冬君,你管管那小公子吧。我们只负责送他去汴京,春君从未说过,他想吃个野味我们得为他去打猎,他想喝个杨枝露儿我们得去镇上排队给他买。这哪里是公子,这是祖宗。”   “冬君,小公子坐车坐得身子酸痛,问我们怎么办。”   “冬君,他说无事不从容,他要停下来赏花。”   对此,骑在马上的雪荔一一回复:“原谅他。”   “照顾他。”   “尊重他。”   下属们:“……”   回复完了,雪荔拢一拢身上的斗笠薄纱,继续赶路。   她其实不在乎这些。   无论是小公子,还是“秦月夜”的手下,抑或是自从上路后就时不时来烦她的侍卫粱尘……在她眼中都一样。   他们都是没有意义的,聒噪的。可是宋挽风教过她,不是所有没意义的事物都要消失。她没有兴趣,是她出了问题,不是旁人的问题。所以她只要不理会,绕过他们走便是。   对如今的雪荔来说,真正麻烦的是,出了建业后,她本想独身离开车队,甩下这些手下和小公子主仆三人。但因为他们持续不断地折腾出事情,又找她来解决,导致雪荔根本没有独处的时间。   她找不到机会甩开这些人。   此时,手下甲乙丙骑着马跟随雪荔,在雪荔耳边叽叽歪歪告状。   雪荔则自顾自地屏蔽他们,兀自思考:难道要杀光他们,自己才走得了吗?   隔着纱幕,雪荔的目光落到杀手们身上,再慢慢抬起,扭头看身后跟着的古朴马车。   雪荔在心中计算一番,然后放弃:人太多了,有二十以上。一一杀过去,太累。   她得想个更简单点的法子。   雪荔便盯着这行车队中的唯一马车。   她渐渐有了一个有希望的主意:那主仆三人,和“秦月夜”的人不是很对付。小公子更是麻烦精,让杀手们不堪其扰。   林夜就是她的机会。   --   “她第五次回头了。”   骑马跟在马车旁的粱尘碎碎念。   斗笠少女再次转头时,粱尘肯定道:“她必然是在看公子。”   马车中传来少年公子疲惫而带笑的声音:“那不是理所当然嘛?本公子是这一路上,唯一值得看的宝贝了。”   骑马在另一旁行走的阿曾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。   车中林夜如同没听到一般,继续自吹自擂:“本公子样貌好,心地善良,脾气更好,还有钱有地位……哎,我都要忍不住看自己两眼了。前面有湖么,本公子要临湖自照。”   阿曾提醒:“小孔雀,临湖自照会吹风,你悠着点儿。”   粱尘却很赞同林夜:“公子确实值得。不过公子,我还是觉得那位冬君很危险,很熟悉。跟她一起上路,实在不安全。”   车中的林夜虚弱地咳嗽两声,没说话。   阿曾和粱尘都骑马在外,自然看不到林夜此时脸白如纸,密汗如冰水。   三月时光,春日融融,而车中的少年裹着厚衾,如同一团要消融在日光下的雪。   他知道这是药浴的缘故。   神医要将封血的针留在他心脉处,便需要药浴辅佐。但心脏的血供给全身,要封住那些血,四体的血便会供给不足。他甚至最好不动武不动用内力,以防止心脏处封血的针松动……那样的话,三次救命心头血流失,他就无法瞒天过海,让北周皇帝相信他可以化解“噬心”剧毒了。   自从接受光义帝的计划,林夜每日都在缺血中度过。缺血让他常日体寒、低烧,他整日喊心脏痛也并不全是故意折腾人的。   只是林夜总是一副顽劣调皮的模样,连他身边的粱尘和阿曾都不能分辨他是真痛还是假痛。   就如此时,林夜在车中忍痛,车外的两个侍卫还在一冷一热地侃侃而谈。   粱尘下定决心:“公子,咱们去北周一路上,护行的起码应该保证是自己人。不然若是遇到敌人,‘秦月夜’跟外人串通,咱们可只有三个人,必然打不过他们。   “这位冬君,实在眼熟。我还得试探她,最好说服她当我们的盟友,确保咱们这一路的安全。公子你觉得呢?”   林夜吊儿郎当的回答,让车外的人听不出一点他的痛:“好啊,你去试,我给你呐喊助威。”   粱尘便纵马远去。   粱尘少年心性,心粗随性。而阿曾年长一些,比梁尘敏锐几分。阿曾侧头凝视马车:“小孔雀,你还好吧?”   林夜理直气壮:“不好。我要死了,你还不进来伺候我?”   他这么有活力,又开始折腾人,阿曾便放下心,只说道:“我此行……还得倚仗你。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,你不能出事。”   好久好久,阿曾海听到车中少年轻柔温和的声音:“放心。不到汴京,我舍不得死。”   --   粱尘去“偷袭”雪荔。   他始终觉得冬君戴着斗笠不肯摘,和他们之前进建业城时撞上的女劫匪很像。   不然冬君为何藏头藏尾?女劫匪又为什么正好挟持到他们公子?   说不定冬君早就被换了人,不是真冬君,是那女劫匪。而女劫匪不想他们和亲成功!   他们承担着和亲的大任,如果公子“嫁”的好,南北周便有统一的可能。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见不得两国统一,他得弄清冬君的真面目,提防这一路上的危险。   去汴京一路,没有他粱尘,不行。   粱尘很快灰溜溜重新回到林夜身边。   无他,打不过雪荔而已。   雪荔武功太高了。   他如何偷袭,都避不出雪荔的警觉。虽然每一次偷袭,雪荔都一言不发,但粱尘承受着“秦月夜”众人鄙视的目光,更觉得斗笠后的冬君说不定也嫌弃他。   粱尘看雪荔一眼,羞愧溜走。   隔着纱幕,雪荔看到了粱尘的眼神。那一眼很复杂,粱尘跑得太快,以雪荔对世人的浅薄洞察,她没弄懂那个眼神的含义。   她思考着:每个人的行为都应有起承转合的缘故。粱尘一次又一次地和她打架,一次次输了又一次次来,这不符合常识。他难道希望她让他一次,她却没意会到?   唔,是了。   粱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。宋挽风说,这个年纪的人虽幼稚,却很有些傲气。她一次次挫了粱尘的傲骨,粱尘自然生气。   所以粱尘那一眼是……对她翻白眼,责怪她不懂他的心思?   雪荔悟了。   那下次输给他好了,反正她也无所谓。而且她想靠林夜逃跑,不得给那主仆三人吃点甜头,“贿赂”一下吗?   --   粱尘爬进马车中,迎上林夜漆黑而明亮的眼睛。   他一身狼狈,像是从土里爬出来的一般。林夜乐不可支,笑到榻上,发冠都歪了。   粱尘很无奈,红着脸跟公子抱怨:“你也许不知道,但我以前读书比较多,我不是天天练武的。其实我武功还行的,只是、只是……”   林夜一本正经:“我懂。”   粱尘:“我打不过别人,你还高兴?”   林夜看到别人惨,就忘了自己的痛。他笑眯眯:“和亲路无聊,但是每天大大小小的事,都给我提供快乐。我乐在其中有错?”   粱尘挤兑他:“你这么好的心态,确实适合和亲。”   林夜选择性听他话里的词:“我也觉得我好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他被林夜的沾沾自喜无语到,忽然听到外面有马行来的动静。粱尘扭头看车外,而车外的阿曾尽责道:“公子,冬君来了。”   车中林夜和粱尘诧异对视一眼。   林夜心里嘀咕:难道他们主仆这两天太折腾,冬君终于忍不了了?   也好。   他也想会会冬君。   粱尘的顾虑其实也是他的顾虑。此一行,即使双方成不了朋友,护送者也不能妨碍他。而且比起粱尘,林夜更怀疑冬君是那位不说话的少女,别有目的……   林夜思绪刚分散一些,便听到车外雪荔的声音:“小公子。”   她掩饰真实声线,声音带点儿很久不说话的沙哑涩感,还伴着少女的青稚感。   粱尘激动得一下子用力握住林夜的手。   林夜慢吞吞道:“咦,你会说话啊。不好意思,我以为你是又瞎又聋还跑江湖的小娘子第二号呢。”   车外一片沉默,林夜想了想后,调整一下自己虚弱的状态。他将手从没轻没重的粱尘那里抢过来,掀开车帘,露出一双明亮的笑眼。   车帘掀飞,仰起半张脸的少年干净得近乎漂亮。他唇红齿白,睫毛浓长又细密,笑着的时候眼睛弯弯,波光粼粼潋滟动人。   可惜这些对于雪荔,如同隔着一重厚雾,她感受不到。   只是他在一众人中轻松的模样很打眼,让雪荔稍微恍了一会儿。   她没有经验,不知道怎么用委婉的方式让小公子独处,好让自己凑上去,提供自己孤身逃跑的机会。   雪荔便直接道:“你晚膳可以和我一起用吗?”   她补充:“只有我和你。其他人都散开。”   一阵风过,叶摇声瑟,周围鸦雀无声。所有人竖长耳朵,包括“秦月夜”那边的人,他们忍不住猜测冬君和小公子之间有什么瓜葛。   若非林夜知道不可能,林夜也要这么猜。   林夜都快忘了自己身上的痛了:“为什么?”   雪荔将自己的目的简略为:“为了快乐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提醒:“孤男寡女,不好说快乐吧?”   雪荔:“哪里不快乐?你说出来,我改进。”   “我怕,”林夜开玩笑,“你欺负我。”   雪荔本想回答“我不会”,但可能是她最近总想起宋挽风,此时她便想起了宋挽风教过自己的一些常识。   雪荔便很有条理地说:“男女之间,欺负通常有两种含义,你的担忧可以理解。我虽然可以保证不会欺负你,但你应该不会信。所以我只能保证:无论是哪种欺负,我都不怕你欺负回来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耐心:“行吗?”   更有歧义了。   不知她问的是“共进晚膳”行,还是“欺负回来”行。林夜少有地落于下方,半是迷茫半是试探:“行、行吧?”   雪荔满意,策马离开。   --   雪荔一走,阿曾也上了马车,和激动的粱尘一同端详着他们这位貌美又年少的公子。   粱尘得出结论:“她看上你了。”   阿曾质疑:“可你是要和亲的。怎么办?”   林夜眨眼:“……” 第10章 “少受点苦,早登极乐。……   三个臭皮匠,顶个诸葛亮。   林夜主仆三人商议的结果,是让林夜姑且应了雪荔,看看那冬君耍什么花招。   粱尘期待道:“公子说服冬君为己用。冬君既对公子有些不便明说的好感,那公子此行成功的可能很大。如果冬君带着‘秦月夜’,保证在这一路上和我们上下一条心,我们再偷偷把自己人马安排进来……就不怕北周的种种阴谋了。”   林夜道:“我是去和亲的,我怎能和冬君有其他关系?”   粱尘反问:“可是咱们三人中,能让冬君信服的,大约只有你了吧?”   林夜一顿。   许是这几日药浴次数太多的缘故,他总觉得哪里不适,懒洋洋得提不起劲儿。此时趴在马车内的小凭几上,林夜仰望自己旁边的两个人:   阿曾,年纪太大了;粱尘,年纪太小了。   他和他们不一样。   林夜立刻开始吹嘘:“那确实。想当年,我还在蜀地的时候,是我们川蜀一枝花。跟我祖父问亲的人,那是人山人海。我走路上目不斜视,不知道哭湿多少小娘子的帕子……”   阿曾和粱尘齐齐嘴角抽搐。   他二人既然跟随林夜,自然清楚林夜并非真正的小公子。他们各怀目的跟随林夜,看着林夜改头换面,有时候也会不忍。但是——   为何有人明明忍辱负重,却不让人觉得可怜,还觉得他欠儿呢?   阿曾:“好想打他一顿。”   粱尘:“不能打脸。川蜀一枝花就靠一张脸骗吃骗喝了。”   正逢此时,林夜吹嘘够了,感慨一般地将话往后收。   他披衣而坐,宽松文士袍托着一张微苍白的脸,发丝在颊畔缠个卷儿,看着既轻挑又秀美。他昂着下巴将两个侍卫端详一番,故作沉痛:“看来收服冬君之事,还得靠我力挽狂澜。”   粱尘的自尊劲儿被林夜激出来了:“其实给我时间,冬君对我必然也有心的。”   林夜狂妄道:“你长得不行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他在建业的时候,也是端庄秀美的世家小郎君的。只是比起林夜嘛……平心而论,林夜年少华秀,本就有芝兰玉树的风姿,而今再因病弱加几分脆弱。这对世间小娘子的吸引力,便更胜以往。   粱尘暗暗怀疑,林夜恐怕比真正的小公子还要“小公子”。   不然光义帝派他和亲,北周也不信啊。   于是,两个侍卫便一起拾掇他们的小公子。其实也不用他们拾掇,林夜本就是一个非常爱美的人——   小公子乌发油亮肌肤雪白,睫毛浓长唇如花瓣,再从箱底翻出一身衬得他气质脱俗的襕衫。他们便放任林夜出门去祸害他人了。   粱尘满意道:“没人能抵抗这样的公子。”   阿曾:“只有一个问题。”   粱尘:“什么?”   阿曾慢吞吞道:“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——冬君不爱美色。她约见公子是别有目的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--   同一时间,“秦月夜”那边的人,也关心他们的冬君,和林夜小公子是何关系。   若非不可告人,就是不可告人。   而得到林夜许可的雪荔又变成那个安静寡言的冬君。无论他们怎么猜,斗笠下的少女都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。   眼看太阳要落下山头,第三日时间要过去了。   被派来打听的下属实在急了:“冬君,你是我们的首领,按楼中规矩,我们不应过问你的事。但是我们一同送小公子和亲,一同担责,有些事,便少不得僭越提醒。”   雪荔心无波澜。   她盘算着怎样应付小公子的私会,在私会上逃走,远离这只队伍。   下属见她冥顽不灵,干脆挑明:“北周那边安排了一位公主和小公子成亲。冬君若在小公子成亲前,插足小公子和真公主之间,那算什么道理?”   他一直聒噪。   雪荔猜自己一直不吭气的话,这个下属会没完没了。   雪荔倒不在乎他没完没了,只是耽误了她的逃跑时间就不好了。   雪荔便开了口:“我先帮她试一试。”   下属:“什么?”   雪荔淡定道:“小公子不行的话,北周公主没必要耽误青春。”   下属石化。   耳边清静,雪荔御马而走。   --   无论双方怎么想,到底只是冬君约林夜私下吃一顿饭。也许二人要谈一些不方便他们听的话,他们没必要多想。  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,至少“秦月夜”那一方人马,是这样自我安慰的。   他们今夜歇在某座山林下的被弃村落旁,借用被弃村子的锅具来煮饭。到了夜里,篝火零零几点散在葱郁林海下,颇有几分人间烟火气。   在村口一溪流旁,雪荔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林夜。   四野沉静,雪荔耳力极好,只一听便能听出那些武人监视他们的动静。不过明面上,雪荔和林夜距离最近的“秦月夜”刺探者,也有七丈距离。   这足够雪荔和他们拉开距离。   林夜见冬君傻呆呆地站着,一言不发,便自己挽袖撩袍而坐。他坐在溪边的备好晚膳的小凭几前,笑吟吟:“冬君请?”   他身体不适,站也站不住,只好靠坐下来借力。   雪荔算出自己足够逃脱的距离和时间后,压根没打算和林夜寒暄。她掉头便要走,耳畔忽传来风声,一道锋锐的剑刃自树梢间向她刺来。   雪荔从婆娑枝叶间,捕捉到粱尘那双明亮的眼睛。   她不知道粱尘搞什么鬼,却想起粱尘之前对自己翻的“白眼”。人要知恩图报,既然雪荔决定借今夜机会逃跑,那么她应该“贿赂”林夜一次。   坐在小几前喝茶的林夜身子一凝。   他身子倾前,低声斥:“粱尘!”   他起身便想动作,然而手扶到小几上时,林夜轻轻一顿。这一迟缓,让他没错过一出独特的戏码:只见冬君动也不动,任由来自树上的刺杀向她袭去。她的不动让粱尘都惊讶几分,动作慢了。   而雪荔大约觉得太慢了。   又大约是她想了想后,不想受伤。   所以,在粱尘的剑锋要刺中她时,她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了一步。在习武者的眼中,粱尘的刺杀像玩笑,雪荔的躲避更像玩笑。她轻轻松松地挪开,回头对上粱尘睁大的眼睛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雪荔迟钝地抬手。   粱尘以为她终于要回招,警惕将剑横于身前。却见斗笠少女拍了两下手,没什么感情地说道:“武功真好。我自愧不如。”   沉默如此煎熬。   只有林夜镇定:“这是什么?”   粱尘:“我、我不知道啊。”   雪荔觉得自己可能知道:“贿赂。”   气氛更冷了。   半晌,林夜别过脸,用半只手捂住脸,轻轻笑出声。   粱尘不懂雪荔,但是林夜脑子转一圈,不知道为什么,他竟然想明白了。   他笑声低悦,如沙撩耳,石溅清泉。雪荔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,她心中没什么感觉,耳朵却动了动,扭头看向小几前的林夜。   笑意点点落他眼周,泛出浅红氤氲色,如桃花瓣一样点缀着他。   他笑得脸红,却故意凶道:“冬君,你不要惯着这小子——他想暗中使绊,看你乱阵脚,我再来个‘英雄救美’。对不对啊,粱尘?”   林夜板起脸,想拍案发怒一下。然而他拍得手疼,便赶紧揉自己的手掌。   雪荔想:他好会笑。   他怎么不笑了?   怎么他不笑的时候,看着也像笑?   看不懂。   再看。   发觉雪荔的目光落到他身上,林夜弯眸:“我用得着你这种低劣手段么?还不快向冬君道歉。”   --   雪荔也不知道为什么。   她此时本应走了。   可是她莫名其妙地看那粱尘给她道歉,又在林夜面前坐下,喝了一盏茶。   林夜在说话。   雪荔在心里重复第三遍:我该走了。为什么我走不了?   因为林夜好会说,好会笑,笑起来眼睛还会闪光。   雪荔沉默着,疑惑着,思考着。   粱尘的粗糙戏码结束后,他爬上树跑开,回头时,看到树下的小公子朝他一眨眼。粱尘无奈望天,心中唏嘘:小公子的套路,太深了。   这是林夜教他的,快速拉近林夜和冬君距离的方法。   看那冷冰冰的冬君和小公子终于同席而坐、吃上了晚膳,想必法子是有用的。   下方,林夜悄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。   他面颊烧红,若是侍卫在,便能看出他身体的不适。但他面前的是雪荔,雪荔看了如同没看。   雪荔被林夜劝了一盏茶,见小公子倾身,说悄悄话一般:“你就算不摘斗笠,也瞒不了我。”   雪荔淡然得近乎冷漠。   林夜晃着酒樽,漂亮的琉璃眼中摇着诱哄的光:“但我善良,我接受了你的贿赂。我觉得你好辛苦,私下里咱们说话时,你起码不用伪装声音呀。”   诱惑一人,要从私下卸防开始。林夜小郎君深谙其道。   此时,寒夜中传来箭只破空声,雪荔抬起头。   隔着纱帘,雪荔看着林夜:“你又来吗?”   林夜沉浸在酒香中,茫然:“什么?”   雪荔:“让粱尘刺杀一次,又来第二次?你目的是什么?”   林夜怔然,他握着酒樽的手指收力,这才听出不对劲的声音。   山林下众人休憩的地方,黑魆魆中的几点灯火被破空箭声挑破。武人们在篝火边吃喝,灌木窸窣,林中传来几声兽唳。几只大雁忽然拍翅振飞,寒光在林木间若隐若现。   林夜色变。   他蓦地起身,带着笑的声音收了,抬高声音向四周警报:“都起来!有夜袭——”   当下,黑暗中冲出无数黑衣刺客,向这行车队袭来。   林夜凝着眉,正思量刺客会是哪路人马时,听到耳边雪荔声音清幽:“这么努力做什么?”   小公子的另一方兵荒马乱,这一方的雪荔却动也不动,只把话说完:“你脾弱神虚,筋骨有异,气血不通,本就活不了多久。这么努力做什么?”   黑夜中,雪荔是真的困惑。   她也是真的在劝死:“少受点苦,早登极乐。对你来说,挺好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隔着幽火和斗笠纱幔,一片混乱中,林夜心中短暂生异,竟生出冲动,想看看斗笠后的少女是什么妖怪。   这么近的距离,她压根没有保护他的意思。幸好粱尘在附近,身如魅影飘至公子身边,拨开那袭向他们的箭只。   林夜低声请教粱尘:“……她在咒我吗?” 第11章 雪荔用一种“兄弟,饭否……   粱尘忙着对付刺客们:“也可能是另类的关心你的方式。”   谈笑间,刺客自后袭来。粱尘挥剑应对,剑锋从另一方向转弯而来时,林夜忙灵敏地闪开,只是姿势难看了些。   见状,雪荔用一种“兄弟,饭否”的语气点评道:“你挺爱活。”   林夜愣一愣,迟疑地用一种“我吃饱了,你呢”的语气回道:“还、还好?”   雪荔不理解地瞥他一眼。   但她少有的关注旁人一次,已经累了,便不再发表意见。   黑夜中,敌人身着统一黑袍脸罩黑布,武器却乱七八糟,武功路数也不统一,看起来并没有严密的组织。他们冲出来时,粱尘立即赶到林夜身边,阿曾长剑出鞘,“秦月夜”的人齐齐亮出武器。   粱尘围绕着自家小公子,逼退那些试图靠近公子的人。而林夜在边撤边打斗中,找到了位置稍高些的凸石处。   他站在高处,观看黑夜中游离的星火间,那凌乱无比的战况。   林夜之前仍是笑吟吟和人闲聊,此时他负手登高、乌发拂面,凝视着夜中战斗的眼神静黑沉敛。   他观察着这混乱战斗,很容易便发现刺客们在悄然接近他。刺客们对所有人下毒手,但是那些箭只和武器,并没有冲着林夜。甚至好几次,有人试图冲开粱尘,来掳走林夜。   他们不是想杀他,而是对他另有所求。   这些刺客……看打扮是江湖人士。只是他们到底是南周人,还是北周人呢?   林夜发现自己成为了那个中心的“锚点”。   无数人前仆后继想冲上来带走他,他好端端地立在这里,倒成为了一个累赘。“秦月夜”那边人手武功虽强,但他们擅长快战,不擅长时间拖长的战斗。如此,时间越往后拖,越对他们不利。   不如……“刺激”一下双方。   既让敌人失去目标,又将林夜保护起来,还能激起“秦月夜”和两个侍卫的愤怒热血,助他们拿下这伙夜袭人。   林夜主意一定,便缓缓地抬手捂住胸口:“心口疼。”   他是真的疼。   他还要自我安慰:“一定是被我的聪明累到了。”   一直绕着林夜战斗的粱尘耳力很好,瞬间听到了林夜说“心口疼”。粱尘一边横剑向敌,一边朝后急声:“公子跟我走。”   林夜从善如流。   黑夜中,粱尘带着一人打斗,艰辛程度加深。粱尘一环视,见还有一人十分清闲,并且武力高,并且离他们近。   粱尘:“冬君,帮我护一下公子!”   这本就是“秦月夜”应该做的事。   雪荔安静地看着战斗以粱尘和林夜为包围圈,向自己扑过来。   雪荔的眼睛,看着那个被粱尘保护着的林夜小公子。   她其实一直在看他。   雪荔不在乎这场夜袭,她也没有保护谁的欲望。当夜袭发生时,她便打算趁乱离开。让她没有第一时间走的原因,她说不清,她当时只是抬了一下头——   她看到了站在微高巨石上、白襕翩然的林夜。   师父说,站得足够高,才能看到足够多的全局。林夜也是这样吗?   夜火如焚,月被云拢。小公子立在高处,身长衣飞。他的眼中倒映着云与月,血与火。敌人的刀剑差点碰到他时,他眼睛眨也不眨。   他眼中有一丝笑。   他要么笃定粱尘能保护得了他,他要么本身就很厉害。   有一刻,雪荔想到了马车中那个自行解开自己所点的哑穴的少年公子。   有一刻,雪荔猜测对方和自己是一路人,都是从杀戮场中走出的恶鬼。   她的关注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,因为很快,林夜就从那种冷静中走了出来。林夜被粱尘带着朝雪荔奔来,仓促间,少年公子从粱尘肩头探出一张苍白文秀的脸。   林夜看到雪荔时,立刻向她告状,与登高观全局的他判若两人:“我好可怜呐,冬君。”   雪荔:我好无辜呐,公子。   她压根不打算理会这无聊之战,她已经找到了逃出这场混战的最好方位。然而粱尘和林夜以为她不说话,便是接受了对林夜的保护。   林夜感动:“冬君,你人真好。”   雪荔既不救他,自然也不纠正他。   雪荔轻松无比地躲过他们的打斗,林夜竟一直跟着。雪荔懒得管林夜为什么能跟上,反正她和要他们分开了。她奔到一树下,手攀上枝条正要跃身而上,身后有冽风袭来。   林夜气血不足:“冬君等我。”   雪荔没打算救林夜,只是林夜趔趄扑前,要撞上她了。她便用轻功一旋,眼见林夜要撞上那枝条。她不在乎枝条弄伤林夜,只是林夜撞坏枝条,她不好上树……   一叠又一叠的“冬君”下,雪荔拽住了林夜的手腕。   她又出于习武人的本能,袖中匕首倏地拔出。   匕首拔出便要沾血。   雪荔将林夜扯到了自己身后,替林夜挡住了刺客的袭杀,并一刀将人震飞。雪荔要继续上树,发觉背后灵的气息又急又凉,他的手腕轻微发抖。   少年指尖冰凉,出了细汗。发现她望来,他的眼中还带着一丝虚弱的笑:“我好像不行了,怎么办?”   问她“怎么办”。   她难道应该关心?   少年跌撞扑跪,冲她而来。他想借力站稳,手朝上乱抓一番,飘飞的衣袂却被人拨开。林夜克制不住身体的难受,他一口血喷出,朝着她的方向倒来。   少女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,看少年晕倒在地。   但是雪荔躲开了人,没躲开血。她被林夜的血溅了一身。   雪荔盯着斗笠上朝下滴落的血渍:“……”   她感觉怀抱湿淋淋的。   她有一种不祥预感——   雪荔从怀中慢吞吞地取出一样东西,《雪荔日志》。   如今这书册的封皮,被浓郁粘稠的血花弄湿,黑红一片。不只扉页,书册前几页也溅了他的血。   宋挽风送她的《雪荔日志》,被林夜毁了。   --   建业城郊陆家别苑中,这两日住了一位佳人。   如此夜深人静,陆轻眉徘徊在清波湖畔,久久伫立。   她素来体虚,这次是来郊外养病。夜风吹拂她衣袂帛纱,她冷极的眉目中蕴着一丝忧郁。她思考着和亲队离开建业那日,自己所见的那位侍卫,到底是不是陆曦,陆良辰。   那是自己的亲弟弟。   陆良辰年近十六,正是调皮好玩的年纪,被父母送去潭州求学。他此时应该在书院读书,为何会出现在小公子身边?   他昔日总喊着闯天下、志向远大这样的话,可天下何其大,又哪里有什么志向值得一个少年郎离家,欺骗父母亲人?他是否是被人骗了?   陆轻眉听到后方人声:“轻眉。”   陆轻眉沉静了片刻才回身,向来人屈膝行礼:“爹怎会来此?”   清风朗月,月光如银。深夜中向湖畔走来的那位拥有神仙风姿的中年郎君,正是陆相。   “我出城看望你娘,路过别苑。我正好有一事托付你,你多走动走动,对你身体有好处,”陆相捏了捏眉心,“你还记得去和亲的小公子吗?”   陆轻眉僵住:爹为何提起小公子?爹难道发现小公子身边那位侍卫……   陆相轻声:“小公子居住在玄武湖畔,在北周使臣要人之前,无人见过小公子。陛下的态度含糊……我夜夜思量此事,觉得不安。   “你是女儿身,比旁人容易行动些。我不信任北周,也不信任陛下。我想让你去玄武湖畔看一看,小公子真的离开南周了吗?”   原来是这样。   陆轻眉镇定下来。   只要爹暂时不知陆良辰的荒唐,陆良辰便不会被责罚。待她弄清楚陆良辰的事,再想法子为弟弟斡旋。   而今爹有事托付与她,陆轻眉责无旁贷:“我明日便乔装启程,去玄武湖一趟。”   陆相轻轻“嗯”一声。   此时是多事之秋,陆相担心所有的暗箭已经在暗夜中布好,只待拉弓。   --   此夜和亲团那一方,林夜的晕倒,让敌人错愕慌乱,让己方燃起斗志。   雪荔在思考:她要杀了林夜和在场所有人,为《雪荔日志》报仇吗?   粱尘冲了过来:“公子!”   粱尘发现林夜倒在雪荔脚边,忙将人搀扶起来。雪荔低头琢磨如何杀人最方便时,粱尘将晕过去的林夜推给了她。   雪荔抬头。   隔着纱幕,夜色又深,粱尘看不清雪荔的神色,他肃然起敬:今夜这么混乱,她岿然不动,不愧是冬君。   粱尘:“带公子去安全的地方。”   被丢来的林夜靠着雪荔肩头,气息轻软拂颈,雪荔握着自己的书册,松手就要把人扔掉。但粱尘回头看了她一眼。   从小到大,他姐姐总说,他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运气,力挽狂澜。   比如此时,粱尘一眼看到了雪荔手中染了血的书册。   粱尘急道:“你怎么还有空看书啊?看吧,书被血弄脏了。不过没关系,我记得公子好像带了什么药粉,可以擦掉所有污渍……”   雪荔拔出的匕首,抵在被她按着的林夜的脖颈。   雪荔眼波一晃:擦掉所有污渍?   打斗忙乱间,粱尘回头看到雪荔手中的匕首。   粱尘以为雪荔要对公子下手时,就见雪荔手忽然朝外一翻,一刀划破偷袭的一个刺客的脖子。她回头发现他的震惊,迅速丢开了自己杀人的匕首,将手朝后一背。   雪荔虔诚地拖住晕过去的林夜:“我特别会照顾病人。”   --   林夜再一次睁开眼时,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。   没有战斗,没有敌人,只全身酸痛,头晕目眩。也不知敌人有没有抓到。   屋中很静,木桌木椅缠着蛛网,空气中有尘土潮气。林夜一醒来,便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。   林夜趴伏在床上,咳得自己周身无力、眼眸湿润。他抬头,   血与汗糊在一起,他很不舒服,不想用这么糟糕的形象见人。可他没有力气收拾自己。他意识还没有清醒,也不知道自己面对谁,只觉得自己可怜而委屈。   少年语气因意识糊涂而透着一腔亲昵,声音湿漉漉的:“我头疼脸疼眼疼全身疼,你怎么不管我?”   他说话的调子像跳舞一般有趣,而他面对的人不懂何谓“有趣”,只是在他说话时,忍不住看他。   雪荔涣散的目光落到他身上。   她回忆昨夜发生的事:“你的侍卫甲踩狗屎崴了脚,在养伤;侍卫乙被树上掉下来的一窝喜鹊砸到,在养鸟;我的手下丙和丁在审问敌人。我自告奋勇,说我上,我来照顾你。”   什么甲乙丙丁乱七八糟的。   雪荔迎着林夜迷离的眼睛:“我正在上。” 第12章 小公子受苦了,小公子受……   林夜意识渐渐清醒:“……”   不听解释,以为只她一人奇怪;一听解释,原来她眼中的大家都挺奇怪。   林夜揉着脖颈,老人挪步般蹭到床沿边歪着,好让自己舒服些。   平心静气,养精蓄锐。嗯。   他暂时不探究雪荔口中的甲乙丙丁是何人,他脑中转得飞快,判断如今情形。   等等,冬君说她自告奋勇,来照顾他。   她,照顾,他?   为什么?   林夜心中这样想,口上便也吃惊地问出来。而坐在角落书桌旁的斗笠少女起身,魅影一般飘到床边。   林夜手扣床沿,提防她的发难。   但是雪荔只是立在床侧,从怀中掏出一物。   林夜体弱,她那物件一取出,浓腥感扑面而来,他侧过脸便想呕吐。鉴于他许久未曾用膳饮水,什么也吐不出来。   林夜受到惊吓,嫌恶闭眼:“拿走拿走。”   雪荔可不惯着他。   这本就是他造成的结果。   而且他脸颊与唇瓣都很白,长发乌黑贴着颊,闭着的眼睛上睫毛轻轻颤抖……他的表情好丰富,想必情绪也丰富,与她这样的人太不一样了。   雪荔并没有什么对他人的好奇心。   她只是对情绪多的人会多看几眼,觉得他、他……她将他归为“怪人”。   “怪人”林夜一边忍受身体本能的反应,一边忍受雪荔的死气沉沉:“你的血弄脏了我的书册,侍卫甲说你有药粉,可以把血擦干净。”   林夜掩口欲呕的动作停住了。   他从袖下抬起一双璀璨无比的黑眸,水润明亮。那双眼中有了丝丝笑意:“这就是你照顾我的真正原因?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控诉:“你好寡情。”   雪荔继续“嗯”。   林夜便想了想,很有架子地挽好袖子理好衣襟,朝后面的床架一靠。   他虎着脸仰身,拿乔了起来:“我确实有这种药粉。可我如果不想拿给你呢?”   雪荔心想:好奇怪。你弄脏的,你不补偿?   林夜理直气壮:“如果我就耍赖使坏了,你怎么办?”   窗外一点星光透过窗纸缝,跳着光,落在少年的眉眼上。   旁的恶人这样做,显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。但是林夜面容气质清透,人又年少,他这样做来,不说雪荔本来没情绪,就算她有情绪,她恐怕也不觉得讨厌。   雪荔盯着林夜。   宋挽风教她,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很多,许多道理都是没有道理的。遇到这种人,不必拿世间规则去衡量。   雪荔不急。   他不肯,她杀了他和所有人,为《雪荔日志》报仇便是。   师父说,人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。《雪荔日志》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,他们弄坏了,既然还不回来,以命偿还也使得。原本这里的人很多,雪荔懒得一一杀过去。可若是真的杀,她定好计策,并不是完全没有执行成功的可能。   雪荔陷入沉思。   林夜哪里知道雪荔已经在考虑如何杀人了。   可能是隔着一层斗笠薄纱,林夜无法把自己的真实想法传达过去。那少女木愣愣地站在原地,压根领会不到他的想法。   林夜好着急。   林夜提醒道:“你要是好好照顾我,对我好的话,我就把药粉给你用啊。”   这么简单?   雪荔衡量了一下杀人和照顾人需要用的力气,那还是照顾人简单。唯一的问题是——   雪荔:“我不会。”   林夜一怔。   “秦月夜”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,会让一个少女连“照顾”人也不会?   林夜快速笑起来,热心道:“我教你。”   他一本正经:“首先,冬君大人,我醒来后和你说了这么多话,口渴极了。你应该喂水给我喝。”   雪荔不是一个合格的照顾者,但她是合格的杀手。她目光随意将这破旧屋子逡巡一番,便找到了林夜那两个侍卫走前留在桌上的茶壶。   那二人原本是不放心她照顾病人的。但是一则雪荔自觉自己很热情,二则他们一个崴脚一个要养鸟,良心都不太多。他们又觉得冬君不会伤害公子,就把小公子交给了雪荔。   毕竟,昨夜夜袭事件中,是雪荔护着晕过去的小公子全身而退的。   此时,雪荔从茶壶中倒了杯茶,重新回到床边。   她把茶杯放到床边。   林夜装晕:“哎呀,手好疼,怎么办?”   雪荔:“砍断手。”   林夜吃惊睁眼:“我开玩笑的呀。”   雪荔:“我也是开玩笑。”   林夜一愣后,他唇角一撇,半是责备半是笑,眼睛轻飘飘掠过她:“吓死我了。我心脏弱小,吓坏我了,你可是要赔的。”   雪荔提醒:“你还没赔我的书册。”   林夜脸颊一红,又有一种恼羞成怒的逃避感。他挪开目光,顾左右而言他:“水呢?哪个好心的人喂我喝水呀?我要渴死了。”   雪荔确定了。   他是真的,有她不理解的一些奇怪处。   他和旁人不太一样。他的语气、动作、眼神、表情,时时刻刻,好像都在跳跃一样。从建业城初遇,他剑走偏锋,总是在她死水一般的心湖中溅起涟漪,让她注意到他。   这是什么?她不觉得这有趣,可涟漪到底是涟漪。   雪荔盯着他半晌,在林夜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,她捧着茶盏的手递来,当真是要喂他喝水。   林夜弯起了眼眸。   他要求不高,见她伸手便不动了,他便自己蹭过去,弯下头颅,唇递到那破旧的有裂缝的茶杯边缘。   他昔日饮用的茶盏不是琉璃杯便是玉石杯,和此时的粗糙瓷杯不一样。但他丝毫不嫌弃,如同小鹿饮水般,努嘴抿住茶盏。   雪荔低头看他浓长睫毛,柔白颊畔,乌黑碎发。   林夜:“你手弯一弯,把杯子倾一倾。哎是朝我倾,不是朝你倾……终于喝到水了,我好感动呀。”   他嘀咕念:“多了多了,我喝不下!把杯子往后倾一倾。你有点笨,不过很好玩,我不嫌弃你。”   水液从他下巴朝下滴,落到褥子上。   雪荔有一瞬精神紧绷,手控制不住地一颤,以为自己会迎来惩罚。但是林夜只是抬起漂亮的眼睛,疑惑地看她一眼,又耐心指导她怎么挪杯子,好让他更舒服地喝到水。   如果是师父,一定会惩罚她。   可是师父已经死了。   她不用怕任何责罚了。   这世上,也再不会有人像师父那样,在她贫瘠寂寞的世界里,走来走去了。   雪荔低下头,不知道这应该是怎样一种情绪。   林夜又提出要求:“你要安慰我。”   雪荔:“我不会。”   林夜便一边就着她手喝水,一边现场教她:“你就说:小公子受苦了,小公子受累了,我很心疼小公子。”   雪荔鹦鹉学舌:“小公子受苦了,小公子受累了,我很心疼小公子。”   林夜:“我会保护小公子。”   雪荔:“我会保护小公子。”   林夜:“为小公子的安危牵肠挂肚。”   雪荔重复。   林夜:“时时刻刻不离开小公子身边。”   雪荔顿住。   雪荔:“我做不到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质疑:“你是趁机偷换词,试图把‘安慰’变成‘宣誓’吧?”   林夜脸红。   他嘀咕:“做坏事被发现了,怎么办?”   雪荔垂着的眼睛,恰好和林夜悄然抬起偷窥的眼睛对视。   林夜怔住。   雪荔无话。   寒夜寂静,暗室独处,少女耐心地喂少年喝水。雪荔感受不到什么,但林夜与她再次靠这样近,她又不说话,他感受到一种突兀的尴尬与不自在。   林夜睫毛颤得厉害,就着她的手,快要喝不下去水。   他脸颊一点点泛红。   索性屋中只有他一个正常人,另一个感受不到古怪。   这般煎熬下,木门被敲两下后,“吱呀”一声被从外推开。粱尘轻快进来:“咦,公子你醒了啊?”   雪荔站起来。   林夜的人来了,自然不需要她了。雪荔朝外走,和粱尘擦肩时,粱尘拦了她一下,递来一物。雪荔低头,见是自己之前丢出去的匕首。   粱尘很粗心:“这是你昨天打斗时掉的武器,我给你带来了,别再丢了。”   雪荔盯着雪亮匕首。   这匕首不是她的,是建业封城那日,她劫持林夜,从林夜的马车中顺来的。   她的身份彻底暴露了。   屋中静得落针可听,粱尘将匕首递来,雪荔垂在身畔的手指轻动,运起内功。她准备出手时,林夜在后:“冬君。”   聚起的杀气在一瞬间凝固。   雪荔回头。   屋中不点灯烛,月色微光下,她看到林夜倚着床沿,朝她笑:“我跟你开玩笑的。”   雪荔出神。   林夜顽皮又温柔,声音因饮了水而不再沙哑,变得如泉水一般清,如他这个人一般清:“我说让你照顾我,安慰我,才肯修好你的书,是跟你开玩笑的。明明是我弄坏了你的东西,我当然会无条件地补救啊。   “真是的。你怎么那么乖,那么好说话呢?好啦,我明天帮你补书。”   --   生平第一次。   有人用“乖”来形容雪荔。   有人觉得雪荔“好说话”。   --   雪荔不知自己应该如何,她只是静静地看林夜半晌后,接过了粱尘递来的匕首。   她将匕首占为己有。   她既没有动手杀那一屋子人,也没有觉得他们厌烦,想远离他们。   她告诉自己:毕竟我需要他把《雪荔日志》还给我。   --   而雪荔离开后,粱尘摸摸后颈:“我刚才感觉很奇怪。你说,并肩作战后,冬君会不会对我也生起不便明说的好感啊。”   林夜慵懒道:“我刚才救了你一命,你知道吗?”   粱尘很是迷茫。   林夜鄙夷看他一眼后:“说说审问刺客的情况吧。他们为什么夜袭?”   粱尘神色便严肃起来,拉过椅子坐到床对面。   他沉默一下才说:“说出来你不信,但那些江湖人,是想救小公子脱离这和亲苦海的。”   林夜面色古怪:“救我?” 第13章 绝不独行是什么意思?拖……   夜空几点寥寥星火。   “秦月夜”的人轮流守夜,林夜披着一层靛青袍,身形单薄。他和粱尘一道从养伤的屋中步出,外袍上的金色祥云纹在飞扬间闪出一道微光。   林夜瞥望一眼不远处守夜的“秦月夜”诸人。   他看到篝火几点散落村口,自己的另一个侍卫阿曾正和那些人说话,好吸引那些人的注意,给自己与粱尘去审问刺客的机会。   此时距离夜袭已经过了一日。   他们仍停留在这处荒废的村中。“秦月夜”的人已经审问完刺客,不知他们审问出了什么结果,而今轮到林夜他们审问。   身受重伤,还要亲自去见刺客。林夜不禁感慨人手的不足,自己的辛劳。   而阿曾那一方,围着“秦月夜”诸人,说的正是同一件事——   阿曾面无表情,背着林夜教他的词:“昨日的夜袭已经证明,你们无力保全公子。不如让我们的人手加入和亲团。我们只负责保护公子,绝不参与你们的事。”   杀手代表掏耳朵:“我们护送南周小公子,是两国皇帝都首肯的。你们想加人,先前怎么不说?”   阿曾:“先前公子没受伤。”   杀手:“现在他也没伤啊!冬君保护了他。”   阿曾严肃:“我受伤了。”   杀手匪夷所思:“你自己扭伤了脚,好吧?你怎么不说是你倒霉?”   阿曾重复:“公子说,我很可怜,你们要负责。”   杀手:“……”   杀手们和这个一根筋的倒霉鬼交流半天,最后嘟囔:“我们去和冬君商量,昨夜的事,我们也要向上峰汇报。”   --   另一边,林夜和粱尘进入了关押刺客的屋中。   其他刺客被关在一屋,此屋关了刺客们的首领。据粱尘说,这刺客首领嘴很硬,坚称若不见到小公子,他什么也不会说。   屋中被关押的汉子蓬头垢面,手脚皆被拷住。绑着脚踝的铁环长过一尺,他被倒挂在横梁下。   屋中一星灯火点亮,汉子半肿的眼皮沉重掀开,费力地朝上看。   他高壮魁梧,被“秦月夜”折磨得一身伤痕,唇色发白,却仍铁骨铮铮:“走狗们,别费心了,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,小崽子们出去问一问——我孔老六什么时候贪生怕死过?”   粱尘:“你不是想见小公子吗?小公子来了,你却不认识。”   自称“孔老六”的汉子浑身一震,仰颈瞪眼,看到一个、一个……看着便十分富贵的贵族小郎君。   孔老六只在昨晚刺杀中模糊看到过小公子的身影,他不认识小公子,但他几乎在看到眼前少年的第一眼,便觉得这应该是小公子。   小公子风灵玉秀,和他们自然不一样。   粱尘搬来椅子,林夜撩袍而坐,朝孔老六笑一笑,温和又散漫:“没事儿,我也不认识你。”   此话一出,孔老六剧烈挣扎起来——捆绑他的锁链却在他挣扎间,收得更紧,在他脖颈、脚踝勒出鲜红伤痕。   粱尘有些不忍心:“你别动了。这是‘秦月夜’的审讯工具。他们和北周朝堂关系密切,谁知道他们有些什么工具呢?他们敢把你一个人扔着,起码说明他们笃定你逃不了。”   孔老六不挣扎了。   他沉默下去,半晌,声音都带些痛意:“是我无能,想救公子,还把自己搭进去。公子不用管我们,我们是自愿的。那甘愿当北周走狗的杀手组织,想杀我们,公子也不必替我们求情。”   林夜好奇:“我和你们素昧平生,为什么求情?”   孔老六一怔。   然后,他自嘲一笑:“如此更好,公子走吧。”   林夜朝后一仰,烂泥般地靠着椅子:“但我想知道,你们为什么要救我?什么叫‘救’?为什么觉得我需要被救呢?”   孔老六瞪直眼。   他先前都没此时这样激动,痛彻心扉:“照夜将军身死川蜀,儿皇帝懦弱无能,对北周和亲。我南周大好男儿郎,谁愿意看到小公子受辱,真的去和亲?”   林夜怔住。   照夜将军啊。   真是一个离他越来越遥远的称呼。   林夜缓声:“是你一个人不愿意,还是江湖人都不愿意?”   孔老六本想挺胸,却因疼痛而龇牙咧嘴:“有骨气的南周人都不愿意。”   林夜道:“和亲是国之大策。”   孔老六:“这么多年,我们死在北周兵马下的人有多少?要不是照夜将军守着大散关,还要死更多人。北周杀我百姓,屠我骨血,凭什么和亲,凭什么称臣?!”   林夜的眼睛静黑无比。   他仰头看横梁上爬过的一只蜘蛛,眸色微散:“百年前,两国本是一国。大江大河共哺南北,生民不拘彼此,流着同样的血,我们是手足同胞。”   孔老六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心要救的人,会说出这样的话。   他惨笑:“不拘彼此?那我老母谁杀的,我爷爷为什么疯了?和我们一起的人……大家为什么愤怒?我们都被北周的兵马抢过掳过,我们有血海深仇。   “什么百年前本是一家,早就不一样了。我们不愿意牺牲小公子,不愿意和北周结亲,更不愿意辜负照夜将军。”   林夜好像被一瓢冷水从头浇到尾,有一时间,什么都不想说了。   粱尘将手放到他肩头,无声安慰他。但林夜岂需要别人安慰?   只一会儿,粱尘便重新听到林夜吊儿郎当的轻笑声:“你为林照夜鸣不平?他根本不在乎你们,不知道你们。”   孔老六激动道:“你凭什么直呼将军大名?他不知道我们又何妨,他保护了我们。”   林夜缓缓站起:“你口中的林照夜,守着大散关,难道只是为了阻挡北周兵马南下吗?他的刀刃,在保护你的时候,也朝向更多手无寸铁的人。什么人是必须死的,什么牺牲又是应该的?   “没有止息的战争滋生了你的怨恨,还有更多人南望北眺,至死不能归故土。只要战事不停,这都不会结束。个人恩怨不能大过君主之愿,君主之愿不能大过一国之愿。一国之愿,才是真正的百姓之愿。”   孔老六说不过他,只厉道:“你不要和我讲大道理,我听不懂!老子瞎了眼,没想到你是自愿和亲。你这样的大道理,去和北周皇帝讲,和我死了的亲人们讲,和我的弟兄们讲。   “你去问问北周皇帝——他和你想的一样吗?”   孔老六嘲讽道:“小公子,你太天真了。你阻止不了恩怨,阻止不了所有人。”   --   此时的北周洛阳行宫中,北周宣明帝召见一行神秘人。   宣明帝两颊瘦削,双鬓花白,枯槁之态如五十老朽。但他才年过三十。   十年前,宣明帝登基,立刻风风火火地投身于执政,盼望建起千秋不世之功。可他身体受“噬心”之苦,一日日衰弱。壮志不酬,南周未亡,他不愿意大好河山在前,自己连看到的机会都没有。   所以——   烛火擦过宫殿窗棂,信鸽捎来的信落到宣明帝掌中。   黑魆魆的夜中,宫殿之外,站着一位黑衣斗篷人,乃是“秦月夜”如今的代楼主,春君。   楼主玉龙的身死,并未拦住“秦月夜”和北周皇帝的筹谋。春君将按照“秦月夜”早已定好的计划,一步步朝下走。   宣明帝佝着背看完信件,微陷的眼窝蕴着一团满意之色:“很好。南周小公子已经离开建业了。接下来,我们需要试探,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小公子。得拿他的血来试。”   春君:“……我们护送小公子北上,不能对小公子动手。”   宣明帝勃然大怒。   但是他立刻被身体的颓废拖累得剧烈咳嗽起来。   宣明帝扶着木几躬身坐下:“听说玉龙死了,‘秦月夜’群龙无首,你就不想当上新的楼主吗?”   春君在黑暗中回答:“楼主对我有再造之恩。如今楼主身陨之由尚未查清,害楼主的叛徒也没有伏法。‘秦月夜’运转正常,暂时不需要新楼主。”   宣明帝手撑着额头,扫向映在窗纸上的黑衣人。   他心中瞧不上失去玉龙的“秦月夜”,可如今他兵行暗棋,不好为世人所知。他能放心用的,竟只有玉龙留下来的“秦月夜”。   好一会儿,春君听到宣明帝淡声:“放心,不需要你动手。我送你两个人,他们会动手。‘秦月夜’只需按兵不动,装聋作哑便是。”   春君无言。   春君走后,两道新的身影立在窗下,用怪异的腔调和宫殿中的皇帝说道:“我们不在乎你们的恩怨,我们只要雪女。”   宣明帝扶着小几的手发抖:“朕只要小公子。”   宫灯一道道熄灭,漏更声断,行宫寂静,宫人早已被遣退。两方不同的声音在晦暗风中此起彼伏,透着诡异的癫狂:   “我们带走雪女。雪女是玉龙留下来的,不属于你们,属于我们。”   “北周带走小公子。”   “……血债血偿,复仇之火,必在大周归来。”   --   和亲团中,林夜在那审讯屋中,揪住孔老六的襟口:“如果是,我瓦解他们呢?这种和亲,你也不接受?”   孔老六胸口起伏,瞪直眼。   林夜笑:“你怎知道,我阻止不了恩怨?”   他蹲下身,贴在倒挂的孔老六耳畔。   少年乌发白襟,面容无瑕。   林夜侧过脸,收敛笑意后,整个人混泥一样好糊弄的气质消失殆尽。   孔老六瞳仁颤颤,见这公子眼眸清澈得近乎冷冽,认认真真道:“这一路和亲,我会机关算尽手段百出,去完成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大事,改变整个天下的局势。   “你有所怨,我有所求。我不管你接不接受,上了我的船,就得听我的。而千山大道,我绝不独行。”   孔老六一边被这小公子从不为外人所知的豪气震到,一边想:绝不独行是什么意思?拖我下水么? 第14章 “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,……   夜星没入云后,浮云如烟。   雪荔坐在树上,抱着自己被血浸染的《雪荔日志》睡去。   她算着时辰,想留给小公子两个时辰休息的时间,天亮后她要去找他,让他修自己的书册。   树叶簌簌,林风浩荡,少女倚着粗粝枯枝,如同置身林涛海洋,断断续续地听到下方各类声音。   她在睡梦中听到玉龙的声音:“雪荔。”   她也听到宋挽风唤她:“小雪荔。”   她还梦到小公子回过头笑望她:“冬君。”   一只只手在噩梦尽头等待,从烟雾中朝她探来。他们像木偶,张着嘴朝她重复:“拯救我们。关心我们。帮助我们。”   玉龙身陨后,和林夜一起上路后,种种蹊跷到底在雪荔心中留下痕迹。他们化身噩梦,在梦中扰她。但雪荔不关心这些。   她连自己求生的念想都生得十分艰难,更罔论他人。她只需修好书,独自离开。   一会儿睡清醒了,雪荔便轻快地在晨曦中跳下树,去找林夜兑现他的承诺。   今日天还未亮,守夜保护公子的人是阿曾。   雪荔到林夜居住屋子前,一大片枝叶从上,朝她兜头甩下来。雪荔灵敏地避开后,她抬头,发现了树叶间的阿曾。   阿曾也看到了她。雪荔以为要进林夜屋子需要一番打斗,但阿曾竟然沉默片刻,重新把叶子拢上,挡住他自己。   雪荔听到阿曾沉闷的声音:“我睡着了,不小心压坏树枝了,对不起。”   雪荔眨眨眼,不关心什么叶子,她见前面便是屋子,直接翻窗而入。那阿曾竟然没拦她,好奇怪。   她轻手轻脚,跳入屋中后不忘重新关好门窗。因她隐约记得小公子多愁多病身,怕他吹一吹风,人就没了。   他人没了不重要,她被他弄脏的书册怎么办?   林夜陷在混沌梦境中,便感觉到有人持之以恒地摇他肩,想要唤醒他。   林夜哈欠连连。   他在做着娇贵小郎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梦。梦里祖父、爹娘都活着,无论他如何欠打,无论爹娘多少次举起棍棒,他都被祖父护在身后。   林老将军老当益壮,声如洪钟:“谁敢欺负我们阿夜?!”   小郎君就嘻嘻哈哈,冲铁青着脸的爹娘做鬼脸:“两位不太尊贵的客人,没事投胎到我家干嘛?看看,多寒碜啊。”   他这挑衅的话立刻让爹娘怒火更盛。   然后爹娘还没冲过来,天地旋转,屋瓦震屑,大厦一点点地朝下压来。   他的家,一点点消融。   小郎君茫然地看着故人一道道消失,而天摇地晃,自己被摇得快散了架。可他坚持不走,目光执拗地看着祖父方才站过的地方、爹娘手里握着的笤帚。   都不见了。   人若拥有过珍贵无比的东西,又眼睁睁看着它摧毁,那么午夜梦回,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从幻想中清醒的。   直到一重击朝他袭来,如洪水拍岸、天泄大雨……   林夜闷哼一声,痛苦无比地揉着眼睛,张口便是凄惨的呻、吟:“谁、谁打我?”   雪荔安静地坐在一旁。   她本理所当然,但是看到林夜醒来便扶着床板吐出一口血,乱发覆着他苍白的脸颊,让他看着薄弱无比。   雪荔心中那死水,便起了一丁点儿涟漪。那点儿涟漪,让她拢住自己的斗笠,朝后坐了坐。   她有一瞬恍然,有点明白阿曾刚才躲在树叶后、自己要进屋他不拦的原因了——这种情绪,可能叫“心虚”。   雪荔默默品味了一会儿“心虚”的感觉。感觉太浅,不太能深入。每每想深入,身体筋脉间便会有什么涌上来,压制住这种情绪。   唔,这是她长年累月的喂药、受罚的结果。   看来不必多想。   想也没用。反正任何情绪,她都感受不到,感受到了,也会很快忘掉。   雪荔的目光重新凝聚到了林夜身上,便见林夜睫毛沾雾,水淋淋的眼睛瞪着她。   他应是十分好看的那种少年。   他睁大眼睛控诉人时,未束的乌发如绸缎般密密散落,贴颊披肩。他又皮肤剔透唇瓣嫣红,宽松中衣裹着一具瘦白修长的骨架。   那骨架线条很美,是习武人眼中的极品,雪荔便多看了几眼。   林夜立刻把她当采花贼一般,盖住被子,警惕非常:“看什么?”   雪荔这次不心虚了。   她这次想的是:奇怪,隔着斗笠,他怎么知道她在看他?   要么他五感异于常人的灵敏,要么他武功强盛。   雪荔并不多想,只将怀中的染满了血的《雪荔日志》,默默地朝林夜推去,摆到他面前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恍恍惚惚,朝纸糊的半拉子窗子看了一眼。   天色灰白,露清风静,阳光晨辉藏在云后,金光熠熠,今日是个好天气。   林夜被惊得笑起来:“小姑奶奶,你没事儿吧?为了一本书,天不亮你就把我喊醒?”   他任性地把书推开,嫌恶地捂住口鼻,躲避腥臭的血味:“拿走拿走。我不修,我要睡觉。”   雪荔:“真不修?”   他抱臂闭眼,裹紧被子,轻轻哼一声。   雪荔看着他秀白的脸、乌黑的发,出神半天。   林夜以为她会生气,他还从没见过这位冬君有脾气。一个人若是没有丝毫失控的时候,他要怎么对付?   这一次,她依然不生气。   他听到窸窣动静,悄悄睁开一只眼,便看到这通身雪白的少女把那本书重新塞回她怀中,她道:“那你睡吧。”   林夜怔愣,以为她有了怜悯心。   她道:“我一个时辰后再来喊你起床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--   雪荔离开后,一直想着他方才的样子。   她抱着自己的日志跳上树,脑中空茫茫。她将自己的思考归结为:他看着太弱了,她叫他起床的那一掌,就把他拍得吐了血。   他看着又好能睡。不如让他多睡一会儿,一个半时辰再叫他好了。   一个半时辰后,雪荔见到了哈欠连连、衣着齐整的小公子。   但是他一看到她翻窗而入,就朝她递来哀怨的目光。   林夜抢声:“你知道我眼睁睁等着人,那人还迟到了,我的心情是什么吗?”   林夜趴在桌上,好奇托腮:“美丽的冬君大人,请告诉我,这是一种新惩罚呢,还是一种旧惩罚呢?”   雪荔:“说不定是一种弄巧成拙的奖励。”   他怔一怔。   他那像是永远噙笑的眼睛,清泠泠落在斗笠少女身上。   她是一个谜团。   她懒怠,平静,看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。偶尔关注什么,她也永远和他的思维不在一条线上,有异于常人的反应。他努力地理解,仍每每在她这里弄错。   长此以往,难道他真的收服不了这位神秘的冬君,不能让“秦月夜”为自己所用吗?不行,他要带走孔老六,要孔老六为自己所用,必须攻克冬君。   林夜生出了一腔不逊之心。   他冲着她笑,悄悄道:“没有弄巧成拙,只要被人感受到的,都是好的奖励。我感受到了你的好,并且喜欢你的奖励,你信不信?”   雪荔蓦地抬头看他,看到他发丝在唇边被气息撩得轻轻卷起,泛着金色的日光。   雪荔诚实道:“不信。”   林夜昂起下巴,不满地哼一声后,朝她摊手。   他的模样,好像她曾经有一次执行任务时,在苗疆见过的一种动物——绚丽的、骄傲的、华丽的展翅开屏小孔雀。   雪荔立刻把《雪荔日志》放到他手掌中,还认真交代道:“你的药粉不知道管不管用,你先修血迹最少的页码,我看看效果。”   她将视效果来决定杀不杀他,杀不杀这一行所有人。   林夜自然不知道自己肩负了如此大的责任。   他只嘴角抽一抽,低头瞥手掌中的染着黑红血迹的书页:“美丽的冬君大人,我的本意其实是让你给我倒杯茶,求求我。”   雪荔瞥他:“求求你?”   他立刻改口:“哄哄我。”   雪荔望向他时,见小公子朝她吐舌头,笑眯眯弯眸:“老实说,我也有事求你。就是关于孔老六的去向安排……你哄哄我,我也哄哄你。我们皆大欢喜,扯平了,好不好?”   他在混淆概念,雪荔在想:他会吐舌头。   宋挽风,他会吐舌头哎。   --   天亮了,日破金云,晴空万里,今日确实是个好天气。   “秦月夜”的人在外焦急地等候雪荔,要跟冬君汇报新的情报。   他们听说冬君去找林夜,便冷哼一声,心想冬君必去教训那不老实的公子了:竟敢不请示他们,就去审问孔老六。   冬君大人可厉害了!虽然他们听说四季使中,冬君武力最弱……但想必其他三位,武功更高吧。   一会儿,雪荔出来了。   在他们开口前,他们先听到了雪荔清渺的、若有所思的询问:“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,并且很会卖弄?”   属下们齐吸口气:“……哈?!”   属下甲迅速:“谁好看?”   乙紧跟:“谁卖弄?”   丙迟钝:“哪儿好看?” 第15章 雪荔与他同时开口:“林……   和亲一行人在废弃村落休息了几日,在林夜身体好一些后,他们重新上路。他们除了护送小公子,还将刺客们带着上路,押往下一个驿站,让“秦月夜”的人前来接管。   林夜主仆三人和杀手们之间矛盾重重,吵个不停。   林夜那两个卫士隔三差五便找雪荔告状,说“秦月夜”护送不安全,小公子需要自己的人马加入队伍。   “秦月夜”这一方自然不肯。   不光不肯,杀手们也有状跟雪荔告:林夜那一方未经己方同意,审问孔老六。小公子越俎代庖,是否代表南周别有心思?   若与一群鹦鹉八哥同行,最好的法子,便是将耳朵捂起来。   随便他们说得天翻地覆,雪荔左耳进,右耳出。   这一日,因林夜又嚷着“更衣赏花”之类的要求,众人便停在一出浩荡松林外休息。用过午膳,林夜又要“小憩”,众人继续忍。   唯一的马车,隔开了林夜三人,与那些被他们押送的刺客。   雪荔靠着树干发呆,盘算林夜到底何时把书修好还给她。   她得加快进程了。真正的冬君身为四季使之一,弱于一时,不会弱于一世。真正的冬君虽被她用镖局送走,但待那真冬君脱困,一定会来寻找和亲团,甚至复仇。   “秦月夜”是师父的心血,她本能地不想和所有人动手。   一阵热风拂过,松林如涛叶摇飒飒,少女的斗笠被风吹得轻轻扬起。   雪荔伸手扶自己的斗笠时,看到路前方,三个属下过来了。三个属下半途停下,商量一番后,派出一个代表来找雪荔。   又来了。   每日一告状又开始了。   未等来人酝酿出话,他先听到雪荔十分清渺的声音:“这次要说小公子什么坏话?”   被派来的人一呆,伸长耳朵偷听的二人一窘。   “冬君弄错了,我这次是有正事的,”属下甲挺了挺胸,顺便发表意见,“而且,什么叫‘说小公子坏话’?我们才是一家人。”   一家人?   不,她没有那种东西。   雪荔不言语。   甲脸色不太好,踟蹰半晌说:“我们昨夜收到了春君的最新指令。庐州‘秦月夜’新建了私密据点,我们把孔老六那些刺客扔在庐州就行。还有,春君说,若是小公子实在刁钻,我们躲远点便是。只要不招惹公子,平安将公子带回汴京,其他事不用我们管。”   雪荔意外地“嗯”一声。   这命令,有些奇怪。   他们若是远离了小公子,小公子再出意外怎么办?莫非春君希望小公子出意外?   雪荔努力从自己记忆中寻找关于春君的碎片,却只记得那是一个身量瘦高的男子。   玉龙两个徒弟,雪荔自己是个异类,从未参与楼中事务;宋挽风总是来去匆匆,完成各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任务。所以玉龙之下,真正处理楼中琐事的人,是春君。   雪荔不熟悉春君。   春君经常和宋挽风说话,从不和她说话。或许在很久之前,春君也曾和雪荔尝试过交流,只是……雪荔轻轻叹口气,在心里道:我不记得了。   诸事不上心,便诸事如逝水,逝水不沾身。   “冬君?”属下甲的唤声,将雪荔从记忆深处唤醒。   算了,春君就算要亲自来杀小公子,都跟她无关。   雪荔和属下甲面面相觑,雪荔等了一会儿,见他还不走,便问:“是告状要开始了吗?”   甲绝倒:“……你怎么总记得告状的事啊?我是想说,大人是否应该向春君去信,对我们行程安排做些解释?比如,临出行前,和亲队伍为什么全部换人,你得告诉春君你的考量。”   甲觉得自己这个上峰不懂人情世故,让自己操碎心。   他提醒道:“自我们离开建业,大人你从未和上峰通信过一次。我们自然知道行程忙碌,但一直不通信,春君恐会责怪。”   雪荔不通信,自然有原因。   她不了解春君,正如她同样不了解冬君。若冬君和春君往日的通信中有暗号,她却不知晓,在通信中露了馅,那就糟糕了。   时间越久,破绽越多。如今不过是靠时间拖延,等林夜修书。   雪荔便无所谓道:“你替我通信。”   甲:“啊?”   雪荔绞尽脑汁,从脑海中翻出一个名字来。她拍一拍甲的肩膀:“我看好你,程甲。”   听他们说话的两个属下中的一个跳了出来:“大人叫我?”   雪荔茫然。   真正的程甲喜不自胜奔过来:“大人放心,我保证完成任务。”   属下甲脸色僵硬:“这么长时间了,大人从来没记住我的名字?”   再有另一个人恍惚问:“冬君记得我的名字吗?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平静地穿过三人组,步伐加快,躲过后面哀怨目光:“上路。”   --   此时,陆相女儿、未来的南周皇后陆轻眉,已经来到了玄武湖畔。   玄武湖绕着整座建业城,据查,真正的小公子居住在其西南湖心小岛上。   湖畔风景如画,林木葱郁茂盛。旅人商客熙攘往复,此地白日喧嚣声震,是闹市之相。连续数日,有神秘的贵族女郎租了不同酒楼二层的雅间,只看春景。   酒楼小二们讨论贵族女郎是美是丑时,雅间中,陆轻眉正隔着竹帘,一边沏茶,一边观望湖心岛上的亭台楼榭。   她的人手查到,湖心有不算多的兵马把守。除此之外,周遭并无兵士痕迹。但陆轻眉发现平民中,有些人总若有若无地盯着湖心岛。不知是探子,还是监视者。   无人见过小公子进出。   确实如爹爹说的那样奇怪——外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,小公子纵是身体当真不好,但一个少年,从未对外界有过好奇心,想过离开这片湖吗?   她那弟弟都瞒着家人跑出去玩呢。   陆轻眉决定亲自登岛,见小公子一面。   她要想个万全法子,调开兵马和探子。且事成之后,不让人联想到陆家。   唔,湖心岛每五日有船进出,运送衣食物件。这是机会,她得想一想该怎么利用。   --   和亲团那里,入了夜,林夜坐在书桌旁,用浮着一层金光的药粉涂抹一本书的某页。   他心头感慨:造孽啊。   这药,本是光义帝派的神医给他的,用来祛除他身上多年打仗遗留下来的伤痕。它不光能让肌肤莹白剔透毫无瑕疵,连粗茧都能消除。   据说,一粒千金难求。   而他竟然被那少女磨得心软,把药粉用在了她的一本破书上——   一本破书!   比得上他的一根头发丝吗?   “啪——”一声很轻的窗门扣动声,林夜头也不抬,便知是谁来了。   反正,她每日见到他,都要催问她的书。而他心中盘算着怎么从这行人手中弄走孔老六那波人,当然也需要应对好冬君。   雪荔跳入屋中,看到林夜竟然坐在桌边修补她的书。她很满意:他终于不拖延了。   她本来都打定主意,要是今夜他还不开始,她就为书复仇后,快速离开这个对她来说越来越危险的队伍。   一盏烛火后,林夜抬起头。金光浮在他眉眼上,他像个漂亮的玉石雕像。   玉石雕像面容白净,神情肃然:“你必须知道,我为你付出巨大。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见她无所谓,不禁气馁。   他气馁时便瞪着她,眼眸圆润唇瓣微抿,恨不得拉着所有人围观他的可怜。但是眼前人的冷血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,还没等雪荔琢磨出该做什么时,他已然低头。   林夜:“算了。”   他宣布:“我自己拿报酬好了。”   雪荔不解。   隔着纱布,她见这小公子迅速变脸。他一下子拿起她的书册,盖住半张脸,只剩下一双眼睛,水灵乌黑:   “你让我先修一页,我修啦。我不小心扫到了那一页的内容。我不是故意看的,但是我过目不忘。从小到大,无数老先生夸我记性好,日后必成大器。从我四岁时起……”   他洋洋洒洒开始自吹自擂。   雪荔眼花,以为自己看到一只孔雀倏一下展翅。   少女盯着他半天,在他换气时问:“你为什么不从你襁褓时开始夸呢?”   雪荔不会看人眼色:“是没想到吗?”   她语气和往日没区别,林夜一时不知道她是真诚发问,还是挤兑他。   他被噎后,故作无事:“我偷看了那一页的东西……虽然没看懂,但你好像不生气。”   雪荔承认:“我不生气。”   林夜仍用书挡着脸,琉璃眼波光流动,噙着一丝开始跃跃欲试的笑:“那我如果乱猜,一下子猜出那是你写的札记,其实你也不生气对不对?”   雪荔的斗笠左右摇动,一板一眼,林夜觉得她好好玩儿。   林夜忍住心中的小痒痒,眼珠溜开:“那我要是实在伶俐聪明,一下子猜出你写的内容什么意思,又一下子没忍住,拿笔划了你的字,重新修改了一下,你也不生气对不对?”   原来有人的“一下子”,这么多。还有,你不是说没看懂吗?又懂了?   雪荔心口微动,问:“你改了什么?”   他观察她片刻,见她没反应,便不知该庆幸,还是该失落。   他默默把书递来,雪荔看到摊开的《雪荔日志》那一页,书页微皱,血迹被抹掉了,清晰的字迹浮现出来:   “遇到一个怪人。”(划掉)   下一行,少年郎隽逸飞扬的字迹涂抹了一长条。   字太复杂,雪荔不认识。   雪荔的沉默,好像在林夜的预料中。他热情地指着纸上的字,既好心又欠打地念出来,声如跳动的泠泠清泉水:“癸未年二月初十,建业府觉苑寺南,梦笔桥畔识林夜。”   雪荔沉默。   林夜沉默。   半晌,林夜见斗笠少女缓缓抬头。   林夜跳起,迅疾无比地抱柱挡身,大声:“你说过不生气的!你别忘了我为你付出巨大。”   雪荔与他同时开口:“林夜是谁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第16章 “翠花。”“野花。”“……   一灯如豆,星火在外。   陋室木桌旁静坐的斗笠少女静若观音,与逃跑抱柱、过于活泼的小公子全然不同。   她这样淡然而冷漠,让林夜发怔,几乎以为自己自作聪明,弄错了那一页内容的意思——   血迹被抹后的皱巴巴纸张上,潦草地涂了日期,内容又写“怪人”。   恰恰在日志记录的那一日,林夜入建业,在马车中和神秘的斗笠少女交锋。   如今,虽然双方明面上没有叫破,但是林夜早就确定当日那少女就是冬君,而冬君也应该确定他已经看出来、只是不说而已。   她身为冬君,当日应当是为了试探这个要护送的小公子是何模样才是。幸好林夜没露破绽。   那她纸上的怪人,应该就是指他呀。难道她真的不知道他叫“林夜”?他们同行已近半月,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他对外的用名是什么?   林夜备受打击。   他紧接着自我说服:不,没有人会如此忽视我。其中必有异常,只是我暂时还没堪破。   抱柱的林夜见雪荔没有起身打他的意思,便小心翼翼挪回桌旁。他坐下后,不死心地追问一句:“我叫林夜,你真的不知道吗?快说,你在和我开玩笑。”   雪荔目光闪烁一二。   除了师父和宋挽风,她没有记过旁人的名字。姓名和性命是一样的,生和死也都是一样的。那在旁人眼中是牵绊,是记忆,在她眼中是虚无,是流逝。   都和她无关。   这分明不是了不起的错事,但是雪荔凝视着林夜的脸,微微出神。   她看到他眼中光在流动,脸上写着沮丧,眼中的神情……雪荔回忆自己学过的他人情绪的表达征兆,迟疑地将小公子此时眼中的神色,定义为“期待”。   她不记得他,他看起来很失落。   鬼使神差,雪荔轻声:“对不起。”   林夜怔愣。   他睫毛飞扬,期待的神色收一收。眼波流转间,他这一次看着她的眼神过于复杂,她已经无法用师父教过的经验去猜了。   雪荔静静看着他,见林夜缓缓地弯起了眼睛。他叹口气后,轻轻笑出声。   他柔声:“傻不傻啊你?”   他趴伏在桌上,见她的斗笠闻言歪了歪,像是疑惑。她那样乖巧,让他心中生出不忍与怜惜。   她好可爱,又看着好可怜。   而他这个人最心软,最同情世间可爱漂亮的生灵。   林夜自己也未曾反应过来,便已经伸出手,想揉一揉少女的头。但是他的手还没挨到斗笠边缘,雪荔便快速地往旁边一挪。   她挪得并不刻意,但躲闪的决心,让林夜的手顿在虚空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最擅长给自己的厚脸皮找理由了。他收回手揉着手腕,研究自己手腕上有没有旧日伤痕:“没关系,我不也不知道冬君大人的名字嘛?我们是一类人,都克己守礼……”   雪荔瞥他一眼:果然是怪人。   林夜说着说着,抬头冷不丁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雪荔不为所动。   林夜肃然:“冬君只是‘秦月夜’中的代号吧?你肯定有自己的名字,告诉我。”   雪荔不说话。   她怎可能告诉一个路人自己的名字呢?她不喜欢尘世,师父死后,她也再不想和他人有任何牵绊。   林夜拍桌,不可置信道:“你现在起码知道我叫‘林夜’了,可我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。冬君,你要是不告诉我你的真名,我就随便叫了啊?不好听的话,不是我的错哦。”   林夜一指抵着下巴,做冥想状,故意道:“翠花?野花?山花?你喜欢哪个啊?”   雪荔不搭理他的胡搅蛮缠,她低头去看她那被血染了的书册。林夜涂抹的那一页,果然不见丝毫血迹。想来她可以放心,把整个书册交给他了。   她并不在乎他人看她的日志。   她没有羞耻这种感情,也不介意暴露任何信息……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了。   雪荔盘算着留给林夜几天修书时间才好时,林夜见她一直端详那一页,便以为她在看自己的字。   林夜心跳加快,感觉有点微妙和难堪。   怪他手欠,发现她称他为怪人,日期又写的那么潦草,他就不满地上手修改。而后他忐忑等待,发现她不生气后,他心中又涌出期待感——   她低着头,一直在看他的字。她觉得他的字好看吗?   她喜欢吗?   林夜小声:“我的字好看吧?”   雪荔顿一顿,轻飘飘:“嗯。”   于是,活泼的小公子满血复活,又快乐无比地指着自己的字,和雪荔吹嘘道:“我祖父手把手教我写字,教了好多年。这笔字,如今只有我会写了。”   林夜语气中有些雪荔此时没察觉的伤怀。   一家为国,终身尽忠。然而除了无休止的战争,他们等到了什么?等到了大散关的兵败,等到了南北两周的和亲。若不再做点什么,他愧对林家忠烈。   此时,听小公子自夸,雪荔心中疑惑一下:他的祖父?南周有过太上皇?光义帝之前那位皇帝活得是挺久,但再往上,完全没听说过。   雪荔的猜忌只在心中留下,她不管别人的事。   只是林夜好得意,好能说,一吹嘘起来便没完没了。虽然他这个时候眼眸乌黑唇瓣嫣红,很是漂亮,但是漂亮不能当饭吃。于是,在林夜换气时,雪荔打断他:“我虽然没有学富五车,但普通的字还是认得的。”   林夜眼眸明亮:她终于肯透露和她自己有关的事了。她要夸他了吗?   雪荔指着他的字点评:“但你这行字,我没几个字认识。你应该是用古字代替今字,写得生僻了。”   林夜一下子睁大眼。   他觉得自己受到羞辱,又有点儿心虚:“这样写出来,很好看啊。”   雪荔:“你平时都跟人这么写字的吗?”   林夜反应极快:“不是,我是让你看我的字……”   雪荔:“没人打你吗?”   林夜:“我可是堂堂的……小公子哎。”   雪荔:“那你以后小心被人打吧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沉默,有时会如震雷,让人神魂巨震时,偏无言以对。   雪荔将书册放到桌上,听到林夜带着点儿脾气的声音:“你出去。”   雪荔抬头。   她见林夜板着脸,沉着眼,分明不悦,偏又不忘贵公子的礼数。他彬彬有礼又很生气:“我错了,但是你太欺负人了。”   林夜朝外偏一偏头:“粱尘,快进屋,把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!”   外面少年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,雪荔当然不用人赶,主动起身要离开。但她这样有礼,那端坐着的小公子仍是蹙眉不悦,生着闷气。在她瞥他一眼时,他抬头便瞪来。   他还生怕她不知道:“我在瞪你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不至于连“瞪视”都看不出来。   她心中死水一样的湖泊,再次轻轻荡起涟漪。她不明白心湖起伏的缘故,正如她不明白,为什么自己竟听他的话。   走之前,雪荔轻声:“五日。”   生闷气的少年睫毛轻轻一颤。   拂身而过的少女留下清香,亦留下无情的话:“整本书册,我给你五日时间全部修好。”   林夜本不想说话,但是他看着雪荔走到了门口,门外粱尘的影子探头探脑。浑浊黑夜笼罩白衣少女,似要吞没她。   他怔然开口:“翠花。”   少女不停步。   林夜:“野花。”   雪荔要关上门。   林夜望天:“山花。”   雪荔朝粱尘一颔首,便要告退。   林夜认输道:“冬君。”   雪荔停下脚步。   她侧着身,就着廊下粱尘手中那点儿灯笼的光,看向屋中的少年郎。见那小公子朝着她,冷冷道:“我不会给你修书了。”   雪荔握紧袖中匕首,准备出手。   林夜冷着脸:“我没骗你,我的目力和记性实在太好,什么东西只要我扫一眼,我都能记住。”   这是战场将军的必要本事。   林夜:“这本书册,应该是你的日志吧?你翻开的这一页内容不要紧,我尚且忍不住看了,若是遇到其他私密的内容呢?”   雪荔想说她没有私密内容,且见林夜眼睛朝上,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指点她:“我不想窥探他人隐秘。尤其是,你是一位年少的行走江湖的小娘子,你什么也不懂,我更不应该靠着经验欺负你。”   雪荔怔忡,迟钝地松开袖中匕首:靠着经验欺负我?你脸好大。   林夜宣布:“幸好,我有一块上好牛皮。我打算帮你做个封袋,将你的书册正好装进去。这样以后你就不怕再弄脏了。我做好封皮后,会把药粉一道给你,你自己把血擦干净就好了。”   林夜:“粱尘,把她的书册拿给她,送她走。我要让她吃个‘闭门羹’。”   “砰”。   一会儿,木门闭合,将抱着《雪荔日志》的少女关在门外。   雪荔倚着木门,回头看到天幕黑灰,漫天繁星——   师父,为什么我吃了闭门羹,但是我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呢?不是心如止水,而是有点儿……想跑想跳,想去吃三碗饭。 第17章 “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……   癸未年三月廿日,不知道写什么,但想写点什么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(后补)》   --   雪荔想在《雪荔日志》中写点什么。   但是一则,她不知道要写什么,才算是她那起伏心情的答案;二则,她拿回来的书册依然沾满了血迹,只能等林夜把做好的封袋和药粉给她。   所以,算了。   好在那点儿起伏的情绪,于她来说实在浅淡。睡一晚上起来,再次见到被侍卫簇拥着的锦衣小公子,雪荔已经寻不到痕迹了。   稍微有点和平日不同的是,半途休憩时,属下乙鼓起勇气来寻她切磋时,雪荔出了会儿神,便同意了。   来问的下属很惊喜——冬君不言不语,冷淡倦怠,这一路上,从来没做过护送以外的事。   唔,她连“护送”都不做,只是在旁看着。众人当做这是冬君对他们的考验。   冬君和属下乙的切磋,引来了兴奋的“秦月夜”杀手来观望。属下乙用长刀,雪荔用匕首——还是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。   这把匕首雪亮锋利,当雪荔拔出匕首时,青光拂过斗笠,她找到了些平静。   尘世无趣而陌生,在这些无趣中,她稍微感兴趣一些的,是习武。只是越长越大,她连唯一的习武兴趣也没了。自师父死,无人逼迫,她再未练过一次武。   眼下那都不重要,雪荔被身体本能的反应牵动,迎向属下。   属下乙感觉到一种被锁住的杀气。而周遭人还在喝彩,属下乙便知道只有自己感受到了冬君的杀气。   属下乙神色肃然。   不愧是四季使之一。小小一场切磋,都全力以赴。   当下时,林夜在马车中补眠,被外面一叠叠的叫声吵醒——   “冬君好厉害。”   “你往前冲啊,总往后躲没用啊。”   “你根本近不了冬君身,但冬君随时能近你的身。要不是冬君手下留情……”   被喝倒彩的属下乙涨红了脸:“别小瞧人!我有最厉害的一招,请冬君指教!”   吵闹声越来越大,马车中的林夜闭着眼睛忍。他忍了又忍,还是爬起来拍着车壁,有气无力:“耽误别人睡觉,天打雷劈。”   粱尘刷地一下掀开车帘,一张神采奕奕的年轻面孔探进来:“我跟阿曾打赌,你会在一盏茶时间内起来。阿曾说不会,他说精致的小孔雀睡觉事大,绝不会起来。看来还是我了解你呀。”   粱尘快乐地朝车外某方向伸手:“给钱。”   林夜这才发现没注意到的马车角落边,站着抱剑的冷面黑衣大侠,阿曾。阿曾冷冰冰:“没钱。”   粱尘不可置信:“你没钱,跟我赌什么?”   阿曾:“赌我的命,你敢要吗?”   粱尘:“要就要……唔唔唔!”   他被林夜捂住嘴,林夜伸个懒腰,满足自己的好奇心:“谁比武啊?”   粱尘推开他的手:“冬君啊。”   林夜掩袖打哈欠的手一顿。   粱尘不跟阿曾计较,好奇问林夜:“虽然‘秦月夜’的杀手们很难相处,孔老六还落在他们手里,他们又不同意咱们加人。但是冬君人挺好的,咱们还去闹事吗?”   一路行来,林夜没有一日不给周围人找点儿事。   既然是给北周派来的人添堵,粱尘自然乐见其成,每天乐呵呵地帮着公子,扮演公子身边的跋扈恶仆,对杀手们颐指气使。   但是呢,冬君和那些杀手不一样,冬君从不找他们麻烦。   粱尘还在纠结,便见林夜弯了弯眼,认真道:“我们去看看。”   粱尘失落:“找事啊?”   林夜跳下马车,吊儿郎当:“看美人呀。”   粱尘白眼,压根不信他的胡话。   雪荔那一方,起初对切磋有些兴趣,但她很快发现对手远远不到可以和她切磋的水平,她便开始走神。她一边走神一边和人切磋,确实露了很多破绽。   属下乙看到机会,便不会放过,于是比试无限延长。   忽有一人急急向比试场中跑来,大声:“春君来信了。”   这是她派去通信的程甲,程甲拿到了春君的回信,便急急来寻上峰。程甲一嗓子,将雪荔从涣散的走神中唤醒。她朝着声音来源望去,然而她停了一停——   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程甲。   斗笠飞扬,视线被一重重水浪一样的光遮挡又展开。薄纱飞起的时候,雪荔看到了林夜。   两个侍卫跟着他,他高挑又修颀,走动间,像一根竹子在跳。也许是睡饱了,他气色不错。   小公子今日穿着金与黑相间的锦衣,发带被风吹得扬起,擦过他的面颊和唇。他正面朝侍卫,不知在讲什么笑话,唇红齿白神采飞扬,吸引周围好多人。   雪荔想:他身上有一种“好爱活”的生气。   而她身上有一种“不爱活”的死气。   转头间,林夜隔着重重人影,看到了站在比武场中的雪荔。   他握着粱尘的手紧了一下。   他觉得她在看他。   林夜轻轻打了粱尘手背一下。   粱尘:“?”   林夜:“我是不是太喜欢自己了?”   粱尘:“你终于觉得了吗?但是你打我干什么?”   此时,程甲已经到了雪荔身边。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机密事,便直接说了出来:“春君要我们无条件满足小公子的一切要求。”   话当此时,比武的属下见雪荔停住,瞬间抓住这个机会,横刀向雪荔肩膀砍去。   林夜正走到比武场外:“冬君——”   他的声音传来时,刀背抵到了雪荔肩头。雪荔反应不慢,瞬间出掌格挡。属下回招时,她身子一旋,抓着属下乙翻了一圈,空手震向属下乙握刀的手臂。   属下乙面容紧绷,青筋颤抖。   二人错手对掌,重新落地时,“砰”一声,属下乙的武器落地,而雪荔的斗笠没掉落。属下当下脸色灰败,知道自己败得厉害。   周围一静后,欢呼声再起:“不愧是冬君。”   雪荔收手后,被一群人围住。   她不知所措,走不掉,只好沉默。她感受不到他人的兴奋和敬佩,只觉得肩膀微疼。   那是她先前在建业挟持林夜时,中了林夜一针后,自己剜肉疗伤的伤口。伤势不影响她的行动,但在此时被利器击中,便在衣下出了血。   血在衣裳下一点点渗透。   雪荔沉静地站在众人中。   隔着人流,林夜正看着她。   不知为何,她周围尽是她信任的属下,属下们也对她喝彩恭维,但是这一瞬,林夜却心口一揪,觉得她有些孤独。   林夜沉默着。   粱尘:“咱们不过去找麻烦了吗?”   林夜自我反省:“我最近太心善了。”   ——他明明是为了孔老六的事和收服“秦月夜”才假装关心冬君的啊。   粱尘和阿曾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   林夜睫毛微微低垂:“但是,她受伤了。”   ——她方才和属下错身而过时,肩膀有停顿一下。那是极为细微的变化,武艺不精者看不出来。   阿曾终于听懂了一句,跟上:“她何时受的伤?”   林夜不语。   他想,他知道。他猜出来了。   -   好麻烦。   想送药。   不行,他们还在吵架呢,他不能低头。   --   雪荔压根不知道自己和林夜在吵架。   他不找她,她便觉得他在为她的书做封袋,她很满意。   于是,又过了几日,众人车马行至山岗,天落春雨。烟雨绵绵,马车陷泥,众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息。   一座茅亭下,林夜宣称要赏雨。他青衣乌带,细雨偶尔斜掠他眉眼,润得他更加清亮了些。   杀手们怕他淋雨生病,又耽误行程,齐齐来举伞,并劝他去车中休息。   林夜摇头:“不要。”   他端坐石桌旁,没事找事:“你们的春君,不是说要你们无条件满足我的需求吗?我现在就要赏雨。”   杀手们咬牙:“赏!”   林夜托腮:“我不光要赏雨,还要住有房檐的屋子。方才咱们上山时,我听路过的商人说过了山有镇子,还有集市,我要去镇上住。”   杀手们哄他:“按照行程,月底就能到庐州。咱们快点到庐州,庐州可比小镇子繁华。”   林夜仍然是笑:“你们不听春君的话?”   众人不知该怎么答,想指望冬君。他们扭头一看,冬君靠在树后,根本不搭理他们这边的闹腾。   而林夜宣称:“我有法子治你们。”   林夜从小几的茶壶中倒了杯水,众人看到水是清透的红色。他们恍然:这是小公子之前路过一树林,非要他们去打果子,用果子做果浆。   嗯,那果子颜色是挺红的,想必味道不错。   林夜当他们面,把水喝下去。   他咳嗽起来,张口吐“血”。   林夜面不改色:“我还这么年轻,不想早死。可我身体不好,你们总逼着我赶路,我可能还没到北周,就一命呜呼了。我一命呜呼没关系,和亲失败谁担责呢?何况我这辈子都还没娶妻,孤苦伶仃……”   众杀手:“……”   粱尘和阿曾:“……”   林夜边吐血,边做梦:“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,她美丽善良,聪慧可亲,不流哈喇,不打喷嚏,身上永远香喷喷……”   林夜折腾他们的时候,眼睛狡黠地转动,又看到了树后那抹白色斗笠。   真是的。他逗人逗得自己都累,她躲在树后,也不过来。   他心口有些麻麻的,闷闷的。他振振衣袖,不动声色地坐正了些。   坐正也不耽误他的吐血咳嗽,与天马行空的要求,与要死要活的折腾。   杀手之一小声:“……可你不是吐的果浆吗?这也算吐血?”   林夜诚恳得让人想揍他:“我帮你们提前熟悉一下。”   到处都在下雨。   薄雾在山间升起,雨水密密淋着斗笠和衣襟,周围一片绿海,尽是草木潮湿之气,伴着少年郎清越的抑扬顿挫的声音。   靠在树后的雪荔闭着眼,偷听林夜说话。   一只鸿雁飞过天边,杀手们齐齐凛然抬头。更多的鸿雁跟着那只鸿雁振翅掠雨,在蒸腾水雾中疾行,在灰白天宇中染上一片黑白色光点。   这是“秦月夜”最高级别的传讯。   雾气越来越浓,有一只鸿雁穿梭飞雨,斜向他们这一方。信件被大雁落下时,有杀手抬头喃喃:“玉龙楼主的棺木,要过这里借道。”   他们朝烟雨后的山道另一侧望去。   听到“玉龙”二字,雪荔抬头。 第18章 “罚惩是这吧么什说在话……   这鸿雁飞书带来的讯号,似乎对“秦月夜”极为重要。毕竟,除了杀手们齐齐走到山崖边,就连一直表现得无欲无求的雪荔,都从树后走出。   正在胡闹的林夜主仆三人对视一眼。   “春香阁”是去年年底才在建业出现的。在和亲前夕,南周才知道,“春香阁”是北周江湖势力“秦月夜”所建的暗点。   林夜不相信一个和朝廷搅和到一起的江湖势力只为北周朝堂做事,而没有自己私下的筹算。可他试探这些人一个月,除了觉得他们单纯,还觉得他们傻。   这行人中,唯一有可能知道“秦月夜”上层谋划的人,只有冬君。   所以,林夜对冬君非常感兴趣。   当发现雪荔都走到山崖边时,林夜探头笑问:“你们看什么?”   杀手们不回答林夜。   押送犯人的车上,四周栏木围着,孔老六把手铐甩得哗哗响:“嘿,老子知道。这是他们楼主的棺材。   “今年年初,玉龙楼主身陨,可惜玉龙楼主的老家在南周。他们想送楼主魂归故土,就得跟我们借道。小公子,你知道那楼主怎么死的吗?据说,是被楼主的乖徒儿杀死的,筋脉寸断,死前可是受了一番罪呢。啧啧啧,老天有眼啊……”   他还想再说,立在山崖边的雪荔忽而抬手。   女裙飞扬,手起若鹤。不见她如何动作,被关在栏木后的孔老六登时撞在木壁上,龇牙咧嘴。   杀手们怔愣,有一人反应过来:“我楼中事务,轮不到外人闲话。我们必抓到‘雪女’,为楼主报仇。”   林夜眨眼:“雪女”,又是“秦月夜”中的一个代号。   林夜带着阿曾和粱尘,一同走到密密枞木遮蔽的山崖旁。他特意立在雪荔身畔,手蒙在眼睛上眺望——   烟雨蒙蒙,天地大雾。   一道江流将山下通道隔开。一路上山,是他们所行的路;一路走水路,是下方数船所行的另一条路。   数十身着黑白两色的“秦月夜”杀手立在船头,持器敛神,护着一黑色大棺在云雾水流间穿梭。隔着山野江涛,船上的杀手们,和山上的杀手们对视,又在江流湍急处目光分开。   江山苍茫,雨丝如绵。天地静谧间,棺椁和护送者的身形影影绰绰,只有天上盘旋的大雁呼啸高飞。   大家都有自己要做的事。   只有雪荔站在他们中间,漠然旁观。雪荔仰头。   雨水打在斗笠上,斗笠薄纱黏湿湿地贴着脸颊。水落在脸上,冰凉凉的。   她听周围杀手的讨论,才意识到原来在正常人的意识中,人死后,魂魄是想回家的。   想来“秦月夜”愿意和北周朝堂合作,也是为了能让师父的尸骨去南周。   而她,在目睹师父的死后,竟一直没有这种意识。整整十八年,她学习所有日常交流需要的本事,却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没有。   伤心不会。   哭也不会。   师父最后不要她,必然对她很失望。   --   这一晚,雪荔又做了梦。   仍是飞雪连天,天地清寒的山野中,溪流成冰。隔着帘幕,玉龙白衣若雪,身形模糊。   玉龙起身:“雪荔。”   玉龙要从帘后走出了……   “咚!”   雪荔用力撞到树身上,受过伤的肩膀剧痛,似又有血渗出。她看到马车中帘子打开,少年乌黑眼眸不可置信地望来。   万籁俱寂,大家在林中过夜,她守夜。她从梦中醒来,只有那大约因身体不好而睡眠不好的林夜发现。   雪荔不吭气。   她靠着树身重新闭眼假寐。   至少,她强行中断了自己的梦。   至少,她不会在梦中让师父失望。   --   许是因为下午时分目睹了玉龙楼主棺椁的离开,又许是连日的雨让人疲累,众人接下来的时间,闷头赶路。   过了两日,他们到了一个名叫“浣川”的古镇。   此地距离庐州不远,他们在此稍作休息,只要林夜不折腾,月底他们应会如愿到达庐州。   没人敢保证小公子这两日安静,他接下来会一直安静。但杀手们很安静。   他们包了一整座客栈,给林夜休憩。他们又哄林夜,说这两天镇上会有社火,正好给林夜解闷。林夜非常好说话,快乐地应了下来。   众人意外小公子的懂事,便对林夜好声好气了些。  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。   雪荔在楼上睡了一下午,黄昏时醒来。她头昏昏沉沉,有些头重脚轻,不知是不是睡多了。   她肚子是空的。不吃饭,人饿死;找吃的,好辛苦。   她发了一会儿呆,想起“给封袋”的五日时限,已经到了。   雪荔轻声:“五。”   “四。”   “一。”   “四”直接跳到“一”后,少女从床上一跃而起,戴好斗笠,强行挪动自己沉重的身体,出去寻找林夜。   雪荔走到楼梯口,听到下面热闹的声音。越往下声音越大,而她不用找人,便发现一楼的大厅中,众杀手把林夜主仆三人圈在中间,拿出一张地舆图和人分享。   一个杀手点着地舆图道:“小公子请看,这个位置是光州,就在咱们要去的庐州西边。玉龙楼主的棺椁不会在庐州停,但会经过光州。”   林夜惊讶:“那你们岂不是遇不到楼主的棺椁,无法祭拜了?”   无人说话,一楼大厅中弥漫起沉重感。   林夜坐在一堆篝火边取暖,噼里啪啦的烧木头声音中,他满脑袋奇思妙想:“要不,我给你们放假,你们悄悄去光州一趟?你们都是武功高手,来回一趟,想来耽误不了多少时间。”   杀手们心动,但冷静下来,还是摇了摇头。   他们得去庐州,把孔老六等人交给新据点的人;他们得看着小公子。   看小公子这架势,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到汴京。但如果他们在途中走上半年都走不到汴京,未免太不合适了吧?   杀手们扭捏:“多谢小公子体谅。”   雪荔心想:他体谅你们?不,他想卖掉你们。   真蠢。   但她不管。   雪荔走来时,被众人包围的林夜便发现了。   他仰头含笑,眉目飞扬。她不理会,他心中微有失落,又觉得这人好小气,怎么还在和他置气。她坐到了一旁角落里,默默抱膝。   滴答雨声伴着荜拨篝火声,清夜沉沉动春酌,灯前细雨檐花落。   林夜瞪她。   杀手们唤他:“小公子没有遇过我们这样的事,自然无从体验。”   林夜笑一笑。   常年征战沙场,他送走爹娘送祖父,送走祖父送将士。他见过的尸骨如山堆,拔过的坟前草有楼高。可他现在不是照夜将军,是光义帝的幼弟。   林夜便眼睛眨也不眨,真真假假地混着说:“父皇过世的时候,我不明白什么叫‘死’,一直以为只要天亮了,他就醒来了。我兄长想埋他,我把尸骨又挖出来。他埋一次我挖一次,然后我兄长第一次打我。”   父皇等于父母,兄长等于祖父。   可惜光义帝还没死,他不好编排。   林夜在心里扮个鬼脸的时候,杀手们恻然。   杀手们大都是孤儿,被捡回去做杀手,楼主教着、养着。在他们口中,玉龙清冷而慈善,对他们虽然严厉,但又凡事站在他们身前,保护他们。   他们从小就仰慕着楼主,心甘情愿帮楼主做事。楼主身死,他们十分难过。   有人红着眼睛:“我就不懂,雪女为什么杀楼主?楼主确实严厉,但大家都看得出,楼主最喜爱她了,楼主连自己的独门心法都教给她!”   另一人道:“何况,打骂都是她小时候的事了。这几年,楼主都不管她的……”   雪荔坐在角落里低头。   不,惩罚一直有的。只是她后来长大了,对生死伤痛没感觉了,惩罚才变得无声无息。   可他们说着楼主的死,怎么开始骂她来了?   雪荔微微纠结。   她既觉得她应该起身杀人,不能允许他们欺负她;她又觉得无聊,觉得好累,不想动手……   一盘芙蓉糕,被递到了她面前。雪荔抬头,见身前的林夜,悄悄地将手背在后,端着一盘糕点,朝她晃了晃。   少年公子乌黑的发丝微卷,缚在腰下。他伸来的手腕瘦长,指骨分明,挽起的袖子金丝如云。他的头发和袖子不知熏了什么香,闻起来,很有钱。   雪荔抿唇。   吃饱才有力气杀人。   她默默接过来,缩着膝盖抱着糕点,悄然吃了起来。   林夜偶尔一回头,见角落里白蒙蒙斗笠后躲着一只小仓鼠,不禁莞尔。而小仓鼠何其敏锐,斗笠一抬,发现了他的注视。   雪荔开口:“如果是小公子遇到这种事,小公子怎么办?”   厅中少女声音清淡,又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有些闷软。众人反应了一会儿,才后怕地发现,他们这里多了一个人——冬君无声无息地坐在角落里。   林夜弯眸:“如果是我遇到了我敬仰的长辈过世,我一定会去祭拜。庐州和光州不算远,我一定会去光州见长辈最后一面。”   他又轻声:“生离死别都一样。朋友、亲人……以及我那还没碰面的未来妻子!如果有朝一日分开,我一定好好告别。”   众人默然。   一人难堪道:“我们不及公子的本事。”   林夜得意纠正:“不,是不及我的任性。”   众人便想起他平日折腾起来的架势,不禁又头疼,又好笑。   气氛因林夜的插科打诨而显得不那么悲伤了,但雪荔仍坚持将话题拉回来:“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吗?”   林夜迟钝一下:“对……呀。”   雪荔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   众人反应各异,但雪荔如同看不到他们,也不在乎他们会不会从中察觉古怪。她需要一个确切答案。   她问得奇怪,林夜一愣后,腰板挺直,答得老气横秋,仿佛他比她大十七八岁,可以摸着她头教育她:“喜爱,尊重,信赖,祝福,遗憾。你从中随便挑一个呗。”   雪荔:……感情还能随便挑的吗?   雪荔困惑起来,又见周围一片沉默。   以前和师父、宋挽风在一起时,偶尔也会这样。   雪荔想了想,便端着芙蓉糕起身,打算回楼上吃,把地方让给他们。   她觉得自己有一件事忘了。   她边走边想,要上楼梯时想起:他们骂她,她还没杀他们呢。   可是杀了他们,林夜就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了。   嗯,不好杀,那就惩罚。   雪荔脑中想到师父平时用在自己身上的……她思量间,听到下面粱尘大咧咧道:“哎呀,她这人好怪,听不懂她说话。”   雪荔立刻回头。   雪荔朝着他们,清清软软道:“罚惩是这吧么什说在话句这我想慢慢们你那。”   不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吗?那就好好听一听。   粱尘手中的糕点掉到地上,众人的下巴也掉到了地上。   诡异沉默中,林夜忽然笑出声,歪到旁边阿曾身上。阿曾还在苦思冥想冬君说了什么,就见自家公子仰起头,直直地看着少女的背影。   公子目光明亮,润着晶莹至极的光。   --   雪荔没回头,但她听到了林夜的笑声。他的声音一向清亮好听。   她满意:他听懂了,他和她可能心有灵犀。   林夜不满:她不理他,她和他还要冷战到何时呢?   待雪荔关上门回到房间,才想起自己真正忘了什么:她忘了找林夜要“封袋”了。 第19章 “他说为我撕心裂肺。”……   雪荔还是做了梦。   自师父不要她后,她总是梦到师父。她尝试强行中断自己的梦,可下一次,还是会无意地梦到师父。   梦中雪荔睁开眼,雪砸到她脸上,剜肉一般地疼。   梦里的少女要比现实中小很多,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。雪荔旁观少时的自己跪在雪地上,朝着那方帘拢唤道:“师父。”   帘拢后自然是玉龙。   但又不只玉龙一人。   梦中的这一次,夜间幽火照出帘拢后的两道身影。一道是玉龙,一道是宋挽风。   雪荔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,用平平无奇的语气说道:“师父,我疼。”   她在山中和野兽搏斗,脸上、手脚、身上都遍是搏斗后的伤口,火辣辣的。狰狞的伤痕落在面容清秀的少女身上,看着十分惨烈。   十二岁时的雪荔,还没有日后那样厌烦生死的无谓感。她还能微弱地感知到这方世界。   帘后玉龙声音沙哑:“这是对你的训练。还是疼的话,去把这个月的药喝了。”   跪在雪中的雪荔一瑟缩。   便是旁观的雪荔,神色都僵了一僵。   她记得自己长年累月喝的那种药。不断尝试,不断改药方,每次都痛得她五官抽搐、心肺欲裂、冷汗淋淋。那药太痛苦了,可她每个月都要喝——   喝了那药,才能断情绝爱,才能修习“无心诀”的至高层。   师父说她拥有练习此功法的最好资质。但这依然不够,她需要用药来锻体,去达到玉龙都不曾达到的境界。   玉龙曾说:“我学此功时,已经过了最佳时期。挽风不适合练习此功,只有你适合。我将你捡回来,教你养你,便是想你成为天下第一。雪荔,你想成为天下第一吗?”   没有什么想不想。   师父说想,那就想吧。   只是真的很痛。   雪地中的十二岁少女便道:“我不想吃药。我捱一捱就好了。”   玉龙没吭气。   半晌玉龙才缓缓道:“雪荔,你自己去玩儿吧。我今日身体不适,不能陪你了。”   雪荔仰起脸:“你怎么了?”   玉龙咳嗽声断续:“只是风寒而已。”   但在帘后照顾玉龙的宋挽风,不快道:“什么风寒?明明是练武出了岔子,反噬己身。师父,你若是出事,我和雪荔……谁还要我们呢?”   雪荔心想:真奇怪。宋挽风应该没有生病,可为什么声音也很哑呢?   玉龙不语。   而宋挽风为了劝说玉龙,扭头朝帘外寻找支援者:“雪荔,你说说,师父病了,可怎么是好?”   宋挽风是病急乱投医了。若是平时,宋挽风会想到雪荔与他人的不同,不会指望雪荔什么。可宋挽风这一次,竟然想让雪荔配合自己,说服师父保重身体,好好休息。   十二岁的少女闻言,回答道:“习惯就好。”   帘内一时无言。   雪荔自顾自出主意,用自己的经验判断他人的需求:“要不去弄个更厉害的伤病,难受到极致的时候,你就忘了现在的了。”   帘内沉默的时间更久。   一片鹅毛大的雪粒子落到少女脸颊上的伤口,冻得她瑟缩一下。雪荔在忍着疼,可她还是觉得疼。她也想伤上加伤了。   她疑惑:“师父?”   玉龙病弱疲倦的声音说道:“今日不训练了,你去玩儿吧。”   停顿一下,玉龙补充:“不许自残。”   雪荔“哦”一声,毫无负担转身便走。   临去前,风雾将帘后争执的声音传来——   宋挽风又急又怒:“都怪师父,把她变成这样。把‘无心诀’教给我,不好吗?我当真不适合吗?还是你、你……”   玉龙:“你也下去吧。”   宋挽风:“她现在像白、白……”   宋挽风及时收口。   --   现实中,雪荔从梦中醒来,翻身坐起。   睡了又睡,睡得她骨头都软了,起来后依然头晕脑胀。难道是饿的?   雪荔没管身体的不适,她第一时间,伸手摸自己的脸颊,好像还能感受到梦中风雪那刮刀子一般的冷冽酷寒。   雪荔怔坐着。   十八岁的她,不如十二岁的她有感情。可十八岁的她,比十二岁的她清醒。   这年三月尾,十八岁的雪荔从梦中醒来,隔着碌碌时光与荣枯山河回溯往事,看懂了当年宋挽风想说却没说的话——   白眼狼。   无论是十二岁的她,还是十八岁的她,都像个白眼狼一样。   师父死了,别人尚且悲伤,想要扶灵。她明明离得那么近,却玩着过家家的游戏,扮演冬君扮演护行者。   她何时这样心软了?她何时做一个决定,迟迟做不下?她不能再等下去,不能再和这群与自己无关的人同行了。   她想去见师父。   他们说得对。   他们去不了,是他们没本事。但是她有本事,她其实不是白眼狼。   --   雪荔说做便做,起床收拾要带走的行李。   她没什么要带走的,只待找林夜拿到“封袋”和药粉,她即刻甩开这里所有人。光州虽然追杀者很多,但是隐秘些,应当还是有机会在棺椁前烧纸磕头的。   只是想到林夜,雪荔脑中回想起他昨日在篝火边说的话——   “生离死别都一样。朋友、亲人……以及我那还没碰面的未来妻子!如果有朝一日分开,我一定好好告别。”   好好告别……   她是否应该跟这群陌生人,好好告别?   --   雪荔步履迟缓地下楼,才走到楼梯口,身后有一扇门悄悄打开。   少年声音清越,却偷偷摸摸:“嘘,我在这里。”   雪荔扭头仰望,林夜形容憔悴,穿着宽大的衣带飘飞的春袍,束发带被廊口的风吹得扬起。他像个小神仙一样漂亮精致,哪怕衣衫狼狈,哪怕满面病容。   林夜小声朝她笑:“快过来。”   雪荔本就是要找他,只是她以为这个时间,他肯定在一楼折腾杀手们。此时他说话用气音,一边扒着门框,一边还左右张望。   雪荔满是狐疑。   她却听话地折返上楼,被林夜刷地一下拉进他的客房中,极快地关上门。   他的手好冰。   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昂贵熏香味。许是因他衣衫不整,那味儿,更浓郁了些。她吸了吸鼻子。   林夜转回头,便看到斗笠少女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背后。   他不知道她在目不转睛地看他,他垮下脸,别扭道:“好啦,我认输了。我那时候不该关你闭门羹,你生气了对不对?”   雪荔迷惘。   她好一阵子没说话,又好一阵子才想起有那么一件事。   雪荔慢慢回想那想让她多吃三碗饭的一夜:“我没生气。”   林夜拉着她往屋中扯,煞有其事:“嗯,你不生气啦。你是活菩萨,你是观音婢,你高高在上怜悯众生,当然不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生气啦。”   他说话好有意思。   雪荔想接着听。   她便跟着他走,问:“你为什么做贼一样?”   二人到了窗下的案几边,林夜才松手坐下。他叹口气,哀怨看她:“昨夜和你的属下们聊天,偷喝了一杯酒。我回去就发烧了,阿曾和粱尘监督我,非要我好好睡觉。”   林夜扮个鬼脸:“睡觉又不能病好。”   雪荔盯着他的鬼脸:“能的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她本想传授自己的经验,但又想起自己梦中师父和宋挽风的反应……她便没说话了。她明明没怎样,林夜却觉得,她一下子萎靡了。   林夜道:“好啦,不说那个了。我知道你很着急,我把封袋和药粉给你准备好了。”   雪荔抬头。   林夜以为按这个满脑子都是“我的书”的少女的心思,她必然催问。但是这一次,她没催问。她好像在出神,好像思维迟钝,又好像能说话的人,只有他了。   ……不然,她干嘛和他一个半路陌客说这样私密的话呢?   雪荔说:“我有一个朋友。”   林夜嘴抽。   雪荔:“我的朋友总是梦到一个人。我的朋友和那个人已经分开了,可她还是梦到。她逼自己不做梦,却一直做梦。她很苦恼,请问……”   林夜:“你的朋友对那个人是什么感情?”   雪荔:“我朋友是不是脑子有问题,需要看病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干干道:“不、不至于。”   雪荔若有所思,鹦鹉学舌:“我的朋友对那个人是什么感情?”   林夜突然好想笑。   他好整以暇,又开始逗人了:“总是梦到一个人,原因很多啊。比如仇恨刻骨铭心,爱欲牵肠挂肚,往日追悔不及,朝思暮想念念不忘。”   雪荔怔怔坐在他对面。   她好像看到一重纱帘,一重竹影,玉龙跪在血泊中,面容苍白,筋脉寸断。玉龙被血淹没,被雪消融。   她心湖中的涟漪,一点点、一圈圈荡起。   --   雪荔轻声:“原来我对她,朝思暮想念念不忘。”   他?   林夜蓦地抬头。   他眼睛静黑,没有一点笑意。   他捏着杯子本在玩,可雪荔说了这样的话,林夜一瞬间遍体冰寒,心海中掀起千层巨浪——   他意识到,他犯了一个很大的错。   也许眼前少女,根本不是“秦月夜”真正的冬君。   因为他在和亲前,特意查过“春香阁”。春香阁的女主人,没有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情郎。   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,到底是谁?!   林夜捏碎了杯子,雪荔怔忡看来。   林夜缓缓笑,垂着眼柔声:“我也为你掏心挖肺啊……”   气怒与惊疑与病情一同攻身,林夜张口吐血,倒向雪荔。   片刻后,粱尘和阿曾赶来照顾病公子,质问雪荔发生了什么事。   雪荔因为头重脚轻,也因为心中有事,她大脑空白,想不起来林夜说的那个词。   雪荔道:“他说为我撕心裂肺。” 第20章 “小公子,我不知道‘撕……   无论是掏心挖肺,还是撕心裂肺,阿曾和粱尘确认昏睡过去的林夜状态尚好后,强行将雪荔留在小公子屋中,照看小公子。   粱尘振振有词:“是你将我家公子气病的,你得负责。”   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震惊,对此决定不满。虽然这几日相处,他们已经不那般厌烦林夜,可是冬君好歹是他们的首领,又是女子。   即便是江湖女侠,也没有在一个“即将和亲”的贵族郎君房中长待的道理吧。   他们不肯,却见雪荔无所谓,大有赖在林夜房中的意思。众人疑惑又忧心,被粱尘笑嘻嘻地劝走。   和杀手们的想法不同,两个侍卫不觉得冬君和自家公子共处一室很奇怪。   他们三人,本就想拉拢冬君。谁知道林夜这一次吐血晕倒,是不是想把冬君留下来呢?至于杀手们担心的“男女之情”那类问题……   粱尘干笑:不提那只抖着尾巴整天欣赏自己羽毛的小孔雀,会不会在“和亲”前意外喜欢另一女子的事。就算想生情……冬君每天戴着斗笠,连脸都看不清啊。   这怎么生情?   所以,公子所图,必有缘故。   --   雪荔愿意留下,自然是为了等林夜给东西。   她心中默念着“好好告别”四个字,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床榻边,一直到日落西山。   她发着呆。   时间一点点过去,屋中暗下,雪荔转身端了油灯回到床榻边时,见林夜披衣虚坐,一言不发地看着她。   雪荔将灯台放到床边的高台小架上,同样一言不发,压根不关心一个刚醒来的病人身体状况如何。   林夜看着她这样,既是恍然,又是自嘲: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。   试问,一个经营“春香阁”那类秦楼楚馆的奇女子,会如此绝情吗?   她的伪装从来都不认真,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发现。   只有他沾沾自喜,以为看透她既是建业初逢之日的奇怪少女,又是神秘的冬君,便以为自己可以徐徐图之诱她胁她;只有他一叶障目,没去多想她露出的破绽。   他太傲慢了。   此女伪装真冬君待在队伍中长达一月,他至今不知她目的何为。她对他……她是不是一直在查他呢?   她有没有发现他不是真的小公子?她的伪装,是她一人的主意,还是整个杀手楼的主意?   他们是敌是友?   林夜脸色越发苍白,眼眸却被衬得更加黑泠泠,如同沾着一重薄薄白色糖浆的芝麻丸蜜果。像小时候病得很厉害时,师父喂她吃的那种。   可能是一直没吃饭,雪荔竟然觉得饿。   不能吃人。   雪荔撇开目光,先开口:“我的书册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你的书册。你满脑子都是你的书册。你是真的只关心你的书,还是在麻痹我?   林夜抬袖捂脸:“你欺负我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雪荔探究他的古怪时,见这一脸病容的颓废小郎君放下袖子,精神一振,重新朝她露出笑容。   他不见方才那样的深沉幽静,眉目轻扬唇瓣微翘,长长的睫毛扇动间,他又变成了平时那个灵动好玩的小郎君。   林夜:“好啊,我给你。”   ——无论如何,先稳住她。   林夜指挥雪荔去东北角的箱匣中拿东西,他坐在床上胡乱指挥,还理直气壮:“我失血过多,头晕眼花全身发冷,根本没力气下床。”   雪荔一愣,道:“我也头晕眼花全身发冷。”   她这几日一直有这种症状,只是她自己不在意而已。   林夜:“你也失血过多了?你、你……”   他本多嘴,忽然想到什么,脸刷地红了。他不记得她这几日有过打斗,那女子失血过多,还有一种可能——   小时候,他娘平时威武,揍他时力大无穷,只有每月来癸水时会气虚。   雪荔按照林夜的话翻找他的箱匣,待她起身回头时,见床上的林夜双颊绯然,唇色嫣红,睫毛颤啊颤。   隔着斗笠,他竟然低下头,躲过她视线。   他肌肤雪白,此时整个人红透,好像要坏了。   碰碰就倒,不碰也倒。就他这状态,想活到成亲那一日,确实有点困难。   雪荔淡然,打算正事结束赶紧离开:他可别死在今天,别人以为她是凶手。   雪荔捧着那用布包裹起来的木匣走回床畔,床褥间的林夜听到脚步声,像是忽然想起一事一般:“还有一样东西。那个箱子里有一个青色瓷瓶的药瓶,你也拿过来。”   他自始至终不抬头。   雪荔将东西都找到拿过去时,林夜好歹自我调节本事强大,已经神色如常。他敢抬起眼看她,只除了双颊还残留一点绯色。   林夜弯眸:“看看吧,你要的东西。”   雪荔猜到了。   她打开木匣,烛火照耀间,古檀木匣中躺着一牛皮封袋。旁边的四个小格,装好了四个白玉瓶的小药瓶。封袋上有一张纸,信纸上详细写着药粉祛除污渍的用法。   林夜心疼道:“你要严格按照我的说法用。这药粉很贵、很贵的……”   他为了腾出这点儿药,得好几天无法药浴。身体中那封住筋脉的针变得更刺痛,每日每夜折腾得他难受。   林夜语重心长:“我当真为你掏心挖肺。我要是你爹,你得负责养我知道吗?”   他本想用来利诱冬君的。但她很可能不是,也很可能感受不到他的用心。可惜礼物都备下了,送就送吧。   雪荔发现林夜蔫蔫的,抱着被褥,目露哀怨。   林夜持续哀怨着,有力无气地指指那个自己让她取的青色药瓶:“那也是给你的。”   林夜:“你肩头有伤。”   他抬头望望天,隐晦道:“你这几日又、又出血多,敷一敷吧。我祖父留给我的,特别好用。”   雪荔翻看药瓶的手停住,蓦地抬头看他。   她肩头的伤?   林夜一边望着横梁,一边胡言乱语:“我做了一个梦,梦到我打猎,伤到了一只林中小鹿。我的箭有毒,我本想给它解毒,可它掉头就跑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奇形怪状吓到了人。”   他是一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。   自己编着瞎话,便因为自己的瞎话,重新笑了起来,唇角朝上翘起。   雪荔见他红色的唇瓣张张合合,一道光起初在他翘起的唇角上。后来因为他笑起来,那光便闪着翅膀落到了他眼睛上,金光罩着他眼睛。   雪荔忽然倾身。   少女幽香袭来,斗笠帛纱落到脸颊上。   林夜一怔之下,她的手伸来,落到他眼睛上,碰他的睫毛。   又痒又酥,血液如凝。却不是平时封住心头血的那种“凝”。   林夜怔忡地低下脸,迷茫地看着她凑过来的模样。这般近的距离,仅隔着一重纱——   那春日杏花下掀开斗笠,被花落了一身的洁白少女。   少女有不含情的面孔,寡然寂寥的神色,圆润的眼睛淡红的唇瓣,乌发的发梢微碎的额发。   她不冷硬不倔强,不在意不多事。她随风飘零,是浮在水面上伶仃的莲花,也是躲在雪山中与世隔绝的灵鹿。   她美丽得近乎空灵,不属于人间,却偏偏来到人间。   他隔着纱幕看她的眼睛,心跳一时急一时缓。   他有一瞬间,想掀开斗笠,看个清楚。可偏偏,他外表这样混不吝,骨子里却是矜贵君子——大概是被爹娘打出来的吧。   林夜僵硬着,屏住呼吸小声:“你做什么?”   雪荔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   只是,他给她药膏。   他知道她是劫持过他的人,没说破;他发现了她肩头伤流血,还不说破;他给她封袋和药粉的同时,把治疗肩伤的药给她。   她觉得、觉得……   她不知道自己该觉得什么。   她只是抬头,看到有什么光点落到了他眼睛上方。她想也不想地伸了手,想看一看。   雪荔困惑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是何缘故,不安于自己怎可能好奇。难道师父在她身上用的药失去作用了?不,师父不会允许的。她很久不用服那些药了,她再不想服用了。   难道那种用药的痛苦还会回来吗?   雪荔心头揪起,心湖中的涟漪断断续续地起伏。   她不知怎么办,喃喃:“我以为有萤火虫飞到了你眼睛里。”   林夜眨眼:“这时节哪来的萤火虫?你好奇?”   雪荔立即:“我不好奇。”   她这么快地反驳,但他无暇思考。她的手还落在他睫毛上,斗笠还贴着他的脸,他还是能隐约看到她的脸……   林夜脸红得厉害。   他不知该怎么提醒她。   雪荔目光涣散:“原来不是萤火虫,是烛火……亮。”   而林夜耳边嗡嗡,因她的胡言乱语,脸更红。   他手扶住床板,稳住自己身形。他感到自己心跳也开始加速了,因心跳加速,封住心头血的针便扎得更深,他周身僵冷,骨头缝都开始疼起来。   他痛得厉害,可他是林夜,他从不躲避。他知道自己快坚持不住了,而在此之前,他必须得到点什么。他一定要得到点什么!   林夜扶着床板的手微微发抖,他目不转睛,轻声:“我对你好不好?”   雪荔涣散的目光回来:“好?”   林夜当她是肯定,死马当活马医:“那么,告诉我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秘密。别骗我,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。”   雪荔看着他。   她强大的五感,发现他一直在屏息。他很紧张吗?   雪荔缓缓的,一字一句:“小公子,我不知道‘撕心裂肺’是什么意思。”   林夜微笑:“足够了。”   他一直屏着呼吸,此时终于坚持不住,身子前倾,晕倒在雪荔怀中。烛火轻晃,被小风吹灭,屋中落入幽黑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黑暗中,少女茫然抱着少年,闻到他身上那清雅至极的香,手也沾到他的发丝。   有人屏气把自己憋晕了吗?或者是她把他弄晕的?她做什么了?   雪荔有点儿迟疑,想摸摸他脉搏查看他病情,但又有点犯懒,不愿关心他人之事。   最终,她当做无事发生,摆娃娃一般将他摆回床褥间。在跳窗扬长而去前,她甚至难得善心地为他抻了抻被角。   --   雪荔当夜去了集市一趟,无人知道她做什么。   而她回来后,召集“秦月夜”的下属:“我打算去光州。”   她告诉了小公子一个秘密,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,但她不会再留下了。   她打算一走了之。   她要用一种方式跟下属们“好好告别”。   --   另一方,林夜半睡半醒中,完全明白了雪荔告诉他的秘密是什么。   如果她说她不懂“撕心裂肺”这个词的意思的话,说明她是白丁,而春香阁的女主人多才多艺,绝不是白丁;如果她说她不懂“撕心裂肺”这个词的情感的话,说明她情感缺失,而真冬君经营一家青楼,在建业瞒天过海,不可能不懂情。   于是,林夜召集阿曾和粱尘。   林夜说:“我要亲自出手,送孔老六他们安全离开。”   --   再有一方,被北周宣明帝托付的口音古怪的两个神秘人,带着手下,在“秦月夜”春君的配合下,顺利到了浣川这个小镇子。   星如银河在天,万家灯火落地。南周如此繁华,让百年前被赶出西域的外族人看得目眦欲裂,满心沥血。   二人站在屋顶上,眺望着小公子居住的客栈——   身量瘦高的那人笑:“按照杀手楼给的信息,小公子就住在这里。我们派人从他身上取血,交给那宣明帝就是。”   另一人雄伟些,沉稳说:“小心行事。我们还没找到雪女……雪女逃走,不知所踪。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带回雪女。”   二人合谋声起伏,被浓夜吞没。 第21章 他应该去卖一卖他的笑,……   雪荔和手下们分享自己的计划。   她将自己昨夜去浣川镇上买到的酒和蒙汗药拿给手下们看。   下属们面面相觑。   烛火落在斗笠少女身上,浮出一重濛光。   雪荔清渺的声音,在这间因人多而显得狭小拥挤的屋中轻声响起:“你们不能参与我的出行计划,否则事后会引起小公子他们的疑心。我会将药下到这坛酒中,你们带着这坛酒去请他那两个侍卫一起喝。”   雪荔再说自己的事:“我约小公子出门,之后甩了他,独自去光州。他找不到我,但以他爱玩的性子,也不会回客栈。他要么找我,要么看社火。等他回客栈时,一切尘埃落定。”   一人抬手示意:“我有一言:大人,这样的话,我们岂不是也会跟着晕?”   这么简单的问题,雪荔觉得回答好累。   幸好有另一人猛拍前者脑袋,责怪道:“笨!冬君大人就是要我们跟他们一起昏迷啊,这样之后醒来,就可以说是醉酒。蒙汗药下的剂量合适的话,应该能唬住他们。咱们到时候搬十坛酒去。”   众人窃窃私语,讨论这计划是否可行。   有人问:“我们都倒了,万一有敌人来这个客栈……”   雪荔:“我会从光州尽快返回。何况这座客栈,你们已经巡察好几日。此地僻静,这个时节没人来这边,镇上百姓又都是普通人。那些刺客也关押得很安全,轻易不可能出逃。即使真有敌人也无妨,蒙汗药有时效。”   众人觉得不安,怕如此误事。   可是冬君想去光州这件事,是此间所有人的心愿——他们都想送玉龙楼主一程。若是送不了,冬君代去,也是希冀。   雪荔便又三言两语,安排他们怎么诱拐那两个侍卫喝酒。   杀手们断续点头,不好意思:“冬君替我们跟楼主磕头,说弟兄们不能亲自送楼主,很是遗憾。”   八尺儿郎们纷纷红了眼,哑了声。   雪荔点头。   她会带话的。她只是就此告别,不会再回来了而已。   众人站起来,拱手:“冬君,保重。”   雪荔愣神,回道:“保重。”   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,她感受这种话代表的涵义,却心中无滋无味,什么也品呷不出来。雪荔感到无趣,只能努力压下去。   商议妥当后,众人跟着雪荔,渐次走出屋子。   准备执行计划时,有人问最后一个问题:“既然要下药,为什么冬君还要找小公子出去看社火,不连他一起弄倒?”   一个人答:“我知道。因为小公子体弱,他滴酒不沾。你平日就没发现?”   雪荔怔一下,她也没发现。不过她本来就不关心他,没发现是正常的事。   雪荔的真正理由很现实:“我怕他死了。”   众人:“……”   也是,小公子这几天,病得连床都下不了。   --   被杀手们认为连床也下不了的林夜,此时锦衣窄袖,玉冠帛带。   他正从箱匣里翻找武器,翻找适合出行的武人袍衫。做惯了娇贵的贵族郎君,他的武袍被压在箱子最下边,翻找时洒出了半屋子灰,将他自己呛得咳嗽。   阿曾抱臂靠墙,对林夜的计划从不多置一词,只照实执行。   粱尘却少年好动。他原本只是喜欢上蹿下跳,跟着林夜出行这段时间,硬是被这不靠谱的小公子锻炼出了一腔老妈子心——   “你说的事,真的靠谱吗?让我和阿曾拿着下了药的茶水去找那些杀手喝茶,你去约冬君出门,然后你甩开她,去给孔老六他们开门,放他们出来,还亲自送孔老六离开。如果事后杀手们问起,怎么办?”   林夜:“他们看管不力啊……唔,你说得对,这里面还可以做文章。”   眼看林夜真的在托腮思考更坏的主意,粱尘:“我理解你是要收服孔老六他们,但是你什么时候见过请一群杀手喝茶的局面啊?”   林夜脸朝上一撇:“他们要是知道是我送的茶,就会喝了。”   粱尘:……你是多大脸,你送的茶怎么了?你送的茶是有金子吗?金子做的水能喝死人啊。   林夜大言不惭:“上等明前龙井。寻常人喝得起吗?”   阿曾一愣,登时羡慕。   粱尘从没有过缺钱的烦恼,自然只怼人:“你好舍得啊。”   林夜便得意:“那是。鄙人家别的还好,唯有钱多。多少代的财产,都是我一个人的。我怎么花都花不完啊……哎好烦恼。到哪里再找一个像我这么大方的公子呢?”   粱尘服气了:“你的大方里带了毒,是准备药倒别人的。”   林夜无所谓:“我又没杀人。等我杀人了,你再大惊小怪吧。”   但他即使杀人,粱尘也不会大惊小怪。粱尘知道他是谁……粱尘哼道:“我怕什么?我可是要扬名立万的人。”   阿曾在旁边听他们斗嘴半天,这会儿终于插上一句,凉凉的:“冬君武功那么高,你怎么甩开她?”   林夜朝他们神秘一眨眼:“我打算把她约到一个地方见面。我会告诉她是东边那个小树林,但实际上我会走西边的小道。我还会把约定的时间错开,错开半个时辰。”   粱尘:“那么问题来了——咱们住在一个客栈,你要怎么做到约人约到别的地方,对方一个武功高手还不知情?你怎么说服她?”   林夜眼神微飘。   他憋出两个字:“情趣。”   两个侍卫:“……”   粱尘说:“你以后一定很会骗小娘子。可怜的北周公主会被你吃得死死的。”   阿曾没说话。阿曾想到了那一夜众人在楼下烤火聊天时,冬君说反话,林夜抬头看冬君背影时的那种眼神。   他比两个少年年长,他知道那代表什么。   阿曾盯着林夜,见林夜和粱尘笑闹后,一人时眼神沉静,微有忧色。   阿曾:小孔雀在担忧什么?   林夜只是在想,要不要把冬君身份成疑的事告诉两个侍卫。他思量许久,仍是怕他们莽撞——   既怕他们打草惊蛇,又怕他们伤到冬君。   还是他自己处理此事吧。   --   于是,林夜找雪荔时,正碰到雪荔来找他。   林夜还没说出相约的话,雪荔便主动提出。林夜愣愣地看着她,总觉得这相约看社火的事,和他的想法过于巧合。   雪荔:“你不愿意?”   林夜:“为什么?”   雪荔:“为了快乐。”   林夜噗嗤笑起来。   他想到了她的无邪天然,登时放松下来,不相信她和自己一样怀着阴暗目的。他甚至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愧疚,有些不忍心。   林夜拿乔:“我不是随便就答应女子相约的人。”   雪荔:“是要三顾茅庐吗?那我一会儿再来问你。”   她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,林夜急了,伸手拉她:“回来。”   她躲开他碰触,他只碰到她袖摆。可他仍是笑个不停,心情很好。   少年眼睛里撒了光,整个屋子都亮堂无比,雪荔目不转睛。   师父从不笑,那林夜自然比师父会笑。   宋挽风笑的很浅,那林夜自然比宋挽风开朗灵动。   他最会笑了。   他应该去卖一卖他的笑,她也许,会买。   雪荔在脑海中天马行空畅想,林夜垂下眼思量片刻后,目光又轻轻抬起,像跳动的泉流,清婉地涌向她:“我是有条件的。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便又搬出他那老一套要求了:“我想找一个完美的女子,她美丽善良,聪慧可亲,不流哈喇,不打喷嚏,身上永远香喷喷……”   雪荔道:“如果你没有熬到和北周公主成亲那一天的话,我给你绑一个完美的女子回来,让你们冥婚。”   林夜嘴角的笑僵硬了。   可是雪荔不笑。   她不开玩笑。   她心中想:如果那时候她还活着,如果这次分别后他又遇见她,如果他还是这个要求……她就给他。   --   次日夜,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带着十坛酒去找两个侍卫喝酒,阿曾和粱尘带着上好茶叶,找杀手们品茶。   雪荔在屋中,换上黑色夜行衣,黑色斗笠,带好武器和《雪荔日志》,跳窗而去。   她不去和林夜约好的东边小树林。她往西走,要去光州。   林夜在屋中换下贵公子衣束,穿上黑色的夜行衣,戴上乌纱斗笠。他平日言笑晏晏,混没形象,此时黑衣束袖一点点缚身,烛火照得他修长挺拔,如剑出鞘。   粱尘和阿曾拿着茶叶走前,粱尘:“我还是不放心你。你不是说你不方便动武吗?要不救孔老六这事,还是交给我吧。”   林夜低头挽袖,懒懒道:“不方便动武,不是不能动武。万不得已时,还是可以的。我心中有数,不会伤筋动骨的。”   粱尘:“怎么,你觉得我不行?”   林夜好坏:“你不行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气愤的粱尘被阿曾拉走,林夜轻笑一声,收了那散漫模样,走到窗边,拉开窗。   他要等楼下的人全倒了,亲自护送孔老六往西边镇上逃跑。他算好了时辰,按那少女的武功,应该赶不回来的。   楼下喧嚣声渐轻的时候,林夜跳下窗,跃入黑夜。 第22章 “我好像是个好色之徒。……   当夜戌时,关押刺客的木栏牢门打开。   众江湖侠士怔愣,为首的孔老六心有预感。当他抬起头,他看到月色盈盈之下,一玄衣劲袍的侠士持剑而立,风吹动侠士的斗笠。   那侠士掀开斗笠,望他们一眼。   是小公子。   众人瞳眸微缩。   这牢门乃玄铁所铸,就为了防止他们逃脱。若无钥匙,想劈开这牢门,来人既得拥有一把极品武器,又同时得内力充沛远胜常人。   可面前人是小公子。小公子不是常年养病吗,怎会有这身好武艺?   月光下,林夜脸色稍显苍白,却无损他的俏皮。他朝他们眨一下眼,扮家家一般,用指抵着唇“嘘”一声:“杀手们都醉倒了,你们再不逃,就没有机会了。”   孔老六:他看起来好不靠谱。   但不靠谱的人劈开了牢门,众人反应过来,齐齐挣脱自己手脚上的镣铐,夺门而出。   而林夜亲自护送孔老六。   林夜带着孔老六走出牢门:“你受的伤最严重,不把你带去安全地方,我不放心。我们绝不能去庐州。‘秦月夜’在庐州建了新的据点,这是南北周和亲、南周许给北周的条件之一。一旦到庐州,你们就没有机会走了。”   孔老六恍然:“所以,小公子这几日折腾个没完没了,原来是拖延去庐州的时间。”   林夜叉腰:“不然你们真觉得我无理取闹吗?!”   大家就是觉得他无理取闹啊。   孔老六跟着林夜跳上屋檐,趁机朝下一看,果然见到斜后方客栈一楼灯火通明,鸦雀无声。   孔老六咂舌:“那位冬君……”   林夜得意:“我也把她骗走了。”   孔老六:“我们去哪里?”   林夜:“浣川镇上。那里有我的人手,他们会带你离开。”   孔老六嘲讽道:“想必我不用问公子的人手是指什么了吧。”   他此时还当林夜是软弱南周皇室的傀儡。   而林夜奇怪地看他一眼:“你问啊。”   孔老六便问了。   林夜乐道: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?你有认清自己的身份吗——被我救的俘虏。俘虏!”   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的孔老六:“……”   孔老六倏然警惕,跟随林夜时,步履刻意后退:“你还有多少算计没露出来?即使你救了我,我也不会为你做事。我们江湖人士,绝不会任由你和亲……”   林夜轻功飘逸,踩在房檐上,清风吹得他黑衣洌冽,人若飞仙。   小公子的笑容是轻松的,神色是嚣张的,但见他一身武袍,眼眸幽黑如吸人骨髓,孔老六再不敢将他当做不懂事的贵族小公子了。   林夜慢吞吞地瞥孔老六一眼,戏谑道:“怎么,难道你还想赖在我这里,让我管吃管住?你交钱了吗,就想我养你?”   林夜道:“我是很贵的。哎,你们这些人,怎么都不信我的真话呢?”   他常日在胡言乱语,谁当过真呢?   孔老六试探道:“那等公子所谓的人马带我安全离开浣川,我就……”   林夜好潇洒:“你就自由了。没人管你了。不过你可别再带人来刺杀和亲队伍了,凡事可一不可二。我也没要你现在就听我的安排,你可以慢慢地看,看我在做什么。   “等你认同我了,再听我差遣也不迟。”   林夜回头朝他笑,眼眸却更幽黑:“不过到那时候,我要整个南周的江湖人士都听我调遣,为我卖命。”   孔老六怔忡。   他暗自胆寒,又忍不住被这少年气势所压,想要下跪信服。这绝不正常,养尊处优的小公子不应该有这种气势……算了,他先瞧瞧。   啊对!待他脱困后,他要先跟自己那些好友去信,让他们先放弃刺杀和亲团的计划,别落在这小公子手里。至于他不熟悉的其他南周江湖侠士,若还想刺杀,他就没办法了。   --   浣川镇上这几夜金碧相射,锦绣交辉。   歌舞、击丸、灯山、瓦舍百戏……即使比不上建业、庐州那样的大城,也别有小镇独有的特色。   雪荔赶路间,一直头重脚轻,此时轻功运行一半,内力未竭,气力却衰败。   她腿软出汗,脚踩在檐瓦上差点跌倒,不得不从高处跳下,落入街巷中。她琢磨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时——   “看戏咯。”   “小娘子,买花吗?”   “新鲜的枣泥糕,刚出笼的,一文钱一个。”   “卖香糖果子咯,建业城里最时兴的糖果儿,不甜不要钱。”   灯烛晃耀,集市喧哗将雪荔瞬间吞没。   涌流一般的人群朝她扑来,将她挤在人流中,又从她身边流走。街市行人,谁知谁面貌?雪荔茫然又无措,黑色纱笠被吹得拂在脸上,遮蔽视野。   雪荔听到卖“糖果儿”的叫卖声,便朝那方看去。   她想,她可能是饿了。   --   林夜带着孔老六混入镇中夜间的人流中。   林夜如鱼得水,熟练地穿街走巷,指一个方向:“那间当铺,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。那里有我的人马……”   孔老六冷不丁问:“你什么时候安排的人马?和亲一行全由‘秦月夜’控制,我没见你们主仆有机会传消息。”   林夜朝他笑,故弄玄虚:“三个月前。”   孔老六怔在原地。   三个月前,北周使臣才到建业。照夜将军还未身死,林夜就知道自己必然要和亲了?   孔老六倏然想到林夜跟他说过的那番“机关算尽完成一件大事”的话。如今再想起,那似乎不是玩笑,而是野心。   孔老六心想:难怪他坚持要到浣川小镇住客栈,看社火。   原来在很早之前,这位小公子就在一步步布局了……这位小公子,有些可怕。   孔老六跟着林夜在人流中行走,忽然,林夜透过斗笠,发现了一道黑衣少女的身影。那少女戴着和他一样的斗笠。   林夜脱口而出:“冬君?”   孔老六立刻运起内功。   孔老六正考虑先行出手占取先机,他被林夜握住手腕朝后猛地推拽。   林夜反应过来自己的鲁莽,拉着孔老六急急撤退,将自己和孔老六的身形一道藏在了一片小山般五色斑斓的灯山后。   他心跳极快。   他懊恼自己怎么方才嘴快,直接叫了她。   他又希望自己弄错了。   那黑衣少女戴着斗笠,容貌看不清身形也模糊。说不定只是背影相似,其实不是那个本应在今晚和自己有约的假冬君呢?   林夜躲在灯山后,灯火照着他的斗笠。孔老六在后兀自呼吸沉重。   林夜试探着,再唤一声:“冬君?”   他声音很轻,若是寻常人,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,必然听不到。而一个机灵的不想认他的别有目的的人,此时也会装糊涂,故意装没听到。   可惜雪荔两者皆不是。   隔着人声沸腾,林夜听到了同样很轻的少女回答:“嗯。”   --   雪荔躲在一卖彩灯后的小巷中,兀自无言。   幽坊小巷不欲繁碎,每一瓦陇都置莲灯一盏。   她先前走过一盏盏莲灯,专心地算着自己身无分文,拿什么买香糖果子。她知道买卖要花钱,可是师父死了,宋挽风不在,没有人给她钱花。   怎么办呢?   不吃饭,会饿死。师父和宋挽风都不喜欢她这种死法。   雪荔越走越苦恼,没有波澜的心湖,少有地烦躁起来。她满脑子“糖果儿”时,听到了少年的唤声——   “冬君。”   雪荔反应何其快。   几乎是那声音擦过她耳边时,她运气后退,躲入了巷中。她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,她茫然于他就这么喜欢看社火,没在小树林等到她,他也要坚持独自来看?   怎么办?   雪荔听到第二声唤声后,闷闷地应了一声。   自己这一身打扮,实在太像准备做坏事的夜行人了。她想了想,将自己的斗笠丢掉,甩在身后巷子里,深吸口气朝外走去。   --   林夜嘱咐孔老六藏好,把自己的斗笠交给他保管,让孔老六自己先去找当铺,自己拖住冬君。   林夜不知道那少女有没有发现自己身后的人和自己的目的。他知道少女不是真冬君后,便对她更小心,更要谨慎应对。   林夜摆好笑容,走出灯山。他正要打招呼,却忽而愣住,手脚有一瞬僵得发麻。   雪荔从人海中朝他走来。   没有戴斗笠,穿着黑劲衣,她露出了自己的真容貌。   她从人群中走来,如鱼过水。少女乌发束辫,腰肢纤纤,杏眼琼鼻。夜间灯火的光和游离的风拂向她,少女衣袂和发辫都朝后飞扬。   金树银花不夜天,春寒料峭人无眠。   她朝林夜抬起眼。   她有皎洁的面孔,却生了一双寡情的眼睛。她的美丽空灵,不容纤尘,像高悬于天边清冷寂寥的寒月,也像荒野中漂浮无居所的冷风,她最像的——   是一只从幽静森林中走入人间的灵鹿。   灵鹿不属于凡尘,灵鹿主动下凡,终要再次离开。   浣川镇上的社火集市中,林夜怔怔的。   他感到手脚发麻,心跳加速,喉咙微干。   他不是没见过她,他只是没这样清晰地看过她;他不是没见过美人,他只是没想到她这样突兀地露出容貌,一点儿缓冲也没留给他。   少年公子血管中每一根筋脉都鼓鼓而跳,跳得他心脏剧痛,那封血的针让他撕心裂肺。   这是什么感受?他不懂,却坚持忍受着身体的痛,也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将她记住。他想这一定是因为自己提防她身份的缘故,可鼓动的心脉、跳动的心脏,又似乎在否定。   雪荔穿过人群,走到他跟前。   目光交汇时,雪荔问:“你怎么了?”   林夜喃喃:“我好像是个好色之徒。我要死了。”   雪荔后退:“别死。”   她道:“别色。” 第23章 “我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……   万街千巷,万树流光。林夜和雪荔一道站在巷口说话。   雪荔在想如何圆谎,林夜在面颊绯红心不在焉。他低着头,都不怎么看雪荔。   于是,又是雪荔主动开口:“我去小树林等你,没等到,我就走了。”   她说完,心湖一颤,有些心虚。然而这心虚于她这样无情的人来说不过是凡尘一点,过去便过去了。雪荔便继续淡定。   林夜支吾:“我也去小树林了。我、我弄错了和你约定的时间,没等到你,以为你先走了,所以我也走了。”   比起雪荔,他是真心虚。爽了这样美丽少女的约,让他不自在。   雪荔立刻补充自己的谎言:“没错。就是这样,我先走了。”   她瞥他一眼,他一身黑色劲衣,和平日那雍容懒散的小公子不同。她抓住这个漏洞攻击他:“你的衣服怎么像夜行衣一样?”   林夜心里七上八下,昏昏然想:她主动问我的事。   怎么,她关心吗?   林夜心里又甜又虚,年少的小公子未曾明白这感情为何,便要带着心虚,继续编造谎言。   他好是唾弃自己:“我从小就向往江湖大侠来去自由,武功盖世。我体弱,出不了门,但可以穿大侠的行头,想象自己是大侠啊。这一次和你相约看社火,没有那些烦人鬼跟着,我便想、想……圆梦。”   雪荔:“你一定哪里弄错了。”   江湖大侠不会穿夜行衣。   林夜:“嗯。”   雪荔听出他声音越来越低。他又一径左顾右盼,就是不对视她。这一身劲衣,更衬得他侧脸苍然,没有血色。   雪荔想:他会不会病死在这里?   那她要离他远一些。   她还要赶夜路,去光州。若是林夜死的时候,自己在现场……遭到的审问和追杀,可能比“秦月夜”的追杀更多。   雪荔默默往旁挪。   麻烦鬼忽然抬头:“你又为何穿夜行衣?”   他看她一眼,脸更红了。   雪荔便更怕他把自己烧死了。   雪荔淡然:“我是江湖人,想穿什么穿什么。”   林夜愣一愣,眸中噙了丝笑。他心中明白此女出现在这里疑点重重,可如果她不暴露的话,他不想主动问。   阴错阳差,就当做这是一场私约,二人一同逛夜市吧。   逛夜市啊……   林夜目中开始闪烁,悄声:“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了吗?”   雪荔坚定地摇摇头,她根本不关心。   林夜微笑起来,柔声:“那我们,一起逛逛吧。”   引开冬君,孔老六就安全了。而且他可以和美丽的少女一起……   雪荔不太情愿,面上却不显露。她开始觉得用言辞劝退他有点难,不如,直接动手吧。   当下里,林夜有了逛街的打算,便振奋精神,背过身去看周围有什么好玩的。雪荔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背影,缓缓运起内力。   林夜很认真:“让我看看,冬君会喜欢看什么呢?”   雪荔袖中匕首出了鞘,寒光在黑衣下凛然一闪。她朝他走一步。   “咕咕。”   雪荔准备动手时,肚子传来一阵响。她一怔,内力泄了;林夜回头,睁大眼睛看她。   林夜慢慢地笑了起来。   他愉悦万分,也不再紧张不再害羞,甚至撑着一副看着病弱的身子骨,胆敢弯腰俯向她,笑眯眯的语气宛如哄小孩:“冬君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吗?在下为你效劳。”   雪荔从未被人用这种哄小孩一样的方式对待过。  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被人哄。   她板着脸,而林夜弯着眼眸出主意:“买香糖果儿好不好?”   雪荔怔住,仰脸看他。   林夜:“我很喜欢吃。唔,还有云片糕、桂花糕……你别笑话我,我喜欢甜食,嘿嘿。”   雪荔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。   但是——雪荔:“香糖果儿。你要买给我吗?”   林夜心软得一塌糊涂:“可以啊。”   雪荔又问:“不给你钱,可以吗?”   她知道自己在得寸进尺,宋挽风教她人生在世,有时候就要脸皮厚。反正她感觉不到脸皮,厚就厚。   林夜却佯怒,伸手在她发上轻拍一下。   在雪荔睁大眼睛吃惊看向他时,他快速收回手,把手背到身后:“说什么呢?本公子在乎那点儿钱?”   他腰杆挺直,跃跃欲试:“你在这里等我。”   雪荔奇怪为什么要等,一起去不好吗?   但她不问。   雪荔怕自己饿晕,只问:“等多久?”   林夜一下子想起自己之前小树林爽约的事,不知道她等了多久,多失望,才会这样问他。   林夜心虚又心软,还带点儿心疼:“一刻钟就好。”   雪荔好乖:“嗯。”   --   林夜快速离开,找到孔老六时,戴回自己的斗笠。孔老六怕冬君发难,一直警惕,没走出多远。孔老六看到林夜追来,不禁啧啧而笑。   孔老六:“那就是冬君的真面目?”   林夜含糊应一声。   孔老六:“小公子眼光不错啊。我是支持你的——呸,和个鬼亲。小美人多好看,你喜欢她,就勇敢些……”   林夜惊吓:“喜欢?不,我是要去和亲的。”   林夜又痛彻心扉地捂脸,语气沉痛:“我只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了。”   孔老六:“……”   他神色古怪,不知该说什么。而幸好,他不用掺和林夜这堆麻烦事。林夜带着他赶路,袖中手酥麻,感觉自己指间应该残留她的发香。   孔老六在身边。他不能掉价地去偷闻,但可以掉价地在袖中轻搓手指。   林夜像有什么急事在后追着他。林夜快速带孔老六到那当铺前,递出一腰牌,说了暗号。当铺小二看清寒夜中黑衣斗笠的小郎君,立刻激动抱拳。   孔老六发现这小二,身形魁伟健硕,呼吸和行走都是习武人的方式。   小二压低声音:“小主子安好。”   林夜将孔老六交给他们,嘱咐双方一番。他要走时,小二问:“我等候命多时,何时能加入小主子的队伍?”   林夜回头一笑:“就这两天。”   孔老六瞳眸缩起,猜测满客栈醉酒的人,后续可能会继续跳入林夜的陷阱;而小二则十分放心,目送小主子离开。   他们是林家的暗卫。   林家守卫川蜀,他们守卫林家的主人。   如今林家满门皆亡,只剩下一个小主子。小主子要去做一件大事,实现林家看不到南北统一、战争永无休止的遗憾。他们将跟随小主子,弥补林家忠烈们的遗憾。   --   林夜将孔老六送去了自己的人手中,才终于放下心,急急去买什么糖果儿,赶回雪荔身边。   他怕她不够吃,又担心她干吃会噎,便好心地买了许多蜜浆凉水儿。   林夜大包小包地要赶回去时,在两个巷子的交叉口,听到一个小孩撕心裂肺的哭泣声,以及街边路人的惊叫声。   一辆马车失控,朝路中的小孩撞去。   林夜登时一凛,毫不犹豫地抛下所有油纸包,凌身掠入路中,将那小孩抢入自己怀中。   --   当林夜被失控的马车、路人的感激、小孩嚷着找爹娘的繁琐事务缠住时,雪荔安静地靠在巷边花伞旁的墙头。   一刻钟,到了。   他没来。   自己又一次犯蠢了。   师父教她行走江湖的经验,可她真正进入江湖时,仍会闹许多啼笑皆非的笑话。宋挽风又教她别信任何人,就能全身而退。   她本不信小公子。   她本可以全身而退。   但是肚子不争气,她又没有钱。   算了。   雪荔虽然身体虚软头脑昏沉,但她可以继续赶路。出了镇子应该会有山林,她可以打猎。   雪荔将自己的斗笠戴回去,转身没入人流。   --   林夜重新买了糖果,再来不及买什么糕点蜜浆。仓促赶路间,他鼻尖微微地渗了汗。   他心中抱着一丝希望,希望她等过他一次,还会等第二次。然而当他赶回约好的地方,只看到空荡荡的巷子。   许是他看着又傻又可怜,那巷边卖伞的婶子好心告诉他:“小娘子等你等了一刻。”   中年婶子看到谁,便偏向谁。   她先前看那小娘子可怜,心里跟着骂负心汉;如今看小郎君失魂落魄,她便又觉得是小娘子无情。   婶子说:“我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小娘子,多待一会儿都不肯。我苦苦求她,她头也不回,戴着蓑笠就走……”   戴着蓑笠!   林夜凛然间,想起了一事——   今夜自己别有目的,假冬君自然也别有目的。那身衣容,绝不寻常。   她掉头就走,是要去做什么?会危害到和亲团吗?   --   雪荔在浣川小镇的房檐和树梢间穿梭,忽感觉到身后有气息跃上屋檐,朝她奔来。   她想也不想便弹出指风,身后林木簌簌摇动,那人在半空檐角上身子以诡异方式一斜,躲开了她的攻击。   明月下,魅影一错,雪荔的前路又被此人拦住。她袖中匕首在今夜第二次出鞘,锋刃磨着劲衣。   隔着斗笠,她看到挡路的,是同样戴着斗笠的黑衣人。   那人压了声,带几分漫不经心:“冬君这么着急离开浣川,要去做什么?”   雪荔不和人寒暄,迎身便是匕首寒光。   黑衣人后仰着上半身在屋檐上疾步后退,吃惊她这不留余地的一刀。   黑衣人:“何不留下?说不定有人在等你。”   “刺——”匕首寒光映在斗笠飞纱上。   半空树摇,剑光刀影,兵刃撞击如银月,拂在二人飘起的衣襟上。   --   当是时,一群黑衣人在那从北周来的两个神秘人的派遣下,到达浣川镇集市上。   他们站在屋顶,腰间悬着可以装血液的琉璃瓶,俯视着下方的人间烟火。   他们从客栈方向赶来,追踪林夜的踪迹。小公子脱离保护,自然是他们动手的机会。   但是动手不会只对付小公子一人——   高处屋檐与树影间,数不清的弓弩和火箭,朝向了下方的人群。   一百二十年前,北方部落霍丘国和大周国决战。霍丘国被赶出西域,几乎灭国。而大周国也损失惨重,嫡系皇室被霍丘国的内奸分化两派,被种下“噬心”之毒,隔江而战。   霍丘国仇恨大周。   但比起北周,他们更仇恨南周。当年,就是南周那位皇帝,杀了他们的大王。   一百二十年后,所有的恩怨卷土回归。   “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,席卷整片神州。大周的崽子们,等着吧,血债血偿!”   --   剑和匕首挑开了高处打斗的二人的斗笠,碎片纱布淋漓如雪,飞落在脚边。   雪刃卷起的风擦过少年郎的衣袂。他站得笔直如钢板,面容沉静眼神凉漠,既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,也不见方才集市寻人时的落魄。   他那几乎慑人的目光,落在雪荔波澜不惊的面容上。   林夜的剑抵着下方:“是我。”   雪荔终于开口:“我知道是你。”   他刻意变了声音,但她从他开口第一声,就知道是他。她无数次明着听他的声音,偷偷听他的声音……她的匕首,一开始朝向的就是他。   他不是柔弱无能的贵族小郎君,她也不是一心护送他的女侠。   风动叶摇,遍地如霜。无边的恩怨与猜疑化为沉默,横亘在二人之间,让人彻骨心凉。   “轰——”   下方传来爆炸声。   火焰飞舞,各处烧毁,人声惨叫。爆炸声震得屋檐和树木齐齐震动,影响到了雪荔和林夜二人。二人身形一晃,朝下看。   下方火海四处燃烧,人间炼狱就此开启。 第24章 一更“我没爽约。我给你买的香糖果儿……   浣川小镇在一瞬间,变成人间炼狱。   数不清的刀光箭弩刺向?逃跑的百姓们,那些百姓尖叫踢打?,而从黑夜中?奔出的陌生黑衣人提剑便迎上去。武者杀戮百姓如切瓜切菜,溅起的血让他们更为兴奋。   高处屋檐上的林夜目眦欲裂。   这些人是谁?莫非这就是假冬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?自己挟持假冬君,可以救下方百姓吗?   不,救不了。下方已经开?始流血了,而假冬君武功高强,自己无法?快速拿下她。   越是情势危急,林夜越是冷静。   他自杀戮战场上长大,他的童年睡前故事都是听将士们的英勇作战。故事中?的将军们总是英武非凡,悍不畏死。而幼年时的林夜嗤之?以鼻,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做得?更好:   为将者,次者勇,强者谋。悍不畏死有?什么?了不起?若能智取,不必动武。   但血债血偿。   犯我神州百姓者,唯有?以血来偿还。   若假冬君若策划了此事,他必千百倍地奉还。   屋檐上,雪荔尚在观看下方的火海求生,便觉旁边冽风拂过。她立即握起匕首,然而抬眸间,她看到的是林夜如大鹏展翅般,急速从她身畔掠过,朝下方的火海扑去。   雪荔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抓住一个幼童,挥刀就要将人杀掉。林夜倏地从后跃去,一剑将人穿胸,并在燃火的横梁倒下时,他抱着小孩翻身腾空,在斜下的横梁上一踩。   他重新脱困,跃入了另一重火海中?。   滚滚熊火带来的风都是滚热的。   雪荔回忆林夜方才展现出来的临场之?变和绝世轻功。   她拂一下颊边发。   此情此景与她无关,雪荔掉头便走。   --   雪荔隐入黑暗中?时,那监视这场杀戮的刺杀者首领,发现了有?一位高手在屋檐间飞檐走壁。   首领警惕:两位大人派他来取小公子?的血。当?他赶到集市,他看到下方的烟火气,便忍不住怨毒之?心,做了“屠城”的决定。   两位大人说“秦月夜”不会插手此事,怎么?,莫不是“秦月夜”中?有?人违背誓言?   他可不信小小浣川,会有?多少高手留驻在此。   首领对其他人说:“你们去杀人,我去解决那个高手。”   首领蒙上面,戴上银白色的纤丝手套,踩着一树桩,跃上屋顶。   雪荔在黑夜与火焰中?疾行,前方幽静阒黑,宛如恶兽张开?的血盆大口。雪荔距离拐角尚有?三四?丈时,她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?一样?,腾地翻身后退,一道指风向?那看上去什么?也没有?的地方打?去。   幽黑中?,“叮”一声脆响,她的指风击中?处,一根蛛丝一般的银线,浮现了出来。   有?人慵懒,用古怪的发音夸奖:“还没到跟前,就发现了我的‘蛛丝’?小妹妹本事厉害,在哪里高就?莫不是‘秦月夜’里四?季使里的一个?我家大人明明说,‘秦月夜’不会参与此事。”   雪荔抬目看去。   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,蒙着面,挡住了她的路。   这人发音很奇怪,却孜孜不倦想和雪荔说话,语气还越来越严厉:“莫非‘秦月夜’要违背原则,保护那小公子??”   雪荔心想:莫名其妙。   这个人疯狗一样?嗷嗷叫,上来就说一堆话,简直听不懂这人喋喋不休说些什么?。   她急着赶去光州,而今夜拦路的人,一个又一个。   雪荔平静道:“疯狗,让路。”   来自外族的首领对大周语言不太熟练,唯有?骂人的话,一听就懂。他瞬间凶狠:“你在骂谁?”   雪荔自认为自己在劝架:“好狗不挡道。”   首领盯着她,目露轻蔑,再不多话,直接操纵着银丝,千丝万缕的杀机在幽暗中?扑向?雪荔。雪荔掠身而躲,她的匕首缠上那银丝一缕,银丝黏在匕首上,让雪荔在那首领冲来时,被迫挨了一掌,被激得?朝后一退。   首领蔑笑:“不过如此。”   雪荔缓缓抬头,幽静的眼?眸寻找着首领身上的破绽。   她被这蛛丝弄得?很烦,招式施展不开?。她不想被黏住的话,最?好杀了蛛丝的主人。   她一向?厌烦尘世人情往来,好的坏的都不愿意参与。她对打?斗没有?忌讳,只?求目的,往往做出旁人难接受的事,惹人惊恐。时间久了,雪荔干脆因厌烦他们的神色,而懒得?动手。   她懒得?杀人,不代表她如今改头换面,不会杀人了。   雪荔一点点用内力,震碎了缠住自己匕首的蛛丝。她在首领洋洋得?意时,破雾而出,幽魅般飘移,又在首领的斜后方再次出现。   雪荔一刀挥下,那首领回头。寒光中?,他以为匕首迎向的是自己耳朵,他运气躲闪时,麻麻刺痛自手腕传来——   他操纵蛛丝的一只手,被切掉了。   雪荔幽声如鬼魅,贴着首领:“还有?一只?。”   --   林夜在火海中?,与三个袭击的黑衣人打?斗。   他救下的小孩傻傻地躲在一边,看林夜一人,便将三个人缠得?出不了手。那三人齐齐围杀,本以为可以用小孩来胁迫,然而如今,他们三个人围着一人,竟然无法?抽出空去抢小孩。   刺客中?一人:“你是何人?!你不是小公子?!”   他们得?到的情报,明明说小公子?养尊处优,体弱多病。然而面前这个黑衣少年,面容是苍白了一些,可他眼?神幽黑武力强盛,哪里见得?一丝“体弱”之?态?   若是粱尘在此,一定会着急大吼:别打?了!你忘了你体内封着的针吗?那针松动了,不提心头血能不能留住,你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吗?   可惜现场没有?老妈子?,也没有?人能拦住林夜。   林夜垂下眼?,瞥向?说话的那个刺客:“小公子??你们认识我,为我而来?”   他们不再答,林夜微微一笑,瞬间扑向?那多话的刺客。其余二人连忙援救,然而只?瞬息间,林夜便掐住了那人脖颈,轻轻一拧,又一掌击碎此人心脉。   他另一只?手中?的剑,朝后斜掠,挡住身后的袭杀。   血溅在林夜秀白的脸上。   他身后偷袭的两个黑衣人见他回头,少年目光平和,但那干脆利索的杀人手段,只?让人胆寒。两个刺客面面相觑,又想起自己的任务,便一人急向?半空中?射箭传讯,一人杀向?林夜。   林夜长身如鹤,纵向?那想传讯的人。   刺客的剑刺中?林夜的手臂,刺客迫不及待想拿琉璃瓶子?来接血。   下一刻,林夜淡然的笑音,响起在接血刺客的身后:“你在做什么??”   少年瘦白的手指伸出,来抢那琉璃瓶。少年另一只?手,掐住了这刺客的脖颈。   血落在林夜的睫毛上、脸颊上。   他好是秀美,又好是妖冶。   林夜:“告诉我,我让你死得?痛快些。”   刺客被他掐住脖颈说不出话,与此同时,林夜竟拔过先前传讯刺客手中?的箭只?,折成三段,朝空中?射处。林夜运转内力,一声长啸几?乎传遍整个小镇。   火星飞溅,他长啸出口时,唇角便开?始渗血。长啸声却清而悠长,那刺客趁他虚弱挥剑袭来,又用琉璃瓶来抢林夜的血。   被救的小孩痴傻仰头,看着林夜如末夜英雄般,巍然而立。   --   屠城发生之?时,孔老六和当?铺的小二便冲入了火海。   当?长啸声响起时,那小二抬头看向?夜空,神色凛然:“小主子?发令,此地,杀无赦——”   孔老六瞳眸颤颤。   他见恶徒残杀百姓,当?即恨得?双目赤红,想也不想就冲出去。他以为自己是单枪匹马,但是刚认识的小二跟着救人,让他心里得?到慰藉。   虽然那小公子?非要和亲,但是小公子?的人马,起码不是恶徒。   但是孔老六满心焦躁,只?觉得?不够:敌人太多了,小小一家当?铺,即使各个武功盖世,能挡住多少?何况,他也不相信这家当?铺的人各个武功盖世。   这家当?铺的人,各个了不得?。   当?那小二说出“杀无赦”的号令时,在孔老六呆愕的目光下,这些和他一同作战的人,齐齐甩开?外表的伪装、衣容的伪装,露出了腰下、手边的弓弩、软剑、长鞭,甚至有?一人藏下了一长、枪。   众人齐声:“得?令——”   战势好像在一瞬间逆转。   这么?多的黑衣人原本将他们围攻得?喘不上气,杀害百姓的手段残忍寡情,但当?己方人形成队列,一道出手中?,此方的黑衣人,倒像是被他们给包围了。   孔老六观察这家当?铺的人:配合无间,彼此信任,默契十?足。一刀一剑都章程有?序,杀不了敌人就收,而另一人会从侧方补上。   他们不像江湖人,江湖人没有?这样?的“纪律”。   他们像是——一支军队。   一支强大的、震慑敌人的军队。   这一方的黑衣人数量渐渐减少,被这部分人杀得?回头无路。忽有?一黑衣人好像认出了他们是谁,睁大眼?睛:“你们……”   “噗——”他脑袋被削掉。   然而黑衣人们并不畏惧,他们骁勇无比,冷笑连连:“就算你杀光我们,也杀不完我们所有?人。将军派了远超过你们想象的人……”   一道清冽淡漠的声音自后传来:“将军?哪国将军,在我神州作乱?一介将军不死于战场,只?使些偷鸡摸狗的手段,不配为将。”   那黑衣人回头,正撞上身后人递来的剑。   林夜黑衣猎猎,衣摆飞扬,提着剑自幽暗中?走出。他步履悠缓,步步上前,一点点将人逼到火海前。少年郎有?雪白的脸,乌黑的眼?,临危而不乱的神色,以及残忍又嗜血的手段。   少年郎嗜血的模样?,忽然让黑衣人觉得?眼?熟。在黑衣人探查南北两周的这么?多年中?,他曾在川蜀见过一位戴着恶兽面具、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小郎君。   那是、那是……!   可惜他再也开?不了口。黑衣人怔怔然,看着自己胸口上的剑,轰然倒向?后方的火海。   而身后那家当?铺的人抬头,齐齐激动迎上:“小主子?!”   孔老六心情复杂又敬佩,不自觉地跟着这群人迎上。但那些人管小公子?叫“小主子?”,他唇嗫嚅两下,叫不出口。   林夜不关心称呼问题。   林夜道:“敌人派了很多人来屠城。他们若是知道我在这里,就晓得?该是他们被屠了。”   孔老六心想:“若是知道你在这里就……”?你谁啊?凭什么?怕你啊?   那些下属却理所当?然:“自然!”   林夜:“你们和孔老六一起去救城中?百姓,抓住那些刺客。能杀就杀,不好杀就抓活口,我事后要审问;他们想屠城,我先屠尽他们。对了,留一人逃走,去找他们背后的主使,你们派人跟着。跟不跟得?住都无妨,我要今晚的事,有?人知道。”   林夜淡漠:“我要世人掂量掂量,无论背后指使者是北周皇帝还是别的什么?人,我要让他们看到今夜发生的事,好好掂量掂量:杀我满城者,必被屠尽。”   众人齐声应是。   孔老六满身热血沸腾,被激起一腔豪情壮志,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答应了下去,被这少年调遣。   不过问题是——小二迟疑:“我们杀人不在话下。问题是,之?前怕被朝廷怀疑,调来浣川的人手恐怕不够……”   林夜抬手打?断:“无妨。他们是冲着我来的,我会把一部分人引走。剩下的人,一个也不能放过。”   众人听令,急急而走。他们走后,方才还威武不凡的少年公子?,侧过脸咳嗽,捂嘴吐出了一口血。   睫毛上的血液,弄湿林夜的眼?睛,模糊他的视线。   因动用内力过于严重,他周身那被神医动过手脚的骨头缝全都泛起丝丝麻麻的疼痛感。如蚁噬心,一点痛没关系,但全身骨架都疼,便非常人可以忍受。   然而林夜不是常人。   无论身体多么?的痛,他此时提剑而立,在一片浓黑深夜与火海中?,都站得?笔直无畏。   他绝不能倒。   他方才从黑衣人那里审问出了结果,敌人今夜的目的是从他身上取血,屠城只?是附带的。而只?有?北周宣明帝需要在见到他本人前,先拿到他的血来做实验。   林夜一定会给宣明帝血,一定会向?宣明帝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小公子?。   但不是今夜。   今夜,他一滴血都不会给这些人。今夜,他一定要这些人付出代?价。   --   雪荔那一方的打?斗,气氛紧张。   那首领本事不小,既会控制蛛丝,也有?高超内功。可是他再厉害,也不过是一个有?喜怒哀乐的凡人。哪里比得?上绝情断爱的“非人”呢?   玉龙实在将雪荔教得?太成功。   她不在乎痛觉——   “唔。”她好像一个作战傀儡般,感觉不到痛,首领每次都因疼痛而僵硬抽搐时,雪荔握匕首的手,没有?一次颤抖。   她不在乎百姓——   “救命!”无辜人再如何呼喊,首领也别想胁迫得?她,她眼?中?只?有?首领这一个敌人。   她也不在乎自己——   “刺。”所以,她可以以伤换伤,露出一个破绽给这首领。当?这首领抓住机会,将武器送入她胸腔时,雪荔成功换得?贴身机会,砍掉了首领的另一只?手。   雪荔胸前大渗血,步伐微趔趄,却到底没倒。   她暗自可惜:首领因为少了一只?手,动作迟钝,没砍中?她心脏。   不然她就可以死了。   既然没死,那就送别人去死。   雪荔拔掉胸前武器,首领惨叫着倒在地上,雪荔毫不犹豫地补刀,送了他最?后一程。那首领临死之?前都想拉她当?垫背,用满嘴血的牙咬住雪荔的衣摆,仇恨目光盯着雪荔。   雪荔头有?些晕,她估计是饿的。   她看到周围火海重重,人人逃跑,敌我战斗连连,分不清彼此。原本乱局之?中?,她可以找到点儿吃的,不用花钱。但这些人到处放火,烧掉了几?乎所有?摊铺。   雪荔一脚将首领踹进了火海中?,算是对他的回敬。   --   麻烦的人解决了,雪荔掉头就要离开?。   此时屋檐树木到处燃烧,她无法?再飞檐走壁,只?能在火海中?穿行。到处烟雾缭绕火光耀天?,她开?始分不清方向?,不禁迷惘。   雪荔听到了兵器交戈声,便神色一动,朝那方才奔去。   拐两三个巷子?,雪荔赶到了一处杀戮场。她的闯入,也让在此方打?斗的双方人马一怔。   林夜捂着受伤的手臂,怔然看雪荔,握剑的手不禁微颤:是敌是友?若假冬君就是今夜的主谋……   林夜苦笑:以他如今状况,他真的打?不过她。   但是林夜发现,和自己对打?的十?余个黑衣人,同样?紧张警惕地看向?那贸然出现的黑衣少女。   林夜挑眉:嗯?   雪荔赶到这里,目光平平地从打?斗双方的脸上掠过。   她看到了一群不认识的人,也看到了唯一认识的林夜。然而认识不认识,都与她无关。因她走到这里,她发现了熟悉的路径,找到了可以走出浣川集市的方向?。   雪荔朝自己认定的方向?走去。   林夜和黑衣人们挡在她要经过的路径上。   雪荔波澜不惊:“借个道。”   众人傻愣,眼?睁睁看着少女从他们身边走过。   雪荔的路过,似乎只?是一件平平无奇的插曲。   黑衣人们重新迎向?林夜,来取林夜的血。林夜今夜耗损严重,要将这十?来个人引走,废了不少功夫,却也到了强弩之?末。眼?看十?来个人重新围攻向?自己,林夜不禁苦笑。   一掌击中?林夜胸口,林夜被击得?飘然飞出去,摔在地上。他摔靠着一段焦木,正看到雪荔就在几?步外,要走出巷子?。   林夜不知该作何感:到底是庆幸她和敌人不是一伙呢,还是失落于她的见死不救?   一样?油纸包,骨碌碌,从林夜受伤的胸口掉落。敌人击中?他胸口,他胸口藏着的油纸包,自然被震得?飞出,一径滚到了雪荔要踩的前方泥土上。   雪荔再次被挡道。   雪荔多少有?点心烦:一次一次又一次。这是自己今夜第三次被挡路了。   她低下头,看挡住自己的是什么?——油纸包散开?,几?颗碎了的香糖果儿,沾着化掉的软绵糖酥,静静地躺在纸包间。   香糖果儿。   雪荔怔忡。   她缓缓抬头,看向?林夜。   双目汇聚,目不斜视。   一道月光照下,照得?残垣如霜似雪。   那倒在残垣上的黑衣少年脸色苍白,颊上沾血,一双漂亮的黑眸也被血弄脏。但他风姿极美,像一段染了污渍的霜雪。   林夜捂着胸口无力站起,又不了解这奇怪的少女。可是当?这少女朝他看来时,他忽然福至心灵,脑中?冒出了一个猜想。   林夜虚弱地朝她笑,柔声:“我没爽约。我给你买的香糖果儿……”   林夜手指那些包围而来的黑衣人,委屈抱怨:“被他们弄碎了。”   黑衣人们要包围林夜,从林夜身上取血,他们已经击倒林夜,只?待最?后一步——   少女的匕首递出。   雪荔拦在了林夜面前。   雪荔轻声:“有?我在,谁也别想杀他。”   她的匕首朝着黑衣人,眼?睛则看着地上碎掉的糖果儿:“你们,不可饶恕。”   倒在残垣上的林夜盯着少女纤细的背影、雪白的侧脸:呀,赌赢了。 第25章 二更“我们一起走。你要我,我也要你……   残垣前,林夜用内力朝雪荔传音入密:“能逃吗?”   挡在他?身前的少?女发丝拂面,耳朵动了动。   当然能。   雪荔本就懒得?动武。   那些包围他?们的黑衣人,武功算是中上,但不算最顶尖的那类。   雪荔衡量了一下:全部杀掉,可以。但是太累。她一向不爱干活。   于是,趁那些黑衣人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如今情?况时,林夜倏而起?身。雪荔同时动作,一匕首挑破一离她最近的黑衣人脖颈时,她身子斜斜地?朝后飞了个?大圈。   雪荔正好将起?身的林夜拉住。   林夜此时因内力冲击,功力时强时弱,每次运气都要?耗损大量内力。但幸好站在他?这一边的人,恐怕是个?顶尖的武功高手。雪荔在他?后背轻轻拍一掌,直接动用轻功,助林夜一道?遁入了黑暗中。   火浪滔天,身后黑衣人们这才迟钝道?:“追。”   --   雪荔带着林夜,按照她早已看好的方向,一路穿越火海,离开集市,疾行于荒野林木间。   身后的追杀一直不放。   林夜心中始终警惕,还要?抽空,半真半假地?试探雪荔:“和我一起?走,多危险啊。这么危险,你怎么还跟着我一起?啊?”   离开浣川集市,只有一条大道?。到分叉口前,路才能分出通往光州与庐州的区别。而在此之前,雪荔本就和林夜走的同一个?方向。   雪荔不像林夜想的那么多。   她只回答:“这么危险,多亏我来了。”   林夜一怔。   林夜被少?女相?助,二人在寒风中飞跃间。他?踩在树梢间,侧头凝望旁边的少?女时,心脏不知是揪痛,还是因她的话而多跳了几拍。   心跳与心跳是不一样的。   有时候,疼痛太漫长,会无法分清心脏因何而疾跳。   林夜分不清。可林夜心中难免恍惚,赞赏自己今夜多走两步路,买那一包“香糖果儿”是何其英明的抉择。  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少?女……一包碎了的、扔在地?上的糖果儿,都能让她偏心于他?。   林夜疾行间,心中又软又暖。   他?此人从来是个?脸皮极厚的混不吝,不管旁人如何对他?,他?都认为理?所当然,一切皆是自己的优秀造成的结果,是自己应得?的。   但雪荔不一样。   他?不知道?她是假的冬君时,对她好,是怀有目的;他?知道?她是假的后,对她好,又是见色起?意?。   他?实在是有些羞愧。   林小公子的羞愧心很少?,但一涌上来,便情?真意?切。   荒野亡命之路上,身后的追杀者不知道?什?么时候就能追上他?们,林夜还怀着一腔天真的愧疚心,向雪荔建议:“不如你丢下我,逃命吧。我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情?况,剩下的,我自己想办法。”   雪荔瞥眼?他?睫毛上那已经黏结的血迹,胳臂衣衫被挑破后同样渗出的血。   他?身上出血好多。   可他?虽然脸色因失血而苍白,竟还能活蹦乱跳,在她的内力相?助下,用轻功和她同行。   他?当然不会是情?报里那个?“病弱难言”的小公子。   然而雪荔也不关心他?为什?么会是现在这个?样子。   雪荔只从习武者的角度,看出他?身上伤口多却不致命。可是今夜雪荔面对的那个?首领却十分残忍,招招对着她的命脉,誓要?致她于死地?。   凭什?么呢?   凭什?么对她就下杀手,对小公子就不呢?   她没有在脖子、头顶挂上“雪女”的招牌,那首领到被她杀死前,也根本不知道?她是谁。   那么凭什?么区别对待呢?   就像春君只和宋挽风说话,不理?会她;师父和宋挽风商量事情?,对她永远无言。   恐怕玉龙是她永远的心结,只是雪荔自己不知道?。少?情?少?欲的少?女从不关心旁人事,此时却仅仅因为林夜伤势多而不致命,主动提出了问题。   林夜闻言一怔。   他?在撒谎与诚实间犹疑,然而他?一抬头,看到快速朝后掠去的蓊郁草木上,少?女踏风而行,眼?眸清澈空洞,她侧过脸专注望他?。   他?的心蓦地?一空。   林夜说了实话:“因为他?们想取我身上的血。北周宣明帝想在我到达汴梁前就得?到我的血,好知道?南周有没有李代桃僵,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。”   至于宣明帝为什?么要?林夜的血……   林夜本在迟疑她若是问了,自己该如何撒谎;然而雪荔根本不问,她好像并不关心。   林夜狐疑:她到底在关心什么?关心他的血吗?   她……关心他??   她在乎他?吗?   林夜心中才一甜,便立刻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,拍醒自己这个?自大的毛病。   他?很快不用纠结,因前路有人挡道。寒风中,两道?白影飘然踩在树冠处,下方傀儡如鬼魅,朝林夜和雪荔包围而来。   那两个?白影操着苍老却正宗的南周人口音,幽幽道?:“两位小友,留步。”   林夜和雪荔倏而停步。   林夜心中一凛:“南周人?”   今夜诸多计划背后的那个?人,当真有些本事。他?们在浣川做下布置,又屠城又追他?。而那人还不放心,怕林夜仍然逃走,便在离开浣川朝西的唯一官道?尽头,安排了江湖人来阻挡。   到现在,林夜才有点相?信自己从黑衣人那里审问出的结果:他?们背后的人,是一位将军。   一位林夜从不知道?的异族将军。   他?笑起?来:“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应该不是南周人吧?我南周可没有异族口音的将军。我实在好奇,那主使者是什?么身份,竟能驱使血统纯正的南周人叛国,只为取我的血?!”   他?虽在笑,双目却一点点发寒,带着怒意?。   两个?老人中的一个?抚须道?:“呵,他?可指挥不了我们兄弟,我们兄弟不过是和他?谈交易罢了。两位小友恐怕听过我们的名号,若识趣,那小娘子可以跑,只把这小公子留下便是。”   另一个?老人却不赞同:“兄长,那小娘子根骨极佳,是上等武学奇才。若是可以做我们的傀儡……”   最开始说话的老人端详雪荔,本沉静的眸子大放异光,连声:“不错不错。嘿,两位小友,都留下来吧!”   同时间,雪荔观察着上方的两道?白影,是两个?白须飘飘的老人;下方多得?数也数不清的,是身上甚至带着尸斑的不成人形的傀儡人。傀儡人手脚被丝线牵着,他?们麻木着脸佝着背,趔趄扑来。   好狗不挡道?。   雪荔心想:今晚挡道?的狗可真多。   一个?接一个?,没完没了。不同的是,这一次挡道?的狗,有些本事——他?们呼吸绵长离地?而飞,还能同时操纵死人。   雪荔认真了些。   --   若是真正混迹江湖的人在这里,便能认出这两个?操纵傀儡的白衣老人,是南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“木偶双老”。   传说“木偶双老”住在湘西境,是一对双胞胎,横行江湖四十年,从无败绩。但这两人醉心于研究死人,日日与死人为伍,颇让江湖人不耻。而这二人也知道?自己不被他?人待见,很少?在江湖上活动。   他?们虽然恶名在外?,却当真很少?参与天下纷争。   而今夜,“木偶双老”出现在这里。识相?者都应该被吓得?屁滚尿流,跪地?求饶。   但是可惜——   林夜摆着一张无辜脸,朝他?们道?:“听过你们的名号?不不不,我从不混江湖,我从没听过你们名号,不知道?你们是谁。”   林夜心情?平静下来。   他?已经决定必杀叛国者,但他?也察觉这二人武功很厉害,自己少?不得?需要?旁边少?女的配合。他?便带着一腔忐忑心,悄悄看向雪荔,朝雪荔使眼?色,装可怜恳求她。   雪荔却误会了林夜的意?思。   雪荔学着林夜的样子,也抬头看一看两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,说:“我混江湖。但我也没听过你们名号,不知道?你们是谁。”   她本就谁也不认识。   谁的名号,谁的名字,在她耳边都是耳旁风。微风掠耳,过去便过去了。她连“林夜”的名字都没记住呢。   雪荔平常的话语,点燃两位老人的怒火。   他?们冷笑:“不识好歹的两个?小娃娃,没有家里大人教?过你们礼貌吗?”   林夜天真:“我家大人都死光啦。”   雪荔也在天真说:“我家大人也死光了。”   两位老人快被他?们气死,尖啸一声,下方傀儡们喉咙里发出浑浊的音,张牙舞爪地?冲向二人。   当务之急,林夜:“冬君!”   他?生怕她不知道?自己在叫她,但雪荔于打斗上,从来天赋异禀。   她快速观察两个?老人和地?上的傀儡们,瞬间做了决定:“那个?胡子短的老爷爷在操控傀儡,他?和下面的傀儡交给我。你去杀那个?胡子长的除了轻功外?就没什?么本事的老爷爷。”   她直白的话,一下得?罪了两个?老爷爷。   胡子短的老人气笑:“竟敢一人挑衅我和我的傀儡们?小女娃,我要?拿你做我最新的尸王!”   胡子长的老人被踩痛脚,而那痛脚是他?一生之痛,不禁气疯:“我除了轻功外?,没什?么本事?好好好,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……”   长胡老人拔身而下,想去偷袭雪荔,却被横空刺来的一剑挡住。   林夜半空踩树,从高处吊下来。衣带飞扬间,这从斜刺里钻出的少?年朝他?一笑。   黑夜阒寂,黑衣少?年面白唇红,故意?大声说:“我们家冬君妹妹真厉害,一眼?就看出你没什?么本事。我一试之下,老爷爷,你好像确实没什?么本事啊?你平时和你兄长走江湖,都靠你兄长的名气护着吗?”   林夜这个?嘴巴,当即让长胡老人热血冲脑。林夜长身持剑,运气迎上。   --   雪荔是将她眼?中武功差的那人,留给了林夜。   但她眼?中武功差的,也成名数十年,从无败仗。   多亏林夜并非常人。在遇到雪荔前,林夜也曾认为自己天赋异禀,若不是被打仗耽误,他?一定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,游历大好河山。   林夜今晚见识到雪荔的真正武功,他?不敢再做“天下第一”的梦了。   可他?依然敢做“杀掉这对木偶双老”的梦。   他?不需要?事后审问,获得?什?么口供,弄清什?么真相?。叛国者,必须死。真相?,他?自己可以查。   林夜的杀气凝聚于剑上。他?风流又清雅,眸中始终含笑,而那笑意?冰凉无比,让那与他?交战的长胡老人都不禁胆寒,多看了这少?年一眼?。   背后主使者,从没说过,南周的小公子武功盖世啊。   真正武功盖世者,是雪荔。   雪荔一人对付傀儡,以及操纵傀儡的短胡老人。   打斗间,飞叶穿云,月光照得?树林间遍地?霜白。   雪荔只一把匕首,便让傀儡们近不得?身,更时不时获得?贴身机会,给那短胡老人一刀。短胡老人江湖经验丰富,绝不给雪荔贴身机会,他?越打越心惊,竟生起?了“想收服这少?女,恐不容易”的怯懦想法。   好可惜。   他?本来见这少?女资质好,想让少?女当“活死人”,成为自己这一群傀儡尸身的首领“尸王”,听自己号令,帮自己更好地?管控死人。   毕竟,那背后主使者,请动他?们兄弟出山的礼物,便是事成后,给他?们一门秘法,可以让活人保留微弱的一丝神智,操控自己的身体?。   虽然尸身会腐烂,活死人会死得?更快……但那条件,仍是“木偶双老”无法拒绝的条件。   如今打起?来,短胡老人发现自己若不杀掉雪荔,不可能拿下雪荔,也不可能拥有什?么“活死人”。他?只好放弃那个想法,打算杀掉这少?女——   这么好的资质,即使成为死人,也会是死人堆里最出色的傀儡。   当短胡老人战术变化的一瞬,雪荔便察觉了。   武力、意?识、思路、筋骨……她统统不缺。她在十多年的杀戮场中活下来,她是玉龙养出的最出色却最不为人知的杀手。   什?么四季使,其实全部不如她。只是玉龙不让世人知道?罢了。   而今短胡老人从留情?到下杀手,没人比杀戮场中走出来的雪荔更清楚。雪荔心中平静,只觉得?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走——   打斗多累啊。   她一向喜欢简单的杀人方式。只是这老头子总在躲,那些傀儡又数量太多,她抬手都累。   而今有机会了。对方武力变强,只要?她一点点变弱,老头就会让傀儡们尝试包围她,给她致命一击。只要?傀儡们全都包围了她……   她就不用东奔西跑了,她可以一举杀干净了。   腐朽的尸臭味包裹着少?女,一片浓云将天上月亮遮蔽。雪荔被密密麻麻的傀儡们包围,林夜打斗间抽空一看,都为她心揪。   他?看到少?女受了伤,少?女被尸体?带毒的爪子抓碰到。她武功已经很厉害,却奈何不了这么多的尸山。短胡老人嘎嘎大笑,而雪荔在包围圈中,手脚被傀儡丝一圈圈缠住,被一点点吊了起?来。   林夜:“冬君——!”   他?恨不得?冲过去救她,可长胡老人绊住他?。   林夜一眼?眼?地?看那少?女被傀儡们包围:黑色劲衣被抓破,她脸颊上落了脏污的粘稠的血渍,双目闭合,手脚高悬。   被悬挂的少?女柔弱可怜,闭着眼?,肌肤如雪,唇瓣如血。山林中清风过,吹不散这一林尸臭味,只吹动少?女乌黑的发辫,耳畔与额上的碎发。   林夜心中生怒,剑气让长胡老人跌出三丈。他?嘶声:“冬君醒醒——冬君——”   他?心焦如焚,脑中弦一破,内力一瞬间盈满脉络。当那长胡老人再纠缠而来时,他?与老人对掌间,用了几个?巧劲便骗住老人。   那老人被骗之际,林夜凌空飞起?,长剑当胸。   血溅上林夜眼?睛时,林夜看到林中那绑着少?女的傀儡丝收紧。   他?喉头发干,遍身是伤,气力衰劫,周身剧痛,可他?仍忍痛动身,冲向那操控傀儡的短胡老人。他?想着只要?杀掉这人,她就有救了。   林夜心中稍有空茫。   她都要?因他?而死了,可他?除了一声声唤“冬君”,尚不知她真名。   那么美?丽的小娘子……   那么美?丽的小娘子,在傀儡丝即将刺穿她肩胛时,静静地?睁开了眼?。   夜风吹拂,林叶如涛。   少?女漂亮的杏仁眼?清透寂静,望着周边密密麻麻的傀儡,以及那远方有些得?意?的短胡老人、朝老人持剑而去的林夜。   她没有什?么杀气,没有恨没有怨,没有爱没有喜。   所以她的气息总是那般平和微弱,不为人察觉。当她抓住傀儡丝,朝着第一个?傀儡举起?匕首时,谁也没有反应过来。   在高强的武功面前,人数从来不是问题。   谁会觉得?切菜很累呢?雪荔觉得?。雪荔虽觉得?累,可一堆菜已经围到了身边,她也没忍住挥刀子的欲望。   林夜偷袭向短胡老人时,见这老人竟然浑身一震,惊恐地?看着前方,大骇尖叫:“怪物,怪物!她是怪物!她被我的傀儡丝刺穿了,她行动一点也没慢……   “她不怕疼不怕血,她死不了……哈哈哈她死不了。怪物,怪物杀人了!”   这老人因长胡老人的死与雪荔的反杀而近乎疯了,林夜又与他?交战,将他?钉在树上。那老人死前仍在喃喃什?么“怪物”,林夜确保此人死了,才回头看——   他?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,看到黑衣少?女是如何面无表情?地?切菜切瓜一样地?杀人。   她脸上、身上被腐肉、尖爪刺拉,她根本不在乎。有傀儡还带着残留的意?识去掐她已经受伤流血的部位,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。   只有杀。   那双波澜不惊的眼?中,映着山河万川,也映着死尸遍地?。   林夜也不由地?怔在原地?,被这一幕惊吓到。   怪物。   是了。不知痛不怕血,杀人如麻面不改色,不是怪物,又是什?么呢?   --   雪荔杀干净了最后一个?傀儡,才跌跪在林间落叶堆上。   她亦杀累了。   她垂下头跪地?,低下的睫毛上沾着血肉和汗水,眼?角余光看到飞舞的落叶,和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少?年公子。   她想:他?应该和世人一样,被她的开杀戒吓到了。他?也怕她。   她其实并不愿动手,多辛苦啊。   可是他?给她买了“香糖果儿”。   她虽然没有吃到嘴里,虽然现在又头晕眼?花恐怕要?饿晕了,她依然因为那包糖果,愿意?开杀戒。   师父说,知恩图报;宋挽风说,白、白……   她不是白眼?狼。   她会救林夜,也会去光州送师父最后一程。她不是白眼?狼。   --   雪荔目光平静地?从林夜面上滑过,重新累得?垂下头。   雪荔贴地?而跪,已经从地?面的震动,感受到了那些黑衣人正在靠近。   黑衣人要?对付小公子,小公子很危险。   所以雪荔说:“走……”   她话没说完,便看到了遍地?飞叶与血尸中,林夜朝她走来。她猜他?是否是要?杀掉自己这个?怪物时,他?穿过遍地?尸血,踩过一个?个?早已腐烂多时的死人,走到了她面前。   他?弯下腰,与她一样跪下。他?没有躲开她的目光,没有避开她的凝视。他?微笑着,目光清明而虔诚,抬臂将她搂抱入怀中。   雪荔怔忡。   月照银河,天地?大寂。   漫天飞叶模糊视野和思绪,弄混现实与想象。而雪荔听到抱她的少?年声音轻柔温暖,像泉水一样缓缓沁入她的五脏六腑:“我们一起?走。你要?我,我也要?你。”   这是顶美?的一幕。   这是顶盛大的一幕。 第26章 “不要。你在占我便宜吧……   接下来路程,换林夜带雪荔走。   和雪荔用轻功带着林夜不同,林夜选择的是背着少女疾行。   她小小一团,伏在他?背上,轻飘飘的像浮羽。   林夜不知是担心她受的伤,还?是疾掠的风太快,让他?听不到太多杂音。少女的发尾时不时擦过他?脸颊时,他?便要胆战心惊地问一声:“你还?醒着吗?”   方才林中?傀儡作战,他?分?明看到傀儡丝刺入了?她的心脏。她也确实流出了?很多血。可她没死。   正是因她没死,那长胡老人?才大惊失色乱了?分?寸,给了?林夜机会杀掉人?。   林夜也觉得?雪荔很奇怪。   可是他?自己有?三滴足以起死回生的心头血,他?自己身上的故事就足够传奇了?。这世上有?人?被刺中?心脏还?活着,又?有?什么奇怪的呢?   林夜只是怕她断气,时不时问一声。   而每一次,伏在他?背上的少女,都轻轻地回应他?:“嗯。”   雪荔静静地趴在林夜背上,搂着他?脖颈。   她感觉不到太多痛,流血过多也只不过让她发冷、犯困。而且她在杀人?前,本就一直头晕眼花,所?以如今伤上加伤,对她来说,反而无所?谓。   雪荔在看的人?,一直是这个背着她疾行的林夜。   【宋挽风,他?说他?要救我哎。】   好奇怪。   这世上还?没有?人?说过要救她,连宋挽风都开玩笑,说宋挽风和师父都死了?,雪荔也不会死。宋挽风经常笑着揉她的头:“小雪荔,再努力点,成为天下第?一,我和师父等着你保护我们?呢。”   雪荔便恹恹点头。   她这么厉害,她需要被救吗?   可是林夜将她背起来的时候,也许是雪荔在发呆,也许是天上的月亮照着银河实在壮美,她没回答的片刻,便把自己落到了?这个地步。   雪荔低头,轻轻嗅到他?身上的气息。   嗯,还?是那种带点儿苦药味的却闻起来就非常昂贵的贵公子才用的熏香。除此之外,还?有?血味。   他?也流了?好多血。   他?为什么要救她呢?   他?救了?她,她是不是又?得?回头救他?呢?一来一往,他?们?的交集是不是就会变多?这就是宋挽风说的“人?情往来”吧。   而一想到自己很可能面对这些交际,雪荔便又?开始厌烦。   她虽厌烦,却仍乖巧地不说话。   雪荔发呆间?,听到林夜喃喃自语:“再努力一点儿,你一定可以的。”   雪荔茫然:“……”   她要努力什么?   雪荔不知道自己要努力什么,但秉着“知恩图报”的原则,她轻声回答:“好的。谢谢你。”   谁知林夜反倒一愕。   他?侧过头似想看她,但只看到她的发辫他?便脸红,重新挪回目光。这些细微变化?,雪荔是不知道的。   雪荔听到林夜惊笑的声音:“哎?你说什么啊。我是在鼓励自己啊。我怕我自己坚持不住,把咱俩置于危险中?。你不知道我有?多脆弱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怪人?。   雪荔不吭气了?,但林夜却好像觉得?有?人?说话的感觉不错。风声灌耳间?,一片沉寂后,林夜又?试图和雪荔搭话:“你说说话啊。”   雪荔不解。   林夜:“你不说话,我一个人?走夜路,有?点不安啊。”   林夜又?道:“你要是不说话,我可就说话了?啊。我提前和你说,我这个人?,话特别多……”   雪荔知道他?话多。   她脑海里一瞬间?便能浮现无数不同的场合。   不管他?是虚弱还?是生龙活虎,他?的嘴巴从没有?停过。他?一直在自吹自擂,一直在眉飞色舞,神采灵动……总有?光落在他?身上,他?好像一直沐浴在阳光下。   但他?说个没完没了?,而她此时又?身体不适,很不愿意听他?说话。   于是,雪荔想了?片刻,找到了?一个话题:“你怕吗?”   林夜睁大眼睛:“被追杀吗?走夜路吗?我怕……”   他?的“怕”没说完便感觉到少女柔软的发辫摇晃,在他?脸颊上一晃一晃,晃得?他?心头发软。林夜脚下趔趄,差点气息中?断,从半空中?跌落。   林夜及时补救,面容如染胭脂。而他?听到雪荔清渺的声音:“你怕我吗?”   林夜愣一愣。   他?再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?长胡老人?死前、林中?傀儡堆成尸山的诡谲一幕。   林夜望着天上的银河,半真半假道:“我怕你丢下我不管。”   --   林夜从没走过这段路,但他对这段路称不上陌生。   在和亲之前,林夜就看过地舆图,仔细查看过自己的计划会经过的城镇。他是一定会来浣川的——他?需要来浣川,带自己的人马加入和亲团。   和亲团不能被“秦月夜”把控,必须由他?控制。   如今计划执行中?虽出了?些小意外,但整体仍在按照他?的步骤走——他?今夜被袭是意外,可若是他?受伤严重,“秦月夜”护送此行的杀手们?便责无旁贷。   短短一个月,小公子接连两次受伤。小公子要加自己的人马入和亲团,杀手们?必然无话可说。   林夜清楚浣川附近的地形,浣川往西南三十里,有?一座无名山。他?将带少女去山中?躲避,希望身后追杀者被山路困住,一时间?找不到他?们?。   等他?恢复些体力,或者等他?的人?马解决完屠城者,再或者客栈中?的杀手们?和两个侍卫醒来……天亮后,一切便会迎来转机。   林夜带雪荔上了?山,找到了?一处灌木掩着的曾是野兽栖息的山洞。   他?一边咳嗽,一边用稻草铺陈在土地上,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放下。   --   雪荔:“我不行了?。”   山洞阴冷,石壁光秃,还?有?一股野兽栖息后的骚臭味。爱洁的小公子一直在皱眉收拾。他?被她的话吓一跳,跪在她身边。   他?拂开她的脸颊查看她,见她面颊毫无血色,他?心口一跳。他?又?见她黑衣胸襟处渗了?大量的血,一片乌黑。他?想查看,却迟疑不敢。   到最后,林夜只握住雪荔冰凉的手,咬着牙试图传输内力给她。   林夜的脸比雪荔更白,目中?生出哀意与无力感。   他?自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控中?,可若有?人?在此过程中?受伤、甚至死亡,他?情何以堪?她是这样美丽的少女,她的人?生才刚刚开始……   感情充沛的林夜快要掉下泪来。   然而他?握住她手腕时,碰到她的脉搏,不禁怔了?一怔。   雪荔靠着石壁,虚弱地半坐在微潮的稻草堆间?。   她十分?的平和。   此时她既头晕,又?觉身热。她既因失血而身冷,又?因半日不曾用膳而无力。她的气力在一点点流逝,就如她的生命在伴随流血而消逝一般。   这不让雪荔惊慌,只让她欣慰,甚至开心。   雪荔非常虔诚地看着林夜:“我觉得?我要死了?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?唇动了?动,目色有?些古怪。   但他?没有?说话,他?怕是自己弄错了?。   他?便仍握着她的手,聆听她的脉搏;同时间?,少年扬起乌漆漆的眼睛,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。   在这一堆杂草混乱的狭小山洞中?,浑身脏污、眼睛明亮的少年,有?种狼狈美。   雪荔觉得?一定是因为自己快死了?,回光返照,才能看出一点小公子的漂亮。   雪荔交代遗言:“我死以后,你可以看在我们?认识一场的面子上,挖个土把我埋起来。也不用花费很多力气,挖个小土堆就行,我不长。我想埋在我们?刚才路过的那个倒数第?二棵树旁,那里背阴,不晒。”   林夜恍惚,差点以为自己在黄泉路上,和病友交流病情。   少女畅谈自己的遗言,甚至因为畅谈遗言,而比往日多话了?一些:“你要是觉得?挖土很累,就把我缩一缩、叠一叠……”   林夜费解她的用词:“缩一缩,叠一叠?”   雪荔一本正经:“对啊,我全身都很软的。唔,人?死后可能会变得?僵硬,那你得?叠快点,不然你力气这么小……”   她语气停顿一下,因一时间?不知道他?力气到底算大还?是算小。   一个武功高强却体弱气虚的小公子身上的秘密,必然很多。她以前没管过,现在当然也不会管。   雪荔便掠过此段,继续畅谈:“等救你的人?来了?以后,你就安全了?。如果你以后想起我的话,可以送点香糖果儿摆到我的土坑前吗?”   她记得?深刻:“我到死都没吃到糖果儿……”   林夜握着她的手,聆听着她的遗言。而他?的目光越来越软,笑意越来越浓。   雪荔便想:师父还?说我没有?同理心,小公子不也没有?吗?   世上不是只有?我一个怪人?。   少年俯下身来,凑到少女面前。   雪荔不明所?以。   这个小公子脸颊绯红,眼眸噙笑,似很不好意思?。他?却硬是厚着脸皮凑过来,轻轻用他?的额头,抵了?她的额头一下。   他?的气息又?软又?凉,雪荔被凉的,“啊”一声睁大眼睛。   雪荔懵然间?,看到抵额的小公子抬起星子一般的眼睛,轻轻笑起来:“你可以有?很多糖果儿吃。你不用忙着交代遗言,因为——”   他?替她遗憾:“你不是不行了?,你只是生病了?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--   雪荔得?知自己生病了?以后,沉默很久。   林夜又?忙碌起来,忙着将稻草往她身边堆,忙着用内力烘干稻草,忙着撒驱赶蚊虫的药粉。   而过一会儿,林夜又?听到雪荔恹恹而持之以恒道:“我可能真的要不行了?。”   林夜已经知道她的奇怪点了?。   林夜一边忙活,一边笑着安慰她:“你只是发烧了?而已啊。没事的,我会照顾你,你不会不行的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林夜奇怪:“你都烧了?好久了?,你自己不知道吗?”   雪荔摇头。   林夜一愣,目光闪烁。   雪荔得?知自己只是发烧,根本不是要死了?后,争取无果,便闷闷地抱着膝盖坐在一旁发呆。   她还?以为无聊的人?生可以结束了?,谁知道……   林夜倾身而来,自下朝上看她。   他?的发丝落在稻草上,仰起的眼睛里盛着一整个星河。   他?笑眯眯:“你真厉害。如果是我,我生病第?一天就会嚷得?全世界都知道,会倒在病榻上昏昏沉沉。可你不光没事,还?救了?我。你真了?不起啊,某某某。”   雪荔被他?夸得?有?些茫然。   雪荔又?抓住他?话里的奇怪处:“某某某?是谁?”   林夜夸张道:“你注意到了?啊?那你有?没有?发现,你至今没告诉我,你的名字呢?咱们?也算共患难了?吧,你都知道我叫什么,我却不知道你叫什么,是不是不太好?”   雪荔不吭气,目光漂浮着挪开。   林夜警惕道:“你不要告诉我,你又?忘了?我叫什么了?。”   他?气急败坏:“我明明都告诉过你!”   雪荔闭上眼:“好冷,好困。我发烧了?,有?点糊涂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?无奈地瞪着她,半晌叹口气,任劳任怨,低头整理稻草。   --   林夜小公子备受打击。   他?整理好稻草堆后,坐在一旁。他?担心雪荔的身体,便一直握着她的手查看她的脉搏。她的身体底子是好的,但是他?实则不好。   只这么会儿功夫,林夜便感觉到体内气血混乱,血腥味时时压到喉咙口,心脏也在一阵阵地抽搐。   冷汗渗上林夜的鼻尖。   林夜快速地用转移注意力法,来熟练地应对身体的不适。   他?揉着自己的脸,三省吾身:是他?不洁净了?吗?是他?风餐露宿后,太病歪歪了?吗?是他?长得?太普通吗?   他?在川蜀时,追着他?的年轻小娘子可多了?,向他?扔花的妹妹们?可多了?。怎么到这里,假冬君连他?名字都记不住?   林夜浮想联翩时,发觉自己握着的少女的脉搏异常。他?低头查看,见她烧得?更厉害了?,但是她的脉搏跳得?很慢。   林夜盯着雪荔的脸,若有?所?思?:“你心情不好吗?”   雪荔愣住。   她只是在想自己死不成的事。枉她连坟墓位置都挑好了?。   雪荔回答:“没有?。我从来没有?心情不好过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又?是一个怪答案。   她身上的疑问太多了?,林夜正想抓住这个机会,好好盘问一番。而他?才要开口,忽然听到外面有?异动。   他?与雪荔对视一眼,雪荔点点头。   他?们?都听到了?。   追杀者来了?。   --   少年少女屏着呼吸,躲在山洞中?。   林夜面色如雪,将雪荔的手紧紧抓在手中?,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。他?方才已经布置过这个树洞,此地轻易不会被人?发现,但也不能太大意。   他?和假冬君都受了?伤,恐怕不好对付那些人?。   黑暗中?,林夜另一手握住自己扔在草堆上的剑。   他?们?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声渐远。   林夜松了?口气,发现自己后背湿了?一片。   林夜思?索着那些人?今夜会不会搜山,他?和雪荔被找到的可能性有?多大。外面鸦雀无声,林夜喃喃自语:“他?们?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走呢?”   “不知道,”雪荔回答,“我去问问他?们??”   说话间?,她握着匕首便要站起来,钻出山洞去会敌人?。   林夜被她吓一跳,啼笑皆非地扑过去搂住她腰肢,硬将她拽回来:“不不不,你想多了?。咱们?待在这里,如今是最安全的。”   雪荔乌漆的眼珠子凝视他?。   她被他?拽回来,视线一点点低下,看向他?搂着她腰肢的手臂。   林夜跟着她的目光看去,脸颊突得?一红,忙不迭地松开手,往后面退了?退。   他?的脸都要烧起来了?,但无论?心中?多么惊涛骇浪,他?面上都保持着一位常年征战沙场的小将军一定可以学会的“波澜不惊”。   林夜波澜不惊地朝雪荔望一眼。   雪荔的回望也十分?的波澜不惊。   林夜心里抖了?抖。   林夜面上一本正经:“权宜之计。我怕你出去,我又?不是要占你便宜。”   雪荔:“哦。”   林夜伸长耳朵,没等到下一句话。   他?睫毛闪烁,郁闷瞥她一眼。她是真的反应不大,便轮到他?心里不是滋味了?。   但是林夜从不会被这种小烦恼击倒。   他?和雪荔说:“咱们?今夜养精蓄锐。他?们?在外面巡逻,提心吊胆,生怕咱们?从暗处出去,给他?们?一击。等咱们?养好精神,再对付他?们?也不迟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林夜虽然不知道她有?没有?听懂,但是看她抱着膝盖乖乖点头,脏乱的脸上黑眸如水,他?的心便软得?一塌糊涂。   她好漂亮啊……   他?忍不住偷偷看她,明知不该,却无法克制。而他?再一次偷看时,对上雪荔探过来的目光。   小公子内心一窘。   他?感到脸热,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,便听到少女慢慢说:“你好爱活。”   林夜迷茫:“……夸我还?是损我啊?”   而雪荔抱着膝靠着山壁,观察着他?,很平静地说:“你身体不好,动不动就倒下。你是有?点武功,但我看你的状态,你这武功时好时坏,至少你现在就应该十分?难受吧?”   林夜眸子幽黑。   他?的嬉皮笑脸一收,跪坐于一旁,身姿清拔,颇有?凛杀之气。   雪荔不关心他?是不是警惕心起,她只是说着自己的观察:“你一整夜都在自救,还?想救别人?。坏人?们?屠城,你看上去非常愤怒。为什么呢?”   林夜缓缓抬眼。   他?不笑的时候,浓长睫毛下,便有?一片阴郁肃然之色。   他?温声:“什么‘为什么’?”   雪荔:“你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?如果苦痛常在,如果多灾多难,如果病魔缠身,如果和亲非你本意,如果许多事都在乱你的心,毁你的路……那么你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?”   人?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?   人?是为什么而选择活着?   她找不到这个答案,她便永远没有?求生欲。   林夜怔怔然看她。   他?被说的,跟着她一起思?考人?生道理。   好一阵子后,这个少年手一挥,懒得?想了?。他?是武人?哎!他?干嘛动脑子想文人?才想的酸段子?爹娘得?笑死。   他?俯过身,鼓起勇气揉一揉她的发顶,说:“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。不过我们?可以一起找答案啊。“   雪荔困惑,都忘了?推开他?摸自己头的手了?:“一起找?”   林夜:“对啊。咱们?不是一起同行吗,你不是会跟着我一起和亲,一起去汴京吗?这么长的路,咱们?总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啊,对不对?”   雪荔沉默片刻。   她低下头:“不对。”   她被他?说得?有?点心动,可她仍是摇头,记得?自己是要去光州。   自己不会去庐州,更不会去汴京。自己想……想去哪儿呢?等去过光州后,她也不过随便走罢了?。   难道那时候,她还?会回来找小公子吗?   小公子还?接受她吗?   雪荔想这些时,没有?说话。   林夜把空间?给她,也没再打扰她的思?路。林夜背过身去铺自己今夜休憩的床,他?要解外袍时,犹豫了?犹豫,朝后方看一眼。   少女无动于衷。   林夜便哼一声,刷一下解开了?衣带,脱掉外衫——冒犯不冒犯的,既然没人?在乎,便是抛媚眼给瞎子。   林夜慢吞吞:“说起来,你被傀儡丝刺中?,为什么不会死啊?”   他?只是随意聊,并不抱期望。   谁知道雪荔沉默一下后,竟然回答了?他?:“因为我心脏的位置,不在傀儡丝抓的位置。我师父用药改了?我的身体……没人?能摸准我的命脉。”   师父?   她果然不是冬君,因为真冬君没有?师父。   林夜心中?沉吟,口上随意:“……这么私密的事,你不应该告诉我。”   雪荔偏头:“为什么?你不是说我们?共患难吗?”   林夜回头朝她笑,开玩笑道:“我知道了?你的秘密,用来杀你怎么办?”   林夜发誓,他?在幽暗中?,真的看到她的眼睛微微亮了?。   雪荔问:“你要杀我吗?”   林夜:“……你为什么表情这么期待?”   雪荔:“不,我现在没有?表情的。”   林夜噗嗤乐,弯起眼睛:“对,你就像个木偶娃娃一样,一颦一笑都要靠你自己去指挥……”   他?说得?快乐起来,听到雪荔问他?:“你是在笑话我吗?”   林夜一怔。   他?想说“为什么要有?这种想法”,但他?看着她的眼睛,又?一下子迷失其中?,喉头话被堵住,一时间?没说出来。   一时没说出,便错过了?最好的时机。   林夜生出懊恼。   雪荔一直在观察他?丰富的表情。林夜纠结半天,沮丧地叹口气,朝她摊开手:“算了?,吃糖吧。”   雪荔愣,低头看向他?手心。   少年干净的手心,摊放着一块本应碎掉的香糖果儿——那是她没吃到嘴里的甜食。   林夜朝她眨眼:“你以为我傻吗?我专门去给你买糖吃,怎么会饿到你呢?我没有?爽约,我真的去买了?……我本想补偿你,所?以买了?两包。一包被追杀我们?的人?弄碎了?,还?有?一包,特意留给你的。”   林夜眉目温润而俏皮,炫耀满满:“我对你好吧?”   雪荔从他?手中?抓过糖,塞进嘴里。   林夜弯下腰来观察她,小声:“甜不?我最喜欢吃甜食了?。”   雪荔不知道甜不甜,正如她不知道他?对她好不好。万事如水逝,她没什么感觉。   她低着头,闷闷地吃糖。在少年喋喋不休地烦她时,少女忽然开口:“雪荔。”   洞口泄入微弱的一线光,照在林夜抬起的明眸中?。他?的眼睛波光潋滟,星河蜿蜒。   洞口光照不到的角落里,轻灵乖巧的少女吃着他?的糖,望着他?的眼:“我的名字,叫雪荔。夜、夜、夜……”   她绞尽脑汁想他?名字,林夜认栽,大方说道:“你叫我‘阿夜哥哥’好了?。”   雪荔:“不要。你在占我便宜吧?”   小公子睁大眼睛:“咦,怎么做坏事,又?被你发现了??” 第27章 我欲求神女同行,珍之爱……   癸未年?三月最后一日?,他对我说心悦、爱慕。   ——《雪荔日?志》   这一夜,那些追杀者搜寻整座山,躲在?山洞中的少年?少女却丝毫不慌。   至少,他们都表现得丝毫不慌。   林夜问:“哪个‘雪’,哪个‘荔’?”   雪荔便拿着匕首,要找空地给他写字。但她视线一转,发现地上被他铺满了草屑,草屑干燥而温暖,却没地方?写字。   林夜盯着她手中的匕首。   雪荔便想起了自己?这匕首,是从他马车中顺来的。   他此时盯着看,是不是看出来了?自己?要还给他吗?可是她拿走?的东西,难道不是她的吗?   雪荔困惑间,见林夜目光从匕首上挪开。他面颊很白,这一路却一直绯红,此时更红——   在?雪荔提问匕首前,这位小公子抬起眼,悄悄看她一眼。   林夜一本正经地伸出手,淡定道:“哎呀,没地方?写字了。那怎么办?不如就写在?我手上吧。”   雪荔:“哦。”   她收回匕首,一手握住他手指,一手在?他掌心写字。   没有发出任何声?音,狭小洞中只闻到二?人极轻的呼吸声?。   雪荔捏着他的手指,心无?旁骛地写字。而林夜目光一直落在?她脸上,时不时飘移一下,又时不时挪回来。   他的手指冰凉,却十?分僵硬。雪荔写字时,感?觉到他掌心的微颤。   雪荔想:可能是因为他太虚了吧。   雪荔写好后,抬头看他。   她的眼睛像雪水一样落过来,林夜便感?到头脸更热,浑身颇不自在?。他心中哀嚎,幸好她平时戴着斗笠,不然自己?的好色之名,怕是要坐实了。   真是的。   他也没想到她这么好看啊。   她一眉一眼,都让他心尖发抖啊。   不过林小公子心中再如何想,面上都一贯是撑得住大事的。他捧着自己?的掌心,好似认真地瞥了一眼,就笑吟吟道:“很好听的名字啊。”   他心中则想:“雪”不是姓。可见她是孤儿,估计是她那个所?谓的师父给她取的名。   确定了。   她和真冬君一点关系也没有。   寒夜青山中,虫鸣在?灌木间偶尔掠入几声?。   洞内,林夜夸人的话想也不想,张口就来:“青天皓雪,荔枝红透。不是一个季节的物什,却因为一个名字,凑到了一起,可见寓意很好啊。”   雪荔问:“什么好寓意?”   林夜夸夸其谈,眉目飞扬:“冬日?盼着夏日?,雪中盼着荔枝……这难道不是好寓意吗?雪、雪……阿雪,你的名字很好,充满了希望,可见你师父十?分疼爱你。”   雪荔:阿雪是谁?   林夜心中微动。   他想到祖父给自己?取的那个字,因为自己?尚未及冠,一直没用上的那个字……和她的名字,也有关联啊。   他因为这重联想而心中雀跃。   他本就是一个十?分活泼好动的人,又年?少轻狂,自然欢喜间,便蠢蠢欲动,想和这样美丽的少女建立些关联。   然而还没等林夜琢磨出与她攀关系的话题,雪荔低下头。   他心里一咯噔。   少女面色平静:“不是我师父取的名,是我自己?取的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低头玩着手中匕首:“师父在?大雪天捡到我,所?以师父给我取名‘雪里’。后来楼中誊录名字时,负责誊抄名字的弟子不知道是哪两个字,又不敢问我师父,我的名字就被记成了‘雪粒’。   “我只是雪中的一粒尘,一粒米,一粒沙。不值一提,不为人知,无?人在?意。   “后来宋挽风说,这个名字不好,让我重新取一个。我当时第一次出山,看到夏天,看到荔枝。我就给自己?取名‘雪荔’了。”   林夜怔忡。   他想:宋挽风又是谁?!   但他无?暇想那些,只听她轻描淡写的讲述,他心头就涌上针扎一般细密的心疼。她的声?音又一贯无?谓……有时候便是这样,她自己?不觉得难受时,总要有旁人代她难受。   林小公子甚至生出些不安。   他为自己?的出身而不安——虽然他现在?东奔西跑十?分辛苦,可他童年?时是“混世魔王”,少年?时是“林小霸王”。他从不缺爱。   面对不幸的人,他的幸福像一种讽刺。   林夜不擅长应对此事,却到底靠着自己?强大的心理?素质,故作无?事地劝慰他人:“至少现在?好啦。你现在?叫‘雪荔’,寓意不挺好的嘛……”   说完,林夜涨红脸,为自己?的胡言乱语,想扇自己?一巴掌。   但是雪荔点头:“对,我自己给了自己很好的寓意。”   林夜眼中慢慢涌出了笑。他看着黑暗中她的脸与眼睛,想凑过去靠近。可他僵硬着,他不敢。   --   林夜用聊天来安抚这少女:“你武功那么好,我好羡慕你啊。”   雪荔:“羡慕?”   她头又开始烫了,声?音闷闷的。她从膝盖间露出脸,眼睛因发烧而水润迷离,懵然看他——这又是一个从来和她无?关的词。   林夜知道生病了很难受。他见她这样,便想关心她。   可他和她有男女之别?。他怎么关心她,才不算唐突呢?发烧的病人,恐怕也无?法靠内力自愈吧?   林夜心中纠结,口上笑嘻嘻地和她聊天:“对啊。你应该比我小吧?我像你这么大时,武功可能还不如你七成厉害。长江后浪推前浪啊。”   他又开始倚老卖老了。   雪荔平静说:“小公子今年?未及双十?弱冠。我今年?十?八岁。”   林夜心里道:好耶,问出她年?龄了!只差生辰八字就……停!   林夜啊林夜,你怎能如此堕落?人家生辰八字和你有什么关系?何况你没听出人家是孤儿吗,哪有什么生辰八字?   不过林夜转念一想,又觉得她虽然没有生辰八字,但她日?后可以和他一起过生辰啊。   他这样理?所?当然,也不怕旁人听到了打他。   索性林夜只是想一想,此时正因情怯,没有将?他的一腔自大表露出来。   林夜兴高采烈地和雪荔规划她的未来,指手画脚道:“阿雪,你武功这么厉害,以后肯定会成为天下第一。你可以游历天下,打败一个个江湖高手,成为传说中的人物,五湖四海都不放在?你眼中。哎,不过你还要很努力才行,到你这个程度,往上走?肯定很难吧?”   他双眸明亮,好似把她的武功当成了他自己?的,兴奋地畅谈属于他自己?的愿望。   然而雪荔不感?兴趣。   她闭上了眼:阿雪是谁?   林夜安静下来。   她睁开眼,见他委屈而沮丧地看着她。   林夜小声?:“我这么惹你烦吗?”   雪荔本不想理?他,可大约是他生得好看,他委屈的时候更是无?害无?暇,连雪荔都不厌烦。这尘世间,竟然有她觉得不烦的事务。   雪荔没多想,只回答说:“我想休息一会儿,养精蓄锐后,我想出去,杀光那些追杀我们的人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杀光?”   雪荔理?所?当然:“他们害我没吃到‘香糖果儿’,还拿着琉璃瓶想收集你的血。他们是仇人,我当然要杀干净仇人。”   林夜语气复杂:“……你一直在?想着这件事吗?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心想:很好。可能不需要他的人马,也不需要杀手们和两个侍卫。也许他们明天追过来救他的时候,会发现整座山已经被雪荔杀空了。   林夜想到这里,被乐到了。   林夜逗她:“你休息一下就可以吗?”   雪荔:“不知道。但我不能放过仇人。”   林夜想了想,问:“然后呢?”   雪荔:“什么?”   林夜清而亮的眼睛望着她,眼中又是些多种情绪混在?一起、从而看起来很复杂、让雪荔看不懂的眼神。   林夜声?音轻柔,似怕惊醒她:“杀光这些人,你打算做什么?”   雪荔迟疑,低头闭嘴。   林夜催促:“你说嘛。我又打不过你,你就算说了,我也改变不了你的计划啊。我只是觉得我们是朋友,我关心你一下啊。”   “我不交朋友,”雪荔郑重其事地告诫他,却犹豫一下后,选择告诉他,“我要去光州。”   林夜眉目一动。   雪荔:“我要去见一个必须见的人。”   而林夜如今知道,光州有玉龙楼主的棺椁。她和玉龙楼主……   林夜试探问:“为什么必须见?”   雪荔想一想:“刺激。”   顶着一众“秦月夜”的追杀搜查,混进他们的人群中,在?师父棺椁前烧香磕头,确实十?分刺激。   一般人做不到,但她不一般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面不改色:“然后呢?”   雪荔不知道他在?问什么。   林夜说出口:“不回浣川找我了吗?”   雪荔愣愣看他。   林夜目光闪烁,仰头望洞顶:“我没有其他意思。我只是提醒你哦,你是冬君,要护送我……”   雪荔:“你明知道我不……”   她的话被狡黠的少年?打断:“啊,你不是累了吗,你睡吧?我帮你守夜。”   雪荔呆愣。   林夜低头,他忽然俯身过来,双手合十?,虔诚无?比地跪在?她面前,让她看到自己?的眼睛:   “我没有恶意,也不是坏蛋。我们共患难,我对你一直很好。你应该看得出,我值得信任吧?”   雪荔心想:当然不值得信任。   但她没说出口,她要听听他打算做什么。   林夜说的是:“你病了,发着烧。我如果放任不管,这么冷的山夜里,过上一宿,你明天不要说大杀四方?,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。所?以我想、想……”   他结巴一下:“想抱着你睡,用衣服裹一裹你。人的体?温是可以传递,可以治病的。”   他满心紧绷,白皙面孔红如烟绯,眼中水光盈盈,紧张得舌头打结:“我真的不是想唐突你。你可能不知道,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……”   雪荔打个哈欠。   雪荔说:“好吧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的一腔说服喂了狗,她压根不在?乎。   少年?唇角动一动,到底没再说话,而是轻轻挪过去,将?她抱入怀中,用自己?的外衫包裹住她。   当少女被他搂在?怀中时,林夜登时忘记了那所?有失落。她乖乖地在?他怀中闭上眼,睡前叮嘱他:“两个时辰后叫我,我要去杀人。”   林夜喉中轻轻“嗯”一声?。   他用手轻轻盖住她眼睛。   她的睫毛和脸颊蹭过他掌心,他低头目不转睛,一动不动,逼迫自己?“四大皆空”“不生妄念”。   --   林夜在?黑暗中出着神。   他一直在?沉思,又时不时低头瞥她睡颜两眼。   入睡的少女和平日?一样安静,睫毛纤长唇瓣嫣红,鼻尖呼吸蹭着他手心,又轻又暖。他的心漂浮不住,只遗憾,无?法看到那双灵气满满的杏眼。   她说她要去光州……   林夜屏着呼吸,用手背抵到她额上,试探她的体?温。   她说她要去光州见非见不可的人……   林夜抱着她,试图用体?温带给她温暖。他在?寒夜冷风中聆听自己?心动之声?,宛如骨裂玉碎,宛如夜昙花开。   她说她要杀光那些人,她是在?保护他……   林夜听着洞外的动静,又低头观望少女的睡颜,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。但他的笑容下一瞬又凝住,有一种与骨血筋脉撕扯完全不同的痛感?,如冰霜一般覆来。   那冰霜寒意沁满他心房,让他心头沉沉跌下去——   明日?过后,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。   --   雪荔这一觉,又梦到了师父。   她梦到了自己?十?二?岁那一年?,玉龙第一次派她出山执行任务的那一天。   那一天,山中只有雪荔和师父。   帘拢之外,年?轻的杀手们恭敬等候,伸长脖子翘首以盼,好奇着楼主将?要交给他们的小妹妹,是什么模样。   入梦的雪荔站在?一旁,知道他们必然会失望。   他们会失望于小雪荔的残忍和无?情,惊骇于小雪荔的奇怪与另类。   但是这个梦境中的年?轻杀手们是不知道的,十?二?岁的雪荔也不知道。   女孩儿在?帘拢内站着,看玉龙为她整理?好包袱,将?一件件吃的用的物件,塞满她的小包袱。   玉龙叮嘱她:“不要和别?人一起玩,他们的话你也不要接。”   雪荔无?所?谓:“哦。”   玉龙面容清雅,气质高邈若云似月。即使?在?梦中,雪荔也无?法看清玉龙的面容。   玉龙在?她面前俯下身,冰凉的手抚摸她面颊:“大家笑的时候,你跟着一起笑。大家伤心的时候,你也跟着一起哭。总之,不要做与众不同的那一个。”   雪荔:“哦。”   玉龙:“还记得我教你练习各种表情吗?高兴的,伤心的,烦恼的,生气的……下山后,你也不要忘记,每天对着湖水、镜子练习。你要记住这些表情,这些情绪传递着世人的感?情,会暴露他们内心的缺陷,而这就是杀手一击必中的机会。”   雪荔仰起头。   雪荔乌漆漆的眼睛望着师父:“这些表情我本来也有,只是我现在?没有了。你一边用药剥夺我的情绪,一边又要教我学?习他人的情绪。可是如果我自己?有情绪的话,我不就能轻易看懂,不就不用像现在?这样,非常麻烦地去学?习了吗?我现在?像个木偶一样,模仿别?人,还四不像。”   在?雪荔真实的记忆中,这一天应该无?风无?雪。但在?雪荔的梦中,猝然飞起的风雪模糊了师父的神色。年?幼的女孩儿如何睁大眼睛,也看不清玉龙。   只能听到玉龙的声?音,只能感?受到玉龙落在?她颊上的冰凉双手:“你要学?成‘无?心诀’,就得这样。你想小小年?纪成为武功最强者,就得这样。这世上高深的功法没有捷径,想打破年?纪的限制,就得付出别?人舍不得的代价。   “你告诉我,你后悔了吗?”   雪荔怎么会后悔呢?   她虽然没有天下第一的梦,可是师父有,那她就有吧。十?二?岁的她已经渐渐没太多感?情,她又哪里还有“后悔”这种情绪呢?   雪荔问:“你会永远陪着我吗?”   玉龙俯眼望着她。   玉龙慢慢回答:“我永远陪着你。”   少女便无?所?谓:“那我永远不后悔。”   --   雪荔倏然从梦中醒来,睁开了眼。   她心跳有些快,应当是梦境带来的。   她心中那泊死水一般的湖,涟漪荡得她心尖微抖,而她茫茫然地想到:骗子。   说永远陪着我,但你失信了。   你既不要我这个弟子,又死在?了我回山找你认错的时候。   为什么呢?   我没有后悔,你先后悔了。因为你会后悔,而我不会吗?我做错什么了吗,因为我忘了吃饭,杀人差点失手吗?可我还是杀了啊,我还是赢了啊。   还是说,你真正后悔的是,你想要宋挽风那样的徒弟,不想要我了呢?   “阿雪?”   小公子轻柔又如洌冽清泉一样的声?音,缓缓流入她心湖,拂开那片片让人不宁的涟漪,将?生气一点点注入其中,让她周身暖融融。   雪荔发着呆,迟钝地反应过来:爱救人的小公子在?给她输送内力;自来熟的小公子管她叫“阿雪”。   她不叫“阿雪”。   但是雪荔不想说话。   林夜明显感?觉到,睡一觉醒来的雪荔,又变得冷漠了。   他手试图碰她时,她扭头躲了一下。他有点尴尬:“我想看看你还烧不烧。”   雪荔没回答。烧不烧,都影响不大。   雪荔抓住匕首,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   洞中光仍很暗,林夜的眼睛在?黑暗中静静看她。她还被搂在?他怀中,而她坚定地推开他,他的黑色外衫从她身上脱落,搭在?了他膝头。   只着中衣的少年?跪坐安然,苍如月下薄霜。   他看着自己?的外衫被丢在?稻草上,动也不动,仍微笑:“你只睡了一个半时辰。不睡了吗?”   雪荔摇头。   她爬起来:杀人更重要。   杀不掉这些人,这些人可能反杀回来。   雪荔要朝外走?,林夜拦住她。他要碰她手时,又被她躲开。   林夜轻轻地笑一笑:看来昨夜她那么乖顺,是病得糊涂;如今天还没亮,她清醒了一些,便不想和他如何了。   可他……   林夜一点点捡起自己?的衣衫:“等一等,我叮嘱你两句,告诉你那些人的人数,用过什么招。这样,你会容易些。”   雪荔想了想,坐了回去。   她靠着石壁,听少年?解说。   她盯着他有些湿润的眉眼,但是他抬头时,她又移开目光。他再一次低头讲说时,她又偷偷看他。   天光乍破,万籁静中,微有亮光。   短暂的微妙暧、昧与长久的纯真美好同时存在?此间,像流水一样环绕着懵懂的少年?们。   林夜说完了这些,咳嗽两声?。怕被人发现,他捂住唇,指缝间好像有渗血,他将?手背到身后,朝她仰头笑了笑。   他又虚弱,又顽劣。   林夜慢悠悠道:“好啦,我都讲完了。你记着这些,拿着我送你的匕首,去大杀四方?,来护我平安吧。”   雪荔本要走?,但是他刻意将?一句话中的某几个字咬得很重。   雪荔抬头。   林夜重复:“我送你的匕首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低头,看向自己?握在?手中的那把非常好用的水果刀——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。   因为太好用了,她一直在?用。   林夜好似洞察她的想法,哼道:“当然好用啦。我的东西,有不好用的吗?就算一把小刀,那也是天山陨铁锻造出来的,是我祖父亲自给我请回来的。”   雪荔犹豫。   她觉得他的意思,应该是想要回去他的匕首。可是……   雪荔厚着脸皮,淡然问:“我能借走?用一用吗?”   林夜好像就在?等她这句话,飞快说:“可以啊。记得还就行。这可不是水果刀,记住,这是天山陨铁打造的——它还有自己?的名字呢。”   如果粱尘在?,就会无?语地骂林夜:一把只算得上中上品的用来削水果的刀,骗人家小娘子说是“天山陨铁”,要不要脸啊?   可雪荔不知道。   雪荔好奇地打量自己?手中这把“天山陨铁”,问:“它还有名字?”   一般有名字的刀,确实有名。   林夜盯着少女的眉眼,一字一句字正腔圆:“它叫……问雪。”   雪荔刷地抬头,看向他。   他扮个鬼脸。   雪荔站起来:“好。如果我下次遇到你,就把‘问雪’还给你。”   林夜跟着她站起。   林夜竖起三根手指:“我还有最后三句话。”   雪荔看向他。   林夜这一次却沉默了许久。   他将?自己?的外衫披上,束一下发,又整理?仪容,系好腰带,拿袖中帕子擦了擦自己?染了血迹的脸。   雪荔心想:他好像一只弄脏尾巴却依然漂亮的小孔雀。   一整片山风拂向他,像一整个春日?的苏醒。这位小郎君笑一笑,收敛了平日?的调皮:   “建业一别?,浣川再见。想必你也看得出,我昨夜见你真容,如木如石,浑噩间不知今夕是何年?。实在?抱歉,我在?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动了意,心悦你的脸,爱慕你的心。虽然我可能只是好色,但总觉得若是错过了,便再没机会了。”   雪荔在?偷看小孔雀那五彩斑斓的“尾巴”。   林夜沉默一下后:“我不觉得木偶可爱,我觉得你可爱。”   黎明天凉,雪荔靠在?石壁上,眼睛怔怔抬起。   微风吹拂他飘扬的衣带与发带。乌黑的发丝拂过面孔时,少年?站在?清晨未亮的风口,春光与山风落在?他眸中,他跳跃的眼波清澄神色专注:   “虽是见色起意,但情既起,难自弃。我欲求神女同行,珍之爱之,护之求之,追之慕之。不知神女何许?”   山风浩浩,唤醒一整个春日?辰光。此心欲问雪,问雪雪可应? 第28章 “我不心悦我的脸,我也……   癸未年四月第一日清晨,我回答小公子说,我不心悦我,也不爱慕我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》   山洞微光中,雪荔看着林夜。   有一瞬,日光从薄薄的云翳后跃出,拂来的辰光和山间风一道浮照在林夜身上。晦暗与光明交织的片刻时?间,重重光华流动,照得林夜像浸入波光粼粼的金色水池中一样,十分明亮。   雪荔因少年的这番美?貌而出神,因他的“我觉得你可爱”而看他。   然后呢?   他的前一句在说什?么?后一句又在说什?么?他眼巴巴地看着她?,似乎雪荔应该为此说些?什?么。   雪荔本不想说些?什?么,可她?或许是被此时?他眼中莫名其妙的期许神色打动,她?也许应该说些?什?么。   于是,雪荔亦说了两?句话。   第一句是:“我不心悦我的脸,我也不爱慕我的心。我不懂你。”   林夜眸子黯下?。   他怔忡看着她?:我知道她?要说什?么了。  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,不肯死心,继续听?了下?去。   雪荔又慢慢回忆他的第三句话:“千山大道,我独行此路,不和旁人同行,不需旁人相送,更不需要旁人保护。”   答非所问的回答下?,少女幽声清如山中寒泉。寒泉浸彻之后,少年的心事一点点凝冻成冰,日初后,会?融化成水、成烟。   林夜的眼睛泛上雾气。   雪荔非常淡然地背过身。   她?先?倾身凑到?洞口?,观望了一下?外面的情形。她?接着朝外走去,临走前,她?回头看了他一眼。   雪荔有一些?良心,只是不太多。   林夜一看她?回头,心又好软。   他半开?玩笑:“快走吧,不然你就要看到?我丢人哭泣的模样了……还有。”   他踟蹰片刻。   他厚着脸皮,一口?气说完:“我知道这没可能。但如果?你突然想回来的话,就代表你同意?我的请求……我在客栈东树林等你,你喊‘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呢’,在心里默数三下?,然后……”   他故弄玄虚,说着就没音儿。雪荔被勾起好奇:“然后?”   林夜朝她?露出笑:“我腿断了都会?爬过去的。”   雪荔困惑此人的奇思妙想,却点头。   她?心知自?己发烧生病,小公子照顾了自?己一夜。自?己去光州前,为他解决这一山追杀他的黑衣人,是“投桃报李”。她?不想和世间人有牵扯,那便要把所有纠葛斩得干脆。   日后雪荔死于不知名之处,世间无人牵挂无人在意?,才是最好的结局。   雪荔从山洞消失。   她?还发着烧,可她?的武力经过一晚,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。林夜倾听?不到?她?的脚步声,满腔挫折带来的抑郁,身体因动武而攒下?的一股子隐疾,当即朝他倾灌而下?,浇得他透骨凉。   林夜靠着山壁跌坐而下?,侧过脸便张口?吐血。这一吐血,一旦开?始便停不下?来,他的指缝间全是自?己的血。   少年耳边嗡嗡,视力模糊。   林夜一边这样凄惨,一边还要捂着心口?庆幸:幸好我现在孤身一人,不然祖父他们得笑话死我。   雪荔是不知林夜的惨状的。   少女在晨风中走在树梢叶间,顺着风声,踏过露水,一个个寻找那些?追杀黑衣人的踪迹。   她?先?找落单的,快速解决落单者的性命;她?再?顺着脚印,去找同伴。解决两?个人后,雪荔又换上他们的衣服,低着头朝他们的人寻去,试图蒙混过关。   当有黑衣人发现她?不是同伴时?,雪荔抬头,她?手中的匕首,如月华一般撩向几人。   “来——”有人试图呼喊,雪荔贴身,匕首吻上那人脖颈。   血迹飞溅,落在雪荔的脸颊上,沾在她?的睫毛上。   雪荔一边忍着发烧导致的头晕,一边在心中默默数数:五个。   还有十五个人。   追来的人一共有二十个。已经死了五个人,其他人必然很快会?发现不对劲。他们会?聚集到?一起,警惕风吹草动。以她?目前的身体,十五人一起上,她?会?打得不轻松。   雪荔偏着脸,冷静地想着自?己怎么诱杀这座山上的黑衣人——她?扮作“小公子”,出现在山道上。   那些?人本就是为了小公子而来,一定?会?追来。   他们的轻功水平不一,不会?同时?追上她?。只要他们散开?,她?就有一一击破的机会?。   于是,当日光照在山中半人高的杂草间,背对背而站的黑衣人们,中间有一人发现了什么:“在那里——”   一个发带飞扬的黑衣少年踩着树冠,以极快的速度在林木云岚间穿梭。他们以为那人是小公子,因为那人戴着小公子同色的青色发带——   林夜实在是一个贪靓的少年。他穿着夜行衣戴着斗笠,都不忘在暗处旁人瞧不见的地方,束上足够好看的发带。   雪荔当然没有他的发带。雪荔隐约记得那是一条青色的带子,她?在山间随便找到?长树叶、草屑,扎在发间。   只要她?逃得飞快,便可以以假乱真,让那些本就不熟悉小公子的人,以为她?是小公子。   少女轻功轻灵,如灵鹿一般快速飞跃。   林夜在山洞中恹恹地捂着脸调息。   这个清晨,雪荔并不知道她?错过了什?么——   她?要到?很久很久以后,才明白?林夜在这一日,捧着一颗诚挚万分的心,向她?告白?过。   --   晌午时?分,林夜扶着一根树枝,充作拐杖,在山中趔趄行走。   他好了一些?,从虚弱中昏昏然清醒,盘算着时?间应该差不多了。林夜便撑着身体,出来探查情况。   鸟鸣啁啾,血腥味散在风中。当他找到?第三具尸体的时?候,林夜便确信,雪荔应该把人杀光了。   他呆呆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中:她?是真的走了。   真是的。   说走就走,完全不打算回来找他,跟他说一声。她?冷酷无情,一点儿不在乎他们的情谊……不过,他和她?之间又有什?么情谊呢?   “哎,我好惨啊。”林夜捂着心口?,幽幽哀叹一声。   他居然被人拒绝了。   一定?是因为对方误以为他是专心去和亲的,不想破坏和亲小公子和北周公主的婚姻。必然不是因为她?看不上他,觉得他又丑又蠢又弱又残又话痨。   林夜叹口?气。   “公子!”   “小公子!”   呼唤声和脚步声渐近。   先?赶来的人是阿曾。阿曾快速扫视小公子全身,他微微皱了眉,只是不语;粱尘紧跟着赶到?,大呼小叫地抓住林夜的手,一摸到?林夜凌乱微弱的脉息,粱尘少年差点晕过去。   粱尘:“你你你……”   “你不要命了”的话还没说出来,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也绷着脸赶到?了。   粱尘咽下?去自?己的话,杀手们看似沉着、实则焦急地簇拥向林夜。杀手们心中暗沉:他们和林夜的两?个侍卫一起喝了下?药的酒,昏睡一天后,噩耗接二连三。   其一,他们没收到?冬君“事成”的消息;其二,关押孔老六等人的牢门打开?,牢中人已逃;其三,他们接到?四方情报,得知浣川镇上昨夜发生屠城之事。   冬君虽然没有赴约,可小公子去了。小公子若是在浣川镇上出事,他们如何向上交代?   虚弱万分的小公子抬手,制止了他们告罪的话。   林夜虽然在笑,眼中神色却带着威压:“别说话,先?让我哀伤一会?儿。”   --   众人默默护着小公子回去。   当林夜又叹一口?气时?,粱尘真的忍不住了:“你已经叹了十二次气了。你到?底是有什?么必须叹气的理由?你昨夜那什?么,不是成功了吗?就算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尽,也不是你的错啊。”   林夜长吁短叹,又一本正经:“你不懂我。”   粱尘:“我又不是你肚中蛔虫,我当然不懂你。”   林夜继续哀怨:“连我都是到?今日才懂自?己。”   这话稀奇。   总觉得他又要说一些?废话。   但是他的废话又一向有趣。   所以阿曾和粱尘齐齐伸长耳朵聆听?,只有杀手们心情沉重,没空关注林夜的贫嘴。   林夜痛心反省:“我明明猜到?她?不懂,我还非要说出来,她?果?然拒绝了我。我现在才知道我在做什?么。”   粱尘听?不懂他在说什?么。   林夜回头,惆怅看着身后被山雾笼罩的小小山径,脑海中又浮现少女那清秀安静的面容。林夜为自?己找了个准确用词——   “怨夫。我现在就是被抛弃的怨夫。”   阿曾和粱尘:“……”   --   五日后,雪荔出现在了光州。   她?找到?了护送玉龙棺椁南下?的这行“秦月夜”杀手们的踪迹。   他们一路走水路、山路,不在大城镇停歇,只在傍晚时?分、夜深时?分才赶路。如此自?然是为了避开?世人眼线,不因北周人进入南周而引起不必要的纷争。   他们很看重送玉龙魂归故土这件事。   棹舡欸乃,山水碧绿。少女一身雪青色裙衫,袖中挽着匕首。她?长身纤纤,戴着斗笠,站在山岭绿水间的一只长窄扁船上。   穿过山岭,渡口?清晰。此地雾气湿重,距离那渡口?越近,细细的雨水便越来越密,滴滴答答溅在江水中。   雪荔凝望着渡口?的两?只晕黄灯笼。灯笼被风吹得咣咣相撞,在雨中如两?只浑浊眼睛。   再?往后不到?二里地,有一座将?军庙。今夜,杀手们带着棺椁停歇于将?军庙。   这里她?走向师父的最后二里。   最后二里……   雨水纷然,水势浩荡。   大江拍岸,山岭间的水流声让雨水声模糊,让感官跟着变得迟钝。在哗哗水流和雨水声交融到?一起的时?候,四方水中忽有暗影漂浮,接近雪荔所站的扁船。   “哗——”   水破如注,杀手们从水中窜出。   雪荔拔身,在竹竿上一踩一踢。竹竿飞起,横向扑来的杀手们。雪荔在船头移行换位,船只一头翘起。耳侧利刃划破空气,江水被打斗声激起一丈高的小瀑布,袭向这些?人。   水声与雨声飞落在雪荔斗笠上,众人视野受限,雪荔趁机再?退一人。身后忽有怒喝声,原是那船夫也扔了草帽蓑衣,从一块空心船板下?取出一把剑。   雪荔旋身,一掌拍向船夫胸口?,身子则踩着那柄剑,掠到?了船舱顶上。   一岸霜痕,半江烟色。船只在水面上摇晃,吱呀吱呀。少女站在船舱顶部,昂然笔直。   飞雨淋漓,渡口?上潜伏的杀手们顷刻现身。为首者摘了蓑笠,阴阳怪气道——   “你早知我们埋伏在这里?”   “不是说你难以识破他人的感情吗?看来你也是懂情的啊。”   雪荔不知他们在嘲讽她?。   雪荔只平静说:“你们是杀手组织,本就树敌很多;而今又身在南周地盘,聪明的人,应小心行事,不招惹地头蛇。但你们大张旗鼓,跟所有人说你们要停歇在‘光州’。   “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这么做,我便猜,你们是为了引我上钩。”   杀手们看着她?。   为首者目光复杂。   曾几何时?,他也和“雪女”一同执行过任务,看到?过“雪女”的怪异。   当众人制定?这个诱捕雪荔的计划时?,他不赞成。因他认为——“那是个怪物。怪物没有感情,不会?来送楼主最后一程。”   可雪荔来了。   他们在光州东渡口?布下?这个陷阱,又请求“夏君”襄助他们执行杀“雪女”的任务。   “秦月夜”四季使,春暖夏凉,秋收冬藏。其中“夏君”主杀。   雪女是玉龙楼主教出的最厉害的弟子,只有夏君前来,他们才能确保雪荔必死于此。但是夏君踪迹神秘,无从联系。   虽则如此,众人仍出现在东渡口?,向雪荔发出挑战。   为首者厉道:“我们绝不允许你再?侮辱楼主。”   雪荔道:“让开?。”   她?承载着很多人的意?愿。   她?想到?自?己计划离开?浣川时?,浣川客栈中那些?杀手的请求。   雪荔认真说:“很多人拜托我,送师父最后一程。”   一个杀人凶手,说出这样的话,实在可笑。   为首者:“若我等不许呢?”   站在船舱顶上的雪荔,闻言微微抬起脸。   黄昏光暗,水声幽婉。   雨水落在她?的斗笠上,又透过斗笠薄纱,沾到?她?的面颊,冰冰凉凉。她?想她?是不太能感觉到?这种感觉的,但她?此时?无疑是在意?非常的。   玉龙死前,她?没有见到?玉龙最后一面。   她?总是要见玉龙最后一面的。   雪荔拔出了袖中那把匕首。   匕首的寒光掠过她?眼睛,许是发烧多日,让她?一阵头晕。头晕中,她?想到?了一个少年带着笑的声音——“它叫‘问雪’。”   此时?此刻,雪荔握着“问雪”,既天真,又淡漠:   “你们若不允我上岸,我便杀出一条血路。今日,我必须见到?师父。”   --   百里不同云,千里不同风。   黄昏之时?,浣川下?了一场小雨。客栈中气氛僵凝,无人敢大声出气。   杀手们弄丢了孔老六,他们的冬君又再?未回来。而小公子带回了刺杀他的人中的活口?,将?人关到?了曾经关押孔老六等江湖人的牢房中。   林夜回来后,就倒了。   整整五日,只有阿曾和粱尘在审问犯人;据说,林夜半睡半醒,病情反复。   粱尘指责:“这都是你们的错。”   杀手们低头。   春君迟迟不来新的指令,孔老六丢失,冬君失踪。当林夜好不容易醒来,要亲自?去审问犯人时?,杀手们自?然不好拒绝。   林夜裹着大氅,恹恹地搬去了牢房坐着。   阿曾和粱尘审问那个抓到?的活口?,林夜则指挥杀手们为他端茶倒水、把桌子椅子等不合他意?的物件全换了——   “这个水能喝吗?我要吐了。呕。”   “这是给我吃的吗?你看着我的眼睛再?说一遍,你忍心拿这种喂猪吃的东西喂我吗?”   “这椅子,呃,硌得我腰疼。”   杀手们额头青筋直抖,才要忍不住,便见这病弱小公子耷拉下?眼睛,面无表情地捧住心口?,又开?始了:“因为你们的疏忽,我被孔老六挟持,在浣川镇上差点被杀掉……”   被抓住拷打的那个刺客,闻言冷笑。   林夜又轻飘飘:“据说‘秦月夜’是北周最厉害的杀手楼,谁知道刺杀我的人,是不是你们……”   杀手们:“我们奉命保护小公子,绝不会?伤害小公子!”   林夜张口?吐血,但他往空杯子里吐的,是他刚喝的茶水。   林夜趴在桌上,仰起脸,萎靡不振地看着说话的杀手。   林夜:“我受伤了。”   杀手:“……”   林夜:“我伤心了。”   杀手:“……”   林夜:“我差点死掉。”   杀手目光躲闪。   林夜宣布:“我被抛弃,被拒绝,被人无视心意?。她?不会?有错,我也不会?有错,那这是谁的错呢?”   林夜控诉:“你们的错。”   杀手:……好像混进了什?么奇怪的话题。   杀手夺门而出:“在下?这就去给小公子换新茶杯新椅子。”   人一走,杀手们再?无人敢冒头。林夜趴在桌上叹口?气,望向被审问的那个“活口?”。   阿曾站在活口?旁边,心里松口?气:随便他找谁,不找我就行。   林夜果?然开?始找事:“你们奉北周宣明帝的旨,来取我的血。这事儿,都有谁知道呢?”   活口?冷笑。   活口?是条好汉。   粱尘审了他几日,他一句有用的消息也不肯吐出去。此人如今遍体鳞伤,不吃不喝,虚弱无比。但是在林夜慢吞吞走向他时?,此人还朝着林夜啐一口?唾沫。   粱尘:“你!”   林夜一把掐住了活口?的脖颈。   活口?呼吸一下?子变得困难,看向这个长得漂亮精致的少年。   活口?操着异族不熟练的口?音,嘲弄道:“终于不装了啊。你不是真正的小公子,你会?武功。你还在骗所有人。”   林夜面无改色:“谁告诉你,养尊处优的药罐子,就不能是武功高手了?”   林夜困惑:“难道宣明帝这样认为?那可糟糕了。他要是见到?我,因为我会?武功而说我不是南周小公子,那我可太委屈了。”   林夜眼中含着丝丝笑意?。   但是这个活口?当日在浣川小镇中,看过林夜杀人的模样。他再?不把林夜看作无害少年了。   林夜弯起眼睛。   他心情很差。   因为动武而生病,因为养病而身体处处不舒服。   因为他喜欢的少女走得头也不回,拒绝他的爱意?。甚至他怀疑,她?可能根本没听?懂他在说什?么……   这一切,都给林夜的眼睛,染上了一重阴霾。   林夜笑眯眯:“什?么都不肯说,是不是?那就让我猜一猜,这口?音,这长相,你来自?西域吧?据我所知,西域周边小国国力微弱,早被我……照夜将?军、还有北周那边的将?军打服了。西域小国应该只想依附于北周或南周才对。   “难道是你们这个小国依附了北周,为了向宣明帝送上投名状,自?告奋勇来杀我?”   活口?目露不屑。   林夜慢悠悠:“哎呀,看来我是猜错了。你不认为自?己来自?西域小国?那你来自?哪里?为什?么要为宣明帝效命?宣明帝能给你的,我可以十倍给你。”   这个活口?一怔,然后大怒:“你诈我?!”   活口?吼道:“狡猾的大周人,我什?么都不会?告诉你。我知道的……远比你以为的多!”   林夜盯着这人的眼睛。   林夜:“哦,你知道的比我以为的多?你知道宣明帝要我的血的原因?”   这人目露得意?。   林夜慢条斯理地笑。   他心想,西域人还是蠢。他们永远学不会?中原人的阴谋诡计,他们那原始的野心和急于炫耀却忍住不炫耀的野心,很容易出卖他们。   林夜掐着此人脖颈的手一点点收紧。小公子看着这样虚弱,可他手上的力道,让活口?涨红了脸,眼睛凸起。   这个活口?终于意?识到?林夜要掐死他。   活口?艰难道:“如果?、如果?你只有这点本事,你只能充当一个、一个诱饵……诱饵是走不到?北周的。”   林夜立刻说:“谁告诉你,我仅是一个诱饵?”   屋外忽然有鸽子飞落,有箭声刺穿半空。粱尘侧耳,听?出这是林夜的手下?传递消息的动静。他当即冲出屋子,去捕获那消息。   牢房中,阿曾沉静提醒:“小孔雀,你失态了。”   林夜一怔,回过神。   他发现自?己已经生生将?这活口?掐死了。   林夜低头看死人铁青僵硬的模样,眨眨眼:难怪手指头疼。   阿曾看着他,说:“你没获得有用消息。”   林夜停顿一下?。   他从不怪罪自?己,理直气壮说:“他说我是诱饵。宣明帝可不会?把我当诱饵,宣明帝把我当救命稻草。‘诱饵’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,要么是他不熟悉中原话,说错了,要么就是他背后的人,想用我吊出点什?么东西出来。   “为什?么用我吊?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唯一知名的,目前只有少数人知道——我的救命血。那活口?背后的主子,和宣明帝合作,说不定?也是想要我救什?么人。宣明帝取血的心思,符合活口?背后人的预期,双方才会?一拍即合,一起来刺杀我。”   林夜托腮,思考道:“最近有什?么重要人物死了吗?有谁想救命,需要小公子那可以救命的血呢?”   阿曾:“你。”   林夜:“啊?”   阿曾:“照夜将?军死了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疑惑一下?,又很快睁大眼睛:“胡说。不可能是有人想救照夜将?军,我了解我——我没有那么好的人缘!”   阿曾:“……”   他敬佩地看着林夜。   阿曾肯跟随林夜,最直接的理由便是,林夜的脑子。一个“诱饵”,就能联想这么多……照夜将?军小小年纪,在战场上所向披靡,是有原因的。   可惜,去年年底一场大战,照夜将?军输得很惨,损失惨重。   阿曾恍惚之时?,粱尘手中拿着一张纸条,自?屋外扑向林夜——“纸条从襄州送到?浣川,你的人马把消息拦截了。写纸条的人,说自?己叫扶兰明景,是什?么公主。那人说自?己发现了一桩关乎国家大事的秘密,想知道的话,就去襄州。”   粱尘纳闷:“扶兰明景是谁?好怪的名字。你的人干嘛拦截这样的消息啊?这消息到?底想送给谁?”   阿曾在旁目光闪烁。   他知道“扶兰氏”。扶兰氏一族,乃朱居国王室,居住于西域一带。扶兰氏好歌舞,和南周北周都有打交道。   在阿曾跟随林夜的时?候,扶兰氏一族已经很久没有过消息了。他们以为,扶兰氏一族已经搬迁,可能前往河西深处定?居了。   如今,扶兰氏的公主,不光现身,还离开?西域,来到?了南周襄州?目的何在?   阿曾沉思间,林夜拿过纸条细看,粱尘在旁抱怨:“那些?杀手们,不让我碰纸条,全靠我武功好。”   林夜抬起头,微笑。   林夜说:“冬君消失,孔老六逃跑,抓来的活口?也死了。群龙不能无首……走,该是我收服这些?杀手的时?候了。”   林夜主仆三人步出牢房,第一滴雨从黑沉沉的屋檐角滴落。   院中杀手们蓦地起身,警惕地看着林夜。   寒夜中,密密麻麻的人站在树上屋顶,手中武器指向杀手们。他们是林夜安排在浣川小镇的暗卫,是林夜的人马。   大雨倾覆,宛如千钧雷霆。林夜一步步走上前。   --   光州东渡口?,雪荔杀上岸,又冒着大雨和杀手们打斗,一路朝将?军庙杀去。   二里路如同黄泉归途,幢幢树影间的寒剑,如照耀黄泉路的索命鬼火。杀戮、反杀,这条夜路昏暗,染满血迹,充满不祥。   春雨玎玲,值此霹雳之时?。雪荔一步步走上前。 第29章 “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……   夜如墨,雨如洪。天地间烟雾起,一派肃杀。   浣川客栈院中,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亮出?兵器,朝向那些站在墙头树上?的陌生人手。杀手们一贯是埋伏别人的,而今,他们竟被人埋伏了,实?在是耻辱。   “刺拉拉——”   杀手们看去,见?阿曾从客栈中搬出?一张椅子,粱尘撑起伞。林夜小公子撩袍而坐,朝他们笑一笑。   林夜永远是无忧无虑的模样。   雨伞挡住少年半张苍白的脸,他下半张清秀的面孔,因雨水阻挡与伞面遮掩,被衬得几分森然,如恶鬼修罗。   杀手们对危险感知十分敏锐。他们神色凝重,一边警惕着四?方人马的偷袭,一边派出?一代表,来和林夜谈话。   杀手甲高喊:“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林夜袍袖中藏着那张刚收到的来自一个叫“扶兰明景”的人的纸条,他和杀手们对话,在悠然间,显出?几分吊儿郎当的混账气质:   “没什么,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,在下又一直在生病,没空和诸位谈一谈。可惜诸事纷扰时不我?待啊……我?只好和诸位谈一谈了。”   林夜掰起手指头,和他们算账:“让我?看一看哦,我?们离开建业,不过一个月余,也就五十天不到。在这五十天中,我?被刺杀两?次,生病无数次,被挤兑更多次。可我?宽宏大度,一向不和诸位计较。”   听他说“宽宏大度”,连粱尘都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?。   杀手们沉住气。   林夜侃侃而谈:“好嘛,这一次,我?南周的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城,我?自己也差点死了。敢问诸位,我?南周和北周都和谈了,为?何还杀害我?百姓啊?”   杀手甲说道:“此事与我?等无关?,事出?反常必有蹊跷。北周既与南周和谈,绝不会派人屠杀南周城镇百姓。”   林夜任性?道:“里面那个抓住的活口,说是你们北周派刺客要杀我?。我?还未走出?南周,若死在和亲途中,你们就说这是南周的责任,是南周不愿意和亲。北周趁机发难,对南周出?兵。”   他胡言乱语,信手拈来。   了解里面那个“活口”是怎么死的阿曾和粱尘,心中啧啧。但是杀手们不懂政务,真?有些被林夜唬住。   林夜继续:“你们说保护我?,可是我?出?事的时候,你们在客栈里睡得酣畅。我?被孔老六抓去镇上?的时候,你们去哪里了?你们的冬君说和我?相约,可我?没见?到她啊。哦,对了,你们的冬君现在还消失了。”   林夜振振有词:“这叫什么?这叫‘潜逃’!她必然知道你们对我?的阴谋,怕事后问责,她才逃跑的。”   杀手乙气愤:“冬君大人绝不会潜逃!”   林夜慢悠悠:“那她去哪里了,为?什么不回来?难道和人私奔了?”   他回想起雪荔说过的“刺激”,“有一个必须见?的人”,心里哀伤祈祷:没良心的小美人可千万不要是和人私奔啊。   杀手乙大怒:“你!”   杀手甲抬手,拦住被激怒的同伴。他硬着头皮和小公子交涉:“敢问小公子,你说孔老六挟持你……孔老六人呢?”   林夜心想:当然是被我?成功策反,正在一步步被我?洗成我?自己的江湖人手啊。   林夜面上?无辜:“我?怎么知道?屠城那夜,他跑得比兔子还快。”   杀手甲:“他既然当初想刺杀公子,为?何这一次挟持了公子,却不杀公子?”   林夜立刻捂胸:“你好残忍,好冷酷。我?怀疑你是盼着我?死。该不会真?的像‘活口’说的那样,这一次是北周派人杀我?,你们避嫌躲开吧?”   杀手甲头疼:“那个‘活口’……”   林夜:“死了。”   杀手们齐齐看向他。   杀手们还不知道林夜武功盖世的事,林夜眼?珠转一圈,飘向旁边。   粱尘在旁一下子懂了,站出?来昂首挺胸:“怎么了?那人在公子走近时,想偷袭公子,被我?、被我?……徒手捏死了。”   杀手们:“……”   林夜托腮欣赏着他们的表情,见?诸人用眼?神交流后,依然是那个杀手甲站出?来,硬撑:“这些事赶到一起,确实?有些蹊跷。请小公子给我?们时间,我?们必然给公子一个交代。”   林夜打断:“不给。”   林夜摇晃着手指头,轻轻松松碾压他们的怒火:“我?有一个更好的主意。”   众杀手请示。   雨声哗哗浇在伞面上?,伞后的少年秀美妖冶,图穷匕见?:“我?南周呢,不是没有人手。我要我的人手加入和亲队伍,和你们一同保护我?。毕竟你们已经失责整整两次……再来一次的话,我?可没那好运气了。   “你们的冬君就此失踪,踪迹不定。我?不向北周问责,不向‘秦月夜’问责。我?可以压下此事当作不知,由你们内部去解决这些疑点。毕竟,你们也不想担上?‘刺杀小公子’的罪名,对不对?”   杀手们犹疑,又心沉下去,觉得哪里奇怪。   小公子想给和亲团中加人,这已经不是第?一次提起了。小公子这一次旧事重提,暗处的人马用武器对着他们,他们又失职在先……这一切,看着像一张密密织好的大网。   就好像小公子早就在织这张网,选中今夜,逼迫他们不得不首肯。   可是怎么办呢?   冬君为?何消失?春君为何让他们对小公子宽容,若惹不起,躲开也好?这真?的不是在支开他们吗?为?何孔老六那些江湖人在无人协助时可以逃出?客栈?为?何浣川小镇被屠城,而抓来的刺客说是北周干的?   为?什么。   为?什么冬君说去光州后会返回,却一去不回头?   大人物?们各个有一笔账,操棋控子,默默盘算,隐瞒了他们这些小人物?。小人物?们身在棋局,被夹在中间,架在火上?。他们的前途和性?命,悬在旁人掌骨一念之间。   --   此时此刻,光州东渡口和将?军庙之间的距离,随着双方打斗而一点点缩小。   雪荔武功实?在是高。   杀手们杀不掉她,但可以在她身上?留下伤口。杀手们可以在她身上?留下伤痕,却无法阻拦雪荔。   子夜时分,雪荔突破重重包围和截杀,看到了将?军庙。   她越是朝前走,朝她袭来的杀戮越多。将?军庙被风吹开,雨水飞扬,雪荔看到了庙中正中间摆放的那口棺材。   她在看到那口棺材时,心倏地一空。   “师父。”   雪荔喃声。   风雨斜掠,一重杀机自斜后方挥来,砍向雪荔的头颅。雪荔的斗笠在袭杀中被掀飞,被砍成两?半,而雪荔凌身,横着那把匕首朝四?方划了一大圈,拨开众人试图贴身的杀戮手段。   寒雨之下,少女的面孔露了出?来,黑发湿漉漉地贴着雪白的颊。   杀向她的杀手们,有一些人晃了晃神。   首领喝道:“别被她骗了!”   众人凛然。   雪荔是何其出?众的杀手,她已经抓住他们失神的片刻机会,冲出?了包围圈,一掌用内力击碎了四?扇庙门。   杀手们全都出?来围杀她,如今庙中只停放着那口棺材。   雪荔好像看到苍山皓皓,玉龙坐在帘拢后,望着天地间漫雪,一言不发地看着她。   隔着雨幕,雪荔与棺材“对视”。   雪荔轻声:“师父。”   【人为?什么而留恋此生?既然你我?终要归于黄土,我?为?什么就要遵循世间礼法,来送你最后一面呢?   我?明明不在乎这些,我?为?什么仍是来了呢?】   天地大雨如针,浩浩荡荡围成一个圈,笼向少女。   雪荔横着匕首,被人撞倒后,跪在雨地中。   雨水淋湿视野,少女握着匕首发抖,目光一眨不眨地朝着那口棺材。她声音抬高,微厉微茫,震荡人心——   “师父!”   --   雨势越来越大。   浣川客栈院中的杀手们,与屋顶树上?的暗卫们,缄默敌对。   林夜坐在伞下观望他们,幽幽说了最后一句话:“你们来自北周,想平安回到北周。游子归家,总要任务顺利推行才对。”   静谧融入夜雾中。   很长时间,院中只有噼里啪啦的雨水淋漓声。而在更久的缄默后,“哐哐”几声,武器收回,“秦月夜”和亲团杀手,一起向小公子低了头。   --   光州将?军庙中,雪荔踏入此间。   周围全是要杀她的人,雨又这么大,到处又潮又冷。雪荔和他们周旋许久,她找不到机会也找不到火苗,无法给师父烧纸钱。   雪荔最后,干脆跪在台阶下,朝庙中磕了三个头。   不只为?她磕,也为?留在浣川客栈中的杀手们。   少女跪地时,纵入庙中扑向她的杀手首领,看到了少女的神色。   首领怔了一怔——   雪荔的眼?睛清澈淡然,像月光像玉水,没有污秽。   她双掌合十,仰望着棺材,雪青色的衣襟和乌青色的发丝缠在一起,让人想到“溪深难受雪,山冻不流云”这样空廖寂静的诗句。   若不是知道她没有感情,首领也要将?此误解为?“虔诚”。   可是,谁又能?说,雪荔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呢?   若是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,雪荔怎会明知他们在此诱杀,依然前来?若是有感情,楼主尸身上?“无心诀”的痕迹,还能?是谁留下的呢?   首领的动摇只有一瞬,他和周围杀手们配合,在杀手们的帮助下,袭向雪荔。   在雪荔跪地弯腰的时候,刀尖自后,刺入了雪荔的身体中——   “嗤。”   首领持着利器的手微抖,在目睹雪荔的专注时,连他也有几分不忍。   可杀手最不缺的就是狠心。   沉闷的声音伴随利器入体声,大量血花自白色衣襟中渗出?。   一片静谧中,雪荔肃白着脸,磕完了最后一个头。   --   浣川客栈中,林夜收服了“秦月夜”那些杀手,疲惫地回到客房。   粱尘跟随着他:“冬君为?什么一去不回头了啊?你和她谈了条件?你确定她不会回来了?她是冬君啊……‘秦月夜’肯定会向他们上?峰汇报这里的异常,冬君再回来了怎么办?”   林夜无视他的好奇。   林夜发号施令时,沉静之势总与平时的嬉皮笑脸不同:“传讯给朝堂,让他们派人来救护被屠的浣川镇,向北周施压。北周必然不承认,让他们扯皮去吧。”   粱尘:“还有……”   林夜:“她不能?有自己的事?不能?有别的任务?人家堂堂四?季使?之一,谁规定人家必须和一个病秧子绑在一起啊?”   粱尘:“呃,我?是说……”   林夜进了门,见?粱尘跟着进来,他脸更垮。林夜转身面对粱尘,一口气快速道:“好啦,我?被人家抛弃,被人家拒绝。你满意了吗?我?伤心欲绝,每天躲被窝里又哭又闹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他感觉自己不小心听到了小公子心碎的秘密。   但是——   粱尘望天:“我?只是想问你,你认不认识扶兰明景,我?们接下来去不去襄州而已。你急什么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粱尘朝他眨眼?,忍笑:“你那日走时,不是说你不和冬君私下约见?吗?怎么,你们又遇到了?你和冬君,呃,你对她,呃,她对你……”   林夜面无表情,“砰”地关?上?门。   --   光州将?军庙中,磕完三个头的雪荔,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。   她后背被利刃刺中,血迹蔓延。因为?失血,雪荔的脸色非常白,如霜似雪。   首领想刺她的心脏,可她的心脏长在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。这一刀下去,她死不了。虽然死不了,但是加上?之前的“木偶双老”,短短时间,两?次被伤到同一个部位,雪荔的耗损亦是惨重。   “她没死……”   “怎么回事?”   杀手们的惶然中,刺中她的首领起身要逃,强大的内力从后罩来。首领的手腕,被少女纤细的手从后扣住。   众人看到雪荔的眼?睛。   那双眼?睛,空茫如鬼火。少女轻声如呓语:“轮到你了。”   雪荔朝首领扑来,匕首纵向首领。四?方杀手们齐齐上?前来救,与雪荔再次缠斗到一起。   重伤之下,这些人依然留不住雪荔。   要到事后,他们才能?意识到,雪荔没有在将?军庙中,取他们一滴血。此时此刻,雪荔扣住首领,一路将?首领逼出?了将?军庙。   出?了将?军庙,雪荔的强大可怕才真?的展现出?来。   众人这才发现,原来雪荔之前和他们打,一直是在收着打。雪荔好像不想取他们性?命,不想在玉龙的棺材前弄伤他们。   但是他们伤了雪荔,雪荔也绝不饶恕。   出?了将?军庙,雪荔擒住首领,凌身飞出?了包围圈。身后人追杀者?众,雪荔轻功足够了得,和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。   --   两?日后,雪荔用匕首,刺在那被自己擒拿的首领的右胸上?,作为?对方刺伤自己的回报。   之后,雪荔解开了那首领的穴道,示意那人可以走了。   此时他们和追杀的杀手们相距已远,二人靠坐在一树林中的枯树前。雪荔烧着篝火,被放开的首领愣神。   首领看着少女洁白淡漠的侧脸。   她衣衫破损,血迹斑驳。明明受了很严重的伤,雪荔此时无疑虚弱,但她看着火苗的眼?睛又乖又静,丝毫不见?对自己处境的担忧。   首领犹豫片刻,站在雪荔后方:“你为?什么不杀了我??”   雪荔跪坐在地,专注地烧火,好烤猎物?给自己吃:“因为?你没有杀了我?。”   首领:“……我?是要杀你的。我?不知道你死不了。”   雪荔告诉他:“我?的心脏位置不在你刺的位置。你下次可以换个地方刺。”   首领面色古怪。   雪荔回头,仰着脸看他:“或者?,你想现在就试一试吗?”   她寡淡的眼?中,有了几分期待。   这样单纯得近乎奇怪的女孩儿,当真?穷凶极恶,连自己的师父也不放过吗?   首领茫然间,说:“难道你真?的没杀玉龙楼主?”   雪荔见?他不准备动手,便重新低了头,恹恹地抱膝,守着自己的火苗:“我?早就说过,我?没杀。”   首领忍不住:“既然你没杀,你为?什么不报仇,不找真?凶,也不找证据说服我?们?”   雪荔不吭声:她为?什么要做那些麻烦的事?   人死如灯灭,师父又不会复活。她忙来忙去,好累的。   这些想法,雪荔已经学会不和人分享了。她虽然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目光,但也不愿意总是看到。   首领想了想,放缓语气:“春君下令,‘秦月夜’对你的诛杀令永久有效。不光我?们试图杀你,夏君,秋君,冬君……他们全都会行动。只要是‘秦月夜’的杀手,见?到你,都会杀你,你逃不掉的。你虽然不在乎,可如果你不是凶手的话,玉龙楼主应该也不愿意你受苦。你……”   首领说:“你不如去找‘风师’吧。如今楼中,春君是代楼主,能?压住春君命令的,只有‘风师’了。如果你不是凶手,‘风师’远比我?们了解你,了解玉龙。你也不想楼主死的不明不白吧?你可以找‘风师’,起码让‘风师’知道发生过什么……如此,玉龙楼主大约也会欣慰吧。”   雪荔怔住。   找宋挽风?   她从未想过找宋挽风。   宋挽风一向行踪不定,总在执行不为?人知的任务,和四?季使?中的“夏君”一样神秘。师父死了,雪荔没想做什么,只想离开罢了。   真?是奇怪,人怎么有这样多的感情?师父为?什么要欣慰?宋挽风为?什么想知道消息?   雪荔抱着膝盖,毫无兴趣:“我?不知道他在哪里。”   首领离去前,给她建议:“如今你在南周地盘找人,最好有南周的厉害势力帮助你。比如江湖门派中的厉害人物?,南周朝堂中的厉害人物?。若你认识朝堂中的人,是最好的。江湖势力,到底不如朝堂。”   首领沉默片刻:“希望你我?早日查到楼主身死的真?相。他日若证明楼主非你所?杀,我?会向你谢罪。若证明楼主确实?为?你所?杀,我?还会杀你。”   首领离开,雪荔独坐幽林,擦着那把名叫“问雪”的匕首。   风吹树林,声如涛涛江海,自四?面八方围过来,将?她困住。   她谁也不认识。   她不想报仇不想找凶手,亦不想找宋挽风。但是师父真?的会欣慰吗?会从地下爬出?来,告诉她,“我?很欣慰”吗?   雪荔垂下眼?。   她谁也不认识。   她只认识一个南周朝廷的边缘人物?——要去北周和亲的小公子,什么什么夜。   她要去找他吗?要告诉宋挽风点什么吗?好麻烦啊。   --   浣川客栈中,林夜定下了去襄州的新计划——他说自己这次差点死,说明行踪泄露,需要改道保平安。杀手们不好有异议。   他转着手中那张纸条,笑吟吟道:“来自西域小国的扶兰氏公主,邀人去襄州,说有一桩关?乎国家大事的秘密。我?这人嘛,天生好奇,当然要过去看一看——看那位西域公主,为?何来我?南周,又在搞什么花招。”   林夜浓长睫毛下,眼?珠轻轻地转一下。   刺杀他的黑衣人来自西域,常日隐居的“木偶双老”重出?江湖,朱居国公主现身襄州……林夜手指轻敲木桌,心想这其中必有关?联。只是他知道的讯息太少,目前还联系不到一起。   既然西域公主有秘密,他就去听一听。   反正如今和亲团的“秦月夜”杀手们,一边忙着联络他们的上?峰询问如今情形,一边在听小公子的嘱咐。   换言之,林夜想如何去北周,不再由旁人说了算。   暗卫们和杀手们在院中巡逻,客房中,阿曾抱剑闭目假寐,粱尘则一边削水果,一边看那小公子挑选衣物?:“西域公主这消息,到底是想传给谁?”   林夜背对着他,漫不经心中透着霸道:“当然是谁收到,算谁的咯。”   林夜找到了一件文士袍,披在身上?,回头朝粱尘挑目:“你说,她给南周送消息,会不会也给北周送消息啊?”   粱尘怔住,渐渐正襟危坐。   北周……   是了。林夜的暗卫半途截到信件。那西域公主既然没有特意送信的对象的话,她可以被南周送,为?什么就不可能?给北周送呢?   这么说,襄州此时——   沉默寡言的阿曾骤然开口:“襄州会汇集各方人马。刺杀公子的,试探公子的。北周人,南周人。怀着秘密的,暗中搞事的。江湖人,朝廷人……只要有人收到西域公主这封广撒网的信,便会去襄州。”   林夜心想:甚好。   那我?有一出?大戏,正好可以挑在襄州演义。   粱尘有些不安,小声问:“咱们要通知朝堂吗?”   林夜自大:“我?凭本事截到的消息,干嘛要和朝堂上?那些废物?分享?”   粱尘:“可是万一出?事……那西域公主,说关?乎国家的大事……”   粱尘为?国而忧心,念个不停。林夜穿戴好衣物?,回头饶有趣味地看他一眼?,眼?睛轻轻一眨。   奇怪哦。   怎么到了现在,陆家依然没有派人来接触他,来找粱尘呢?   当初离开建业那日,他特意让粱尘露面。粱尘这个傻瓜自然不知他是故意的,可难道陆相那日没有看到粱尘吗?他拐走了陆相的小儿子……如今已经一个月了,陆家该接触他,和他交手了吧?   他有一笔大生意,要和陆家谈。   他为?将?,陆氏为?相。将?与相从来没机会碰面,陆氏名门也瞧不起林氏那种武将?家。如今趁着这次和亲出?行,林夜借着粱尘这个傻小子的名号,必然可以和陆氏牵上?线。   林夜边想着这些筹谋,边晃悠悠要出?门。   他推开门,凉风灌入,立刻咳嗽起来。   粱尘被吹得一惊,站起来:“你去哪里?”   林夜叹气,目中又浮起几丝惆怅的笑,轻声:“我?去东树林。”   ……在离开浣川前往襄州前,他醒过来后,日日去东树林,就怕错过了雪荔。   他心里知道雪荔不会回来。   他仍抱着一丝希望。   万一、万一……哎。   --   林夜在浣川停了五日,还是选择上?路了。   在林夜离开三日后,雪荔回到了浣川。   浣川小镇在朝廷派人援救后,从屠城的危机中解除,渐渐缓了过来。街上?依然有卖香糖果儿的,雪荔摸摸自己的口袋——她身无分文。   雪荔回到浣川客栈,看到的是遍地空寂,故人已去。   她本就不抱希望,可是看到落满了灰土的桌椅,又恍惚着想到曾有一日,她昏昏沉从楼上?下来,看到林夜坐在篝火边,托着腮笑。   衣带和发带缠在一起,他眉目飞扬,火光在他睫毛上?跳跃,煞是好看。   雪荔沉默地离开浣川客栈,前往东树林。   东树林也是空荡荡的,众鸟飞离,叶落飒飒。   草茸茸,柳松松。年少的雪荔立在林木中,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树冠仓木——   飞叶落到少女发间,睫上?。   雪荔仰着脸,声音纯澈如冬日空气,在林木间回荡:“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呢?”   那个说断了腿都要爬过来的人还在等她吗,说话还算数吗? 第30章 “哎呀,这是谁家小娘子……   “三。”   “二。”   “一。”   雪荔在?心中数数。   树叶声哗啦啦,满空飒飒。整片树林像浓郁海洋,雪荔像是被困在?孤岛中——   数三下后?,什?么也没有发生。   雪荔拂开那被风吹到自己脸上的落叶,心中无悲无喜。她本就不?抱什?么希望,只是来试一试。   而今她已经努力过了。   她找不?到小公子,自然?无法让小公子帮她找到宋挽风,那么宋挽风对师父的死知道多少、师父在?地下会?不?会?欣慰,便都不?关她的事了。   无用功后?,她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。   她要做什?么呢?唔,浪迹天涯吧。去?哪里呢?先随便走吧。最好遇到几个仇敌,让她死得痛快,可以快速下黄泉去?。   雪荔理一理自己的衣容,转身便打算离开这片东树林。但是她要离去?时,听到了几声鹦鹉叫声。   鹦鹉叫得难听:“阿雪,阿雪——”   她越是走,那鹦鹉叫得越急促,似乎生怕她走了。   雪荔确实对一切都无所谓,可她到底是武功高手。武功高手的五感?异常敏锐,这粗嘎的鹦鹉叫声,对她耳朵的折磨,便远胜于常人。   雪荔转身抬头,朝树上找去?。   她很容易看到了一棵奇异的树——树本身只是粗壮些?高大些?,并不?神奇。神奇的是,有一只色彩鲜妍的鹦鹉被拔了羽冠上的一片毛,成为了一只“秃鸟”。   秃头鹦鹉脚上拴着细长?的链条,被绑在?树上。它拍着翅膀试图起飞,无数次的挣扎后?,它终被细链锁着,拽回树身。   秃头鹦鹉五彩斑斓的羽毛飘飘然?,朝下落去?。秃头鹦鹉绿豆般的小眼睛,和树下的少女四目相对。   鹦鹉翅膀便拍得更厉害,叫声更尖刺:“阿雪、阿雪——”   雪荔耳朵嗡鸣。   她有些?不?情愿——她预感?有意外要发生了。   她厌烦所有意外。   本来找不?到小公子,她掉头就可以痛快走了。如今却?……   鹦鹉拍翅:“阿雪救命,阿雪救命!”   雪荔:“再叫,我就拔光你的羽毛,把你煮了吃。我已经……”   她算了一下:“我已经一天不?曾进食了。”   鹦鹉的绿豆小眼滴溜溜转。   不?知道它是听懂了雪荔的话,还是看到雪荔朝自己走来、觉得自己有救了。总之,这只秃鸟安静下来,它拴着细链从?树枝上飞下,朝树身下被枞木掩着的地方飞去?。   雪荔蹲下身。   在?鹦鹉的帮助下,她发现了一个树洞。雪荔将手伸到树洞中,从?里面挖出?了一罐子鸟食(应是给秃鸟留的),一叠……唔,是一封信。   雪荔打开信纸。   信上字迹风流潇洒,快要飞出?纸去?。信中则写的是白话文:“阿雪,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   雪荔心想:猜到了。   信的下一句立刻写:“我叫林夜。”   雪荔:唔。   她看着这封信,便可以想象到小公子趴伏桌前、托腮写信的模样。在?她自己不?曾察觉的时候,她的眉毛轻轻舒展,明丽的眼睛亮了亮。   林夜特意留了一封信给她,信中说了他?离开的时间。算起来,他?们正好错过。   林夜没说自己要去?哪里,他?平日那样不?着调,这封信内容却?写得几分严肃:   “思来想去?,先前是我疏于考虑,只想着自己,却?没想过你的处境,你其实不?应该回来。这里如今没有你的位置。你若是回来,恐怕东窗事发,于你不?利。”   许是怕信件被别人截取,林夜写得很隐晦,但雪荔大约猜到他?指的是什?么——她不?是真正的冬君。   真正的冬君一定会?现身。   不?是现在?,也是未来。   雪荔不?想和“秦月夜”大动?干戈的话,她确实不?应该回去?和亲团。   林夜此行有自己要做的事,危险重重。她既与他?要做的事无关,那她便不?应涉险。   小公子在?信的最后?,违心地写道:   “我每天都等你,怕你回来,和我们发生冲突。到我离开的时候,你依然?没有回来,我十分欣慰。”   雪荔发现“欣慰”的“慰”字,墨汁浓郁。但这不?是重点,重点是,笔端与墨汁才在?“慰”上停留没多久,这句话便被小公子公然?划掉了。   小公子重新写了一句:“我不?欣慰,我一点也不?开心。你这么不?在?乎这里发生过的事,我每日每夜都要哭湿几个巾帕。”   雪荔:?   她不?信。   但她觉得有趣。   她津津有味读这封信,想象小公子写信时是如何眉飞色舞,如何?张口就是谎言,如何哄她诱她。她的人生若是单调,他?的人生便是被打翻的画板子,五颜六色,光华斑斓,引得……   引得她看了一眼,又一眼。   林夜终于写完了他那废话连篇的信,信末说:“总之,收不?到你的消息,便是最好的消息。遇不?到我,便是最好的机遇。此后山高水长?,遥祝君平安,一路顺遂。   “那只鹦鹉,是抓来等你的。若你来了,请解开它的链子,放它自由吧。若你不是‘阿雪’,也请你解开它的链子,将信放回去。好心人可以去浣川镇县令处,得推举得大用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这就没了吗?   只给好心人推荐,不?给好心人金银财宝吗?不?怕好心人……比如现在?的她,饿死吗?   林夜从?不?缺钱,锦衣玉食,恐怕从?来没想过好心人想要金银,而不?是所谓的“推举”。   雪荔抿着唇。   她心湖中荡起让她不?甚明晰的情绪,虽不?知是什?么,但总归不?是痛快。   雪荔在?树洞中摸,竟然?摸到了一只炭笔。   雪荔想着林夜的脸。   她想表达一下她此时这不?痛快的情绪——她在?脑海中将自己记忆中的他?人的负面情绪筛选一遍,最后?挑中了粱尘曾对她翻过的一个白眼。   她不?会?翻白眼。   但是她会?别的。   于是,雪荔坐在?地上,靠着树桩,将信纸摊开在?自己膝盖上。她低头,在?信纸的背面,画了一张小人的脸——   圆圆的脸,三根毛,还有一双绿豆眼。   这是林夜。   小人眼睛朝天,眼珠快要看不?到了。   这是“对林夜翻白眼”。   之后?,雪荔将信封叠起,收回自己怀中,又解开了锁住鹦鹉的细链,这才重新上路。   --   此时,玄武湖西南湖心小岛,在?四月中旬的某一夜,发生了一场规模不?大的火灾。   当?夜,送粮食上岛的三艘船在?卸货时,船上仆从?和检查货物的岛上卫士发生冲突。推搡间,他?们碰到了船舱中的火炉煤油。因无人注意,等到火势扩大时,众人才反应过来,卫士们连忙来帮助船只灭火。   在?这片混乱中,船上有一位穿着绀色侍女服饰的贫家女,低着头,在?自己这方人的保护下,悄然?避开卫士们,上了岛。   上岛后?,贫家女绕到一树后?,抹开脸上涂着的灰,才露出?自己的真容——   长?眉秀目,身形伶仃,神色清冷。   这不?是寻常贫家女,乃是乔装打扮的陆相的女儿,陆轻眉。   陆轻眉一直在?寻机会?上岛。她耐心地在?镇上打探消息,寻找机会?。她收服运送货物的船家,又用自己的人手一一调换。再潜移默化之下,讨到了岛上侍女穿的服饰。   到四月中旬这一夜,陆轻眉认为万事俱备,这才弄出?了动?静,找到了上岛的机会?。   此夜天寒,云间无月。   陆轻眉扮作侍女,低眉顺眼地行在?岛上小径上,沿着树荫,朝中间的楼阁一步步靠近。   她心脏跳得极快。   这不?仅是因她怕计划泄露,也是因为此间确实不?同寻常。陆轻眉踩着青砖小径,越走,心越沉——   天幕灰铅,宫灯招摇。假山丛丛,楼阁飞檐。   此处阴气极重,无一不?透露出?,这是南周真正的小公子居住的地方。   但是奇怪的是,她走这一路,准备了一肚子谎言和借口,竟然?连一个人都没遇到。   无论是侍女,还是侍从?,或是岛上的卫士,全部没有。   陆轻眉越走越慢。   她站在?一月洞门下,眼角余光看到了洞门边草丛中的一抹红色与女式裙裾。   黑夜沉沉,光线昏暗。她看不?清晰,但隐约猜到那是一个尸体,以及……渗出?的血迹。   陆轻眉脸色更白。   她见血便晕,一向?体弱。此时不?是晕倒的时机,陆轻眉掩着身体见血而引起的不?适,面色如常,掉头便作无事状。   走。   今夜不?应登岛。   她要快速离开这个不?祥之地。   走出?月洞门时,一片树影被风吹得朝她倾斜而来。阴影拉长?,她被罩在?树荫下,与此同时,一柄寒刃,自后?抵在?了她脖颈上。   陆轻眉一动?不?动?。   她垂目,看到地上映出?了两?道影子——   一道是她的,一道是挟持她的人。那身影颀长?,肩膀微阔,个子高她一截,应是个男子。   她轻声:“大人饶命,婢子只是起夜如厕,什?么也不?知。”   她自己都不?信自己的话,不?知能不?能唬住身后?人。   果然?唬不?住。   听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子声音在?她耳后?响彻,带着慢悠悠的嘲讽意味:“如厕啊?好的,那你继续如厕吧。”   陆轻眉看着影子,见那人手举起什?么很长?的东西,朝她刺下。   陆轻眉:“且慢!”   她呼吸急促,语速飞快,在?寒刃要刺中她脖颈时,她的话恰好说完:“我乃建业名门陆氏嫡系长?女,我父乃当?朝宰相,家中子侄俱在?朝为官。你若杀我,陆家绝不?轻饶。”   寒刃停留在?她脖颈处。   陆轻眉攒紧手指,指尖掐得掌心一片阵痛。   她不?敢大意,听到身后?人阴阳怪气道:“陆家长?女啊?这么喜欢找死?”   陆轻眉镇定:“我从?不?找死。我还会?……帮阁下不?死。”   身后?人嘲笑一声。   陆轻眉以为对方不?信,但对方用匕首抵着她脖颈,慢吞吞道:“那就发挥你陆氏女的特长?吧,带我出?岛。”   陆轻眉快速:“好。”   出?岛之路不?应如此顺利,但今夜恰恰如此顺利。因为一路行去?,陆轻眉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——估计是身后?人的杰作。   船只上的火已经灭了,卫士们发现了岛中的异常,齐齐返回岛上搜查。陆轻眉平静地告诉身后?人出?岛的法子——不?能坐船,恐连累陆家、连累船夫,最好凫水游出?去?。   陆轻眉知道一条顺着玄武湖游出?去?的路线。   她当?日上岛时,本就打算如果计划败露,跳水而走。   身后?人古怪:“凫水?”   陆轻眉:“怎么,阁下不?会?凫水?”   她脑中快速转:长?在?建业,玄武湖贯穿整片建业,建业子民很少有不?会?凫水的。若身后?人不?会?,那他?的身份……   身后?人快速:“我会?。”   陆轻眉收回自己的试探。   二人跳下水,陆轻眉便发现那挟持自己的人松了手。   她身体虽弱,却?屏着一口气,趁机用肘臂推开那人,朝另一边游去?。她在?水下掉头,看到一个黑衣少年,努力挥舞着自己的四肢,却?仍不?可避免地朝湖下沉去?。   陆轻眉来西南湖心岛一趟,无论是好是坏,都不?愿唯一的线索死在?湖中。   陆轻眉向?少年游去?,少年睁大眼睛,目光警惕。陆轻眉因体弱而头痛,不?及看那人的神色,只示意那人抱着自己,不?要挣扎,自己带他?游出?去?。   湖面上火光重重,脚步声纷沓,吼声激烈——   “来人,快来人!”   “不?见了!”   少年郎眉心一沉,当?即抱住了湖下陆轻眉的腰身,选择拼一把。若此女将自己送向?死路,他?确信自己有能力拉着她一起死。   子夜之时,一道湖畔石桥下,“哗啦”出?水声后?,两?道湿漉漉的影子从?水中跌撞爬起来。   陆轻眉此时已经虚弱万分,她昏昏沉就要跌回水中。那少年却?倏地收手,揽住她,将她抱上了岸。   半刻钟后?,陆轻眉抱膝拢臂,曲腿坐在?石桥旁的青苔阶上,终于有了力气,看向?那个少年。   少年踩在?半腿深的水中,正低头蹙眉,拧着自己湿透了的衣袖。他?神色极不?好,睫毛湿哒哒地滴着水,唇瓣紧抿。   陆轻眉一看之下,怔住了。   他?长?发湿润贴脸,身量修长?如竹,周身散发着一股藻臭味。夜波流动?,一重重映着他?。少年这身装扮十分邋遢,偏偏眉目昳丽,妖若艳鬼。   陆轻眉生在?建业知名的大世家。世家子弟,一向?容颜出?色。尤其是她的母亲,乃绝世佳人,世间追逐。即便不?提她母亲,父亲陆相,也是世间出?了名的美男子,但是此时、此时……   这个少年,是陆轻眉在?同龄中,见过的长?相最为出?众的人。   若非他?气质阴冷,她都要猜他?是哪家名门子弟了。不?过此时,陆轻眉已经大约猜出?他?是谁了——   陆轻眉缓缓开口:“小公子。”   少年顿一顿,头也不?回。   陆轻眉:“陛下为保护小公子不?去?和亲,让小公子隐居于玄武湖西南湖心岛。小公子若不?愿意,为何?不?向?陛下提出?异议?”   少年慢悠悠:“你陆家不?想号令群侯,把皇帝踩在?脚下,威风凛凛吗?你们怎么不?和皇帝商量商量——哎呀,你去?当?个傀儡皇帝,天下的事我来说了算?”   陆轻眉蹙眉。   她心想:真正的小公子,嘴好毒。   她想到和亲团离开那一日,自己见到的那个假的小公子——春风和煦的美少年,虽不?如眼下这个少年美艳,却?一眼便让所有人认为那就是小公子。   恐怕真正的小公子出?现,谁也不?会?信。   陆轻眉低头思量。   那少年拧干净了衣服,回头看她。   他?打量着这个瘦薄的陆氏美人,忽然?恶劣十分地叫一声:“嫂嫂。”   陆轻眉抬头。   少年阴阳怪气:“嫂嫂这么迫不?及待地私会?我,小心我兄长?知道了,赐你们陆氏死罪。”   不?等陆轻眉开口,他?又兀自笑开:“哦对,我兄长?不?敢赐你们死。他?想坐稳皇帝位,当?好南周的皇帝,还得靠你们陆氏呢。啧啧啧,一个个当?着缩头乌龟,躲在?江南不?敢北征,都说自己是正统。”   他?乐不?可支:“我兄长?做着正统皇帝的美梦,你们陆氏做着天下第一大世家的美梦。要不?怎么说‘不?是一家人,不?进一家门’呢?   “可惜哦,北周不?灭,我兄长?不?是唯一的皇帝;北周汴京张氏大族还在?,你们陆氏这种才起来没多久的小世家,不?过是江南自封的名门,根本拼不?过张氏,也成为不?了那‘天下第一大世家’。”   少年端详着陆轻眉苍白冷淡的脸色,恶意满满:“你们就慢慢做那‘陆与王,共天下’的美梦吧。不?过你小心,就你这病歪歪的样子,能在?宫里活几年?我那兄长?,可不?简单。”   陆轻眉垂眸:“是么?”   昏暗小巷,天光若水,照在?少女清雅的眉目上。   她坐在?石阶上,长?发贴颊,唇瓣青白,落魄间不?见狼狈,贞静娴雅如寻常闺秀。可她眉目间蕴着刚毅倔强之色,这便又不?像寻常闺秀了。   少年故作恍然?:“我错了,你也不?简单。简单的人,不?敢私会?小叔子。”   陆轻眉:“我不?曾私会?你。”   少年戏谑:“谁信呢?与其日后?别人说,还不?如你一开始自己先认了。哎呀,陆氏,啧啧。哎呀,李氏,啧啧。”   这少年猜忌恶毒,对当?今局势却?十分清楚。   他?知道北周的存在?,知道南周光义帝的心病;他?甚至知道陆氏的心病,知道陆氏对成为大世家、与北周真正豪门张氏相抗的渴望。   少年转身便要走。   陆轻眉:“你去?哪里?”   少年头也不?回:“你管我?对了,嫂嫂最好用你们陆氏的势力,帮我隐瞒出?逃的事哦。我兄长?若是知道我走了,若是知道你今夜相助……你可能就当?不?成皇后?了。”   陆轻眉站起来,她想开口,却?捧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。   她挣扎着离开这里,跌跌撞撞走到小巷一家门户前,敲了门,说了几句话。好一会?儿,有陆氏暗卫急急赶来,询问她出?了什?么事,为何?湿淋淋地出?现在?这快到郊区的荒僻地方。   陆轻眉来不?及说那些?。   她嘱咐他?们去?隐瞒湖心岛今夜发生的事,借用陆氏权势,暂时瞒住皇帝,不?让光义帝知道小公子已逃。   只要隐瞒一些?时日,陆氏安排妥当?,当?小公子逃走的事情传开时,没人会?和陆家联系上。   小公子杀人,逃出?湖心岛……果然?如父亲猜的那样,其中必有秘密。   陆轻眉思量着这些?时,忽然?听到空中鸣箭声。   连续三声短促箭鸣,代表陆氏的传讯。   陆轻眉在?这家临时借用的屋子换好衣物时,暗卫拿着一封信回来了:   “大娘子,信从?襄州发来,刚到建业,便被我们拦截。有一位自称‘扶兰明景’的人说襄州有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。大娘子,要告知相爷吗?”   在?这个玉露徐降、夜色渐浓的夜晚,博学的陆轻眉疲惫地靠着陌生屋舍的墙,闭上眼:“爹出?城去?陪娘亲,这些?琐事不?必烦他?。襄州……我亲自去?一趟。”   --   几乎是差不?多的时候,真正的冬君,窦燕,脱离了镖局的掌控。   那镖局收了假冬君雪荔的钱财,把真冬君窦燕关在?箱子里,一路朝南运送。窦燕武功不?济,花了很长?时间才得到他?们的信任。   又在?某一深夜,窦燕杀光了这些?人。   雪荔只让这些?人送货,这些?人发现窦燕是美人后?,竟想欺辱她。他?们见色起意,却?不?知她是“秦月夜”四季使之一。即使在?四季使中排名最末,窦燕杀这种寻常江湖人,也易如反掌。   窦燕脱困后?,便急急联络春君,告知和亲团出?了事,雪荔冒充自己进了和亲团。   窦燕写信用词夸张,一边抹泪一边气愤:“她穷凶极恶,极为残忍。过了这么久,和亲团的人说不?定已经被她杀光了,小公子也要被她害死了。春君大人,护送任务若是失败,北周朝堂会?不?会?和‘秦月夜’反目?”   春君的回信很快。   春君压根不?提窦燕的诸多担忧。   他?似乎十分忙,只仓促写了一行字:“去?襄州,执行另一任务。”   --   五月初,雪荔出?现于襄州。   没有旁的原因,实在?是她太穷了。原来没有零碎钱,没有师父和宋挽风的支援,行走江湖是这样麻烦的事。   雪荔想搞点钱。   她在?一家茶馆喝免费的白凉水时,听两?个路过的商人讨论,说襄州是大城镇,襄州赚钱的机会?很多。雪荔便若有所思,打算来襄州碰碰运气。   此时,雪荔站在?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前,静静地观望,已经观望了一个时辰。   那小摊贩的神色从?一开始的好客,慢慢地变得鄙夷。客来客往,这少女这样好看,却?像饿死鬼投胎一样,直勾勾地盯着他?的包子。   她一直这样看,周围路人神色有异,弄得他?生意都不?好了。   雪荔目不?转睛。   小摊贩眼珠一转,笑眯眯朝她招手。   雪荔眨眨眼。   小摊贩神神秘秘地说:“小妹妹,你没有钱,是不?是?喏,我告诉你一个赚钱的主意——你啊,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,朝左边拐,遇到第二个巷子就拐进去?,里面第三家门,你敲开。嘿嘿,保管你赚到钱。”   他?贪婪又垂涎的目光,落到雪荔的面颊上,腰身上。   雪荔偏头思考。   她说:“谢谢。”   小摊贩一愣,有点心虚。   雪荔身后?,响起了另一道声音——   山泉一样潺潺流动?的声音带着满满的俏皮与灵气,惊笑间,温柔轻语:   “哎呀,这是谁家小娘子?我们是不?是在?哪里见过啊?”   雪荔怔忡。   她缓缓回头。   日光在?后?,天光乍亮。   摇着一把折扇的少年公子金质玉相,一身杏衫白底的宽袖道袍下,衣领襟口皆有卷草暗纹。少年腰间悬着流苏佩玉组与宝剑扇袋香囊等物。风一吹,叮铃咣当?声并不?乱,反而清脆。   他?用扇子挡住阳光,俊容上一半光亮一半光暗。一线流光下,小公子掀开眼皮,栗色的长?睫毛,掩不?住他?的清亮目光。只看她一眼,他?便低着眼睛笑,目色欢喜。   这世间,再没有什?么,比这更为荡人心魄的了。   她恐怕,好色。 第31章 “你要知道,这是你对付……   襄州城中的寻常街口包子铺前,雪荔意?外与?林夜重逢。   她没什么感觉,但是林夜见?到她,则表现出了极大?的惊喜感。   雪荔不太能?关注他人的情绪,但林夜展现出来的欢喜笑?容,连她都忍不住看了又看。   林夜握着扇柄,啪地把扇子一合。他如此?风雅,整条街的路过小娘子都悄悄看他。   雪荔注意?到了。   林夜笑?吟吟:“没想到我魅力这么大?,你追我追到这里?了。”   雪荔张口,他立刻在她开口前伸手制止:“停,你不必说,让我先快乐一会儿。”   雪荔向来安静,便乖乖地不说话。   林夜乌黑的眼眸对上她,怀疑她其实什么也不懂。这样一想,林夜心中便又无奈,又好笑?,满腔柔软心绪如棉花,飘飘然,让他无处安放。   可他必须安放。   林夜自来熟地问:“你来襄州城做什么?”   雪荔奇怪:“不是你魅力太大?,我追你追到这里?的吗?”   林夜一噎。   他瞪她一眼,佯怒:“我开玩笑?的。”   “我也是开玩笑?的,”雪荔这才说道,“我是来,讨生?活的。”   她要在襄州城中赚一大?笔钱,好带着钱去游行天下。   她此?时见?到小公子,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,有一重记忆陡然苏醒,让她警惕:她曾说过,下次见?面,要把“问雪”还给小公子。   可她此?时有点?不想还了——雪荔什么武器都会用,但她平时懒得用武器,她没有自己专属的武器。   “问雪”非常适合她。   她似乎有一种招惹麻烦的潜能?,一路都遇到很多人,追她杀她拦截她。游行天下,怎能?没有一把合适的武器呢?   雪荔悟出了一腔狡黠的心思:她要拿钱,把“问雪”买下来。   她不知道“问雪”价值几何。   她现在没钱,她得先赚很多钱。在她赚到很多钱之前,她不能?让小公子想起“问雪”,朝她询问。   雪荔直勾勾地盯着林夜,脑中转着直白的主意?。   林夜被她这样看着,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,又突突疾跳两下。他兀自红了脸,又兀自镇定下来,侧过身。林夜矜持:“你别这样看我。”   雪荔:“?”   林夜用扇子抵着下巴:“你要知道,这是你对付郎君非常有用的武器。遭你这一手的郎君,无不折服于你。你,咳咳,要慎用。”   雪荔淡然非常:“我学会了。”   林夜怔一下,转过脸来看她。   雪荔生?怕他问起“问雪”,少女主动询问:“你来襄州做什么?你的侍卫甲和乙呢?杀手丙丁他们呢?”   无论什么时候,林夜听到她将人称呼为“甲乙丙丁”,都要忍俊不禁。   林夜自我强调:“我叫林夜。”   雪荔望他一眼,不语。   林夜又继续:“我的两个侍卫不叫甲和乙,长得像大?叔的那?个叫阿曾,和你年龄差不多的那?个叫粱尘。而且我的队伍现在人员增加了。除了你曾经的手下,我也招了些人马。他们现在还在城外,应该很快就来了。”   雪荔只关心:“你们来襄州做什么?”   林夜:……你真是油盐不进啊。   他不想说实话,便模糊了一番后说:“被追杀。他们在后方保护,我先进城了。”   雪荔心想:哦,是了,追杀他的人一直很多。他这是当逃兵啊。   林夜洞察她的想法,严肃纠正自己的形象:“我这是用最小的损失,获得最容易的成功。多亏我机智,我的主意?可以让我们兵不血刃,你信不信?”   雪荔无所?谓信不信。   雪荔只觉得他这副炫耀自己的样子,像是一重光落到他周身,让他显得……明?亮非常。   林夜试探她:“那?你……要和我走么?”   他屏住呼吸,心脏颤抖,聆听着她的回答。   她果然说:“不。”   寒暄结束,雪荔背过身,走过包子铺。   包子铺的伙计在旁边听了一会儿,已经听出这少女和少年公子是旧识。伙计躲在包子铺后,见?林夜出了一会儿神?后,朝雪荔追去。   林夜根本没听到之前雪荔和包子铺伙计的对话——   林夜:“你去哪里??”   雪荔:“讨生?活,赚大?钱。”   林夜:“啊?”   雪荔:“方才我得知了一个赚钱的方法,我要去赚钱。”   林夜斟酌一番,算了算自己的手下这会儿还进不了城,他左右无所?事事,不如跟着她:“可以和我分享吗?”   雪荔侧头看他:“你也没钱吗?”   林夜弯着眼睛,轻轻地“嗯”一声。   他这一声“嗯”,既含糊,又清脆。他好像不懂她在说什么,又好像他早有调皮之心在伺机行动。他用纯而无辜的眼睛盯着人看,谁的心都会化掉。   可雪荔的心不会化。   但雪荔无所?谓:“那我带着你一起赚大钱。”   林夜郑重其事:“你可要罩着我啊。我身脆体薄,干不了重活。”   他补充:“轻活也不一定干得了。我十指不沾阳春水。”   雪荔后悔了,默默地朝旁边挪,想远离林夜。林夜比她还不识眼色,硬是凑上去挨着她。   少年少女相携而去,包子铺伙计从包子笼后钻出,匪夷所?思地看着二人的背影:   他怀疑那?女孩儿脑子有些问题。   是个人都能?看出那?少年衣着看似朴素,实则华贵无比。她竟然以为那?公子穷?   伙计啐一口,继续卖自己的包子:又穷又蠢的小娘子,带着那?个有钱却同样蠢的小郎君,去得到些教训也好。   等他们吃了亏,嘿嘿。   --   五月时节,南周的襄州城中热闹非凡时,北周汴京的枢密院机速房,人员往复进进出出,机关咔擦声不绝,而此?间竟然鸦雀无声。   枢密院机速房,是北周中枢的情报机构。每日大?大?小小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报,都会传到这里?。   而今,掌枢密院机速房的人,是知枢密院事。   机速房内殿,一张素色屏风后,坐着一位年轻非常的郎君。   这位郎君衣着紫色圆领宽袖长袍,腰系玉带,坐于案前独自下棋。棋子纷纷落在棋盘中,黑白之子衬得他手指葱白如玉,指骨修美。   捧着一方卷宗进入内殿的小官在屏风口朝他作揖行礼,恭敬非常:“小张大?人,来自襄州的情报,刚传入汴京,便被我们截获了。”   年轻郎君只看棋盘,温声:“陛下知道吗?”   小官讪笑?:“枢密院是朝臣办公之署,机速房又专事情报。若有情报,自然是先送来给我们。”   年轻郎君淡声:“陛下乃天下共主,臣子怎敢擅专?”   小官便知他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?了,沉吟一番,小官凑近些,躬身轻声:“陛下这些日子,好像又病了,除了奏折,不理会他事。这样的情报,陛下根本不会在意?。”   年轻郎君这才抬手,向他讨要那?方情报。   小官将卷宗送上时,抬头瞥到年轻郎君春水一般的眼波、温润如玉的面容,心中不禁唏嘘。   如此?风华之态,方才算得上是张家未来的家主。   张家坐镇关中,享誉海内外,繁盛二百载,家中子弟不为官,便求学。唯一可惜的是,自大?周朝分为南北,张家依然显贵,却到底不如昔日繁盛了。   如今张家家主在北周朝担任宰相,兼枢密使?。   而张家家主之子,张秉,便是眼前这位年轻郎君,为知枢密院事,掌机速房,足不出户,遍阅天下情报。   枢密院中官员,称呼张秉为“小张大?人”。   “小张大?人”张秉快速翻阅了这封传来的情报,眸色微闪。   这份情报,是来自襄州的一封信。写信人是一个叫“扶兰明?景”的西域公主,说襄州有一桩关乎国家的秘密,若是有人找到她,她会与?人分享。   扶兰氏……   张秉手指扣着案几,微微垂目:是西域朱居国的那?个王庭扶兰氏吗?   可据他所?知,扶兰氏已经灭绝了啊。难道有漏网之鱼?   张秉将情报还给那?小官,小官知道郎君意?思,便翻阅起来。   小官看完后说道:“我们要派人手去襄州吗?”   张秉温声:“陛下前夜私召我父亲,说如今重中之重,是要南周小公子到达汴京。”   小官疑惑,不知张秉说这个做什么。   张秉又道:“禁卫军不曾出动,但最近许多江湖人的消息传到汴京,皆送到了陛下案头。”   张秉的意?思,莫非是宣明?帝召见?江湖人私下行事?   小官愤愤不平道:“陛下十分信任‘秦月夜’,让一个江湖杀手楼执行那?些藏头藏尾的任务。如今不只‘秦月夜’,陛下连那?些乱七八糟的江湖门派都召见?,却把我等扔在一旁……陛下、陛下被‘秦月夜’蒙蔽了。”   小官说着江湖传言:“那?玉龙楼主总是出入汴京,和陛下私会。妖言惑众,陛下若是信了那?玉龙……”   张秉:“玉龙已死。”   小官一噎:“可现在的‘秦月夜’,几乎成了陛下的私兵。陛下为何一直避着我等?”   富贵险中求。   小官悄悄观察张秉面容,他看不出这位年轻郎君的态度,却到底一咬牙,决定赌一把前程。   小官大?胆说道:“避着我等也就罢了,为何陛下连张氏都避着?张氏乃关中名门,君臣相合,于国有利,陛下却、却把张氏当摆设。”   张秉叹口气。   君臣之间,一向是本难算的账。宣明?帝雄心壮志,提防张氏,并不意?外。   张秉说:“陛下伟壮,行事自有主张。我等臣属,听令便是。”   小官心沉。   张秉又似无意?间想起一事:“上个月,南周浣川镇被屠,南周光义帝向北周施压,认为是北周做的。多事之秋,陛下不愿生?事,便让我等商议赔偿之事。只是私下里?,有一日,陛下喝了酒,曾和我说:小公子和亲,算是南周讨了便宜。我北周兵力本胜过南周,要不是为了让小公子平安和亲,北周怎会和南周和谈?”   小官茫然,说道:“陛下是为了太后的寿辰,陛下孝顺。”   张秉含笑?,见这人没听懂,他便说得更直白一些:“南周误以为北周屠杀他们的浣川镇,对我们几多不满。那?小公子中途改道,不肯走原定路线,说是不安全。小公子去了襄州,陛下十分不悦。”   小官呆呆看着张秉。   慢慢的,小官将张秉说的这许多话联系到一起,渐渐拼出了一粧事情。   小官瞠目结舌,被自己的想法骇了一跳。   他看着张秉似笑?非笑?的眼睛,心脏砰跳,还是选择投诚,声音发着抖:“小张大?人是说,陛下反悔了?”   宣明?帝雇佣江湖人,雇佣“秦月夜”的杀手。宣明?帝不把自己的心思摆到明?面上,不让北周朝堂加入此?事。宣明?帝明?明?疑心重,对襄州传出的情报却不闻不问,这说明?,宣明?帝有了其他心思——   宣明?帝很可能?,派他信任的人,去刺杀那?即将和亲的小公子。   襄州,很可能?是宣明?帝选择动手的地方。   宣明?帝不想要小公子“和亲”了,他要小公子来当“俘虏”。只要江湖人抓到活的小公子,送到宣明?帝面前,北周朝堂不知,这桩事,便和南北周的和谈无关。   南周弄丢了小公子,关北周什么事?   北周得到了一个俘虏而已。   北周甚至会发难,责问南周的小公子去了哪里?。一旦宣明?帝从成为俘虏的小公子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,宣明?帝便会贼喊捉贼,借助小公子在襄州失踪这件事,撕毁南北周的和谈之约,向南周出兵。   宣明?帝一直想南伐,想收复南周。   换言之,宣明?帝坚持要南周送上小公子,宁可和谈也要得到小公子,才是张秉一直以来不解的一件事。张秉怀疑那?小公子身上有关乎宣明?帝的秘密,只是那?秘密被“秦月夜”把持,不为张氏所?知。   死去的玉龙楼主很可能?知道小公子的秘密,才和宣明?帝一拍即合,让“秦月夜”南下护送小公子。   此?时此?刻,想起这诸多事件,张秉轻轻叩着棋盘,微微颔首。   小官战栗询问:“陛下如果真的派江湖人去杀小公子,要小公子当俘虏,我们怎么办?”   张秉:“我们?陛下不愿臣子知道,臣子便不知吧。”   小官颇为不甘。   小官咬牙,说道:“不瞒郎君,小官的侄女,和长宁郡主是闺中密友。小公子是长宁郡主的未来夫婿,长宁郡主可能?很关心小公子是什么样的人。”   张秉微微撩目。   长宁郡主叶流疏,是宣明?帝收养的养女。   宣明?帝因身体弱,收养了很多养子养女。那?即将和南周小公子和亲的长宁郡主叶流疏,正是这批养女中的其中翘首。   只待小公子入汴京,宣明?帝便会封长宁郡主为公主,从而和小公子成婚。   张秉是世?家公子,他无缘联络陛下的养女。可若是想知道宣明?帝的秘密,他必须和长宁郡主有联系。   张秉叹笑?:“若是长宁郡主关心自己未来夫君,不想守寡的话,可以向在下递话。在下愿意?和郡主喝杯茶。”   小官拱手应是。   小官退出书阁后,张秉将藏在袖中的一枚棋子,啪一声扔在棋盘中——   他赢了。   今日种种,为结识长宁郡主。结识长宁郡主,为刺探小公子的底细。刺探小公子的底细,为刺探宣明?帝的秘密。   拿捏住宣明?帝的秘密,张家才能?坐稳关中第一世?家之位。   此?局繁密而寂寞。   张秉笑?一笑?,撩袍走出屏风。   不知谁可与?他对棋?   --   同一时间,南周建业的陆轻眉,坐上了前往襄州的马车。   为她牵马备车、准备包袱衣物?的暗卫惊讶,却不多言。   陆相极为宠爱自己的一双儿女。因大?娘子身体差,陆相总是希望大?娘子不要困于建业,多出去走走。大?娘子如今肯离开建业,无论她是要去做什么,陆相知道了,恐怕只会欣慰。   跟随她的贴身暗卫只奇怪:“扶兰明?景是谁?”   车中传来大?娘子轻淡的声音:   “扶兰氏,是西域一个名叫朱居国的王室姓氏。但我对西域了解不多,如今怪事一件接一件,我只能?亲自去一趟襄州。”   马车辚辚,车帘摇晃。   车中寂静,陆轻眉面前摆着一盘棋局,独自下棋。   逐鹿者,不顾兔。   真小公子逃就逃了,只要日后那?真小公子还有所?求,她便有机会报复那?人。她现在要去襄州,得到更多的讯息,才能?应对这盘大?棋。   --   襄州城中,雪荔和林夜按照那?卖包子的伙计指的路,来到了某一处巷中的第三家门。   雪荔以为自己来赚钱,万万没料到,这里?竟是一家藏在巷中的“花柳之地”。   她说了自己的来意?,被开门的人上下打量。   对方打量她的眼神?露骨而挑剔,让人不太舒服。雪荔已习惯任何人看她的奇异目光,和她一起的林夜皱了皱眉,暗自觉得不对劲。   尤其是——那?人不光用让人不舒服的眼睛打量雪荔,也用那?种眼神?打量他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还没发作,便见?这管事满意?地笑?了笑?。   管事:“小娘子和小郎君主动来我们,倒是罕见?。不过我们出的价格,肯定会让二位满意?的。这年头生?计不容易,谁不是讨口饭吃呢?两位跟我来吧。”   平平无奇的木门前,林夜去拉雪荔,雪荔一躲,他只拽住了她的袖子。   林夜小声:“阿雪,我觉得这里?不太对劲。”   雪荔踩过台阶,答非所?问:“赚钱总会吃苦些。”   林夜涨红脸,目光闪烁:“不是,我不是那?个意?思。我是说……”   想他堂堂川蜀小将军,每日不是上战场,就是琢磨怎么打胜仗。   他什么时候有机会和年少的小娘子长时间相处呢?他纵是肚子里?懂得很多,但是一碰到雪荔的眼睛,便不知该怎么说。   林夜愁苦,雪荔认为他好麻烦。   他事儿好多。   他一向事儿多。   雪荔当做看不见?,压根不问,自顾自跟着管事走。   院外普通,院中却奇花异卉,别有洞天,他们的视野一点?点?开阔。   管事慢悠悠介绍:“咱们这儿的人,白天不用上工,只是夜里?忙一点?。就二位这样的姿色,一定可以成为我们的‘头牌’,二位放心吧。”   雪荔心想:头牌的意?思,大?约是第一。   她没有上进心,她怕麻烦,她便当做没听到。   林夜在后执着地拽着她的袖子,试图将她往回扯。   林夜暗暗用上内劲。可雪荔武功实在厉害,她坚持装聋作哑,倒是林夜脸色渐渐苍白,额上渗了汗,只能?徒然松手。   林夜愤怒瞪她。   正好到了拐角处,管事回头,分开这对小情人:“两位不要拉拉扯扯了,进了这种地方,何必多想呢?有侍女会领你们去换衣服。”   两边花盆后,果然默默站着两名神?色木然的侍女,呆滞地看着林夜和雪荔。   林夜盯着雪荔,半晌,轻轻笑?出声。   算了。   他浑然放松,大?无畏道:“好吧,你如此?坚持,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。”   他朝雪荔眨眼:“如果我遇难了,你一定要救我啊。”   管事不高兴道:“遇什么难?我们这里?是正经生?意?,你情我愿的。”   林夜翻个白眼。   雪荔盯着他的白眼。可惜稍纵即逝,她没看够。   她回过神?,见?林夜盯着自己。她怕他一直跟着烦她,她迫不及待想摆脱他,便点?头应了:“如果我看到,我会救你的。”   林夜小声嘀咕一句“没良心”。他估计雪荔不明?白这里?是什么场所?,而他其实也糊涂。一旦他弄清楚了,他和雪荔证明?了这里?是什么地方,雪荔必然跟他走。   她这样单纯的少女,流落在外,多危险。   林夜跟着侍女去换衣。在一间房中,他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,迅速结识了一个小侍从。他从这人口中,得知了这里?是什么地方——果然是他以为的那?种地方。   林夜心急。   他生?怕雪荔被骗到,抓住这侍从的手,也不多找了:“和我走一趟,我需要一个证据。”   小侍从哑声:“你干什么?”   林夜不耐烦地用扇子直接点?了此?人穴道,抓住这人就推开窗子。如此?紧急关头,争时夺刻,他直接用轻功带着人,凌波飘逸,飒然无双。   林夜记得雪荔被带去了一个方向,他抓着人一路追问,却谁也不知。   林夜越问,心越沉。   最后,他在东北角长廊的拐角口,遇到了一个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发呆的侍女。这侍女战战兢兢为他指了路:“她去了那?里?……”   侍女指的是院中最华贵的那?家三层楼阁,被葱郁草木遮掩。   被林夜抓来的小侍从抱着一旁柱子,因轻功而头晕眼花,手脚发软。小侍从还没休息一会儿,再次被林夜扣住。   小侍从惨叫:“我不行了,别带我了好不好?”   林夜彬彬有礼地鼓励他:“你再坚持一会儿。努力一下,你可以做到的。”   小侍从崩溃:他要坚持什么,努力什么?他只是一个人质啊!   三层阁楼四面门窗紧闭,林夜收扇提剑,一脚踹开大?门。   他怕事慢生?变,大?门轰然倒塌时,林夜将小侍从扔进阁楼,高声喊道——   “阿雪,这里?是暗娼住的地方,不是什么干净地方。你要是想赚钱,他们要你做什么,我可以给你十倍价。你被骗了,你快出来——”   林夜的话咽了下去。   门被撞开后,尘土飞扬,满地跪满、坐满了惨然的男男女女。他想救的少女,如山大?王一般,坐在最中间的椅子上,正在翻看什么书册。   雪荔安静地看书。旁边有人试图反抗,才偷偷站起来,雪荔手腕一抬,一把匕首飞出,就将那?人吓得重新跪了回去。   大?门轰然倒地,雪荔抬眸,和林夜四目相对。   雪荔:“这里?现在一草一木全是我的,你弄坏了我的大?门,要赔钱。”   雪荔又说道:“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,你可以给我十倍价。你的话算数吗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世?间少有让他恍惚惊疑之事。   此?间昏暗,人人哭丧着脸,更有胆小者小声抽泣。空气中气味不好闻,男女神?色各异,妆容浓艳,庸俗的胭脂之气在门撞开的灰尘中飞散。   管事躲在角落里?发抖,认出了门口的提剑少年,哭出声:“小郎君救命啊!”   林夜后退一步,又惊又笑?,此?时当真恍惚了: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你在抢劫啊!”   雪荔被胭脂粉末呛得咳嗽了一声,然她端坐,淡然纠正:“不,我在赚钱。” 第32章 她此时爱钱爱得疯魔,踮……   林夜拉着雪荔绕过?那些求饶的楼中人,“蹬蹬蹬”出门,沿着青石小径疾走。   他先前?因?为着急而?动用了轻功。好在只是轻功,又未曾打斗,此时筋骨中的微弱刺痛,尚在他可?以忍受的范围内。   他此时急需和雪荔私下说话,又嫌弃这里屋舍中的脂粉气,便拉着雪荔出了那阁楼,寻找可?以独处的地方。雪荔不知?是真的乖巧,还是知?道他筋脉的问题,她竟听话地任由他拉着走,没有反抗。   毕竟,她若反抗,他必然打不过?她。   雪荔只是临走前?,顺走了那本管事之?前?被强逼着交给她的此间账簿——哇,好多钱。   这小小巷中一院落,里面别?具一格,有楼有亭有湖。   林夜和雪荔到湖畔的一丛柳树后,体内动武带来的刺痛让他疼得松开?了少女的手腕。   春风习习,杨柳依依,湖波荡起的圈圈涟漪,吹得人心中急躁缓和。而?本已不多的急躁,在林夜转头?看向雪荔时,也化为了乌有。   日光一重重荡在雪荔面颊上,日光清波下,少女抱着一本账簿,抬起脸时,风吹起她耳畔的发丝,她秀目琼鼻,雪颊朱唇。   她如梦似幻,让林夜稍微恍神一下。   有些热。   林夜顺手就将自己丢在袖袋中的折扇取出来,扇了扇风。   他上下打量着雪荔:“厉害啊,阿雪。”   雪荔静而?疑惑地仰脸望他。   林夜:“我才多久没见你……一炷香时间有没有?你就把这楼给收服了?上上下下,你全打趴下了?”   雪荔听不太出他人的语气,但她学过?观察他人的神情。   她此时仔细看林夜,他眉目噙笑,虽是啧啧而?叹,但笑中带欣赏,不见、不见……他人通常看着她的那种惊吓古怪、欲言又止的眼神。   雪荔:“你不骂我?”   林夜一愣。   他一手叉腰,仰头?一笑,狂放无比:“我干嘛骂你?你不用一炷香就把人收复,只靠武力,也实在很厉害了。说实话,要是我有你这么好的武功,我还用什么脑子?我也一路打过?去啊。   “那个管事竟然敢骗我们卖身,这么小的地方,买得起小爷……呃,我吗?要是当年?的我,我一挑长、枪,带上兵……冰冷的下属们,肯定扫平这块地方。光天?化日有青楼就罢了,还敢搞暗娼?对了,你知?道暗娼是什么意思吗?”   雪荔:“不知?道。但是不重要。”   林夜笑起来:“你说得对,那种污秽的东西,不适合你这样的仙女妹妹。哼,小爷……呃,我非要他们吃点苦头?。”   他实在是一个本应张扬无比的小孔雀。   话里话外皆见自信,潇洒,明媚。   可?他苦于如今身份,又不想在美丽的少女面前?露出不文雅的一面,几句狠话便竟然说得磕磕绊绊,很是……让她一直想看他。   雪荔心湖上笼罩的一重阴霾被风吹散,涟漪被风吹得徐徐荡起。   她抱着账簿仰望他,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。   林夜昔日可?是川蜀的混世小魔王,通常是他惹事,别?人给他擦屁股。只是如今他不好惹事。他虽然不好惹事,看到雪荔惹事,却?一下子有一种亲切感。   林夜露出自己混不吝的一面,抬手拍雪荔肩膀,如同训兵:“我看好你。”   他手一顿。   因?雪荔往旁边一挪,躲开?了他的碰触。   林夜目中一黯,稍微讪讪。   他转而?庆幸周围无人,没人看到他丢脸的模样。他便将一手背后,一手继续摇自己的折扇。   林夜低头?,控诉:“我夸了你半天?,你都不笑一笑。”   雪荔便朝他露出一个笑容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被她僵硬的笑容吓得怔一下,莞尔:“真是个小木偶。”   雪荔认真:“我不是木偶。我只是做不好这个表情而?已。”   自然,她难以体会他人的情绪,即使照着湖水练习,依然有很多表情都做不好。反正师父如今死?了,没人会训练她的表情,她干脆不做表情了。   林夜笑一笑,不提这个话题,他给雪荔出主意:“这里的房子,如今易主,成了你的了吗?你光从?他们手中把房子账簿抢过?了还不够,还得去官署登记。不然你走后,只要那管事上官署告发你,官府便会捉拿你。”   雪荔抱紧自己的账簿。   林夜吓唬她:“会有很多人抓你。就算你不怕他们,他们一直烦你,追着你不放,你也很累是不是?何况现在是在南周地盘,你从?北周来,不熟悉这边的势力。俗话说,强龙不压地头?蛇,你也没必要得罪他们对不对?”   雪荔沉思片刻,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。   雪荔:“你帮我。”   林夜:“我为什么要帮你?”   雪荔:“我给你……”   林夜板着脸:“我很贵的,是金钱买不到的那种。我不帮别?人,只帮自己人。自己人指的是,待在我身边的人,保护我安危的人,我的朋友,我的亲人,我的侍卫,我的……我喜欢的人。”   他目光飘移,脸微红。   雪荔则一想到与他人建立关系,便瞬间排除了他,准备自己解决此事。   不过?她仍记得一事——“我要把‘问雪’从?你手里买回?来。”   林夜疑惑:“谁是‘问雪’?”   雪荔愣一下,低头?看自己袖子。   隔着袖子看不到匕首,她奇怪林夜怎会记不住他自己给出的武器的名字。   她才生出猜忌,林夜脑子转得飞快,拉长音调:“它啊……它也很贵。”   雪荔看他那副又要开?始了的样子,她静静说:“我不想杀人。你别?逼我杀你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暗暗伤心自己和雪荔之?间寡淡的感情。   雪荔犹豫一下,抱着自己的账簿,转身便走。   她走得干脆,反而?是林夜不甘寂寞,又追了上来。   林夜暗自叹一声自己的心软,调整好状态,好奇地跟着她,小心询问她:“那些人折辱你了吗?不然你这样乖,根本不会主动打人。他们咎由自取,总有原因?吧?”   她这样乖。   雪荔被他一次次说“乖”,她都要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乖了。但是到目前?为止,除了小公子,世间没人这样说过?她。   雪荔回?答道:“那个管事派一个侍女领我进一屋,让我换一身衣服。那衣服上脂粉味重,我师父说,那会遮掩人的嗅觉,让我变弱。我便拒绝,那侍女出去帮我另找衣服。我待在那身衣服旁边,屋子一个机关门忽然开?了,有一个男子跑出来,要抱我。我扭断了他的手,还没如何,他先大哭大闹,说我要杀人。”   雪荔敷衍:“断只手而?已。”   林夜弯眸:“就是,断只手而?已。”   湖波细纹荡在一前?一后的少女与少年?面颊上。   雪荔三?言两句说完了:“许多打手过?来,说要教训我。我自然不好坐以待毙,就出了手。他们叫来的人越来越多,我算了算,觉得可?以一路打出去,我就一路打出去了。等我打到没人再出来的时候,那个管事就说把房子送给我了。”   雪荔琢磨,原来赚钱如此容易。   不过?“问雪”很贵的话,她买了匕首就不剩多少钱了。还是得赚更多的钱。   雪荔想到了之?前?那个卖包子的小二:或许可?以通过?那个人,把这座城中的“暗娼”全部抢过?来,为她赚钱?   林夜严肃道:“阿雪,楼里很多人都是被迫的。你收服了这里,找官署打点关系的事另说,能不能把楼里那些人放出去?他们未必愿意从?事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意。”   雪荔:“见不得人?”   林夜想了想,用她能理解的话说:“就像那个侍女逼你穿你不想穿的衣服,那个从?机关门后冒出来的男子想抱你,你师父逼你杀人,我想摸你的头?。”   他扮个鬼脸:“不过?我只是想,可?没逼你……我和他们都不一样。”   雪荔:“我师父也没逼过?我。”   林夜:“但你也不喜欢……”   雪荔:“我没有喜欢与不喜欢。你若是再说我师父坏话,我便杀你。”   林夜沉下脸,倏地停住脚步。   雪荔一直沿着湖畔走,一直听他在后方说话。他脚步声瞬停,她立刻感觉出来,但她依然没有停步。她又走了一段路,身后脚步声没有跟来,雪荔才有点儿茫然。   她停下步,回?头?望他:不走了吗?   她静静地看着他。   隔着不到一丈距离,林夜想:她自己根本不知?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。   安静的,寂寥的,空落落的……看着人,怪让人心疼的。   她武功那么强,总是反驳他。他心里愤怒她有什么值得心疼的,可?只消她这样回?头?看他,他……许是好色之?名太强,他实在是个凡夫俗子,为美色折腰。   林夜任劳任怨地重新走向她。   他那点儿不快,在他走近、雪荔告诉他“我会放了那些人”时,消失殆尽。   林夜俯眼望她,她仰脸看着他。   清风静拂,他身上的苦药香拂向她,她发间的芳菲也掠向他鼻端。林夜乌漆漆的眼睛低下来,静看一重重水波荡在她脸上。   一瞬的寂静,林夜大脑空白,心跳微乱。   一瞬的寂静,连雪荔都感觉出了异常。   她不适地别?开?眼,要朝后退,林夜却?伸手,握住她手腕。   雪荔短暂的失神,竟在他握住她时,她才注意到,低头?看向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。   他手指瘦而?长,骨肉匀称,可?惜皮色带着病弱苍白色。若是剖开?肉露出白骨,他将是她看过?的最?好看的骨头?了。   雪荔乱七八糟地走着神,心口如同在春日中,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冷、使人沉醉的飞雪。   林夜俯身,一点点靠近她:“你说,他们要你做什么,我可?以给你十倍价。这句话,你还记得吗?”   雪荔缓缓抬头?。   她糊涂的:“啊。”   林夜清黑的眼睛看着她。   雪荔慢慢问:“是你说的。我是问你,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,你可?以给我十倍价,你的话算不算数?”   林夜俯下眼,浓郁睫毛掩住他昳丽神色。   林夜握着她手腕的手指生了汗:“他们要你做什么?”   雪荔问:“你的话算数吗?”   林夜低头?,看着自己握着的少女手腕。他怕她突然挣脱而?走,他提心吊胆,但她一直没走。   别?样的悸动在心中如杂草丛生,他的心间春日飞雪,而?心湖映出冰雪融化后的春水之?光。   他既挣扎于自己不过?是好她美色,又困于自己此时身份不应与她从?往过?密,可?他只有十九岁。   十九岁的林夜,不是二十九岁、三?十九岁的他。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靠近、自己的喜悦。   林夜垂着眼:“算数的。”   雪荔静片刻,否认:“不。”   林夜怔住。   雪荔:“我去浣川东树林找你,你说你腿断了都会爬来找我,你没有。”   林夜倏地抬眸,瞳中荡起震动之?色。   雪荔推开?他手腕,转过?肩膀。林夜慌然迈步,重新来握她手腕:“我留了鹦鹉给你……”   他重新拽住了她手腕。   她反身便倾过?来,眉目如冰山玉水,他被内力震得朝后退一步。   少女气息冷冽而?轻灵,她旋肩凑向他,朝向他脸颊:“那个男人要我亲他嘴巴,给我一块银子。你要给我十块银锭吗?”   她此时爱钱爱得疯魔,踮脚亲向他。   “啪嗒。”   少年?手中的扇子掉地,落入湖中,涟漪如万蝶振翅。 第33章 “你好风流多情啊。”……   林夜呆若木鸡,看着少女凑来的?面容。   她?好像不觉得?她?在做什么了不得?的?事。   她?没有喜悦,没有害羞,没有好奇,没有迷惘。他?福至心灵,忽然明白是她?想要拿十根银锭,才这样?对?他?。   林夜怔忡。   有一瞬,他?生出挣扎后的?窃喜。   他?想这有什么关系?   不是他?逼迫的?,不是他?诱导的?。   她?虽然无知,但她?又能损失什么呢?   而他?、而他?……他?从小到大没有对?什么女孩子的?脸喜欢过,他?此时无疑喜欢雪荔的?长相?,胜过了对?她?奇怪性情的?质疑。   他?只是贪靓。   他?日后未必再有这样?的?机会。   待他?到北周汴京,刺杀宣明帝若是成?功也罢,若是不成?功,他?少不得?赴死。他?需要掩饰背后的?筹谋,为背后所有人的?辛苦去守口如瓶、去保护他?们。   即便诸事不顺,他?要靠成?亲来蛰伏,他?和缥缈的?北周公主,隔着国仇家恨,必然只成?就一对?怨偶。   他?此一生,恐怕都不会与年轻又漂亮的?小娘子有过多交集。而今雪荔就在他?面前,他?日后未必能再次见?她?。   他?只消——   只消什么也不做,便会有一个容貌让他?心动的?少女,亲他?面颊。哪怕如朝露如春雪,到底会留驻。   林夜目光一眨不眨,看着雪荔靠近她?。   她?清而黑的?眼睛,倒映出他?的?丑恶算计,他?的?阴险用心。   林夜怔忡。   在雪荔要贴上他?脸颊时,林夜忽然身子一晃,脸色惨白,做出体弱不堪、向后跌倒的?模样?。   他?趔趔趄趄朝后跌两步,掩袖咳嗽。他?好不容易咳完,眼眸乌黑水灵,无辜非常地看着雪荔:“不好意思,我身体不好,方才方才喉咙忽然不舒服。你是要做什么来着?”   雪荔淡漠看着他?。   她?神色是一贯的?无精打采:“为什么?”   林夜睫毛颤一颤。   他?心里想:因为我还有良知啊。因为我不能哄骗一个年少女孩亲我啊。我如此高尚,我自?己都要掬一捧辛酸泪,可我居然没法说。   能说出口的?居然是——   林夜放下袖子,白净的?脸上露出纯然之色:“我不会给你十块银锭,太贵了。”   这么离谱的?话,连雪荔都一瞬感到费解。   但雪荔毕竟与众不同,她?很?容易接受了这种说辞:“哦。”   宋挽风说过的?,世上总有人不愿做生意,只能强求。强求太麻烦,雪荔不爱管那些。   他?既然不给钱,她?当然不亲了。   还是琢磨打下城中?所有“暗娼点”赚钱的?计划更简单。   雪荔掉头便走。   林夜拽住她?,将她?往回扯了扯。他?没用什么力?气?,只为吸引她?的?注意。   林夜低着眼,看自?己拽住的?一截袖子:“你……你去东树林了?”   雪荔神色涣散飘移,走神好一会儿,才单薄敷衍:“啊。”   林夜依然低着头,好像专心琢磨她?的?衣袖。   她?的?衣袖干干净净,不像他?那样?暗纹丛丛。她?不知道他?在看什么,但他?始终低着头在看。   林夜声音很?轻:“你是……为我去的?吗?”   不等雪荔回答,他?像是不想知道答案一样?,快速说:“你既然没见?到我,觉得?我失信了,厌恶我,你又为何想亲、亲、亲……我呢?你不怕我再次失信,说话不算数,不给你银锭吗?”   雪荔道:“我不厌恶你。”   林夜缓缓抬眸。   他?眼中?盛满了一整个春日,一整片湖泊,波光粼粼日光流转,璀璨至极。只是此时的?雪荔,是看不到的?。   她?沉浸在自?己漂移孤零的?世界中?,说着自?己的?事:“我不厌恶任何人。”   也不喜欢任何人。   林夜听雪荔说下去:“你不算完全失信,你留了鹦鹉给我。世上大约有很?多事是无能为力?的?,你既然等过我,那我再信你一次又何妨?”   她?心里道:只是没想到这人这样?穷,十块银锭都舍不得?付。   十块而已。   她?在心里大言不惭地腹诽,林夜面上却是温温笑起来。他?重新高兴起来:“你说得?对?。”   只是他?一直在等她?,日日去东树林。有一日下雨,他?淋雨得?了风寒这样?不体面的?事,他?不想说了。   林夜恢复了过来。   他?重新变得?兴致盎然,提醒雪荔:“你说带我赚大钱。如今你赚到钱了,我还没有。阿雪不会说话不算数吧?”   雪荔很?想说话不算数的?。   林夜立刻控诉:“我在小树林等你,我给你留鹦鹉。方才我担心你被欺负时,我多紧张,你没看到吗?我……”   雪荔被他吵到了,朝后退一步。   小公子委屈地望着她。   他?胡搅蛮缠起来,寻常人确实头疼。   雪荔想了想:“我买下‘问雪’,你不就有钱了吗?”   林夜立刻:“那本就是我的……心爱之物!对?,我特?别珍爱,那是我祖父留给我的?遗物。你要买走我祖父的遗物,我不舍得?有错吗?”   他?眼神飘虚一下,重新斩钉截铁道:“我可以卖啊。但我不得?想一想价格几何吗?我连祖父遗物都愿意割爱,你说好带我赚钱,怎能说话不算数?”   雪荔哑口无言。   林夜见?好就收,朝她?吐一下舌头,乖巧地来牵她?的?衣袖,温柔道:“阿雪,记得?带我赚钱,还要保护好我哦。”   --   林夜厚着脸皮,硬是在下属到来前,跟定了雪荔。   有什么赚钱的?活计,是肩不肯挑、手不肯提的?麻烦精也愿意做的?呢?   雪荔稍微思考了一下:无。   她?打算随便带林夜逛一逛,然后找机会甩开麻烦精,溜走。   林夜不知道猜没猜到她?的?想法,他?跟她?跟得?紧,一路说话。   他?说话语调一向飞扬,语速飞快。他?又调皮爱逗人,一路走下来,雪荔倒也偶尔愿意和他?说两句话。   林夜心中?腹诽她?话少,但他?不知,雪荔和他?说的?话,已经算是多的?了。   一个厌烦尘世的?人,怎会对?尘世有丝毫兴趣?   而今日陪着这个分?明对?活着非常有兴趣的?人,雪荔安静走着,竟真的?找到了一个赚钱的?不辛苦的?活计——有一家人要嫁女儿,在整条巷中?邀过客对?对?联,送红包,算是讨个吉利。   领雪荔和林夜去看对?联的?管事笑眯眯:“太守这几日要给儿子娶媳妇,就是我们家娘子啊。我们老爷高兴,家里跟过年似的?。”   太守儿子娶妻?   林夜目光闪了闪。   他?想到扶兰明景说的?“一桩关乎国事的?秘密“。   他?进了襄州城,城中?一片太平,写信的?扶兰明景又在哪里?   他?不认识扶兰明景啊。他?昔日在川蜀,只知道扶兰氏算是西域小国,平时不擅斗、不侵犯南周边境,他?没有查过那位西域公主。   如今进了城,扶兰明景到底在哪里?   雪荔正跟着管事,轻声问:“如果我们不擅长文墨,也能拿到红包吗?”   管事哈哈大笑:“当然可以啊。咱们老爷这是做善事,讨彩头,又不是真的?想要什么对?联。唔,小娘子你看,那边还有乞丐来对?对?联呢。小娘子和小公子一表人才,一看便知书达理,总不会连乞丐都比不过吧?”   如此,雪荔放了心。   雪荔只是说:“我不知书达理。”   管事愣住。   这奇怪的?说话方式,让领路的?管事回头,看向二?人。   领路管事目光在雪荔和林夜之间穿梭,林夜眼见?他?要怀疑,连忙抓住……雪荔的?袖子,大声笑:“妹妹你说什么呢?哥哥我学冠古今,学富五车啊。你年纪小不会对?对?联,难道我不会吗?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管事和善地笑了笑,继续领路。   二?人终于到了一张桌子前,上面尽是写好了的?上联。管事将笔墨留给二?人,便礼貌客气?地离开,去招待其他?客人。管事嘱咐二?人写好后,拿着对?联去找账房先生支钱。   管事走后,现?场一片安静。   雪荔望向林夜。   林夜眼眸清澈,谦虚非常:“阿雪先。”   “你先,”雪荔面不改色,“给我做个示范。我这位‘学冠古今、学富五车’的?哥哥,一定可以让我大开眼界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?乃混世魔王。   他?靠打仗来赚军功,靠一张脸来骗年轻郎君和娘子们的?喜爱,他?从不靠笔上功夫。   他?肚中?亦没有什么文墨。   不过林夜才心虚片刻,转念一想,自?己再差劲,难道会比一个江湖女侠还差吗?   他?好歹被爹娘的?棍棒打着,被迫悬梁刺股读过书。即使是一看书就昏迷,他?也读完了好多书啊。   江湖女侠又有什么?只有她?那个奇怪的?师父,训诫她?。她?识字,都出乎他?预料了。   于是,林夜挽袖拿笔,自?信满满:“阿雪学着点儿,看我大显身手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上联是“风云三尺剑。”   林夜挥笔写下联:“剑下一亡魂。”   上联是“春风不渡月。”   林夜写下联:“那它要渡谁。”   林夜字迹风流洒脱,不管他?写的?什么,看起来总是十分?唬得?住人。   他?又生怕雪荔看得?太懂,弄清楚他?的?肚中?乾坤,他?便用自?己家学十多年的?古篆书书写,力?求让自?己的?字,为人看不懂。   林夜微笑:“阿雪请。”   雪荔也不知谦虚为何物,提起笔便站到了桌旁。   她?挑到了一幅“孝悌忠信礼义廉”的?上联,她?连意思都不是很?懂,而林夜在旁眼巴巴看着。   雪荔认真地写了下联:“一二?三四?五七。”   比起林夜,她?的?字像是初学写字的?幼子。但因为笔力?强盛,字写的?铿锵有力?,倒也算是“可以一看”。   林夜立刻抓到她?的?尾巴一般,笑起来:“这算什么?一二?三四?五六七?你连装都不装吗?”   雪荔认真道:“我这是‘无情对?’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反问:“难道不是吗?”   同样?不学无术的?林夜支吾半天,含糊点头:“你说的?有道理。”   雪荔满意。   于是雪荔接着去写对?联,林夜便在旁边欢呼:“哇,字真好看。”   “阿雪这个对?的?好。怎么会这么好呢?我都想收藏了。”   “阿雪回头给我也写一副呗?我收藏起来,以后陪我进墓里。”   雪荔不知何为欢喜,也不知原来这就是“吹捧”。她?只是被他?一叠声地夸,心里不再觉得?他?是麻烦精,不觉得?他?很?聒噪了。   她?不知自?己有没有高兴,只是写的?很?尽兴。写完后,雪荔甚至礼貌地把笔让给林夜,让林夜再发诗瘾。   她?虽不会开口夸他?,但林夜会引着她?夸——   “阿雪看,我这个字好看吧?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“嗯。”   “阿雪,我这个对?子,前无古人后无来者,你应该裱起来的?。”   “现?在裱吗?”   “呃,那也不用,回头我再给你写。”   “嗯。”   二?人美滋滋互相?夸奖,雪荔尚且淡定,林夜的?漂亮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。偏偏他?生得?好看,他?的?骄傲在旁人眼中?不见?讨厌,只觉得?他?俊俏灵动。   走来路过许多人,许多人都看这对?少年少女。   那少女多么安静,少年便有多张扬。少女眼睛多么薄情,少年脸上的?笑容便有多动人。   只有一位秀才路过,嘴角直抽,匪夷所思地看着那对?“草包”:世风日下,好不要脸的?一对?小孩儿。   --   雪荔和林夜领完红包,互相?分?一下,各自?都很?满意。   林夜玩出了兴致,又嚷着要去街市上逛一逛。   雪荔不太愿意,她?要攒钱买“问雪”,攒钱跑路。   林夜哄她?:“你很?缺钱吗?不如你来给我当护卫,保护我的?安全,我给你这个数。”   他?忐忑地诱哄,忐忑地报出一个数——那是比雪荔从“暗娼处”赚的?还要多的?一笔钱。   雪荔怔住。   雪荔反问:“你不是很?穷吗?”   林夜望天:“谁说我很?穷?”   雪荔指出:“你让我带着你赚钱。”   林夜永远有理由:“你没听过,越有钱的?人,越爱财吗?”   眼见?雪荔要质疑,林夜叹口气?,语重心长地教育她?:“你还是太年轻了,不知道金钱的?可贵。等你到我这个年纪,你就懂了,没人会嫌钱多。”   雪荔心想:你多大年纪?你骨龄都未满二?十,你好大言不惭。   雪荔:“所以你是守财奴?”   林夜一噎。   他?板起脸:“我这叫‘君子爱财,取之有道’。”   雪荔:“别取我的?。”   她?无所谓他?如何修饰,反正她?不会花自?己的?钱的?。   雪荔继续走路,林夜不甘寂寞地追上去:“那你要不要来当我的?护卫啊?你嫌钱少,我再加啊。”   他?真的?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?人。   他?见?她?不吭气?,便一直往上加钱。   雪荔坚定不理人的?心思,在他?的?砸钱下,竟微微产生了动摇。   她?从不因别人而动摇什么,而今竟然动摇……雪荔停下脚步,望着林夜,思考原因。   林夜疑惑眨眼。   雪荔轻声:“你是个祸害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?”   雪荔:“也许我该杀了你。”   林夜睁大眼睛,惊笑:“那谁陪你玩,陪你解闷?而且杀人还得?挥刀,你也知道我不是一点武功都不会……和我打斗,多累啊。有这功夫,我们玩一玩不好吗?”   雪荔心想有道理。   可她?从不玩。   从不玩的?雪荔,被好玩的?林夜拉着去逛街了。   他?腰下的?玉佩宝剑璎珞撞击得?叮咣响,像一根挂在狼狗面前的?肉骨头,香气?飘飘,一路勾着人。   --   林夜和雪荔在西集市闲逛,到一卖面具的?摊贩前,停了步。   西集市很?多人在此时跑开,口中?嚷着“太守家的?新娘子在坐花车,撒金叶子。快去看看,晚了就没有了。”   呼啸声如狂风过境,西集市空了大半。   卖面具的?摊贩也想离开去抢金叶子,偏偏林夜和雪荔站在他?摊位前,他?不好离开。   摊贩压着不耐:“客人想买什么?”   “这个,”林夜笑嘻嘻地指着一幅狰狞青铜兽面具,“我喜欢这个。”   雪荔目光落在狰狞恶兽上,微有疑惑。   摊贩心里高兴,口上道:“啊这个啊,很?多人喜欢……”   林夜微笑着抬脸:“很?多人喜欢?”   他?说着话,将那面具扣到了自?己脸上。   一瞬间,翩翩风雅小公子,变得?阴鸷残酷,气?质陡变。明明只是普通一张面具,落到林夜脸上,却忽有肃杀森然之气?,震慑他?人。   雪荔岿然不动,若有所思。   摊贩面如土色,实在夸不出“喜欢”。   林夜摘了面具,笑一笑。他?扮个鬼脸,让场面的?僵硬缓和。   摊贩干笑:“小郎君刚才太吓人了,跟会变脸似的?。那面具好像长在小郎君身上,哈哈,我都被吓到了。”   林夜笑而不语。   他?手指轻轻拂过这张面具。   昔日他?还是照夜将军的?时候,因为父母死的?早,祖父离世时,他?又只有十二?岁。他?孤身支撑整只大军,从十二?岁撑到十九岁。他?想震慑三军,靠他?的?本来面容是不行?的?。   没人会信服一个半大孩子。   于是林夜戴上足够唬人的?恶兽面具,一直戴到照夜将军“身陨”。   如果写信的?那位扶兰明景就是扶兰氏的?后裔的?话,如果她?就是失踪的?朱居国公主的?话……她?在西域,一定听过照夜将军,知道照夜将军的?特?征。   林夜是无法从茫茫人海中?找到人的?。   他?必须让那位西域公主来找他?。   林夜将狰狞面具扣到脸上,满意非常:“就它了。”   摊贩麻利说好。   林夜转向雪荔,兴致盎然之下:“不如你也……”   “不要,”雪荔后退一步,直白道,“你好丑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?露出伤心神色,可面具之下,她?又看不到。   林夜硬撑道:“这是好男儿本色。我有高贵品格,偶尔扮丑,是‘情趣’。”   雪荔:“我不玩情趣。”   林夜扁嘴,付了钱后追上她?,拉着她?去看街上那太守家还没过门的?新嫁娘的?花车。   人越多,躲在暗处的?西域公主看到他?的?可能性,越大。   --   林夜和雪荔找到一比武高台。   雪荔坐在台阶上,戴着狰狞兽面面具的?林夜坐在她?身畔。   前方一条巷中?欢呼声震天,华丽花车四?面隔纱,载着美丽的?新嫁娘游街。花车帷帐勾银描金,四?方有侍女持着花篮朝下方撒金叶子。而新嫁娘端坐车中?,蒙着面纱,谁也看不清容貌。   雪荔也想捡金叶子。   但是人太多了,她?讨厌人。   林夜则捧着心说他?如何心痛,如何害怕人多,如何需要安静。   无论他?是真是假,结果都是二?人找到了一处比武高台。他?们坐于高处,可以清晰地看到花车的?游行?,却不会被人群挤到。   林夜心中?算着自?己戴面具走了这么久,又待在这样?显眼的?地方看花车,应该被很?多人看到。他?等着扶兰氏找到自?己……林夜这样?计算时,花车游行?离他?们越来越远,而近处巷口,传来大呼小叫。   粱尘咋咋呼呼:“公子,公子!”   林夜和雪荔扭头。   林夜看到阿曾站在墙头。   阿曾见?到戴着面具的?他?后,青年周身肌肉一瞬紧绷,眼神变得?锐利凌厉。但只一刹那,阿曾就控制住了自?己外放的?情绪,从墙头跳下,朝这方走来。   粱尘本是英俊美少年。大概是跟林夜混一起,混得?久了,粱尘染上了一些林夜的?毛病——粱尘这样?一路奔过来,雪荔听到了他?腰下一串铃铛清脆声音。   雪荔瞥一眼:五颜六色。   这是林夜的?风格,不是粱尘的?风格。   粱尘准确地找到了他?们,雪荔犹疑:小公子的?下属们来了,自?己是不是该离开了?可是小公子说雇佣她?的?价格,实在挺好的?……他?怎么不继续说了呢?   他?再说一说,她?也许就应了。   雪荔眼巴巴俯望林夜。   面具后的?林夜眨眨眼,不太懂她?。   林夜跳下高台,雪荔坐在台上专注看他?。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?,十分?的?情投意合。   粱尘扑过来,看到林夜完好无缺,松口气?后抱怨:“都怪阿曾。我让他?引路找你,可他?太倒霉了。一路上我们碰到三场斗殴,两家夫妻吵架,甚至还被泼了一头黑狗血,才找到公子你……”   林夜咳一声,矜持眨眼。   只是隔着面具,粱尘不太能悟到小公子的?矜持。   粱尘转而看向雪荔。   他?眼睛微微亮,被这小美人的?容颜所惊艳。   他?以前没见?过雪荔的?真容,他?分?明弄错了。粱尘恍然道:“你便是公子要找的?未婚妻吧。你们青梅竹马故地重逢,实在不容易啊……”   走过来的?阿曾脚步一顿:他?总觉得?这陌生少女身量很?熟悉,腰肢纤细个子高挑,有点像……   但他?不好盯着一个分?明十分?美丽的?少女看。他?不多看时,便听粱尘对?那少女极尽示好。   林夜想打断,心口却忽然一阵疼。他?咳嗽起来,被阿曾扶着诊脉,错过了打断粱尘的?好机会。   雪荔偏脸,眨眨眼睛:未婚妻?青梅竹马?谁?她?吗?   她?和林夜吗?   她?低下眼睛去看林夜,粱尘欣慰:“你和公子幼年时走散,公子这些年一直找你。如今重逢,你要体谅我们公子。对?了,你们感情真好,金童玉女天造地设……”   林夜受不了了,终于止了咳:“闭嘴。她?不是……”   林夜辩解的?话没说完,又听到好多声下属的?声音——   “小主子!”   “郎君。”   “小公子。”   啊,紧随着阿曾和粱尘,被林夜抛在城外的?来自?川蜀的?暗卫,以及“秦月夜”护送此行?的?杀手们,全都赶了过来,包围住他?们。   林夜紧张地看眼雪荔,担心“秦月夜”的?到来,让她?害怕。   但是她?没有。   她?只是从高台上跳下,轻飘飘地落到了林夜的?身旁。   杀手们迟疑,暗卫们看向她?:“这位是?”   林夜避免粱尘那种误会再发生,赶紧开口:“他?乡故友。”   雪荔少有的?善解人意:“青梅竹马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二?人改口。   林夜:“青梅竹马。”   雪荔:“他?乡故友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一众人匪夷所思地看着他?们。   紧接着,杀手们姗姗来迟,却并没有错过这场大戏。他?们的?加入,让气?氛成?功僵凝——   “秦月夜”中?一人走出,抱拳:“原是冬君大人回来了。”   杀手们齐齐恍然自?己为什么觉得?这少女身量眼熟。这少女身形,不正是他?们见?惯了的?冬君大人身形吗?   冬君大人并未抛弃他?们!   被小公子压得?抬不起头的?杀手们齐齐振奋,拥住雪荔:“冬君大人!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事情在雪荔紧接着说出的?三句话后,达到真正窒息之境——   雪荔若有所思:“所以,小公子抛下你们,其实是进城来找他?的?青梅竹马?他?幼时和他?的?青梅竹马走散了,他?如今虽要和亲,但他?念念不忘旧情,要来襄州找人?”   雪荔看向林夜,更加恍然:“你非要买这么丑的?面具,是因为这是你和你的?青梅竹马的?定情信物?”   林夜百口莫辩。   雪荔评价:“你好风流多情啊。”   林夜朝后倒去。   众人围住他?,大呼小叫:“小公子怎么了?你怎么晕倒了?”   “公子醒醒啊。”   “小主子身体什么时候这么差了?”   群魔乱舞,场面失控。 第34章 此“想”非彼“想”,林……   林夜醒来,发现自己?入住一家临时租赁的?僻静院落,而自己?才找到没多久的?雪荔,并不在身畔。   他一时惆怅,一时失落。   粱尘端着一碗棕黑色药汁进屋,看?到的?,便是小公子拥被而坐,几分寂寥。   抱着被子靠在床榻边的?林夜瘦薄而懒怠,望他一眼:“阿雪呢?”   粱尘干咳一声。   他此时已经大约猜到这乌龙是怎么回事,在面对林夜的?质问时,便有些尴尬。   林夜手一抬,制止了他的?回答:“别说话,让我先伤心一会儿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捧心伤怀的?林夜缓一会儿,重新面对粱尘:“呜呜呜,我想?她。”   梁尘:……你这不是还没缓过来么?   --   此时,夜星如?火,悬于银河之间。   雪荔躲过那些暗卫和杀手的?巡察监视,悄悄摸到林夜的?住处。她试图跳下窗进屋,在房檐上,遇到了于此轮岗的?阿曾。   阿曾很想?询问雪荔和他家小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,他们?双双听到了屋中?林夜对粱尘的?质问:“我想?她。”   阿曾无?言。   雪荔淡然。   阿曾望天:他真的?不太想?懂年轻人的?“情趣”。可是林夜确实年少,他跟随林夜的?时候,确实没想?过林夜会和神秘的?“冬君”扯上关系。   “秦月夜”神秘而危险,雪荔亦然。林夜难道不知?吗?   阿曾横出剑:“我等此行有要务在身,冬君既然走了,何必再寻我家公子?”   “是他想?我,”雪荔盯着阿曾出鞘的?剑,“因为?我没交代完就走了。”   阿曾扯嘴角。   一瞬间,阿曾周身气势陡变,不再是平时那个寡言得近乎没存在感的?影子青年。他气势冰冷锋利,如?江涛拍案般,袭向雪荔。   雪荔微仰头,看?着寒风如?刃席卷自己?——   林夜身边,卧虎藏龙。   这个阿曾,必然也一身秘密。   她不感兴趣,但为?了钱财,她必须打败阿曾,下去见林夜。   --   寝舍中?,粱尘正向林夜辩解:“当时你忽然晕过去,大家都过来看?你情况。冬君便趁这个机会溜走了,没人拦住她。”   粱尘感慨:“她以前干嘛非要戴着斗笠?我还以为?她貌若无?盐,不好意思给人看?呢。这要是我,我肯定天天招摇过市,让人看?我有多好看?。”   林夜道:“是啊。这何尝不是一种出名方法呢?”   粱尘点头称是,很快反应过来林夜在挤兑自己?。他立刻撇清自己?:“胡说!我是要建功立业,名扬天下……我可不是要靠什么美貌走捷径。”   林夜煞有其?事:“如?果你像你娘一样?有‘绝代佳人’的?相貌,你真的?不想?走捷径吗?”   建业名门陆家,陆相的?夫人,粱尘的?娘亲,那是上一辈子的?绝代佳人。粱尘少年心切,一心一意想?名扬天下,不愿缚于爹娘名望之下。   粱尘嫌弃道:“只有你这种不思进取的?人,才会这么想?。”   粱尘不想?讨论自己?的?身世,快速转移话题:“你怎么叫她‘阿雪’?你把冬君的?真名都搞到了,为?何不告诉我们??她之前为?什么离开,她现在为?什么出现,她如?今又为?何再次不见了?”   真假冬君的?事,林夜此时还在斟酌。   他手指在床间敲了几下,决心定下:自己?必须要开始处理?“真假冬君”的?事了。   他要在襄州干一件大事。   他必不能让乱七八糟的?因素影响自己?要做的?大事。   林夜:“阿曾呢?让阿曾来见我。”   粱尘应了声,说阿曾在守岗,估计一会儿就来了。   于是,屋檐上刀剑激烈之时,屋中?,林夜挣扎片刻,终于一推被子,意兴阑珊地起床了。   粱尘惊:“起这么早?你不睡懒觉了?”   林夜叹息:“不能睡啊。我得戴着那个恶兽面具,在襄州城多逛几圈啊。”   “恶兽面具”,便是他昨日从市集上买来的?。   昔日照夜将军戴的?是狻猊面具。只是林夜昨日逛一圈,发现街市上的?面具做得不真,只有他买的?那个“恶兽”,和狻猊有几分相似。   扶兰氏来自西域,必然听说过照夜将军大名。希望扶兰氏能借面具猜测他和照夜将军的?关系,从而来找他。   粱尘不太明白林夜在做什么。但相识半载,粱尘已对林夜的?智谋从起初的?半信半疑,到如?今的?叹服至极。到目前,和亲一行,离不开林夜的?筹谋。   今日林夜分明有些心思,粱尘便忙碌起来,在旁递水递巾,耐心等候。   林夜用清水洗面,不只用巾子擦净,还要敷上细白的?粉末,遮掩他颈上、手背上的?一点儿伤势。他因为?自行封闭筋脉,心脏处气血供养不足,肤色便过于雪白,旁人稍微抓碰一下,便会留下淤青。   粱尘在旁看得心惊:“你昨日刚进襄州,怎么能受这么多伤?”   林夜弯眸。   那自然是雪荔不小心弄的?。   但他不说,雪荔不知?道,旁人也不知道。   林夜处理?完自己?的?伤势后,开始编梳他那一头乌发。桌上有整整五盒的发带与簪子供他挑选,在粱尘快睡着前,林夜挑好了今日要用的簪子和发带。   他紧接着挑衣服。   在粱尘看?来,小公子要选的?那些衣物,颜色相同,样?式相似。林夜从袖口、襟口的?纹路开始搭配,终在粱尘叹第三次气时,选好了衣物。   再是挑选配饰,挑选香草。   这番操作下来,粱尘几乎崩溃。他从站改为?了坐,趴在桌上。   粱尘评价道:“阿曾说得对,你就是一只孔雀。”   林夜不搭理?粱尘的?嘲笑,继续挑衣带。   粱尘在后聒噪:“我实在想?不通,你昔日好歹是一位战场上的?名将。整个南周北周,提起‘照夜将军’的?大名,谁不敬佩?可是你不当将军后,怎么这样?磨磨唧唧,整天涂抹脂粉?你不烦吗?”   林夜:“怎么会?我觉得很有趣啊。”   粱尘吃惊:“从提剑到提绣花针,哪里有趣了?”   林夜坐在妆镜前,将自己?的?一绺发丝镶上珍珠。   他兴致盎然:“以前在战场上,脏兮兮,血淋淋,我是实在没条件。要是能有现在这么清闲的?功夫,谁愿意天天糊一身血呢?”   林夜唏嘘:“做了小公子,我才知?道我以前,过的?都是什么日子。”   粱尘支吾:“可男子汉大丈夫,就应该上阵杀敌……”   “错,”林夜说,“将在谋而不在勇,所有的?蛮力都不值得赞许。若可以兵不血刃,谁愿意天天见死人?”   林夜沉默片刻。   此时,端坐妆镜前的?少年,褪去了平日的?顽皮,露出了几分深沉底色。这底色凝重黯然,让粱尘有些畏惧。   林夜微笑:“总之,我现在做的?一切,都是为?了可以用最小的?损失,获得最大的?利益。你小小年纪还没经历风雨,你以后就明白啦。”   粱尘道:“我可和你不一样?,你就是和个亲,我能做更多的?事。我要游历天下,要建功立业,要扬名立万名垂青史,让所有人都看?得到我!”   主?仆二人这番对话,让粱尘观察林夜。然而林夜正经不过一瞬,又重新吊儿郎当起来——   林夜自吹自擂:“我以前是没条件,现在打扮自己?,就是我的?日常。你不知?道,我娘还活在世的?时候,一直想?给我生?个妹妹。可惜她和我爹不太行,到他俩死,都没给我留个妹妹。我小时候啊,我娘恨我调皮,就骗我说我是女孩子,要文雅。”   粱尘瞠目结舌:你娘真是勇士。   林夜翘着腿,手上晃着自己?的?发带:“邻街那些小郎君惊为?天人,天天追着我。我呢,一是孝顺,二还是孝顺……我就天天穿得花枝招展,骗那些小郎君的?糖吃,哈哈哈。”   粱尘嘴角直抽:你真不要脸。   林夜继续不要脸:“如?今我找到打扮自己?的?快乐,明白了我娘那段时间为?什么对我和颜悦色,都不拿狼牙棒抽我了。”   粱尘脸快裂了:这得多恶劣,才能让亲娘下手打啊。   林夜说着自己?的?歪理?:“要不是我长得好看?,你们?怎么会看?我胡闹却不忍心发火呢?我现在意识到,兵不血刃,就是要像娇养小娘子一样?娇养自己?。我喜欢当个漂亮的?小娘子……”   “啪嗒。”   紧闭的?窗棂被从外掀开。   阿曾奄奄一息地瘫在屋檐上思考自己?和雪荔武功到底差多少时,雪荔正推开窗棂,跳入林夜的?寝舍。   雪荔刚跳入,便听到林夜大言不惭地说“我喜欢当个漂亮的?小娘子”。   雪荔脚步顿下。   雪荔与林夜目光相汇,踟蹰后,她轻声:“不好意思,我有点迟钝。我没注意到你想?当个漂亮的?小娘子,以前可能唐突了你。”   林夜虚弱,单手捂脸。   在林夜无?力的?凝视下,粱尘狂笑着出门:“你们?聊,我去看?看?阿曾。”   --   在林夜假晕变成真晕的?这段时间,雪荔去填了自己?肚子,又在天亮时蹲到那哄自己?去暗娼点的?包子铺伙计。   伙计因她平安无?事而畏惧,然而伙计并不知?道哪里还有暗娼点。雪荔想?到林夜说自己?现在得来的?钱财不太干净,需要找官府报备。   在没找到新的?暗娼点赚钱前,雪荔回来找林夜。   毕竟林夜说想?雇她,价格又那么好。她来问他,他是否还愿意。   雪荔因为?目的?不纯,少有地琢磨了会儿人情世故。   如?今,雪荔关心地询问林夜身体如?何,又建议病弱的?小公子上床躺着。   林夜受宠若惊,又疑惑她在做什么,便按照她的?提议,重新拢着被子坐在了榻上。   “刺拉。”   木椅划过地板。   雪荔将一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,她回忆自己?幼时生?病时,师父如?何对自己?。她坐在椅上,双手合拢,握住林夜的?手。   林夜手指冰凉,在被她握住时轻轻一颤。   雪荔摸到了他凌乱的?脉象……他的?脉象很奇异,通常习武人摸到,会忍不住探寻。   雪荔不探寻,只专注眼前事:“你别死。”   林夜诚恳:“我没死。”   雪荔回忆先前林夜和粱尘的?对话:“我知?道你在想?我。”   此“想?”非彼“想?”,林夜分明想?多了,眼神微飘:“才睡了一觉而已,我还没开始想?你呢。”   睡?   雪荔想?到话题了:“你睡吧,我守着你。”   林夜:……他刚起床啊。   雪荔:“若是睡不着,你便想?想?你杀了……吃了多少药。数一数,就睡着了。”   林夜一言不发。   她虔诚地哄他,但他的?脉象依然那么乱那么弱,独独不见平稳,且越跳越快。   雪荔抬起眼,看?到一张锦被后,小公子面颊飞红,睫毛微颤,目如?玉水。   他试图将手从她手中?挣扎出去,因她在出神,他没挣过她的?力气。   林夜便扭头,脖颈一片绯色。他别扭道:“阿雪,你别这样?。”   他低头,睫毛飞颤,轻声细语:“我害怕。”   雪荔失神。   林夜趁机飞速地将手抢回去,躲入被衾下。   他只露出上半身,乌黑眼睛眨呀眨:“你到底是有多大的?难题求助我,需要施展‘美人计’?”   雪荔:“……?”   原来这是“美人计”。   雪荔喃声:“师父为?何对我施展美人计?”   林夜失声:“你说什么?!那老匹夫对你……”   他身子微僵声音微拔,一下子着急。   他倾前身子语气古怪,雪荔在他说“老匹夫”时望过来。林夜哼着别过脸:“貌美老人,可以了吧?”   师父才不老。   雪荔不想?多说,只说自己?如?今所要的?:“你想?雇佣我,还算数吗?”   林夜抬眸望她。   雪荔说自己?的?条件:“我只在襄州待十日。十日后,你付清钱财,你我两清。”   雪荔善良道:“你来找你的?青梅竹马是不是?她有什么特?征,我若是遇见了,可以帮你。”   林夜盯着她的?脸。   林夜脸红道:“好看?。”   雪荔:……好看?算什么特?征呢?   --   雪荔走后,林夜独坐屋中?沉吟片刻,再次敲窗,唤阿曾进来。   阿曾先告诉他:“冬君武功极高,我不是她的?对手。这天下,年轻一代,恐怕如?今没人是她的?对手。老一辈的?……估计也不多。”   林夜若有所思。   但林夜唤阿曾,不是为?了这些。林夜轻声:“她不是冬君。”   阿曾面无?表情。   他不算惊讶。他和心无?城府的?粱尘不同,他早怀疑雪荔身份有问题。   林夜一边想?一边说:“我半途换道来襄州,北周宣明帝对我的?布置,便会被迫转移到襄州。北周的?布置因我的?换道而稍微滞后,为?我争取了些时间……这争取出来的?时间,我需要你离开襄州一趟,找到真冬君,把真冬君看?押住。”   林夜:“虽不知?道北周会出什么招对付我,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,我起码要保证真冬君见不到和亲团中?的?杀手们?。他们?无?法里应外合,和亲团才是我说了算。”   阿曾犹豫:“我若是离开了,只凭粱尘,恐怕保护不了公子。”   林夜目光闪烁:“唔,我已经为?我雇了一位新护卫。”   阿曾好笑:“她会保护你?”   林夜天真:“我靠真心感化她。”   --   雪荔和林夜谈好条件后,便去见这和亲团中?的?“秦月夜”部署们?。   昔日她抛下他们?在先,而今她要回来,少不得与这些人联系。   众杀手对雪荔微有怨言,却不敢质疑冬君。   他们?询问雪荔这些日子去了哪里,雪荔轻飘飘回答:“任务。”   杀手们?便不再多问。   如?四季使这样?的?地位,执行秘密任务,自然随时离开。在冬君离开后,他们?尝试联络春君,告知?冬君离开之事。   春君只说让他们?静候,冬君很快回来。   春君不会和这些普通级别的?杀手说太多秘密,而在真冬君窦燕赶来襄州前,雪荔靠自己?昔日的?假身份,再次为?自己?争取了些信任。   杀手门想?起昨日见到的?冬君和林夜同行的?模样?,问:“冬君大人回来,是被小公子感化的?吗?”   雪荔想?了想?:“我被钱财感化。”   杀手们?:“……”   --   雪荔重归和亲队伍,杀手们?扬眉吐气,和小公子的?暗卫们?说话时,不再如?昔日那般,被压着一头。   而大约是林夜交代过什么,暗卫这边对待雪荔毕恭毕敬。   在雪荔发现阿曾失踪的?时候,杀手们?来督促雪荔和春君联络。   杀手道:“小公子非要改道来襄州,找他那青梅竹马。春君要我们?监视小公子,既然冬君回来了,冬君应当向春君说明情况。”   雪荔应下。   她不会和春君联络的?。但是为?了取信这些下属,她得装作去和春君联络。   连续三日,雪荔一心寻找暗娼点,暗娼点没那么容易找到。到了晌午时分,雪荔进了一家僻静客栈,讨点吃食。   --   连续三日,林夜戴上恶兽面具,领着粱尘,大摇大摆地上了街市。   大街小巷无?数人偷看?林夜这面具,又各个被吓得别过眼,不肯多看?。   林夜晃了半日,终在晌午时拉着粱尘,进了一家酒楼,讨口水喝。   进了雅舍,林夜便如?烂泥一样?瘫坐下去,扔掉面具:“哎,好累。”   粱尘气息不乱,却很紧绷。   少年侍卫靠在窗边,透过缝隙看?下方是否有人追踪他们?:“你这么招摇过市,还戴着面具,不怕被人发现照夜将军没死吗?”   粱尘好生?紧张:“有人怀疑你就是照夜将军的?话,我们?不是前功尽弃了?”   林夜好整以暇地喝茶:“放心,没人会觉得我是照夜将军,顶多觉得我拿‘照夜将军’耍心眼罢了。”   粱尘不服气。   林夜清黑的?瞳眸中?浮着笑意:“因为?,我和林照夜,一点也不一样?。”   粱尘怔住。   是了,照夜将军不畏生?死,林小公子手指破个口子都嚷疼;照夜将军只爱刀剑,林小公子骄奢淫逸;照夜将军杀敌破阵无?数,林小公子是一只天天梳理?尾巴的?小孔雀。   他和昔日判若两人。   秀美的?、调皮的?、娇气的?小公子,永远不会再成为?林照夜。   林夜轻声:“我不是照夜将军,除非我自己?说……即便昔日部下面对面,也没人觉得我是他。我和他,早就越走越远了。”   气氛微沉闷。   林夜满不在乎,粱尘心里却难受。   粱尘从窗边挪开,笨拙地转移话题:“你让阿曾离开,执行什么任务,不肯告诉我。冬君向你告假,你痛快地放她离开。如?果你只是想?逛街,你应该找冬君,不应该找我。”   林夜仍是笑。   待粱尘抱怨够了,他才说:“来和我一起玩双陆吧。每赢一步,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好不好?”   粱尘:“真的??你怎么不找冬君?”   粱尘飞快地扔了骰子,自己?赢了,他立刻得意看?林夜。   “我不能找阿雪陪我,”林夜示意粱尘开局,慢吞吞,“她身份成疑,我不能感情用事。”   林夜:“她不是真正的?冬君。”   “轰——”一道雷光划破天际。   --   乌云密布之时,襄州城外密林中?,阿曾正和一个女子前后追赶。   他断定那人应是公子说的?真冬君,他绝不能让真冬君先于自己?见到杀手们?,为?难到公子。   窦燕在林木间穿梭,暗惊身后人的?执着。   他们?已在林中?绕了三轮。待她气力不足,她难免输给对方。   不行,她必须去襄州。   春君此次交代的?任务关系重大。她先前已经搞砸一次,这次若是再次搞砸,她性命难保。   窦燕狠下心来,三枚银针藏于唇齿间。   乌云拂过一片片翠绿林木时,她倏地转身,迎向身后追逐的?高手。   --   “轰——”寒光刺破天际,照得人面容森寒。   大风猎猎,雪荔推开这僻静客栈摇晃的?大门——   脸色发白的?貌美老板娘眼中?噙着一汪茫然的?神色,正伏在柜边。   雷电声与大门推开声同时而至,老板娘受惊一般地抬起头,看?向客人。   客人是个十七八岁的?妙龄小娘子,目如?秋水,雪腮拂发。   客人看?上去貌美安静且无?害。但真正无?害的?少女,不会独行于此乱世,且看?到这样?的?客栈,也没有目露慌色。   客栈无?客且破旧,只有一个老板娘,连小二也没有。   雪荔掉头想?退出去。   然而那老板娘在迟钝片刻后,已经迎上:“客官喝茶吗?咱们?客栈的?第一壶茶,是免费的?。”   雪荔走入客栈。   --   酒楼中?,林夜和粱尘玩着双陆。   捣衣杵状的?黑白两色双陆子各归一边,摆好厮杀阵势。两枚骰子各自落到二人手中?。   粱尘消化着林夜告知?他的?讯息,半晌才问:“她不是冬君,为?何要扮演冬君?那她是谁?”   林夜:“我如?今,大约猜到了。”   粱尘:“啊?”   --   雪荔找到客栈角落入座,只等随意吃完午膳便走。   那老板娘急急去准备她的?饭菜。   雪荔听到后厨磨刀的?声音,她当做听不到;她听到老板娘和什么人激烈争吵,又泣哭不住,她继续当没听到;她还听到楼上木板上传来的?撞击声,轻微的?“救命”呼唤声。   雪荔平静地喝着自己?的?茶水。   好一会儿,那老板娘端着酒菜上来了。   老板娘站在桌边不肯走,雪荔撇开有毒的?饭菜不吃,只在喝茶。   老板娘心里七上八下,终是害怕。她扑通跪地,小声哭泣:“求女侠饶我一命。我已经把太守家郎君让给你家娘子了,何必非要对我赶尽杀绝?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太守,郎君,让给你家娘子。   她敏锐捕捉到这是一桩麻烦事。   而今,她若是堵住耳朵,掉头就离开这麻烦客栈,还来得及吗?   来不及了——   “砰——”   四方刀剑破窗,好些人从四面杀来,朝向雪荔和这可怜的?瘫坐在地的?老板娘。   --   “砰——”   狂风刮开窗子,林夜掷下一把骰子,粱尘赢了。   粱尘棋子先行,而林夜眸子幽邃:   “秦月夜的?玉龙楼主?,已陨。楼主?之下,有春夏秋冬四季使。四季使各掌一部,春君则是如?今的?代楼主?。倘若有人不同意,春君便做不成真正的?楼主?。因春君之上,玉龙之下,还有二人。   “江湖传言玉龙被自己?的?徒弟杀害,秦月夜追杀那不孝徒。阿雪明确说过自己?有一位师父,她还提过一个叫‘宋挽风’的?名字。阿雪混入和亲团,能伪装成冬君……寻常人,不敢伪装冬君。   “她既要清楚秦月夜的?部署,还要让和亲团的?这一行杀手不认识真正的?冬君,只能说明,她和真冬君见过面,互相交过底。换言之,我们?还在建业的?时候,阿雪躲入我的?马车中?,不是为?了看?小公子是何人物,她是真的?在躲避秦月夜的?追杀。”   林夜修长的?手指,敲在棋盘上,擦过那精致的?马状棋子。   林夜轻声:“真冬君和她不是朋友,是敌人。能压住真冬君的?人,只有——”   粱尘喃声:“风师,雪女。”   风师无?双,雪女幽秘。   粱尘:“她是……”   林夜将自己?的?白马落盘,堵住粱尘的?黑马。白马从四面八方袭杀向黑马,刀光剑影,让粱尘无?路可逃。   棋盘走到胜局时,粱尘脸色发白,林夜一锤定音:“她是雪女。”   雷声降下,大雨倾覆,遍地烟起。 第35章 林夜忽然摘下斗笠,盖到……   雨水噼里啪啦,沿着纸窗蜿蜒。室内像是被纸糊着,当纸被打湿时,雅室也凝上了死一般的寂静。   粱尘怔忡盯着棋盘上被推翻的双陆子,无声消化“她是雪女”所代表的含义。   林夜忽而?侧过脸,手指在?唇前轻轻“嘘”一声。   粱尘同时听到了动静。   粱尘手扶到腰间细长剑鞘上,一步步朝雅舍木门挪去。   林夜端坐原处。   粱尘走到门旁,听到门外轻微的呼吸。他扶着剑鞘的手指握紧,另一手猛地打开门——   哗然?雨水声从走廊窗边吹入室内,一个年轻小娘子站在?门口,被他惊吓到。   这小娘子只退后一步,便定下神。   她脸长得几分幼态,湿漉漉的披帛曳在?地上,发鬓间花冠几点潮湿,唇瓣间的唇脂也淡了色。她十足狼狈,可无论是容貌还是目光,都不见褪色。   登时间,漫天遍地,只见少女面?容稚嫩,眉目明丽。   林夜在?内许久没听到动静,他绕过屏风朝外走,便看到粱尘挡在?一个陌生女子身前,面?红耳赤。   林夜咳嗽一声。   粱尘惊恐,赶紧退回林夜身后。   林夜这才?看向那少女,他将人从头发丝打量到腰下禁步:“扶兰氏?”   小娘子笑?了起?来。   她眉目深邃,明媚之色颇有?西域不羁之风。而?她一身周人装扮,瑰丽之容,便极为打眼。   她的大周话说得不算差,婉婉如黄鹂鸟鸣:“我叫扶兰明景。我在?大周叫‘明景’,你们可以叫我‘明姑娘’。”   林夜弯着眼,不动声色地纠正这位西域小娘子不够准确的称呼:“那么,明小娘子找在?下,是何事?”   粱尘在?后咳嗽一声,探出头:“不是你……哎呀!”   他那“不是你把人勾过来”的话还没说完,腰就被林夜背在?后的手打了一下。淅沥雨声中,明景打量着他们。   外面?有?些细微动静。   明景手放在?唇边,轻轻“嘘”一声:“我在?逃婚。”   粱尘:“啊?”   明景:“有?人在?后面?追我。”   粱尘:“啊?!”   明景期盼而?可怜地哀求他们:“小郎君能帮帮我吗?那些追我的人好厉害。”   --   客栈中,一场寒雨注下,十来个陌生人冲入屋内。   羸弱而?美丽的老板娘被吓傻一般,跌坐在?地。   雪荔提醒:“你们要杀的人是她。”   闯入者中有?人狞笑?:“呸,你们是一伙的,受死吧!”   而?坐在?地上的老板娘才?醒悟过来:“你不是来杀我的,现在?这些人才?是来杀我的?”   雪荔坐在?桌前喝茶。   老板娘忽然?鼓起?勇气,扑上前抱住雪荔的腿:“小娘子救我——”   刀光袭来时,雪荔手中茶杯向外一洒。无力之水被注入内力,一瞬间如千钧重,打向这些人。   有?人被击退,有?人仍冲来。   雪荔拍桌凌身,桌子飞旋腾空。老板娘被吓破了胆子,躲在?一张桌下。长桌移位,雪荔撑桌而?起?,跃至桌面?,抢下那即将被毁掉的一桌饭菜。   偷袭者尚未反应过来,便被雪荔捏住脖颈,朝外一抛,摔至墙面?。   另一个方向袭来的人碰到少女的衣角,想从后困住少女。雪荔衣角一掠,横肘朝后一抵,那人不退。他猛力攻击下,觉得自己?拔出了什么。   随即此人手腕一痛,一抹雪白之色划过他眼前,白光回到了雪荔的手中。   “噗——”一抹之下,血光飞溅。   客栈瞬间连死两人。   躲在?桌下偷看的老板娘,看到雪荔手中握着一把匕首。匕首上沾的血迹,顺着雪荔盈白的肌肤,在?她腕间蜿蜒。   红艳血色,衬得少女容色清透,秀美无害。   众人惊骇。   这场打斗本应势均力敌,但?雪荔武力太强,这些人不需要她拼力。不过一刻钟,闯入者纷纷惨死。雪荔落座,继续喝自己?那壶茶。   雪荔心想:城中杀人,之后大约会?有?人找上来。在?没完没了的缉拿和?报仇发生之前,她得尽快离开襄州。   可惜林夜还欠她钱,可惜她还没攒够买“问雪”的钱。   雪荔心不在?焉地想着这些时,老板娘战战兢兢从桌下爬出来。   一地尸体,让这老板娘惊慌,但?她到底心中有?些数。老板娘朝后方灶台的方向瞥了好几眼,那里模糊有?人影。   雪荔捏着箸子夹菜时,老板娘忽然?开口:“那、那菜有?毒。”   老板娘涨红脸:“我起初以为小娘子你和?他们是一伙的,我悄悄下了点儿药……哎你别吃啊。”   雪荔还是吃了。   雪荔不怕这些寻常毒。   她的体质早已被玉龙改变。如今世间,能让她有?所反应的,大约只有?玉龙每月给她服用的药物“噬心”。   在?玉龙死后,那药物不必再?服。这世间,应该没什么能毒倒雪荔的毒了。   雪荔面色如常地吃饭,老板娘忐忑观察。   老板娘见雪荔没有?中毒之迹,才?疑惑地放下了心。   文静的、空灵的少女,即使杀了人,她周身不见污垢,眼中不见杀气。这样的小妹妹,走在?街上必然?吸引年轻小郎君们。   谁能想得到,她杀人如切菜呢?   老板娘踟蹰半晌,“扑通”跪在?了雪荔脚边。   雪荔本在?发呆,外界突然?发生的动静将她唤醒。轻颤睫毛下,雪荔淡定地撇过脸,当做没看见。   老板娘:“……”   老板娘捂着脸开始哭泣:“我本来要嫁入高太守家?中,给他儿子做夫人的。但?是我不愿意?,我想和?我、我情郎在?一起?……”   雪荔的目光稍微聚焦:嫁入高太守家??   她想起?一事:她和?林夜,曾在?某大户门前写对联赚钱。那大户人家?的女儿,就是要嫁入太守府中的。   好巧。   空荡荡的客栈中,一时间只听到老板娘的哭诉:“我和?木郎商量怎么办时,有?一位女侠从天而?降,拍胸脯和?我保证,说她愿意?代我嫁。我满心欢喜答应她,谁知她不是什么好货。”   老板娘虚弱的哭声,因自己?的惨状,而?听起?来有?些咬牙切齿:“那贱蹄子从我这里套走消息后,扮作我去接近高太守家?的郎君。我和?木郎要出城时,发现自己?被那贱蹄子的人追杀——她一定是怕我不小心泄露她的身份,想杀人灭口,当她的高门少夫人!”   --   酒楼中,明景贴着墙,打开窗缝一点,指着下方长巷中的几个晃荡的人影:“喏,就是那几个人,是来追我的。”   明景苦着脸:“好多人追杀我,我逃到襄州城,实在?没办法了,只好借一个要嫁人的小娘子的身份,躲入这城里大官的家?。我以为江湖人不敢跟官员作对,可我发现你们大周真的很乱啊……”   粱尘在?后强调:“南周。我们是南周。”   明景自顾自:“其实躲到太守家?中,确实安全一些。问题是,这太守着急给他儿子娶媳妇,非要我过门,还要我住到他们家?里。也不知道急什么?”   明景朝雅舍中的两个少年郎求助:“追杀我的人才?被太守府吓住,太守府又关着我,不让我走动。我好不容易才?逃出来,你们不会?见死不救吧?”   粱尘听得同情。   林夜却?托着腮,好奇问:“你说的关乎国事的大秘密,就是你被追杀这样的事?”   扶兰明景一顿。   她望着林夜清澈的目光,一瞬咬住唇,心间生出一种模糊的直觉:这个小郎君不像他表现得这样无害。如果自己?回答不好,他也许不会?管自己?。   明景眼珠一转:“那……当然?不是啦。”   她指着下方巷子里逗留的人,娇嗔道:“我安全后,才?会?告诉你们那个秘密是什么。眼下我不安全——如果被他们找到了,我又会?被关起?来,被要求成亲。我只是想借太守家?躲追杀而?已……你们若是帮我,我就和?你们合作,告诉你们那个大秘密。”   粱尘抱臂,林夜笑?而?不语。   明景有?些着急。   “蹬蹬蹬”的上楼脚步声越来越近,她看着这好整以暇的二人,不禁心中打鼓。   她有?一些自己?的小心思小算计,可她此时是真的不想回去——明景大声:“你们是南周人对不对?我和?你们的照夜将军是情人,你们的照夜将军要是知道你们对我见死不救,他黄泉之下也不会?安宁的!”   明景手心捏汗:她听说南周人,都特别崇拜照夜将军。   而?这两个少年郎,戴着和?照夜将军类似的面?具……说不定就是照夜将军的崇拜者。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明景觉得他二人的表情好微妙,但?外面?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她没时间探查了。   明景扑通跪地。   少女哭丧着脸,十分没尊严地双手合十:“我我我不装了。我是真的需要帮助啊,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们。”   见这位西域公主被逼到这个份上,林夜估计此时应当诈不出来什么了,他微微一笑?,站起?来:“走。”   明景疑惑。   粱尘飞快掀开窗,抓住林夜朝檐下翻去。明景还在?发愣间,少年另一只手拽过她衣帛,将她朝下扯去。   风雨袭面?,明景被吓得要尖叫,忙捂住嘴——她她她也会?飞檐走壁的,这没什么。   --   破败的刚死了一地人的客栈中,老板娘还在?凄声絮叨。   若不是外面?在?下雨,雪荔早想走了。   雪荔一边走神,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这老板娘抱怨。   老板娘生得貌美柔弱,说着说着便哭泣起?来。她眼圈通红,泪水如珍珠般眨落。如此风致楚楚,实在?让人怜爱。   老板娘泪眼婆娑地看向雪荔。   雪荔避开她眼神,继续吃茶。   老板娘:“……”   她微傻眼,心想这人怎么毫无同情心,毫无好奇心?   老板娘咬牙说下去:“我和?木郎不敢逃出城,生怕到了野外,尸骨全无。我们找到一家?客栈,买下来经营,想躲一段日子。谁知道贱蹄子手眼通天,这都能找到我们。”   雪荔眼神重新?涣散。   她吃饱了,也不渴了,开始等待雨停,好离开这里。   她仰望着头顶横梁,目力出众的她,看到了天花板上方东南角的枯草绳间有?血渗出来。   枯草当然?不会?有?血,血只能是来自楼顶。   雪荔移开目光,换一个方向发呆。   老板娘见这少女仍然?不问,她几乎怀疑这人是哑巴。   老板娘被激出了一腔斗志:“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回去找我爹?因为我还是想和?木郎一起?逃。如果我爹发现了,会?打断木郎的腿。”   雪荔心想:我不想问。   老板娘:“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求助太守府?小娘子,我只想躲着他们。不到万不得已,我不会?回太守府的。”   雪荔心想:我不想知道。   这老板娘非要说。   她不光说,说完难处后,她开始嘤嘤泣哭。   雪荔出色的耳力,又听到了闷闷敲击声,来自这客栈的后厨。   雪荔望着后厨方向的门帘出神,老板娘跟着望过去。这一下,老板娘也听到了那沉闷的声音。   老板娘脸一白,跌坐下去:“那、那坏人前几天第一次来追杀我们,幸好我和?木郎当夜醒着……我和?木郎敲晕了他,把他关在?后面?灶房里。我们不敢杀人,呜呜呜,小娘子千万不要放坏人出来啊,不然?我们都要完蛋。”   雪荔不关心,不在?乎。   她一句话不问,一点好奇不表露,而?那躲在?灶房中的所谓情郎大约听到了外面?的声音,提着一把斧头就从灶房冲出来。   那是个年轻的容长脸儿后生,长挑身材,容貌端正清奇。这大约便是老板娘的情郎,木郎。   一地的血和?尸体间,木郎看也不看,只警惕地盯着雪荔:“你若是报官,我们也拉你报官——说你杀了人。”   “木郎胡说什么!”老板娘斥一声,转头来求雪荔,“我只想平安出城,求小娘子送佛送到西。”   老板娘道:“几个月前,我和?木郎在?城外郊林里埋了金银器物。若是小娘子肯相助,我们愿送上一半!”   木郎:“妙娘!”   妙娘目光灼灼而?坚定地盯着雪荔。   雪荔抬起?了眼。   雪荔:“收拾包袱。”   这一对有?情人愣神。   雪荔:“走。”   二人恍然?,当下里千恩万谢。木郎拉拽着妙娘急急往后奔,去收拾行李。雪荔也起?身,寻找巾布擦拭自己?匕首上的血。   她在?墙根找到了一块搭在?木登上的白色巾布。   她擦拭匕首时,看到墙根有?溅上的血迹,地上土质松散,偏新?。   雪荔面?不改色地挪过目光,走向客栈外。   她望着天地浩雨,唯一的忧虑是:没戴斗笠。   送这对情人出城,她得淋雨了。   --   林夜三人,躲开那后方的追逐者,沿着小道朝此城角落偏门而?去——据明景说,她探查襄州许久,这里最方便出城。   粱尘:“你早探查好了,怎么不自己?出去?”   明景鼓腮,哀声:“我想寻求人庇护,我一个人哪里安全了?”   雨水落在?几人的斗笠上。   隔着纱帘,明景滴溜溜的目光,时不时落到林夜身上。   她非常好奇——粱尘武功高强,飞檐走壁不在?话下。但?粱尘跟随的这位小郎君,瘦弱单薄,面?白如玉。   他俊美是俊美了,可看着羸弱不堪,不会?武功。   连翻个墙,这位郎君都懒洋洋伸手,要粱尘拉他一把。   既然?弱成这样,方才?为什么不干脆留在?酒楼中?   林夜发现明景在?偷看自己?,他转过脸,朝人露出笑?。   明景一点也不尴尬,她跟着露出笑?容,甜甜地搭上话:“小郎君,你这几日,一直戴一个面?具招摇过市,我都看到啦。你是引我来找你对不对?你为什么戴这样的面?具?”   明景步伐轻灵,不见疲色:“你和?照夜将军有?关系?”   林夜煞有?其事:“我有?时候午夜梦回,梦到我就是照夜将军。”   明景噗嗤一声,被他逗笑?了。   一边辛苦地带着两人跑路、一边还要聆听身后追兵声音的粱尘,闻言翻个白眼。   明景:“你这人说话真有?趣。”   她叹口气:“可惜照夜将军早就死了。听说他在?战场上身中数箭,五马分尸。那北周的和?他打仗的将军得多恨他,他才?死得这么惨啊。”   林夜脚步一趔趄。   他怪声询问:“你听谁说的?”   明景翻眼皮:“你们戏文上都这么说的啊。哦,还有?好多话本,有?话本写他是装死逃跑,他爱上了一个江湖女侠,跟着人跑了……写得还挺感动的。”   林夜不想多话,可是……林夜实在?是个促狭的性子,他提问:“照夜将军的情人不是你吗?”   明景:“……”   若不是时机不对,粱尘笑?得要从墙上掉下去。   明景含糊:“咱们快逃吧。”   林夜从善如流:“说到逃跑,你是怎么摆脱太守府监视你的人,跑到那座酒楼附近,才?被追到?”   明景因跑动,而?气息有?些凌乱:“太守府中有?个地道,他家?郎君偷偷告诉我的。我偷偷沿着地道跑出来……可惜这地道没有?通向城外,不然?我就不需要找人帮忙了。”   地道?   林夜脚步微顿。   粱尘高声:“追我们的人近了,公子快走。”   风声雨声吹拂,林夜听到了身后杂乱的脚步声——   “今日下雨,他们跑不了多远,我们已经吩咐关城门了。”   “这时候才?吩咐,不嫌晚吗?!”   --   城门这时候才?关闭,不算太晚。   阿曾戴着蓑笠,扣着一个僵硬着身的妙龄娘子,进了城。   窦燕哀怨,跌跌撞撞地跟着阿曾的脚步。   密林中的那场打斗,她武功不如对方,一定会?输。窦燕在?某个瞬间,忽然?想赌一把:天降大雨,赶路不便,而?这里离襄州这么近。此人抓住她,是否会?去襄州城中躲雨借宿?   她急着进襄州城。   无论是什么法子,只要先进城。   阴错阳差之下,在?城门关闭前的一刻,窦燕堪堪跟着阿曾进了城。   窦燕轻轻舔一下自己?压在?舌尖下的银针。   她心中琢磨着逃跑之计,柔柔和?身前的高大青年说:“郎君,妾身脚麻了,身子又被你打得好痛。妾身打不过你,必然?逃不了。能不能先……”   阿曾回头。   她似想对他抛个媚眼,然?而?一重雨帘哗哗浇落,窦燕被雨呛得咳嗽起?来。她目光迷离,有?一瞬间视野模糊,什么也看不清。   阿曾淡声:“省省吧。等见到公子,把这些手段对公子用?。”   窦燕一顿:公子?   寻常男子称为“郎君”,王公之子可称“公子”。但?王公之子皆有?封号爵位,不必被人含糊地称“公子”。   这世间,据她所知,有?一人是被称为“公子”的。   窦燕心跳疾快:不会?这么巧吧?   事实便是这样巧。   阿曾带着窦燕翻入了一荒草杂生的别院。进了大厅,窦燕看到了很多武士凑在?廊下,赏雨聊天。   阿曾抹把脸上的雨水:“小公子呢?”   小公子!   窦燕心一沉。   她定睛看着这些武士——这些,便是被雪女拐走的“秦月夜”的自己?人吗?   杀手们没有?看窦燕,他们已经被林夜训练得十分恭敬,回答阿曾的话:“天才?亮没多久的时候,冬君出去了。吃过早膳后,小公子和?梁郎君也出去了。”   冬君!   窦燕目光闪烁。   阿曾看看天色:“天快黑了,他们还没回来?”   众人齐齐摇头。   窦燕忽然?开口,柔声询问:“你们说的冬君,是一个杏眼微圆、看人时总是走神、平日言行和?寻常人不太一样……像仙林小鹿那样的小娘子吗?”   众人目光齐齐落到她身上。   阿曾看着她,若有?所思。   窦燕不好意?思:“妾身以前见过这位妹妹,和?这位妹妹一见如故。”   若不是阿曾从林夜那里知道“真假冬君”的故事,阿曾就要被她的真诚打动了。   窦燕道:“外面?下好大的雨,你们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?回来,你们不着急吗?”   她转向阿曾:“我不知道郎君你为什么抓我,想必中间有?些误会?。我要见你们的主人,我和?他说。”   阿曾不置可否。   窦燕便尖叫撒泼起?来:“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你们欺负人——”   众人骇然?。   --   雪荔和?两个拖油瓶,走在?出城的小道上。   身后没有?追兵,但?他们很快没路可走。   一道小巷口,雪荔站在?最前方,观察着城门方向:“城门封了。”   妙娘和?木郎握着手,各自惶惑。妙娘又要哭泣,雪荔朝旁挪一步,躲开对方的眼泪:“不如我扮作你出城,引走追兵,之后你们再?悄悄出城。你们先告诉我,你们藏金银的位置在?哪里,我们到那里汇合。”   木郎心动。   妙娘却?握住情郎的手,盯着雪荔的眼睛:“除非我们平安出城,不然?我们不敢信你。”   雪荔淡然?。   她只是试一试,对方不信也罢。   雪荔说:“你们今日出不去了。”   城门关了,他们自然?出不了城。   二人害怕:“该不会?那个假新?娘跟太守说了什么话,太守捉拿我们吧?”   雪荔继续观察外面?情况。   她看到一堆人马络绎不绝,又看到有?人前拥后簇。一辆高轮马车徐徐前来,四方通衢被官兵围住。   雪荔听明白了:“太守来了。”   妙娘结巴道:“亲、亲、亲自抓我?!”   雪荔很冷静:“你不像那么值钱的样子。”   妙娘:“……”   雪荔忽然?眉目一动。   身后二人发觉这少女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,凝到了斜前方。   他们听到雪荔轻声:“他来了。”   二人察觉少女语气下压着的情绪——那是和?他们说话时,没有?的情绪。   他们不能让雪荔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,而?雪荔此时无疑正在?对什么产生兴趣。二人探头观看,雪荔动了。   雪荔回头看他们:“你们今日必然?出不了城,我去会?会?他们,待人走了,你们悄悄回客栈吧。我改日再?找你们。”   --   林夜那一方,看到关闭的城门,明景和?粱尘都颇紧张。   林夜笑?起?来:“哎呀,出不去了。”   粱尘:“公子!”   林夜摊手:“瞪我干什么?今日本来就不可能出去。你们该不会?真觉得,就我们三个,可以逃出去?”   明景气恼他的轻松:“那你干嘛一路跟着?我以为你愿意?帮我呢。”   林夜望着她。   少年幽静的眼睛,让明景微生惧意?。   林夜微微笑?:“我跟过来,是因为——我要看看这出逃婚戏,到底藏着什么秘密。”   秘密?   粱尘茫然?。   明景脸色微变。   但?林夜转脸不再?看她,只是看着那停下来的马车。   马车中被人扶下一个中年郎君,中年人不苟言笑?,在?身边人说了几句话后,朝这一方看来。   林夜打招呼:“哎呀,高大人。”   身后的粱尘硬着头皮跟随,明景茫然?又畏惧,到底厚着脸皮跟上——拜见自己?那个名?义上的公爹。   --   高太守皱眉看着他们。   高太守严厉的目光落到明景身上:“胡闹,你到底在?做什么?”   明景支吾不敢言。   林夜噗嗤一笑?,吸引众人注意?后,他笑?眯眯手指自己?:“高大人不要责怪她了。她是为了在?下……”   在?众人疑惑的眼神中,林夜露出沉痛神色:“在?下昔日和?她本是青梅竹马,无奈我们有?缘无份,在?战乱中分离。多年后,我有?事经过襄州,想和?她见一面?……”   高太守盯着他:“青梅竹马?谁能证明?”   “我。”清而?凉的少女声音从后传来。   林夜后背一僵。   他实在?不情愿,可是在?众人目光渐渐露出惊艳色时,他不得不回了头。   细雨之下,落汤鸡一般的雪荔,发丝贴颊,眸清面?白。   一层清薄烟雨笼罩着她,她是不属于尘世的灵物,走入众人的视野,泛着一重剔透霞光,如梦似幻。   林夜忽然?摘下斗笠,盖到了雪荔头上。   他的动作,让雪荔想说的话停顿一下。   林夜找补:“我心善,见不得小娘子淋雨生病。”   众人:“……” 第36章 他口、口中……她怎么知……   城前雨下,两拨人马对?上。   躲在巷后的妙娘和木郎,看到雪荔和那些?人似是旧识。二人目光惊疑,彼此?屏住呼吸,生怕那些?人发现?自己。   妙娘目光时而落到雪荔身上,时而落到那个一身狼狈的明景身上。雨水遮掩妙娘眼中的神色,雨声也隔绝了远处的动静。   在那城门下的对?峙中,有人撑伞服侍,高太守皱眉看着这些?小儿女的胡闹。   他国字脸上满是厉色,林夜和粱尘、雪荔面?不改色,逃跑的明景则气势越来越弱,左顾右盼,不敢对?上这位名?义上的“公爹”的目光。   明景不光躲高太守的视线,还和众人一起,好奇地看雪荔。   第一眼,哇。   第二眼,哇!   那一路和她拆台试探的小郎君,看起来也不是真的不为女色所动嘛。小美人站到他身畔的时候,他第一反应便是把斗笠给了小美人。   雨水如注下,周身洁白的少女戴上斗笠,看起来更?为神秘了。   只是,她是谁?   若是旁的南周小娘子,大庭广众之下,被郎君如此?亲昵地用斗笠相护,必然害羞无比。可明景悄悄打量,隔着一重纱,她看不到雪荔有没有脸红,倒是那把斗笠给人的小郎君,脸一点点红透了。   明景还没看够,粱尘赶紧把自己的斗笠给林夜。   林夜瞪粱尘一眼:显得自己好娇弱。   明景瞪粱尘一眼:看不到小郎君的红脸了。   又?迟钝又?敏锐的粱尘:“……”   高太守沉稳的声音,打断了这几个年?轻人的眉来眼去:“你要证明什么?”   高太守盯着雪荔。   林夜心中揪起,略为纠结:他既欣喜雪荔的陡然出现?,又?怕雪荔与众不同的发言,会?影响自己的计划。   大局当下,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?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她若是坏了自己的事,自己是原谅还是不原谅?   雪荔心中平静无比。   有了斗笠,不用淋雨,她心中说不出的平静。   雪荔仰着头?,望着太守和那一方的人马,轻声说道:“他确实有事才经过襄州,路过襄州时,他想起自己幼年?时走失的青梅竹马。他不会?和你家未来儿媳做什么的,因他此?次出行,正是要去成?亲。不过是旧日一些?遗憾,长大后惦记而已。”   林夜揪起的心脏,慢慢放了回去。   他唇角噙一丝笑,凝望着雪荔。此?时不好多?看,林小公子努力克制自己心脏的狂跳。   雪荔继续说:“他托我替他找人,告诉我,他那青梅竹马的特征。他整日戴着面?具在城中瞎晃,都是为了找故人。如果他存着不好的心思?,怎么敢这样?光明正大呢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明景在旁听得恍惚,经雪荔这样?一说,她都要怀疑自己真的和这位小郎君有些?什么旧情,而自己失忆了。   不不不。   她在今日前,绝没有见过这位小郎君。她今日来见这位郎君,也不过是因为这位郎君弄出的动静太大。   她虎落平阳,被人从西域追杀到大周。她尝试自救,给大周很多?地方发了消息。要么没人理?会?,要么没人能找到她。   这位小郎君,是最近唯二和她试图接近、交涉的人。另一个肯联系她的人,信件来自北周的汴京,藏头?藏尾,不断试探,却不肯露出真面?具。   明景常听说,大周人都傲慢无比。若非情不得已,她也不愿意和这些?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交流。   明景抿唇聆听,看还有什么瞎话能出来。   高太守问:“那你是何人?你如何证实这只是‘故友重逢’,而不是别的什么心思?呢?”   雪荔想一想:“我是他的情人。”   林夜眼睛瞬间明亮,惊讶地看着她。   粱尘心跳剧烈,紧张无比:公子和雪女?   公子和雪女?!   周围一片哗然,众人色变,重新打量林夜和雪荔。   林夜面?红耳赤,幸好有斗笠白纱相挡。   雪荔没有害羞那种感情,她只有权衡利弊后、自认为最合适的谎言:“若非我是他的情人,我深深知道他和青梅竹马没有什么旧情,我怎么肯帮他寻人呢?若非我知道内情,我怎么会?不嫉妒,不生气,还心甘情愿帮他呢?”   她语调如死?水无波,但死?水不死?水,此?时并不重要。   高太守被她奇怪又?寻不到什么错的话语弄得无言以对?。   而淋漓雨帘下,太守那方有一位典史喊道:“你说谎!你方才还说他是要成?亲的。”   雪荔对?答如流:“他是一个风流多?情的人。一面?要成?亲,一面?舍不得我,一面?还怀念青梅竹马。但他总要长大,总要把多?余的情愫断了,和未来夫人一生一世齐眉举案。”  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,众人望向林夜。   林夜望天:“不错,我正是这样风流多情的人。”   小郎君话音清雅语调活泼,实在不让人讨厌。而众人被他的厚脸皮震到。   --   雨水之下,阿曾带着窦燕,纵马来寻公子。   马到巷口,阿曾便察觉到了紧绷的气氛。窦燕抽抽搭搭地下马,跟随阿曾猫在巷口。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,悄悄望向巷外——   一行人马中,窦燕一眼看到白衫飘然的雪荔。   众人包围,七嘴八舌,雪荔站在一个戴着斗笠的郎君身旁。窦燕相信,斗笠之下,雪荔的表情必然是平静非常的。   一重寒意冻结成?霜冰,霜冰一点点爬上窦燕的心房,让她浑身僵硬。   雪女。   她的噩梦重现?。   --   城楼门下,太守冷不丁看向林夜。   高太守目色幽邃:“我家即将过门的儿媳,名?字叫什么?”   粱尘心中叫糟。   他们只知扶兰明景的名?字,并不知道明景所替代的真新娘的名?字。   林夜心暗自沉下。   明景一片惊慌,懊恼自己先前提防这两位郎君,没和人说清楚。   眼下怎么办?明景想悄悄靠近林夜,给林夜一些?提示,然而太守冷酷的目光盯着她,让她不敢轻举妄动。   林夜面?上带笑。   他袖中手暗自曲起,准备聚起内力。   他心中飞快算着这样?多?的敌方人手下,自己和粱尘能否拿下这位太守。对?方武功必然不济,可这里是城楼门下,楼上的兵马都对?着他们——   襄州是军事重地。   南周和北周两大战场,川蜀算一个,江淮算另一个。川蜀的重地是金州,江淮这一方的战场重心,便是襄州。   他不是无的放矢无缘无故要来襄州的,他是特意来此?军事重地的。   此?时若他和敌人打起来,自己真的能赢吗?雪荔武功是高,但如何保证雪荔一定帮他呢?   一层细汗,爬上林夜脊背。   他保持微笑,正要缓缓开口下令时,清泠的少女声,清晰地穿过雨帘,在林夜耳畔响起:“妙娘。”   雪荔望着高太守:“你即将过门的儿媳妇,我情郎的旧日青梅竹马,名?字叫妙娘。”   太守一行人,无话可说。   粱尘和明景各自惊讶,林夜目光闪烁,猜测雪荔这三日的新际遇。   林夜收了自己的杀机,款款上前,温声:“是呀,高大人,你看,我没说谎。连阿雪都知道我想见的旧日友人,名?字叫‘妙娘’。”   林夜望向一旁的明景,伤感:“妙娘要嫁人了,我也要成?亲了。物是人非,我们真的只是叙旧。妙娘要备嫁,需要做的事太多?,平日不好出门。可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,我不得不出此?下策,和妙娘见一面?。”   林夜认真道:“我们真的不是要私奔。”   明景肃然起敬。   雪荔开始走神。   众人呆滞。   粱尘嘴抽。   圆、圆、圆回来了。   这么离谱的谎言,林夜和雪女在没有对?过谱的前提下,竟然圆了回来……那高太守还有什么话说?   高太守无言以对?。   高太守说:“既然如此?,那是我小人之心,误会?你们了。小友既然只是拜访我家儿媳,来登门做客便是。难道我还会?将客人赶出去吗?”   林夜诚恳道歉:“是小子考虑不周了。”   林夜如此?嘴甜,态度如此?良好。众目睽睽之下,高太守不愿做恶人,他朝周遭看一眼,身边人便懂事地低头?,准备了结此?事了。   高太守漫不经心:“妙娘四日后便会?与我儿成?亲。”   明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。她不敢动作,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两位少年?郎。   林夜反应快:“那小子到时候便厚着脸皮登门,讨杯喜酒喝。”   高太守颔首。   高太守又?问:“小友如何称呼?”   林夜作揖行礼,风采翩翩,尽显贵族郎君之风雅:“晚生林春山,叨扰大人。”   林春山。   雪荔因走神而飘移的目光挪了回来,落到了林夜身上。   --   大雨之下,有人撑伞跟随,高太守走向自己的马车。其余人簇拥着明景,将心不甘情不愿的明景带回去。   明景只来得及仓促朝身后救星眨眼:记得救我啊。   太守上马车前,身边典史不甘心地小声说:“大人,你真的信了他们的鬼话?这些?年?轻人,不可能如此?简单。”   太守沉默。   典史喋喋不休:“最近襄州来了很多?奇怪的人,天南海北,鱼龙混杂。这些?人目的不明,咱们更?要小心应对?。如今郎君要成?亲,闹出这种事,小人怀疑他们啊。”   飞雨掠上太守紧绷的面?容。   典史:“若是他们误了咱们的大事……”   太守:“闭嘴。”   --   太守那一方人马撤退,林夜三人这一边,气氛便轻松下来。   躲在暗处观察他们、随时准备援助的阿曾松口气,朝身后的窦燕使个眼色,示意他们上前去见公子。   阿曾和窦燕从巷中走出时,雪荔正转头?,看向林夜。   隔着纱幕,林夜心情极好,笑弯了眼睛:“看我做什么?”   雪荔盯着他晃啊晃的春柳一样?的身影:“你不是叫林夜吗?”   林夜愣住。   他目光落到雪荔身上,那璀璨的眸光,如石子落星湖,比此?时的雨水更?为清透。   他捂着心口,夸张笑:“我好感动,你居然记住了我的名?字。不枉费我日日夜夜烧高香,跟菩萨佛祖祈祷……”   粱尘心想:有病。   然而雪荔不觉得林夜有病。   她文?静地看着林夜,待他夸张完了,她才说:“是的,我记住了。”   雨声淋漓,四野人潮。   林夜一瞬间心颤。   他一瞬间望着她的斗笠白纱贴身飘飞,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情愫。这一瞬的动然,让能言善辩的他失口,喉塞。   他只顾呆呆看着她,朝她走:“阿雪……”   满腔的话没说完,那一方要上马车的高太守,忽然回过头?来,高喝:“林春山——”   远处走来的阿曾和窦燕脚步停住,林夜和雪荔回头?看去。   马车之前,高太守的身形被大伞遮掩,他的声音传来:“小公子亲临襄州,何必遮遮掩掩呢?”   林夜掀开斗笠风纱。   他人都在此?时成?为陪衬。大雨之下,只有高太守和林夜四目相对?,目光各自冰寒。   这是试探,也是警告。   这是在告诉林夜——襄州城知道他是小公子,知道他是要和亲的。他方才说的鬼话,高太守一字也不信。但是高太守不会?挑明,太守只是警告他:小公子若无他事,早日离开此?城为好。   在林夜进城后,高太守早在盯着和亲团的动静。   林夜性子张扬,和亲团本就显眼。南北周和亲的希望落到林夜身上,身为军事重地的襄州,不可能不关注林夜。   明景已经被人推上马车,听到太守的话,她吃惊地掀开车帘:小公子?!他就是南周送去和亲的那个小公子?   面?对?周遭各类惊疑目光,林夜缓缓笑起来。   林夜重新向太守拱手,笑吟吟:“在下实在不想大张旗鼓啊……没办法,本人太过出众,即使不想被人认出,也躲不了啊。”   他彬彬有礼:“太守大人,你将襄州治理?得非常好。此?为兵马重地,百姓安居乐业,不见丝毫被战火所扰的模样?。我进城几日,听人人都称颂大人。我必向皇兄上书,让皇兄嘉奖大人。”   高太守眸子微缩。   他疑心混乱,不知这小公子是当真这么觉得,还是小公子猜到了什么。   不,不可能。他做的事十分隐秘,这位小公子才进城三四日,绝不可能知道什么。   可万一,这位小公子改道来襄州,本就是光义帝悄悄让小公子来查什么呢?   照夜将军死?后,他们这些?边官,都有些?兔死?狐悲的担忧。   高太守从少年?郎言笑晏晏的模样?中,判断不出来什么,只道:“不敢当。先前是我得罪小公子,小公子经过襄州,我襄州蓬荜生辉。明日本官在府中设宴,为小公子洗尘,不知小公子是否赏脸?”   林夜一口答应:“求之不得。”   --   试探到此?方中断。   高太守一行人离开,躲在暗处的妙娘和木郎,始终没敢现?身。雪荔去看过后,发现?他们已经趁没人注意时,悄悄走了。   大约他们被城楼下的剑拔弩张吓到,又?躲回了客栈,处理?那些?尸体了。   雪荔琢磨着今夜再去见那对?情人,商量出城之事。她走回林夜身边时,目光顿了一顿。   林夜身边多?了两个人。   侍卫甲,以及……   窦燕低下头?,躲过雪荔的目光,委屈道:“我什么都没说,也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  雪荔目光挪开。   雪荔道:“你什么都可以说。”   窦燕暗地目光一闪,面?上却做出疑惑而茫然的神色。   雪荔忽然发现?,窦燕有山泉般的眼睛,风致楚楚的气质,和妙娘很像。不过她不管闲事,又?对?自己的认人本事不抱希望,便避过此?事。   雪荔只说:“你此?时出现?在这里,小公子必然已经知道你我身份了。你说不说,都无所谓。”   窦燕惊讶地看向林夜——她这次是真惊讶。   林夜咳嗽一声。  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?,别过脸:“哎呀,我也没有那么算无遗策。”   雪荔:“我没说你算无遗策。”   林夜扁嘴。   阿曾忍笑,粱尘哈哈笑出声。   --   窦燕被他们带回去,被关起来,被审问。   窦燕十分配合,从始至终没试图和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交流,自然也没受过任何折磨。   林夜在问话前,试探着问雪荔要不要听。雪荔摇头?,她不关心。   她只是有点踟蹰。   但是在她踟蹰结束前,林夜已经去问窦燕话了。   窦燕所说的事情,和林夜猜出来的差不多?。只是林夜奇怪,窦燕为何会?出现?在襄州附近,莫非是春君要窦燕回到和亲团?   窦燕诚恳而怯怯:“是啊。小公子,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,和亲团被弄得一团糟,时不时有人刺杀,欺辱公子。若是我在,这些?事便不会?这样?频繁。不瞒小公子,我武力是弱,但我擅长这些?谈判、交际。   “雪女大人不擅此?事……小公子还是将我留下吧。”   林夜笑眯眯说好。   出了看押人的屋子,林夜笑容顿收,转头?告诉阿曾:“看住她,别让她乱跑。”   阿曾挑眉。   林夜懒懒道:“不错,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。她是真正的冬君,她若是想回到和亲团,她有无数种方式和杀手们联络。这些?人,毕竟是她指派的。但她提也不提……我本来以为你去找她,会?花费很多?时间。但你只用了几日就抓到她,说明她本就在要来襄州的路上。   “秦月夜很可能给她指派了更?重要的任务。这个任务,比她恢复冬君身份、回到和亲团更?加重要。”   阿曾若有所思?:“那你能猜到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吗?”   “不知道,但是,”林夜插手挺腰,大言不惭,“宣明帝现?在烦我烦得不得了,这重要任务肯定是围着我转。”   林夜叹息:“我实在过于重要,没办法。”   阿曾忍不住:“……你谦虚一点吧,小孔雀。”   --   次日夜,林夜一行人,去赴了高太守的宴席。雪荔不去,林夜乐得轻松。   明景没有出席宴席,太守在席间向小公子敬酒。林夜为难之时,粱尘跳出来,说自己代林夜饮酒。   粱尘说:“我家公子身体不好,神医交代他不能吃酒。可我们不能不懂礼数,我代公子向大家敬酒。”   粱尘豪爽无比地一饮而尽,又?朝杯中倒了第二盏酒。   粱尘将酒朝向四方:“昨日我们发生了一些?误会?,惊扰了诸位。实在抱歉,我们人生地不熟,大人不要跟我们计较。”   高太守眸子微眯,他身边官员们也惊讶。   他们的注意力一直在林夜身上,没想到林夜身边这个小侍卫,一点也不露怯,说话也非常得体。仔细看,这小侍卫容貌俊俏神采风流,并不寻常。   众人纷纷回酒。   当粱尘一杯杯和他们喝酒,喝得酩酊大醉时,阿曾正沿着林夜昨日告诉他的酒楼附近的地道,摸索着前行,去和明景汇合,商议事务。   当醉醺醺的粱尘跟着林夜回府,高太守一方人看粱尘醉倒、笑着离开时,粱尘掀开被褥,爬上房檐。   寒夜之中,粱尘蹑手蹑脚地蹿到马厩,顺走一匹马。今夜太守府喧嚣至旦,城楼看守不严,他趁机出城。   他去执行林夜交给他的重要任务。   林夜说,自己会?说侍卫吃醉了酒,病了,几日下不了床。有阿曾在,没人会?非要见到另一个侍卫。   --   林夜安排粱尘走后,出门送高太守的人出府。   雪荔刚从客栈小情人那里回来,她本要从屋檐上跳下,不小心看到了站在府邸门前的林夜。   月光如银,照着昨日雨后的一方水池。水池清光摇晃,庭前晚风徐徐,院中湖水蛙影与少年?身影一同波动。   雪荔不看林夜。   她在看水洼中的青蛙和少年?。她渐渐不听蛙鸣,只看少年?光影摇曳,潋滟满目。   她抱着膝盖,守着这一汪水洼,如同守着自己唯一的谁也夺不走的珍宝。   林夜立在府门口,演了一晚上戏后,非常疲惫。他回身时,忽然抬头?,看到树影婆娑,雪荔正坐在屋檐上,抱着膝盖发呆。   他眸子轻晃时,心口随之颤,偏又?停顿一下。他不知道雪荔有没有看到粱尘的出行,她会?不会?泄露自己的计划。   站在月光下的少年?公子,眉目清淩如春水,仰头?朝她招手。   坐在高处的少女怔一下,抬起了眼睛。   她望他片刻,他执着地挥手。她犹豫之后,轻快地从屋檐上跳下。   酒壮人胆,月光又?这样?皎洁。好风好月好时节……嗯,他必然不是为了见她,他只是必须试探她。毕竟,她这几日知道了些?自己不知道的事情,比如“妙娘”。   林夜朝她撒娇:“我有些?头?晕,你陪我出去走走,醒醒酒好不好?”   雪荔:“你口中没有酒气。”   林夜一噎,面?容又?飞红,睫毛颤个不住。   他口、口中……她怎么知道啊?   他不敢多?想,只刹那间羞赧无比。   林夜佯怒:“我身体弱,闻到酒味都不行,好不好?”   雪荔:“那你别靠近我,我方才饮酒了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我就不。”   雪荔困惑看他,他别过头?不理?她,快速下台阶出门。雪荔想了想,跟随上他。   --   寒夜之中,有两个来自异域的神秘人士,攀爬上城楼,再无声息地潜入城中。   他们的人马潜入此?城,他们在子夜时分,趁着兵士们轮岗换防之时,静静地看着襄州城中发生的一切。   二人立在屋檐上,藏在树影后,看到粱尘乘着一匹马,急速出城。   马蹄达达落在夜中,高处的二人交流:   “高太守不信任小公子,开始暗自动作。”   “小公子也不信任高太守,派他那个侍卫出城,搬救兵去了。”   “襄州城现?在汇集了各方人马。宣明帝请我们擒拿小公子,可小公子看上去十分聪慧,恐怕不好擒拿。”   二人相视一笑。   个子高挑、体格劲瘦的那人很轻松:“无所谓,这是大周的事情。高太守藏着的事情会?不会?败露,和我们无关。小公子会?不会?落到宣明帝手中,也和我们无关。我们看他们狗咬狗就是了。”   沉稳的那个人操着异族口音,慢慢说:“据先前刺杀得回来的情报说,小公子身边跟着一位武功高手。她不会?是冬君,冬君没可能在浣川杀尽我们的人。那位春君也不和我们说实话啊……我怀疑,她就是我们要找的雪女。”   个子高挑的那人手臂打开,懒懒松筋骨:“……这一次襄州城中的变动,必能逼出她。只要看她的身法,我便能认出她的武学根基。若是这些?废物都没本事逼她真正出手,我会?下场的。”   沉稳那人道:“这世间,如今大约只有你能逼她动真格了。如果真是她,我们便可以开始下一步了。”   二人声音如魅,在夜中渐渐沉落。   而暗处,林夜先前在浣川屠城事中派出的暗卫,跟着这二人。这二人武功太高,暗卫不敢太靠近,自然也听不到二人在说些?什么。   暗卫只负责观察,博弈之事,自有小主子。 第37章 他一瞬抱紧她。   林夜和雪荔沿着?后巷河道散步。   明月皎洁,林夜不?知?到底算不?算醉。他坚持说醉,又坚持散步,雪荔无所事事,可有可无,便由了他。   他见她答应,走路都雀跃地跳两?下,发带轻扬。   他好像是跳在她心口?。   忙碌两?日,林夜终于找到机会,询问雪荔关于那“妙娘”的事。   他猜雪荔不?在乎告不?告诉他,从她口?中?得?情报应该很容易。雪荔果然不?在乎,随口?说出自己在陌生客栈的遭遇。   林夜若有所思:“妙娘,明景……这二人说的话,有些对不?上啊。两?个人中?,必有一人撒谎。或者,她们两?个都撒谎了。”   林夜垂眸思考:“你说那客栈有些不?对劲,在我看来,你遇到妙娘,就有些过?于‘巧合’了。我为了见明娘子,花了那么多心思。你怎会路上随便走走,就恰好进了这么一家客栈,遇到一个逃婚的被追杀的新嫁娘呢?”   雪荔随口?:“也许我运气好。”   林夜无奈笑。   他嗔道:“阿雪,你对什么都不?上心,可你心里知?道其实不?是这样的。”   雪荔不?停步,他主动拽她衣袖,让她回头。他轻轻晃了晃她的衣袖,春水一样的眼波凝望着?她:“我、我很担心你。”   他迟疑又犹豫,为自己这一边的许多秘密与计划不?能告知?,为雪荔的坦诚相待。千言万语,只让林夜声音微绷:“我担心你受到伤害,担心你被骗。”   雪荔怔然。   她盯着?林夜的眼睛。   她缓缓说:“我不?会被骗。”   她看着?林夜,目光却渐渐涣散:“我本就谁也不?信。”   如此,便轮到林夜失神了。   他露出几分受伤的神情,眸中?隐晦的暗色一掠而过?。   雪荔本就不?太能察觉他人的情绪,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?,自然也听不?懂林夜此时在低喃些什么:“他们怎能把你变成这样……”   没?有正常人会像雪荔这样。   她无知?无觉无情无欲,她对万事万物都寡淡以待。他不?信她天生便是如此。她那师父,那位神秘的玉龙楼主,到底对她做过?些什么?她口?中?的“宋挽风”,是否也做过?些什么?   她全然不?知?。   而他只窥片段,已然心如针刺,略有隐痛。   林夜捂住自己心房,脸色微白。   雪荔目光挪到了他身上:“你病犯了吗?”   林夜摇头。   他脸色煞白,却仍是眼睛带笑,朝她道:“我只是善良罢了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?”   小孔雀都这样痛了,却还要?坚强地自夸:“我这人就是心软,看到别人吃苦,就忍不?住同情。哎,我小时候见到路上要?饭的,都要?给?点钱,养到我家去。我就是因为心软,才走到这一步啊。”   林夜唏嘘。   雪荔没?有那种“照顾病人”的意?识。她一向觉得?病痛之类,忍一忍便过?去了。如今林夜面色难看,扶着?墙叹气喘息,雪荔只安静地陪着?他。   雪荔甚至在听他说些什么,并且在他一直自夸时,她发表了意?见:“那你家一定?很大。”   林夜迷惑。   雪荔如今钻进钱眼里:“如果你见人就要?救,看人可怜就要?给?钱,你家一定?很大,你也非常有钱。”   林夜眼神飘忽一瞬。   他口?上含糊:“那是啊。我毕竟是南周的小公子嘛。父皇疼爱皇兄关怀,我当然很有钱嘛。”   他此时开始为欺骗她而心虚,但雪荔不?知?信多少,只轻轻“唔”一声。   他猜她应该信了时,又微有困惑:她说她不?信任何人。是否代表,他说的每一句话,于雪荔而言,都如过?耳烟云,她压根不?在乎?   ……他于浣川无名?山上的思慕,对她来说,也是没?有意?义的吗?   林夜蹙眉,再次捂住心口?。   雪荔眨眼。   林夜闭着?眼,小声笑:“哎不?行了。我不?能想你了……一想就难受,我这病是要?好不?了了。”   雪荔还没?说话,闭着?眼的小公子就像是能洞察她的心思,快速说:“好不?了,我怎能陪你玩呢?我不?能好不?了。你容我缓缓。”   雪荔愣住。   她以为她是被无理取闹的林夜拉出来,强行陪他醒酒的。可是林夜却说陪她玩。他们在玩什么呢?   吹风吗?   比谁更?容易得?风寒,更?容易生病吗?   或者是猜粱尘今夜骑马潜行,目的何在?再或者是高太守在筵席上给?出了什么讯息,林夜想让她猜?   雪荔思维涣散,已经飘得足够远。   她听到林夜喊她:“阿雪。”   她没?有应,她只是被惊醒,目光落到了他身上。   月光和柳影交错,斑驳光影落到那靠墙的少年身上。闭目的林夜,不?见昔日的调皮胡闹,十分的沉寂,冷肃。   林夜闭着?眼睛,淡淡笑:“有些事,我不?能和你说。但是,你注意?保护自己。忙起来的时候,我便顾不?上你了。可我不?想伤你,你若觉得?不?对劲,就躲得?远远的,知?道吗?   “你武功那么好,只要?你不?想插手,没?人勉强得?了你。我周身的秘密太多,我十分抱歉……只有不?看你的眼睛时,我才能说出这些话。 竒 書 網 ω ω w . q i δ h μ 9 ㈨ . c ó M   “对不?起,阿雪。”   夜风吹拂乌发,乌发碎丝拂过?雪荔的面颊。   漆黑之中?,雪荔安静地看着?林夜。   如果这便要?道歉,那么她常日身上的诸多伤势算什么?他人加诸她身的猜忌误会与杀戮算什么?   如果这便要?道歉,她昔日,又是过?着?怎样的人生呢?   寒风寂寂,林夜在黑暗中?平缓心事。他自觉自己已经提醒过?她,更?多的不?能再说了,他深吸口?气,睁开眼。   林夜眸子在睁开一瞬,与那目不?转睛看着?他的少女对上。   他大脑空白,登时忘了章法。   雪荔忽然说:“你抓到的那个真冬君,你别信她。”   林夜看着?她:她第一次提醒他,告知?他关于“秦月夜”内部才知?道的情报。   雪荔:“她长袖善舞,即使被你抓到,她也不?会说实话。四季使中?,冬君不?以武功见长,她一定?有自己真正的手段。如果只是普通的擅长交际,不?会位列于四季使中?。   “我不?了解她,但我不?信她。你也别信。”   雪荔学着?他方?才的样子,交代道:“你别被骗。”   她说完便转身要?走,林夜倏地伸手来抓她。他直直地盯着?她的手腕,而雪荔一如既往地躲开,只让他碰到他衣袖。   林夜晃着?她衣袖,轻声温和:“好,我知?道了,多谢阿雪告知?。我当然不?会信她的,我不?会被骗不?会受伤,你放心。”   雪荔并不?关心他会不?会被骗会不?会受伤,闻言也并无触动。   只是林夜抓着?她的衣袖,好像不?想放开了。   林夜朝着?她眨眼,神秘而顽劣:“阿雪,我们做点儿?坏事吧。”   --   于是,雪荔领着?林夜,到达那个客栈。   她拽着?林夜站在客栈房顶,看林夜摇摇晃晃地站稳,蹲下身翻开一重稻草,要?掀开瓦片朝客栈里偷看。   雪荔:“你会武功。”   ——却一路让她带着?他走。   林夜:“不?要?这么计较嘛。我这么虚弱,万一一提内力,就咕咚一头摔下去了怎么办?你说的客栈,就是这里吧?妙娘和木郎藏在这里,这里还埋了很多死人?”   “至少我离开时,很多血迹还没?处理干净,”雪荔心不?在焉,又恹恹道,“我为什么要?陪你做这些?”   林夜回头。   他仰着?脸哄她:“玩儿?嘛。”   月光落在他眼中?,他星子般的眼睛在刹那间?如雪水泛光,雪荔思考着?“玩”的意?思。   雪荔说:“我不?帮你。”   林夜知?道她怪异,便连连保证:“放心,我不?连累你。阿雪只用坐在一旁帮我放哨就好,我不?劳烦你。你不?觉得?我们这样偷偷摸摸,很刺激吗?你昔日还想要?‘刺激’呢,难道这样还不?算刺激?”   他胡言乱语能言善道,说得?天花乱坠。雪荔一个字也不?信,可雪荔也没?有说不?信。   今夜确实是动手的好机会。   先前太守宴请林夜,城中?大半官员聚于太守府,这样偏僻的客栈,平日巡逻人就少,此夜更?少。   在太守宴客的时候,雪荔来客栈和妙娘商议出城之事。妙娘和木郎必然以为雪荔来过?一次,客栈不?会来第二次人。   前日的追杀者死后,新的追杀者还没?发现这里。   妙娘和木郎今夜应当少有的放下戒心,睡个安稳觉——毕竟,他们和雪荔说好,在太守府迎亲那日,雪荔会趁乱送他们出城。他们要?养精蓄锐。   雪荔猜的不?错,客栈中?少有的清净,林夜和雪荔掀瓦入室,走在一片诡谲的寂静中?。   雪荔如自己说的那样,她只放哨,不?做事。   她对这些兴致缺缺,当林夜提出去后院查探情况时,雪荔只坐在墙头,看着?林夜。   林夜在后院中?寻找土坑痕迹:处理尸体,木楼木屋总是不?便。若真的像雪荔说的那样,这里死过?很多人,那对看着?无辜、实则非常狠的一对情人,最?好将尸体处理干净。   这年头,襄州因是军事重地,对药物看惯极严。让尸体融化的药水不?好买到,最?简单的处理尸体的法子,要?么剁碎,要?么,埋。   林夜不?太信对方?会选择埋人……但他还是想试试看。   林夜在后院墙根挖土,他忽而语气急促:“阿雪。”   雪荔跳下墙,落到林夜身畔。   林夜蹲在地上,挖土的剑鞘上落满土粒。而松散土堆下,发丝干枯,其后露出了一张僵硬发黑的死人脸。   林夜不?敢挖得?太深,死人只露出半张脸。尸臭味漂浮,半张脸已经腐烂得?不?太能看清容貌。从腐烂程度,可判断出此人死了许久。   林夜目色沉郁。   他眼中?一点笑意?也没?有,声音也不?如平日那般跳跃。   他语气冷冽,感到挫败:“我认不?出男女。”   雪荔轻轻地从旁伸手,在腐烂的头骨上摸了一下。林夜眸子一缩,他见雪荔神色平平,收回了手:“女。”   林夜下巴微绷。   这只是一具尸体,证明雪荔所言不?虚。更?多的尸体在哪里呢?   他不?想看下去了,轻叹口?气:“埋回去吧。你心中?有数了,对不?对?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她多看了林夜一眼。   她看林夜安静地将土重新填回去,好让此处恢复原样。   他初见到死得?这样难看的尸体,并不?见平日的咋呼胆小,反而十分沉寂平静。她闻到难闻的味道,他也丝毫不?嫌弃。   他像是看惯生死,早有预料。   活泼的小公子,沉郁的小公子……他身上藏着?秘密。   雪荔挪开了目光。   --   从客栈离开后,林夜很快恢复自己平日的活泼。   生死对他影响不?大,他既不?报官,也不?报不?平,他还意?犹未尽一样,拉着?雪荔:“来都来了,咱们去做今夜第二件事吧。”   雪荔偏头:“也是玩?”   林夜一愣,然后点头:“对。”   雪荔便跟着?他——去公使库。   大半官员今夜聚集太守府,官署空了大半,林夜要?潜入公使库,查看公使库账簿。   林夜如数家珍:“军粮、马匹、兵士、赋税、来往官员的花销……这些账目,全藏在公使库中?。我知?道这里重要?,高太守必然也知?道这里重要?。我想让你去官署转移他们的注意?力,好给?我时间?查账簿。”   雪荔眨一下眼。   林夜:“即使要?做假账,也会露出很多痕迹。”   雪荔:“你看起来很熟练。”   林夜笑得?微妙,眼神飘忽:“我当然熟练啊……咳咳,人生在世,谁还没?做过?一点假账呢?”   将在外,军令有所不?受。   他管辖川蜀兵马重地时,有些事,没?必要?让朝廷知?道,他便会去平账。他会用的手段,高太守必然更?熟悉。   他对襄州城有些不?太好的猜测,他此夜需要?证明。   只需要?雪荔……林夜哄雪荔:“你帮我,我给?你加报酬。”   雪荔本觉得?累,不?想做事。但他这样一说,她立刻说条件:“你把‘问雪’卖给?我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你明日还要?去见高太守,帮我搞定?暗娼那里的账,让那些人报了官后,官府也不?抓我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说完,便朝后退一步,做好与人“讨价还价”的准备。毕竟,他要?她做的这些事,他完全可以交给?他的手下,并不?是非要?她。   雪荔不?觉得?自己有什么更?胜一筹的本事。   然而寒月之下,林夜只是笑盈盈地望着?她,目光略带嗔怪。他轻快无比:“好啊。”   --   子夜过?半,更?夫已歇。   火把于幽巷飞出,如夜星落入凡尘。   雪荔坐在官署外一条街的墙头,看着?野火蔓蔓,疯狂熊烧。当众多兵马急急赶去救援火灾,当火灾连高太守都惊动时,火光映照雪荔的眼睛。   微弱的刺激从骨血中?生出,在心头窜起。   她这才动然。   下方?的人马到处寻找谁人放火,他们越是慌乱,雪荔越觉得?人生不?是真如死水无波。   同时间?,林夜在公使库躲开看管的吏员,一步步深入后院。   官署发生骚乱,许多人喊着?“救火”,公使库的人马被调走,林夜这才轻松地摸入真正关键的地盘。   他在幽黑中?,摸索着?跃入库房的窗口?。   他从一排排书架间?穿梭,从怀中?取出夜明珠借光,慢悠悠地打开第一本书册。   --   高太守从睡梦中?被叫醒,匆匆赶去官署。   官署的这场火浩大,而众人找不?到纵火者。眼看许多重要?文牍要?被烧毁,高太守忽然醒悟过?来:“去公使库。”   高太守面沉如水,目中?锋芒厉色深入,他极快地下定?决心:“去放火烧公使库!”   众人呆滞。   高太守吼道:“还不?快去?”   他从这场火灾中?得?到启发,开始算起火时间?,他生怕公使库已然发生意?外。贼人在哪里不?重要?,重要?的是,重要?文牍绝不?能被人传出。   吏员们四散开,仓促无比地奔去公使库方?向。   高太守追在他们后面吼:“小心,不?要?靠近火!”   下方?人动,雪荔藏在高处,亦在树木间?飞纵。   风吹动她乱发,事情从缓变急,雪荔少有波澜的眼睛,明亮无比。   --   阿曾在窄长的地道间?行走,他不?点火烛,用手敲击两?边墙壁,借由声音判断方?向。   他摸到几块实心的砖,说明地道不?只一个方?向。他只心中?默记,并不?多事。   阿曾在黑暗中?潜行时,难免地想到下午时分,林夜对他和粱尘各自下达命令时的场景——   阿曾那时皱眉:“出城危险,我已有经验,应该由我去办事。粱尘武功不?济,他留在城中?查密道更?好。”   粱尘登时不?服气:“什么叫我武功不?济?我文武双全好不?好?”   林夜笑着?看阿曾:“你运气不?好,关键时候会影响大局。他运气好,会有意?想不?到的好效果。”   阿曾不?悦:“……你当初要?我跟你的时候,没?说过?你这样迷信。”   林夜眼珠乱转,不?好意?思道:“临时抱佛脚嘛。”   此时独自在地道中?行走,阿曾心中?浮起一丝笑:林夜的安排,看似随意?,其实是最?好的。   --   林夜所租赁的府邸中?,窦燕被关在屋中?,百无聊赖地翘着?腿。   已经整整两?个时辰,没?人理会过?她了。   窦燕被绑坐在椅上,两?手被缚于身后。此时,极轻的一顿后,窦燕双手展开,从椅上跳起,绳索脱落。   她解开了绳索。   她到门口?,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,朝外看——   明月皎皎夜如霜,庭前清静,院中?如常地有三四个卫士巡逻,并没?有更?多人手。   窦燕眯起妩媚而漂亮的眼睛,轻轻笑了一笑。   她神色悠闲,重新返回椅子前落座,将那被自己解开的绳索,熟练地套回自己身上。   看管“冬君”,用这么少的人手,那位小公子不?是小看她,就是另有计划。   按照浣川发生的屠城后续来看,按照那位曾郎君出城抓她的手段来看,南周这位小公子绝不?简单。   他是否想放她偷偷出去,好跟着?她,查出她背后的人,查出她来襄州到底做什么?   哼,她不?会如他的意?的。   窦燕闭着?眼,回忆春君告知?自己的讯息。她悠闲坐等,欣赏一切的发生——   襄州城的一切布置,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。   这里密集了一张大网,南周的江湖人,北周的江湖人,混乱的襄州本地太守,南周朝廷的暗访者,北周朝廷的暗访者。甚至,可能还有别的人马……   林夜已经踩入了他们的陷阱。   他也许确实有几分聪明,可他们的布置,早在得?知?小公子要?路过?“襄州”时,就已经开始。宣明帝要?这个人,“秦月夜”必为宣明帝办到。   收网之日,很快就要?到了。   --   太守府中?,一派混乱。   子夜时分,官署失火,太守被叫走,太守府中?人各自不?安,忐忑等待太守的回归。   明景在自己的闺房中?得?知?消息,从床榻间?跳起,趴在窗缝间?观察外面情形。   即使她不?是大周人,她也知?道未嫁新娘,早早被关入夫家,绝不?正常。她肯被关入,只是为了躲避身后追杀自己的人。   可她并不?愿意?成为笼中?雀,就此失去自由。   她有大事要?做,她不?能被困于这方?小天地。   如今,南周的小公子来了襄州。   她要?试一试自救。   明景下定?决心,悄悄打开木门。门外守着?的侍女才回头,便被明景从后颈敲晕。   明景在寒夜中?提裙奔跑,月光如银洒落她裙裾。   她心跳剧烈,风吹得?周身激起小小战栗。她很快找到了太守府郎君告诉她的密道,攀着?扶梯下密道。   地龙空旷阴冷,潮湿水声滴答。明景在地道中?行走,心跳越来越快。她拐弯不?知?多久,直到与一人撞个满怀。   那人飞快捂住她的口?:“别叫。我是小公子派来帮你的人。”   明景眼眸明亮,抬起头。   --   公使库失火,火光照得?天光大亮。   林夜咳嗽着?退出库房,循着?火光朝返回的路离开。他额上渗汗努力记忆方?向,烟火熏得?他眸红喉痒,呼吸艰涩。   他掩住口?鼻,趔趄躲避横梁与飞页窜起的火星子。   一片晦暗,一片浓烟。   林夜行得?十分艰难。   高太守有些手段啊,这么快就发觉了关键,也狠得?下心来放这把火。   林夜暗自叹息,却并不?慌。   他屏着?呼吸,在火海中?撤退时,有守着?这一方?的人发现了动静:“火里有人……呃!”   一根发带飞出,缠住这人的脖颈。头顶一片木梁倒下,这人脖子被发带勒着?,一同倒入了身后的火海中?。   林夜呼吸沉重。   他额上渗汗,后跌两?步,喘口?气后,再次猫腰而行。   越来越多的人守着?火海,誓要?将火中?有可能的贼人困死。   林夜一边要?躲避烟火,一边要?判断人流数量。可惜他只有一根发带,他身上的利器不?能杀人,更?不?能留在火烧现场。   艰难中?不?知?过?了多久,少年发丝和衣袂都染上黑烟,沾上火星。   有人在外吼:“大家散开!不?要?靠近火!”   林夜眼前发黑,脸被烤得?发烫。他快要?撑不?住时,拐弯之间?,又一道人影拦在前方?。   火灼灼火海快要?吞没?他,少年目中?布上血丝,戾色浮现。他手曲起准备杀人时,闻到霜雪一样的气息。   他的手被扣住了。   视野模糊的少年郎颤声:“阿雪?”   ——她来救他?   她来救他!   少女不?言语,火海滔天,言多必失。她找到林夜,便拽住少年的肩,朝自己来的方?向凌身穿行。   --   天蒙蒙亮,红光要?从云后破出。   雪荔和林夜跌跌撞撞地奔入一巷中?。   万籁俱寂,狗吠浅浅。   身后追兵众多,火海让雪荔也眼睫沾雾、目中?模糊。她趔趄着?要?撞入眼前的墙壁时,身后的林夜忽而拽住她,反握住她的手。   “轰——”   “轰、轰——”   前后两?声爆炸声,自官署和公使库的方?向传来。剧烈爆炸声震得?天地撼动,那样猛烈的爆炸并不?寻常,分明是藏了易爆物在里面。   巷中?,林夜咬牙朝前扑去,将带自己出来的人笼入身下,捂住她口?耳,不?让她受到惊扰。   昏昏天光,火海遥远。   清晨的寒风与肌肤的灼烫对比鲜明,刺得?人骨血颤颤。   失去发带的少年玉冠早已歪了,衣容不?整至极。   他乌发如云散落,血液蜿蜒额间?,雪白脸颊沾灰,却昳丽得?近乎妖冶。他模糊地去摸身下人的脸,好是不?确定?:“阿雪?”   少女被他的发丝笼罩,轻声:“嗯。”   他一瞬抱紧她。 第38章 真是一只满肚子坏水的臭……   清晨时分,城中戒严。   昨夜官署、公使库失火,高太守满城捉拿纵火者。一大早,便有很多官兵押送着有纵火嫌疑的人前往官寺,听从候审。   雪荔坐在陈府巷口所摆的竹桌前,小口地?喝着一碗豆奶。短短一盏茶的功夫,她的余光已经看到巷外官兵捉了三批人马去审问。   陈府,是“妙娘”的娘家。   不错,隔了五日,二人又来到了那个对对联的陈家巷子?里。   天未亮时,林夜和雪荔从火海中逃出,二人视力慢慢恢复,林夜却不急着回府。   天亮后,林夜大摇大摆地?带雪荔去刚开门的成衣铺。林夜大手笔地?为二人各备一套新衣,二人便来到陈府来吃早膳,沾喜气   陈府为嫁女,连摆七日酒席。不可谓不奢侈。   所以,林夜笑眯眯:“这么有钱的人家,还没把女儿嫁出去,就急急忙忙把女儿扔去公婆家,必然有些问题。咱们去看看。”   雪荔无异议。   当雪荔乖乖地?坐在桌前吃陈府为客人准备的早膳时,长袖善舞的林夜已经钻去人后,熟门熟路地?找到曾见过?的管事,和那管事热情聊天。   林夜极得?人喜欢,东拉西扯说了一通,便让那管事对他和颜悦色。他还极会来事儿,他花大钱让陈府一个仆从替管事先看顾巷中的客人,非要请管事坐下来吃顿早饭。   林夜嘴甜无比:“我和阿雪上次来的时候,就见陈伯你十分辛苦了。小生?说句僭越的话,为主人家张罗亲事自?然是分内之事,但如果把自?己累倒了,仁善的主人家,心?里也过?不去啊?一顿早膳用不了多少功夫,我和阿雪从巷口买了包子?,新鲜的。我们又吃不完,陈伯和我们一起吃点吧。”   被称呼“陈伯”的管事心?里熨帖。   他哪里在乎一顿饭呢?他来操办诸事欠,必然先垫了几?口饭菜。   但是人年纪大了,连续几?日劳作到底有些吃不消。若是旁人巴结,他必然警惕。然而这少年郎既不是城中的熟面孔,又生?得?俊俏、通身一派富贵相,看起来便是花钱大手大脚的“糊涂孩子?”。   陈伯便想:我就指点指点他,教他出门在外,不要这样“露富”吧。   陈伯和林夜说笑着朝这方桌椅走来。   雪荔耳朵一动?。   她一边喝着豆奶,一边不动?声色地?从蒸笼下偷了一个包子?,藏到了帕子?里。   待陈伯和林夜入座的时候,雪荔神色如常,谁也不知她偷拿了什?么。   林夜热情招待陈伯吃饭,雪荔抱着碗坐在一旁,林夜还为她找补:“我妹妹不善言辞,但心?里也和我一样敬爱你。”   陈伯噗嗤乐了:“你这小子?……没少挨你爹娘的棍子?吧?我是什?么人,敢叫你们这样的人物‘尊敬’?”   陈伯这样说,却还是不客气地?开始用早膳。   正好?,巷口又有官兵推搡着,领着一大叫“冤枉”的江湖人去牢房。   林夜张望:“昨夜的火灾,这么快就捉到凶手了?”   “哪儿能呢,”陈伯一边撕着包子?,一边慢条斯理,“最近一个月,襄州城多了很多江湖人。这江湖人一多呢,他们不守规矩,喜好?打抱不平,城中犯事多了,官吏们还捉不到他们,颇让太守头疼。”   陈伯冷笑,垂着眼皮:“太守大人一直想不出法子?收拾这伙人,如今城中出事,太守正好?可以把这批人关起来。”   林夜眸子?微眨。   此行径有两种可能:一,高太守和城中这些很可能为他而来的江湖人不是一伙的;二,高太守和他们就是一伙的,只是官员和江湖人,找不到光明正大地?理由商议事务。   如今借着纵火案,太守明面上将他们一网打尽,实际上很可能是找机会和这些江湖人碰头。   哼。   难道?说,他很有可能帮了这高太守一个忙?   难怪他还疑惑,小公子?一来城中,城中就失火两处,太守怎么不去试探小公子?。敢情太守有可能是奔着江湖人去的。   林夜心?中念头转得?飞快,口中只忧虑:“看管这么严,不会对太守府家郎君的婚事有影响吧?听说城门都封了……我还想带着妹妹去吃喜酒,看热闹呢。”   陈伯:“不会。”   林夜望去。   陈伯犹豫。   到底是吃人手短,片刻后,陈伯压低声音:“这事儿,小郎君你不要跟人乱说,自?己知道?就好?。城门封不了几?日的,到我们办婚宴那日,城门就会打开。毕竟,聘礼还得?帮我们送回老家呢。”   林夜惊讶:“老家?”   陈伯赧然:“我们家主子?祖籍不在襄州啊。好?不容易家里小娘子?嫁人了,主子?一家人归乡心?切,讲究一个落叶归根。”   说到这里,陈伯浑浊眼中也泛起泪花:“游子?难归家啊……小娘子?有了归宿,咱们都放心?了。”   林夜:“陈伯祖籍哪里人?”   陈伯敷衍:“小地?方……你不认识的。”   林夜似懂非懂地点头。   他心?想他若是有女儿,必然女儿嫁去哪里,他跟去哪里。他哪里舍得?自?己女儿独自?在一个地?方生?活呢?   哎算了,他想那么多干嘛。   他哪来的女儿?那和他和亲的北周公主,都还不一定和他成夫妻呢。   林夜陪着陈伯感慨了一会儿,待陈伯吃了三四个包子?,巷中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来访,陈伯急匆匆起身去迎客,让他们自?行来去。   陈伯一走,林夜落座,刚要准备吃……他定睛一看,笼中已经空了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盯着雪荔。   雪荔正揉着自?己的腮帮发?呆。   她不关心?林夜和陈伯的互相试探,她摸着自?己的腮帮,想的是天未亮、眼睛还被烟火熏得?模糊的那个时刻。   那时,林夜将她扑倒在巷中,拿手摸她的脸。   他事后解释,说是他当时着急,因为眼睛一时看不见,而不能判断敌友。他要确认她的身份。   可是他摸她脸。   她平时都愿意?和人挨着,他却摸她脸。   他从额头摸到下巴,摸了眼睛摸鼻子?。在摸到她嘴巴时,他忽然醒悟过?来,倏一下收了手。   雪荔被扑倒在地?,被他笼着。   红润日光刚从云翳后破出,微光照着她的眼睛。当她的眼睛一点点光明时,她看到的是林夜绯红的脸,散落的乌发?。   她不确定他的脸那样红,是不是被太阳照的。就像她也不确定,他的发?丝落下来,那样浓那样黑,她一瞬间的心?头急躁,是什?么缘故。   她只记得?鼻端蹭到的少年公子?身上那兰花一样的气息。   她心?想着他又换了新的熏香,新的熏香闻起来不那么苦了,让他像春日花骨朵一般,又漂亮又香甜。   她嗅了一下。   而林夜慌慌张张起身,背过?身和她说“得?罪”。   雪荔心?间浮起一种古怪的低落的情绪,那种情绪包裹着她……直到现在,她仍然不是很有兴致。   此时坐在竹桌边,雪荔摸着自?己的腮帮出神,听到林夜抬高的控诉声音:“我辛辛苦苦忙碌,你连一个包子?都不给我剩?!”   雪荔回神。   他瞬间移开目光,躲过?她眼睛。   他眼睛不看她,也不看过?往的客人。   他冲着墙发?火:“我昨夜醉酒,头晕眼花全?身发?软。我给你买新衣裳,带你吃早膳。你说不知道?自?己想吃什?么,我就把我想吃的都拿过?来。”   他好?伤心?:“你连……呃。”   一个包子?小巧菁英,冒着热气,被捧在一张帕子?里,递到他面前。   林夜怔然。   雪荔:“我怕那个陈伯好?能吃,吃光了所有。我提前给你留了一个。”   她安抚他:“不吃饭会饿死。我当然知道?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只好?珍惜地?捧着那一只包子?,慢吞吞地?吃起来。他吃着吃着发?现:“这是我的帕子?吧?!”   他立刻看向雪荔。   雪荔立刻别开目光。   林夜一下子?好?笑,故意?板着脸:“你不要以为你不看我,我就不知道?是你顺走我的帕子?的。难道?我的帕子?出现在你身上,能有别的原因吗?”   少年郁闷:“我又不是登徒浪子?。”   若他是登徒浪子?,凡事就简单很多。此时、此时……她就不清白?了!   雪荔解释:“我总要有东西来放包子?。我没有巾帕,但你有很多。包子?是给你吃的,你忍一忍就好?了。”   林夜很擅长调整情绪:“哦,原来是借花献佛。没关系,虽然你是借花献佛,但我依然领你的情。谁让我们阿雪突然懂事了呢?”   他感动?道?:“先是救我,再是给我留吃的。你以前可从来不管我的,我感觉到我们的情谊越来越深。这可能就是伯牙子?期所求吧。”   雪荔目光闪烁。   他夸得?太真情实感,她一时都犹豫,要不要诚实告诉他,自?己是为了让他好?好?活着,好?有性命把“问雪”卖给自?己。   她越来越离不开“问雪”了。她不见得?喜欢一把武器,她只是需要一把好?用的武器。   雪荔又开始发?呆时,林夜则是一边小口嚼着包子?,一边悄悄觑她。   大火弄毁了二人的衣裳,他在成衣铺中为她挑了一身新衣服。虽然不是他最满意?的衣裳,但新衣裳穿在她身上,让他有说不出的心?动?感。   小美人身着浅石青色短衫,配着素色长裙,从腰际到裙尾,绣着一丛密密梅花。梅花瓣浅浅地?飘落她裙上,那些绣纹生?在衣裙上,却埋在他心?口。   他还喜欢她乌黑细密的发?丝,左右各有一昔小辫。   在他的央求干涉下,少女的发?辫上,系着白?色长结,发?端顶处又用玉色牙梳束住。   清风细细,她发?间的长结、额前的碎发?都拂着她的脸颊,一派皎洁。当她的杏仁眼望过?来时……   林夜急急喝粥,被粥呛得?咳嗽起来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林夜羞耻后,迎上她目光:“哈哈,我是不是很厉害?你是不是不明白?我都做了些什?么,我跟你解释一下……”   雪荔立刻:“厉害。”   林夜自?夸的话被噎住。   雪荔清水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:“你非常厉害。”   林夜的脸,重?新一点点红了。   旁边有一秀才路过?——正是几?天前和他们在陈家巷中擦肩而过?,鄙夷两个“白?丁”互夸的那位秀才。   这次秀才又路过?,又听到了这两个少年人的自?吹自?擂。   秀才再次鄙视地?看了林夜一眼。   林夜:……忍。   林夜冲雪荔笑:“那咱们一会儿再去做点好?玩的事儿?”   一整夜折腾,雪荔倒是不累,她只是在昨夜奔波后,重?新变得?恹恹。   何况她看林夜,一直在打哈欠,眼睛都熬红了。林夜看着她时,她又想到了他摸自?己脸的那个时刻。   雪荔应了。   --   林夜带雪荔穿街走巷,去了陈伯说的一个酒楼附近逛——陈伯说,这个地?方胡人比较多。   若是扶兰明景没有撒谎,当真有来自?西域的杀手追杀她的话,那些来自?西域的江湖人,就应该出没在这附近。   雪荔静静地?跟着林夜。   林夜走在前,负手翩然:“我知道?,你好?奇那个明小娘子?异国特征并不明显,我怎么判断来自?西域的江湖人,和中原的江湖人。”   雪荔并不好?奇。   但是林夜和那个妙娘一样,都喜欢自?说自?话,压根不需要雪荔问,他就迫不及待要摆弄他自?己的学识:“按照明小娘子?的说法,她被追杀很久了,一路逃到襄州。那来自?西域的人,必然也潜伏在这里很久了。但是中原的江湖人,是奔着我来的。我才到这里没几?天,他们就算比我早,也早不了太多。”   林夜煞有其事:“所以,西域人此时必然怡然自?得?,但中原人都风尘仆仆。我们可以从这个特征下手,分辨西域人多不多,明小娘子?有没有撒谎。”   雪荔跟着他,一声不吭地?听他侃侃而谈。   她忽然对他的话题产生?了兴趣——他能判断对方是不是风尘仆仆?   若她有这种本事,游历天下会方便很多。   雪荔问:“怎么判断?”   林夜一怔,没料到雪荔会搭话。   林夜朝那路旁开着门的客栈看,来来往往人流繁密,他一看就头晕。   但他还是认真看了几?眼,指点雪荔:“你看这个眼神哦。这个人眼睛呆滞,目光浑浊,一看就是赶路赶多了,他累得?慌,这说明他刚来襄州没多久。你再看那个人的衣饰左角,绣着一只张大口的野兽。咱们中原人没这种绣法,这一看就不是中原人。再看那个……”   他说了半天。   林夜意?犹未尽收口:“学会了没有?”   雪荔盯着他侧脸,平静道?:“过?了。”   林夜:“嗯?”   雪荔:“你撒谎撒过?了。眼睛浑浊的人可能是天生?,和来自?哪里并无关系。杀人如麻的人,也可能长着干净的眼睛。”   雪荔道?:“你撒谎撒的好?不用心?。你要不要再斟酌斟酌?”   林夜低下头,和她黑白?分明的眼睛对视一下。   他盯着她的脸,认认真真:“我觉得?我撒的挺认真的啊。这都是我的真情实感,宝贵经验……”   他还要胡说,然而他心?情好?,他自?己说着说着都撑不住笑了起来。   他笑得?眼睛弯弯,眉目流波。他伸手便习惯性地?要摸她的发?顶,她身子?一躲,他没碰到,但他还是笑个不停。   雪荔心?想:真是一只满肚子?坏水的臭孔雀。   等着吧。等我买到“问雪”,我就不理你了。   --   如此,雪荔已经知道?,林夜根本没什?么要紧事。   要查城中西域人多不多,他应该会派他的下属去查,他自?己应当懒得?亲力亲为。他一晚上不睡,一早上折腾,分明是逗她玩。   雪荔觉得?他也许在“欺负”她。   可是奇怪,她并不想像宋挽风教她的那样,教训欺负她的人。   她并没觉得?自?己有什?么损失,或许她损失在她看不到的地?方。   雪荔又摸了摸自?己的腮帮,情绪更加恹恹。   二人离开了那人流混乱的巷子?,林夜察觉到她一瞬间的不开心?,侧头问她:“怎么了?”   他有些不安:“我就是……平时身体不好?,不怎么出门,好?不容易出门,想和你多待一会儿。你不愿意?的话,咱们回去就好?了啊。”   雪荔说:“我不想玩了,我想回去了。”   林夜眨眼:“你困了?”   林夜当即不再胡闹,而是陪着她回府邸去。   她回府邸可以去睡觉,但他睡不成,他需要应付高太守的试探。   这短短半日的乱晃,也许是他最近最清闲的一点时光了。   他回去后,就要安排事务了。   林夜不感到遗憾,反而边想,边露出了兴味神色。   雪荔看他,她一直有个“忍不住看他笑”的习惯。   林夜发?觉了,就开始尝试感化她。   小小长巷,摆脱行人,二人的路越走越静,巷子?则越来越长。   林夜:“阿雪,我发?现你不笑哎。”   雪荔:“我会笑,我每天都练习。”   她说完便心?虚,想起来自?从师父离世后,她练习表情越来越敷衍。而自?从她离开浣川后,她更是再没练习过?一次。   可是,她会笑的。   雪荔为了证明自?己会笑,扯动?嘴角,露出了一个比以前更加僵硬的笑容。   雪荔:“我不是木偶。”   林夜:不是木偶的人不会特意?强调自?己不是木偶啊,傻阿雪。   他的心?砰砰跳,热血涌上脸。在自?己变得?糊涂前,他快速别脸,走得?快起来。   林夜语气有点急促,他自?己都不知道?自?己在说些什?么:“嗯,很好?。你就要这样,和我在一起……我不是说和我在一起,是说一起笑……”   雪荔:“我为什?么要笑?”   林夜:“这都是你的人生?啊,你以后会感激我的,我提前说不用谢啦。”   雪荔正要再辩驳,眸子?一瞠,被吓了一跳——他忽然凌身而起。   少年一跃到了墙头,如白?鹤一般涉水而过?,乌色发?丝和白?色衣袍交融,日光落在他身上。   这刹那的惊艳,让雪荔仰着头。   林夜站在墙头,定定神,满心?欢喜无处发?泄,一定要做点什?么。   林夜实在是一个足够调皮的少年。无论起因是什?么,当他在墙头上走着玩时,他的起伏情绪便去得?飞快,重?新雀跃起来。   雪荔仰着头,在下面跟随着林夜。   红日在上,清风徐徐,走在阳光下、踩着墙头的少年郎,周身是她永远没有的生?机。他的昂然快乐让她困惑,可他那样一蹦一跳自?己玩得?愉快,又让她……看得?移不开眼。   林夜还在笑:“阿雪,你不上来吗?我们比一比谁先掉下去。嗯,我肯定不会掉的。”   林夜乐道?:“谁掉下去,请对方吃一顿饭好?不好??”   他自?说自?话,料定安静乖巧的雪荔,肯定不和他胡闹。   雪荔在下面叫他:“林夜。”   他一怔,转过?肩低头。   清风吹着少女的发?辫与裙裾,她站在日光找不到的墙下角落,洁净得?没有一丝污垢,纯然无比。   有一刹那时间,林夜俯身看着她,她仰头看着他,他们都没有说话。   雪荔终是慢慢说:“林夜,你把‘问雪’卖给我吧。我现在有钱了。”   林夜静静垂眸。   他的眼睛如长河,如春夜,如星湖,如玉石。正如他的心?,时而灵动?无害,时而矫情好?斗,又时而如幽邃深渊,花簇芳菲下遍是荆棘长刺。   而他的筹谋算计,永不会向世人展开全?貌。   他既是秀美无双的小公子?,他也有雪荔还没看到的那一面。   可无论他是谁,雪荔都记得?,这一日的清晨,春柳一样的美少年站在墙头,日光也比不上他明耀。   徐风吹拂衣袂,墙上的小公子?张扬地?挑一下眉。   他轻松:“好?啊。”   接着,他报了一个数。   那个数目,是雪荔最近攒下的钱的九成九——她从暗娼赚来的钱,她从林夜身上赚来的钱,她敲诈妙娘赚来的钱,她在街头对对联赚来的钱,她做点零散活计赚来的钱。   他轻松地?估计出来,让她血本无归,一分钱不剩。   雪荔仰头看着他。   “林夜。”她说。   林夜得?意?吐舌:“嗯?”   雪荔用一种暮气沉沉的“你死了”的语气和他说:“你是大坏蛋。”   林夜万没想到自?己一把年纪还能听到这么幼稚的评价,乐得?在墙上左摇右晃:“哈哈哈哈哈哈那你买不买大坏蛋的东西呢?”   雪荔:“……买。”   林夜:“哈哈哈。”   他乐不可支,笑得?从墙上摔下来,雪荔立刻:“你输我一顿饭钱。” 第39章 “这个游戏,我不陪你们……   癸未年五月中旬,林夜是个?大坏蛋。   ——《雪荔日?志》   那半个?晚上、半个?上午的闹腾,以林夜的忙碌、雪荔对他的不再搭理中断。   他们回到?府上后,林夜不是在?和?高太守互相试探,就是在?嘱咐他的人手忙碌各种事宜。在?婚礼前的前三天,小?公子租住的这家府邸人员进进出出,门前络绎。   像是沸水汩汩,像是暗夜火烧。   林夜忙的时候,不再开玩笑,也不再问候雪荔一句,尝试和?她沟通一句——他知道她不好控制,便从最开始将她排除在?外。   雪荔则是不知道自己在?做什么。   她情绪大约出了些问题,让她比平时更加恹恹。她勉强打起精神,去和?那对想出城的妙娘小?情人沟通出城事宜。   反正她买到?了“问雪”,她和?林夜的雇佣关系也结束了。他走他的阳关道,她亦有她的不欢迎旁人同行的小?径。   林夜那一方?的动作定在?婚宴之?日?,雪荔这一方?的出城计划,也定在?了婚宴那一日?的开城门时候。   三天时光过得飞快,很快,到?了太守府迎新娘的那日?。   雪荔从天亮时就不在?身旁,而林夜问也不问,只欢欢喜喜地打扮一新,带着礼物登门,和?宾客们共同去太守府上做客。   高太守没露面,管事则恭敬地将林夜迎到?贵宾席间,说新嫁娘与新郎官稍后会?来。   林夜这边在?席上吃茶,唢呐声吵得他头疼。   他揉着额头埋怨这糟糕的品味时,阿曾悄然从人后出现,俯身到?他耳边:“我们收到?情报,粱尘回来的路上,他被人截杀了。粱尘向我们发讯号求救。”   林夜蹙眉。   席间有人偷看,见?这位病弱小?公子刹那间脸色苍白,神情不虞。   有武功高手动用内功,才?从嘈杂喜乐中,听到?小?公子微弱的声音:“你?带‘秦月夜’的人手去援助,务必让粱尘平安回来。”   阿曾退下。   席上许多人互相交换眼色,有的露出放心?神情,有的唇角浮笑。   无数双眼睛悄悄盯着林夜。   林夜看上去好像坐立不安,有侍女奉茶倒到?他身上,他因?失态而责骂人。侍女泪眼汪汪时,林夜负气,以“更衣”为借口离席,再未归来。   --   此时,雪荔这一边倒是渐渐远离喧嚣。   太守为了儿子的婚事当真费了心?思,当日?开城门,重?开商路水路,讨个?吉利。   因?城门重?开的缘故,妙娘他们终于可以出城。   城门下问询时,雪荔一派淡然,妙娘和?木郎磕磕绊绊。好在?进出城的人太多,城卫没有为难他们太久,便轻松放行。   三人御马而行,沿着汉江一路北上。   密林如云,苍莽万里。   许是一路没人说话,气氛沉闷让人不适,妙娘纵马追上雪荔,庆幸而笑:“多谢小?娘子护送我们。方?才?若不是你?,城门口那关,我和?木郎都过不去。”   雪荔没搭理她的话。   雪荔拂开面颊上的乱发:“你?埋钱财的地方?,在?哪里?”   妙娘抬手遮目,看了半天,道:“应该不远了。”   雪荔:“已经走了很远了。你?埋钱财的地方?,这么远吗?”   妙娘心?里一咯噔,和?木郎互看一眼。二人都有些紧张,不知雪荔为何如此。   妙娘尴尬笑:“几?个?月前埋的啊……只是当时一直没下定决心?离开。小?娘子,你?别这样凶,我害怕。哈哈,你?老是问钱财,荒山野岭的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?要杀人越货……”   她声音越来越小?。   因?雪荔看了她一眼。   雪荔平静:“是么?”   她一向如此说话,调子没太多起伏。只是此时林密路遥,她的声音在?林木中回荡,难免听起来空旷阴森。   妙娘打个?哆嗦。   她握着缰绳的手发抖,但她到?底比她那个?情郎强。   妙娘夹紧马肚朝前奔到?雪荔前面,故作无忧:“这个?方?向。小?娘子跟着我,我来带路。”   --   太守府那一方?,新郎穿戴齐整,要准备去迎接新嫁娘。   新郎官却心?情郁郁。   他被安排了一桩婚事。这桩婚事从几?个?月前就开始准备,他想对新嫁娘多些了解,父亲却说没必要。   他们似乎认定只要婚娶结束,他就会?和?妙娘成为最恩爱的一对。   然而半个?月前,父亲却突然对他说,他想了解未来妻子,不如让妻子来家中住一段时间。新郎以为父亲开明,满心?欢喜地迎接未婚妻来家中小?住。   他这位未婚妻,脸颊圆嫩,眼眸深邃,偶有调皮之?色,颇有潇洒之?势。   她生得明艳又性子活泼,高家这位郎君,一见?便喜欢上了。   他什么都愿意和未婚妻分享,未婚妻却总是想出门,和?他爹生出龃龉。   婚礼之?前,昨夜,他未婚妻要被送回陈家待嫁。他向她保证,今日?二人便能再见?。   然而……新郎官一夜未眠,想着未婚妻那个?古怪而怜悯的神色。   寒露染霜,她对他露出笑容,然她转身便走,毫不犹豫。新郎官做了一夜噩梦,总是梦到?她抛弃自己,不要自己。   天未亮,他被喜乐声吵醒,呆呆在?帐中坐了一会?儿,打起精神:梦都是相反的。   再过一会?儿,他就可以见?到?妙娘了。   打起精神的新郎官来到?庭前,向父亲拜别,准备出门迎接新娘。然而,他一来到?庭院,便傻了眼:   爹娘不在?。   席间半数人离席不在?。   席位空了一半,尚在?座的诸位官员、客人也神色凝重?,像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严重?的事。   这里明明华灯彩绸,却不像婚宴现场。   一个?管事看到?新郎出现,诧异地将新郎拉到?一旁,私语道:“谁叫郎君你?过来的?”   新郎官茫然:“吉时已到?,我该出门迎人了啊。怎么司仪不在?,华车不在?,我爹又去了哪里?”   管事神色复杂地看一眼这位天真的郎君:太守用郎君的婚事布了一场大戏,周遭人都知道婚宴另有他用,只有新郎官不知。   太守家这位郎君天真稚嫩,没有忧愁。太守也不愿让他手沾鲜血,太守只需要他活着,日?后继承这份家业便是。   管事沉声:“主人有事出府了。郎君在?府上稍待,凡事等主人回来再说。”   高郎君被管事硬拽去一偏廊下,他伸长脖子往宾客席看,越看越是不安:“为什么要稍等?阿伯,良辰吉时是拖不得的。   “对了,不是都说,咱们襄州城来了位‘金质玉相’、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?公子吗?我之?前央求爹,说想拜访,爹说那位小?公子今日?会?来……我怎么也没看到?啊?   “你?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?”   管事支吾:“啊,那位小?公子、小?公子,发病了吧。”   --   被咒发病的金质玉相、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?公子,出现在?太守府与陈家相通的地道中。   林夜走在?这片昏黑中,旁边有一位暗卫托着夜明珠,为他照亮前路。   这处地道中,此时不只有林夜和?暗卫,还多了一个?本不应出现在?这里的人——窦燕。   窦燕昨日?昏昏而睡,醒来便出现在?这里,看这位小?公子手捧夜明珠,俯身朝她笑。   她被他吓得一激灵,猜自己昨夜大约被下了药,才?会?一睡睡到?现在?,醒来又在?浑然陌生的环境。   见?她醒了,林夜笑意浅浅,起身端正:“窦娘子不是说想投诚吗?今日?是个?机会?,随我一起走吧。”   他说罢,长袖一甩,便悠悠然背身,行于逶迤狭窄的地宫长径上。   窦燕怔愣一会?儿,反应极快,当即从地上爬起来,追上他,好奇地四处张望:“咦,这是哪里啊?小?公子,我们要在?这里做什么?”   林夜解释:“这是襄州城下的一个?地道。”   他侃侃而谈:“前几?日?,我和?一位小?娘子在?酒楼偶遇,那位小?娘子说太守府中有地道,我便觉得好奇怪。那酒楼没什么特殊的,离城门口又还远着,太守府何必挖那么一条地道?有什么用呢?”   窦燕鹦鹉学舌:“对啊,有什么用呢?”   林夜:“我猜那位小?娘子,可能根本没弄清楚真正的地道在?哪里。我让人暗查,东躲西藏,花了好多精力?……”   林夜的感慨声变轻,他们转瞬间走到?一个?拐弯处,林夜朝窦燕颔首笑:“你?在?这里的第三块砖上,用内力?击打五下。”   窦燕:“……你?自己怎么不敲?”   林夜无辜道:“我怀疑一会?儿可能出现不太安全的情况,我身体不好,也许需要内力?自保。”   窦燕:……这话,你?这么诚实地和?我说,合适吗?   林夜朝她眨一眨眼:“你?若是打不开,我就杀你?。”   他旁边的暗卫虎视眈眈地盯着窦燕。   窦燕权衡一下,嗔笑道:“小?女子已经向公子投诚,怎会?不尽力??”   她走上前,用上内力?,重?重?敲击五下。   当下轰然,整面墙、整片天地开始旋转。   天地旋转间,窦燕被摔得跌在?墙上,她惨叫一声“救命”,便双手乱伸希望有人救自己。她眼睁睁看着那个?暗卫惊呼一声“公子”,毫不犹豫地抓住林夜,避开旋转的石门,护住林夜的安危。   窦燕气恼,咬牙,只好靠自己。   待变化?停止,窦燕被摔得眼前金星乱转,三人落到?了不再乱晃的空间。   窦燕被方?才?的尘土和?砖瓦弄得灰头盖脸,捂着嘴咳嗽不住。而她抬头,定睛一看,林夜正望着前方?,露出惊喜的笑:“你?来了。”   狭窄的地道前路出现了一段空旷地,石门开启又关闭后,有一人茫然而立。听到?声音后,有人急匆匆奔来——   那人凤冠霞帔,手持却扇,戴着镶嵌金丝的甘红色斗笠,提裙跑向他们。   那人奔跑的步伐说不出的别扭,想要迈开脚步,又被繁琐的裙裾束缚住。那人跌跌撞撞,甚至在?奔到?林夜身边时,还趔趄了一下,全靠林夜伸手扶了一把。   窦燕盯着那人细长的指尖,染着丹蔻的指甲。   她还没看清,林夜便甩开人,半恼道:“别抓我,你?好重?。”   好娇气的郎君。   窦燕在?旁戏谑:“小?公子怎能对小?娘子这般无礼?我是江湖人士,才?不介意。这位小?娘子,便是太守家的儿媳妇吧?哎,小?公子的罪过大了,好好的新嫁娘,你?居然把人拐跑了。”   窦燕哀声:“小?公子身边那位‘小?情人’,可是不好相与的哦。那位小?情人,可是一言不合,会?杀人的……就像小?公子你?现在?威胁我这样。”   当日?城门下林夜和?太守的对峙,雪荔的圆谎,窦燕是看到?的。   此时,林夜想起雪荔,目光轻轻眨一下,哼道:“我和?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。”   窦燕不信:“是吗?”   林夜不搭理窦燕,他接到?新娘,便宽慰地笑一笑:“咱们走吧。”   他自信满满:“我之?前琢磨过,这条地道其实是可以出城的。等咱们出了城,和?太守府错个?肩,就安全了。”   窦燕干笑:“就、就我们几?个?人,保护新嫁娘吗?”   林夜天真地看着她笑:“对啊。”   窦燕提醒他:“你?能摸出这条地道,是因?为太守府透露给了你?。万一这是陷阱呢?小?公子,不需要我提醒你?吧——想杀你?的人很多。”   新嫁娘瑟缩一下,凑到?林夜身畔。   林夜伸手抚了一下新嫁娘的手臂,仍朝窦燕笑:“这不是有冬君大人的加入吗?阿雪总和?我说,冬君大人深藏不露。我想给冬君大人一个?机会?。冬君大人觉得呢?”   窦燕盯着他。   窦燕一时又困惑,又忐忑。  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,做些什么。她看看那位紧跟在?林夜身旁的暗卫,再看看瑟瑟发抖的新嫁娘。   窦燕眼波轻轻一眨,露出玩味的笑。   窦燕叹口气,意味深长道:“好吧,小?女子尽力?而为。不过小?女子只想保护小?公子,那位新嫁娘,自己担待些吧。这条地道可能不简单,小?心?刀剑无眼哦。”   林夜说:“没关系,我保护她。”   窦燕心?里呸一声“负心?汉”。连雪女的情都敢负,你?等着被雪女追杀吧。   她袅袅而行,和?那暗卫一起,一前一后,护着柔弱的小?公子和?新嫁娘,继续走这条路。   --   时过晌午。   今日?不算好天气,云层厚密,林木莽长。河水越走越远,而天上的太阳,也几?乎被埋在?高耸的树冠后,看不分明了。   妙娘和?木郎说着饿,马匹又跑不动了,想停下来歇一会?儿。妙娘连说两次,雪荔才?同意停下。   雪荔跳下马,将马拴好,走向那对靠树而坐、说些甜言蜜语的小?情人。   头顶已经完全看不到?太阳了,又一重?云笼天,树冠将云切成一片片沥青色的碎光。   雪荔轻声:“我们离藏宝地方?,还有多远?”   她如幽鬼般乍然出现,让妙娘吓了一跳。   那位木郎紧绷着脸,想要发火,被妙娘安抚下去。   坐在?地上的妙娘抬头,朝雪荔讨好笑:“很快了,离我埋珠宝的地方?,顶多再走、再走……不到?一里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妙娘的眼波妩媚而清盈,她捧着干粮:“小?娘子要吃一些吗?”   雪荔答非所?问:“既然离藏宝地方?只剩不到?一里,为何你?一直带着我在?这里转圈,不再前行了呢?”   话音一落,此地倏静。   林风飒飒而吹,叶屑飘然纷落。   木郎身子紧绷,手伸到?腰侧。   妙娘怔忡,脸色一点点发白,不安问:“我、我们迷路了?”   雪荔抬手,打个?响指。   二人看不清她如何动作的,只见?高处一根发簪,叮一声朝下跌来,落入雪荔手中:“这是我一刻钟前留下的记号。一刻钟后,我又回到?了这里。”   妙娘注意到?她用的是“我”,而不是“我们”。   妙娘和?木郎根本不知道他们一路同行,雪荔是如何当着他们的面做下记号的。   妙娘糊涂道:“可、可能是因?为没太阳,我弄错了方?向?怎么办啊木郎?”   她目露慌色,向自己的情郎求助。   木郎安抚她:“没事的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雪荔忽然出手,手中捏着的木簪朝木郎扎去。   木郎随时紧绷着精神,雪荔毫无征兆地动手时,他刷一下起身飞跃,以极快的动作攀上高树,躲开了那一重?攻击。   雪荔抬头盯这“窜天猴”一眼,移开目光。   妙娘仓促站起:“小?娘子这是真的要杀人越货吗?!还是觉得我们骗了你?……”   “你?们难道不是一直在?骗我吗?”雪荔声音清幽。   少女不喜不怒,不悲不笑,她清澈的眼中倒映着紧张的男子和?慌乱的女子。   雪荔厌烦一切,又不得不应付一切:“我知道你?们一直在?骗我。我只是想拿到?钱财便走。但是眼下看,你?们可能没有埋下钱财。”   雪荔若有所?思。   飞叶落到?她睫上,她轻轻地眨一下眼:“你?们应该只埋了陷阱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这个?游戏,我不陪你?们玩了。”   妙娘站起来:“你?在?说什么啊?真的有钱啊,没有钱,我和?木郎怎么生活?”   雪荔朝向她。   雪荔问:“是不是就是因?为你?这样,才?能走到?今天的位置呢?”   木郎在?一旁警惕万分,而妙娘仍是美目流波:“我听不懂小?娘子在?说什么。”   雪荔:“我指的是,冬君。”   妙娘脸色瞬变,目如鹰隼,盯住她不放,眼中笑意一丝也无。   风吹乱叶,雾起如烟。幽魅一样的美丽少女空灵静美,踩着落叶朝他们步步走来:“我说对了吗?真正的——冬君。”   --   “滴答、滴答”。   地道潮湿,偶尔听到?漏水声音。   窦燕和?暗卫一前一后,将林夜和?新嫁娘围在?中间。   这条道路漫长又曲折,中间密道多次变化?,林夜一一指出,全靠窦燕上前用内功来换道。   窦燕顺服无比。   四人行在?狭窄的空间,脚步声轻微,只有暗卫手中的夜明珠发着微弱的柔光,为他们引路。   窦燕心?中烦闷渐渐升起。   而在?这里,林夜幽声笑一声。   窦燕嗔道:“小?公子又使坏,故意吓人。”   林夜弯眸:“不好意思,只是一直干走,觉得有些寂寞无聊。不如我讲个?故事,冬君大人觉得如何?”   这么紧急的逃命时刻,讲什么故事?这么晦暗的环境,讲什么故事?   怪吓人的。   但窦燕当然不能忤逆小?公子。   窦燕点头:“小?女子洗耳恭听。”   林夜清越如山泉的声音,伴着他们的脚步声,响起在?这片幽暗地道中:   “三个?月前,大约是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遍天下的时候,襄州的高太守发现自己的儿子到?了该娶妻的时候。他为自己的儿子挑选了一门亲事——陈家大户。   “陈家是落败的世家,祖上是富过的。可惜大周分为南北后,襄州成为了军事重?地,而陈家的强盛势力?恰恰没有逃到?这里。陈家虽落败了,但和?以军功崛起的高家,倒也算般配。今年五月中旬,陈家女妙娘,嫁入高家。”   窦燕心?中狐疑,小?公子为何讲这个?襄州城中人尽皆知的故事?   她忙着探路,便心?不在?焉地听着。   林夜继续笑着讲述:“这本是一门好亲事,然而架不住陈家女另有所?爱,不愿嫁去高家。年轻的小?女儿不懂两家长辈的筹谋,她在?纳吉之?后,和?自己的情郎说好私奔。   “恰恰在?这时,有一位来自西域朱居国的扶兰氏公主来到?了襄州城。扶兰氏在?西域惹出了一些事,不得不逃往大周避难。她逃到?了襄州,而身后追兵不断。为了得到?官府庇护,扶兰氏公主和?那出逃的妙娘换了身份,愿意代妙娘嫁入高家。   “但是明景小?娘子没有想到?,大周人心?难测,高家将她关入了家宅中,限制她的出行。她本是为躲避追杀而来,若是被关在?高家,又算什么呢?她便千方?百计地想要逃出去,惹得高太守不满。”   窦燕的脚步声微缓。   林夜笑问:“不走了吗?”   窦燕声音微僵,故作欢喜:“我们好像快走出去了啊。”   林夜“嗯”一声后,示意她继续带路,自己则继续讲下去:   “明景小?娘子一直没明白高太守为什么要关她。她出身西域,不了解中原人的花花肠子。她以为自己瞒天过海,却没想到?从她和?真妙娘换身份开始,高太守和?陈家就发现了。   “高太守和?陈家的筹谋已经持续太久,不能因?为她一个?人而改变计划。若是她假扮的妙娘出现在?陈家,陈家作为妙娘的母家,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假的。思来想去,不如把她关在?高家。   “有高太守看着,她逃不出去,当然也影响不了高家和?陈家的计划。”   窦燕声音紧绷:“高家和?陈家有什么计划?”   林夜:“唔,这个?嘛,目前还没有证据,咱们容后再说,总之?不会?是一些好的事情了。明景小?娘子逃不出去,她不知道,真正的妙娘,也没有逃出去。   “高家和?陈家的筹谋,从一开始就将妙娘当了牺牲品。你?可知北城门的西南偏三巷的路尽头,有一家客栈。你?若是进了那家客栈,便会?发现有刺客追杀那里的老板娘和?伙计。那里的老板娘和?伙计会?告诉你?,他们是妙娘和?木郎,想逃出城,明景的人马却追着他们不放。   “其实这不过是很简单的计策——引蛇出洞。他们想将关注明景的人引过去,一网打尽。杀死所?有人,不影响他们的计划。   “不然,客栈死了那么多人,官府不会?一直不知。而明景若当真有那么多的人马,她自己怎会?被困在?高家出不去?她无意中卷入了别人的大阴谋中,她还活着,只是别人需要她这个?靶子而已。”   路越走越窄,黑魆魆的地道中只有四人脚步,窦燕后背出了一层汗。   窦燕的声音都带着颤,不自在?的在?地道中空落落地回荡:“那么,真正的妙娘和?她的情郎呢?”   林夜偏头:“我想想。”   暗卫的夜明珠微光落到?小?公子眼中,小?公子在?笑,那笑意却是森凉无比的。   林夜缓缓说:“真正的妙娘和?情郎,应该已经死了,被埋在?客栈的后院里。如果你?去过那家客栈,就会?发现那里已经死了很多人。这些人死得不明不白,真正的妙娘至死都不会?知道,自己因?何而亡。”   那个?他和?雪荔从客栈后院挖出来的腐朽女尸,那个?被雪荔摸出是“女”的头骨。   她曾花容月貌,曾怀着一腔少女天真想追慕自由。生逢此世,此情天理不容。连父母,都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她。   他们默许高太守杀害自己的女儿,默许女儿为他们的大业做出牺牲。   夜深人静,一个?年轻的女孩儿无声无息地魂不归家。   晴天朗日?,陈家宴请四方?客人参加喜酒,宾满四堂。   地道中的流水滴答声,像是腐朽的潮湿的青苔,攀着水贴着皮,让人周身不自在?。   前方?出现一道石门,已经没路了。   窦燕不自禁地打个?哆嗦。   林夜无声无息地站在?她身后:“哎,路走到?尽头了。我猜,推开这扇门,我们会?发现已经出了城。洞口应该是襄州北西北部沿着汉江水朝上,洞外应该有很多人等着我们。   “也许高太守在?,也许很多兵马在?。”   窦燕僵硬。   林夜扣住她手:“推开这扇门。”   窦燕:“小?公子……”   林夜:“推开它。”   窦燕:“公子……”   林夜强硬:“推——”   “轰——”   林夜抓着窦燕的手,强大的内力?一同轰在?面前的石门上。光线骤然明亮,如天破裂,照得地道中人双目不适。   阳光如雾,沐在?少年公子身上。   衣袂被寒风吹得飘扬而起,林夜抬目眯眼,亲自从暗卫手中接过那颗夜明珠,悠缓朝外走。   他朝着门外的世界,彬彬有礼地打招呼——   “好一会?儿不见?了,高太守。   “或者,我该称呼你?们为——叛国贼。” 第40章 “可我,有小公子啊。”……   地道不知不觉变成了地洞,蜿蜒向上的路尽头是一处石门。当石门推开?后?,林夜在前,诸人随他一道拾阶而上。   天色晦暗,不见日?明,只?见风云。   高?太守果真?在此。他沉着眼,冷然看着林夜。   就好像当日?城楼下二人初露锋芒的那次——   今日?是太守府办喜事,但高?太守出现在数里之外的城郊树林中。他面容沉冷,身后?是几十辆车马、兵士。   此地沉寂如死。   高?太守与他身后?那些车马、人士,全都虎视眈眈,盯着从地洞中走?出的四人。   不知不觉中,窦燕从打头阵,躲到了最后?方。   暗卫在侧,弯刀朝向敌人。林夜站最前,戴着斗笠的红裳新?嫁娘,悄然立在林夜身侧偏后?一步。   寒风洌冽,吹扬林夜的衣袂和衫带。   林夜笑?吟吟朝高?太守打招呼,目光却落在高?太守后?方的那些兵马上:“若我所料无差,这些车中,应当不是什么聘礼彩礼吧?这些车根本不是陈公?运送货物的车马,而应当是……辎重车。”   林夜盯着马车,望着车轮,觑着车轮在地上压出的重痕。   林夜感慨:“大意了啊,高?太守。兵器、粮草,可都不算轻。你用?普通的牛马货车运送辎重物件,这些车马又能行几里路呢?少不得中途停下歇息,这不,就被在下赶上了。”   高?太守:“区区小儿。”   林夜颔首:“对。区区小儿,只?靠一双腿,就走?到了你们车马经行的地方。不过这也得感谢高?大人,若没有你挖取的地道,我也走?不了这么深。这地道,若没有个一两年,是挖不出来的。”   林夜眼中笑?变得冰冷:“你早有叛国之心,只?是应当还没来得及和北周通敌。不然,你也不至于选在儿子婚宴之日?,借婚事聘礼来掩饰自己的不臣之心。这么一看,我倒是来襄州来的,很及时。”   高?太守神色冷淡。   他风尘仆仆,两鬓斑白,国字脸上没有一丝笑?,眼角皱纹深厚。   他身后?的兵士们警惕持着刀剑,朝着林夜这几人。虽然对方只?有四人,但是对方能走?到这里,便绝不好对付。   毕竟,原本按照高?太守的计划,林小公?子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,不应该撞见他们的行事的。   高?太守盯着林夜:“你是如何发现这些的?”   林夜并不藏私,浅笑?而答:“那便怪你们掩耳盗铃,动作太大了。陈公?家?的掌事说,府上小娘子婚后?,他们就要回老家?去,要落叶归根。我追问老家?在何处,陈伯却含糊,说我不认识,他不肯告诉我。”   林夜张狂:“笑?话,这世?上怎么可能有我不认识的地名?”   他身后?三人:“……”   敌人们:“……”   林夜:“那陈伯死活不说,我便只?能猜,他们要回去的老家?,可能根本不是南周的地段。”   树林中萧萧瑟风落在林夜眼中。   他笑?意浅淡,近乎漠寒:“襄州这个地段,是江淮战场的必取之地,承接南北大周。大周南北分江而治,两岸百姓不得往来,否则算是‘偷’‘贼’。襄州离大江这么近,必然有许多百姓,故土是北周的国土。然而只?要南北不统一,他们便终生回不到故土。   “只?有这样的老家?——陈伯才是不能说出口的。   “退一万步,襄州挖了这么一条地道,如果只?是陈家?归故土,你提供一条方便大道,那也不必藏得这么严实。何况我也不信,陈家?富贵到,需要几十辆车押送货物出行。   “你们不走?地道,说明人数太多,要押送的粮草或兵器太多,不好走?地下。那么便只?有一种可能了,高?明岚,你和北周相通,卖国求荣,将军草兵器运往北周。   “你已然叛国!”   高?太守比林夜年长两轮,而林夜目无尊长,直呼“高?明岚”大名。   高?太守尚未开?口,他身后?的兵士们已然怒了,七嘴八舌地吵嚷开?来:   “黄口小儿,胆敢羞辱我们大人。”   “大人都是为了我们好!”   “你什么都不知道。这里是我们襄州,你凭什么多管闲事?”   林夜的声音不高?却森寒:“襄州是我南周国土。一分,一寸,以方……都不送给北周!”   林夜盯着他们:“尔既为兵,为谁而战,又为谁而屈?”   风声裹着少年公子的声音,如冰刃如霜雪,哗然泄洪一般,刺向众人心头。   单薄病弱的少年公子,负手?而立,巍然之势,傲然之气,竟稳稳压着在场之人。   一地死寂。   高?太守在这时,叹息着:“小公?子……你昔日?躲在建业玄武湖畔,世?人皆不知你。若是早知你如此聪慧,我的计谋便会?更‘圆’一些,绝不会?给你察觉的机会?。”   高?太守淡淡看着他,慢慢抬起手?:“你既然发现了,我便不能留你活着了。动手!”   林夜背后传来一声女子轻笑。   窦燕笑?盈盈的:“小公?子,小女?子是真?心想向你投诚的。可惜小女?子先投诚了别的人,对不住了啊。”   她倏地伸臂张手?,自后?向林夜袭去。   那个捧着夜明珠的暗卫疾奔向林夜:“公?子。”   窦燕嘴角勾着嘲弄的笑?,瞥一眼那个暗卫:自己此时的站位,离林夜如此近。林夜就算会?一些武功,可这么近的距离,背后?又无人,拿什么防备自己?   林夜果真?仓促而躲,却躲不开?窦燕的攻击。   窦燕屈指如爪,要拍向林夜时,林夜旁侧那戴着斗笠的新?嫁娘刷一下握住林夜手?臂,将林夜朝身侧拽。   那人直接与窦燕对一掌。   滂湃内力相攻,窦燕闷哼一声,被拍得向后?纵去三丈。   她惊怒不住地跪地抬头,风吹树叶,内力相阵下,那人的斗笠被撕裂成碎,片片飞天。   那人抓着林夜落地,从腰间甩出一把软剑,横向敌人。   这人……   这人个子中等,眉目如冰,遍是杀气。   凤冠霞帔影响此人的打斗,此人豪爽无比地将裙裾撕开?,又将袖子挽起。此人瞬间从新?嫁娘变成了一个武者?的样子,腰背挺直,目视群雄,眉眼看上去十分眼熟。   不光窦燕觉得眼熟,高?太守也觉得眼熟。   高?太守心中生起一些困惑:他何曾认识小公?子的手?下?   无论窦燕和高?太守觉不觉得眼熟,他们起码都认出来:这人不是本应嫁人的明景,而应当是林夜的暗卫。   林夜从这假新?娘背后?探出头,他先朝窦燕一笑?。   窦燕正?要惊起,那个掌夜明珠的暗卫大喝一声,将夜明珠丢下,持剑逼向窦燕,让武艺不经的窦燕颇为慌乱。   林夜又朝着高?太守眨一眨眼,笑?眯眯:“服不服啊,高?大人?”   高?太守此时了悟,林夜根本不信窦燕。   林夜把窦燕待在身边,既是试探,也是为了看住窦燕。林夜劫走?的新?娘也是烟雾弹,是哄他来追的。   那么真?新?娘……   高?太守:“妙娘在哪里?!”   有人保护,林夜振振衣袖,从后?方走?出,懒洋洋地笑?:“你我都不要开?玩笑?了。高?大人,哪有什么妙娘?   “你亲自派人杀害妙娘。她早就死在城中客栈中,死在你和她父母的谋算下。你想问的人,是明景。你想知道,扶兰明景在哪里。”   林夜朝他戏谑眨眼:“明景此时,就在你以为我会?在的地方。”   高?太守一震。   --   三刻钟前,高?太守并没有出城。   高?太守知道自己家?的那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是假的。   毕竟他杀害了真?正?的妙娘。因为真?妙娘的死,陈公?差点和他翻脸。幸好他用?大义稳住陈公?,然而,襄州又出现了一个“妙娘”——   来自西域的、被人追杀的扶兰氏小公?主,扶兰明景。   高?太守不关心扶兰明景的身世?,只?是如此危急关头,他和陈公?的计划容不得闪失。为了不夜长梦多,他将计就计,用?婚事和家?宅困住扶兰明景。   他的傻儿子天真?地告诉明景,家?中有地道。   高?太守猜,明景从那地道逃出去,只?能到达城中一个酒楼附近。明景不会?知道那个地道真?正?的机关如何用?,但是小公?子借由明景的口,会?知道地道的存在。   高?太守身为襄州的父母官,军政一把手?,他知道近日?许多江湖人来襄州,都是为了捉拿林夜。   正?好,襄州的官署和公?使库相继失火。前一把火是贼人放的,后?一把火则是高?太守自己放的。   高?太守以此为借口,将城中江湖人当做纵火嫌疑人,押入大牢。高?太守在牢中见了这些人,告诉他们:小公?子会?在婚宴那日?,出现在那座酒楼附近。   他们想捉拿小公?子的话,随意。   条件是,这些江湖人不要插手?襄州城中正?在发生的其他事宜,不要过问高?太守在做什么。   江湖人守义,答应了高?太守。   今日?良辰吉日?,装作婚事华车的辎重车出城之时,高?太守亲自带着这些江湖人,和他们一道埋伏在城中那座酒楼附近。   良辰至,小公?子不至。   江湖人还在耐心等候,高?太守则色变,怀疑林夜找到了地道中的机关,在地道中去了别的不应该去的地方。   高?太守所筹谋的事,可比这些江湖人的“捉拿小公?子送给宣明帝”重要的多。   高?太守让自己的管事代替自己,稳着这些江湖人,陪他们继续等候。高?太守自己则下了地道,熟门熟路地用?机关连开?数门,用?最快的行路方式出了城——   高?太守赶上了已经出城的辎重车,在辎重车前,他遇到了从地道尽头走?出来的林夜。   而襄州城中的酒楼附近,江湖人士还在埋伏,还在紧盯着那扇被篱笆掩藏的木门——高?太守告诉他们,这便是密道的出口,小公?子想救新?娘子的话,会?从这里出来。   时间缓缓流逝。   众人渐渐生出猜忌:“高?大人是不是耍了我们?”   “这当真?是密道?怎么看也不过是普通的篱笆。”   “高?太守人呢?敢骗老子,老子宰了他!”   无辜的管事被凶悍的江湖人士包围,被吓得面如土色,吞吞吐吐说不出个章程。就在这时,他们听到了细微的“刺刺”窸窣声,那扇被他们关注很久的篱笆门,有了动静。   一个娇而脆的少女?声音如蜜糖般,从他们望穿秋水的篱笆门传来:   “哎,你们还在哇。   “不好意思哦,小公?子说我蠢,弄不明白这地道。我不服气,非要试一试。我在地道中迷了路,多走?了好多路才找回这里。真?是辛苦你们了。”   死一般的静。   众人僵硬扭脖颈,朝后?看去。   明景身着霞帔,衣着与那跟在林夜身边的假新?娘一模一样。但她是小娘子,明媚娇俏,又有一身不受拘束的洒脱感。   她坐在篱笆门后?方的巷子墙壁上,手?中握着一根玉笛把玩。美丽的少女?新?娘浓妆艳抹,目若秋水,她说话间,绯红裙裾飞扬。   一阵风过,她脚上的绣花鞋晃啊晃,让许多人深深不耻。   他们呆若木鸡,明景“咯咯”笑?起来。   明景手?指点腮:“真?好玩啊。幸好我来了,不然我还见不到这么多有趣的、心狠手?辣的中原人。”   江湖人意识到自己被耍了,一人质问:“小公?子呢?”   “小公?子忙着对付更厉害的人,”明景娇滴滴,低头睥睨这些人,“我来和你们耍一耍。”   她趁众人愤怒时,一把银针先从袖中飞出,向这些人掷去。   --   一把银针如梭,朝雪荔掷去。   襄州城北的荒林中,雪荔飞身凌空。叶落还身,银针伤不到她丝毫,她轻盈无比地落地,踩在堆积的树叶上。   雪荔落地,便发现了问题:脚下有陷阱。   她若再?动,脚下松开?,那个被她踩在脚下的机关便会?发作。   妙娘笑?嘻嘻提醒:“别动哦,那是炸药。我们想了好多法子,才埋下来对付你的。就算你武功盖世?,不让你动,你还不是笼中雀?”   雪荔抬眸。   她的眼睛清澈安然。   看起来她已经落在下方了,可她眼神仍是这样寡然无欲,没有兴趣,就好像……他们针对她的埋伏只?是“作秀”,她不在乎,也瞧不上。   妙娘脸上的笑?微顿。   那个木郎回到了妙娘身边。   木郎一声口哨后?,雪荔发现树冠高?处有许多人攀着绳索滑下来。他们小心地落在妙娘身后?,生怕触动了这里的机关。   雪荔若有所思:他们应当是知道她内力强,武功高?,所以才藏在树冠那么高?的地方,一直屏着呼吸不敢下来。   看他们这灰头盖脸的模样,他们应该已经躲了很久了。   为了抓她一个人,对方真?是兴师动众。   雪荔仍是乖乖的,浑不在意。   妙娘自觉胜利在望,却也不敢大意。妙娘道:“雪女?。”   额发凌乱,雪荔淡淡瞥她。   妙娘:“你怎么知道我才是真?冬君?以我对你的了解,你根本不关心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事,我又很少以真?身份出现在人前。你怎么猜到我才是真?正?的冬君?”   雪荔盯着她:“那个假冬君,和你长得很像。”   妙娘错愕:“你会?在意?!你竟然看了?!”   雪荔:“我原本不想看。可是林夜不停问我,我就多看了你们几眼。那几日?,我常去客栈。我不相信我的认人本事,可他也说像。你足够心狠手?辣,但我认识的假的那个,比你差很多。   “再?加上你一直试探我,一直试图哄我跟你出城。我离开?浣川后?,就没有掩饰过踪迹,‘秦月夜’根据情报,猜出我到了襄州,是很正?常的事。   “既然我到了襄州,那么‘秦月夜’的追杀,就会?跟过来。我恰恰知道你们在襄州城有阴谋,你是真?冬君这件事,便不难猜。”   妙娘惊疑:“……你还没出城的时候,还在客栈中的时候,就知道我是真?冬君?”   雪荔安静:“嗯。”   众人一派悚然,却大多不信,觉得她是自我吹嘘。   只?妙娘警惕问:“你既然知道我是真?冬君,为什么还敢跟我出城?你主动步入陷阱?我不信雪女?是一个蠢货。”   风吹动雪荔发丝。   她随意地立在乱叶间。   她当然不蠢。很多东西,她能一眼看透。她一眼看透,可她不在乎。   陷阱也罢,不是陷阱也罢。她就是要走?这条路,不会?为任何人所拦,所改道。   雪荔声音清幽,清幽中甚至带着一抹天真?:“你说有银钱。林夜说不可能,是骗我的。我不信你,也不信他。我就来看一看。”   雪荔道:“你果然骗了我。”   而林夜没有骗她。   这里真?的没有埋金银啊。   妙娘不可置信:“就这样?”   雪荔想了想:“还有——拦下你们,截杀你们,不让你们和高?太守汇合,是林夜雇佣我的最后?一个任务。”   妙娘:“你说什么——啊!”   雪荔刹那间拔身而起。   少女?手?中木簪飞出,她鞋履凌空的同时,木簪刺地,以微乎其微的差距抢在脚下土地上,让那机关发作不得。   而“问雪”拔出,第一道寒光便杀向妙娘。   妙娘疾步后?退,木郎迎身伤挡。他的手?臂瞬间出血,趔趄后?退。他惶然害怕时,见雪荔身子再?次后?退,重新?踩回了那机关上——   一根簪子,当然拦不住机关。   簪子断了尖,回到了雪荔手?中。   雪荔撩目:“别慌,只?是试一下刀。真?杀戮,还没开?始。”   众杀手?们哆嗦,并气怒。   妙娘:“不愧是雪女?,连这机关都拦不住你。不过你走?不出这里,我们却行动自如,你要顾着机关,到底不如我们灵便。你说截杀,也未免可笑?。”   “就算你是雪女?,”妙娘笑?盈盈,“可我们这里,有三十人。三十个出自‘秦月夜’的杀手?,武功已是顶尖,就算是你,也不得不认真?。”   雪荔仍是闷闷不乐的。   她只?用?那双冰雪一样的眼睛,盯着妙娘:“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废话?”   妙娘一滞:废、废话……   雪荔:“你在等假冬君和你汇合,配合你一起发动这座大型机关吗?那你不用?等了,她不会?来的——她被林夜拦住了。”   妙娘惊怒:“林夜……你、你们。”   雪荔恹恹道:“嗯,我们联手?了。”   她手?中“问雪”再?一次抬起,她另一只?手?中把玩的木簪轻轻摇了摇。这是她要出手?的预示,妙娘厉喝:“别等窦燕了,摆阵——”   雪荔再?次凌身跃空。   --   城中酒楼外,江湖人士和明景对峙。   一把银针丢在地上后?,江湖人士没人受伤,当即瞧不起这位小娘子:“你一人能拦住我们?”   明景承认:“我拦不住。”   她美目流波:“可我,有小公?子啊。”   她坐在墙头,拍了两下掌,当即,身后?“秦月夜”的杀手?们涌出。   这些人,是林夜给的。   林夜说他们是和亲团里的杀手?,各个武力不错。明景可以用?这些人,挡一挡江湖人。待林夜那一方赢了,便来支援明景。   明景心中忐忑,但她决定相信小公?子一次。   明景坐在墙头,握着自己的玉笛,低头徐徐吹起。   当下里,魔音入耳,众人内力狂乱,当即恍然:   “堵住耳朵。她会?用?笛子控制人,她是魔女?……”   --   城北林距离雪荔那场打斗,大约一里的距离,林夜正?和高?太守等人对峙。   窦燕想离开?这里,却被那假新?娘和暗卫两相截杀,根本走?动不了。她本不擅长武艺,此时落入下风,难免焦虑。   可恶的小公?子。   她走?不开?,姐姐那里,如何对付得了雪女??   不错,那个假的“妙娘”,是窦燕的姐姐。   “秦月夜”四季使中的冬君,不是一个人,而是两个人。   姐姐更聪慧些,更狡黠些,更不喜庶务些。所以,平日?繁琐事务,都是窦燕在管。而杀人越货这种事,则是姐姐在管。   窦燕在建业弄丢了雪女?,搞砸了“和亲”第一线的事,姐姐在襄州为她补救——只?要姐妹二人联手?杀了雪女?,春君便不会?追究窦燕失责之事。   此时姐姐正?等着她。   她却被困在林夜这边!   而林夜,正?和高?太守四目相对。   林夜轻声:“高?太守还在等什么?等‘秦月夜’的援助吗?他们不会?来了。”   林夜微笑?:“但我可以给高?太守继续拖延时间的机会?——我想知道,太守为什么要叛国。”   “你给我机会??”高?太守觉得可笑?,“小公?子,容我提醒你,你这一方,只?有你的两个暗卫,我这边……”   他话停住了。   兵士们抬头,看到林夜打个响指,四面天幕如夜涌,不知多少暗卫出现在离这方荒林中,举着弓箭、刀弩,朝向他们。   高?太守这一方的兵士们齐齐亮出武器。   双方却都没动。   高?太守的目光,沉沉回到了林夜身上。   满目荒色,杀戮随时会?起,周遭杀气沸腾,林夜看起来却如此无害。   他白袍飞扬,金色发带拂过面颊,掠过他因病弱而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眉眼。可他眉目又如此皎洁明亮,如星如月,精致至极。   无论如何看,这都是一个翩然可亲的小郎君。   就如高?太守那个不懂事的儿子。   无论如何看,林夜都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。   就如高?太守心里见不得人的煎熬。   寒风瑟瑟,林夜朝他笑?:“我的暗卫来得晚了些,让高?大人久等了。实在没办法啊,我毕竟不是你的地道的设计者?,我能猜到你一定要出城,要朝北走?,我却不知道,你们的地道最后?到底通向哪里。我的人马出城,只?能埋伏在附近。他们还得找路过来呢。”   林夜笑?问:“现在,高?大人可以说一说,你为何而叛国了吗?”   高?太守目光沉沉。   许是煎熬刺心,痛苦难熬。许是知己难寻,日?夜踟蹰。高?太守需要有一个人,听一听他的声音。   高?太守空茫的声音,在这片林中响起:   “因为,照夜将军死了。”   林夜目光一缩。   高?太守目光一点点赤红,青筋在额上跳跃:“狡兔死,走?狗烹。照夜将军年未及冠,身陨川蜀。你以为他死得很正?常吗……他是被这天下,被南周朝堂害死的!”   林夜眸子幽静。   风与云吹拂着他的眼睛。   他猜到了高?太守要说什么,要如何引起众人的激愤,甚至高?太守可能想策反他。   但林夜没有动,林夜想听一听——   他长在川蜀,守卫川蜀,死在川蜀。而千里之外,和他一样守着边境的另一位将军,如何看待他,评价他,背叛他。 第41章 抬头间,凌乱的双目湿润……   萧风瑟瑟,荒野漫林。   乔装打扮的将士们护着辎重车,严守以待。高太?守的话,他?们并?不意?外,显然?他?们早知道高太?守在做的事。他?们仍然?信服太?守,追随太?守。   将士们仇恨悲愤的目光,赤红无比,怒盯着阻拦他?们的人,尤其是那位自作聪明的小公子。   在讲述中,太?守幽邃的目光微弱地涣散,陷入到自己初听“照夜将军”死的那一日——   “二月末,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,传到襄州。随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,还有陛下派小公子和?亲、我等沿路照拂的消息。小公子,你可?知我当时的心情?”   林夜如何知道呢?   高太?守自嘲。   他?想,养尊处优、被光义帝保护得非常好、不肯让世人见一面的小公子要去和?亲,这说明什么?   这说明光义帝压根不想和?北周动兵,宁可?送自己最疼爱的幼弟,以男儿?身受辱和?亲,都不愿意?和?北周宣明帝大动干戈。   若高太?守还有一丝侥幸,随着“照夜将军”死,他?便一丝侥幸都没有了?。   他?们这些边关将士,自大周分化?南北后二百年来,心心念念,都是想要北伐,想回到中原重建关中。如今南北周两大战场,川蜀已然?失势,江淮战场又能支撑多久?   更何况,也许除了?他?们,没人想战。   士族们偏居江南,因江南富庶、远近无忧而“乐不思蜀”。如今连光义帝都这样做,高太?守还能有什么指望呢?   林夜:“照夜将军死,你便断定北伐无望,陛下不想北伐?”   高太?守睥睨着这个富贵病弱相的小公子:“你可?知,川蜀战场上,最后和?照夜将军对阵的北周将军,是何许人?”   林夜眸子微眯。   那与另一个暗卫一起控住窦燕的假新娘身形一顿,闻言侧过头,看了?高太?守一眼。   高太?守一字一句:“北周寒光将军,杨增。在杨增被调去川蜀战场之前?,杨增是江淮战场上北周的主将。”   将士们哗然?,显然?,他?们全都想起了?和?他?们隔江对峙的北周寒光将军,杨增。   高太?守嘲讽道:“照夜十二岁挂帅;十三?岁刑白?马,誓三?军;十四岁时他?在金州开战,以一万兵退敌三?万;十六岁,他?收复大散关,再差一步,便可?收回西京长安;十七岁,他?说服西域十六国归服南周,以自己名字‘照夜’被封爵。此等丰功伟绩,即使是你这种?养尊处优的小公子,也总该听过一些吧?”   林夜望天。   他?被夸得得意?,眉目弯弯:“听过,听过。”   高太?守见他?如此不诚恳,心中生怒,而想到自己的不忿,只会更怒——   “杨增算什么玩意?儿?,凭什么能在川蜀大败照夜?!”   林夜目光微飘,不过此时对方?满心愤懑,自然?注意?不到他?的异常:“听起来,太?守对杨将军很了?解啊。”   高太?守如何不了?解杨增?   在杨增被北周调去川蜀战场前?,高太?守和?这位杨将军,对峙了?将近十年。   他?一日日老去,看着杨增从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,长成?威武不屈的一代名将。   平心而论,高太?守是佩服杨增的。杨增用兵不算差,且越战越勇,毫不畏战。在杨增被调走后,北周新派来江淮战场的那位将军,不如杨增。   杨增只是,欠了?些运气。   起初他?少年气胜,多次中高太?守的计谋,有兵败之险。后来杨增懂得排兵布阵了?,但他?运气不佳,不是天刮大风就?是粮草迟缓。每一次摆在杨增面前?的好机会,都被荒废掉。   高太?守自认摸清杨增战术。   他?多次向朝廷请命,请求支援兵马,从襄州开始北伐之路。朝廷只是搪塞,直到杨增被调走,高太?守也未能和?敌军真正大战一场。   然?后,就?是这样的杨增,今年年初,在川蜀大败照夜。   今年二月,照夜心急,欲攻下凤翔,直逼长安。他?中了?敌军陷阱后,以自身为诱饵,和?杨增两败俱伤,共陨蜀地。   主将死,南北二周落得一个不胜不负的局面。朝堂上,光义帝和?北周使臣达成?盟约,派小公子去和?亲。   高太?守说:“我了?解杨增,更和?照夜多年手书论古今,算是‘忘年之交’。照夜不是纸上谈兵之徒,杨增绝不可?能让照夜进入陷阱,和?照夜同归于尽。这只能是阴谋。”   林夜轻声:“什么阴谋?”   高太守:“试问如今天下,最不愿意?照夜活着的,一定不是杨增,而是光义帝。”   林夜声音平静:“荒谬。”   高太?守陷入自己的愤懑中:“光义帝如果本来就?要和?亲,他?必然?要川蜀一战失利。我不相信照夜死得那么轻易,我和?他?祖父、和?他?爹娘相交,他?绝不是那般鲁莽之辈。可若是军队中有叛徒,他?被自己人背叛了?呢?”   林夜打断:“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。你就?因为这样,选择叛国?”   高太守:“这绝不是一面之词。你看着吧,陛下最后牺牲的,一定是我们。一开始是照夜,然?后就?要轮到我。我身死无谓,可?我身后的百姓、将士们怎么办?高氏守襄州近百年,我如何眼睁睁看着我的百姓为此受死?”   高太?守目光赤红:“川蜀此时情况一定更糟糕。我城中有流民从那边逃来,告诉我川蜀一战失利,照夜身死后,他?们的光景就?变差了?。北军南下,肆意?杀戮,奸杀抢掠无恶不作……”   林夜眸子微颤。   他?脸色微白?时,旁边的假新娘蓦然?开口:“小公子。”   假新娘是男声。   林夜恍了?神。   林夜微笑:“谎话。照夜如果真是你口中那么了?不起的人物,他?即便身死,也一定早有觉悟,会安顿好身后百姓。”   他?心想是的,他?定下假死计划后,分明为身后事做好了?安排。   西蜀会乱一阵子,但不会太?乱。西蜀虽然?没有了?照夜,可?还有很多将士。那些将士们不会任由北军南下,攻城略地。   林夜定定神,朝高太?守戏谑笑:“高太?守到底想和?我说什么?你因为照夜将军死了?,就?要叛国?你们连面都没见过吧?这忘年交情太?值钱了?,不得感动死他??”   他?笑意?转凉:“你的地道,挖了?不止半年。”   照夜仅死了?半年。   高太?守语塞。   林夜:“除非你告诉我,你挖地道那么多年,是为了?去地下乘凉避暑。而照夜死后,夜里?托梦给你,哄你叛国……”   高太?守打断这位小公子的不庄重:“我身后有几十万兵马、百姓要养。朝廷粮草总是以各种?借口推脱,一日迟一日,我如果不自己想法子,襄州城吃什么喝什么?”   林夜:“你便把襄州送给北周了??”   高太?守心一横。   他?傲然?:“只有活下去,才有希望。”   照夜既死,他?身死也是迟早的。   他?不畏死,可?他?扭头看一眼身后的妻儿?,他?走在街头看到满城的百姓。襄州作为军事重地,若不出兵,便要被围攻,绝无其他?可?能。   等到小公子和?那北周公主成?亲,两国盟约一成?,襄州的归属……   光义帝才登基半载,看不出什么雄才大略的样子,但北周那位宣明帝,却是野心勃勃,紧盯着襄州。若等到宣明帝开口要襄州,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高太?守如何护城中百姓平安?   既然?总要和?亲,总要称臣,不如现在就?屈服。   襄州城中来自北周的、被困在南周而归不得家的百姓,本就?极多。那与他?家谈婚论嫁的陈家,便是其中翘首。   高太?守想着,挖一条地道,再走水路,可?以送这些人回归故土。而自己,已经和?北周隔江的那位新将军谈好了?,自己把人、兵器,全都运送过去。   自己投诚,换得全城百姓生存。   林夜:“身为守将,你以狭隘之心谈论政务,是为不忠;身为父母官,你杀戮被扯进来的无辜百姓,是为不义;你妄图相信敌人的怜悯心可?以救人,是为愚蠢。”   高太?守:“我不相信敌人的保证,难道相信你吗?”   高太?守抬手。   他?废了?这么多口舌,这位小公子连动容之色都没有,他?也生出厌烦。   高太?守道:“你我都是鱼肉。只是你这条鱼,跳得太?高,引起了?宣明帝的垂涎。眼下,我只要将你送给宣明帝,襄州就?能又换得半年安定——动手!”   林夜同时下令:“动手——”   四方?的属于林夜的暗卫们,弓箭在手,黑箭刺空。属于高太?守那一方?的兵马高喝一声,丢下辎重车,向林夜这一方?袭来。   窦燕趁机再动,假新娘同时动手。   窦燕发现,这位假新娘武功实在高。另一个暗卫已经掠入战场,这位假新娘则一边控着她,一边偶尔杀几个敌军,看起来,游刃有余。   窦燕心焦:自己离不开,姐姐那边,是否……   高太?守的目光,隔着刀剑与战士们,和?林夜对视。   高太?守唇角溢一丝笑:“我的手段,不止如此。小公子不如早日认输,还能少死几个人。”   林夜学着他?的话,笑道:“我的手段,也不止如此。高太?守不如现在就?投降,我还能留你一具全尸。”   --   襄州城中,笛声婉婉。   明景坐在墙头,一只长笛在手,便可?扰乱武人们的内力,让他?们运气时,内功紊乱,心神被摄。   林夜派给她的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爬起来,趁机下场,收割敌人。   江湖人中不乏聪明人,渐渐有人了?然?:“这小娘子又不是小公子,我们和?她浪费什么时间?”   更多人了?悟。   有人抓住那个被吓得煞白?了?脸的高府管事:“太?守呢?小公子人呢?!”   管事战战兢兢:“城、城北……”   有人便道:“撤。”   墙头吹笛的明景急了?,加更多内力入笛声中。   这是他?们扶兰氏的家学,昔日靠此手段御兽,在一代代先人的改良之下,如今“魔笛”已能驭人。虽需要非常多的内力,虽持续时间不长,但总是一个思路。而今,她有事相求,必然?要向小公子证明,自己是有用的。   扶兰氏是值得救的……   明景握笛的手指一点点发白?,她太?过吃力,鼻下渗出一丝丝血迹。   很多原本已经被人唤醒的江湖人,重新陷入了?她的魔音下。   笛声愈发悠扬,无数人内力凌乱,眼前?幻觉不断,拼命醒来,便迎来杀手们的凌空一刀。   扶兰氏是值得合作的……   明景鼻下、眼睛、耳朵,都开始一点点渗血。下方?杀疯了?的人,在她的干扰之下,敌人各个渗红了?眼睛,失去神智。   明景年少,这“驱笛驭人”的手段对她耗损太?多。她有一瞬提不起内力,便见很多内力强于她的人,挣脱了?控制。   那些人拼着反噬也要冲出杀手们的围猎,朝城外奔去:“别在这里?和?这小妮子浪费时间,去城外捉拿小公子。”   越来越多的人脱困,杀手们擅长杀戮,但敌人数量太?多,又要逃,他?们便有心无力。   明景眼睁睁看着,直接跳起,叫道:“快抓住他?们,别让他?们跑。”   下方?有一武人抬头,寒目盯着这个在墙头上搅局的小女娃,他?凉笑一声,当下和?身边人交换眼色。身边人替他?拦住杀手,他?自己摸到墙角,攀上墙头。   这人如一座山般,挡住明景的视野。   明景握笛的手颤颤,看到这人抽下长刀,那刀竟在一瞬间变成?两把,一左一右形成?刀影,如雨般围来,密不透风。   此人喝道:“只知道耍些下三?滥手段的女娃娃,今天让你见识爷的本事。”   刹那间,明景怔立原地,大脑空白?。   她身后无路。   她若是输了?,扶兰氏就?完了?。   少女红衣猎猎,发丝乱颊,眼与鼻下皆是血,断断续续的笛声仍在持续。她唇放于笛孔上,空茫而无望地看着那两把刀从侧方?向她砍来。   --   “哐——”   长刀被匕首打断,城北林中偷袭的木郎还没耍出多少威风,便被雪荔的匕首砍断了?脖间动脉。   木郎死前?双目圆瞠,绝望地发现即使自己做了?很多准备,却仍在雪女手下过不了?十招。而雪荔甚至被机关所困,无法自由行动。   雪荔一掌拍在木郎尸体上。   木郎尸体贴着地面朝后飞去,卷起一大片飞叶。倾而,叮叮咣咣声不断,早被布置好的机关沾上了?木郎的尸体,被卷上木郎的身体。   妙娘色变:“快躲!”   雪荔在高空中飞跃,看到木郎卷起的一道机关下,爆炸发作。她踩树攀上树枝,树枝一丛丛倒地。盎然?绿意?间,她如轻盈蝴蝶,一直跳跃。   妙娘等人逃脱机关的爆炸后,转身仰头,看到一片片炸空烟雾和?火焰下,有白?衣如云如烟,清泠无比。   妙娘怔怔然?。   杀手们目中发寒。   他?们见雪荔终于从机关阵中走出,只发丝凌乱些,身上受了?些小伤,雪白?的颊面上沾了?些灰。   少女用宁静而漂亮的杏眼朝他?们望来,他?们感到胆颤。   木郎……   木郎尸骨不存,被雪女当扫帚,扫了?一遍机关。他?们埋伏在这座树林中的机关,被木郎那一具尸体,扫干净了?一半。   而更可?怕的是,雪荔脱困了?。   一阵风过,众人敛容。   妙娘目中拂过恼色,心想若是窦燕在,自己就?不用如此被动。她和?窦燕心意?相通,一同操纵这些机关,机关便不会被那个废物毁去一半。   而雪荔目光落到妙娘身上:“轮到你了?。”   妙娘拔身朝后跑,其他?杀手们纵身来阻拦雪荔。妙娘拨动机关:“开阵——”   --   城北林的另一方?战场,高太?守和?林夜的对峙,也到紧张时期。   林夜这边的暗卫是他?从川蜀带来的,各个厉害。但是高太?守这一方?的人手,也是将士出身,同样擅战。   将士本不该于此阴晦处动兵戈,他?们将忌讳犯了?个遍。   日头一点点暗下,林夜这一方?,渐渐有所不支。   高太?守发觉了?,隔着人海朝林夜吼:“小公子要不认输吧。”   林夜笑吟吟:“不急不急,我还有手段。”   高太?守撩目:“你等的,该不会是你那小侍卫去搬的救兵吧?那你不用等了?,我早派人拦截去了?。”   林夜靠着树身,咳嗽着掩去自己身体的不适。听到高太?守的叫阵,林夜眸中幽亮,明白?高太?守已经看出自己的某步棋了?:粱尘。   粱尘借醉酒而出城,去四方?州郡搬兵马,说襄州要反。粱尘拿着小公子的腰牌,还有他?自己的腰牌。   阿曾请不来的人物,粱尘一定能请到。   而今日婚宴上,林夜身边人借口说“粱尘回来,被围,求救”,那是一条假消息。他?们还没收到粱尘的消息,林夜只是需要这个消息欺骗敌人,同时让自己从婚宴上脱身,前?往地道。   没想到,高太?守看出来了?。   风吹寒林,腥风扑鼻。   林夜心中生出一种?棋逢对手的感觉:不愧是高明岚啊。   自和?亲一路,他?一路布棋,这是第一次,有人和?他?对棋对得有来有往。   可?是,他?一定要赢。   他?为这盘局做了?无数准备,押下了?全身身价。他?的爹娘、祖父、历代祖先在黄泉下看着他?,整个川蜀的百姓、将士都在看着他?。   他?必须朝前?走,必须是赢家。   --   襄州城中巷战剧烈之时,那两把刀眼看着要砍中明景,忽有一把剑从远方?丢开,击开那武器。   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响起:“喂!”   手心捏满了?汗的明景抬起头。   一个黑衣少年长身如竹,站在离她隔着一道墙的屋檐上。黑鳞一般的瓦片被踩得朝下跌了?几块,少年眉目清隽,染上黄昏的晕色。   他?叉腰怒道:“搞偷袭,要不要脸啊?欺负小娘子,要不要脸啊?”   他?开口时,人还在三?丈外,话音落,便已到了?一丈之内。   偷袭的武人一掌拍向明景,明景要从墙头跌下时,梁尘抱住她将她捞回去。那一掌,拍向梁尘,梁尘运气相抵。   二人各自被震得后退一分,这少年被内力震得翻上屋檐,气血翻涌,鼻下渗血。但他?随手一擦血,凶悍的目光盯着那敌人,口上还招呼她:   “别怕,有我在,他?们动不了?你。”   扶兰明景趴在墙头喘气,抬头间,凌乱的双目湿润无比。   梁、梁……她只记得小公子身边这个侍卫,姓梁,却不记得叫什么了?。她一心一意?和?小公子试探,没想到此时出现在这里?的人,会是粱尘。   待突然?出现的粱尘好不容易击杀那个武人,奔到明景身边。他?看她眼鼻耳皆渗血,却还要吹笛。   他?一把抓住她手臂:“停停停,不用这么拼命吧?”   明景不搭理。   粱尘拼命摇着她:“你要相信我们公子啊,他?布下的计划,绝对不是让人送命的计划。你若是死在这里?,不就?见不到我们公子了?吗?”   明景气息不定,一口血喷出。   粱尘趁机抢过她的长笛。   明景看到许多江湖人已经逃了?出去,不知会不会影响林夜的计划,心下着急又无力,滚滚滴下两滴热泪。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他?既目瞪口呆,又有些尴尬,不太?敢看她。   而明景仰头急声问?:“你、你不是不在吗?你怎么突然?出现了??”   粱尘摸鼻:“我去搬救兵了?啊。救兵还没进城,我担心公子,提前?回来了?。公子呢?”   明景跺脚大哭,指着那些武人:“他?们去杀公子了?,你还不快去救公子!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他?又得出城?!   --   天渐渐黑了?。   城北林中杀手们的对决,落入尾声。   黄昏暗色浮上这片树林时,妙娘无计可?施。   再没有其他?杀手走出,雪荔洁净的衣衫上染了?血,不知是她自己的,还是敌人的。但是无论如何,雪荔都从这座半成?的阵中走了?出来。   妙娘跌靠着树身,浑身脱力。   她仰着头,冷然?看着走近的雪荔。   妙娘:“你杀了?这么多楼中人,‘秦月夜’和?你势不两立。”   雪荔:“好奇怪。今日若胜的是你们,便轮到我来说这话了?——你们这么多人杀我,我和?你们势不两立。”   妙娘语塞。   雪荔蹲下来:“林夜在哪里??”   妙娘目光闪烁,微妙笑:“哦,他?啊……原来他?真的是你的姘头,你这么在乎他?啊。”   雪荔:“他?还有最后一笔钱,没给我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妙娘不语。   雪荔见她不答,便手扶到她颈上。妙娘脖颈发凉,抬头看到雪荔的眼睛,心下一沉。   妙娘:“慢、慢着。”   生死一线,妙娘犹豫一下:“此地被我提前?布了?许多机关对付你,我只能告诉你,小公子那边的敌人更多。如果我不告诉你正确的方?位,你是不容易和?他?们遇上的。”   雪荔心想:无所谓。   她是去讨价的。晚一会儿?,也没关系。   她手上用力,妙娘脸色失血。   妙娘惨声:“如果、如果我告诉你他?在哪里?,你可?否饶我一命?”   雪荔轻轻摇头:“你欲杀我,我绝不会放过你。你只能和?我谈一个条件:给你留个全尸。”   妙娘抿唇,目中生恼:死都死了?,她在乎什么全尸?   妙娘想装个英雄,但是她骨骼渐渐被捏碎时,绝望之际,她惨声:“我、我、我和?你谈!我告诉你他?在哪里?,你、你向我发誓,不杀我妹妹……这些局都是我布下的,小燕不在这里?,小燕是无辜的。”   她眼中落下泪水。   她气息已弱,可?她紧紧用最后的力气抓住雪荔的手,用力得脸上青筋都在颤抖:“求你、求你放过我妹妹!”   雪荔垂下眼看她。   她看到妙娘眼中的绝望,看到她求生的意?志。可?妙娘竟为窦燕求饶……为什么?   --   城北林的另一道战场上,高太?守这边援助的江湖人纷纷赶到,而林夜那一方?的救兵迟迟不到。   骤然?间,高太?守拔身而起。   他?抓过旁边人的武器,掠过人群。林夜正在观察局势,高太?守从侧后方?袭来时,他?好似没有发觉。   假新娘此时正在人群中,发现林夜那一方?的危险。   假新娘惊怒之下,内力拔高,周身骨骼响个不停,他?的面容、身高开始一点点变化?……在周围人惊叫“缩骨功”的时候,假新娘手脚伸长,容颜变硬,浑然?变作了?另一个身材高大、眉目深邃的青年。   青年掠向偷袭的高太?守,最后仍差一点距离,他?拔剑扔去:“林夜!”   高太?守听到“缩骨功”,又听到耳后风声,他?一回头,便双目如冰凝缩,朝深渊坠去——   “杨增……”   阿曾迎面投来一剑,高太?守心念紊乱时,不妨身后的林夜忽然?转身。   少年公子的手,接住了?这把丢来的剑。黄衫托袖,少年手持长剑,翻身如魅撩剑如电,拉近双方?距离。   阿曾和?林夜,一前?一后。一硬朗,一飘逸。   窦燕尖叫:“太?守小心!”   长剑穿胸,高太?守低头。他?看到刺穿自己胸口的剑,血水从心脏渗出,他?迟钝地开始感觉到寒冷。   他?不能理解地盯着眼前?这个和?“杨增”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。   他?又僵硬扭头,看着身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夜使出惊鸿一剑,袖扬带飞,仿若鹤舞。   这个世界,怎么了??   他?轰然?倒地。 第42章 “有我在,谁都不能伤害……   高太守死得这样快,众人一下子都反应不过来。   打斗的将士们停下来了,满是贪婪的江湖人茫然了,和他们对打的暗卫们警惕观望,防止他们会暴动?。   “太守死了?”   “不可能,太守怎会死?”   “是你、是你——”   一双双猩红的眼睛,落到阿曾和林夜身上。   方才,这二人配合好得何其讽刺。此时,这二人背身而战,一空手一持剑。在他们脚边,躺着死不瞑目的高太守。   高太守摔地后,从?后胸刺入的剑锋从?前胸窜出,整片身前被抹得一派绯红。他圆瞪着眼睛,不甘心地看着如同深渊一般幽暗的天穹。   他死得突兀而不情愿。   他圆睁的眼,微张的嘴,复杂的神情,到底是想?说什么?   将士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太守,希望这只是一个“伪装”。下一刻,高太守会忽然拔身,杀了那小公子。   但是没有。好一阵子,风密天寒,高太守一动?不动?。   他是真的死了。   将士们狂怒,仇恨的目光扎向林夜:“是你、是你——”   “弟兄们,杀了他,为太守报仇——”   阿曾神色肃然,当即身子绷得更?紧,提防着这些?“疯子”。他背后的林夜则忽然高声,喊道:“慢着。”   谁愿意?听小公子的废话??   但是林夜下一刻说:“我可以救活高明岚。”   背对着他的阿曾,骤然回头,不可置信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。   而那些?仇恨的、身上沾血的将士们,以及贪婪地想?趁机抓住林夜的江湖人,虽不信林夜的话?,却全都迟钝地停住了脚步。   阿曾:“小孔雀!”   他语气略微不赞同。   林夜朝他笑一笑,漫不经?心:“哎呀,没事的。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。”   他朝前走,微微笑着。   他让开步子,让这些?仇视他的人和贪图他的人,都看到那死不瞑目的高太守。   林夜深吸口气,再次重复:“我可以救下。”   有人不屑怒问:“你又?想?哄骗我们什么?你何时救?”   林夜:“现在——”   他抬起?手中剑,剑光拂过他蜀锦长袍,一点点向上。   从?这一刻起?,林夜真正的计划,真正想?在襄州城中发动?的“大?事”,才真正开始。虽然和他原本的计划有所偏差,但幸好,最终仍回到了他定下的轨迹中——   林夜手中的剑,蓦地刺入自?己心口。   阿曾:“小孔雀!”   暗卫们疾步:“小主子!”   林夜抬手,制止他们的动?作。   林夜忍着剧痛,颤颤叹口气。他望向那些?茫然的将士和江湖人,他朝地上的高太守投去漫不经?心的一眼。   血从?他胸口渗出。   就如同,一根丝线,一直紧绷。他已经?习惯了这种痛苦,却忽然有一瞬,“刺——”他扯断了这根丝线。被锁在心口的血,先是僵了一下,然后便如珠落玉盘般,迫不及待地从?他体内渗出。   那些?本不属于他的血,渗过他的衣袍,落在他的剑上,落在他曲着的手掌上。   林夜哈哈笑起?。   万籁俱寂的城北林中,少年?的笑声荒唐,听起?来空旷而疯狂。   林夜那双温静含笑、调皮灵动?的眼中,布上了血红色。他感受着体内血液的崩溃与流失,看着这些?人惊呆了的目光,他笑声更?多。   林夜朝后跌了两步,蹲跪在地。   他染血的手,伸到高太守面前。   血丝一滴滴落到高太守微张的唇间,林夜则抬头,疯狂的目光盯着这些?看呆了的人。   他语气也沙哑:“你们认真看看,我在做什么。我在——”   一息,两息。   风吹,叶落。   什么也没发生,但无声息间,有什么从?蛰伏中苏醒。   众人有些?猜到他在做什么,却又?不解他在做什么。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,他们眼睁睁看到、看到——   高太守已经?死寂的心跳,重新起?伏起?来。   高太守死不瞑目的眼睛,眼珠在眼眶中转。   高太守捂着胸口,迟钝地从?地上坐起?。   他看到了林夜,林夜手中滴落的血,林夜胸口渗出的血。他和众人一样,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而他的记忆好像中断了片刻,又?好像仍在连贯地持续。   发生了什么?   他死了?   他又?活了?   救他的人,是林夜?   那个笔直长立、担忧看着林夜的人,是杨增?   杨增不是死了吗?杨增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,为什么会和小公子在一起??小公子杀了他,为什么能救活他?   这世上存在死而复生?   或是,难道他没有死?   一片阒寂中,林夜看到重新睁开眼的高太守,眼中神色仍是那样漫然又?游离的怪异色。林夜缓缓倾身,凑到高太守耳边:   “高明岚,我是林照夜。”   高太守目光骤缩。   林夜轻声细语:“你看看我到底在做什么。”   高太守茫然震惊中,看到林夜缓缓起?身,面向和他一样迷糊的所有人。   是的,所有人。除了那个和“杨增”长得一模一样的穿着假新娘婚服的侍卫,其他所有人,包括林夜自?己的暗卫,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   林夜朝着四方缓缓笑:“诸君,我来告诉你们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  “各位江湖好汉,我知道,你们要么来自?南周,想?阻止我和亲;要么听北周宣明帝的命令,要抓走我。或者还?有来自?西域的朋友……我不太清楚。   “我起?初疑惑你们为何大?张旗鼓要捉拿我,但事到如今,我猜是浣川之事,惹火了宣明帝,宣明帝不想?要我和亲了,他想?直接在襄州派人掳走我。   “这招好啊!我若是俘虏,不是和亲的小公子,那宣明帝怎么用我,南周朝廷就插不上话?。南周会为了我得罪北周吗?不会。但北周很?可能会因为我只是俘虏,而重开战局。   “高大?人这一方,江湖人这一方,或者还?有如今没到场的‘秦月夜’众人,今夜你们种种所为,应当都是为了撕毁两国和亲的协议,直接将我掳去北周汴京,直接送到宣明帝面前。   “但是诸君,你们一点也不好奇,宣明帝为什么这么想?要我吗?你们真的相?信,两国皇室血溶于水,彼此思念,思念得不惜和亲,只是为了让皇室老人见到我吗?”   周围死静。   林夜手抚着自?己渗血的心口。   这都是灵丹妙药啊,浪费真可惜。但他如今只能浪费了。   林夜手指摩挲着自?己从?心口渗出的血,慢悠悠抬目,说话?间,仍是那股嬉皮笑脸的讨人厌味道:   “你们应当也好奇,为什么我可以让已经?死了的高太守,死而复生吧?你们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们面前,这是千真万确的,你们应当都不会怀疑自?己的眼睛吧?”   “人死不可复生,”有一个江湖人,粗哑着声音,急促说道,“快说,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?”   他们心中有一种猜测,可是他们不敢相?信,他们觉得怎么可能。   而这位看起?来有点疯的林夜笑眯眯,证实他们的猜测:“不错,我的心头血,可以让人死而复生。不不不,或者,更?准确地说,我是‘灵丹妙药’。谁喝了我一口心头血,都能百病除尽,长命百岁。”   林夜好像觉得这很?好玩。他因失血与体内的后遗症而周身剧痛,他跌靠着后方,阿曾伸手来扶他。   林夜摇摇头,推开阿曾。   这条路,他必须自?己走。   林夜手指间沾着来自?自?己心口的血,他幽黑的目光欣赏自?己指尖的血,他同样看到周围人瞬间变得或吃惊、或茫然、或贪婪的目光。   林夜仍是笑:“蠢货们,这下明白了吧?北周宣明帝,真正想?要的,是我的血啊。”   宣明帝不是想?试探他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吗?   为了试探他,宣明帝在浣川屠城。可林夜不会被人牵着走。他当然要向宣明帝证明自?己是真正的小公子,但是他绝不会只证明给某个人看。   仅仅一个宣明帝知道,怎么够?   这潭浊水,必须搅得足够混,才精彩啊。   没有更?多的人下场,他怎么下这盘以“天下”为题的棋局啊?   林夜眷恋地欣赏着自?己的血,黑夜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。   众人听到他幽声说:“我的血,可以帮宣明帝治病。但我的血不只可以帮宣明帝治病,我可以帮任何人治病、活命。比如高太守,他死的时候,心脉还?没有完全停。只要有一口气在,我就能让他活过来。   “诸位,你们不想?要这样的血吗?你们还?想?为宣明帝卖命吗?”   江湖人目光闪烁,将士们蠢蠢欲动?。   高太守怔忡地看着林夜,他发现自?己不认识自?己这位“忘年?之交”。   他看到林夜目光变得幽冷睥睨,引诱着在场所有人:“奇宝者,天下共逐之——”   --   宣明帝不是想?隐瞒他的血的秘密吗,他偏不隐瞒。   宣明帝不断派人试探、刺杀,他就要将血的秘密宣之于众。  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,宣明帝是为私心,而不是什么大?义。宣明帝是贪婪,而不是什么明君。   从?此以后——   奇宝者,天下共逐之。   当林夜的血不再是独属于李氏皇室的秘密后,想?要他的血的人会变得何其多。宣明帝若还?想?得到他的血,便不能再行隐晦之事,必须正大?光明地配合他的和亲,一步步走。   甚至,当他的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时候,宣明帝会怕人抢走他,会真正派人保护他。   他就是要,牵着宣明帝的鼻子走,让和亲这条路,必须由他说了算。   林夜周身还?在渗血,他滴血的心口,看得众人着急,想?要劝他珍惜。而林夜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,公然宣布:   “回去告诉你们的陛下,和亲是和亲,俘虏是俘虏。我只和亲,绝不为虏!”   --   天凉风吹,黑夜暗如幽火。   遍身是血的林夜,俄而抬目,看向了一个方向。   他的傲慢、放肆、疯狂,在看到那个人影时,倏然收住。   他喃声:“阿雪。”   失血过多让他视野模糊,而他恍惚看到雪荔朝他走来。   就好像,黑夜中,下了一场雪。   雪荔从?那片黑白相?间的飞雪中走出,她本身就是那片飞雪。   雪荔清泠泠,幽静静,越过数不清的人头,看到了林夜。   她从?死了的冬君那里得知方位,心不在焉地朝此地赶来。她赶来便看到一场大?戏,没头没尾。她不关心戏的开幕与落幕,她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,以及人头后最好看的那一颗。   好多人。   雪荔想?:不会又?需要我动?手吧?   不,不行。   这一次,人太多了。她已经?在冬君的阵中受了伤,她再动?手,连她也会受伤。   雪荔想?要找个没人注意?的地方坐下,想?要转身掉头躲开是非地,但雪荔一眼看到了林夜。   他流了好多血,双目涣散,看着凄然。   雪荔在自?己未曾想?清楚时,步步朝前走。   她身上有一种“事不关己”的无烟火气,而身前那些?将士和江湖人,大?约没想?明白该拿林夜怎么办,竟眼睁睁给雪荔让了路。   林夜似从?怔忡中醒来,也朝她走去。   身边人勃然按住兵器,踟蹰着是否动?手,何时动?手。   高太守分明活了,他扶着树身,呆呆站起?。他只是盯着林夜,脑海中回荡着那句“我是林照夜”。   照夜、照夜……照夜这个孩子!   高太守双目噙着泪,万般情感涌至心头,他痴痴地看着雪荔走到林夜面前,林夜站到雪荔身前。   无论何时何地,雪荔的眼睛都是干净而平静的。   林夜轰然朝她倒去。   她没有躲。   她想?若是她躲了,以他此时的状态,他可能就要摔死了。   雪荔被撞得跌坐在地,林夜伏到她身上,趴到她怀里。他全身剧痛,周身冰冷,意?识模糊,可他摔下去时,如同闻到雪香,如同听到梵音。   林夜露出天真的、伤怀的笑。   他心里住下了一个小娘子,洁净如仙,灵动?如鹿,安静如夜。   他想?到幼年?时,阿爹搂着阿娘,哼的一首儿歌:   “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,哼着歌儿跟随她。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,跑过追不到的月亮。  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,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。他在唱呀——  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,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。杀人用计皆如意?,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。”   林夜颤巍巍地伸出手,指尖抹着自?己那来自?心口的血,抵到雪荔唇间,朝她口中塞去。   他轻道:“阿雪,别浪费……”   他在她怀中晕了过去。   --   落叶漫天,天上皎月爬云。   夜幕覆盖下的山林中,雪荔静静跪坐,任由少年?公子伏身晕倒。   他胡乱伸来的手指摸到她面颊,坚持地塞入她口中。她不知那是什么,又?因他此时的状态而心神恍惚,她便松动?了口,任由他的指尖递入。   她的舌尖,碰到他柔软的手指,微腥的血液。   他的血,顺着她的喉口,流向她的五脏六腑。   雪荔闭上眼,任由林夜晕在怀中。   天地阒寂,一轮皎月悄然爬上树梢,落在二人身上。月光如飞雪,笼罩着少年?男女。   --   将士们:“太守、太守……”   江湖人咬牙:“别管了,先拿下小公子。他的血……等拿下他,我们再说!”   阿曾横剑于胸,挡在雪荔和林夜面前:“谁敢动??!”   高太守张张口,心乱如麻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万千条人命和林夜告诉他的秘密,在他胸口摇摆,他迟迟做不下决定。   而他的人手不再等他做决定,眼看着江湖人奔过去,将士们跟着出手。   林夜的暗卫们重新拾起?兵器:“保护小公子。”   --   雪荔静跪于地。   向她和林夜冲来的杀戮,她好像一点也听不到,看不到。   她闭上眼,舌尖抵着少年?的手指。甚至在他晕倒过去后,他的手指朝下滑落,她倏地抓住他的手。   她握住他的手,细细舔去他指尖上的血。   她分明感觉到,一股热意?,自?他的指尖传来。他的血,蕴含着庞大?无比的力量。   她感受着这股力量流遍全身,她发现自?己在冬君那里受到的伤,在飞快地愈合。她同样发现,自?己的五感变得强大?,自?己的心跳在跳动?。   她听到了风声,感受到了风吹拂着脸颊的寒冷。   她听到了怒喝声,感受到了那些?声音的杂乱,声音中蕴着她还?没明白、但她瞬间感受到的情感。   这一刻,整个天地在她眼中,变得有些?可怕。   她可以感受到林夜的心跳,尝到他血迹的味道,咬着他柔软的手指。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,听到他的呼吸声,感受他的战栗感。   她注意?到缥缈的花火,察觉到他人的怨气。   她有强大?的五感,可她好像从?来没有“感受”到过。   此时此刻,她在感受——整个天地,如地龙翻身,活了过来。   雪荔闭着眼睛。   她脑海中,浮现雪山中帘拢后的玉龙。玉龙说:“你此生此世,都要为了强大?的武功,而丧失对世间万物的感知。”   她脑海中,出现言笑晏晏的宋挽风。宋挽风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:“我该怎么和你说呢?你永远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,不知道我的意?思到底是什么。”   仇视她的人,一个个红着眼:“是你杀了楼主。”   哀其不争的人,一遍遍质问她:“楼主死了,为什么你不掉眼泪,为什么你不难过?”   雪荔看到玉龙倒在血泊中,静静的,冰凉的,好像要融化在飞雪中。   雪荔看到宋挽风越走越远,独身长行,说她不懂,说她永远不必跟随。   雪荔听到自?己忘恩负义的话?:“我为什么要哭”,“为什么要查真相?”。   她听到林夜的笑声,拂过她耳畔。她看到他踩在高墙上跳跃,看到他背着她奔在山间小道,看到他在火海后的小巷中将她扑倒在地。   林夜的笑容,玉龙的朦胧,宋挽风的背身,冬君死在树林中的绝望。雪山的冰冷,天地的无情,世事的磋磨,周围所有人的目光,都看向雪荔。   他们的声音形成一道罡风,罡风如冰刃,庞大?澎湃,朝她的心湖袭来——   “阿雪。”   “雪荔。”   “小雪荔。”   “雪女。”   那些?声音,最后融为一句:“阿雪,别浪费。”   --   阿曾和数量不够的暗卫,无法保护中间空地上的雪荔和林夜。   阿曾不敢保证雪荔会出手。毕竟在阿曾眼中,雪荔冷漠得十分残酷。如今林夜晕倒,阿曾只能在二人周围游走,试图将所有伤害他们的兵器拦截。   但阿曾只有一人。   窦燕抓住机会,抓过长剑,袭向中间那二人。   长剑眼见要刺中,忽然被一只手握住。   雪荔睁开了眼。   雪荔将林夜放在地上,站了起?来。她空手握着窦燕的剑,窦燕动?也动?不了,看着雪荔的血沿着剑锋滚落。   雪荔像是倏然清醒,像是倏然变得很?不一样。   雪荔迷离的目光,错过窦燕,看向混乱的人影。再有敌人袭来时,“问雪”拔出,杀人伏敌——   “有我在,谁都不能伤害林夜。”   --   当粱尘和他的救兵赶到时,此间已沦为修罗场。   阿曾疲累,窦燕倒地,高太守发怔。双方伤亡惨重,动?弹不得。   月色下闪烁的白光中,只有雪荔站在血泊中。她被众人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,畏惧地仰视着。 第43章 “除非心脏上的血会从鼻……   癸未年五月廿日,林夜渡血于我。我承其情,杀百千人,救他性命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》   那?一日的事,以雪荔杀戮、粱尘来援收尾。   粱尘用小公子的手信,要求诸城出兵时,他们尚且忐忑。当粱尘亮出“陆氏”腰牌时,众官署迫不及待地出兵支援,不敢得罪这位出身于陆家的小郎君。   粱尘心情复杂。   他走出家门,离开书院,便是不想世人只将他当做“陆氏”。然而如今情至危急,他依然要用自?己别扭的不愿提及的身世,来帮人救己。   恐怕,他亮出自?己的腰牌后,那?些人会拍马屁,连夜向他父亲告密。   他当日逃出书院,路遇林夜。那?是一段传奇的开始,他分?外喜欢这段路程这段故事。他还?未走到?终点,未护送林夜到?北周,未看林夜大显身手。   他怎会愿意回去做“陆氏小郎君”呢?   可他忤逆不了父亲。   粱尘心中郁郁,却强打起精神,照料这一帮“老弱病残”。   高太?守“叛国?”之罪坐实,被关了起来,等候押送建业候审;   将士们和满城百姓皆被审讯,责问?他们知道?多少,根据实情而判生死;   “秦月夜”那?些追杀雪荔的杀手们折在城北林中,被林夜派去城中援助明景的杀手们,此时才后知后觉,知道?自?己所为,大约已经背叛了“秦月夜”。他们神秘的“冬君”首领,不知要将他们带去何处。   而窦燕,嗯,暂时还?没人顾得上理会窦燕。她只是如先前一般,又被关了起来。   阿曾受伤严重,雪荔亦受伤惨重。   林夜更是在刺心脏后,情形惨淡。大夫们不知花了多少精力,才保住林夜这条性命。   阿曾和雪荔自?去养伤不提,林夜昏迷三天三夜,高烧不住时又浑身冰凉,气脉时而能摸到?又时而虚弱得如同死尸。   粱尘胆战心惊日夜照拂,只有阿曾态度如常。   阿曾很平静:“他会醒来的。他可是‘林夜’。”   不得偿所愿,怎敢赴死?   不大志所成,岂敢中途夭折?   林夜昏昏沉沉,时好时坏。五日后,他到?底从病魔下再一次挺了过来。   五月末,林夜刚刚好一些,能下床走路。他任性地非要去见高太?守一面——建业来人,押送“叛国?贼”高明岚回朝受审。   叛国?罪当诛。   如无意外,这应当是林夜最后一次见到?高明岚了。   半昏屋室中,高太?守蓬头垢面,手脚被缚。   他此时还?是官身,便没有受到?太?多折磨。但他先前被“杀”,虽然林夜救他活命,可并?无人为他处理伤势。   高太?守活着,身体却非常虚弱。   他此时并?不在乎自?己虚弱与否。他靠着白墙,日夜沉思?,双目呆滞。   林夜开门而入,落座室内,看到?的便是这番颓靡无比的高太?守。   高太?守见到?的,也是一个病弱不堪的林夜——   六月时天,林夜披着貂裘。审讯室内烧起了炉火,烤得高太?守额上渗汗,而林夜坐在火边,一丝汗也没有。少年肌肤透白,颈上青筋看得分?明。   这是一个憔悴伶仃、病骨支离的小公子。   高太?守心中骤痛,难以想象林家的血脉,如今只剩下一个林夜。可林夜病成这样……疼爱他的人,黄泉之下,如何忍看?   高太?守还?记得自?己和林夜祖父的通信,记得林老将军托付他照看林夜。隔着千山万水,高太?守没有照看过林夜什么,但他和林夜通信多年,他深深敬佩这位小辈,并?对林夜抱有期许。   他常想着,自?己是不成了。可是照夜还?年少,还?没长成。如果照夜在,只要再给照夜十年……照夜一定能收复河山,统一南北,换大周神州一统。   此时此刻,命运兜转,时岁斗移,高太?守和林夜,在这种情况下重逢。   故人相?见不相?识。   但林夜抬起的眼?睛,是一团明耀万分?的火,带着烧不尽的少年意气与野心。病骨无法折服他,磨难不能摧毁他。   他走在一条旁人没有行过的千山大道?上,高太?守不知他会何去何从。   高太?守低喃:“照夜,你到?底在做什么?”   林夜弯着眼?睛,笑?一笑?。   他将自?己的计划告诉高太?守,高太?守晦暗的眼?神渐渐亮起。若是林夜的计划可成,若是北周臣服于林夜,那?襄州不就可以保住了吗?   高太?守语气急促:“我愿意助你!”   他用热烈的眼?神盯着林夜:“照夜,想办法救我一命,让我跟随你。你连杨增都愿意收留,让杨增帮你办事,我的才能只会在杨增之上。我们联手,你的计划会实现得更容易。”   林夜噗嗤乐。   他因笑?而牵动心脏,登时痛得面无血色。可他这个混不吝,再痛,都要哈哈哈笑?完:   “不一样。杨将军呢,是心有大志,不明白自?己为什么战胜了,还?和我一起‘死’在西蜀。如果不是我救他,他就真?的死了。他想弄清楚原因,而我恰恰要去见宣明帝。这才是我们合作的前提。   “我和你有什么前提呢?”   林夜起身:“叛国?者当诛。我不和叛国?贼合作,也不会救叛国?贼。”   高明岚怒声:“那是因为南周朝廷不作为,亏待我等军士……”   林夜打断:“那?你就去有作为,你就去当那?把刺入猖狂小人心中的刀!”   高太?守滞住。   林夜离去前,最后看他一眼?:“我此时留你活命,是为了让你在被押送建业的一路上,好给无数前来刺探你的江湖人提供机会。他们会不停试图劫狱,不停问?你——小公子的血是不是真?的‘灵丹妙药’,是不是真?的可以生死人,医百病。   “我需要你当个证据。但凡你还?有一点良心,你就去告诉所有朝你打探消息的人:是的,小公子就是这么厉害。   “我要释放天下人心中的贪欲,我要这贪欲和宣明帝为敌,要间离江湖人和北周朝堂,要制衡宣明帝。   “此后,你我不会再相?见了。”   --   高太?守于当年秋问?斩,问?斩时有人来救,他拼力杀一佞臣,死于乱刀下。林夜彼时身困北周,自?顾不暇。   二人余生再未相?见。   --   当下里,林夜走出关押高太?守的房舍,扶着墙便感到?头晕。   他晃得跌晕时,旁边有人伸手来扶他。   林夜恢复神智,定睛一看,恍然笑?道?:“原来是明景小娘子。”   明景有些不好意思?。   暑天下,少年公子披着白裘,风吹衣扬落拓风流。她越看越喜欢,便越发热情。   明景好歹记得自?己是扶兰氏公主?,不可掉了身价。   她尽量让自?己端庄一些:“我是来谢小公子救命之恩的。我当初和自?己说过,我给大周南北都送了消息,谁最先救我,我就把我知道?的那?个了不起的消息告诉他……”   林夜抬手打断。   他笑?眯眯:“听起来,你要说的话很长。那?不如找个时间,详细和我说。此时我有要务在身,恐怕没精力听你的话。”   明景有些茫然地朝墙角角落瞥了一眼?,那?里站着粱尘。   粱尘朝她耸肩,意思?很明确:看吧,我已经告诉你了。他此时是不会听你说话的,他有别的事要做。   明景着急:“我要告诉你的事很重要,是关于你们国?家的大事。你真?的不关心吗?”   她比他要着急。她要拿着这个消息卖他人情,换他庇护呢。   从之前襄州的事,明景已经看出来,这位和亲的小公子非常聪慧。有这么聪慧的脑子和这么高贵的出身,扶兰氏复国?可望。   林夜十分?无辜:“我关心啊。可是我又不是皇帝,必须日理万机。你就不能缓缓,再告诉我?”   他捧着心脏忧伤道?:“我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,你们就接二连三地来找我,拿琐事烦我。我会累死,会早衰的。那?怎么行?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。”   明景盯着他这副病歪歪的破身子,他说“长命百岁”,她觉得他在开玩笑?。   明景匪夷所思?半晌,不甘心地扁嘴:“好吧,我稍后再找你。不过你现在,要去哪里啊?要去审问?那?个窦燕吗?”   肉眼?可见,林小公子素白的脸,添了些桃红色。   他不自?在地撇过脸,含糊道?:“我去看望病人。”   明景恍然:“阿曾吗?他确实伤得挺严重。”   林夜目光闪烁:“阿雪。”   明景:“……”   她再次瞥向远处的粱尘,远处的粱尘再次给她一个“我说吧”的眼?神。   --   雪荔的情况,是他们都不太?清楚的。   那?夜雪荔大杀四方,杀得敌人肝胆欲碎,也将自?己人吓得不轻。阿曾担心雪荔杀得失去神智,粱尘赶来后有点不敢和她对视。   雪荔见他们到?来后,便晕了过去。   而这些日子,他们照料着公子,雪荔却关紧门窗,不需要他们照料。   粱尘领着大夫在门外苦口婆心,屋中少女理也不理。实在无奈,粱尘只好把药留下,又将一日三餐送来。   如今距离那?日襄州之变,已经过了五日。林夜都苏醒过来了,他们依然没有见到?雪荔。   林夜清醒后,听粱尘说起情况。他心不在焉,却决定亲自?去看看雪荔。   这时候,雪荔蜷缩着身子,伏身睡在床上,陷入自?己的梦魇中。   林夜的那?滴血,好生可怕。   她开始感知周围所有人的情绪,这么多的陌生,这么多的异常。甚至她自?己的情绪变化?,都让雪荔感知到?。   她为这些东西,第一次生出“畏惧”。   她此前不知何谓畏惧,今日却因为畏惧而陷入梦魇。   雪荔在梦魇中,回到?雪山,见到?玉龙。   她已经习惯自?师父死后,自?己经常梦到?玉龙。   这一次,雪荔站在风雪之外,看着那?竹痕斑驳。   竹帘后玉龙朦胧得如梦幻的身影。少女低下头,看到?血从竹帘下渗出,朝她脚下蜿蜒而来。   雪荔第一次注意到?梦境的寒冷,此间的荒芜。   雪粒子拍打在她颊面上,雪荔朝着竹帘轻唤:“师父。”   一如既往,帘后的人没有回答她。   而雪荔低下头,看着自?己手掌间的落雪,她喃声:“我好像……拥有感情了。”   “不可,”玉龙的声音响起,“无心诀要求你心无旁骛,要你牺牲自?己对外界的感知。如果你有了情绪,心中有了波澜,你如何更上一层楼?”   雪荔不说话。   玉龙:“你要成为天下第一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我努力练功,也会成为天下第一。”   “但你会花费长久的时间,你无法再事半功倍,”玉龙变得急躁,玉龙的身影在竹帘上晃动,玉龙要从竹帘后走出,“雪荔,不要产生感情。”   天地间的大雪,和玉龙的声音一道?回响,震天撼地,袭向雪荔:“无心诀。”   “天下第一。”   “封印感情。若你不会,我会下手。”   雪荔仰头,凝视着从帘后一点点走出的玉龙。   她就要在梦中见到?玉龙的样子了。她心脏不可避免地疾跳。疾跳的心脏让她害怕,但她目不转睛。   玉龙从帘后走出,雪荔趔趄朝后一退——   她看到?的是周身染血的师父,倒在血泊中的师父,筋骨尽碎、死于“无心诀”的师父。   这样的师父跪在雪地中,看着她:“封住感情。”   雪荔朝后步步退。   雪荔轻声:“可是……我想挽留你。”   玉龙空洞的滴血的眼?睛,隔着风雪,和雪荔对视。   雪荔心间微弱的声音,渐渐变大:“我想知道?谁杀了你,为什么要杀你。我想为你找到?真?凶,为你报仇。如果我的感情再次失去,我便会忘记这些,会不在意这些。”   雪荔声音发抖:“我不想忘了你,我不想不在乎你。   “那?种感觉,实在、实在——”   一滴血不可能让她情绪与常人无异,但是一滴血,救了她的心。   那?滴血在她心中生了种子,枝蔓缠上她心口。   她不曾看到?开花结果,但她已经觉得孤独,觉得自?己像白眼?狼一样。   雪荔湿润的眼?睛抬起,望着天地飞雪:“我应该查真?相?,应该为你复仇的……”   --   “笃、笃、笃。”   平缓的三下敲门声,将雪荔从噩梦中唤醒。   她醒来后伏身,怔坐在床头,看着自?己沾满冷汗的手掌发呆。   “无心诀”。   日有所思?夜有所梦。是否现实中的担忧,照入梦境中?   真?实的玉龙已经不可能睁开眼?,梦中的玉龙则放大她这几日心中的慌乱。   情是什么?   是一些嘈杂的声音,混乱的心绪,自?己不拥有的东西。   她的心间没有昔日那?样平静,这让她困惑茫然。她生惧生忧,而甚至,连这样的情绪,她都没有感受过。   人如何面对自?己不拥有的东西呢?   “笃、笃、笃。”   三下敲门声继续。   这一次,清亮的、带笑?的少年声音如月光下的山间清泉,缓缓流入雪荔心房:“是谁还?在睡懒觉,不肯给尊贵的小公子开门呢?”   少年慵懒打哈欠:“我备下了好多好吃的,要是那?个谁再睡懒觉,就吃不到?了哦。看看哦,我备下的有,唔,三脆羹,紫苏鱼,旋索粉玉棋子,姜虾、白肉夹面子、海红、牙枣、霜蜂儿?、梅汁……”   雪荔不饿。   雪荔被他的“报菜名”,说饿了。   雪荔怔坐在床边。   她散着发,神色迷惘,心中渐渐宁静下来。   很奇怪,她这几日听到?很多人来人往,皆不舒服。她不愿意见他们,不愿意面对这个在她眼?中变得不一样的世界。但是林夜的声音缓缓流来时,她不觉得惊慌。   她重新获得宁静。   也许是,她本来就经常听他的声音吧。   林夜还?要继续报菜名,不妨木门“吱呀”被拉开,少女出现在他面前。   那?种感觉,就像是天光骤亮,光华陡注。  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?襄州混乱一夜,雪荔从黑夜中走来,如飞雪沐身,如灵鹿出林。   此时的雪荔,散着发,垮着眼?。她好像刚睡醒,杏眼?湿漉,唇珠丰润,既天真?无邪,又透着一腔不谙世事的少女妩媚。她望过来,林夜一口气哽在喉间。   他骤然脸红。   他睫毛飞颤着别开眼?,咳嗽了起来。   雪荔静静地等他咳嗽完了,才说:“你离死又近了一步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瞪她一眼?,斥责道?:“说什么呢?又咒我死。多亏是我,不和你计较。旁人不得呕死,记恨你?”   他语重心长劝:“阿雪,好好说话。”   雪荔看着他。   她冷漠的心,在他熟悉的插科打诨中、明亮染笑?的眼?睛下,一点点生温。她看着他,就好像快要忘记先前的噩梦,忘记心中的不安。   二人四目相?对。   林夜目光又要闪烁着飘移开时,雪荔问?:“你不是带了很多吃的吗?在哪里?”   她看着这个两手空空的小公子。   林夜调皮地朝她挤一下眼?睛:“看望病人,不得带些吃的喝的吗?可我听粱尘说,你一个时辰前刚吃过,你也不需要吃得那?么勤吧?你天天睡觉,吃多了,身体会不舒服。”   他脸皮好厚,偏灵动可亲:“我是为你着想啊,阿雪。我是来探病的,意思?到?了就行了嘛。你不会和我真?计较的,对不对?”   雪荔迟钝点头。   她想说“你看着比我更像病人”,但她还?没说,这自?来熟的林夜就绕过她,堂而皇之地走入她屋中。   雪荔茫然了一下,以为这是正常的,便也关上门,回屋面对他。   --   林夜言简意赅地和雪荔说了一下如今情形。   他知道?雪荔最挂念的,便咳嗽一声,强调道?:“你放心,我一分?钱都不会少了你。你好好养伤,不必为钱财担心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她此时心中最重要的已经不再是钱财了,若不是他提醒,她已经忘了他欠自?己好多钱。她心里想的是玉龙,想的是师父。   她还?在想,林夜的血……林夜的血,这么厉害吗?   雪荔的目光,落到?了林夜胸口处。隔着白裘,她看不见他的心口。   林小公子涨红脸,侧过头,挡住自?己身体,警惕道?:“你想干嘛?”   雪荔挪开目光。   林夜有些了解她,不放心地提醒道?:“杀了我,我就死了,就没人给你钱了。你要想清楚哦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她恹恹问?:“那?你来做什么?”   林夜捂腮。   他心中有自?己的一腔小心思?。那?小心思?熨帖着他的心房,无论在睡梦中还?是在清醒,他明明病着,可牵肠挂肚的感觉实在不好受。   他觉得、他觉得……   林夜垂下眼?,又抬起眼?睛,悄悄觑她。   他实在觉得她漂亮。   襄州之乱那?日救他的雪荔,尤其漂亮。   粱尘讲述中那?个为了他大开杀戒的雪荔,尤其动人。   而这样的少女安静地拢着膝,坐在床榻上,乌发如云拂肩,托着她皎洁秀美?的脸颊。他在心中惊叹一万遍,他却不敢惊动她,怕她离去。   林夜踟蹰半晌后,垂下头小声:“既然你没有什么大伤,我能再雇你,让你帮我做事吗?”   又要做事?   雪荔立刻抱住被褥,朝床榻上倒去:“我没有好。我受伤了,我起不来床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瞠目结舌,又好笑?地看着那?个瞬间躲入被褥中、只露出一双眼?睛的雪荔。   他有时不懂她,有时又会福至心灵,奇妙地察觉她的可爱。   比如此时,他便迟疑着看出来,雪荔在犯懒,在躲懒,在逃避“做事”。   她不想干活,她只想躺着。   林夜眼?睛弯着,望着她的眼?神温柔至极。   他顺着她的意,笑?吟吟:“好吧,那?看来,你只好继续养伤了。” 竒 書 蛧 ω W ω . q ì δ ん ū 玖 ㈨ . C ǒ m   雪荔点头。   林夜逗她:“既然你因我而受伤,看来我得负担你养伤时期的各种费用,对不对?我又这样有钱,当然不会委屈你,对不对?”   雪荔眼?睛清亮如雨。   昔日她没有感情,此时她的心脏好像朝好的方向跳了一下。   雪荔不厌恶这些,她便继续点头。   她实在可爱的……他几乎想弯下腰抱抱她揉揉她,但他终究只敢侧过头咳嗽,掩饰自?己的心绪。   待他好不容易控制住,回过头,便见被窝中的雪荔偷偷摸摸地探出头,好像很好奇他怎么病成这样。   雪荔少有的有良心,轻声:“你要不回去休息吧。”   林夜犹豫一下,说:“我若是走了,你是不是不会让人来陪你?”   雪荔点头。   林夜:“生病的人,是非常脆弱,非常寂寞的。你若是不想见旁的人,烦旁的人,我也走了,你会不会害怕呢?”   雪荔本想说自?己不会,但她想到?自?己如今状态,便有些困惑。   她不说话,林夜忽然自?来熟地探身来,摸到?她被衾。   他想当个体贴的小公子,为她拢好被褥。但他不小心摸到?了她细白柔软的手指。他心中一颤,本能地握住了她手指。   雪荔低头。   林夜知道?自?己该放手,但突然间鬼使神差,他想到?:有什么关系呢?她不知道?他的心思?,也不在乎他的心思?。   林夜手指轻颤,心跳急促,却八风不动:“在我老家,探病的人要握着生病人的手,哄着病人睡,病人的病才能好得快些。”   雪荔:“建业有这种风俗?”   林夜认真?点头:“是的。”   雪荔:“哦”。   --   一室之中,少女乖乖地闭着眼?睡在被衾中。林夜掩着自?己的司马昭之心,心慌气短地握着她手,哄她入睡。   他为了做得像个样子,不引起她的怀疑,他干脆两只手一起,握着她一只手。   他硬着头皮,为她唱着儿?歌,把这“老家的习俗”,编得像点样子。可混世小魔王会唱什么小曲呢,他只会唱山间那?种情歌:   “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,哼着歌儿?跟随她。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,跑过追不到?的月亮。  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?坡,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。他在唱呀——  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,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。杀人用计皆如意,比不过娘子一个眼?神。”   他目光眷恋地望着她的睡颜,贪婪地追随着她。   她的一眉一眼?,都生得非常的……   林夜探出手指。   雪荔忽然睁开眼?:“林夜……”   她话没说完,便见林夜受惊般地朝后一缩,他整个人狼狈地后仰着身,从床畔边跌下去。   这变故太?快了。   雪荔吃惊地从床上爬起来,竟然没拦住他。   “咚——”   林夜摔跌在地。   --   下一刻,衣衫不整的雪荔急匆匆出门,去找大夫:   “林夜在我房中晕倒,流血了。”   众人目光诡异,又纷纷着急:“流血?心口伤势恶化?了?”   雪荔说:“除非心脏上的血会从鼻子里流出来。”   众人:“……?” 第44章 “你像点样子好不好?”……   无论如?何,因为林夜的一场闹剧,雪荔开始走出屋门,重新和?众人有了?交际。   林夜则被粱尘和?阿曾轮流批评——   “鼻血?鼻血!”   “你像点样子好?不好??”   林夜一边略微羞耻,一边靠着自己极厚的脸皮,继续淡定自若。更重要的是,林夜不好?意思缠雪荔,终于肯见扶兰明?景了?。   因林夜尚在养病中,二人便在林夜的寝舍相见。   夜半天光泻,门窗半开,屋外侍卫可窥得?屋中情形。   林夜招待客人招待得?光明?正大,绝不给外人一丝遐想的机会。   明?景自然是不太懂中原人这些礼数的。她在夜中来到小公子的房舍,乖乖坐到案几前探病。   明?景望一望少年郎君羸弱却秀美的面容,心?中生起些向往。   他?们的孩子,该多漂亮啊。   明?景正襟危坐。   林夜自然不知明?景在想些什么。   他?为明?景倒茶,素白修长指骨拂过青玉色茶盏。当他?正经起来时,举手抬足间彰显大国之风:“此次能窥破襄州的阴谋,多亏明?小娘子的相助。”   明?景不懂谦虚,露齿而笑:“叫我‘明?景’便是。”   她又有点疑惑:“我也?没做什么。”   林夜摇头,客气间,他?真的感激明?景:“若非你向天下传书?,说襄州城中有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,我也?不会来襄州。若非你潜伏于太守府,发现太守府有密道,我也?不会一刚进城就怀疑太守。你事事引导我去查,若非你递了?钩子,鱼也?浮不上来。   “这桩关乎国事的秘密,当真是一份厚礼。我承你大恩,若你有什么需要相助的,我自然倾囊相待。”   林夜的感谢还没落到实处呢,就开始耍无赖了?:“不过提前说好?,若你提出难实现的要求,你就再想想。”   明?景起初在笑,后来有些云里雾里。   再到最后,她已?然听不懂他?在说什么。   明?景惊道:“什么?你以为‘高太守叛国’这件事,就是我说的大秘密?”   林夜困惑。   明?景呆滞半天,开始坐立不安。   她歪头比手指,将拇指和?食指间距离一点点缩短:“小公子,有没有一种可能,我没有你想的那般深刻,我十分?肤浅?”   林夜茫然。   想了?想,他?还是茫然。   他?的眼?睛落到明?景脸上。   明?景再顾不上欣赏他?的美貌了?,一口气说出:“我指的秘密,是霍丘国。”   林夜挑眉:好?实诚的小公主。   明?景稚嫩的面上,浮起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懊恼与仇恨相见的神情:   “小公子,霍丘国的复仇,已?经生根发芽,席卷而来。”   --   远离襄州,有两骑快马,相携而行。   襄州如?今被重兵包围,北周和?南周朝廷各有所怨。“秦月夜”牵扯其中,折损不少。这二人在兵马围城之前,便迅疾出城,披星载月,远离那座是非之城。   天光暗下,星河铺出一条逶迤曲折的夜色小径。二人入了?深山,将马拴好?,一前一后地?走入一山洞中。   夜风冷寒,吹拂二人斗篷。入洞之时,星光倾泻,照亮二人面容。   身材高大者,是一位青年郎君。他?走路闲散,神色倨傲。   身材魁梧者,是一位中年郎君。他?步履沉重,面容深沉。   二人的共同点是,眉目深邃,眼?珠微蓝。他?们非大周人士。   --   深夜烛火映照窗棂。   明?景激动之下,在屋中疾走:   “小公子,你们南北两周斗得?厉害。你们不知道如?今的西?域,和?你们想象的,已?经不一样了?。最近三十年,西?北沙漠海出来了?一群人,是我们没见过的。他?们好?战嗜杀,烧杀抢掠。他?们有强壮的男人,悍勇的女人,肥硕的马匹,锋利的武器。   “我阿爷派人追查他?们很久,认出他?们是西?迁部落中一族遗民,在沙漠海重新建国。他?们从很远的地?方?回来,发现绿洲,找到铁矿,赶走我们。   “我阿爷的人深入打探,九死一生后,好?不容易探出的消息是,那个国家,便是那个一百二十年前,和?你们南北周结仇的霍丘国。   “霍丘国被你们打败后,就一直往西?走。连我们居住西?域者,都找不到他?们的踪迹,何况你们。最近十年,西?域四十六国,在一一消失。我阿爷怀疑,小国都是被霍丘国灭了?的。   “他们开始追杀我们扶兰氏。半年前,我们向大周求援,但不管是北周还是南周,都不回应我们。”   林夜目光微闪。   朱居国向两国求助的时间,正是南北两国议亲的时间。两国忙着和谈大事,确实不在意周边小国的生死存亡。   明?景眼?中润着一腔湿意,她吸吸鼻子:“我阿爷说,这很正常。谁手中有兵、有钱,谁就是爷。我们以前只?是你们的应声虫,谁给奶我们就叫谁爷,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,都不会信任我们。   “那群人冲入我们的绿洲,掳杀我们的人。我的勇士们保护着我,带我逃出朱居国。   “他?们一直追杀我,等到我逃到大周的国土上,这些追杀才少了?。我就猜,他?们害怕你们,不敢在你们的国土上大张旗鼓地?行凶。   “霍丘国敢屠杀朱居国,是因为我们弱小。我们这样的小国,夹缝生存,必须要依附于一个强大的国家。我们只?能选择霍丘、南周、北周。   “霍丘国灭我家国,我绝不会依附他?们。我便看向你们——北周和?南周,谁都可以。谁先找到我,我就跟谁。”   烛火照耀着异国少女明?丽而坚定的面容。   明?景朝着林夜,目中水光粼粼:“扶兰氏王庭现在应该只?剩下我一个人了?,我希望小公子帮我。   “小公子今日帮了?扶兰氏,我发誓,扶兰氏日后千百年都敬奉南周,还会帮你们统御西?域,绝不背叛。”   林夜听得?漫不经心?。   他?笑:“可你现在什么也?没有。”   明?景连忙:“我有些旧部,只?是数量少而已?。离开大漠后,我让他?们分?散开,不和?我同路。我怕我们全都被杀死,朱居国的人,能活一个是一个。我、我的旧部,全是女兵……”   林夜诧异:“女兵?”   明?景苦笑。   朱居国太弱小了?。无男人可用,女人便要持刀上阵。男人战亡,女人便要站出来保护老幼。   明?景语无伦次:“我听说你是要去和?亲的,你们中原女人都比较柔弱,我的女兵可以送给你,以后保护你的夫人。但是现在不能送,现在我还需要她们。   “我、我了?解西?域四十六国的全部势力,我、我会多国语言,可以和?他?们交涉。虽然他?们现在一定被霍丘国灭了?大半,但是你们想要统御西?域的话,你们的兵马无法长时间深入大漠,你们需要我。   “对,我还会‘御兽’。我们扶兰氏的‘魔笛’在西?域非常有名,以前我们那么小都能活下来,就是靠这种本事。只?是霍丘国太强大了?,他?们不怕我们的‘魔笛’……   “我不想扶兰氏消失,我想扶兰氏被铭记。我听说大周很厉害,你们的文化很厉害,你们可以统治这么辽阔的国家,一定有过人之处。我要向你们学习。”   少女竭尽所能,想要和?林夜谈条件。她还没学会中原心?计,不知道当她暴露所有筹码时,选择权便在对方?手中。   明?景见林夜沉默不语,心?中越来越沉。   泪水在眼?中打转,她煞白着脸,又鼓起勇气,盯着林夜漆黑不见底的眼?睛:“无论你需要做什么,我都会帮你。扶兰氏如?今活下来的所有人,都可以为你所用。你的事结束后,我、我……我需要你给我一片土地?,让我们定居,免受奔波之苦,不受大国侵扰。请求南周庇护我们。   “只?要你愿意,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做。我可以给你暖床,给你生孩子,保证不会让那位公主知道……”   “停,”林夜打断。   他?不说好?,也?不说不好?。   他?托着腮,若有所思地?打量着这位异国公主,判断她话中真假。   林夜心?中那盘棋局再阔一面,刀光剑影越发深重。他?盘算着局势微妙,口中只?逗趣一般笑:“这些话,是谁教你说的?”   明?景一怔。   她目光黯下,眼?中又有泪渍,但她很快擦拭掉,诚实道:“我阿爷教的。我们灭国那日,天好?晚,烧了?好?大的火。我从睡梦中被喊醒,发现外面已?经乱了?。   “我阿爷让我和?哥哥们分?批跑,把?一模一样的话教给我们。我哥哥们往西?边跑,我往东边跑。我后来联系不上哥哥们,可能他?们遇到了?霍丘国的兵马,已?经死了?。   “我可能是扶兰氏王庭最后一个人了?。我不能让阿爷和?哥哥们白死。”   少女怔怔然。   她想到那一夜无边无际的大火。   烈火焚去她对无上圣主的信仰,让她明?白圣主从不睁眼?。若圣主显灵,便不会让敌人凶残,子民凄然。   这世间唯一会帮她的,只?有她自己。   对于弱小的小国来说,生存,是第一要务。   弱小的西?域公主没吃过什么苦,但从那一晚开始,她的人生被劈成两半。前一半已?经结束了?,后一半,她需要自己挣出来。   林夜问:“你如?何肯定你说的是事实?你可有见过他?们?”   明?景比划道:“我说的句句属实,我用‘圣主’向你发誓!霍丘国三十年前重现西?域,出了?一个很厉害的王,我们都叫他?‘白王’。白王收服了?西?域最知名的四大刺客:青龙,白虎,玄武,朱雀。   “四大刺客,神鬼亦可杀。我们西?域的奶嬷嬷们讲故事,都说无论你身在何处,只?要他?们想杀你,你只?能提头等着。   “白王下面,还有一个特?别厉害的将军。就是这位将军指挥了?诛杀西?域四十六国的战争,还把?你们南北周蒙在鼓里,让你们一无所知。   “我们死了?很多人,才打听到:这一次,出手的人,是四大刺客中的‘白虎’,和?那位乌尔吟将军。白虎名字叫‘白离’,是白王的小儿子……”   --   远离襄州城的山间山洞中,篝火燃烧,在石壁上跳跃,映照两张异族人的脸。   年轻的瘦高青年,玩味地?看着旁边那位跪地?祈福,念着繁复的庄重的祈祷词。祈祷幽秘诡谲,从男人浑浊的喉咙中散出,飘逸在火星中。   此乃夜间祷告,是西?域诸神之上的圣主所传。如?今远在他?国异乡,有人虔诚,有人敷衍。   青年打个哈欠,伸手揉一把?自己的脸:“赶路好?久,你不累吗?”   他?是白王幼子,白离,亦是西?域四大刺客中的“白虎”。   旁边那位年长者,抬目瞥一眼?前者,说:“你太懒散了?。”   他?是此次计划的真正执行者,霍丘国的将军,乌尔吟大将军。   入了?大周后,为了?入境随俗,为了?不被人视为异类、不被人无故提防,乌尔吟为自己起了?一个大周名字:卫长吟。   从沙漠而出,穿绿洲,过山麓,渡长河。卫长吟和?白离遵守本国白王之命,执行这推迟了?一百二十年的“复仇”计划。   一百二十年年前,霍丘遗民在沙漠海中生不存一。一百二十年后,在伟大的白王带领下,他?们卷土重归。   卫长吟临行前,向伟大的白王发誓,一定为白王夺下大周,助白王一统天下。   大周国,无论南北,都要向伟大的白王称臣。   “白虎”,即,白离,眼?中浮出些微纯然的欣赏之色:“老卫,现在该做什么呢?我们已?经在圣火的指引下看到,雪女重现,就是那位小公子身边那个小美人。哎呀,我第一次见到她……很不错的苗子。”   襄州城北林中,雪荔杀戮之行,旁观者一清二楚。   若是连林夜队伍中的人,都开始怀疑雪荔到底是何身份,那么白离和?卫长吟这样的本就在找寻“雪女”的人,自然一眼?认出。   白离啧啧道:“那个春君,防着咱们。他?什么也?不说,看来并不想把?雪女还给我们。他?应当还是想把?雪女带回他?们‘秦月夜’。”   卫长吟淡漠:“他?们已?经带不回去了?。”   卫长吟从地?上站起,目光幽邃:“你对上雪女,有几成把?握?”   白离笑得?缓慢,乃是习武人的自傲:“玉龙楼主把?她养得?很厉害,但她还没真正长成。‘无心?诀’最高一层,她离得?还远。现在我若使出全力,雪女必死我手中。”   卫长吟提醒道:“我们要得?到雪女,而不是杀掉她。你不要胡来。”   白离满不在乎:“知道。你的计划嘛……我们接下来怎么办?”   卫长吟:“用上玉龙没用的最后一份药,让雪女彻底归顺我们。让……”   他?话音忽然收住,神色瞬厉。   猎风拂来。   那没骨头一样的贴墙而靠的白离倏然站直,迸发出一身锐气,他?鬼魅般地?飘挪一丈,袭向洞口正在靠近的神秘人。   青年攻击密不透风间,神秘人及时开口:“是我。”   神秘人披着斗篷,从洞外走入。由暗转明?,星光落在来人身上。   神秘人掀开斗篷,洞中篝火光将来人容貌映得?一清二楚。   洞中二人怔道:“是你……”   --   诡谲如?浓郁泼墨,浸染这片天地?。   自明?景离开后,林夜独坐幽窗下,思忖良久。   霍丘国、霍丘国……   大周南北皇室嫡系身上被种的奇毒“噬心?”,便来自霍丘国。   明?景带来他?不知道的消息,说霍丘国正在沙漠海崛起,在猎杀西?域诸国。   如?此一个正在崛起的强悍部落,又和?大周有着一百二十年的仇恨。南北周都是对方?的眼?中钉,对方?藏在暗处,南北二周还在互斗。   而林夜毫不怀疑,即使自己将这条重要消息上告朝廷,朝中人也?没人在乎。   在矜贵的大周士族眼?中,西?域部落不值一提,永远不会成为大国的威胁。在傲慢的南周臣民眼?中,他?们的敌人只?有北周,北周要他?们的小公子和?亲,他?们怨愤并仇视北周。   霍丘国可能将大周国视为毕生大敌,但大周国无论南北,都将瞧不起霍丘国。   此夜,明?景走后,林夜仰靠着长椅,宽松长衫拢着他?瘦薄的身子。他?指骨不受控地?在椅背上轻磕,宣告他?的焦虑。   他?和?南周建业的臣民不一样,他?没有长在富庶无忧的江南,他?常年面对的便是乱战、兵祸。林夜从不敢小瞧西?域,从不觉得?西?域不会影响大局。   他?欲与扶兰明?景合作,但是光义帝愿意吗,南周愿意吗,北周的意志,更如?何左右?   这道难题摆在他?面前。   林夜在夜中咳嗽,心?想:强大的敌人已?经行在深夜中,暗自潜伏,只?待日出。大周南北必须统一,一致对外。   --   城外山林,鸟雀拍翅。   神秘人向洞中二人颔首:“我回来了?。我们的合作,可以开始了?。”   二人目光闪烁。   白离重新靠回石壁上,烂泥一般地?笑:“是你啊。”   他?本能看向卫长吟,想看卫长吟是否早已?猜出来人的身份。   卫长吟面色如?常,大步走向来人,八风不动,嘲弄并警惕:“秦月夜的人,看来是抛弃宣明?帝,彻底选择我们了?。”   来人淡漠:“秦月夜从不是宣明?帝的走狗。”   神秘人声音在静夜中起伏幽微:“你们有所求,我亦有所求。‘秦月夜’和?霍丘国本就不可分?离,若非如?此,你们不会大张旗鼓来中原。当你们出现的时候,命运齿轮便开始转动了?。”   白离左看看,右看看,打着哈欠:“我懒得?理会你们这些用脑子的人。我只?问,我们下一步到底去哪里?”   卫长吟:“金州。”   神秘人:“金州。”   二人异口同声,皆看了?彼此一眼?。   --   金州,乃川蜀战场的军事重地?。   命运是无情的。   它俯瞰众生,玩弄众生。到今日起,一切前因早已?种下,诱引向那唯一的结果。   长达一百二十年的仇恨,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……自此时起,归入正途。   --   黎明?下的襄州城中。   雪荔在细雨中走街串巷。   她失去的情感太多了?,如?今即使恢复,也?远弱于常人。但这远弱于常人的情感,对雪荔来说,也?足够珍贵。   比如?说,她开始知道食物好?不好?吃了?。   以前她可以尝出味道,但是食之寡味。好?吃不好?吃,她感觉不到。   尘世让人困顿,让人了?然无趣。   而今,一切都变得?不一样了?——   雪荔咬着一串蜜果,被刺激得?眯起了?眼?。   她不知道自己品味出来的味道,在常人口中叫什么。她此时只?是记下这些味道,待她回去问、问……问林夜吧。   她只?和?他?好?。   但是林夜最近身体很差。她问他?要不要出门时,他?都说不要。   雪荔站在清晨的细雨中,想着林夜:他?身上的血那么厉害。旁人觊觎,她也?觊觎。   她想恢复更多的情绪,爱恨情仇,酸甜苦辣。她想尝一尝“感觉”是什么样的感受。   他?如?果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话,他?是不是也?可以让师父死而复生?   按照林夜的习惯,他?一定会漫天要价,才肯满足她的愿。   没关系。   他?漫天要价,她也?不生气。   起码——   人生有了?指望。   人生不再是一座孤城。   少女站在巷口咬着糖果,忽而一阵风吹过,一辆马车拐过巷子。   那马车溅起地?上一片水洼,水花溅得?高,不光弄脏雪荔青竹色的裙尾,也?有几滴泥点落在少女无暇洁白的面颊上。   不通世情的少女脸颊上沾着泥,抬起眼?眸。她并不愤怒,只?是朝马车前挪,挡住马车前路。   马车未停,车帘掀开。   如?玉佳人坐在车中,云鬓花颜,神色倦怠。车中佳人看也?不看拦车的人,便朝下丢来一包鼓囊囊的钱袋:“拿去买身新衣。”   皎皎云中月,不瞥泥下草。   马车擦肩时,雪荔看到了?马车车厢旁的标记:一丛兰花。   她在建业时,见过这个标记。   建业名门,陆氏。   这辆马车驶向一个方?向。雪荔盯着马车的方?向,半晌后想起来:这是林夜居住的巷子,她也?正要回去。   --   潜在的危险已?经到来。孤狼无法独生,林夜想,他?得?寻求盟友。   盟友、盟友……   黎明?时,雨丝落窗,斜在窗下那本就一夜未眠的少年公子身上。   林夜目露茫然,他?的眼?睛,在微凉的飞雨下,显出几抹落寞之色。   而在这时,门被敲响:“公子,有客来访。”   林夜回神。   门外侍卫恭敬道:“来访者,自称来自建业,陆氏女,上轻下眉。”   林夜恍悟。   陆轻眉。   名门士族自有傲气,只?通报姓名,便要求被访者知道她身份。恰恰林夜确实知道——   陆轻眉,建业第一大名门,陆氏长女。   其父为陆氏家主,也?是南周当朝宰相。陆轻眉则是南周皇室钦定的未来皇后,只?因其体弱,常年不出门,不见客。   光义帝已?经登基,想来不久便会大婚。在这样的时刻,陆轻眉不留在建业备嫁,走千里路,来襄州面见林夜。   陆氏,正是林夜搭上粱尘这条线,想求的“盟友”啊。 第45章 金屋藏娇的人是不能和亲……   林夜在雨下凉亭中接见陆轻眉。   四面清风飞雨,潮气一层层氤氲而上,将凉亭外?的梧桐树打得蓊郁碧绿。   林夜很是有些矫情——他如今生着病,本应卧床,但他不想让陆氏女看出自己体弱,便硬撑着摆出架势,要?来凉亭中见陆轻眉。   来之前,林夜还怕自己穿得太厚,惹那位未来皇后鄙夷。但是见到陆轻眉后,他便安心了:陆轻眉穿得与自己一样厚实。   暑日雨闷热,林夜披轻裘,陆轻眉着氅衣。   青山淡渺,雨雾生烟。二人在凉亭中对坐下棋,容颜清雅,气质高邈。远远望去,倒有些相配。   只是落在石桌横竖棋局间的黑白棋子,彰显二人的相处并?非和谐。   林夜眉目漫然:“陆娘子,稀客啊。”   陆轻眉投下一子:“临出建业时,你有意?让我?们看到,陆良辰跟在你身边,从那时起,你就在邀陆氏入局了。如何能称‘稀客’?这不是你一开始就想到的吗?”   林夜微笑:“我?不知?道来的人,会是陆娘子。”   陆轻眉:“不,你知?道。我?爹是宰相,不可能出建业。陆良辰是我?爹娘的唯一儿子,恐旁系子弟前来,分量不够。我?也不愿意?让我?爹知?道良辰被你哄骗……良辰不懂事,请郎君将他还给我?。”   林夜正色看她。   或许她真?的是他在等的盟友。   林夜一边试探,一边无辜:“是在下和陆小郎君投机,小郎君主动跟随的。我?不曾拐,更不曾骗,也没有拦住他。若是陆娘子执意?要?他归家,他愿意?走便走好了。”   陆轻眉望一眼林夜。   来之前,她以为这位假的“小公子”是用什么威胁住了弟弟,困住弟弟。而今看,他也许没她想的那么卑鄙。   陆轻眉出行的目的,如此?轻松地?达成了一半,她的神色不再那般冰冷,而是温和了许多。   陆轻眉便也愿意?夸一夸他:“郎君此?次一举堪破高太守阴谋,小女子前来的一路上,途中听闻世?人皆夸小公子聪慧。我?此?来,是中途收到朝廷旨意?,配合朝廷押送高太守回京。郎君的良善,小女子会向?陛下美言的。”   林夜噗嗤笑。   他懒洋洋地?丢开手中棋子,身子往后一退。   林夜懒懒道:“陆娘子,你就不要?和我?兜圈子,说这些无用的寒暄话了。你最应该问的,是我?兜兜转转一大圈,用陆良辰把陆家能说得上话的人找过来,我?的目的是什么?”   陆轻眉从善如流:“郎君的目的是什么?”   林夜朝着她笑。   陆轻眉端坐安然。   林夜倾身,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写了三个字:“将相和。”   陆轻眉眸子一顿,平静之色,瞬间被一种?震撼覆盖。她猛地?倾身看他,盯着他的脸,颤声:“你、你、你是……”   “相”,自然是宰相。“将”,又能指谁呢?   这个年纪,这个扮相,这般气魄,又和光义?帝遮遮掩掩。他应是、应是一个本该死了的人——   林夜手指抵在自己唇前:“嘘。”   他朝她眨眼:“现在,我?够资格,和陆氏谈一谈了吗?”   --   雪荔听说,林夜和一位神秘女客私谈,不见任何人。   凉亭周遭皆有侍卫把守,严禁任何人前往,包括鸟雀。   若是平时,雪荔会掉头?便走,觉得这和她无关。   但她刚在外?面逛街时,被陆氏女的马车溅了一身泥,而且,她还想问林夜自己尝到的果子是什么味儿。   这些侍卫,本就不是雪荔的对手,端看她想不想进去。   此?时她想。   于?是,她走到一处枞木浓郁、没人查看的树木后。她借着屋墙、树木间的距离,躲开侍卫们的搜寻,如履平地?,窜上了凉亭旁高耸的梧桐树上。   她趴在树上朝下望一眼,心中便有些波动。   她看到浓密树荫掩映的凉亭下,雨水哗哗飞溅,美人如玉,郎君如画,二人各自倾身细语,快要?贴到一起去了。   雪荔乌黑的眼睛朝下盯着那二人,她一言不发,伸手抹一把脸上的泥点。   --   凉亭下,那二人自然不知?道有第三人在场。   林夜从没想过有人会窥探:粱尘躲都来不及,根本不可能跑来见他姐姐;阿曾在养伤。侍卫们武功已经很厉害了,能躲开他们眼睛的,只有雪荔。   但是雪荔会偷看吗?   林夜不怀疑:雪荔对他们的事,毫无兴趣。   林夜和陆轻眉继续密谈。   陆轻眉:“你既然与陛下合作,又为什么找上陆家?你想两头?通吃?”   林夜责怪:“说什么呢。”   林夜:“我?本来看好的合作对象,就是陆家啊。以前是条件不允许啊,将相和会引起朝廷忌惮。如今情况不同了,我?毫不怀疑,你们的根基势力,要?比陛下更稳更多。连陛下都依附你们,我?干嘛不讨好你们呢?”   他朝陆轻眉笑眯眯:“我?虽然很有钱,可也比不上冤大头?……啊,我?是说,陆家豪门,更不在意?一路上吃喝、养兵种?种?钱财了。你们也有所求的嘛,如果我?成功了,你们可以借助我?上位,成为天下第一大世?家。”   他为陆轻眉画了好大一个宏图:“哇,关中张氏,看起来多了不起对不对?陆家偏居江南,难道不想北上,不想和张家过招吗?我?看好你们哦——张氏多少年了,他们家的底子估计早就腐朽了。陆家才?兴起没多久,正是拼一把的好时机。   “左手牵陛下,右手拉着我?,咱们一起北进,多好。”   陆轻眉:“可陆家不和三心二意?的人合作。”   林夜好说话:“如果陆家和我?合作,我?立刻踹陛下下桌。陛下的根基,没你们深。”   陆轻眉:“你又有什么?”   林夜自夸:“现在满朝畏缩,只有我?主北伐,你们需要?良将良才?。想与王共天下,不能只靠尔虞我?诈的政斗对不对?得有真?正的权势啊。”   陆轻眉:“……”   陆轻眉被这少年的态度,弄得生了兴致。   她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,但是这种?神色,又透着另一种?漫不经心的涵义?——   你姑且一说,我?姑且一听。   你随便编,我?随便听。   你我?都不走心,谁也别哄谁。   林夜顿了顿。   林夜发现这位娘子,和粱尘一点也不一样。   粱尘咋咋呼呼,又非常好骗,他说什么就信什么。此?时他说的眉飞色舞,陆轻眉仍是沉浸下棋。   甚至在他停下时,她挑眉望一眼,眼中询问:怎么不继续了?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心想,好吧,那我?只好放大招了。   林夜轻声:“陆娘子,不知?道你自己有没有注意?到——你我?相谈这一盏茶功夫,你从未唤过我?一声‘小公子’。”   偷听的雪荔心想:什么意?思?   下方?林夜笑吟吟:“你知?道他了,是不是?”   亭下方?寸间,一片诡谲死静。   陆轻眉撩起眼眸。   她漆黑的眼中,映出林夜朝她倾身而来、上半身伏在石桌上的顽劣笑容。   陆轻眉反问:“你也知?道他,是不是?”   林夜蹙眉:“不算完全知?道,只是陛下跟我?说过几句。他在南周是隐形的,他什么模样都不重要?。”   陆轻眉同样倾身,轻言细语道:“那我?告诉你一个,如今建业已经传开了的小秘密——玄武湖畔,有位重要?人物,给弄丢了。”   林夜惊讶瞠目。   陆轻眉清寒眼中一丝笑也没有,语气却轻柔:“陛下已经托人去找了,但是不敢大张旗鼓地?找,只怕他任性,故意?躲着我?们。不知?道他的走丢,会不会对郎君你的和亲,造成影响呢?”   二人目色交错,盯着对方?,眉目间刀光剑影。   林夜正要?继续,忽然神色一凝,余光看到一大片树叶,飘飘然飞落。   此?地?只下雨不吹风,二人说话的片刻时间,更是一点风也没有。好端端的,哪来的叶落?   林夜心中一动,倏然后坐正,高声道:“阿雪,下来。”   坐在他对面的陆轻眉眉目闪烁,略有异色。   林夜继续诈人:“阿雪,咳咳,我?看到你了。你不出声,我?也知?道你在。”   依然没有声音。   林夜一本正经:“我?数三下,你再不来,我?就要?找人……”   林夜忽然见对面陆轻眉眉目波动,睫毛颤了颤。陆轻眉一向?平静,然而她高频的眼波流动,让林夜察觉古怪。   他本不好意?思盯着女郎的眼睛,此?时他不得不盯紧陆轻眉颜色浅灰的眼睛——   哦,她的眼睛中,倒映着一个小美人。   雪荔就站在林夜身后,看着林夜毫不自知?的大声嚷嚷!   林夜一下子站起。   他动作太大,衣摆扫过石桌,旋身间,头?晕目眩,身子一晃。他闻到清凉的雪一样的气息,少女的手伸来,在他腕上点了一下,他便站稳了。   雪荔一点便走,若无其事。   她只是仰头?看着他,眨一眨眼,似在问:你说第一句话时,我?就下来了。你怎么还在诈我??你没听到声音吗?   雪荔瞥他:他的五感现在很弱。是因为生病,还是其他原因呢?   这样弱的人,身上的血,还有用吗?   林夜则不知?道她在想什么,他看到她,眉目中就浮起了春色昂然一样活泼的气息。他看着她脸上的泥巴,噗嗤乐,又找帕子给她:“你去哪里了?怎么弄的?”   雪荔:“买糖果。”   林夜:“甜不甜?”   雪荔:“什么是甜?”   林夜:“就是……呃,别管了。你喜欢吗?啊,我?问错了,你什么也不喜欢,对不对?”   他说着笑起来,自以为猜中她的心事,好是快乐。   雪荔却看他一眼:“不对。”   林夜怔然。   陆轻眉坐在桌旁,安静地?看着林夜和陌生少女的互动。   陆轻眉若有所思:本是偷窥的少女,却得到林夜的关心。林夜压根不在乎对方?是不是偷听,只在嘘寒问暖。   方?才?和她对话的狡黠少年,此?时像愣头?青一样,向?陌生少女献殷勤。那少女嘛——   眉目清秀,琼鼻朱唇。小娘子像水做冰砌的玉石,清寂寂的。   雪荔开口:“我?有事找你们。”   林夜眸子一顿:找他便够了。找陆轻眉做什么?   陆轻眉也眼波微惑: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马车在巷口溅起飞泥,泥点又弄脏了谁的衣物。   林夜虽不知?道雪荔为什么找人,但他一向?向?着她。他蹙着眉,为雪荔考虑:“我?和陆娘子是商议重要?事情……阿雪,你不好偷听的。”   雪荔:“不算偷听。”   她眨一下眼:“你诈我?的第一声,我?就跳下来了。”   林夜因她的聪慧可爱,而笑一下。   她奇怪看他,不知?道他笑什么。   他拿着帕子,想要?为雪荔擦去她脸颊上的泥污。但是有外?人在场,他不好唐突,便将帕子塞入了雪荔手中,暗示她自己擦干净。   她不知?道有没有弄明白,林夜只说自己的:“我?忙完了,你再找我?,好不好?”   雪荔执着:“什么时候?”   林夜古怪看她一眼,没料到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。这不像是她平时的作风。   或许,她真?的有重要?事情吧。   林夜便给了她一个时间,雪荔颔首,走得非常痛快。她这般痛快地?离开,便换林夜怅然若失地?目送她背影了。   好没良心的阿雪……   陆轻眉托腮:“金屋藏娇的人是不能和亲的。”   回到凉亭,林夜掩去眸中神色,随意?笑:“我?只是有世?间郎君都有的坏毛病嘛,娘子你长?在大家族,对这样的事情必然很熟悉。”   陆轻眉轻声:“我?不熟悉。我?爹终身只娶我?娘一人,良辰日后会成为陆氏家主,也只会娶一人。便是陛下,都愿意?为我?散去三宫六院。我?当真?不知?道郎君你说的坏毛病是什么。”   林夜语塞。   不愧是陆家,好霸道。   他理直气壮:“那我?提前祝你与陛下百年好合,千万别变心哦。不过我?又不是你们陆家人,我?不做什么,爱好世?间美色,我?有什么错?”   陆轻眉心想:是么?   只是美色吗?   不过她也没什么经验,此?事又和他们的谈判没什么关联,她姑且一听便是。   就算这位小郎君三心二意?,那也得北周那位公主出手。   林夜不想和陆轻眉讨论自己的私事,他把话题扯回去:“那么重要?的人物走丢了,陛下什么反应?”   陆轻眉好稳:“陆氏得到情报,陛下私下里派人去找。但陛下并?不大张旗鼓——陛下更着急的,是另一桩事。”   林夜:“哦?”   陆轻眉:“金州本月初地?动,一群山贼挖出了一座石碑,上面写着‘光义?大兴’几个字。石碑现世?后,许多人开始做一个梦,说先?祖赐福显灵,在梦里亲口告诉他们,此?朝为‘中兴之世?’。蜀地?已经派当地?的誉王去剿匪,要?把石碑供起来。”   不知?为何,陆轻眉分明没太多情绪,说出的话就是透出一股子阴阳怪气:“陛下受誉王邀请,亲自去金州,打算祭祖,贺此?中兴盛世?。在你我?说话的功夫,陛下说不定都快到西蜀了。陛下这脚程,可比你这位和亲的郎君,快多了。但凡你用陛下那脚程走,此?时你应该早到了北周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此?消息太过离谱,离谱中又透着一丝微妙的合理,林夜已然说不出话了。   他在襄州智谋百出,光义?帝跑去西蜀,先?皇托梦此?世?为“中兴”?   兴了吗?   兴在哪里了?   而且还是西蜀,还是金州……为什么会在那么离谱的地?方?挖出一块石碑?   林夜不禁问:“朝上无人阻止?”   陆轻眉:“阻了,没阻住。”   她轻描淡写:“多亏林小郎君智谋盖世?,解陛下后顾之忧。你在襄州的壮举传去建业的时候,陛下高兴得,当天就出行了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镇定:“无妨,陛下必有自己的缘故,我?等臣子不当过问。对了,你有没有见过真?小公子?”   陆轻眉脑海中,浮现泅水那一夜,自己遇到的那位冶艳如艳鬼的郎君。   陆轻眉淡然:“没见过。”   她不欲让这位假公子知?道,真?小公子的出逃,有陆氏插手。   陆轻眉:“所以,我?们到底为什么要?合作呢?”   林夜:“霍丘国。”   --   “霍丘国。”   雨水密密,粱尘和明景在一座长?廊下躲雨。雪荔从旁经过,便听到他二人的只言片语。   雪荔没想偷听别人的话,便加重自己的脚步声,让明景和粱尘齐齐回头?。   明景露出警惕之色,粱尘则一看到来人是雪荔,就重新放松了下来。   粱尘安抚一旁的明景:“不用慌啦,这是雪荔。她嘴特别严,不会把我?们的话告诉别人的。对不对,雪荔?”   明景狐疑,见雪荔点头?。   明景靠在粱尘身旁的柱子上,好奇地?打量着雪荔:她才?加入这个队伍没几天,已经从很多人嘴里听过“雪荔”了。   明景本想向?林夜献殷勤,好让林夜接受自己留在队伍中。但林夜总是和她说着说着,就跑去找雪荔,颇让明景郁闷。   此?时此?刻,明景上下打量着雪荔:真?是雪做的小美人啊。   雪荔和她平时在街上看到的南周女子都不一样,雪荔身上,有一种?不入凡尘俗世?的淡渺感。雪荔和身边人格格不入,到现在,明景只看到林夜经常出现在雪荔身边。   对小公子来说,雪荔代表着什么呢?   她是不是应该巴结这个小美人呢?   明景朝雪荔露出笑容。   异族少女颜色鲜妍,露出皓齿。她朝雪荔热情挥手,一身中原小娘子的妆容加上她特有的五颜六色的装饰,让她整个人像花蝴蝶一般。   若是以前,雪荔不会注意?到。但现在,雪荔被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吸引到,便多看了一眼。   明景朝她更用力地?笑。   雪荔继续看。   明景继续笑。   雪荔看。   明景……快笑不下去了。   粱尘在此?时冒出来。   他没有注意?到两个小娘子之间的奇妙氛围,他只靠着自己的一贯好运气,轻易化解了那份尴尬:“雪荔,我?和明景在说‘霍丘国’。霍丘国派人追杀扶兰氏,她逃到咱们的地?盘,公子打算收留她。她以后就和咱们在一起了,你没意?见吧?”   明景便朝队伍中的“前辈”,继续努力地?笑。   雪荔怔一下。   她有什么意?见?   她又不和他们在一个队伍。   她便摇了摇头?。   明景好感动,跳过来要?搂住雪荔:“你心真?好。大家都说你可神秘,可不好打动了,我?好怕你不喜欢我?。你不喜欢我?的话,小公子说不定就不要?我?了……”   她扑了个空。   雪荔一躲,避开了她的手臂。   明景微僵。   雪荔并?没有朝他人解释的意?识,她只是问:“霍丘国?”   粱尘那个大嘴巴立刻点头?:“一百二十年前,霍丘国和咱们是敌人。没想到他们还活着。”   雪荔想,不是这样的。   她应该在哪里听过这个词……   但她的记忆一向?不走心,一向?是大片大片的空白。她什么也不记,此?时贸然想起,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词了。   想不起来,雪荔便不想了。   这二人朝自己打招呼,雪荔看他们说完话,便朝外?走。   明景怔一怔,看向?粱尘:她不喜欢我?吗?她为什么不和我?说话?   粱尘朝她安慰一笑,习惯地?主动和雪荔说:“你留下来和我?们一起赏雨吗?”   雪荔摇头?。   粱尘:“你去哪里?去找公子吗?我?劝你别去——”   他神色几分别扭:“他现在根本不理我?们,哼。”   “他在忙,你晚上戌时再找他,他就有空了,”雪荔回答,“不过我?不去找他。我?要?出门。”   雪荔张开臂,让二人看自己衣袖和裙摆上的泥点。   少女在廊口张开手臂,乌发雪腮,衣衫轻扬,雨点密密在后……那一刻,粱尘和明景都因她的纯然之美与异样言行,而发呆。   雪荔:“我?要?出门买身新衣裳。”   粱尘脸红了,眼睛挪开:“公子给你钱了吗?”   “不,”雪荔展示自己得到的钱袋,“是陆娘子给的。”   粱尘的目光,重新落到了雪荔身上。   粱尘目色微厉,和之前的玩笑不一样:“她为什么给你钱?”   雪荔便把巷口的马车冲突说了。   粱尘神色更冷。   他夺过雪荔手中的钱袋子,高声:“你别要?她的钱。你傻不傻?她根本没看到你,根本不在乎你,她以为一点钱财,就能把你收买了?她目下无尘,你可别被她的长?相骗了!”   明景吃惊:“梁郎君……”   更多内容请搜索QQ频道:西图澜娅   ——你这么激动干什么?   雪荔的目光则往上抬,盯着粱尘抢走的钱袋子。   粱尘教育雪荔:“我?跟你说,她就是给一顿打,再给一颗甜枣,就那么哄你心甘情愿为她去死:哼,陆家人都这样,高高在上,看不起人。咱们有公子撑腰,不用看她眼色。”   雪荔若有所悟,举一反三:“要?人做事,便要?打一顿,再给一颗甜枣?”   粱尘:“对啊,你听我?说……”   雪荔:“我?会了。”   粱尘无语,大声:“你会什么了啊?你别转移话题——她有嘲讽你吗,有恐吓你吗?或者她是不是根本不记得你?她就是一个大麻烦……”   雪荔轻声:“大麻烦到了。”   粱尘不在意?:“我?哪有麻烦?我?们继续:她天天装模作样,心眼全都钻到名利里去了,眼里……”   明景在旁尴尬:“粱尘,粱尘。”   明景眼珠乱转,雪荔安静重复:“你的麻烦到了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粱尘一本正经改了口:“但她有时候也很好心,比如她非常疼爱她的弟弟,从不打骂她弟弟一句,原谅她弟弟的所有事。她是世?间最好的姐姐。”   粱尘这才?转身,朝身后撑伞的、徐徐行在走廊上的轻帛丽人露出笑容:“陆娘子安好。”   陆轻眉抬眸,冷淡瞥来。   --   雪荔当夜,埋伏在林夜屋中,等待林夜回来。   她当真?学会了——   给一顿打,再一颗甜枣,便能骗得林夜为她掏心挖肺,用他的血救她师父。   雪荔安静等待,她等得快要?睡着,才?听到窸窣声音,林夜回来了。   雪荔伏在横梁上,朝下瞥一眼,看到林夜垂着脸,脸被烛火照得熠熠发光。   她一下子怔住,竟下不去手打一顿。   雪荔心想:能不能先?给甜枣,之后再打? 第46章 她呼吸落到他腮畔:“给……   林夜和陆轻眉达成了初步合作:陆氏提供钱粮,林夜执行他的计划,双方联手,对暗地?里可能窥探的霍丘国做些布置。   日后若南北统一,陆氏要分一杯羹。   谈完这些,陆轻眉便?急着离开这里。   她打算用?陆家去查些关于霍丘国的情报,看霍丘国对南周渗入到了什么地?步。同时,她也要求带走粱尘。   林夜可有可无,依然是那句话:粱尘若愿意走,自己绝不阻拦。   只是,陆轻眉和他达成的协议,陆氏会认吗?   陆轻眉轻描淡写:“这便?是我家中内务,不劳郎君费心了。”   好吧。   功德圆满,陆轻眉要去揪她那不听话的弟弟,林夜则要回去休息。   屋舍寂静,时过戌时。   林夜靠在木门上,缓一口气。他点亮烛火,观察这家临时住处,只觉得到处冷冰冰,没有一点人情味。   好累。   与?人斗智,层层算计,真是让人精疲力尽。   可他这样辛苦,旁的人也不是很领情。   光义帝竟然跑去西蜀,要去封什么中兴盛世。对光义帝来说,和亲成功与?否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的皇位,是莫须有的一块石碑。   还?有陆家。陆家也不在乎和亲,在乎的是世家荣兴。如果林夜不能给他们提供利益,林夜相信陆家随时会翻脸。  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。   林夜叹气。   他想念各种温暖的物件,想念家中的宝剑,热闹的人声,暖和的被褥……   此时阿曾病着,粱尘躲着,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在为襄州城发生的事而进退两?难,暗卫们则要巡察此院安危。林夜就?不折腾他们了。   林夜靠门而坐。   横梁上的雪荔俯看着他。   一缕月光与?屋中烛火交映,一同映在林夜身上。   林夜坐得随意,一点没有贵公子平时的作风,他看起来,沉静得近乎伤怀,看着很……让人想保护他。   林夜坐了一会儿,忽然想起什么。   他睁开眼,重新环视屋舍。   生气重新回到他身上,他眼中浮起些明?亮之色。林夜站起来,朝自己床榻走。他已经走到了床榻,却仍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变化。   林夜困惑。   难道雪荔没来?   不,她应该是一个很守时的人。如果她也走了……   林夜心中有些迷惘,他强行忘掉自己的不安,左顾右盼:“阿雪,我看到了你。你快出来。”   雪荔伏在横梁上。   其实她和他的距离很近。   若是平时,这么近的距离下,他应该会察觉到她的气息。   但?是现在,雪荔看林夜就?像睁眼瞎一样。她明?明?没有掩饰什么,他硬是找不到她……他的武功,在襄州事变后,差成这样了?   雪荔收好自己的布置,一跃而下。   林夜仍在四顾,带着笑找人:“阿雪,我回来了,你不是说找我嘛。阿雪,我要生气了……”   他一转身,一片衣料掠上他的眼。   他混沌间,伸手去抓那抹衣料,并没有抓到。他仰头看去,被从天上掉下来的什么玩意儿一吓,朝后跌了一步。   林夜膝盖弯磕到床板,跌坐下去。   他瞠目结舌,看着落下来的这个玩意儿——   嗯,这一定是雪荔。   就?是、就?是……她戴着一张面具,面具上一片惨白,中间歪歪扭扭写了“仙女?”两?个字。   试问,在半昏的屋中,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个“仙女?”,谁不惊吓?尤其是这“仙女?”,还?俯身朝他倾来。   林夜朝后挪,一边被她吓得心跳砰然,一边忍不住笑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   他的样子,看着实在不像是“喜极而泣”,而是要厥过去了。   雪荔困惑。   “仙女?”面具后传来嗡嗡的说话声,林夜心想自己真是有毛病,隔着这么闷的一张面具,他都觉得她声音又清又静,和别的小?娘子不一样。   这位“仙女?”说:“我想让你开心点儿。”   林夜挑眉。   他先疑惑,她何时待自己这么好了?   林夜对雪荔一向有耐心的引导方式,他谆谆善诱:“你为什么觉得这样子,我就?会开心?”   雪荔:“你以前说,你想要一个完美的女?子,她美丽善良,聪慧可亲,不流哈喇,不打喷嚏,身上永远香喷喷……这世间没有你说的那种人,但?我想满足你,我便?想,这样的人,大约便?是仙女?。”   雪荔扶正自己的面具:“我以前答应过给你。可你还?没死,也没见到北周公主,便?不需要冥婚。世间没有仙女?,我只好拾掇拾掇,自己上了。”   林夜眼波轻晃。   他声音中,带着一种闷闷的、柔柔的、说不出的味道:“你、你还?记得我说的话?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她答应过的事,她都记得。   林夜侧过脸,垂下眼,好像忽然羞涩,不敢看她隔着面具露出的那双美丽眼睛。   他心口揪一下,又松一下,他感觉心口有些痛,一时间,竟分不清这是自己剜的那块伤口渗血,还?是血脉被封引来的后遗症。   他的手,揪住身下被褥,指节白得如笋般清透:“何苦戴面具呢?”   雪荔无邪:“因为我不是仙女?啊。”   林夜心想不——   他还?没想完,雪荔已经倾身。   她从来不爱和人身体碰触的,几乎不让任何人碰到她,但?她此时俯下身,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。   林夜因为不知道她在做什么,他挣得不是很用?力。   他只是心乱如麻,怕她发现他凌乱的心跳。   雪荔手抵在他的脉搏上,半晌后说;“这是元气衰竭、绝脉之兆。你若不好好休养,很快便?会死。你那么爱活,到时候就?不好了。”   林夜莞尔。   他仰头看着这一整张“仙女?”面具俯下身来,烛火盈盈,心中涌上无限冲动。   林夜伸手摸到面具边缘。   他刻意停了一下,但?雪荔并不在意。   林夜的勇气大约只有这么一点儿,他无论?如何也不想放弃。他便?撑着这口气,颤巍巍的,掀开她的面具——   惨白的像鬼一样的面具一点点向上掀开。   一张秀丽的少女?面容,在他眼前,如同画作一般铺伸开。   先是小?巧的下巴,再是微凸的唇珠,然后是冰雪一样莹润的肤色,小?小?的鼻梁,那双勾魂摄魄一般无情却动人的眼睛,乱糟糟的额发……   雪荔俯着脸,看着他。   二人气息挨得很近。   他的呼吸已然紊乱,她仍是平静的。   他脑海中浮现些很不雅的纵情念头,他一手搭在她脸上,另一手揪被褥,揪得自己快痛晕过去。   林夜一寸不敢动,一目不敢错。   林夜缓缓的,迷惘的:“阿雪。”   雪荔:“嗯?”   林夜:“你到底是有多?麻烦的事求我,才牺牲这么大,对我这么好呢?”   --   大雨倾覆,粱尘跟在陆轻眉身后,看她撑着伞。   她起初想与?他分享同一把?伞,被他摇头拒绝。她大约对他有气,便?也不再问,而是独自撑伞前行。   粱尘从后面看着黑色巨伞下,陆轻眉清薄到极致的背影。   她弱骨纤纤,一身病态。   他不知道她赶了多?久路才来到襄州,亦不知道这场并不凉的夏日雨会不会让她病倒。   粱尘恍惚间,想起了许多?少年旧事:姐姐总是缠绵病榻的那一个,他总是活蹦乱跳的那一个。   家中人都开玩笑,说他是抽走了她的生机,才害她总是病歪歪。   粱尘曾为此愧疚,而陆轻眉得知弟弟为何躲着她走,一向淡漠的她,竟会主动来找他。她为他拭泪:“我打一个长生结给你,你打一个长生结给我。我们都长命百岁,好不好?”   如今想来,恍如隔世。   粱尘低头,看着地?上的水渍:从什么时候开始,姐姐不再出内帷,开始学习中馈事宜;他再拿着自己的功课问她,她都会说“别烦我”。   是了,她是要成为皇后的人,自然瞧不上他的不学无术。   粱尘抹把?脸上的雨水,见走在前面的陆轻眉收了伞。   不知不觉间,粱尘已经跟着陆轻眉,走入了一座空旷的中堂。   中堂四面门扇巨开,在黑魆魆的夜中,像一只蛰伏的趴卧巨兽。檐角的灯笼像巨兽的两?只诡谲眼睛。   陆轻眉回过头。   她依然是粱尘熟悉的波澜不惊的模样:“我已和林郎君打好招呼,你收拾妥当?行李,我们明?日便?出发。林郎君照顾你一程,陆家已经备了厚礼谢他,其他的事,不用?你操心了。   “爹娘如今还?不知道你从岳麓书?院逃学的事。我跟山长打了招呼,让他装作不知。只要你乖乖回去读书?,他不会向爹告状。   “你若是嫌读书?闷,明?年暑日,江陵府会办一场学子间的博学会。山长到时会推荐你去。”   粱尘盯着陆轻眉。   他突兀地?笑一声。   上次见时,少年还?十分青涩。如今半年不见,少年面庞少了些肉,多?了些锋利。他看陆轻眉的眼神,也带了些锐意。   粱尘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:“你还?是这样。”   陆轻眉蹙眉。   粱尘:“你凭什么问也不问我,就?为我安排好所有事?我去哪里,我读什么书?,我以后要做什么……是不是你打算一手包办,容不得我拒绝?”   陆轻眉心中蓦地?窜起一团火气。   她平时情绪很少,只有在面对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时,会莫名?气怒。   但?是……淡定。   陆轻眉告诉自己,她做了几个月准备,亲自来襄州,不是为了和他吵架的。   她不想在林夜的地?盘,让人看陆家笑话;她觉得可能是家里待粱尘太严苛,才让他这么不听话。   陆轻眉:“你不想去博学会的话,想去哪里?习武吗?也可以。陆家可以请名?师……”   粱尘打断:“我不想和你回去,我要留在这里,留在小?公子身边。我要陪他走完这一程路,我的朋友们也都在这里。你告诉爹娘也无妨,我反正不回去。”   陆轻眉不动声色:“那你何时回家?”   粱尘:“如果有可能,我不想再回去。”   陆轻眉额头青筋簇地?一跳。   陆轻眉尽量耐心:“良辰,不要任性。你知道,我是为了你好。”   梁尘:“为了我好,就?不应该捂住我的耳朵眼睛。我在山上读书?时,觉得尘世平顺得近乎死气沉沉,好是无聊。我偷溜下山,才发现我以为的无趣,却是世人的水深火热。阿姐,这个世道变得这样奇怪,我为什么不能走过去?就?因为我姓陆吗?”   陆轻眉劝着自己心平气和,却忍不住讥笑:“为什么?因为你的朋友们在这里?你的朋友们?他们知道你是谁吗,你敢说吗?”   粱尘被她的笑容刺到:“我是谁有什么关系?他们不是因为我是谁而结交我。我们有共同的追求……你自大骄傲,又懂什么?”   他朝前走一步:“你不能嘲笑我的朋友,更不应该瞧不起他们。我们都是一样的……”   “陆家人,和别人从来不一样,”陆轻眉淡漠打断,“世情如长夜,长夜路漫漫,若没有我等与?皇室平衡,天下会不成天下。我们有自己必须做的事。我理解你此时玩野了,少年人又总有一腔天真的意气。你想不靠陆家,建功立业是吧?我可以给你一个时段。三?个月够不够?最多?半年,不然我没法和爹娘交代。”   粱尘无力:“你就?觉得,我所求只是建功立业?”   他伸手指门外:“陆家很重要,可脚下的尘埃也很重要。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好不好——你难道不知道高太守做了些什么吗,你难道不知道浣川差点被屠城,百姓被屠尽吗?   “你低下头,看一看你脚下的尘埃好不好——你先是陆氏女?,再是南周未来皇后,可你都不看陆氏所依附的天下百姓。你不看他们生活在怎样的年代中,面对着怎么的煎熬。如果没有这天下人,陆家又算什么?   “天下难道只剩下皇室和陆家了吗?”   寒风过,院中竹树交加,亭台轩敞;堂内,陆轻眉咳嗽。   梁尘关心地?朝前一步,他姐姐却侧身躲开。   微潮的氅衣已让她周身发寒,她强撑着说下去:“世事浑浊,也不必你出头。无论?发生什么,我都会保护好你。”   少年郎不知天高地?厚,那般热忱。   斜雨浇天地?,细雨转滂沱。   梁尘朝前走,眼睛像淬了火一样明?亮:“为什么要你保护?阿姐,我和所有人都一样,我也是愿意牺牲奉献的。如果世事浑浊,我就?当?劈开浊世的那把?剑!”   “放肆,”陆轻眉声音很低,“你被林夜哄骗了,被他教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。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,你跟我立刻回家……”   粱尘大声:“林夜没有骗我,是你眼中只看着你那一亩三?分地?的权势。你整日做梦如何让陆氏权势更大,如何和皇室联姻。爹早说让你不要当?皇后,你为了陆家,非要当?。你为什么非要为了陆家而活?   “我这一路上,见到了许多?以往不知道的。建业繁华,可南周其他地?方并不是。建业人不思北伐,可天下还?有很多?百姓想回归故土。王与?士族,将士,百姓,没有什么区别。阿姐,你脑子好,如果和我一起,帮一帮……”   “咣——”   一道耳光,甩在了粱尘脸上。   粱尘呆若木鸡,脸颊滚热。他被打得脑子空白,迟钝一会儿,才抬头看她。   而箍掌的那女?子,周身气得发抖,眼眸潮湿泛红。她虚弱倚在廊柱上,看上去,比粱尘还?要糟糕。   夏日闷雨急下,一阵比一阵更寂。   夜色被雨水混在一起,朝下泼去。中堂前聚满了水,蜿蜒成一道小?水洼。水洼照应着中堂上的这一对姐弟,扭曲,倔强。   陆轻眉:“那你就?死在外面,不要回来。”   粱尘脱口而出:“我死在外面,也不会回去。”   他蓦地?伸手摸到怀中,甩出一荷包。荷包被树枝勾到,一截长生结孤零零地?丢在水洼中,映着二人苍白而冷硬的面孔。   --   屋舍中,林夜仰望雪荔,抚着她面颊。   他希望她没有求,只是单纯让他开心一下。   然而——   雪荔说:“是的,我有求于你。”   雨水闷闷地?拍打着窗棂,烛火被窗缝透出的一缕小?风扰得左右摇曳。   屋中静一瞬,林夜还?是微微笑:“好吧,你想求我什么。”   雪荔:“我想求你的血。”   林夜看着她。   他想到自己在襄州事变上,向天下人宣传的话,说出自己那珍贵药血的价值。他待价而沽,等着天下人为他的血打得头破血流,间离宣明?帝和世人的关系。   他真的没想到,第一个向他求血的人,会是雪荔。   而更想不到的是,林夜竟然不生气,想的竟然是:她武功那么高,没有直接一刀朝自己扎来,取自己的性命,说明?她心中还?是在乎我几分的。   他要为她这几分在乎而感动吗?   雪荔看着他的眼睛。   雪荔:“林夜。”   他瞳色幽黑,搭在她脸颊上的手挪开,与?他另一只手一起,撑在了被褥上。   林夜吊儿郎当?地?笑道:“你管我要,我就?要给吗?如果我不愿意给呢?”   他不愿意给,早在雪荔的设想中。   雪荔认真回答他:“我可以帮你,走完你的和亲路,送你平安到汴京。你所图甚大,树立越来越多?的人当?敌人。你的侍卫甲太老,侍卫乙太小?,其他人更没办法在真正高手中过上几招。你需要普通的高手,但?你更需要顶尖高手。”   雪荔指自己。   林夜眸子闪烁:“我所图甚大?阿雪,我只是和个亲而已,我没有什么谋求啊。”   雪荔摇头。   被他掀开的面具覆在她额发上,她晃头间,她的脸和面具一起晃,看起来娇憨可亲。   林夜不由自主地?瞥一眼,心不在焉间,听到雪荔说:   “你本身武功不差,就?算不是我的对手,也已经是这世间少有的高手了。我几次碰到你的脉搏,都能感受到你磅礴的内力。你从来不用?,因为你的筋脉被封住了。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,但?你每一次呼吸,每一次体内血液流动,你都会不舒服。你一旦运气,就?会痛不欲生。   “这就?是你总在生病的原因。你元气耗损,身体会越来越差……除非你解开那封印。但?我想,你并不愿意解开。你几次濒临死亡,宁可赌命。你所谋求的,比你封住筋脉这种代价,要多?的多?。”   林夜怔忡看她。   他真是想不到,雪荔会说出这么一番话。   他还?以为,她从来不看他,从来不管他在忙什么,从来不理会身边人的来去代表什么。   他知道她是有脑子的,毕竟他和她也合作过几次。但?他没料到,她聪慧到了这个地?步。   糟糕。   林夜心想。   他因为从没提防过她,从不觉得她会在意,恐怕无意中,他在她面前泄露了很多?心思。   怎么办?   她会是他的敌人吗?   林夜的手指,曲起抵在被褥上。   这一次,他不再因她而心神凌乱患得患失,他偏头,诱哄地?露出笑:“哦,那你能猜到我图谋的是什么吗?”   雪荔:“霍丘国。”   林夜瞳眸骤缩。   雪荔如数家珍:“今天来的那个陆家女?和你的侍卫乙有关系,对不对?不然侍卫乙反应不会那么大。离开建业的时候,侍卫乙突然和我出手,出了一把?风头……当?时的风头,是不是你故意让他做的,好让陆家看到他?   “你在襄州说破你的血的秘密,为了让北周和天下觊觎你这种血的人打破头,你好躲在暗处,渔翁得利。如今新的娘子来到你身边,她和你的侍卫讨论?‘霍丘国’。我便?猜,你将她留下,就?是为了图谋霍丘国。   “你可能想用?霍丘国对付北周,或者联合北周对付霍丘国。但?是南周、北周、霍丘国三?方势力,都被你算入了棋局。   “你最终目标,是要北伐,要南北统一,对吗?”   林夜静静看着她。   他心中翻起千重浪。   他真是想不到……林夜:“你这些话,有和别人说过吗?”   雪荔摇头。   雪荔又像是突然领悟过来他的不安一样,说:“我不会告诉别人,我只要你一点血。”   林夜不动声色:“你要我的血做什么?我当?日已经给了你一点血,你的伤应该好得很快。”   雪荔:“我是为了我师父。”   他蓦地?掀起眼皮,看向她。   他眼中神色,一瞬间冷寒至极,如一把?锋利雪刃,扎向她。   雪荔岿然不动。   林夜语气带一丝怒:“你师父已经死了!”   雪荔:“你让太守死而复生。”   林夜冷然:“那不是真正的‘死而复生’。因为高明?岚当?日并不是真的死,他还?有一点心脉在跳,我才能救活他。可你师父……”   他不想刻薄,但?他真的不悦:“你师父死了起码有半年,你拿着我的血,也救不活人。”   雪荔却单纯而执着:“不一定。我师父是顶尖高手,我师父临死前如果感觉到危机,说不定也会想办法护住自己一点心脉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我不是白眼狼。”   林夜红了眼睛,恼怒极了:“你对你师父不是白眼狼,就?要对我做‘白眼狼’吗?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取血?是往我心口剜刀子!你觉得我能受得了几刀?”   他气得心脏起伏,再不复平日对她的温柔。   他好失望好生气,眼中流波闪烁,没有一丝笑意:“你方才还?说我心脉很弱,需要养护。你现在就?要我拿刀再捅自己一刀,为了救你那不知道还?有没有气的老师父?你怎么不直接动手,你和我商量什么?”   雪荔怔住。   她心中浮起一丝……茫然与?委屈交织的微妙情绪。   明?明?昔日,只要她付出代价,他几乎满足她所有愿望。   雪荔发现少年公子眼尾发红,眼波染水,乱发贴着颊腮,他雪白的脸上浮着一层绯红色。他唇瓣嫣然,说话飞快,说完话就?抿起唇,唇色更艳了。   让人想摸一摸。   不过雪荔想,此时摸的话,他大约更加……   昔日她不一定注意到林夜的情绪,但?她此时看到了。这种情绪并不难……雪荔轻声:“你在生气?”   雪荔不理解:“你生气什么?”   她比划道:“如果我要剜你心脏一刀,我当?然要先让你身体养好,不然,你不就?死了吗?你那么爱活,死了多?不好。”   林夜:“难道不死,我就?不痛吗?”   雪荔困惑:“你平时不就?经常痛吗?再痛……不能忍一忍吗?”   林夜气得,扭过脸,再不想理她了。   她又道:“如果救不活师父,就?不救了啊。但?我起码要努力,我不能试都不试。”   林夜:“我不会努力。”   雪荔:“我会。”   林夜寒着脸,闭上眼,眼不见心不烦:“你死心吧,我不会给你的。”   雪荔发丝落到他肩头,她呼吸落到他腮畔:“给我吧。”   林夜睫毛飞颤,闭着眼躲开她,绷起的唇间渗出一个单薄的音:“绝不。”   而雪荔竟然凑过来。   她大约为讨好他,做足了准备,此时无师自通地?伸手,晃一晃他肩臂。   雪荔声音空灵而悦耳:“给我吧。”   她分明?没用?什么力气,但?可能他此时体弱,她随便?晃一晃,林夜竟被她推倒在床上。少女?重心前移,怔怔然跟随。   林夜被压在床间,她迷糊地?跌入他怀中,鼻尖撞上他胸腔。她硬邦邦的面具,磕到林夜下巴上,他闷哼一声。   雪荔心想:鼻子好、好……是痛吗?   屋中巨大的一声“咚”,惊动了外面的暗卫。暗卫敲门:“公子?”   门中传来小?公子惊怒的声音:“别进来!” 第47章 “阿雪,偷走我。”……   屋外疾雨长行,屋中烛火撩过帷帐,两道人影交叠在床上。   林夜仰身?瘫床,四肢发麻发软。   她一头撞上来,他?不?光下巴被那面具磕得出?了红,他?的魂魄也好像被从胸膛中撞飞出?去,飘到半空,俯望下方?这出?闹剧。   雪荔稳住身?形后,不?好意思地爬坐起来:“对不?起。”   少年公子鼻尖触到芳菲暖玉,手指滚烫间摸到她腰肢。他?其实一动未动,是?她自?己挪过来的。   林夜只是?眼睛落到她脸上,眼神?……空茫,幽暗,冷静。   雪荔被他?这种神?色,看得有点迷惘。   她感觉到气氛略微不?同,却又不?懂哪里不?同。她不?识情爱,仍保持这种跪坐姿势,伏在他?腰间。   林夜动也不?动,雪荔顺着他?的目光,伸手扶了扶自?己脑袋上的“仙女”面具。   事到如今,她是?不?是?仙女,他?恐怕都不?会轻易如她意。   怎么办呢?   雪荔静静地想:已经给了他?一颗甜枣,他?不?领情,自?己是?不?是?该给一顿棍棒?   雪荔还没想明白,就见躺在她身?下的少年公子抬起手,向她的方?向顺来。   她以为他?是?要帮她戴正?自?己的面具,便乖乖等着他?。   林夜的手指拂到她肩头,停顿一息。他?倏地出?招,雪荔格挡间,压住他?肩头将他?朝下按,歪颈避开他?的手。   林夜手侧成切状,再次袭来。   他?一点杀气也没有,可他?实实在在地朝她出?手。   雪荔一瞬间,有一种被人扇一巴掌的感觉。她的心火一下子跳起,又一下子朝下跌,她反手就朝他?的手掌推去。   林夜继续。   他?用上了真气,身?子不?动,唯有手上出?招。雪荔并不?躲,近距离交手,并不?畏缩。   她只是?——   她的手掌,拍在了床板上。   “轰——”门外心惊胆战、怕公子遇害的暗卫打?个哆嗦。   暗卫十分尽责:“公子?”   门中传来公子微急促的喘息:“没事,我在房中玩一玩。”   暗卫心想,什么游戏,能玩出?这么大动静?   暗卫又听到屋中“砰砰砰”不?断,再一刻,他?听到哗啦啦,像是?床板坍塌的声音。门外暗卫急得不?行,可屋中公子总说没事,还催他?走?开。   尽忠职守的暗卫只好走?开,转头就和同伴们说起:公子半夜三更不?睡觉,在屋中拆床玩。   屋舍中,少年男女的呼吸声变乱。   那张床,到底在二人的打?斗中,塌了。   雪荔头上的面具掉了,不?知道扔到了哪里。她的长发半束半扎,黑漆漆地落下来,揉着一张因打?斗而浮起些晕红色的面颊。   她紧盯着身?下的林夜。   林夜瘦薄的胸口?起伏不?断。   他?的发丝已经乱了,沾上汗后,像一片被打?散的浓郁墨汁,在脸颊、肩颈等处肆意逶迤。一番打?斗,让他?睫毛沾水,眼眸神?色迷离。他?仰着头看她,手向上抬——   不?是?他?自?己自?愿的,而是?雪荔揪开他?的发带,用他?的发带捆住他?的手。   雪荔眼中浮着冰与火交融的神?色。   林夜却笑?。   他?漫不?经心,又很倨傲。这般模样,似不?为人屈服,似在说,他?不?愿意做的事,谁也逼不?了他?。   可是?,雪荔何时逼迫他?了?她在和他?商量,他?一言不?发就对她出?手。   床板坍塌后,林夜后背被硌得疼,身?上又有一个武力?强悍的小美人压着。林夜一边因空气中流动的尘土而咳嗽,一边清清喉咙,想要说话。   雪荔先开口?:“骗子。”   林夜怔住。   他?茫然:“什么?”   他?的手被她托着,发带箍住手,手腕被勒得疼。林夜仰头,看到雪荔清泠泠的眸子。   雪荔:“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?。”   林夜依然不?明白她在说什么。   雪荔扣住他?,一边将他?拖起来,用发带捆住他?,一边慢慢说:“我曾问你,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?,为什么你活得这么辛苦却依然要活。你说只要我和你一起走?这段路,你可以和我一起找答案。   “我在找答案,但你已经忘了。我在尝试靠近你们,理解你们,我努力?去想你们都是?怎么想的……我想师父一定想活着,就像你想活着一样。我想如果能救师父,我便想救师父,就像我救你一样。   “可你不?愿意。   “如果你是?对的,为什么努力?靠近你的我是?错的?如果我是?对的,你又为什么不?愿意试一试?   “襄州那一夜,我和冬君交手后,看到千万人围着你,你剜自己的心脏取血。我以为那时候,我看到了答案……难道我弄错了吗?”   林夜被她拖起来时,他?反手握住她手腕。   他?顿了顿,试探地将手抵到她腮畔。   一条发带,因他?的动作?而绷直,雪荔大约是自信自己的武功,任由他?动作?。   林夜:“那么,阿雪,你得到的答案是?什么?”   雪荔垂着眼,眼中波光盛着水,像流沙一样。   林夜伸手掬起,托到她眼睛下,她的眼波,似要从林夜指尖散去。   他?听到雪荔轻声:“因为……生?而无罪。”   --   凡人生?而无罪。   人生?漫长,千万条路通往千万个未来。千万种可能中,总有雪荔的一条路吧。   她的存在,是?否毫无意义?   她从雪山下来,孤零零地在人间行走?。不?知何往,不?知何归。尘世越来越枯燥,但林夜的血,唤醒她的感知。   雪荔睁开眼,看向这个于她来说陌生?无比、她从未真正?了解过的人间。   没有人回望,没有人同行,人间的雪,漫漫然,已在她身?上覆盖了十八年。   人生?于世,不?应毫无意义。   如果可以救师父,如果参与师父的故事,如果弄明白师父为什么死……这条漫漫人生?路,对雪荔来说,是?否终于有了路径?   她想走?过去看看。   --   后半夜雨停,廊下只有“滴答”水声。   粱尘闷闷地坐在湿漉的廊口?台阶上,听着雨声。   他?体魄健康,无论如何淋雨也不?会生?病。但他?想,昨夜吹了些风,姐姐可能要病了。   昨夜那道巴掌,让姐弟二人之间出?现了裂缝。   陆轻眉让他?有本事再不?要回去、再不?要依靠陆家,而他?也任性无比地说再也不?回去。之后,陆轻眉脸上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。   粱尘心中懊恼,他?才和姐姐说一会儿话,便好像吸走?了姐姐身?上的所有血。   陆轻眉何其决然,她分明看到了弟弟的后悔,但她掉头走?入雨中,伞也不?撑。   她踩入泥水洼中,将粱尘扔掉的长生?结捡起来。她走?入廊下,幽静光中一盏灯笼摇晃,侍卫们跟上她。   她再未和粱尘说一句话。   此时粱尘坐在黎明的廊下风口?,离院门只隔了一道墙。   他?耳聪目明,听到一道墙外传来的马车吱呀声,那应当是?陆轻眉的马车。   她要走?了……   粱尘呆呆地坐着,听到一声少女的咳嗽。   一道粉红裙裾从廊柱后冒出?来,还有一双靸鞋。“哒哒哒”,靸鞋踩过湿漉漉的台阶,犹犹豫豫地跳了上来。   紧接着,明景的眼睛,从柱后探了出?来。   粱尘立刻别过头。   明景好自?来熟,毫无自?觉地朝他?露出?笑?容,走?了过来。   明景:“我有东西给你。”   她背在身?后的手伸出?,递出?一方?矮长的乌木匣。粱尘怔了一怔,明景朝他?不?断眨眼睛,示意他?接过。   粱尘狐疑:“你给每个人带了礼物?”   明景嘿嘿笑?,笑?而不?语。   粱尘心想:这个怪公主,一点也不?像公主。是?了,她当然不?是?。西域朱居国的小公主,当然没有大国之风,他?不?应该要求她什么。   粱尘打?开匣子,心中腹诽瞬间消失:   昨日雨,今日阴,廊旁树丛簌簌被吹得朝下洒水,像落汤鸡一般。而树丛旁的廊口?,少年手中的乌木匣中,静静躺着一枚长生?结。   是?干净的、叠得齐整的长生?结。   昨夜他?分明把长生?结扔在了雨地中,让长生?结溅上了泥水。   明景小声:“我早上练功,在院中遇到你姐姐。她带着很多?侍卫,似乎要走?了。我跟她打?招呼,她看了我一眼,就让我把这个给你。”   明景问:“你和你姐姐吵架了?”   粱尘握着长生?结的手微微一抖,心脏痛得猛然一缩。   姐姐如何把长生?结弄干净的?她又不?习武,没有内力?可以烘干物件。她那样傲慢,必然也不?会假托仆从之手,她……   明景站在粱尘身?边,想了想,说:“我也有很多?哥哥。”   黎明为少女的眼眸渡上一重盈盈浅光:“我是?扶兰氏王庭最小的孩子,我出?生?的时候,就有七个哥哥了。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儿,我出?生?后,我阿爷格外宠爱我。哥哥们经常捉弄我,我转头跟我阿爷告状,我阿爷就打?他?们……”   明景轻轻叹口?气:“扶兰氏王庭被火烧的那一夜,霍丘国的马蹄踩入我们的王座。我二哥哥死在了马蹄下,三哥和五哥去为他?报仇……那一夜,火好像怎么也灭不?了。”   她低头,轻轻拨一下自?己这身?大周的裙裾,语气不?见哀伤,有一种大恸之后的麻木:“我七哥哥把我藏到圣主庙里,说霍丘国和我们一样信仰圣主,必然不?会烧圣主庙。后来,我跑出?去的时候,看到了七哥哥被烧焦的尸体,就在圣主庙门口?,他?抵着门。”   粱尘抬头看她。   他?眸中惊讶,一时无措。   之前他?虽然知道她遭逢灭国之难,但他?从没有实质的感受。此时她说起,他?才想到,她也不?过十几岁啊。   明景朝他?露出?笑?容:“我是?说,我知道你的心情。哥哥姐姐,都是?一样的。有时候很凶,有时候很好。时间像沙子一样流走?,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短。到最后呢,陪在身?边的,可能只有那么点儿血亲了。”   明景道:“我的哥哥们应该不?在了。我好羡慕你,你还能和你姐姐吵架。”   粱尘蓦地握紧手中长生?结。   明景在旁催促:“去见她,去追她啊——”   粱尘跳起,像是?初初睡醒一般往外跑。   跑到一半,他?又想起了什么,回头来抱一下明景的肩,大力?地握了握。明景惊讶笑?,粱尘:“我、我回来再说——”   粱尘攀上墙:“姐姐——”   长巷幽深,陆轻眉坐在车中。   她发了低烧,神?智昏昏。然而此地不?欢迎她,天未完全亮,她便驱车离开。   清晨风好凉。   也许并不?凉,只是?她病着,才觉得这样冷。 奇_ 书_ 网_w_w _w_._q_ i_ s_ h_u_9 _9_ ._ c_ o _m   陆轻眉拢住自?己的肩臂,忽然听到模糊的少年声音从后方?传来:“姐姐,姐姐——”   那像是?她的幻觉。   她出?神?一会儿,仍能听到那道声音,才意识到这不?是?幻觉。陆轻眉心跳猛快,掀开车帘,朝后望。   粱尘在深巷中奔跑,追着马车而来。   他?踩在水地中,泥洼弄脏衣摆,发尾甩在半空中,又黏糊糊地沾上脸颈。少年勇猛,跑起来,像一只豹子。   他?追得气喘吁吁,看到车帘掀开,他?便停下了步子。   他?亦有踟蹰。   陆轻眉冷淡回望。   半晌,粱尘深吸口?气,朝那渐驶出?巷子的马车高?喊:“我就是?要做一把剑——   “我要当那把劈开浊世的剑!   “等我成功了,我回去找你。你好好吃药啊……”   陆轻眉睫毛轻轻颤,手指搭在车帘上,微微瑟缩。   她重新回到车中,垂着眼,心中慢慢想:良辰想要的,到底是?什么呢?   是?她争名逐利,不?肯俯首看尘埃?   父亲劝过她,陆良辰也劝她。她想为陆家搏一个更好的未来,她错了吗?   她此时依然不?能理解粱尘,但是?陆轻眉想,她有一件事可以做:先帮粱尘瞒住家里,不?要让陆家人打?扰他?吧。   而她,要先去查霍丘国的情报了。   --   黎明时分,林夜那间塌了床的屋舍中,林夜依然和雪荔对峙。   雪荔用发带,将林夜绑在塌了的床柱上。   林夜被她绑了一夜,昏昏沉沉。雪荔像是?不?知道该拿他?怎么办,只坐在一旁,盯着他?看。   林夜手背在后方?,碰到自?己的发带。   他?尝试着解绳子,抬眸间,看微弱天光照入窗棂。烛火早灭了,浅浅的白光落在雪荔身?上。   她目不?转睛。   林夜迟疑一下,说:“阿雪,你是?不?是?……不?开心?”   雪荔怔住。   她问:“什么叫‘不?开心’?”   林夜惊讶她对感情的无知,到了这般境界。但他?心中大约有数,他?此时需要麻痹她,让她注意不?到自?己在解绳索。   林夜便想一想:“就是?,心脏沉沉的,往下压,提不?起劲头。看到我,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。看着我,唔,想打?我一顿,掉头就走?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我不?会掉头就走?的。我想要你的血呢。”   林夜沉下脸。   雪荔则垂下眼,手指摸到自?己心口?。   她摸着砰砰的心跳:原来,一夜的情绪起落,这种没办法的感觉,就是?“不?开心”。   那她不?开心好久了。   雪荔又问:“那么,什么叫‘开心’?”   林夜随口?胡诌:“就是?看到我就心脏跳得很快,整个人飘飘然,很想和我说话,很想搭理我。唔,不?会捆绑我,不?会欺负我。开心的小娘子呢,是?舍不?得我受一点委屈的……”   雪荔抱着膝盖。   她坐在角落里,听着他?胡言乱语。   然而在他?的胡言乱语中,她摸着自?己的心脏,真的体会到了一种情绪:“我本来很开心的。”   林夜疑惑。   他?背在身?后的手指灵活,经过努力?,已经把那绳索解开了大半。剩下的绳索若要解开,窸窣声会很大。他?需要更多?地和雪荔说话,转移雪荔注意力?。   可他?此时,真的只是?想转移她注意力?吗?   如果仅仅是?这样,他?为什么要——   林夜小声问:“什么时候很开心?”   雪荔:“昨夜刚见你的时候。”   林夜听到自?己心脏“砰”地一下,像炸开的烟火,烧得他?晕晕然。   他?掩饰般地笑?,躲开目光:“自?然。你来找我取血嘛,当然是?兴高?采烈来的。”   雪荔:“不?是?。我本来,是?想问你糖果是?什么味道。”   林夜茫然。   雪荔解释:“我昨日吃到了一种浆果,我感觉……嗯,很开心。我尝出?了味道,但我不?知道那种味道叫什么。你和陆家娘子在说话,让我走?开。”   林夜眸子一缩。   他?轻声:“阿雪,我……”   雪荔并不?在意,只是?有点儿说不?出?的感觉:“后来糖果吃没了,我没买到。我不?知道它到底是?什么味儿。真是?的。”   林夜怔怔看着她。   他?凝望着她冰雪一样的淡然的眼睛。   她抱膝坐在墙根角落里,日光薄薄倾斜。她始终不?知道她此时的孤寂,不?知她的遗憾,不?知她的怅然。   而林夜已经心跳失常,时快时慢。   说不?出?的怜惜之情,氤氲在林夜心口?。   他?经常得意自?己的心软,而此时的心软,让他?心乱如麻。   他?心乱如麻,竟然冒出?一个大逆不?道的念头,想着:要不?,给了她吧。   她好乖,好安静。   她好漂亮,又好可怜。   她这样看着他?,怎么办呢?   坐在地上、被绑在床柱前的少年公子仰着头,空空地看着高?处横梁,也看着空气中飞窜的尘埃。   林夜莫名开口?:“阿雪,我的血,只能用三次。”   雪荔抬眼。   林夜不?看她,始终看着上方?什么也没有的空气。   他?语速很慢,似斟酌,似犹豫,似随时想说服自?己停下来。可他?声音如流水一般,仍然缓缓流入了雪荔心间:   “襄州城那夜,我已经用了一次。我只剩下两次机会。我要去北周,中间可能发生?各种意外,我不?能乱挥霍那血。”   雪荔实在是?一个冰雪聪明的少女。   她问:“三次以后,你会死吗?”   林夜心不?在焉:“会吧。我也不?是?很清楚……毕竟这世间这么操作?的人,只有我一人。我也没有经验嘛。”   雪荔道:“我记住了。我只要你一次血,不?管我师父会不?会活过来,我都会跟在你身?边,让你不?需要用到第三次机会。”   雪荔静道:“我知道你想活着。”   林夜又笑?一笑?。   他?慢悠悠:“阿雪,这个和亲计划,涉及的人与事太多?了。我不?能任性,我的性命也不?应由着自?己乱来。我是?要去北周的,可你师父又在哪里呢?若是?救你师父,是?不?是?我又得改道?我不?能让整只和亲队,因为一点私心,而跟着我冒险。”   雪荔望着他?。   她知道,他?一定有下文。   果然,林夜朝她笑?:“阿雪,我不?能有私心,但你可以。”   他?温柔地看着她。   他?将手从后方?伸出?,雪荔见到绑他?的发带果然已经松了。她无动于衷,显然她早就知道了。   此时此刻,黎明光亮,屋中的少年男女沐浴在日光下。   林夜朝雪荔伸出?手,郑重其事:“阿雪,偷走?我。”   “阿雪,带我走?。”   --   天一点点亮起,粱尘和明景去用早膳的时候,听到暗卫们在讨论着什么。   粱尘入座,听到他?们说:“真的啊,昨天公子屋中的床都塌了。”   “轰——那声音可大了!我还听到屋里面有女孩儿的声音。我想细听呢,公子恼羞成怒,把我骂走?了。”   “啧啧啧,你们说,床为什么塌了呢?”   “是?啊,这得多?大的动静,才会把床给弄塌了啊。”   众暗卫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昨夜关于林夜床板的私事。   一会儿,杀手们来用餐。他?们如今和“秦月夜”脱离关系,已经完全联系不?到杀手楼,心情茫然又郁闷。   杀手们听到暗卫的讲述中涉及到了女孩儿声音,便也跟着讨论了起来:   “咱们这些人里,有几个女子?”   “对啊,几个呢?”   两拨人明知故问,七嘴八舌。   明景听得睁大眼睛,耳朵伸长。她恨不?得凑过去听得更清楚些,而粱尘在旁一拍桌子,吓人一跳:“你们不?要胡说八道。”   他?们争论间,阿曾一瘸一拐地走?入堂中来用膳食。他?正?在养伤,每日除了一日三餐,几乎不?出?现在众人面前。   阿曾听到了他?们的争吵,听到粱尘唾沫横飞地力?争小公子是?一个“君子”。阿曾面不?改色,刚坐下咬一口?馒头,粱尘就冲过来,夺过他?的碗。   粱尘很激动:“公子的床塌了,肯定有别的原因啊。阿曾,你说,对不?对?”   阿曾慢吞吞,很冷静:“你们是?不?是?忘了一件事。”   众人眨眼。   阿曾:“公子呢?”   众人恍然大悟,连忙跳起,纷纷扑向堂外,去寻公子——这个时辰,公子该起了吧?   一刻钟后,阿曾一瘸一拐地到了林夜的寝舍前。   寝舍门开着,众人沉默盯着空荡荡的寝舍。阿曾从他?们身?后瞥去一眼,看到屋中的打?斗痕迹,坍塌的床木,扔在地上的帷帐。   他?依然很平静:“啊,小孔雀又被‘冬君’偷走?了。”   众人:你为什么要说“又”?   粱尘不?解:“发生?了什么?”   阿曾想到自?己曾经在浣川客栈中,见过的林夜盯着雪荔的眼神?。   当日心头悬着的那把刀,在今日,终于砸了下来。   他?吐出?一口?气,轻飘飘道:“谁知道呢,也许是?私奔吧。”   --   此时的林夜和雪荔,已经出?了襄州城。   雪荔说她的计划:“秦月夜会把我师父的尸体送去南宫山,因为在我小时候,我师父带我在南宫山住过一段时间。那里应该是?我师父的故土。我们要去南宫山,找我师父。”   林夜眨眼:“怎么找,跟杀手们抢人吗?我怕。”   雪荔摇头:“挖坟。”   雪荔变戏法一样,拍一拍马匹行囊中的两把铁锹:“小贩跟我说,这种铲子挖土最方?便。”   林夜不?想问她是?不?是?被骗了,林夜只是?好奇哦。   他?伏在马背上,委婉提醒:“那是?你师父的坟墓。”   虽然他?心中乐开花,正?想看看糟老头子被逆徒挖坟。但是?,咳咳,他?还有一丁点儿良心。   雪荔想一想:“是?不?是?不?太好?”   林夜:“当然啊!”   雪荔便再想一想。   片刻后,雪荔把两把铁锹都扔到林夜怀中。   林夜手忙脚乱去接的时候,雪荔道:“那你挖,我看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?诚恳道:“你师父有你,真是?福气。”   她不?懂他?的揶揄,以为自?己被夸,心情很不?错。他?笑?个不?停,倒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——挖就挖。 第48章 “离得近,才看得清你嘛……   窦燕被押送过去?的时候,整个?人?颇有?战战兢兢感。   她已经从姐姐身死?的噩梦中缓过来,开始担忧起自己的未来——南周小公子这只和亲队中的“秦月夜”杀手队,此时已经明显脱离真正的杀手楼组织。   那么,她这位真正的、还活着的唯一冬君,会受到?些什么对?待呢?   姐姐一心杀雪女,是为了补救窦燕在?建业任务的失败。而今姐姐死?了,雪女赢了。雪女会如何对?待她,她又该如何看待雪女呢?   此时,死?亡已是最简单的结果。如果……如果她有?希望活下去?,窦燕在?踟蹰自己该怎么办。   窦燕被关了十日左右,好不容易被放出去?,不知被人?带去?哪里。她一路上绞尽脑汁试图套话,然而两个?押送她的暗卫却显得?心事重?重?,并不搭理?窦燕。   窦燕心中一咯噔:发生了什么事?   窦燕被领着,一路朝后院去?。越走越偏,越走越深,窦燕心中越发不安。最终,窦燕惊讶间,被领入了一院落:她认得?这处院落,这是小公子居住的屋宅。   窦燕眸子微闪,抿起唇:看来,小公子终于要审讯她了。   问吧。   如果她有?机会,自然要为姐姐报仇。   窦燕做足准备,甚至在?被人?推入月洞门时,她露出一丝笑,媚眼横波。想来,若不是手被缚在?身后,她还要拂一下发丝,对?林夜展露出一个?临危不乱的巾帼形象。   窦燕走上台阶,发现此间情况与她想象的不同:   好多人?。   密密麻麻的人?围着林夜那间屋舍,看他?们探头探脑的架势,窦燕怀疑林夜出事了。   窦燕心中一喜,面上做悲伤吃惊状:“小公子死?了?”   旁边的一人?,立刻愤怒地瞪过来。   窦燕认识这人?:林夜身边那个?小侍卫,粱尘嘛。   粱尘还没说话,一少女声音清脆道:“那你失望了。小公子只是与人?私奔了。”   粱尘:“胡说,是绑架!”   明景偏头朝他?望去?,牙尖嘴利:“小公子不是很?聪慧吗?”   粱尘:“聪慧的人?就不会被绑架?”   明景:“聪慧的人?被色所迷的可能性更大。”   少年与少女你一句我一语,眼看着就要吵起来。窦燕被他?二人?吵得?迷茫又头痛,在?一片混乱中,终于听到?一个?稳重?点的声音:“你们过来看。”   开口的人?,是阿曾。   阿曾叫的人?,自然是粱尘和明景。   窦燕尝试探头探脑,却被暗卫们挡着,根本看不分明。   那一边,粱尘和明景奔过去?,见阿曾蹲在?那散了骨架的床边,指着床木边缘的一道疑似用指甲划出来的痕迹:“看这里。”   先前,众人?发现林夜与雪荔一道不见,皆有?些发愁。   一部分人?当即被派出去?追寻踪迹,但是他?们并不抱希望:雪荔武功那么高,如果她刻意掩去?踪迹,找到?她并不容易。   另一部分人?,留在?此间屋中寻找痕迹。   因为阿曾坚称:“小孔雀如果要走,以他?的本事,他?也许挣脱不了,但他?可以留下线索。”   他?们在?明景怀疑的目光中,跟着阿曾,在?屋中寻找线索。而今,明景睁大眼睛,没想到?阿曾真的找到?了一道划痕。   明景仍不相信:“万一是小情人?床头打架留下来的呢?”   粱尘:“公子是要和亲的,哪有?什么情人??”   阿曾:“仔细看,这是一个?箭头。”   阿曾盯着这道划痕,判断林夜是在?什么时候留下的这个?线索。这道指甲划痕轻易地入木三分,必然是带了内力。林夜既然借用内力留下这么道深痕,必然有?所指引。   阿曾顺着箭头的方向,默默起身,往坍塌床木旁边的屏风走了两步。他?挪开屏风,在?屏风下的砖上踏了两步。   阿曾面无表情地蹲下。   粱尘跟随,小声:“空心的?”   粱尘和阿曾一同打开那块砖,明景冒出头,惊讶地看到?砖下埋着一个?小匣子。   众人?皆惊疑,想不通林夜为何在?自己住的屋舍中特意挖空这么块砖,下面藏着东西。   阿曾打开匣子,众人?屏着呼吸,登时被一片金光闪烁差点闪瞎眼睛。   明景睁大眼睛:“你、你、你们……你们小公子太有?钱了吧?”   她激动?得?脸颊绯红,颇有?些不甘心:“他?真的非要和亲吗?他?没有?娶别的小娘子的可能了吗?我……”   阿曾微滞:知道他有钱,没料到?他?这样有?钱。   粱尘淡定:哦,一般有?钱罢了。   阿曾不言语,翻看木匣中金光闪闪的财物:皆是金锭子。   沉甸甸的金锭子分量极足,装满这么一个?匣子。若是拿出来,这些金子,恐怕养活十个人一辈子也是足够的。   粱尘想不通。   阿曾道心微乱,一时间动?不了。粱尘嫌弃地挤开他?,自己翻找匣子中的金子。他?敲打又掂量,试图从金子中翻找出什么证据,然而什么也没有?。   没有?只言片语。   金子全部足量。   木匣也没有?机关。   粱尘怔住:“小公子想告诉我们什么?”   明景小声发表意见:“……让我们把钱分一分,卷起铺盖各回各家?”   粱尘郑重?反驳:“不,应该是怕他?走了,我们这队人?钱不够花,他?特意留给我们的。”   明景:“他?人?走了,把金子留给我们,不还是散伙的意思吗?”   粱尘被反问得?滞住。   但他?坚持:“不、不可能!”   他?心中微慌:昨日才?和姐姐吵了架,今日才?义正言辞告诉姐姐,说自己要做番大事业。如果小公子突然不想干了,他?怎么办?   真的回陆家,继续读书吗?   他?要向姐姐屈服,证明姐姐是对?的,自己是错的?   粱尘和明景七嘴八舌讨论起这一匣子金子的意思,阿曾在?旁心不在?焉地发呆,有?暗卫加入讨论:“小公子可能是觉得?我们最近过得?太苦了,想给我们发点月俸。”   月俸!   恹恹的杀手们闻言激情复苏,也加入讨论:“应该是的。自从我们跟着小公子上路,从来没领过一枚铜板。小公子虽然为人?……活泼、爱开玩笑一些,但是为人?很?大方。也许他?就是想给我们发月俸呢?”   窦燕横那开口的杀手一眼:别以为我听不出来,你在?刻意讨好林夜,把“性格恶劣”说成“爱开玩笑”。   杀手被那捆成粽子的美人?瞪一眼,心中莫名,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?。   窦燕冷笑一声:都是她的昔日下属罢了。   她别过眼,换杀手们觉得?这小娘子不知道在?兀自骄横什么。   众人?讨论得?越来越像回事,简直要定下一个?“林夜不愿和亲,特意留下金子,让他?们分了后好跑路”的因果。至于林夜为什么突然做这种决定,有?可能是昨日陆娘子拜访,和林小公子推心置腹,让林小公子豁然开朗。   有?人?说得?振振有?词:“南周许多人?都不愿意小公子去?和亲,认为是屈辱。那些江湖人?不停来救小公子,就是为了打破和亲计划。而陆娘子……年轻貌美,气质出众,是建业陆家的大娘子。小公子很?可能和陆娘子一见钟情,一拍即合……”   “放屁!”粱尘涨红脸。   少年跳起来,怒瞪那头头是道的人?。   而明景望天?,眼珠乱转:此时,在?场一众人?,只有?她知道粱尘和陆轻眉的关系。   粱尘怎能忍受自己姐姐受辱:“陆娘子是要嫁去?皇室,做皇后的。她怎会和公子做出有?辱门楣的事?”   暗卫不以为然:“皇室嘛,啧啧。陆家嘛,啧啧。世?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多了……不然你如何解释陆娘子的马车一离开,小公子就不见了呢?我看,先前那些卫士不应该兀自出城追什么痕迹,我们应该派人?去?追陆娘子的马车,说不定能找到?小公子。”   粱尘气得?倒仰,愤怒指着那人?,目色锋锐,将人?吓得?后退一步:“那你说说,雪荔为什么也不见了?”   暗卫被他?吓得?不敢开口,旁边杀手一人?倒是插话:“冬君大人?应该是被小公主雇佣,护送小公子出行。先前小公子不就这样做过嘛。”   窦燕在?旁想掏耳朵:叫谁“冬君大人?”呢?真冬君正在?这里站着呢。   粱尘左看看,右看看。   他?咬着牙关,为了姐姐的名声,大声道:“那我还是支持小公子和雪荔!小公子和雪荔文?韬武略,金童玉女!”   不服气的人?三三两两地反驳:“小公子和陆娘子才?是郎才?女貌,天?造地设。”   粱尘:“文?韬武略,金童玉女!”   对?方:“郎才?女貌,天?造地设。”   双方互不服气,眼见着要打起来,窦燕被吵得?头疼,忍不住开口:“你们光想着儿女私情这种事,是不是把小公子想的小气了些?他?不能是暗示别的吗?一堆金子,闪瞎人?眼,绝不寻常。难道他?和你们平日的相处中,没有?流露出类似的线索踪迹吗?”   阿曾深深地看她一眼。   不愧是真正的冬君。   真正的冬君,很?擅长琢磨这些事务。   阿曾沉声:“不知窦娘子有?何见解?”   窦燕微微笑:“我若是说了,你们可以不杀我,将我留在?队伍中,让我陪着你们一道吗?”   她心中想:留在?这和亲队伍中,只要雪荔回来,她总有?为姐姐复仇的机会。   而她会慢慢恢复和“秦月夜”主楼的联系,将这些脱离杀手楼的杀手们,重?新带回组织,赢得?春君的信任。   眼下,这是她唯一能选的道路。   阿曾不置可否。   林夜当日不杀窦燕,此时自然也不会杀窦燕。林夜分明拿窦燕有?用……毕竟,这位是“秦月夜”真正的冬君。她知道的,没有?说出口的,远比这和亲队伍中的普通杀手们多得?多。   林夜和雪荔不见,阿曾当即让人?将窦燕带过来,便是想试探窦燕。   他?到?底曾作为“杨增”,是北周鼎鼎有?名的寒光将军。也许他?在?对?阵用计上确实不如林夜,比起林夜更是差了许多运气……可如今群龙无首,阿曾是最适合的领袖。   阿曾心中甚至想:小公子那般洒脱地离开,是否也是考验他?呢?   林夜是否也想看看,事到?如今,阿曾是敌是友,愿意陪着这只队伍走到?哪一步。   窦燕征得?了他?们的同意,便美目盈盈,尽量维持着美人?的骄矜与聪慧,尝试着开导他?们:“小公子的生平,或者小公子的喜好,是否有?和金子有?关的地方?或者他?父皇,他?母亲,或者他?去?过哪里……”   众人?目色闪烁。   有?些人?已经想到?了。   阿曾一锤定音:“金州。”   窦燕眸子微眯,微疑惑:金州?她调查过小公子的生平,和金州毫无关系。这位侍卫这么说……   明景在?此忽然恍悟一般插话:“是了。霍丘国捣乱,如果想对?你们南周动?手的话,霍丘国一定会在?南周边境搞些动?作。自从照夜将军收复金州,金州此时也算是南周与北周、西域诸多部落的交界处了。这盒金子,很?可能真的指金州。”   而阿曾已经站起来:“小公子指的是金州。他?要我们先去?金州,他?日后会和我们在?金州汇合。”   众人?半信半疑。   阿曾已然:“把先前追踪他?们的人?手召回来,我们即刻出行,前往金州。”   众人?被他?肃然气势所慑,当即应是。然而出门时,许多人?心中嘀咕:说着和亲,这条和亲路怎么越走,离北周越远了呢?   他?们还会去?到?北周吗?   偏偏宣明帝在?襄州输了一场,此时大约不敢在?这么短的时间内,对?这只和亲队伍再出新招。   --   和亲队伍前往金州,次日便登上路程。   林夜和雪荔正日夜兼程,赶向南宫山。   在?南周与北周、西域交界的地方,有?和尚原、饶风关、仙人?关三关,共同构成川蜀战场,被世?人?称呼为“西线三关”,把控着关陕与汉中的要塞。   金州,所处仙人?关,与三泉死?守相助,形关门打狗之势,防止北周军队由凤翔进入南周蜀地的可能。   南宫山,位于金州东南侧。若是到?了南宫山,登山而望,可见金州。   林夜牢牢记得?陆轻眉告诉他?的消息——   “陛下受誉王邀请,亲自去?金州,打算祭祖,贺此中兴盛世?。”   当林夜从陆轻眉口中知道那番话的时候,他?便因为自己某些不便言明的原因,想要去?金州。   如果金州兵变,林夜想从南宫山赶去?金州,会比此时身在?襄州,要合理?很?多。   何况,林夜在?襄州说破北周宣明帝觊觎他?血脉的故事,引得?天?下豪杰们竞相侧目。雪荔这样单纯的人?,都想要他?的血。更罔论其他?人?呢?   林夜跟随雪荔离开,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,暂时躲避有?可能的追杀。   他?确实心甘情愿随她而走。   但他?同样有?自己的筹谋。   林夜虽然被雪荔带走,但在?起初的生气后,他?便因为自己的一腔算计,而觉得?对?不起雪荔。他?便千万倍地对?雪荔好,为她出主意,教她怎么躲开“秦月夜”那些杀手,平安到?达南宫山,登山挖她师父的坟墓。   其实他?不出主意,雪荔也能做到?。   但是雪荔第一次感受到?旁人?这样无微不至的“出主意”,她心中感觉很?奇怪,闷闷地想了许多日。   而雪荔对?林夜也是很?不错的——   他?大病初愈,雪荔记得?他?此时身体很?差,便如突然开悟一般,学着照顾一个?病人?。   她不太会照顾病人?的情绪,也不懂煎药那些事,她笨拙地学会的第一件事,便是脏活累活,全都自己来。   夜间,雪荔划着小舟,与林夜一道行在?大江上。   她让林夜坐在?船舱中,怕他?第二日又病倒。她如此务实,也不知林夜从哪里看出她的好,感动?得?热泪盈眶,隔着一道帘子,将她夸得?天?上有?地上无。   雪荔飘飘然。   她低头望着竹筏上的灯笼,再仰头看天?上的星火。   她耳边如流水般,飘着少年郎喋喋不休的笑声:“阿雪,你待我实在?是好,管我吃管我喝,我早上起晚了,你也不叫,哼,和粱尘他?们那些没良心的人?不同。当然啦,我也投桃报李,对?你格外好。   “阿雪,咱们珠联璧合,再对?一下进入南宫山的计划……”   “林夜。”少年郎噙笑的声音,被雪荔打断。   林夜“嗯”一声。   他?隔着竹帘,托腮坐在?船舱中,裘衣覆在?膝盖上。   云在?青天?,人?映于水。隔着一重?重?星火,他?目不转睛地偷窥着少女。   他?看她翩然,看她洁净,看斗笠拂过她的面颊,乌发掠过她的衣袂。如此灵动?的佳人?,为他?划船。   此生何求呢?   雪荔低头望着水中的星辰:“这种心情,是什么感觉?”   林夜挑眉:“嗯?”   雪荔:“你说这些话,我心情很?好。我为你划船,我很?情愿。你为我出很?多主意,情愿跟我走,我心中有?些感受……”   她说得?混乱。   然而林夜毕竟是林夜。   他?坐在?舱中轻笑,掀开帘子:“那是‘感动?’。阿雪,你因为我而感动?。”   雪荔转身,见少年公子从船舱中摇晃着走出来。他?身子颀长,伸展懒腰,像一把长剑拔身破雾……   他?朝前走一步,她往后退一步。   她退到?竹筏边,再一步,便要掉到?水中去?了。   雪荔单纯:“我不会泅水。”   他?不动?了。   少年兀自笑一笑:“身在?南周,怎能不会泅水呢?我教你。”   雪荔:“救完我师父后,你应该还是要去?北周和亲的。北周没有?南周这么多水,我不需要泅水。”   小公子便闷笑,揶揄她:“阿雪,你好不爱学习,不爱努力哦。”   雪荔眨眼。   林夜笑着笑着,肃然:“我从来没保证能救活你师父。我的血从来没有?起死?回生的功能,而且半年过去?,你师父若成了一堆骨头,更是毫无作用。”   雪荔点头:“我明白的。无论如何,我很?开心。”   开心……   林夜垂下眼,撩起眸子直直望来,眼中浮着少女看不懂的神色。   夜风寂静,少年眼中那种神色转瞬而逝,雪荔怅然自己不懂的情感如此之多。   她不觉出神,而林夜回神,笑道:“我也来划一会儿。”   雪荔:“不……”   林夜站到?她身后,清雅熏香气息拂过她后颈,细细密密的,像是什么蚂蚁爬过,激起人?一重?鸡皮疙瘩。   雪荔专注感受,她尚未感受明晰,那种感觉又瞬间远离。   他?后退了一步,与她保持半身距离。他?伸手向她时,姿势为了躲开她,而有?些别扭。   少年的手扶到?竹竿上,饶有?趣味:“怎么划呢?阿雪,教教我好不好?”   他?一把掀开她的斗笠,嫌弃地扔到?竹筏间。   白纱拂动?,在?竹木间滚到?脚边,擦过二人?的衣摆。雪荔抬头,撞上他?星光眸子。   他?像是不知自己长得?好,只是弯着眼笑:“离得?近,才?看得?清你嘛。”   雪荔:“我觉得?你意有?所指。”   林夜轻声嘟囔什么“好聪明”,口上正经:“看清你怎么划船啊。来嘛,来嘛,离开你,我怎么办嘛阿雪?”   她抵制不住他?的撒娇,轻声教他?。   她一心一意地教他?,不知他?站在?她身后,心不在?焉的,目光时不时飘掠到?她脸颊上,再恍恍惚惚地挪开。   此夜,星光全在?水,渔火欲浮天?。少年少女依偎着,竹竿一重?重?掠过欸乃绿水。   夜风传送少女的清甜气息,她的发丝偶尔拂过他?手臂,她清盈的声音麻醉他?心神。   林夜手软心麻,头脑昏昏,坚持地在?心中告诫自己:克制,克制。以毒攻毒。   红颜骷髅,百岁皆亡。   为色所迷,终可抵挡。   他?此行没错:也许看过她师父惨烈的尸身后,看到?人?死?后腐朽无救的模样,他?会放下对?她的执念吧。 第49章 “阿雪,别往前走。”……   北周皇宫御书房,烛火斜窗槅,宛如?碎冰。   “砰——”   张秉进入御书房时,一白玉盏朝他?的方向砸来,落到他?脚边,碎得淋漓。   旁边的宫人立刻下跪,颤声:“陛下息怒,小张大人来了。”   张秉,宫人口中的“小张大人”,既是北周关中大世家张氏家嫡系郎君,又在朝中枢密院机速房担任要职。   张秉垂着眼,向宣明帝请安。   他?目光落到碎了一地的瓷器上,透过瓷器上反照的烛火微光,他?微微抬眸,瞥到了怒火正盛、铁青着脸的宣明帝。   他?同样看到——   一张屏风横在宣明帝身?后,颇不寻常。   张秉在一瞬间,便判断出屏风后有人,不便现身?。   张秉不动声色,收回目光。   宣明帝揉着额头,喘着气瘫坐在御座上。   宣明帝冷声:“张南烛,南周的事,你知道了吧?”   张秉温声:“臣身?在枯井下,闭目塞听,犹如?坐井观天?,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。”   宣明帝心中冷笑?。   他?不信掌管机速房的张秉会不知自己指的是什么,但是张秉这般温和谦卑,确实让他?帝王之心得到吹捧。宣明帝缓了一下脸色,才懒洋洋提点着君臣心照不宣的话:“南周襄州城中发生的事。”   张秉这才恍然:“臣今日才收到,还没来得及向陛下禀告,陛下恕罪。”   他?俯身?欲请罪,宣明帝摆摆手,示意他?不必。   张秉自然明白宣明帝为何召自己,而?不是自己的父亲——当朝宰相。   他?掌管枢密院机速房,襄州城事变,张秉一清二楚。他?父亲张相,恐怕都不如?他?清楚。他?捏着这道情报,迟迟不上奏,便是等着宣明帝召见他?,向他?问政。   世家与皇室之间相处的微妙分寸,被这位世家郎君,玩弄得得心应手。   此时宣明帝因病而?头痛,“噬心”之苦折磨着他?。他?满心恼怒,只觉得那位南周小公子可恶——   自从那位小公子在襄州城说破血脉秘密,说出宣明帝需要林夜的真正原因,这些时日,宣明帝寝食难安。   宣明帝怀疑着身?边所有人,芥蒂着龙椅下每一个朝臣。   他?日日夜夜,怀疑臣子们猜测自己身?体出了什么问题,才需要南周小公子的血。他?猜测那些皇子、养子们蠢蠢欲动,想谋夺自己的皇位。   宣明帝恼恨林夜至极,偏偏“秦月夜”无?用,江湖人士一再失败。如?今自己的秘密被天?下人盯着,宣明帝只好召见自己的臣子——   他?朝张秉叹气:“朕只是想试试那人的血,延年?百岁,统御神?州。那小公子却沾沾自喜恃宠而?骄,如?今可恶——江湖人不为朕所用,各个想独自行动,夺得他?的血。   “他?当真蠢不堪言。人心险恶,他?便不怕有人拿他?当药人,抓他?去做实验吗?北周和南周的和亲,系于他?一人身?上,他?岂能?如?此胡闹?朕要写?书质问南周那位皇帝——朕还得派人去保护那小公子的安全,别让那小公子当真着了旁人的道,来不成汴京!”   张秉随着宣明帝,应了两?声。   这位年?轻郎君清致淡泊,颜色皎然。他?连做戏也做得不太用心。   士族郎君的傲慢让宣明帝不悦,然这出戏,宣明帝依然要唱。   宣明帝问:“张南烛,你觉得朕该如?何是好?”   张秉温和:“陛下,南周小公子性子骄矜任性,不知我北周的善心,误会了我等。我等只要教他?不要误会罢了——北周当真有心和南周和亲,北周的公主,当真在等着小公子。”   宣明帝挑眉。   烛火照着他?英武却苍老的面孔,照不清他?眼中浑浊而?幽邃的光。   张秉说得平静:“陛下不妨请长宁郡主出山,由?郡主亲自去说服那位小公子。”   宣明帝沉默片刻。   宣明帝道:“放肆。流疏……是朕最疼爱的孩子。尚未婚嫁,流疏如?何出山?岂不让世人嘲笑??”   张秉微抬眸,目光掠过屏风。   烛火在屏风上拨开一道光影,光影如?同风雾,映出其?后的佳人身?形,影影绰绰。   张秉面不改色,始终平静:“长宁郡主本就是小公子的未来夫人。小公子如?今误会北周诚意,以为我们只是将他?当药罐子。但陛下龙体正健,分明是疼爱子侄,哪是他?以为的那般?必是南北分离太久,南周皇室不信任我等,在小公子耳根边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。”   张秉实在能?说会道,虽神?色淡淡,语气矜贵,身?上有着世家讨人厌的贵气,却到底让宣明帝脸色好了起来。   张秉:“旁人既能?误导小公子,我们也能将小公子带回正途。长宁郡主若亲身?相迎公子,想必小公子会信任我们。”   张秉又想了想:“听闻长宁郡主花容月貌,仙子下凡。臣僭越,私以为,英雄难过美人关,傲气不敌绕指柔。”   又是一片长久的沉默。   宣明帝缓缓道:“流疏,你听到南烛的话了吧?你此行是为两?国,为了两?国和平,你应将小公子平安带回我国都。此任务艰巨,你可愿为朕分忧?”   幽静温柔的女?声,从屏风后传出:“陛下,儿臣愿往。”   张秉抬眸。   佳人修长的身?形,从屏风后徐徐步出。   她如?莲开,她如?兰盛。美人莲步轻移,云鬓低垂,玉净花明。   张秉目色微闪。   这便是长宁郡主,宣明帝收养的义女?,叶流疏。   说是义女?,封了郡主,但是当真公主都要为国分忧时,这位假的郡主,自然要为皇帝陛下做一切该做之事。   张秉想起数日前,自己在茶馆中,被小官引荐这位郡主。   当日他?与郡主隔帘而?谈,请郡主为国之大义,走一趟南周。郡主当日未说什么,但是今日夜,宣明帝对?郡主出行之事,动心了。   难说不是这位郡主的功劳。   “自民间选出,被陛下收为义女?,封为郡主。天?下罕见,陛下喜爱。”   张秉垂下鸦色长睫,看到叶流疏走到他?身?旁,躬身?朝宣明帝行礼:   “父皇,儿臣愿往。”   张秉看到宣明帝的眼神?,当即说:“臣会安排人手,用手中情报送郡主私密出行,前往南周。陛下放心,此行不会被人知道。”   宣明帝满意点头。   宣明帝又对?叶流疏道:“朕送你一侍女?吧。此侍女?服侍朕多年?,是宫中禁卫所收的徒弟,一向隐于暗处。她可保你安全。”   张秉唇间噙一丝笑?:侍女??   他?玩味地想,手掌情报局,他?可不知宫中哪来的女?高手。恐怕宣明帝说的这位女?高手,不是来自“秦月夜”,就是来自宣明帝自己不为人知的势力。   宣明帝必然瞒着他?们这些臣子一些东西,张家至今还没查出。   宣明帝眸子看向张秉,微带笑?意:“是不是,张南烛?”   张秉恍然:宣明帝是要枢密院机速房为那位女?侍卫捏一个身?份,好让郡主放心。   张秉便应了。   叶流疏向宣明帝感恩道谢,伏地而?跪:“儿臣必不辱使命,将南周小公子带回汴京。”   叶流疏起身?之际,正逢张秉退出御书房。二人擦肩而?过,眸子轻轻拂过对?方眼波。   叶流疏朝年?轻的小张大人露出浅笑?。   张秉朝她极轻地颔首——   放心去做她要做的事。   只要她拿住小公子,让张家知道宣明帝到底生了什么病,那么,张家便会保她。   宣明帝反复无?常,君心难测。   而?张秉向她递出橄榄枝。   他?未必真的要她如?何,他?也不曾要求她必须达成什么目的。他?只要她带回来一些消息——   两?国和亲在即,张秉不愿破坏和盟。   而?叶流疏,又想要什么呢?   张秉出殿时,望着昏昏天?幕间的繁星,想起那日烟雨午后,郡主与他?隔帘观雨。   他?道:“郡主有如?此容貌,想来做什么,都会事半功倍些。”   叶流疏轻声:“张郎君,我不愿意作为谁的傀儡,为谁谋事,又为谁而?行腌臜。我有如?此容貌,又从一介民女?,走到今日地位。我想做些该做之事。   “我不确定我到底想做什么,但一定不愿意成为尔等郎君争权夺利的工具。郎君若允我自由?,允我公正,我便与郎君合作一场,也无?妨。”   张秉怔然片刻后,含笑?:“娘子想去做什么,便做吧。   “在下向你保证——我不会比陛下更恶,也不做良善人。我坐幕后下棋,郡主安心走到棋局中便可。无?论成败,我都会保郡主。”   叶流疏当日,轻轻看他?一眼,低语:“不愧是你。”   她再未说什么。   他?亦再未说什么。   雨声淋漓,水流滴答。安然听一场雨落,自然宜人。   --   此时,林夜和雪荔,已经?到了南宫山下。   事情稍微棘手:“秦月夜”护送楼主棺椁入南宫山的队伍,早在半月前便来了此地。他?们登山归送楼主棺椁后,一直守在南宫山上。   那便有些麻烦了。   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如?果守着南宫山,不肯离开,那他?们登山后,怎么挖坟呢?   雪荔道:“我可以模仿宋挽风的笔迹,给他?们写?一封信,让他?们下山。”   林夜惊讶,心中又古怪:“哟,你还会模仿别人的字呢?你怎么不模仿我的?”   他?说完便自觉失言,有些尴尬。   更尴尬的是,雪荔困惑了一下,压根没明白他?的言外之意。她也并不急着明白:她当真写?了一封信,用杀手楼的联络方式,送往山间。   林夜想看她的信,她没让。   二人在山下等了半日,终于等到一队人下了山,骑马跃入黑夜中。   林夜满心疑问,不知为何宋挽风一封信,就能?将人调走。若是这么好用,雪荔以前怎么不用?   可她不向他?解释。   她冷静判断:“下山了十五人。山上还留了三十人。下山的人中,不包括我曾见过的武功好的那几人。有一位首领,当日能?从我手下过数十招,已然很厉害。如?果他?不下山,我们便近不了师父身?。”   林夜耸肩:“那就把其?他?人也引走吧。”   雪荔疑问看她。   他?坏笑?,挽袖:“哼,你会写?信,我也会——”   雪荔看他?笑?容调皮,脸庞跃着日光。她看得出神?,凑上去:“你写?什么?”   林夜故意道:“我的信就敢让你看,我对?你多么诚实。你看啊——”   雪荔惊讶念出:“举报?”   林夜毫不脸红:“对?——”   南宫山下的镇中,次日收到了一封信:无?名客向当地官府告状,说有一行北周人占着南宫山不肯离开。北周人如?何能?在南周这般行动自由??迟迟不走,是否是细作?   林夜又朝南宫山附近的江湖门派送信:神?秘的“秦月夜”派人驻扎南宫山,要将此地占为己有。秦月夜若是要拿南宫山当据点,周边那些江湖门派,是否要臣服?   林夜阴阳怪气,左怂恿,右遗憾:朝廷和江湖,看到如?此大患,可如?何睡得着啊?他?就睡不着。   雪荔评价:“你好坏。”   林夜笑?眯眯。   雪荔手摸到自己袖中的“问雪”,道:“该干活了。”   林夜看到“问雪”的刀鞘,怔了一怔。   他?最近太愧疚了,愧疚心,让他?看到这把匕首,更加不安。他?卖了她那么贵的价格,只是一把普通水果刀……   林夜抿唇,再写?一封信。   雪荔:“这次又是送去哪个门派?”   林夜笑?着遮掩一下:“不是,是我自己的信,往金州送一封。放心,不会暴露你。”   雪荔奇怪看他?一眼:她从来不怕暴露。   只是,他?为什么要往金州送信呢?金州,难道有他?认识的人,熟悉的人吗?   林夜小公子……雪荔压下那些疑点,并不多问。   --   六月时节,南宫山所处的镇子,非常热闹。   不是民间百姓其?乐融融的那种热闹,而?是江湖人血拼的那种“热闹”。   林夜负责去镇上官署那边捣乱,让官署不停派官吏找山上江湖势力的麻烦。雪荔则扮作“秦月夜”的杀手,不断去镇上被林夜的信引来的江湖门派门口前捣乱。   二人天?赋异禀,林夜恶作剧无?拘,雪荔做坏事没有压力。   二人轻而?易举,点燃了南宫山下的火。   起初,只有十人不到下山,之后,在官府和江湖势力的不断挑衅中,南宫山变得不太平。   雪荔当杀手,埋伏在江湖势力门前,一把飞刀下去,便让下方人叫骂不住:   “那些北周佬偷袭我们!老大,给他?们一些颜色。”   “杀手又如?何?偷鸡摸狗的鼠辈,怎么比得上我们?”   雪荔淡定,伏在墙与屋檐上,一家家惹过去。当山下江湖势力和杀手们打?作一团时,雪荔飞身?上书,轻盈离开,深藏功名。   黑夜中,林夜伏在官署的屋顶上,朝下面放了一把火。   他?看着下面的混乱,哈哈大笑?,粗声粗气地叫嚷道:“南周的小官们听着,我们‘秦月夜’,身?受陛下的信任,为陛下做事,尔等自当让道,为我等解决那些江湖门派。”   官吏们与长官一听,气得浑身?发抖:南周与北周和亲,本就屈辱。这杀手称呼“陛下”,自然不是南周的陛下,好是刺耳。   长官耳朵软,心思重,还在迟疑,但是那把火扔到官署中的时候,官吏们先提起了武器,攀梯子爬树,要来捉拿这少年?:“大人,是可忍孰不可忍!大人怕得罪北周,我们不怕。”   “捉拿‘秦月夜’杀手。一个江湖小门派,当真以为我南周官署是泥人吗?”   众人的面孔上映着火光。   林夜趴在屋檐上,哈哈大笑?,又继续牙尖嘴利地刺激他?们。   一把箭自下射来时,林夜一趔趄,眼见要躲不开时,一只手伸来,揪住他?的衣领,将他?朝往下倾倒的屋檐上拖去。   少女?声音清静:“林夜,别玩了。”   雪荔道:“我们走。”   山下“秦月夜”、混乱江湖门派、官署打?得厉害,熊熊燃烧的大火让百姓们紧关屋门,不敢生事。   明月朗朗,林夜背手,和雪荔一道走在南宫山的登山路上。   林夜眉飞色舞,指手画脚:“我当时可厉害了,我就把声音放粗,朝他?们一吼,他?们全都吓软了脚。哎,你不知道我有多威武,你错过我的风采,可太遗憾了。”   他?吹嘘起来,好是夸张:“这世间,就离不开我呀。我这么有本事,这么机灵,没有我,你可怎么办啊?想当年?,我一把枪在手,放倒十人是不成问题的。今日但凡我武器在手,你我一同杀上山去,何必在乎那些留在山上的杀手?你我所向披靡,江湖人要把咱们称为、称为……”   他?看一看自己的玄衣,再看一看她的雪衣,一拍掌,定好了绰号:“黑白双煞!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心想:好烂的名字。   以前宋挽风教她认字时,从山下带回来的话本,十本里,九本都有“黑白双煞”这个名字。   林夜说完便脸红。   他?自己没什么文化,读书不求甚解,生怕自己的白目被雪荔发现。他?悄悄瞥她一眼,见她没什么反应。他?便放心下来,继续吹嘘。   明月照在他?身?上。   林木葱郁,满空泥香。   少年?郎君走在曲折山道上,走路好不老实。他?蹦跳间,发尾轻甩,发带飞扬,托着他?秀气的面孔、浓长的睫毛、熠熠的双目。   他?那般鲜妍,灵动,明明为了骗人而?穿一身?玄衣,明明之前还病歪歪的,然而?他?一使坏起来,整个人便生机勃勃,看着面颊都红润好多。   好、好……好俊的一只雄孔雀。   小孔雀在展翅。   雪荔想:我不要惊动他?。我想看他?开屏。   林夜说得晕晕然,忽然回头,看到她,怔了一怔。   林夜问:“你为什么这个表情?”   雪荔眨眼,不明白。   林夜伸手,顿在半空中,又生硬缩回。他?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唇边,将唇间肉朝下扯了扯:“不太高兴的样子。怎么啦,我放火欺负人,你生气了?”   雪荔怔忡。   雪荔说:“我没有不高兴。”   她补充:“我很开心。”   林夜茫然看她——她沉着脸,抿着唇。   雪荔伸手摸到自己唇间,摸到唇角的朝下拉垮。   她明白了:“啊,我一开心,切换错表情了么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喃声:“原来开心会脑子不够用么?”   她兀自沉思,林夜呆呆看她,忽然噗嗤笑?出声。   雪荔朝他?看去,林夜板脸,眼中笑?意却止也止不住:“你看吧。我以前让你多笑?一笑?,你还不以为意——你要是听我的,多练习笑?容,现在就不会弄错了。”   雪荔:“没关系。你会笑?。”   林夜眸中笑?一顿。   雪荔:“你笑?得好看。”   林夜的笑?彻底停下。   夜风朝他?拂来,他?闻到山间草木芳香,也闻到少女?身?上的清气。他?心跳砰然,朝她恍恍惚惚走了一步。   二人已经?登临山路半道,雪荔不知道他?的此时异常。她说完话,就朝身?后看——   山下火光熊熊燃烧。   雪荔轻声:“我上一次上山的时候,也是这样。”   林夜:“什么?”   他?站在她身?旁,跟着她朝山下人间火光望去。   雪荔:“师父赶我下山后,我没有地方去,在雪山下一直徘徊。后来有一晚,我看到城镇里亮了很多火光,我有点无?聊,就走过去看——   “一家人以为我要饭,给了我一副碗筷。我躲在屋子下,听屋里的人说,那一天?无?论什么事,我师父都会原谅我。”   林夜茫然,心中飞快转她说的是什么时候。   雪荔仰头,看着高空中的月光。   她轻声:“但也不一样——那晚,天?上也有火光,和地上的火光相对?着。那日没有月亮,还下了雪,但是天?地间的火光又多又亮。山下的人都说,无?论如?何,我师父会等我。”   月光落在雪荔的眼睛中:“我想向师父认错,想回去雪山。我没有地方去,谁也不认识,我想回到师父身?边……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,但是如?果我错了,只要道歉,师父就会原谅我吧?   “人世间,不就是这样的吗?   “那夜和今夜一样,我闯过杀手们的围堵,登上山峰。我要去找我师父——我看到师父倒在血泊中,飞雪弥漫,师父眼睛再也没睁开。”   月光照在前方,雪荔恍恍惚惚,朝着月光照耀的方向看去。   她看到一片绿得几乎墨黑的树木后,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坟墓。   就如?她当日,看到玉龙遍身?鲜血,沉静地盘腿坐在飞雪中。   雪荔凝望着坟墓。   她不知,在她身?后,林夜周身?冰凉,心口一点点揪起。   雪荔浑浑噩噩地朝那座坟墓走去,就像当日,她浑浑噩噩地走向师父的尸体,被迫忍下弑师之罪——   “阿雪,别往前走。”   林夜扣住她手腕。   少年?公子的眼睛亮得,噙着一汪明月下的湖泊水光,一晃之下,痛得他?喘不上气。他?握着她的手冰凉,指尖用力,抓得她有点痛。   他?躬下身?,又强逼着自己站直。   他?声音好轻,一字一句,呼出的白气落在夜风中,凉得他?自己带了颤音:“阿雪,你回去找你师父的那一晚,应该是……除夕之夜,阖家团圆。”   除夕之夜,万家灯火。阖家团圆,只雪荔不团圆。   背着天?地间的烟火,走向刀锋的时候,她该多孤独,多害怕,多迷惘……他?们怎能?不要她?他?们怎能?这样伤她的心?   --   林风瑟瑟,万籁过静。   数道黑影,收敛所有气息,躲在玉龙楼主的坟墓后,等着雪女?的到来。 第50章 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……   除夕?   雪荔怔怔地站在原地,隔着一段月光与树影,看?着树木后那座坟墓。   经过林夜告知,雪荔才后知后觉:是了?,那时候,应该是除夕。   她那时候对饿没什么感?觉,对人们不?感?兴趣。她在山下随便找了?一个没有被镇上乞丐占领的城隍庙,睡了?好多日。   有时候路过的人,以为?她是乞丐,打?赏她一点?铜板,她也懒得去城中?换饭吃。旁人扔一把干巴巴的馒头,雪荔无聊了?,就吃一吃。   那是什么样的时光呢?   那时猪彘不?如。   猪彘尚知生死,有感?知,她什么也没有。   当有一日,她睡在城隍庙中?,忽然被城中?的鞭炮声惊醒。   也许是空气中?流窜的火星让她睡不?着,也许是她当时太饿了?,总之,她茫茫然地进了?城,看?到千万家灯火。   她在雪地中?独行,坐在一家百姓的篱笆门外。   千万家灯火都?在庆祝着些什么,雪荔囫囵中?听到庆祝的人说“什么都?会原谅”“一切都?是新?的开始”。   她挣扎着克服自?己对世事的烦闷厌恶,爬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粒子,说服自?己上山。   她忐忑地练习如何向师父道歉。   她不?知自?己是否可以挽回命运。   她得到了?什么呢?   隔着时光,雪荔与半年前的自?己对望。   半年前的自?己拂一下脸颊上的雪花,继续上山;半年后的雪荔,手腕被林夜坚定地拉着,夜风拂乱她颊畔碎发。   她凝望着坟墓,看?到寒夜中?锐光一闪,一片寒光从树后的坟墓方?向冲了?过来。   雪荔动也不?动。   顷刻间,林夜好似与她一道侧头,看?到了?那从黑夜中?袭来的刺杀。   林夜拔身迎出,黑色袍衫在夜风中?一掠,将她护到了?身后:“阿雪,当心。”   雪荔目不?转睛。   她眼中?倒映着月光与星火,也倒映着少年公子飘逸的身形。   他步履轻盈,如凌波踏水,嗖一下从她身边飘起,浮起一些他身上的气息,落在她鼻端。   少年徒手运掌,手掌拍人,身子腾空。   敌人弯刀向他砍来时,林夜手掌撑地,就地扑躲,做僵死状。敌人从另一方?向再袭,林夜翻身跃起,旋转一圈。他招招式式有先有后,却都?正好困住袭到身前的敌人。   明月皎洁,少年的身法?凌厉而?漂亮。   黑袍飞扬间,他白色里衬流动着微光。林夜被吹乱的发丝缠着飞扬发带,林间树叶被簌簌吹飞,飘落如卷浪,擦过他漆黑幽静的眼睛。   他在这一刹那,沐浴月光,杀气弥漫,再一次变成了?雪荔不?认识的陌生少年。   飞叶袭向眉目,雪荔静目而?望。   他明明不?喜欢动武。   他先前剜心之伤,此时未必好全。他前两日还在客栈中?撒娇说痛,指挥她为?他忙碌。   他明明知道,她的武功足以对付所有坏人。   林夜、林夜……   雪荔朝前走。   她眼中?只?盯着林夜一人。   黑夜中?,骤然喝声响起:“住手!”   雪荔还没来得及出手,来袭杀他们的杀手们便听话地朝后退。丛丛树影后,月光散落,步出一个黑斗篷中?年男人。   而?林夜退回到雪荔身侧。   他内力紊乱气血翻涌,退回来后就一个趔趄。他暗道不?好时,雪荔伸手扶住他。在他诧异时,雪荔朝他气脉中?输送了?一段内力,将他凌乱的脉息安抚下去。   林夜看?她。   雪荔则看?向走出来的斗篷男,以及那些跟随着斗篷男的杀手们。   斗篷男掀开自?己的斗篷,露出一张微长的脸。   男人神色很复杂,盯着雪荔:“是你啊。原来你来南宫山了?。”   雪荔问:“你是谁?”   男人:“……”   林夜在后忍笑。   他摸鼻子,稍微自?得:怎么说呢?他有时候,真的忍不?住得意,自?己能让阿雪记住自?己是谁。   阿雪天天“林夜”“林夜”地喊他,比旁人亲昵的称呼,更让他欢喜。   坟墓前的对峙,雪荔的直白,并没有让黑衣男人震怒。   他早已习惯了?雪荔的风格,言简意赅介绍:“你从浣川赶往光州,在光州渡口御敌。当时你在庙中?给你师父磕头,我趁机偷袭你,你带我离开。”   雪荔恍然:是有这么会儿事。   雪荔:“你到这里了?啊。”   那人无语:“我本?来就负责护送楼主回南宫山,自?然会出现在这里。我当日让你去找风师,解你身上的疑点?,你没去吗?”   雪荔想一想:“我正在去。”   她指一指身旁的俊美少年:“他在帮我。”   林夜眨眼:他既不?知道雪荔在找风师,也不?知道自己居然在帮雪荔找风师。他怀疑雪荔早忘了?这件事,此时是随意拿出来搪塞人的。   林夜朝着黑衣男露出了一个粲然笑容。   他眉眼弯弯,生得俊俏而讨喜,然他站姿笔直,身法?极好。   黑衣男看?一眼这少年郎略微微妙的站姿,见这人竟然将他们的雪女护在身后,不?禁怔了?一怔,心里觉得古怪。   黑衣男强迫自?己不?要?问,不?要?看?。   如今多事之秋,“秦月夜”自?家的事已经格外乱,他压根不?想再掺和雪女的事了?。   黑衣男轻飘飘看?眼雪荔:“我听说了?你在襄州的风采。你杀了?冬君啊……春君震怒。”   雪荔回答:“春君不?是一直在怒吗?”   黑衣男:“……”   他竟然反驳不?了?。   他叹口气:“总之,你当心些吧。我最新?得到的情报,说是春君已经召回夏君,让夏君来对付你了?。四季使中?,夏君主杀,他的刺杀……也许连你也躲不?了?。”   雪荔点?头。   雪荔道:“我引走了?大部分人,你猜到我要?上山,在这里拦我?”   黑衣男:“山下那手段,我猜到有人想引走我们。我便将计就计,让人下山,装作被引走的模样,又从后山偏僻小径重新?上山……那个位置,你们应该没发现。”   雪荔问:“那么,打?吗?”   黑衣男嘴角抽了?一抽。   黑衣男没好气:“打?什么打??你连冬君都?杀了?,丝毫不?讲过去情谊,我们这几个人,哪里是你的对手?”   雪荔:“不?一定。我如今受了?些伤,没有好全。打?起来,你不?一定……”   林夜立刻捂住她的嘴,不?让她说下去。   林夜冲陌生人笑:“真是的,我家阿雪就是喜欢开些玩笑,哈哈。诸位大侠都?是英雄好汉,还和我们阿雪是旧日朋友,肯定不?会以多欺少对不?对?”   黑衣男:“……”   他目色古怪地看?眼这位胡说八道的小郎君,仍是猜不?出这郎君的身份。   黑衣男只?道:“如果是旁人来,我自?然不?让。可是你来……徒弟拜见自?己的师父,有什么错呢?你应当是在查玉龙楼主身死之谜吧,我就不?打?扰你了?。南周不?太欢迎我们,幸好有风师写信召我们,我便下山……等等,风师的信,当真是自?己写的吗?不?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吧?”   雪荔的嘴巴还被林夜捂住。   而?林夜睁大眼睛,面不?改色指天发誓:“当然是风师亲自?写的啊。你们楼主没了?,‘秦月夜’群龙无首,风师要?当楼主呢。你们还不?快去辅佐?晚一点?,春君说不?定就上位了?。”   林夜煞有其事:“几位兄弟,听我一言,谁上位都?不?重要?,重要?的是不?要?站错队啊。”   杀手们:“……”   黑衣男虽觉得他胡说八道,偏偏这人对“秦月夜”如今情况猜的八九不?离十。   南周一行,让黑衣男心中?颇有些不?是滋味:   玉龙楼主没了?,雪女叛逃,冬君死在雪女手中?,和亲队中?的杀手们,也失去了?联系。   宣明帝交给“秦月夜”的任务,似乎一件也没有完成。   “秦月夜”,还会有未来吗?   这样想来,黑衣男难免觉得萧索。   他领着人手下山,去投奔他自?己都?迷惘的未来。   他唯一的信念,是希望雪女能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。他并不?知道雪荔和林夜上山,想要?挖他最敬爱的楼主的尸骨。   临下山前,黑衣男突然想起一事,问雪荔:“你知道‘秦月夜’为?什么叫这个名字吗?我们明明只?是一个杀手组织,为?何掺和进朝廷之事,进退两难?”   雪荔在自?己遥远而?模糊的记忆中?翻找片刻。   她终于想起来了?,回答黑衣男:“师父当年创立杀手楼,取名的源头,应该是‘秦时明月汉时关’这句诗。但我不?知道师父为?什么用这句诗来命名。”   黑衣男的好奇心得到满足,带着人手默然下山。   秦时明月汉时关……万里长征人未还……   林夜站在雪荔背后,垂眼沉思:奇怪,怎么独独是用这样的诗命名呢。这诗,可是将士思乡、寄托故情之句。   玉龙楼主,怎么偏偏选了?这样的名字?   雪荔转头来看?林夜。   林夜扬着小白脸:“怎么啦?我思考一下你们‘秦月夜’的楼名,冒犯到你了?吗?你都?不?算楼中?人了?。”   雪荔看?着两手空空的林夜,道:“我突然想起来,我们的铁锹呢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惊呼:“我突然想起来,我忘了?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林夜讨饶:“我落在那个官寺屋顶上了?,怎么办?”   雪荔:“……你自?裁谢罪吧。”   --   自?裁,自?然是开玩笑。   次日,官寺的人扑灭火海,爬上屋檐寻找闹事少年的踪迹时,会在屋顶上找到两把铁锹。他们会百思不?得其解这两把铁锹的用途。   今夜,林夜苦哈哈地拿着“问雪”,开始挖土。   他心中?为?这把可怜的匕首默哀。   它不?过是一把削果子的小刀,承受了?它不?该承受的重量:既被雪荔拿来杀人,还被他今夜拿来挖坟。   林夜挖坟间,雪荔就在一旁看?着。   林夜不?断偷看?她,盼她中?途反悔,盼她意识到挖师父坟不?好,盼她怜惜他、不?要?让他浪费那点?血去救一个死人……林夜甚至不?知自?己该不?该希望玉龙楼主已经死透了?。   他沉思间,听到雪荔开口:“你为?什么救我?”   林夜专心挖土:“啊?”   雪荔:“就刚才,为?什么挡在我前面。你应该知道,那些人,不?会是我的对手。”   林夜随口:“手抽了?呗。”   雪荔抿唇。   淡青色的发带覆着他的乌发,一同落在他的漆黑衣衫上。他露出的白色里衣被土埋了?一半,雪荔坐在旁边的树下,看?到他低垂的侧脸,微颤的睫毛。   他的睫毛好轻,被风轻轻一吹,就在抖动。   林夜发丝落在他脸上、肩上,影响他挖土进度。他便停下来整理一下发丝,余光看?到雪荔始终盯着自?己。   林夜别过眼,心不?在焉:“没什么啊。就是觉得,你那时候一定很伤心。“”   他沉默一下,轻声:“我不?愿意让别人在你伤心的时候,欺负你。”   他抬起脸,露出满不?在乎的笑容:“我也不?算动武啦。那些人没动真格,很快被那个首领拦住。我没怎么动用真气,我没事。”   说话间,他咳嗽一下。   一口血落到他掌心。   林夜顿时尴尬地将手背到身后,懊恼地擦了?一擦。   雪荔心间一颤。   林夜无所谓地朝她笑一笑,眼睛琉璃一般剔透光华。他有些不?愿她看?到自?己的狼狈,又觉得一把“问雪”,想挖出棺椁,不?知得猴年马月。   林夜朝雪荔建议:“阿雪,不?如你睡一觉吧?睡醒了?,我就挖好啦。”   雪荔怔一下,摇头。   她轻声:“你身体?不?好,我得看?护你。”   若不?是林夜说亲手挖师父坟不?好,她此时都?不?会让林夜干活。   林夜佯怒:“说什么呢?我年轻力壮,哪有身体?不?好?我好得很。你,快去睡觉。我命令你——难道离开了?襄州,你就忘了?我有多任性多难搞了?吗?”   雪荔默然。   她并未体?会到林夜的一腔善意,她只?是习惯性地顺从他。   她坐在树下,闭上眼,灵敏的耳朵,仍能听到沉闷的“笃笃”挖土声。   她以为?自?己不?会睡着。   可是不?知出于什么缘故,她在少年手中?匕首和土屑不?断交错间,真的迷迷糊糊睡了?过去。   --   于是,再入梦境。   再入梦境的雪荔睁开眼时,愣了?一愣。   她习惯自?己的梦境飘着无尽的飞雪,连日的山雾,散不?去的冷气。   她习惯梦境的冰冷刺骨,师父的可望不?可及。   然而?这一次,雪荔第一次在梦中?看?到草木葱郁,四季如春。   没有雪。   有风,有日。有花,有草。   雪荔怔然旁观这梦境中?的陌生环境,听到有人唤她:“雪荔。”   雪荔听到自?己奶声奶气:“来了?。”   她提裙奔跑起来,踩过草屑,向声音传来的方?向。   路过湖泊时,雪荔趁机朝湖中?望了?一眼:梦中?的女孩儿粉腮玉容,跑动间双髻晃动,脸上尽是软肉,眸子清澈微圆。   她此时还没有长出日后的杏眼,她满脸稚嫩天真,看?起来只?有四五岁的样子。   雪荔奔跑向前方?,前方?柳树依依,一青衣携一半大孩子而?立。   青衣自?然是师父,孩子看?着十岁左右。雪荔盯着梦中?的孩子,迟钝地、怀念地看?着对方?的一眉一眼。   被带回的人青涩,目有郁色。孩子初来乍到宛如刺猬,靠在青衣身旁,警惕地看?着跑来的幼女。   这是……这是宋挽风小时候的样子。   雪荔听到玉龙告诉她:“日后,新?来的孩子和你一样习武。你比这孩子入门早,不?要?欺负人。”   雪荔听到自?己青稚的应声。   而?她此时才想起:这里是南宫山,不?是她日后和玉龙居住的雪山。   梦境这段,是玉龙有一日,从山下带回来一个孩子。   玉龙早年,带着雪荔和宋挽风在南宫山住了?许久。   雪荔自?小被玉龙带着,宋挽风是后来者。   长大后,宋挽风总是开玩笑地说:“师父更亲小雪荔,不?是很亲我。不?然,为?什么师父不?教我‘无心诀’呢?”   “无心诀”,是宋挽风的一个遗憾。   宋挽风习了?一段时间“无心诀”,雪荔不?知道发生了?什么,只?知道有一日,玉龙突然叫停,不?让宋挽风继续研习精进。   此时金州与南宫山,都?是北周地盘。   日后,照夜将军会在他十四岁时收复金州,让南宫山成为?南周地盘。   南宫山是玉龙的故土,从那时起,北周杀手想送玉龙魂归故土,要?与南周交涉。杀手们因此,颇有些厌恶照夜将军。   而?在梦中?这段时光,北周人可以自?由?进出南宫山。   雪荔应该在南宫山长到八岁,宋挽风在南宫山住了?三年。宋挽风虽比雪荔大五岁,但宋挽风入门晚。虽宋挽风坚持叫雪荔“师妹”,但玉龙和雪荔都?不?曾承认过。之后,他们跟着玉龙一起,搬去雪山。玉龙到雪山后,才开始创立“秦月夜”。   杀手楼创立十年,威震武林南北,成为?北周宣明帝一把暗刀,直到玉龙死。   如今想来,玉龙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南宫山的那段时间,是他们最无忧的一段时光。   在南宫山时,雪荔开始入门“无心诀”,她的感?知开始一点?点?剥离。   当时也许发生了?很多事,当时也许有过争执,然而?如今想来,雪荔只?朦朦胧胧地记得:玉龙总是坐在山巅前,望着云雾缭绕,不?知在看?什么。   梦境中?的幼女雪荔,没有日后那样清冷寡情。   她总依偎在玉龙身上,总是跑去找玉龙。   她问玉龙:“我能下山玩吗?”   玉龙:“山下是北周和南周的战场,你不?要?离开我的视野。”   过一段时间,雪荔又跑去问:“他们说,我是你的女儿,是对的吗?”   玉龙站在山巅前,背影缥缈朦胧,被渡一层薄薄山雾烟气:“上山打?猎的人说的吗?你是我捡来的,我生不?出你这么大的孩子。”   雪荔似懂非懂,半途加入的宋挽风习惯了?山中?岁月,过来领不?懂事的师妹:“师父,我带她去打?坐,不?打?扰你。”   过年的时候,师徒三人在半枯的柳树下用膳。   玉龙始终清冷,玉龙教出来的雪荔,也不?食人间烟火。二人都?没有“热闹”的想法?,但新?来的宋挽风,带着许多烟火气,将山下的习俗带来南宫山。   宋挽风笨拙生硬地讨好着冷淡的师父,稚嫩却残酷的师妹。   十岁大的孩子在灶房准备了?一桌饭菜,在除夕夜红着脸,磕磕绊绊地感?激玉龙收留自?己。   孩子又自?作主张,看?一眼一旁托腮的小女孩儿,害羞道:“我也会照顾好师妹。”   小雪荔如梦初醒,偷喝玉龙杯盏中?的酒液,被刺得一激灵。   玉龙朝她望来,雪荔乖巧坐好:“没看?到就不?算偷。”   宋挽风被她逗笑。   要?用膳时,宋挽风拦住她,说道:“要?许愿的。”   许愿便许愿吧。   山下万千灯火,烟火照耀凡尘人间,升至寰宇。寰宇间绽放烟火,山下百姓家中?放出的五彩缤纷的火花,映照着山中?师徒三人的面孔。   年仅五岁的雪荔双手合十,认真许愿:“我愿,和师父、宋挽风,长长久久、永永远远在一起。”   宋挽风同样许愿:“我愿,和师父、师妹,长长久久、永永远远不?分离。”   玉龙沉静地看?着他们。   雪荔偷偷睁开眼看?师父。   宋挽风小声催促:“师父,你也许愿啊。”   “砰——”   山下的烟火爆竹声大,雪荔和宋挽风没有听到玉龙的声音。两个半大孩子相依着去看?半空中?的烟火,讨论着山下的热闹。   --   “咣——”   匕首声碰到硬物,沉闷的声音,将雪荔从梦中?惊醒。   林夜趴跪在坟墓边,她醒来时,他身边堆满了?小土坡。林夜察觉到雪荔醒了?,头也不?回,唤道:“阿雪。”   挖到棺木了?。   太阳升起来了?。   太阳的光砸下来,落到坟墓旁的柳树上。柳树长青,蓊郁叶飞如女子长发。雪荔仰头看?柳树,一瞬间,想起了?一事——   她和宋挽风跟随玉龙离开南宫山的那一年,玉龙第一次教雪荔杀人。   那时雪荔过于年幼,玉龙教的杀人方?式,日后她不?怎么会用,但雪荔幼年时,是用过的:襄州城中?真冬君之一,死前所用的机关术。   雪荔在幼年时,跟随玉龙学过。   雪荔离开南宫山时,曾做了?一个精密的机关布置。   时隔多年,她几乎忘了?。此时——   一阵风起,山坡更低一些的地方?枞木摇晃。枝叶间银光闪烁,与太阳炽烈的光交错,密密如云,不?辨真假。   林夜伸懒腰打?哈欠,侧身望来。   初醒的少女眼中?清明,一瞬间拔身而?起,修身纵行,一掌朝他拍去。   那一掌中?的猎杀之意,让林夜周身冰冷,生起“她要?杀我”的念头。   可他不?肯信。   他眼睁睁看?着她的掌法?朝他拍来,他闭上眼,以为?自?己命绝于此,他整个人被雪荔扑倒。   少女撞来,二人在地上滚一圈。身后,“噼里啪啦”巨响声不?断,溅起火星子——林夜挖到边缘的棺木盖板飞出,如一道厚实大门,挡住暗器。   林夜迷离间睁目,雪荔抓着他腾身跃起。   她用掌法?震起棺木,用棺木挡住从某个方?向袭来的暗器。脚下密密扎满荆棘一样的尖刺,无从落脚,雪荔攀上树身。   她不?记得自?己幼年时设了?哪些机关,但那时她个子小,机关不?会在高处。   往高处走,才能躲开。   雪荔肩头被尖刺划伤,她因久违的痛而?顿了?一下。林夜猛地抱住她腰身,转身避开一暗器。他摘花飞叶,飞叶成器,砍向那段机关。   雪荔回神间,带林夜伏跪到了?柳树间的枝木上。   林夜靠坐在树桩上,她趴伏在他怀中?。雪荔低头,林夜侧头,二人齐齐向下方?看?——   棺板被掀开,棺材被打?开了?。   --   棺木中?的尸身已经死了?半年,可是颜色鲜妍,宛如生前。没有腐烂,没有尸臭。   更让林夜瞳眸瞠大的,是那张脸——   面容普通,眉目俊逸。双手盖覆,闭目安然。   然而?再怎么安然,再怎么生动得宛如生前的一具尸体?,林夜怔怔看?着趴伏在自?己身上的雪荔——   “玉龙楼主是女子?!”   清晨的日光与暖风,照在枝叶斑驳的柳树上。   柳树密叶簌簌,浓密枝木托着二人。雪荔俯看?着尸体?,林夜仰望着她。   妄念。   他跟着她来挖坟,本?做好看?到一个糟老头子尸骨腐烂的模样。他想看?到白骨森森,想劝说自?己红艳易老,时光催人,再美丽的皮囊都?会死去。   他不?应对她生出非分之想——   可是,这里不?是白骨。   楼主尸身不?化,楼主不?是他以为?的男子。   清晨树木枝叶间,小公子拥抱着趴伏在身上的少女。   他的心跳声蓬勃有力,他的妄念如藤杂生。他对自?己的警告,被风吹开:   命运是否递下暗示。   命运是否,护他妄念?   在林夜杂念丛生、看?雪荔看?得出神间,他听到雪荔清寂的声音:“这不?是我师父。” 第51章 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怀中……   癸未年六月望日,倘若师父是谎言,那么死亡也许也是谎言。倘若抛弃是谎言,那么养护也许也是谎言。倘若我的过去?是谎言,那么我的现在也许也是谎言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》   下方?的机关已经发完了?,风呼呼吹着,半晌没有动静。   林夜还在恍神,雪荔已爬起,轻灵无比地顺着树身滑了?下去?。林夜慢半拍后,不放心地跟上她,心中暗忖:“这不是我师父”,什么意思??  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?吧?   二人一前一后,擦过脚边土地上密密麻麻的尖锥子一样?的机关。   林夜大约是为?了?让雪荔放松些,拽着她衣袖跟随,还畏畏缩缩地问她:“为?什么有机关?”   雪荔漫不经心:“我小时候埋的。”   雪荔的眼睛,探向那棺材中躺着的陌生女子。   林夜还在追问:“那为?什么先前‘秦月夜’的杀手在这里为?楼主守坟,却没有触发机关?”   雪荔脚步停顿了?一下。   她没说话,林夜自顾自给出了?答案:“有人提前告诉过他们这里有机关,让他们不要误触。阿雪,连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做的机关,谁会记得呢?”   他开玩笑:“一定是特别关心你的人咯。”   雪荔轻轻地“嗯”一声。   他二人是聪慧之人,心中此时都有了?答案。林夜想让雪荔承认,雪荔却态度平和,并不是很在意——   她的感?情,到?底比旁人要浅淡些。   即使猜到?宋挽风可?能与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联络了?,雪荔也没有想太多。风师和杀手们联络天经地义,只是方?才离开的杀手们没告诉她罢了?。   雪荔这才顿悟,为?什么自己假装宋挽风写字,能骗走这些杀手。   因为?这些杀手之前就收到?过宋挽风的传书了?。他们自然?以为?新的一封,也来自宋挽风。   宋挽风,可?能就在南宫山附近。   师父离去?后,唯一师兄的存在,让她微微欢喜。   雪荔心中如蒙着一重浅浅薄雪,薄雪如山岚迷雾。她伸手拂开,一步步朝前走,却被更多的迷雾笼罩。   她想查明真相,她想念宋挽风。   雪荔和林夜到?了?棺椁前,林夜担心棺椁上也有什么机关,但雪荔直接伸手去?碰棺中人的脸。   他差点?被她的胆大吓死,索性什么也没发生。   雪荔一点?点?检查这具尸体:“她嘴里噙了?‘妄生花’。‘妄生花’可?保尸体百年不腐。”   林夜立刻跟上:“这说明,至少下葬时,尸体就已经被调换了?。而将尸体装入棺材的人,可?能没见?过真正的玉龙楼主。不然?,他们不会给一个假货嘴里放‘妄生花’。”   雪荔点?头?:“如果调换尸体,说明背后人不想被发现。既不想被发现,那必然?希望尸体早日腐烂,让人不辨真伪。而今尸体鲜活如初,说明在起初便错了?。”   林夜:“要么,尸体在更早的时候就被换了?,而之后埋葬尸体的杀手们,没见?过真正楼主。要么,他们在将尸体放入棺椁中时,出了?一点?意外,这点?意外可?能迷惑了?他们……总之,最后装入棺椁的,不是你师父。”   林夜疑问:“是不是有谁想救你师父,或者你师父的尸体上藏着什么秘密,那人不想被发现?你以前,没发现什么异常吗?”   雪荔摇头?。   她说:“我不记得。”   林夜心中一顿。   怎么会不记得?她对周围人事,总这么不在乎吗?   他没多问,因雪荔去?检查更多的痕迹了?。   雪荔转而说:“她体内也有‘无心诀’的痕迹。她也是被‘无心诀’杀死的。”   雪荔蹙起了?眉。   一夜之间,好?像玉龙引以为?傲、宣称天下没几人可?以练成的“无心诀”,成了?大街小巷的通货。   好?像人人都会“无心诀”似的。   林夜追问:“什么‘无心诀’?”   雪荔便大略讲了?玉龙的死因。   林夜越听,心中越沉。   林夜喃声:“练就‘无心诀’的人,无情无欲吗?不能动情吗?是否……感?知不到?外界的好?坏,他人的欺辱或关怀?爱恨,生死,存亡,皆是没有意义的?”   那雪荔……   雪荔安静的眼睛,困惑地望他一眼。她不解他平日那般聪慧,今日为?何总揪着无关紧要的小事。   林夜心中空茫茫,揪作一团,心乱如麻。   他何其聪敏。   他瞬间捕捉到雪荔平日的异常,明白她为?何那样?奇怪。他心中迷惘又惊痛,偏在少女的凝视下,勉强掩了?下去?,只脸色苍白一些。   林夜强笑:“原来如此。看来你师父骗了?你,修炼‘无心诀’的人,还有其他人。你若是拿着这具尸体交给‘秦月夜’,便能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了?。毕竟,你若心狠杀了?你师父,便没必要杀另一人,还保存那人的尸身。”   雪荔:“但我不会去找他们证明清白。‘秦月夜’内部,应该出了?些乱子。他们能弄错我师父的尸体,当然?也不会承认我的清白。我要自己查。”   林夜轻声:“阿雪真聪明。”   雪荔:“她的发间有东西。”   她和林夜联手,检查死人的尸体,将人从头?到?脚翻了?个遍。林夜不了?解杀手楼,找不出更多的痕迹,而雪荔又闭着眼,伸手摸索死人的长发。   她在死人的颅顶,摸到?细细密密的银针细孔。   林夜惊疑。   他跟着上手抚摸,顿了?一顿,喃声:“如果是以前的我,一定摸不出来……”   他猛地伸手,握住雪荔的指尖。雪荔不明所以,看?林夜碰触她粉白指尖。   林夜一个个检查她手指,蓦地抬头?:“阿雪,你手上,没有习武人通常会有的厚茧。”   他又张开自己的手,让她看?。   晨风吹过,少年眼中没有一丝笑意:“你看?,我也没有。我是不怎么习武,才没有。你怎么也没有?”   他是因为?假扮小公子的最开始,被神医抹去?了?属于照夜将军的所有痕迹,才没有茧。因为?这样?,他的皮肤格外白,格外透。   他为?此吃足了?苦头?,雪荔为?什么也没有?   雪荔:“我师父不让我身上有这种东西。茧这些东西,会影响我在生死关头?的判断。我自小习武,就三日一磨茧。”   三日一磨茧,就为?了?成为?天下第?一?   她说得稀疏平常,林夜只怒火满怀。   他怔怔看?她,她从他手中拽出手,再次抚摸死人的头?颅,去?琢磨那密密麻麻的银针细孔是什么意思?。   林夜勉强说服自己接受,跟着她一起去?摸那银针痕迹。他自此一言不发,而雪荔并未注意。   那些银针细孔密布在死人的头?颅顶盖中,被蓬厚的头?发遮掩。寻常人摸,未必能发现。偏偏遇到?他二人这样?特殊的情况,恰恰发现。   他们不知道银针细孔代表着什么,也许是毒,也许是别的。他们只是先记下。   雪荔静静地看?着尸体。   她不认识这具尸体。这具尸体也许是“秦月夜”中的杀手,被人嫁祸杀死;也许是有什么旁的原因,而死在这里。   她只知道,一切都是谎言。   师父的尸体是假的,那么师父本人还活着吗?她会在哪里?假死是师父的脱身术吗?可?当日她上山时,分明确认过师父的死亡。   谎言具有欺骗性。   眼下尸体留下的线索,代表什么呢?她追着这尸体,能找到?师父死亡的真相吗?   师父的尸体若是假的,那师父当日赶她下山,会是假的吗?她被追杀半年的委屈算什么呢?   师父对她的抛弃若是假的话,昔日养护她十八年,会是假的吗?   若万象中存着谎言,倘若她镇日被谎言包裹,她自己,也是其中谎言一则吗?   清晨风歇,太阳出来后,天热了?起来。日光闷闷投射,雪荔的脸颊被烤得闷疼。   她看?着这具自己不认识的尸体,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。她本就迟钝,此时更加迷惘。而忽然?,旁边少年伸手,拉了?她一把?。   他手好?凉。   他轻轻扣住她手腕时,冰凉感?,激得她一个瑟缩,回了?神。   林夜拿袖子挡在她发顶,遮住阳光,弯下身朝向她:“好?啦,阿雪。你太累了?,歇一歇吧。也许睡一觉后,许多问题就解决了?呢?”   雪荔仰头?望着他。   她不言不语,目色宁静。可?她这样?空荡荡的目光,让林夜不知该如何是好?。   他好?是心疼她,却又无能为?力。   林夜佯怒:“怎么了??干什么这么不高?兴地看?着我?你不应该为?我开心吗?尸体是假的话,你总不会还要拿我的血去?救人吧……这个人心脉还有吗?还能救活吗?有的话……呃,你挖我的心脏吧。”   他闭上眼,做出大无畏的样?子来。   可?他先前分明和她一起检查过死人的尸体,知道这人心跳早就停了?,根本没有救活的可?能。   雪荔怔然?片刻,道:“我不要你为?陌生人而受伤。”   林夜肩臂微僵,垂下眼,轻声:“我能抱你一下吗?”   雪荔不懂。   明明没答应,少年却倏地展臂。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?怀中。   她鼻尖碰到?他胸腔,又一次闻到?了?他身上的药香气。   当她的鼻尖撞上时,她被他抱住时,日光照着她时,她感?觉到?的不是冰冷刺骨,而是一些暖融融的温度。   她平时,不太能感?觉到?这些。此时感?觉到?,少女眼睛便有些发酸。   此间坟墓堆土,棺木诡谲。日光徐徐,遍地荒芜。   林夜抱着她,轻轻抚摸她后背:“傻阿雪,别哭别哭,我陪你。”   ——他该拿她怎么办呢?   --   这个时节,金州城中,出了?一桩事。   光义帝已经到?达金州,在别观休憩。   离开建业后,没有朝臣们在耳边聒噪,奏折又由身在建业的陆相一手代劳。光义帝不管心中如何想陆相“代劳”之时,他面上都做出十分感?恩状。   为?了?表示自己离不开陆相,光义帝到?金州后,全然?不管建业朝事。   时至六月,别观凉爽。   光义帝每日闲暇,不是养鸟作画,便是招人手谈。到?后来,也许太无聊了?些,也许身边怂恿者多了?些,光义帝开始招名妓入馆。   六月中旬,下方?有内宦奏请,说誉王世子“回来了?”。   光义帝这才好?像后知后觉,想起了?自己来金州的目的——   那块刻着“光义大兴”的石碑。   明面上,光义帝为?石碑而来,为?“中兴”而来。   他要得到?这块代表上苍祥瑞的石碑,祭祀先祖,向天下人告,南周气象一新,就此步入“中兴”。   得知誉王世子回来,光义帝正搂着一位名妓,目色微顿。   帘外的内宦跟了?光义帝许多年,最清楚这位皇帝,当即在外躬身相告:“禀陛下,誉王去?山中剿匪,为?陛下拿回那石碑。无奈中了?山匪奸计,誉王惨死山贼之手,实在可?惜。世子为?父报仇,不顾身边人相劝,便登山去?剿匪。   “此地教化恶极,那些山匪竟然?拿誉王家?全家?性命威胁世子。世子不屈,一家?子尽死山中。世子化怒为?勇,终剿杀山匪,逼得那些人流窜逃跑。世子这才将石碑带了?回来。”   内宦没说的是,为?了?一块石碑,誉王府上下死了?七十二人。   他知道光义帝并不关心。   光义帝果然?不关心。   光义帝搂着名妓的手忽然?用力,让怀中美人吃痛娇嗔。美人仰头?想撒娇,却见?这位皇帝神色淡淡,并无多少欲色。   光义帝问:“金州有川蜀兵马驻扎。为?何世子负伤上阵,却不向川蜀兵求助?”   内宦讪讪:“陛下,照夜将军死后,川蜀兵可?不好?管束。再者,金州原来是北周地盘,这几年才回到?咱们手中……誉王和那些将士,恐怕都有些私仇。”   光义帝叹道:“何必呢。”   但他不计较。   显然?,王侯与将士交情不好?,实他所愿。 奇_书 _网 _w_ w_w_._q_ i _ s_ h_ u_9_9_ ._ c_ o _m   光义帝又问帘外人:“石碑带回来了??世子怎么不来见?朕?”   内宦为?难道:“听说世子受了?重伤,下榻不便,特意向陛下告罪。”   光义帝目光低敛。   他叹道:“誉王是朕叔父,此事至此,于情于理,朕都心中不忍。这样?罢,朕去?誉王府一趟吧。”   世子卧病在床,本闷闷不乐。听闻皇帝车辇驾到?,他当即鞋也不穿,便赤着脚奔出门廊。   光义帝看?到?一团白影扑来,尚在警惕,那白影就噗通一声,跪在他脚边。   白影颤抖着,朝他仰起脸:“陛下,臣何德何能,竟劳您大驾呢?”   光义帝唇角噙着温和的笑,正要做足姿态将人拉起来,却是一看?到?来人的脸,他眼睛微妙地抽搐两下:   半跪在他面前的少年郎只着中衣,因奔出仓促,而中衣带子不展。他乌发披散,身长肩瘦,一把?好?风骨。   但是少年抬起脸时,脸上大片大片的脓包,覆着厚厚的中药。   那些脓包与中药,让他脸不成样?。何止无法被人看?清,是观看?一眼,都要强忍住,才不露出惊惧之色,不被吓得倒退。   少年脸上完好?无损的,只有一双眼睛。他眼睛如墨玉,晶莹剔透,乌黑噙水。少年眼睛漂亮,神色却阴郁。   光义帝想到?内宦告诉自己的世子伤情:脸被伤到?,就此毁容;手筋也被挑了?,日后不能再习武。   堂堂一介世子,落到?如此下场。   光义帝毕竟是光义帝。   他眼睛镇定地落在少年郎的眼睛上,不看?他脸上其他部位。   光义帝屈身,扶起少年:“你家?人尽亡,朕是你‘堂兄’,自会照顾你。微言,你我兄弟之间,不必这样?生疏。”   世子字微言。   李微言。   光义帝眼中含泪,说到?激愤处,声音哽咽:“朕昔日见?誉王进京,豪爽无畏,风姿甚伟。朕那时还想着,待国泰民安,便召你们一家?回建业常住。谁料到?,世事难料。”   李微言道:“陛下不说出来,臣属怎么知道呢?我爹娘身死时,还以为?一辈子见?不了?陛下。陛下要去?见?见?我爹娘吗?”   光义帝一滞。   李微言意识到?自己话有歧义,改口道:“臣说的是,去?宗祠看?我爹娘牌匾。不过陛下日理万机,死光了?人的宗祠又不祥,陛下就不去?了?吧。”   光义帝本不想去?。   但李微言这么一说,光义帝必须去?。   光义帝心中微妙。   李微言说话实在不中听。   但他想到?李微言刚刚全家?死尽,又被山贼弄了?一脸脓包,日后恐怕也要毁容了?……少年心性偏激,此时有些激愤,倒也正常。   更重要的是,光义帝还没看?到?石碑。   光义帝便和李微言一同去?了?宗祠,给誉王夫妇上了?柱香。出了?宗祠,光义帝不动声色地问起石碑之事。   李微言这才恍然?,带光义帝去?看?石碑。   李微言:“幸臣不辱使命。全家?七十二口人,好?不容易换了?一块石碑回来,一点?都不曾磕碰……”   身边的内宦都快忍不住这少年郎阴阳怪气的说话风格,光义帝却始终温和,保持微笑。   光义帝和李微言走在庭院中,听李微言说他如何保护那石碑,如何将石碑运下山。人走到?庭院中段,光义帝听得连连点?头?时,忽见?李微言抬头?看?一处,周身气势一变。   李微言厉声:“陛下小心——”   他朝光义帝扑来。   光义帝莫名其妙间,被少年扑倒。少年扑棱着跌撞爬起,似要做什么,但又无力跌倒。而高?处寒光从枝叶间露出锋芒,朝下方?的光义帝射去?——   李微言高?声:“陛下快躲!”   光义帝被吼得头?痛,慌乱爬起的身体沉重间,被一道射到?他面前的箭只绊住。   旁边的内宦吓傻了?,瘫坐在地。   好?一阵子,他看?到?四面八方?扑下来蒙着面的敌人,才尖声高?呼:“来人,快来人。陛下遇刺——”   光义帝今日私服出访,没有带太多卫士。誉王府场景凄凉,遍是白幡,仆从寥寥无几。   --   当日下午,一则消息传遍金州府衙,让官署中人震惊间,各个想昏厥:   那些山贼卷土重来,袭击了?誉王府,绑走了?小世子和光义帝。   石碑似乎激起了?山贼们的愤怒,他们从山下下来,不光劫走光义帝二人,还对百姓滥杀,放火猖狂。   他们在街上砍伤许多无辜百姓,占地为?王,直到?川蜀兵来,他们才嚣张地抢着人质,逃跑。   山贼们放下狠话:“想要皇帝老儿的命,先拿十万两黄金!”   “老子们反正走投无路,不做人了?!”   众人慌然?:“救、救陛下——”   阿曾带领着和亲团众人,到?来金州。他们还未和当地官府面见?,便看?到?此地混乱,百姓慌张,兵士满街抓人。   众人疑惑。   明景和窦燕对视一眼,二女各自摆出无懈可?击的笑容,去?找街上逃跑收摊的百姓打探消息。   阿曾始终淡定。   阿曾和一摊贩讨价还价,在对方?心慌意乱收摊前,他买下了?一帽斗笠,戴在头?顶。皂纱笼下,挡住阿曾的脸。   粱尘疑惑:“你好?端端的,买斗笠干嘛?”   阿曾淡然?:“防晒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?”   阿曾:“一路走来,我看?此地四面环山,地势低洼,这正是暑日闷热之地势。我预计此地会非常热,戴上斗笠,遮遮太阳罢了?。”   明景和窦燕回来。   听到?阿曾的胡言乱语,窦燕嗤笑:“你好?骚……”   她还没说完,便见?明景眼眸明亮,惊呼:“阿曾哥,你懂的好?多。”   窦燕无言间,见?小少年粱尘半信半疑,也拿起一斗笠盖到?头?顶。粱尘比划半天,似乎觉得有用,大手一挥:“我给咱们人人买一顶斗笠。”   窦燕:“……”   窦燕和阿曾对视一眼。   隔着斗笠,她已然?看?不清那青年的眼神。但这无碍她想象,斗笠之下,那人必然?面无表情。   ……这么离谱的谎言,粱尘他们都信。离开林夜的和亲队,太好?骗了?吧。   窦燕不禁思?考,自己卖了?这只队伍回“秦月夜”复命的可?能性,有多大。   --   南宫山上,过了?一宿,雪荔和林夜把?尸体放回棺木中,用土重新埋好?棺木。   雪荔昨夜又做了?一夜噩梦,睡得并不好?。   一早上的忙碌,她沉默无比,林夜却依然?活泼快乐,引着她说话。   二人埋好?坟墓后,他神神秘秘地从包裹中掏出一物:“阿雪,你看?这是什么?”   雪荔抬眸,看?到?他手掌间,摊着一封信。   信……她看?到?的信纸折叠这一面,画了?一个绿豆眼小人,小人在翻白眼。   雪荔迟钝的:“啊。”   林夜笑吟吟:“我昨夜帮你整理包袱,从你包袱中翻出来的。”   他眨一下清泠泠的眼睛。   他做出感?动模样?:“阿雪,你待我真好?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什么?”   林夜高?声宣布:“这不就是我在浣川树林给你留的信吗?你一直收着,说明你记挂我,始终没忘记我。哼哼,要不是我聪明,我还以为?你讨厌我呢。”   林夜展开看?信。   他就着阳光,将信展到?半空中,欣赏许久,美滋滋道:“这小人,画的真好?。这是你的自画像吧?代表你和我的心在一起……”   雪荔眨眼。   她闷闷的心,因他的自作多情,而不得不落到?他身上。   雪荔解释:“画的是你。”   林夜:“嗯,你心中有我。”   雪荔:“我画的是你在翻白眼。”   林夜笑嘻嘻:“哪里是白眼?不管不管,无论我多可?恶,你都心里亲近我。”   雪荔:“不是的。明明……”   她话没说完,一只道尖戾鹰鸣声破空。一只灰鹰盘旋,自重重云翳后拍翅掠空,向二人投来。   林夜一声呼哨后展臂,让那大鹰落在臂间。   他看?到?信件,神色越来越肃然?:“阿雪,我不能陪你玩了?。金州出事了?,我得去?金州。”   雪荔站在林夜身后。   她盯着林夜的修长背影,也盯着林夜身前的万丈深渊。   云雾一重重漫上山峰,云雾缭乱间,雪荔恍惚着,想到?了?玉龙。   此时的林夜灰衫拍身,和她记忆中的玉龙盘坐山崖的姿势重合——   雪荔问:“林夜,你面朝的方?向,是哪里?”   林夜:“金州啊。”   风吹拂雪荔发丝。   十多年漫长岁月,真如水逝。   刹那间,雪荔回头?。她好?像重新变回当年那个五岁幼女,站在玉龙身后,看?玉龙整日坐于山崖峰顶,朝远处眺望。   玉龙看?的方?向,是金州。   玉龙一直在看?金州,直到?她带着两个徒儿离开此地。   金州有什么?   雪荔听到?自己悠缓而平静的声音:“林夜,我和你一起去?金州。我去?找宋挽风。   “金州太守,是宋挽风的父亲。” 第52章 二人独处   林夜和雪荔一道下了南宫山,往西北方向的金州赶去。   一路上,雪荔发现林夜开始尝试与?和亲队联系——他们用鹰传递消息,以呼哨声呼唤,鹰隼往复迅疾。   只有军中才惯用鹰隼联络。   以前?在浣川、襄州的时候,他还用鸽子的。不料到了金州附近,他开始召唤鹰隼。   林夜看起来,很?熟悉这里。   雪荔见林夜这么快就能和那些人联系到,便?想到林夜跟自己走,也?许是?林夜本身的目的。毕竟,此?时他们身在金州附近,而和亲队也?在附近。   林夜的目的是?什么呢?   唔,也?许是?,他和自己同行,比跟着?和亲队安全?。   自他在襄州大闹一场,觊觎他血的人,必然极多。   雪荔心?中想着?这些,却并没有自己被欺骗的更多想法。她神色恹恹,心?神死寂,又恢复了自己服用林夜血前?的模样——   师父的尸体不是?师父,对她打击很?大。   只是?她自己,未必意识到。   而林夜意识到了。   林夜与?她下山一路上,一直装作好奇的模样,引着?她讲她师门的故事:“……所以说,大名鼎鼎的玉龙楼主,真的是?女子?我以前?一直以为她是?男的呢。她那么神秘,那么了不起,还和宣明帝……咳咳,是?我小看这天下女子了。”   雪荔闷闷点头:“是?女子。”   林夜目光轻柔地望着?她,更多地引着?她开口:“你师父比你大多少?”   雪荔想一想:“她自己说,她十五岁时在雪地捡到我。我们在南宫山住了几年后,她带我和宋挽风搬迁,我们去了更北方的天山雪海居住,我一直叫它‘雪山’。”   林夜估算了一下,玉龙楼主应该是?在“雪山”时期,才开始创立“秦月夜”。   秦时明月汉时关……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?   林夜眨眼:“你师父好看吗?”   雪荔愣一愣。   她印象中,只有师父掩在竹帘后缥缈模糊的背影。当她对世间万物失去兴趣的时候,她自然也?对玉龙的美丑失去了判断。雪荔此?时才开始回忆自己记忆中的师父……   她还没回想出名堂,便?见旁边那少年公子跃跃欲试地发表他的见解:“你师父若是?活着?,如今也?不过三十出头的年龄。习武人本就老得慢,更何况她还是?盖世高手,那必然看起来更为年轻。她教养你们两个徒儿,我看不出什么名堂,但?听你寥寥几句,其?实她很?少生气对不对?”   雪荔不知?道他想说什么,便?随着?他的话,轻轻点头。   玉龙虽然对她严苛,但?是?玉龙其?实从不生气。她如何对徒儿,只是?她应该如何对待,她不因情绪而影响她的做事风范。   而到今日,雪荔其?实已经不明白,师父感?情那般淡漠,是?不是?有“无心?诀”的缘故。   师父一直说,自己修炼不成“无心?诀”,只有雪荔从小开始研习才行。然而,师父也?是?身怀“无心?诀”的。   她那生死不明的师父,此?时“无心?诀”,修炼到了第几重呢?   长路漫漫,少年同行。林夜更自信了,挺直腰背侃侃而谈:“少生气的人,脸上皱纹也?少。玉龙楼主,必是?一位英姿飒爽的奇女子。”   雪荔清宁的眼睛,落到了林夜身上。   她若有所思,想到了昔日许多江湖人对师父的吹捧,和林夜此?时简直一模一样——目光明亮,神往至极。   雪荔便?问:“你想做我师公吗?”   林夜被口水呛到,剧烈咳嗽起来。   他震惊地扭头看雪荔,瞠大的眼眸中满是?控诉不平,不知?道她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。小公子生气至极:“你冤枉我……我今年都未曾弱冠啊。”   雪荔心?想,年龄又不是?问题。   不过看他这么大的反应,显然她误会了。   他明亮湿润的眼睛瞪着?她,光华在日光下波光流连,煞是?好看。   雪荔看得出神,反而是?他不好意思地别开脸,拿袖子扇风。   小公子嘀咕“好热”之类的话。   雪荔便?回了神,说道:“不是?最好。你是?要和亲的人,你若看上我师父,谁去和亲呢?”   林夜听她说“和亲”,心?中便?有一腔烦躁。   好奇怪,他坚定要和亲,坚定要借助北周那位公主行方便?之事。此?心?到今日也?不改。旁人若提此?事,他嬉笑便?过,可也?许是?前?些日子,陆轻眉提醒过他“金屋藏娇的人不能和亲”,而今雪荔这个当事人又说……他好生不快。   旁人可以说,她怎能说?   他对她……   林夜失了神,捂住自己微痛的心?口,怔怔想着?心?事:他对她如何呢?他又想如何呢?她修炼“无心?诀”,根本不懂他心?事的啊。   而他的心?事,又仅仅是?因为她好看吗?   若是?她不好看了,他便会失去兴趣吗?   林夜脸色苍白地捂胸,额上渗汗。雪荔一见他这样,便?以为他又要病倒了。这些日子二人相?处,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病体。见此?,雪荔毫不犹豫地伸手在他胸前点了两下,又熟练地从他襟口伸手进去,摸出药丸,喂到他口中。   雪荔:“平心静气。你心脉有问题,若想保持现状,最好平心?静气。”   林夜缓了过来,嘀咕:“那不就和你一样了……”   无心?无欲什么的……   雪荔看过去,林夜立刻笑吟吟,大声:“我什么也?没说。”   他转移话题是?一把好手,才平稳下来,又要好奇旁的事。林夜自信满满地推测:“玉龙楼主是?女子的话,想必‘风师’也?是?女子吧?这样,你们师徒三人,平日相?处会便?利些。”   雪荔:“宋挽风是?男子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小公子宛如石化?,脸上的笑僵硬了。   他不可置信:“你们常日相?处十多年……你和一个男子相?处了十多年……你师父是?女子,风师却居然是?男子?这世上怎有这样奇怪的道理?!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不太懂他在震惊些什么,质疑些什么,愤懑些什么。   林夜心?中急躁,不复方才的淡然。他见雪荔朝前?走,他急急跟上,拽住她衣袖,先撒娇:“等等我啊。我好可怜的。”   不等雪荔问他“哪里可怜”,他便?迫不及待打听宋挽风:“他是?不是?和你师父年龄差不多,你和他之间年龄差得挺远的?你们平日是?不是?说不到一起去,毕竟你武功高强,听你平日话的意思,你师兄不过尔尔。   “他是?不是?对你不好?平日总欺负你?你是?不是?不喜欢他?因为你总是?说你师父,很?少说起你师兄。你必然很?讨厌他对不对?   “他是?不是?身世古怪,让你们很?提防?毕竟你说他父亲是?金州太守……一介太守,怎会把儿子送上你们那种杀手门派呢?这不合乎常理。谁家富裕人家舍得呢?   “要不就是?,你们平时接触的很?少对不对?他是?太守儿子,肯定要经常下山。他自认为自己是?贵族郎君,和你们江湖门派到底不同。你们终是?道不同不相?为谋。”   雪荔被他扯着?袖子,感?觉话语如流水,如机关,急促砰然,从她耳边哗哗流过。   多亏是?雪荔。   多亏她如此?安静,才能将林夜的话听清,又能耐着?性子一句句回答:   “宋挽风只比我大五岁。我平时少说话,但?是?宋挽风的话很?多……唔,没有你多。   “他对我很?好,他没有欺负我,我也?没有不喜欢他。我很?少说师兄,是?因为……我以前?,不太能想得起来他。因为师父赶我下山,我记得很?深刻。宋挽风却没有。   “我不提防他。宋挽风说,我们是?一家人。他父亲确实是?金州太守,但?宋挽风一直和我们在一起,很?少去见他父亲。我不知?道缘故,也?许背后有些家族龃龉事,但?我从不关注。他只和师父讲,不会和我说的。   “我们一直在一起。他确实经常下山,他每次回来都给我带山下的新?鲜物件。师父训斥他,说他不该动我凡心?。宋挽风就避着?师父,偷偷给我带礼物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我已经快一年,没见过宋挽风了。”   就连玉龙身死,这样重大的事情,四季使?齐齐出动,宋挽风依然没有现身。   曾经,雪荔丝毫不奇怪。   而今,雪荔不禁思考:一年前?,宋挽风到底是?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,才会失去消息这么久?连师父的葬礼都错过,连雪荔的事情也?不过问?   林夜听雪荔回忆宋挽风,她越说,他越不甘心?。   他鼓腮气闷。   半晌,林夜不死心?:“你这个人,向来不懂旁人对你的好坏,让旁人伤透了心?,你却无所谓。你怎么知?道宋挽风是?送你礼物呢?也?许他给你东西,是?嘲笑你呢?我以前?啊——”   林夜眼睛朝上望。   他漂亮的眼睛翻上天,不惜拿自己旧日的恶劣来举例:“我以前?不懂事的时候,往人衣服里丢毛毛虫。我娘揍我时,我就说这是?礼物啊。但?是?阿雪,这不是?礼物,这是?‘使?坏’。你被使?坏了,你都不知?道。”   雪荔不解他为什么坚定要证明宋挽风不好。   雪荔只举出一例:“我的日志书册,是?他送我的。难道是?想害我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说不出违心?话,憋出一句:“那、那确实挺好的。”   他狠狠瞪她一眼,不顾忌对她的爱护了,伸手就毫不犹豫地敲她头颅。且为了躲开她的反击,他一拍就跑,不惜运起轻功飘远几丈——   “啪”。   雪荔额头被人轻轻一拍。   她睁大眼睛,闻到小郎君起袖时清雅的气息。   她为这熏香气息而心?神摇晃,下一刻,便?见林夜飘远好几丈,警惕地躲着?她。   林夜见她不反击,还要问:“那宋挽风到底是?怎样一人?”   雪荔想一想:“大家说宋挽风温柔善良,简直不像杀手。”   林夜捕捉到她话中关键:“大家说?”   雪荔点头:“嗯。因为我感?觉不出来。”   林夜愤懑不快的神色,在她这句话中,重新?瓦解。他神色重新?变得温柔轻软,像绵绵的云朵般,飘向雪荔。少年公子叹息一声,回到雪荔身旁。   林夜只道:“所以,你去金州,是?要找宋挽风?”   雪荔点头:“我要查清师父身死真相?。”   当她愿意做些什么的时候,她一向清醒淡然:“棺椁中不是?师父的尸体,那尸体必然有些出处。出现在杀手楼中的尸体,也?许我不认得,但?宋挽风有可能认得。他一向比我关心?身边人和事。那尸体死于‘无心?诀’,我要查清楚那具尸体和师父的关系,这种关系,很?可能带我找到师父。”   雪荔:“无论生死,我要找到师父。”   林夜半晌说:“只要你师父还有心?脉,我便?会取血救她。你放心?,我答应过你的。”   雪荔望向他,做出一个表情。   他立刻夸张:“哇,你又哭给我看。”   雪荔:“?”   雪荔摸自己的脸:“我又做错表情了吗……呀。”   她脸颊被他伸手捏了一把,他哈哈大笑跑出一丈。   夕阳余晖落在少年身上,林夜沐浴在金光下,华光流离间,让雪荔想到昔日有个瞬间,她以为他脸上落了金色虫子。她以为那是?萤火虫,其?实那是?林夜自己身上的光。   林夜站在夕阳中,发带洒扬衣袂飘飞,清逸灵动得不似世间凡人:“阿雪快来,咱们马上就进镇子了。今夜可以在镇上休息,吃点热乎饭菜。”   进城镇啊,雪荔低下头。   林夜:“怎么啦?”   雪荔:“我不太看得懂别人的表情,我有点……”   林夜恍然:“害怕?”   他双手叉腰,昂首而笑,骄傲自得:“那有什么关系?有我呀。你看不懂什么,就问我呗。我这个人,最会察言观色啦。”   若是?粱尘在此?,必然要挤兑小公子,说这样自大的人,绝不可能会察言观色。   然而雪荔不是?粱尘。雪荔被林夜笑容吸引,便?乖乖地追随他。   林夜将通身洁白、脂粉不施的少女上下打量一番,脑中浮现出一只经自己打扮后、五彩斑斓的雌孔雀模样。   少年心?旌摇曳,面颊绯红,小声嘟囔:“再给你买身行头。”   雪荔:“嗯?”   林夜脸热,躲开她眼睛。他欲盖弥彰,煞有其?事道:“你不是?不知?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?咱们一点点买过去,你留个心?眼,一点点感?受,说不定就知?道啦。”   雪荔心?想:不,我现在开始能感?受到了。   她并不多说,她只是?跟随他。   她唯一好奇的是?:“我们要这样一路玩去金州吗?你真的不着?急吗?南宫山上时,你收到信件,分明脸色变了的。”   “哎呀,你都注意到我脸色变了,好感?动,”少年公子先是?夸张地演绎一番,然后便?洒脱无比地解释,“我确实不着?急啊。咱们按照正常行程赶往金州,就可以了。”   他教育雪荔:“阿雪,这天下,不是?我的天下,也?不是?你的天下。我们在帮别人做事,便?不要赔上自己的性命。我身体这么差,当然要先顾着?自己舒服,才能考虑他人。   “光义帝有可能落难,但?那不是?我让他落难的,我也?不是?他的勤王兵马。我赶得过去救他,便?得一个功劳。赶不过去,也?就算了。   “这世上,没什么事,比我们自身更重要。   “所以阿雪,开心?点。别想你师父,想你师兄了。想一想——一会儿住什么客栈,吃什么佳肴,赏什么夜景;明日怎么敲诈林夜的钱,给你买点好的有趣的玩意儿。林夜那么有钱,整日花枝招展,干嘛不把你也?打扮打扮呢?”   他心?态非比旁人,好得不得了。一段话说下来,小郎君脸不红气不喘,说起自己也?摇头晃脑。在她明眸望去时,他朝她扮了个鬼脸。   雪荔喜欢看他这样。   所以她也?学着?轻松下来。   她被他拉着?进镇,看他吹毛求疵挑客栈。无论旁人说他如何难搞,她都觉得他很?好相?处。 第53章 好、好一只……雄孔雀带……   再次上路的?时候,林夜给他自己买了一顶斗笠戴上。   灰色粗纱落下?,挡住少年郎君的?容貌。而和他同行的?雪荔,却大相径庭——   雪荔觉得自己现在,像个五颜六色的?鸡毛掸子。   她的?长?发?被用五彩缕扎束,被好玩的?林夜梳了小髻,又有乌黑发?辫委至两边窄肩。发?尾上束着小小铃铛,随着雪荔走路,铃铛像秋千一样轻晃,打在腮畔上。   她还有颜色鲜艳的?鹅黄胭红衣裙,腰下?系了细碎的?银坠子,腕上戴着臂钏。   她在额上点花钿,眼尾描金箔。   这一番打扮下?来,雪荔不像是行走江湖的?潇洒女侠,她像是养在深闺的?小家碧玉。   林夜虽然觉得漂亮极了,却又有点担心叮叮咣咣的?饰物与?过分鲜妍的?妆容,会遭到雪荔的?排斥。   雪荔不排斥,她觉得很不一样。   最吸引她的?,是手臂上的?臂钏,发?着银色的?微光,流离无比。   她疑心自己喜欢,却又不确定。   雪荔奇怪的?是:“为什么你戴斗笠呢?我不需要吗?”   二人此时在客栈一楼吃堂食。   林夜轻咳一声。   她听到他一本?正经道:“我英姿勃发?,走在街上实在打眼。万一街边路过的?小娘子,对我一见钟情怎么办?”   雪荔:“……?”   林夜矜持道:“何况,若是世人觉得我比你好看的?话,岂不浪费了我给你打扮的?一番心力?我便决定退一步——咱们接下?来的?路程,我都戴斗笠,不抢你的?风头?。”   雪荔对他的?胡言乱语已然习惯。   她问:“谁对你一见钟情了?我知道吗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她还解释:“我不太会看别人的?眼色。你告诉我,我就知道了。”   隔着斗笠,他气呼呼地瞪她一眼,扔下?一锭银子在桌上,就起身朝客栈外走:“全都是!周围全是爱慕我的?人,你、你、你……小心点吧你,哼。”   雪荔茫然。   第二日?申牌时分,二人到官道旁界碑边的?一茶棚歇脚。   界碑上写“金州”二字。再往前二里,便入金州境域。   日?头?当晒,天气燠热,二人一边饮着茶水,一边要了一碗鹌鹑馉饳儿?,分着吃。眝目间?,来了一队腰扶刀剑、身着军士服的?壮士。   雪荔见林夜换了个方向,背对着那行人。   林夜用指尖蘸茶水,在桌上写了一个字,“听”。   雪荔猜到他的?意思,便招手唤来茶棚小二。林夜在小二耳边嘀咕两句,得了一点赏银后,便眉开眼笑地挪开步子。   一会儿?,雪荔和林夜,听到茶棚小二忙前忙后,和新来的?那十来个壮士闲聊:“军爷,小的?这里有刚酿的?黄酒,给你们斟点?不知几?位爷这么匆忙,是上哪里去?啊?”   几?位军爷被伺候的?舒坦,心情大悦。   他们再见隔壁桌只有一对年少的?男女,便也不警惕,大咧咧地晃着酒碗:“去?金州啊。金州城的?事,你听说了吧?”   小二颤声:“是说皇帝被山贼绑走的?事吗?这两日?南来北往的?人都在说这事,可皇帝那么大的?官,还能被山贼绑了?”   军爷们摆摆手,嗤笑:“所?以才说金州乱。有王爷,有将军,有太守……真出了事,你说谁管事?谁都不服谁啊。”   小二闻言唏嘘点头?。   小二原是金州本?地人,在郊外做些小买卖挣点闲钱。他多年不住在城中,但对城中事,也了解几?分:“以前照夜将军还活着时,能压住那几?个大官。照夜将军死了半年,小的?平时跑城里,都不知道官府谁说话管用。”   众人皆点头?。   有一人按捺不住八卦心,压低声音:“我有一个消息,你们别传出去?。且听我说:金州城外有川蜀兵驻扎,那可是和北周对着干的?军队,岂是一般军士能相抗的??这一次陛下?在金州城出了事,论理来说,应当是川蜀兵出兵,直接和那些山匪开战,救回陛下?吧?你们说,金州城何必舍近求远,把我们这些勤王兵调过去??”   小二糊涂,只好干笑。   军爷说的?这些话,涉及政务,他已然听不懂了。   林夜则侧头?,透过帛纱,看向那讲八卦的?军士。   是啊,这位军士讲的?,正是他奇怪的?。   时间?过了这么久,为何金州之乱依然没有解决?他给粱尘他们去?信,他们只回答“情况复杂”。   林夜现在十分好奇:总不会川蜀兵跟着山贼一起乱,反了吧?   他亲自带出来的?兵,本?绝不可能和山匪同流合污。然而去?过襄州城,和高太守高明岚谈过一番话后,林夜自己对川蜀也没有多少信心。   他来金州,不只是为光义?帝,也是为了他自己的?一桩心病。   去年年尾那一战,他和杨增二人,各自惨败,近乎全亡……   林夜神?游间?,雪荔正听那嘴巴不严实的?军士趴在桌上,小心而激动地宣告自己知道的?未经证实的?秘密:“川蜀兵没有救陛下?,是因为川蜀兵不好出手,他们有别的?事。我听说,那些山贼,竟然去?挖照夜将军的?坟了。”   “什么?!”   此言一出,整个茶棚中人全都拍案而起。   一个个激动的?面红耳赤的?人中,坐着安静的?雪荔,和神?游归来的?林夜。   林夜反应何其快,立刻一拍桌子,激动跳起:“怎么有人敢对照夜将军这样大不敬,是不把我们老百姓放在眼中吗?”   于是,压力给到了雪荔身上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雪荔发?觉林夜死命地扯她衣袖。   她站起来,声音清幽:“我很生气,照夜将军是我最敬仰的?将军,不应该受这种侮辱。”   林夜心里怪怪的?。   他既欣慰她听懂了此时氛围,又因她没表情的?“敬仰”,而心中怪异。   二人拉扯着重新落座,才听那多嘴军士把话讲了下?去?:“总之,那些山匪敢挖照夜将军的?坟,川蜀军一下?子火了,去?抢照夜将军的?尸骨了……”   林夜陷入沉思:照夜将军坟中的?尸骨,是谁的?来着?   他已经不记得了。   时隔半年,尸体应该腐烂了,不会被人认出来了吧?但是……万一呢?   这片土地的?百姓,对林照夜的?感受,正如襄州城百姓对高明岚的?感受。   谁都不能羞辱照夜将军,哪怕是林夜自己。   林夜大约明白粱尘他们为什么说情况复杂了——山贼不光挟持誉王世子李微言,还拿着光义?帝威胁他们。山贼不只劫走皇帝,还用照夜将军的?尸骨,让川蜀兵投鼠忌器。   川蜀兵是照夜将军亲自带出来的?,他们对照夜将军的?感情,可能远胜过一个本?应在建业城中花天酒地的?光义?帝。   山贼把敌人的?仇恨分成了不同方向,一心只救皇帝的?人,便少了。金州宋太守焦头?烂额,只好召其他兵马入城勤王。   林夜不禁玩味:厉害啊。   能把对手仇恨分化,抓住川蜀兵和光义?帝之间?的?矛盾,让川蜀军和光义?帝离心,或许还想试探照夜将军身死消息的?真假。   唔,这背后出主意的?人,肯定不是山贼。   他以前和这附近的?山贼打过交道,那伙山贼,没这种脑子。那么,是谁给山贼们出了这种主意?对方的?目的?,是什么?   “好了,不要说了。”军士们叫停那个大嘴巴的?军士。   如此劲爆的?消息之后,军士们放下?酒碗离开茶棚,接着赶路。而稍过一刻,林夜和雪荔也离开茶棚。   二人骑马走在芦苇荡中。   雪荔开口?:“我嗅到了一种奇怪的?味道,感觉这里的?事情,会很麻烦。”   林夜笑望向她:“你也发?现了?”   雪荔点头?。   而雪荔不愧是雪荔。   她往日?恹恹也罢,如今有了情感,却依然没什么进取心:“要不我们离开吧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你也说过,这里的?事不是我们惹出来的?。麻烦事总有人解决,又不一定必须是我们。你的?侍卫甲乙丙丁应该在城中忙碌,你把事情交给他们吧。”   林夜瞠目:“阿雪!”   雪荔道:“我开玩笑的?。”   她解释:“我见你闷闷不乐,想逗一逗你。”   林夜怔然。   他的?心在一瞬间?何其软,他不好说什么,只哭笑不得:“阿雪,你学坏了。”   他解释:“我在思考时是这样的?,并不代表我闷闷不乐……”   他沉思出了结果,一勒缰绳,马匹赶到了雪荔身畔。   马尾甩到雪荔那匹棕马上,棕马鼻间?呼气长?嘶,雪荔一动不动,见林夜侧身伸手,修长?的?手掠到她眼前,安抚她身下?的?马匹。   林夜的?衣摆,落到雪荔粉白的?腰间?系带上。   雪荔盯着看时,听到林夜轻缓的?声音:“阿雪,你帮我做一件事。”   雪荔抬头?。   林夜说话有点怪:“我进城去?救百姓,你和阿曾联系。以他性情推测,他应当会去?川蜀军走一趟……唔,陪川蜀军一同救陛下?。”   林夜犹豫后,脸上狠厉之色一闪而逝:“情不得已时,你销毁照夜将军的?尸体。”   林夜怕她会问背后原因,他踟蹰着该如何说谎。他不愿对她说谎,可他此时不能暴露自己的?真实身份。   然而雪荔问也不问,打马而走:“好。”   林夜:“阿雪。”   雪荔回头?看他一眼。   她平日?分明不在乎旁人情绪,也不太能察觉他人的?喜怒哀乐。然而此时夕阳之下?,雪荔回头?间?,鬼使神?差,看懂了那掀开斗笠朝她望来的?少年,眼中神?色凄艾无奈。   林夜提醒:“我们曾有约定,我给血救你师父,你来保护我。但是,我也说过,我不一定能救。”   雪荔:“我们说好了的?。”   她没多说,但是林夜从?她清淡的?眼神?中读出她的?想法——   结果如何,雪荔都认。   这样的?女孩儿?……   怔忡半晌后,林夜弯眸。   他柔声:“好吧。那我们……金州城中再见。”   林夜见她纵马长?行,自己摸鼻笑一声,心中但觉轻松。他同样勒马而走,疾驶入城。   雪荔去?会照夜将军的?尸骨,林夜去?会城中被劫持的?百姓。只要双方皆有所?成,那些山贼总会跟他们谈光义?帝,将光义?帝交出来。   --   正如林夜所?料,当发?现照夜将军的?尸骨被山匪偷走后,阿曾就抛开众人,独自前往川蜀军。   和亲队的?其他人则一筹莫展:东市一整条街,被山贼劫持。山贼把誉王世子关在其中,日?日?消磨。而那些可怜的?百姓,山贼更是每一个时辰杀一人,向城中示威。  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三日?。   和亲队的?暗卫们和杀手们各自尝试过,他们有进出无碍的?本?事,却不能把所?有人救出来。   他们向宋太守递名帖,要求宋太守出来主持公道。   宋太守是个神?人。   无论粱尘如何游说,说太守此时是掌权的?最佳时期,那宋太守都坚持装乌龟,自己缩在府邸中压根不出门。   众人气愤不平。   下?午时分,几?人踩在屋檐上,拿着一柄窥筩(望远镜),相继观察东市情形。   窦燕是其中最慵懒的?一位:她根本?不关心南周的?百姓活不活,她用窥筩观察东市情形,只是因为她之前没见过“窥筩”这种小玩意儿?。   小公子真有钱,这种西?洋玩意儿?都拿出来给人耍。   窦燕嫉妒地想着这些时,明景要看不下?去?了:“我再去?会会他们。”   粱尘一把拽住她:“那些山匪不知道从?哪里学来的?排阵法子,根本?不露破绽。咱们连声东击西?都做不到,也只能救一两个人。”   明景眼睛红了:“之前我离开家的?时候,救不了城里人。现在换了地方,我还是救不了吗?”   粱尘心颤。   明景:“要是谁都救不了,我何必跟你们一起上路?我自己一个人躲躲藏藏,也能躲过西?域追杀我的?人。”   她的?话,激起粱尘周身一层战栗。   他不禁想到:是啊。他离开家,不就希望凭借自己,做一番大事吗?怎能因为救不了几?个人,就不去?救了呢?   粱尘羞愧万分:“我和你一起去?。”   明景微红的?眼中露出欢喜之色,朝少年一笑。   眼看这两个没头?脑的?小朋友就要手拉手去?送死,窦燕在旁倚着树身,忍不住开口?:“我相信你们两个能救出人,但是你们若是惹怒了那些山贼。他们会怎么报复呢?”   粱尘:“他们不是我的?对手。”   窦燕鼓掌,转头?看向身后的?杀手们:“看看人家这悍不畏死的?气概,你们怎么没有?”   杀手们:……他们觉得这位小娘子怪怪的?,一路上总是对他们冷嘲热讽。   窦燕:“山贼们当然拿不住梁小郎君和明小美人,毕竟你们都是高手嘛。如果我是山贼呢,我就把你们想救的?百姓押到街头?,一个个杀过去?,看你们还敢不敢救。”   粱尘和明景:“……”   粱尘气恼垮肩:“我当时应该和阿曾换换任务的?。阿曾处理这种事,肯定比我擅长?。”   一道含笑的?、声调微扬的?俏皮少年音在此时响起:“那怎么办?好奇怪啊,小公子把你们扔下?,自己就跑了,难道不给你们备下?一个‘智慧的?头?颅’吗?如果没有这个‘智慧的?头?颅’,那小公子不杀某人,又是为什么呢?”   这声音……   粱尘惊喜转头?:“公子。”   明景跟随:“小公子。”   拿着窥筩耍玩的?窦燕一个激灵,差点把手中窥筩摔出去?。   暗卫们和杀手们齐齐回头?,窦燕一头?冷汗地回头?,看到自己身后所?倚的?树枝上,一个杏衣少年郎垂坐安然。   少年郎戴着和他们一样的?斗笠,灰纱飞扬,身如春柳。   他连真容也不必露出来,和亲队便找到了主心骨。   粱尘急声:“东市那边被山贼围住了,不知道他们哪来的?那么多人。誉王世子被他们关在里面,东市附近的?百姓也被山贼们关起来。他们非要拿十万黄金谈判……那个没用的?太守只会说自己向中枢传书了,中枢会给钱的?。   “可笑。一地官府,被山贼欺压,还当真想给钱。说出去?,滑天下?之大稽。”   林夜颔首。   林夜随机点名:“窦小娘子,你说,我们该怎么办?”   窦燕干笑:“小公子说如何办,我们就如何办。小女子全听公子吩咐。”   林夜好奇问:“那我留着你做什么?我人手不够吗?”   窦燕:“……”   林夜坐在枝叶间?恣意而笑,日?光打在簌簌枝叶间?,一道道斑光衬得少年明朗万分。   林夜看起来浑不在意,只是重复:“窦小娘子,回答我,我们该怎么办?”   窦燕僵立。   她知道林夜在逼着自己站队——若是她对和亲队一点益处都没有,和亲队为什么养着她?   和亲队中的?杀手如今和“秦月夜”几?乎没有了联系,即使那些杀手心中觉得不对劲,小公子身边也有雪女那个“假冬君”,以假乱真,唬住和亲队中的?杀手们。   那么,窦燕的?用处,到底是什么?林夜逼着窦燕,必须走到和亲队这一头?。   赤裸裸的?阳谋展现在日?光下?,窦燕却没有旁的?办法。   窦燕低下?头?,轻声:“那我们,便和山贼谈吧。”   林夜从?容:“怎么谈?”   窦燕美目流光:“宋太守不敢出面,如今能和山贼首领说话的?,便只有小公子了。”   林夜:“我怎么保证成功?”   窦燕心里骂这个坏蛋分明有主意,偏要她说。可她为了保命,只能说:“山贼那边如铁桶,不好直攻,但他们不在乎百姓生死。我们可以李代桃僵,从?内部分化……”   --   东市一处关押百姓的?屋舍中,李微言从?嘈杂的?哭声中醒来。   茅草发?臭,空气闷热,蚊虫咬得他脖颈手臂一片红。   少年揉着额头?,目有戾色。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,劈头?便骂:“吵死了,哭丧是不是太早了点?还是你们排了个队,好时时刻刻保证有人哭?”   和他关在一起的?百姓们有男有女,有老有幼。众人本?哽咽着互相自勉,战战兢兢担忧着下?一个时辰,不知谁会沦为丧命鬼。   此间?气氛低靡,然而李微言一醒来,周围的?人七嘴八舌全来回骂他:   “要不是因为你收服不了那些山贼,我们怎么会沦为人质?”   “你怎么不撒泼尿照照自己?人家照夜将军十二岁能带兵,你就以为你行啊?人家十几?岁就把北周军打出大散关,你连个山贼都打不过。”   “你和我们不一样咯。你金贵,那些山贼不敢杀你,敢杀我们呢。”   很难想象,百姓们敢骂当朝王侯。   又很难想象,王侯和他们骂得有来有回。   李微言抬头?,自己那张长?满了脓包、丑陋不堪的?脸对着四面八方的?百姓,他一张嘴,舌战群儒不落下?风:   “我收服不了山贼怎么了?是我愿意去?的?吗?那不是我爹战死了,皇帝非要我去?的??怎么不要那些将士去?啊?   “你们骂我倒是一把好力气,敢骂陛下?吗?你们在这里骂陛下?一句,我明日?被救出去?,就让陛下?诛你们九族。   “我当然和你们不一样咯。我为了活下?去?,什么都能吃都能说,你们有点力气只会用在我身上,我是你们婆娘啊?”   他骂得奸且俗,有人捂住孩子的?耳朵。   众人气得面孔燥红,而正逢山贼刷地拉开门:“吵什么吵?小世子,你再惹事,下?一个轮到你。”   李微言牙尖嘴利:“你们敢吗?”   山贼神?色镇定。   显然,这些天,做了反贼,他已经见识这位奇葩,而面不改色了。   山贼把一锅喂猪狗一样的?粗粥砸到屋中空地上,鄙夷关门而走,不愿和这小世子饶舌。饿极了的?百姓们一窝蜂般扑过去?抢食,李微言自然不去?——没人会给他留食物的?。   众人恨不得他是最先死的?那一个。   稍微用食物安慰肚子后,屋中气氛重新低靡,没人再吵骂了。   李微言闭上眼,窝在角落里,要重新假寐,旁边伸来一只温热的?手。   他警惕睁开,看到一个女子。   此女头?发?枯黄,额有红斑,脸侧胎记,双唇厚实,一只硕大的?黑痣点在唇角。她这样丑陋,却有一双明亮温柔的?眼睛。   此女身边,总有一个相貌普通的?女子目光挪移,显然,很关心这女子。   被关的?这几?日?,大部分人对李微言深恶痛疾,只有这位丑陋女子会在没人时,将帕中的?一块干粮递过来。   李微言瞥她两眼,不理会。   女子声音低柔:“郎君何必如此?你恶言恶语,不过是让百姓们不承你情,为他们自己生计而努力。你连饭食也让给人,然而没人会记得。百姓们出去?后,只会记得你的?恶。”   李微言:“别自作多情了。饭菜里万一有毒,得不偿失啊。”   女子登时一怔,不禁看向那些抢食的?百姓。   李微言朝她笑得玩味,脸上的?脓包一抖一抖,煞是吓人:“你那馅饼大的?善心,就别来揣测我芝麻粒一样的?良心了。我告诉你,我这个人可倒霉了。我身边所?有人,都是要被我咒死的?。”   女子恢复得很快:“是么?我也咒死过我的?所?有亲人。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”   女子:“左右关着也是无事,不如交流一下??”   女子温柔地和李微言说话,李微言爱答不理,女子依然从?容。   她自然从?容。   她身边有武功高手如自己的?侍女,即使被关押在此地,她也不惧。   她是来自北周的?长?宁郡主叶流疏。她来金州,是因为张郎君告诉她,和亲队来了金州。只是,如今她不小心被关进来,却不知道小公子身在何处?   一个声音从?他们身后钻出,惊讶道:“不好意思,二位让一让。”   李微言和叶流疏都是镇定的?主儿?。   二人不动声色地扭头?,看到他们身后的?墙壁被挖出了一个洞。草屑纷落,一个少年郎从?洞中,悄然钻出一个头?。   林夜摸头?:“哎,我的?斗笠呢?”   他没摸到自己的?斗笠,便顶着一张秀白脸,抬头?笑。   他要笑时,怔了一下?:他生平第一次,抬头?便面对两张各有特色的?丑脸。   林夜被震了一把,才迟疑打招呼:“我是来帮你们逃命的?。”   两张丑陋的?男女脸,一左一右打量他。   林夜少遇到这么奇怪的?情况,他想钻回狗洞中,扭身问身后人:“我没钻错地方吧,窦燕?”   --   日?头?正烈,天光当好。   雪荔正在军营外一里的?山坡土坑旁,和戴着斗笠的?阿曾,面面相觑。   坑中的?“照夜将军”的?棺椁,果然不见了。但按照常理,阿曾此时应该关心陛下?被带去?了哪里,而不是围着一座坟墓转悠。   树叶簌簌摇,热风如浪涌。   雪荔看着阿曾的?斗笠,又想着林夜的?斗笠:怎么他们都有,自己没有?自己是被排挤了吗?   阿曾则被衣饰美丽、花花绿绿的?少女,惊了一把:好、好一只……雄孔雀带出来的?雌孔雀。   雪荔主动和阿曾打招呼:“你是来救陛下?的?,还是来看照夜将军的?尸体的??”   阿曾反问她:“你是来救陛下?的?,还是来找照夜将军尸体的??”   阿曾严肃答:“我是来救陛下?的?。”   雪荔盯着他的?斗笠,一边羡慕,一边漫不经心:“那我也是来救陛下?的?吧。” 第54章 她有一腔伤人心的天真   如今已经?到了川蜀军的城口驻军扎地?,于情于理,阿曾和雪荔都要登门拜访,说明来意。   阿曾递上小公子的名?帖,军营中?只一会儿便有人相迎。雪荔亦步亦趋跟着阿曾,一贯沉静。   此军果然军纪严明。寻常时候,旁人会对雪荔这样的小美?人进入军营而疑惑。一路走来,此军中?将士目不斜视,毫不作意外之状。   阿曾微恍惚。   昔日他还做北周的寒光将军时,无数次幻想过击破这只大军,攻下金州,踏入这只大军的主营。   金州城破后,大散关亦败于南周的照夜将军之手。   彼时寒光将军杨增正隔着大河,在江淮战场和襄州的高?明岚对峙。听?闻金州城破,杨增目眦欲裂,恨不能亲赴金州收复失地?。   原本只要再一次机会,他就能打赢高?明岚了。宣明帝却忽然调遣他去凤阳。   杨增总是欠缺了那么些运气?,而照夜恰恰是最机灵的那一类人。   杨增心中?不服,越是欠缺运气?,便越发用功自勉。可他做梦也想不到,年前?那一场同归于尽的败仗,他竟要靠照夜背自己出战场。   为什么呢?   明明北周军占了先机,他为什么在最后峡谷关,遭遇照夜亲军,最后两?败俱伤?   杨增想不明白自己欠缺的那一抹运气?到底在哪里。   他被照夜救了,便欠照夜一条命。照夜做他的大事,杨增跟着照夜寻找答案。只是那时候,心灰意懒的杨增想不到——   他的心头大患,林照夜,摘下狰狞狻猊面?具后,其下是那样一副跳跃的性子。   杨增不知道,川蜀军中?将士,知不知道林夜的本来面?目与性情。   杨增更是经?常想,那样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,若是再给?林夜十年,只要林夜早生十年……   “两?位请进。”   领路士兵带队到了主帐前?,阿曾不再想了。   “两?位贵客远道而来,在下军务繁忙,招待不周,请多加见谅。”主帐中?的将军,阿曾认得,姓孔。   照夜之下,川蜀军有三员大将,一姓孔,一姓陈,一姓赵。   阿曾昔日钻研过,孔将军是儒将,在军中?更多担任军师之责,照夜还“活”着时,孔将军不显山露水,更像是照夜的“奶嬷嬷”;陈将军性急,建了不少功,是林氏家族世代忠士;赵将军面?容老实,心胸狭窄,报复心重,行兵剑走偏锋,昔日北周军不少死于他的报复之下。   林夜早告诉过阿曾,自己“死”后,川蜀军中?最有可能担任主帅的,便是孔将军。孔将军昔日和阿曾打交道不多,阿曾不被认出的可能性很大。   阿曾戴着斗笠,确保对方看?不清自己面?容。他拱手行礼,说明自己来意。   孔将军摸着胡须,面?容沉稳,真的像是林夜形容的“老狐狸”。   夏日本就炎热,此营还四面?铺毡,屋中?更是闷出了一股奇怪的味儿。所有人大汗淋漓,只雪荔冰肌玉骨,皮肤白皙,容色秀美?。   孔将军不动声色地?打量了雪荔好几眼:得知小公子的和亲队到了金州后,他便打探过这只和亲队。   听?闻襄州事变中?,有一位少女以一抵百,救小公子于危难中?,硬生生撑到了和亲队请到的援兵。   眼下这位少女,应该就是那位在襄州事变中?大杀四方的少女,“秦月夜”中?的“冬君”大人了。   此女不容小觑。   雪荔初初有常人拥有的种种感触,她便走神?了起来,同时心不在焉地?听?孔将军推脱。   孔将军为难道:“在下知道两?位的来意。陛下被掳,建业问责。一日三道书信,在下也十分惶然。在下早就兵分两?军,一军去护城中?百姓,一军去救陛下。不想中?途那些山贼有旁的心思,中?途趁夜折返,挖了照夜将军的棺椁……照夜将军,对我们的意义,和旁人不同。   “陈将军听?到照夜将军棺椁丢失,便大为震怒,亲自带人去追了。   “在下怕出意外,便派赵将军去救陛下。无论是棺椁还是陛下,都让我们投鼠忌器,不敢强攻。”   孔将军擦汗:“这一次山贼分明有来头,我与他们打交道多年,他们从没有这样的本事。恐怕他们背后有高?人指点。既有可能有高?人指点,对方必然不会只想偷一具死人棺材,只为劫走陛下。所以在下不能将军中?兵马全然派出。金州军事重地?,不容有失。”   孔将军拉拉杂杂说这么多,只为一句:自己只能给阿曾二人配上十来个士兵,多余的,一个人都不会给?。   阿曾不要什么十来个士兵。阿曾要的是孔将军一封手书,好让自己和孔将军派出的军队合作,一同救出陛下。   孔将军见他不要兵,便看?二?人顺眼许多,当即应了。   前?后两?刻钟时间,雪荔便和阿曾出了军营,朝北方山地?赶路。   据孔将军说,那些山贼逃窜去北方了。   仓木遮天蔽日,烈日炎炎如烤。   闷热中?,雪荔仰头观察天色,听?阿曾在旁说道:“咱们去和赵将军汇合,一起商议救陛下之事。”   雪荔心想,棺材走的,应该也是这个方向。   二?人行路不知多久,入了一片浓郁山林。进入此林,阿曾便想到昔日和照夜“山地?战”的那几年,不觉头痛。  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林夜若知道他故地?重游,会如何追问。那必然是:“好不好玩,刺不刺激,有没有忆当年啊?哈哈哈,当年谁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呢……”   草木簌簌,蝉鸣阵阵。   阿曾心中?浮起一丝笑。   雪荔忽然朝一个方向看?去,阿曾迟一拍才感觉到,发现林木中?隐隐约约闪着的寒光。二?人目光对视一下,轻易判断出:敌人埋伏。   身为北周将军,他根本不关心南周皇帝的死活。他坚持来此救人,其实是为了夺回照夜的棺椁——绝不能让人发现棺椁中?死人的身份有问题。   “照夜”必须死了,此行和亲才不会节外生枝。   阿曾抽刀出鞘,雪荔与他同行。阿曾步步谨慎,雪荔面?色如常。   雪荔扭头,奇怪地?看?他一眼:不知道他在小心些什么。   襄州城战尚且不惧,小小山贼,他反而紧张?   --   此时金州城中?东市的这间关押人的屋舍中?,百姓们齐齐捂住嘴,屏住呼吸,看?着这位冒出来的林夜小公子。   小公子从李微言身后墙壁的狗洞中?钻出来,脸上沾灰,睫毛染污。他吓了这里人一跳,却没有吓到李微言。   李微言靠墙抱臂,恹恹地?垂着眼,听?那小公子小声和周围人打招呼。   少年公子本就生得好,性情更好。他一来,便大方介绍自己是途经?此地?的和亲小公子,身为皇亲国戚,看?到大家遇难,十分心痛。   关在这里的人原本多痛恨李微言的无动于衷,在听?到林夜自报家门后,便有多感动。   同是皇室宗亲,人与人的差距为何这样大?   “小公子”三字,如石落水。   叶流疏轻轻一掀眼皮,她旁边的、宣明帝派来跟着她的侍女,目光如锐刀。   李微言眼睫轻轻一扬,又飞快垂下。   旁人还在感动小公子“事必躬亲”,就先听?到李微言的幽笑声:“大江南北都在传,小公子和话本里的唐僧一样。吃你一块肉,无病亦无灾。小公子是怕我们饿死在这里,亲自来喂养我们的吗?”   百姓们一怔。   他们有的人不知道小公子现在的威名?,有的人没想到这层。但是李微言这么一说,他们全都想起来了。   各异目光落到林夜身上,目光不如先前?纯粹,带着些犹豫和试探。   林夜扶额,回头望一眼看?那个誉王世子。   这位挑事精此言一出,日后自己在金州,不光得提防江湖客,还得提防普通百姓对自己有可能产生的恶意了。   麻烦呀。   林夜笑吟吟:“自然。如果诸位马上要死了,我当然会立刻挖骨割肉救你们。不过,如果你们马上就能出去了,你们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呢?”   叶流疏轻柔的声音在此时插入:“小公子勿怪。誉王世子直言直语,并无恶意。小公子说的‘马上’,却是何意?”   林夜的目光,落到脸上红色胎记的丑女身上:忽然之间,此女说话开始文?绉绉,显示涵养。   她恐怕……   林夜眼中?笑意加深:窦燕真是本事了。用机关带人挖个狗洞,随便一挖,便把自己送到了如此“卧虎藏龙”的地?方。   既有一个说话难听?的誉王世子,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丑女。   时间紧张,林夜也不和他们多寒暄,直说自己的计划:“明日午时,我会现身,与山贼的首领谈判,让他们放人。但今日,我的人手会一点点进来,把你们都换掉。窦燕通机关,那些山贼防着外面?,不在乎里面?,机关术可以草草挖到你们被关的地?方。我的人手会做些伪装,扮成?你们。   “明景带来了些女兵,可以送女子离开此地?,只有十人名?额,你们抽签决定?;我的暗卫和‘秦月夜’那一方,皆是身强体健的男子,可以把此地?关押的五成?男子换走。对了,我建议,先让老者?离开……我的手下若扮作老人,与敌人谈判时,或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。   “只有小孩不能离开这里。哎,别哭别哭。你们到时候往后面?躲呗。”   门窗关得严实,林夜被人簇拥到中?间。这里住了太多人,味道十分不好,林夜面?上却始终保持着耐心的安抚笑容。   他实在会安抚人心,知道稍微透露些计划,让这些人看?到希望,他们才能更好的配合自己。   有人不安地?问:“小公子,你不是要花钱赎我们吗?为什么还要把我们换出去?明日直接给?钱不好吗?”   李微言嗤笑一声。   还不等他的难听?话说出来,旁边的叶流疏蓦地?伸手,在他手上重重一掐。   他痛得叫出声,一打断,林夜流畅的话便如春风流水般,涌入众人心房:“那我也不是冤大头嘛。能少掏点就掏点呗。”   林夜捂着心脏,装痛:“何况我还要花钱赎陛下呢。总得陛下回来,再讨伐山贼啊。”   一屋子的老少笑了起来。   被关押数日,这是他们第一次看?到希望。   但是有人小声:“他们一个时辰就要杀一人……”   林夜道:“这简单。誉王世子不是在这里吗?何况,从此时起,这里不能有一个人和山贼接触:我怕你们中?有内应,和敌人联系。”   众人惊悚。   叶流疏和李微言皆眼皮一跳。   内应……他连这个都想到了。   李微言抬头,与林夜对视片刻。   李微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,慢吞吞道:“自然,我的三寸不烂之舌,可以杀人,当然也能救人。”   林夜:“昔日不曾听?过誉王世子这样能说会道。”   李微言抬起自己耷拉着的手腕,懒洋洋:“你若是手筋脚筋都被挑了,以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你也会学点口头功夫来自保。”   林夜惊讶。   他初来乍到,还不知道誉王世子身上的变化。他努力回想,自己昔日是否见过誉王一家。   誉王,他见过;李微言,日日关在家中?习武,确实不曾见过。   叶流疏在这时又一次柔柔插话:“小女子也会一些乔装易容的简单法子,或许能帮小公子的忙。”   她垂下眼,似是自卑,以秀掩面?。   林夜朝她笑一笑。   只是,林夜扛望着叶流疏的脸,微迟疑。   叶流疏闻弦知雅意,当即摸了一摸自己粗糙的面?孔,自嘲道:“小公子便不必找人易容我了。小女子如此样貌,心中?尚有自知。敌人会分外注意我……若是误了小公子的计划,小女子难辞其咎。”   李微言在边上道:“那么,我必然也不可能易容逃出来了,对吧?”   林夜感动:“二?位大义,在下没齿难忘。”   叶流疏微笑,李微言冷笑。   百姓们七嘴八舌商量出逃计划,叶流疏一旁的侍女满意:郡主若是和这位小公子患难见真情,他们这一行的目的,便达到了。   此地?粗陋,郡主不方便露出真容。但只要度过此劫,郡主之美?,谁不倾倒?   宣明帝必要带走林夜。如今不能强硬,生怕襄州之事重演,那便只能,美?人计了。   --   与此同时,粱尘和明景带着小公子的手书,正大光明前?往山匪驻扎之地?,要求谈判。   山贼把他们领进去,二?人你一言我一语,心中?则在疯狂记录此地?地?貌特征。   林夜是一分钱不会掏的。   当时商议计划时,明景颇为理解,赞同公子:“十万两?黄金,做梦呢。皇帝落到山贼窝,本就丢脸。真的给?了钱,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啊?”   粱尘则迟疑:“十万两?黄金,很多吗?一国皇帝,还是值得这个价的吧。”   明景跳脚:“不能给?。那是一国威严,真给?了,你们南周的面?子往哪搁?”   粱尘:“南周哪来的面?子?咱们都和亲了啊,债多不压身。”   粱尘想到一种可能,小心翼翼:“公子,你说实话,你是不是没钱了?你们家几代家业,这么快就被你花光……啊!”   少年惨叫一声,因旁边的明景狠狠踩他一脚,将他挤到身后。   明景分外紧张,因紧张而结巴:“不不不,小公子不会缺钱的。小公子要养咱们这么多人,要执行那么大的计划。只是花钱要花到刀刃上,对吧?”   那二?人吵架,林夜忽然问:“昔日,敌军叫阵照夜将军的首级,给?的价码是多少?”   二?人茫然,倒是林夜身后的暗卫中?一人,给?了肯定?答案:“一万两?白银。”   林夜沉默片刻,拍案而怒:“岂有此理,有眼不识泰山。和这些山贼打什么价?全都杀了。”   --   金州某一间不被人注意的房舍中?,来自霍丘国的大将军卫长吟,正坐在一盘棋局前?,窥着其中?黑白子。   他定?定?坐了一个时辰,靠在门槛边的青年,白离长长打个哈欠。   白离醒得迷糊:“老卫,我睡了一觉了,你还在研究这周国的棋子?”   “有意思,”卫长吟回答,“中?原传承千年,朝代更迭,文?化博大。只一盘棋,便能模拟出两?军对战之势。若百年前?,我霍丘早早学会敌人的心术,便不会退出西域,被逼入沙漠海。”   两?百年间,沙漠海寸草不生,燥热无水。   霍丘国一路往西,一路往北。国民越来越少,圣主的庇护越来越让人怀疑。若是神?明有眼,为何不睁眼看?看?那些挣扎于生死之间的信徒?   若非找到绿洲,找到铁矿,得见明君白王,霍丘早就亡了。   霍丘国举国信仰圣主,卫长吟只信仰白王。   圣主从不睁眼,一国的未来,是在刀与血中?,由白王带领他们,一步步杀出来的。   日光斜入,落在棋局上。   黑子落光中?,白子藏阴影。一半明一半暗,卫长吟缓缓地?掷下一子,说:“我们的人手,正在如常潜入大周吧?宣明帝和那位‘秦月夜’的人,没有为难我们吧?”   “他们有求于我们,为难什么?”白离从袖中?飞出一把匕首,百无聊赖地?在手中?抛着玩,“我只是不懂,我们为什么和一群山贼合作。”   卫长吟:“我们从未与山贼合作。我只是借他们的手,试探一下金州。借此事,可以试探出金州的兵力,试探出金州那些人物?的心计。”   卫长吟慢条斯理:“我从不怀疑,一群山贼,绝无可能真正困住光义帝,真正让金州陷入困境。可是有人把刀递了过来,这么好的机会,焉能不用?”   白离:“递刀者?是谁?”   卫长吟:“谁知道呢?他们南周自己出了问题,光义帝离开建业跑来金州,金州有人想他死于山贼之手。仅仅为了一块石碑?光义帝真的相信一块石碑,就代表‘中?兴’吗?白离,不要小瞧世人,也不要小瞧这位皇帝——他必然有他不得不来金州的原因,只是这个原因,我们还不知道。”   卫长吟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:“虽然不知道南周皇帝为什么非要来金州,但是如果可以让南周皇帝死在金州,就是对南周最好的礼物?。   “另外,我确实想知道,照夜将军是不是真的死了。若是真的死了,还能不能救活。世上出现了玉龙,又出现了某方面?可以‘起死回生’的南周小公子。我得确保,照夜将军绝不是‘假死’,也绝不可能‘复活’。”   白离打哈欠。   他当真对这些心术毫无兴趣。   原先他以为自己可以在其中?大显身手,而今半年过去,白离一次手也没有动过。一切筹谋,全靠卫长吟暗中?动作。   那么,白离来南周,又有什么必要呢?   白离:“我只关心打架。”   卫长吟:“别急。和亲队来金州,雪女必然跟着一起来。雪女的最后一味药,到了喂她吃下的时机了……白离,你很快就可以和那位雪女交手了。”   白离站直,目中?露出兴奋之色。   他转着手腕,眼中?光寒锐如火:“我早就想和雪女比试比试了。雪女是‘无心诀’传人,在她意识还在的时候,我必须和她比试一场。”   卫长吟不语。   他是将军,只看?全局,不看?私事。他不关心单人斗殴,只关心全局战争。他需要一场战争,一场足够大的战争……   他在此屋和自己下棋,遥借山贼之手,观察整片金州的势力分布。   在无意中?,命运拨动弓弦,安排两?位将军的对峙:卫长吟第一次和林夜真正交手。   他们皆不知道。   --   下午时分,金州北部山地?中?,阿曾和雪荔落入敌人陷阱。   他们和山贼交手并不困难,只是山贼逃得飞快,数量又散。   山道路崎岖,转弯极多,山洞极多。对方熟识地?势,往往钻个洞就不见了踪迹。雪荔和阿曾在林中?飞奔穿梭,发现这一只山贼队伍,没有负重。   身后有人气?急败坏:“停下来!停下来!”   刀兵招来,来的却不是敌人,而是一位灰头土脸的将军。将军带领的队伍,也各个灰扑扑,像在土堆里窝了许多天。   将军从山林中?走出,阿曾严实地?戴好斗笠。将军一眼看?到的,便是雪荔这样的少女,在山地?中?美?丽得突兀。   阿曾试探:“陈将军?”   对方脸黑:“鄙姓赵。”   阿曾和雪荔双双失落:……不是那位去找棺椁的陈将军啊。   赵将军沉着脸:“我们在这里埋伏许久,试图把敌人一网打尽。你们两?个从哪里冒出来?知不知道你们耽误了时间,他们又带着陛下跑了?他们本就活跃山林,比我们更熟悉这片地?方。如今跑了,又要追逐……你们担得起责任?”   雪荔眨眼:“不是棺椁,是陛下?”   赵将军:“自然。”   雪荔看?向阿曾。   雪荔惊讶:“原来你真是来救陛下的。”   阿曾百口莫辩,遂认。   --   二?人与赵将军说好,他们配合赵将军救陛下的行动,去附近刺探情况。赵将军见二?人武艺高?强,又听?到二?人的来意,到底迟疑地?点了头。   阿曾和雪荔又在山林中?一通忙活。   其间,和敌人交手两?次;迷路三次;被鸟屎淋了一次;最近的一次,就快要问出棺椁的去向了,敌人咬舌自尽。   入了夜,雪荔建议分开行动。   阿曾说好:“你我二?人都能自保,分开确实行动更方便。”   雪荔摇头。   她有一腔伤人心的天真:“你的运气?十分好用。我若是与你走相反的方向,我一定?可以得偿所愿。所以,侍卫甲,你想去哪个方向呢?”   阿曾:“……”   相处半年了,阿曾忍无可忍:“我叫‘杨增’,我比你年长,你可以叫我‘杨大哥’。”   阿曾本心想往左,但想到雪荔说自己运气?有问题,他便犹豫说了个“右”。雪荔转头就往左边道上走。   雪荔:“杨大哥,等我救到陛下,就和你汇合。”   她心中?想:等我找到照夜将军的棺椁,就和你汇合。   阿曾也说:“等我救到陛下,就和你汇合。”   他心中?也想:等我找到照夜将军的棺椁,就和你汇合。 第55章 “但你死了。”   夜幕点?上?繁星,屋外燃起了篝火。烤肉香渐次传来,让屋中饿得?饥肠辘辘的百姓耸动鼻子。   但是他?们?一点?也不着急。   这间屋子被关了将近三十人,如今一半人都?换成了小公子的人手。另一半人没有换,是因为小公子说,一则小孩与老人不方便替换,二?则,若是换的人太多,对方会生疑。   他?们?相信小公子的话。   因为,自从小公子谈话后又?消失,从白天?到?夜里,这间房,再没有人被拉出去斩首。   小公子在实?现他?对他?们?的承诺——明?日中午,小公子会和山贼谈判,带走另一半没被替换的百姓。   夜色渐深,屋中第一道鼾声响起后,更多的人睡了过去。   黑暗中,一道人影摸到?李微言身边。   李微言刚生起警惕心,便听到?女子低柔的声音:“是我。”   哦,是这间屋子里的那个丑八怪女子。   李微言睁开了眼,果然,一点?星光寥寥让他?能看清旁边人。在幽黑中悄悄靠近他?的人,正是叶流疏。   叶流疏:“下午易容时,我管小公子讨要了一点?药。世子脸上?的伤太严重,我帮世子上?点?药吧。”   李微言心中冷笑?,却不置一词,任由这女子靠近。   他?更生了兴味:这女子一直在“小公子”长,“小公子”短。   叶流疏讨要的药膏,只有薄薄一层,被她藏在袖内。此时她将药膏抹在手中,指尖碰向李微言的脸。   据说,世子在和山贼的战斗中弄伤了脸,几乎毁容,之后疗伤不及时,脓包和疤痕层层叠叠,覆盖了他?大半张脸。   从世子这双眼睛,可以看出世子本是俊美少年。   一个俊美少年家破人亡,又?被如此毁容,那他?性?情乖僻残戾些,可以理解。   冰冰凉凉的药膏,抹在李微言脸上?。   叶流疏面不改色,好像不曾被这些伤痕吓到?。她不害怕,李微言却要故意吓她。   李微言凉凉道:“摸到?我的脸,相信我这不是易容了?”   背对着他?们?,窦燕扮演的妇人和另一个暗卫闭着眼,却伸长耳朵,将那二?人的谈话听入耳中。同时,那跟随叶流疏的侍女,在寒夜中睁眼,也在偷听叶流疏和李微言的对话。   叶流疏抚在李微言脸上?的手指轻轻一颤。   她抬起了眼:“我从不曾疑心世子是易容。”   李微言冷笑?。   李微言一把捏住她手腕。他?手筋挑断,没什么力气。这样轻的力道,叶流疏都?可以挣脱。但叶流疏并没有,她见这少年世子逼近,贴她耳,如蛇吻。   李微言看似亲昵:“承认吧。任何人看到?我这样一张脸,都?会怀疑我易容了,我也许不是真的誉王世子。你这脸未必是真的,便怀疑我也是假的。”   叶流疏盯着他?的脸。   一点?星光下,这张坑坑洼洼的脸因神色狰狞,而更显可怖。   叶流疏忽然道:“小公子给的这药膏,当真好用。”   李微言挑眉。   叶流疏:“才上?了一点?,世子脸上?的伤,就好像愈合了点?,看着没有方才那么吓人了。”   李微言眸子骤然一缩。   他?像是瞬间被什么惊醒,猛地甩开叶流疏的手,朝墙根角落靠去。他?眼睛闭了一下,捂住自己的脸,凉笑?:“你看错了。你看习惯我的丑陋,便自以为我的伤好一些了。我自己摸着,倒没什么变化。”   叶流疏便说是。   叶流疏便继续为他?上?药。   李微言沉默不语,并未再避。   她观察他?的时候,他?也在观察她。她怀疑他?身份的时候,他?也在怀疑她的身份——   什么出身的女子,会手无缚鸡之力,却有这种勇气?   她知道自己是誉王世子,被捉后,便总是有意无意地讨好自己。她有什么目的?总不会是见他?毁容,便做着“飞上?枝头变凤凰”的美梦吧?   叶流疏:“听说世子和陛下一起被捉,世子怎么和陛下分开了,倒是和我们?躲到?了一起?”   李微言:“我为保护陛下,身先士卒呗。”   好端端的话,经由他?口说出,总有股阴阳怪气的味道。   叶流疏沉默。   明?日生死难料,她身边还有侍女看管她,她此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?身份。然而明?日之事,那小公子的安排,实?在让人不安。左思右想,此时能和她讨论互救的人,只有李微言。   叶流疏一边涂抹药膏,一边非常明?确自己手下摸到?的伤势,在极不明?显地愈合。他?确实?在好转,他?为什么不承认?   大约每个人,都有不能说的秘密。   包括那位今日当英雄的小公子。   叶流疏轻声:“他?在骗我们?,你应该跟我一样猜到了。你为什么不当场指出,反驳他?的欺骗?”   李微言眼睫一颤,挑起明?眸,看向叶流疏。   叶流疏知道自己一定要给出点?什么实?质道理,才能得?到?李微言的信任。叶流疏便说:“今日下午,小公子挖洞挖到?我们?屋子,话里话外说,他?会把他?的人手全部替换成这里的百姓,让真正百姓离开。   “他?没有明?说,但他?的意思,分明?是在暗示百姓,明?日中午他?会动刀枪。所以,胆小的人全都?争前恐后地逃了,没那么畏惧的人、又?想看小公子风采的、或者是没有合适身份逃走的人,才留了下来。   “然而这话分明?是谎言。他?只是用这话来安抚我们?,让我们?不要狗急跳墙而已。”   李微言生了兴味。   他?见到?的聪明?人还不够多。   下午时的小公子算一个,此时面前的丑女也算一个。   李微言凉凉道:“何以见得?他?是说谎呢?”   叶流疏:“我们?已经被关了数日,难道他?的人手日夜不停,天?天?在挖洞,想从地下挖出一条路,来偷梁换柱?他?如果真的有这么明?显的动作,不管是从人手,还是周围地势的变化,山贼们?都?能发现异常。但是山贼们?很?安静。   “和亲队才来了几天??除非地下本就有洞,不然,我不相信他?们?几天?就能挖出不被人发现的地洞,还能准确地挖到?这么多屋子中。世子,东市这边关押人的屋子不是一两间,那位小公子得?多了解这里的地形,又?得?有多少手下,才能挖出这么多地洞?”   叶流疏轻笑?:“他?若当真有这种本事,挖什么地洞,直接大批部队冲过来,冲也把山贼冲死了。”   黑夜中,装睡的窦燕暗自点?头。   李微言眼亮如雨,盯着叶流疏布满红斑胎记的蜡黄色面容。   李微言抓住她手腕,眯起眼睛:“你夜里找我,说这么一番话,倒是其?心可诛。”   叶流疏诚恳道:“我没有旁的心思。不然,下午时分,我便会当着小公子的面,说破。我相信小公子会救我们?,但我担心自己的安危。我向世子投诚,只是希望世子和小公子看在我配合你们?的份上?,明?日多多护我。”   李微言颔首。   李微言道:“原来如此。不然你不睡觉,拉着我拉拉杂杂一大堆,我还以为你想嫁我,在讨好我呢。”   叶流疏吓一跳。   她当真被他?的乖戾吓到?,脸色变了一下,才浅笑?:“世子说笑?。世道艰难,我只为自保。”   李微言沉默片刻。   在叶流疏以为他?什么都?不会说的时候,他?轻声:“明?日和我在一起,我护不住大多数人,一个你,还是护得?住的。”   叶流疏立刻千恩万谢。   --   美人在骨不在皮。   叶流疏相信郎君们?会看中她的相貌,但她不相信她的相貌可以左右局势。   在此局中,她必须先证明?自己的价值,才能走向小公子。   她与张秉合作在先,先于宣明?帝。   比起嫁给小公子,叶流疏更想为自己求一条生路——若她此行得?不到?小公子青睐,若她失败,她得?有活下去的筹码。   --   黑夜中,繁星当空,阿曾一人在野外的树林间穿行。   鸟鸣声幽微,他?踏着仓木的影子和松柏间漏下的残光,在枝繁叶茂的树林中,不知走了多久。一边是山壁,一边是树林。碎石和断屑零零散散地从山壁上?滚下,砸在阿曾时长时短的影子上?。   在这道树林组成的天?然屏障中,阿曾绝望地发现,自己的背运,可能再一次生效了。   山贼发现不了他?,他?也发现不了山贼。   当初选择朝“右”走,可能从一开始就挑错了方向。   阿曾想:雪荔这时候,说不定已经找到?照夜的棺椁了。   可是,雪荔知道该怎么处理那棺椁吗?   自己遇不到?棺椁,难道是真的要去救南周的皇帝?   阿曾心里微微后悔,为自己残余的那点?傲气。如果当初,他?和雪荔开诚布公,告诉雪荔说照夜将军的棺椁有多重要,那么雪荔便会帮忙抢棺椁。   但转念一想,阿曾又?觉得?,雪荔既然被林夜派来,林夜一定吩咐过什么吧?   雪荔对他?们?的事情,到?底知道多少呢?   这条路越走越无望,阿曾的步伐越来越慢。“掉头找雪荔”的念头,在他?脑海中越来越响。他?的脚步声终于停了,他?终于决定掉头,而在这时,阿曾听到?了鸟雀被惊飞的鸣叫声。   鸟鸣高亢而尖锐,带着颤音。阿曾翻身上?树,藏到?树间是,他?透过稀薄星光观察——   往山壁更低一些的山道上?,树林丛密,有影子在树木间偶尔闪烁。那些影子穿着和树木颜色十分贴近的玄服,若非阿曾无意中被鸟声提醒,他?当真发现不了。   更惊讶的是,阿曾看到?了棺材。   十个人,扛着一具棺材,在黑魆树林中潜行。   阿曾听到?自己的心跳声狂烈。   这会是照夜的棺材吗?   怎么只有十个人?是陷阱吗?那些去追山贼讨要照夜尸体的陈将军带领的人手去哪里了?他?们?没发现这几人吗?为什么自己会恰好发现?   要偷偷摸上?去杀人吗?   会不会错了?   他?的可悲运气,当真会带他?找到?棺材?   阿曾极其?不信任自己的运气,又?因为附近看不到?陈将军的人手,而更生怀疑。如果陈将军的人手不在附近,很?可能说明?这些人是“障眼法”,自己弄错了。   可是如果放任这些人离开他?的眼皮,他?又?不肯死心。   思来想去,阿曾决定先偷偷跟上?,顺便留下记号,看能否和陈将军的人手汇合。   --   天?快亮的时候,雪荔仰头透过树影,看天?上?灰云。她通过这样,来判断时辰。   四周完全是树的天?下。树冠密密匝匝,树林像是披着繁星和铁甲的沉默勇士,它们?好静,俯望着亿万年光阴的悄然流逝。在这片寂静中,雪荔听到?脚步声。   少女回头,发现自己和赵将军的人马又?偶遇了。   天?色灰蒙,像在下一场雪。   山林这么大,他?们?却走了相同的方向,碰面时,赵将军那一方目露怀疑。雪荔不怀疑,她还抬手,擦了一下眼睫上?凝着的露水。   雪荔擦掉眼睛上?的露水,心想:可能走错方向了吧。   算了,还是回头找杨大哥吧。   大概杨大哥走的是正确方向。杨大哥的坏运气,可能传给自己了。   雪荔掉头便打算直接走,却被那位赵将军拦住。赵将军观察她秀美面孔:先前自己瞧不起这小丫头,但是这小丫头在这树林中活了一整夜,还全须全尾,这便了不起了。   何况,这小丫头这样漂亮——穿着这样鲜妍的裙裾,敢在树林中晃。   她虽然打扮得?像娇美柔弱的小娘子,可她的眼神寂静淡漠,绝非寻常小娘子的眼神。赵将军猜,这位,恐怕就是那些江湖人口中的高手吧。   赵将军:“小娘子武功很?高?”   雪荔在看自己发辫上?沾到?的树叶,她耐心地揩掉落叶,专注极了:“我武功高不高,决定于你接下来要说的话。”   她很?认真:“我可以武功高,也可以武功不高。”   赵将军眼角一抽。   赵将军踟蹰许久,终下定决心,邀请道:“我们?已经找到?了陛下的踪迹。小娘子既然是来救陛下的,便跟我们?一起吧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偏头思考,自己是该去找棺材,还是救南周皇帝。   赵将军:“那些山贼为了不被我们?追上?,又?仗着自己拿捏我们?的软肋,便公然分路,挑衅我们?。我已经追了他?们?许多日,已经大约确定,陛下必然在前面这只队伍中。但是看护陛下的人手,必然是山贼里的厉害人物?……我们?需要小娘子的帮助。”   他?向雪荔拱手抱拳。   雪荔朝他?们?眨眼,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:“你们?有吃的吗?”   赵将军:“……?”   雪荔:“我一下午一晚上?没吃饭,我饿了。”   赵将军赶紧让手下给雪荔干粮,雪荔咬了一口难吃的饼子后,便决定跟着这只队伍去救陛下。   她懒得?走回头路。   回去找杨大哥,多累啊。找棺材,多辛苦啊。既然前面有人带路,自己先走走看呗。   雪荔无所谓地想:虽然答应了林夜找棺材,可是林夜说了“顺便”啊。   那就“顺便”呗。   --   次日午时,戴着斗笠的林夜,前来和山贼交涉。   按照昨日说好的条件,他?们?在东市前的宰杀场交换人质:林夜带来了他?们?要的金银,他?们?把百姓放出来。登楼先搜身,不许林夜带任何尖锐之物?。   山贼首领怕林夜这一方使诈,便站在角楼高台上?,和林夜一道观看下方街口的人员进出。过一会儿,有山贼登上?高台汇报:“老大,这家伙骗我们?,那些牛车停在集市外,兄弟们?数了数,虽然不知道确切数字,但肯定没有十万两黄金。”   首领魁梧高大,当即一脸凶相地看向对面那瘦薄的少年郎。   首领凶狠向前:“你敢耍我?”   林夜后退一步,似被他?吓的,靠在栏杆边。   林夜扶住自己的斗笠,既好脾气,又?十分无语:“废话,当然没有十万两黄金。我连陛下都?没见到?,我疯了才给你们?钱。”   林夜叉腰仰头,光明?正大得?很?:“何况,整个金州官署搬空,也没有十万两黄金。这里是一万两白银,是我和金州太守宋大人一起凑出来的,能拿出这些,已经不错了。”   首领气笑?:“你拿来钱,我们?当然把陛下交给你们?。不然……”   林夜靠着栏杆,干脆整个身子贴上?去借力:“哎,我好怕怕。”   角楼高处风热,少年衣袂翩扬,转而在山贼匪夷所思的目光中,露笑?:“壮士,我帮你出个主意呗——真的有十万两黄金,你敢拿吗?”   首领一滞。   风吹斗笠,林夜面容在白纱后若隐若现,玩味非常:“你知道十万两黄金,是多大的一笔钱吗?一国之君当然值这个价,但是真的一下子拿出这些钱财,你们?走得?出金州城吗?壮士,你信不信你们?前脚拿到?钱,后脚就被射死在城门口?”   对方脸色变得?难看,却没有发作。   林夜笑?吟吟:“所以,咱们?直接开诚布公吧。你们?根本不会把陛下交出来换钱——除非你们?蠢得?没边了,那就当我没说。”   首领当即看一眼向自己汇报的山贼。   那山贼也被这内容大胆的谈话吓到?,弓着身便懂事地爬下角楼,不敢再听了。   林夜在楼上?侃侃而谈:“说实?话,我也没那么想救我皇兄。我皇兄送我和亲,那是多大的羞辱啊。但我又?不能不救,天?下人看着呢——所以,咱们?都?各退一步呗。   “我拿这些银子,赎东市里被你们?关押的百姓。百姓一边出东市,你们?一边带着装运钱财的牛车,退出东市,出城去。如何?你现在的问题很?明?显啊,你拖不起时间。勤王兵马赶到?,你们?这些山贼哪有活路?你们?现在其?实?骑虎难下,既然都?做反贼了,咱们?便开诚布公:虽然你们?拿陛下当人质,可是南周天?下,陛下未必那么重要。”   林夜如此试探。   山贼目露异色,却不惊。   林夜便知道,对方身后有高人指点?,对方知道光义帝对南周来说,没那么重要。   南周是世家天?下,建业是陆家说了算。光义帝一心匡复帝业,和陆家结亲,提出“共天?下”的倡导,本身便说明?,光义帝没本事压住陆家。   那么在金州,光义帝便是一个既重要、又?不重要的大人物?。   首领生硬地问:“你到?底要什么?”   林夜轻声:“我可以送你们?平安出城,你们?放了百姓。之后,我给你一个联络方式,你传书告诉我——教你拿陛下做人质的人,是谁。”   首领大笑?。   首领一下子放松:“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。”   林夜弯着眼睛。   首领豪气冲天?:“我这就让我的手下出东市,探查出城的路上?,有没有川蜀兵埋伏。如果你给出的路径是安全的,我便放人。咱们?一边放人,一边运银钱出城,如何?”   林夜:“那我皇兄呢?他?还会不会回来呢?”   少年公子如此低语,声音轻凉,可见另有心思。   山贼首领心中更加松弛,心想:不过如此。这位小公子,看起来也没有神秘人说得?那么厉害啊。   首领便嘲弄道:“川蜀军不是早派兵了吗?各凭本事呗。”   林夜:“哎呀,你们?给我出了一个难题。那可是我皇兄啊。”   如此,林夜似为难,却还是点?了头。   不过,林夜提出一个要求:“我要你们?先放誉王世子。世子是我堂兄,我们?自幼一起玩,感情极好。”   首领目光一闪,眼神微妙。   他?露出一个林夜暂时看不懂的嘲弄与得?意并存的眼神。   首领很?快答应。   下方行动开后,便有山贼去打开门,放李微言出门。李微言不肯,坚持自己和叶流疏患难见真情,自己若是出去,便要叶娘子和自己一道离开。   门口来提人的山贼不耐烦皱眉:“老大要的是世子,臭婆娘滚开。”   叶流疏被推开,斜刺里却冲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,扑过来抓住那山贼尖叫:“我呢,我呢?大爷,我可不可以出去啊?我的孩子被关在另一个屋,我想出去看看……”   被关押数日,好多人看似都?坐不住。   李微言被放出的这日,妇人扑着伸头朝外探,门口的山贼连忙来拦。叶流疏被人甩开跪在地上?,她的侍女站在一旁,她透出侍女身后的缝隙光,看到?那疯疯癫癫的妇人纠缠山贼。   那妇人哭啼:“我的孩子,我的孩子在哪里啊?大爷,世子,让我跟你们?一道出去好不好?”   叶流疏知道,那妇人,是林夜的人。   那妇人,是窦燕假扮的。   窦燕一边哭哭啼啼,一边装作想闯的样子。   山贼不耐烦,想甩开她,但这屋中有更多的人围上?去,皆是林夜这边替换的人马。这些人装作农人,商人,装出各地口音,齐齐往外闯:“是不是陛下救我们?了?”   又?有人道:“凭什么世子能出去,我们?不能?”   李微言凉凉道:“因为我是世子啊。”   便有人怒火冲天?,一拳打向李微言的脸:“老子早就看你不爽了。都?是人,你还打了败仗,老子却因为你被关!”   乱哄哄中,许多人朝李微言挥拳揍去。   李微言被一拳打中,他?软绵绵倒在地上?,却笑?出声。少年笑?声空洞得?诡异:“我等?着看你们?干蠢事。造反怎么样?”   那些林夜的手下,装百姓装得?十分敬业,竟让真正的百姓偷摸混在其?中,跟着打了李微言几拳。李微言鼻青眼肿,脸上?脓包流血,他?笑?得?阴沉,那些偷袭的人惶恐后退。   门外山贼们?看他?们?拉扯,吓了一跳,冲进去:“别打架……停下来,都?给老子停下来!”   变故在此时发生。   争执间,一人倏地拔出山贼腰间的刀,用尽力气,一刀斩去——血溅到?墙根,山贼半边脑袋飞了出去。   李微言眸子一下子缩起:这个人不是小公子替换的人,是屋中原本就关着的人。   这个人,杀了看门山贼,张口大喊:“弟兄们?,咱们?逃出去。不想死的人,都?跟我出去……小公子会救我们?。”   死、死人了。   屋门口,充满惊恐意味的震惊之后,众人争前恐后,跟在那人身后,踩着死去山贼的尸体,朝门外抢:“放我们?出去。”   --   李微言在混乱中被拨开,歪倒在墙根角落里。他?低垂着长睫,想着那个最先杀人的人,慢悠悠擦掉自己唇边的血——   昨夜,李微言和叶流疏低语:“所以,你觉得?真实?情况是什么?”   叶流疏:“真正替换的,其?实?只有我们?这一间屋子而已。其?他?屋子的人,我们?又?见不到?,他?说换就换了,我们?哪里能证明??他?还指出,我们?这里可能有内应……所以我怀疑,他?那些话,是故意说给内应听的。让内应以为,所有人都?成了小公子的人。让内应,去着急传消息。”   今日,李微言看到?山贼们?奔来的身影,屋中人朝外疾走的身影,他?亦朝外走——找出内应了。   他?朝外走,正碰到?凶神恶煞冲来的一个山贼。   山贼弄不清情况,却一眼看到?世子殿下。新?的山贼冲来,一剑劈来: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不知道,”李微言被一推便退,后退间,正好避开敌人的第一波挥砍。少年世子看也不看,猛地踢向墙根下的长凳,长凳狠狠砸向山贼,“但你死了。” 第56章 小情侣的高光   装满金银的?牛车按照山贼要求的?路线,堂皇行在出城大道上。山贼特?意查过?,这条路上没有埋伏。   隔着一条巷,牛车的?“哒哒”声,敲打着一巷之隔的?一大户人家。那大户人家双门禁闭,门无守卫。运送牛车的?山贼耀武扬威,朝那阀阅吐口唾沫——   那是本州父母官宋太守的?府邸。   因金州地?势的?特?殊性,宋太守为官二十年,无论?是向北周称臣,还是如今向南周称臣,他?都毫无建树。连山贼们张狂路过?,他?只顾大门紧闭,问也不问。   山贼猖狂万分,只等拿到?这大笔钱财。即便之后东躲西藏,但既然他?们都反了朝廷了,又有何惧?   而他?们东市那边的?小头领,正在角楼中,听那林夜与他?讨价还价。   明明已经说好价格,林夜却又开始无赖般地?纠缠:“壮士,要不再少点钱吧?花那么?多?钱赎这些百姓,只是为了向朝廷交代,我很肉痛啊。”   头领斜他?一眼:“劝你别耍花招。”   斗笠之下,那少年公子好似笑了一下,小声嘀咕:“你就这么?确定?每辆牛车都装满了银子?”   他?那一腔压着嗓子的?少年腔中,带抹顽劣般的?狡黠。这狡黠,压低声音,听起来只像是无用抱怨。   头领脑子却瞬间发麻,如雷电击袭。   几?乎是一眨眼的?功夫,这块头结实的?山贼头领张手便掐住林夜的?脖子。林夜艰难地?呜咽一声,用手去推那人掐他?脖颈的?手。   斗笠快从少年发顶摔落,纱幕飞扬,头领看到?小公子年少而苍白的?面孔。   林夜被他?按在栏杆上,身子被往下压。林夜后怕地?朝后方望去,角楼离地?至少五丈,若一失足,可不要粉身碎骨?   少年公子脸色都变了。他?抓着头领的?手也挣扎不掉,因对方的?力道而呼吸艰难,又因呼吸艰难而双眸染雾,如一重乌泠泠的?星河。   此?时?那星河潋滟,波光晃动,看着分外可怜。   林夜咳嗽着:“大、大侠饶命。我开个玩笑而已……”   头领卡着他?,俯眼睥睨。他?因自己控住一个身份尊贵的?小郎君而得意,伸手便要扯林夜的?斗笠:“故弄玄虚……”   变故在此?时?一触即发。   下方脚步声杂乱交叠,乌泱泱一片人从一个方向冲出来,让周围那些整装待发的?山贼们悚然一惊。尤其?是,他?们看到?跑在最前头的?那人高呼:“兄弟们,都出来吧。这里已经被小公子的?人马包围,你们中全都藏着小公子的?人手——”   “胡说什?么??!”一个山贼冲上去,就要宰了他?。   那人机灵一躲,而山贼们发现乌泱泱冲出的?百姓中,很多?人确实看着十分奇异——   比如,扮作妇人的?窦燕不装了,她刷地?一把扯下自己发间的?木簪。那木簪看着分外普通,经她一折,木簪被硬生?生?掰开,其?中竟迸射出数枚银针,在围上去的?山贼们反应不及时?,瞬间取了三人性命。   山贼们怔愣。   窦燕朝他?们嫣然一笑,陡得旋身退到?一旁,抓过?一个山贼的?身子,便挡住一波攻击。而在她身旁,三三两两的?林夜带来的?暗卫与杀手们,配合窦燕,一同杀向山贼。   头领在上方疾呼:“拿下他?们!他?们人手太少了,不是我们对手……”   他?大怒之下,一掌甩向林夜,将林夜打得跌在栏杆上,半晌爬不起来。头顶抓着林夜的?衣襟:“小公子在我手里,你们不在乎了吗?”   下面那个最先喊叫的?人到?处跑:“这里已经被小公子的?人手包围了,把各个房门打开……”   各个关押百姓的?屋子,都听到?了外面的?混乱打斗声。门中关押的?人纷纷生?出希望,伏在门边,开始拍打木门:“放我们出去,我们要出去!”   那最先喊叫的?人灵活地?躲开山贼们,还要振臂高呼,骤然间,一把长凳从后面袭来,重重地?挥到?他?面门,把他?打得一个趔趄。   长凳打得那人头脑昏昏,那人定?睛一看,抓着长凳冲来的?人,是李微言——誉王世?子。   李微言手筋无力,挥凳子挥得自己累极。然而他?动作何其?狠,那人趔趄一步,听到?李微言嘲弄的?声音:“真能跑啊。一条凳子都弄不死你?”   那人委屈万分:“世?子殿下这是何意?我是小公子的?人……”   在旁打斗的?窦燕狐疑一下,十分不确定。昨日易容人太多?,她消极怠工,当真没太多?印象。   李微言轻笑,又是一凳子挥去:“我过?目不忘,你能骗到?我?你是山贼藏在我屋里的那个内应吧?你不惜杀一个弟兄,也要跑出来通风报信。”   那人本在装同伴,长凳再袭面门时?,他?眼冒金星间,听到?李微言的?话,当即面露凶光。   这人厉声高呼,改了说辞:“关住门,这里到?处都是小公子的眼线……啊!”   惨叫间,四方木门有的?已被撞破。门后的?百姓们看着外面这些杀斗,再听那人的?话,当即四顾:看谁都像小公子的?人。   可是谁是小公子的?人?   小公子又是谁?   山贼们大喊:“谁让你们出来的??都滚进?去……”   他?们因那内应的?报信而紧张,一个个慌起来,也不全去围杀那十来个混进?来的?敌人,只去重新关百姓。而百姓们觉得此?间有人助自己,便不再像之前那样老实,肯重新被关。   山贼和百姓争执间,报信的?内应迎上李微言。李微言看着虚弱不堪,失了凳子后便连连后退,被揍得全无反击之力。那人冲到?李微言面前,把少年掀翻在地?。   他?掐住李微言脖颈,低怒:“你在搞什?么?……”   “刺——”   一柄匕首从腹部插入,内应低头,看到?李微言握着匕首,朝他?微笑。   李微言在他?耳边,送上临死谶语:“你失去价值咯。”   同时?间,林夜被头领压在角楼围栏上。下方生?乱,各类“全是小公子的?人”的?消息让人心?头烦躁。这人收紧掐人力道:“你敢骗老子?让你的?人全都住手,不然,老子宰了你……”   林夜咳嗽不住,手指惨白,费力地?指自己脖颈,示意对方稍微松开,给自己说话机会。   头领微松手:“别耍花招……”   林夜如游鱼一般,跌撞着爬开,后背靠到?了头领的?斜对面角楼栏杆上。林夜望向头领:“你以为你还有一争之力?” 竒_書_網 _w_ω_ w_.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._ ℃_ o _Μ   头领:“你连武器都没有。我摸了你脉搏,你气脉甚虚,难道还要说你是‘经世?之才’‘武学奇才’?”   下方,窦燕奔到?了角楼下,朝上一望,看到?了少年飞扬的?白衫与斗笠皂纱。窦燕蹲在地?上,砰砰之间,便把自己和杀手们从外面带回来的?小物件,组合到?一起。   那都是些簪子、耳钉、革带等平时?看来寻常的?物件。   但这正是窦燕的?本事?——擅长机关。   她极快地?将这副机关组合成一具大物件。   角楼上栏杆边的?林夜笑眯眯,拉长声调:“我当然不是武学奇才……”   窦燕声音自下方传来:“小公子,接着——”   一样物件从下抛上,林夜转身翻下角楼。   头领见他?身形如白鹤振翅,当下惊住,暗惊这小公子莫非寻死?头领扑到?栏杆处朝下望,见那白衣洌冽的?少年公子踏着角楼墙壁游走,只下滑一丈,便接到?了窦燕从下方扔上来的?东西。   那是什?么?东西?   林夜将那东西朝墙壁上一卡,坠落之势瞬停。他?骤然提口气朝上纵来,上方的?头领碰触到?少年仰起的?目光,当下挥动腰下刀朝下砸。   头领这才看清,林夜手中抓着的?,是一个小巧的?木弩。   林夜借墙壁之力重新翻上角楼,他?搭起手中木弩,朝头领射了一箭。这么?近的?距离,头领根本躲不开。锋锐箭宇割破喉咙时?,头领看到?林夜再次朝上攀飞,朝他?漫不经心?地?笑一声:   “忘了告诉你,我诸武精通。”   林夜根本没用内力没用轻功,只靠一架木弩,杀死了头领,并借力攀爬上角楼檐顶。   白衣少年立在高处,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?自己:“你们是我的?人马,我已赎下你们的?生?死。随我一同杀出去,让他?们有来无回!”   日光掩入云翳,天边骤起大风。站在高处的?林夜,巍然如剑破日。   下方百姓们推搡间,哗啦啦冲破山贼们的?阻拦。   他?们在林夜的?呼吁下,感受到?一股激荡之气满胸臆。   他?们误以为四处都是小公子的?人手,自己十分安全。他?们跟着那些反抗的?人,抓住自己身边能找到?的?所有武器,挥舞着武器发起冲锋——锄头,铁锹,笸箩。   东市陷入血腥和混乱,众人跟随着高处的?少年,高呼:“让他?们有来无回!”   --   午日,北部树林中,跟踪棺材的?阿曾开始感到?焦灼。   跟了半日,他?看出这十几?个扛棺材的?人,武功非常不错,恐怕是山贼中的?佼佼者。他?若动手,可以安然退出。可他?若想杀光所有人,抢走棺材,便没那么?容易了。   更难的?是,阿曾发现,流水声潺潺,隔着水声,他?隐约听到?了别的?动静。他?不敢远离这方棺材,用极快的?脚程奔走,才心?中狠沉,发现另一队山贼,要和这里的?人汇合了。   另一队山贼,也扛着棺材。   对方必然是用“鱼目混珠”之法,若对方汇合,阿曾必输。   阿曾既然确信自己跟着的?这具棺材是真的?,他?又何必犹疑?   当下里,山道绿林道中的?山贼们放下棺材,正在休憩,阿曾便从更高的?山道上斜处,朝他?们俯冲。十来个山贼纷然仰头,冷笑:“果然来了。”   打斗间,山间起风。   --   风起之时?,雪荔捂住半张脸,揉去眼睛里被溅入的?松叶屑。   赵将军和她站到?一起,指给她看:“下面这些人,绑走了我们的?陛下。我们不能再等了,今日必须从他?们手中抢回陛下。”   雪荔望去,浓密树荫遮挡的?山道下方,果然有一行山贼,扛着一具黑色棺材。   雪荔疑惑。   赵将军解惑:“娘子且看他?们的?脚程,咱们跟了他?们半日,看他?们这行速,棺材肯定?是空的?。他?们用障眼法,让我们以为这是照夜将军的?棺材,陛下不在这里。但是我已经跟踪他?们许多?日,我确定?,那个人,便是陛下。”   赵将军手指下方棺材边一个走路趔趄、压着头的?人。   赵将军:“这个人衣服下,有绳索绑着。山贼怎会绑自己人?而且,这个人一路嘟囔,要求很多?。养尊处优的?人,自然是陛下……”   他?还要洋洋洒洒说许多?推论?,雪荔打断:“你们去攻击这只队伍。我去抢回陛下。”   赵将军一噎,默默点了头。   战事?一触即发,士兵们在赵将军的?指挥下,冲向这只山贼队伍。雪荔找准时?机,准备入队偷袭时?,蓦地?顿了一下眼,听到?了旁的?打斗声——   她的?耳力实在出众。   隔着半条溪流,她听到?了打斗声。她顺耳望去,看到?了阿曾和山贼们的?打斗。   兜兜转转,她又和杨大哥碰上了。   阿曾那边战斗激烈,他?又显然没有雪荔这样出色的?耳力,能隔着溪流听到?另一方的?动静。阿曾没发现另一只山贼队遭到?了攻击,他?只在之前的?探查中,知道另一只队伍在靠近。   阿曾生?怕自己的?打斗引得另一方关注,不遗余力之下,他?和山贼们抢那副棺材。棺材闷闷摔在溪流中,顺着山势朝下跌。阿曾和山贼们一同扑飞过?去,奔向棺材。   高处另一方山贼和赵将军的?打斗中,雪荔收回目光,全力迎接自己的?任务。她按照赵将军的?说辞,解救那位有可能是“陛下”的?人时?,目光掠过?了山贼中的?另一个人。   十分沉静,一言不发,那人躲在木棺边缘后,打量着前方战斗。   雪荔目光和他?对上。   那人目如炬火,幽不见底。   风吹颊畔,发丝拂眼。雪荔在动手救人间,思考:对方用空棺材来掩饰陛下的?行踪。那么?,对方会不会,用一个假陛下,来掩饰真陛下的?行踪呢?   --   山间风动,林如涛波,万里簌簌之声不绝于耳,遮天蔽日。   来自霍丘国的?白离站在一百年古树高处的?树冠上,轻松地?踩着枝叶,找到?了不远处的?打斗双方。   白离目光幽亮,看到?了一抹鹅黄与绯红相错的?身影掠入打斗场。   白离一直在寻找“雪女”在哪里,半晌没找到?,不禁满腹狐疑:卫长吟明明告诉自己,多?方证明,雪女没有出现在金州城中,那就应该是来追这些山贼了啊。   白离目光忽然一顿,挪了回去,看向那个一片黄一片绯的?身影。   白离认真看去,这才惊讶认出:雪女!   白离挠头嘀咕:“雪女什?么?时?候换打扮了?弄得我紧张一把,差点都没认出来。”   以前的?雪女一身素,白衣在打斗场中极为打眼。今日的?雪女一身艳,唔,在打斗场中也打眼得很。   白离笑一声。   风吹得他?衣襟猎猎而扬,站得越高,他?感受到?越多?的?风。他?余光看到?一道早已被安排在树林中的?人影抬头,那是卫长吟给自己派的?人手。   白离本不屑一顾,但他?跟随卫长吟来大周国,自然听卫长吟的?安排。   白离从怀中取出一个玉色细颈小瓶。他?打开瓶塞,迎风而展——浩大的?风,吹着瓶中的?粉末,洒向前方,洒向雪女。   今日大风,是那位“秦月夜”的?神秘人,为他?们提前算出来的?。   白离带瓶子来树林,是卫长吟安排他?,为雪女下最后一次药。   最后一次药对旁人无影响,旁人甚至察觉不到?这方药的?存在。但雪女常年泡在药罐中,体质早已与他?人不同。这最后一次药,对雪女来说,是致命之毒。   此?药深入骨髓之际,雪女早已无救。   而在雪女无救之前,白离跃跃欲试地?揽了这个今日下药的?活计——   “都别和我抢。我要和雪女打一场……我要看看,她现今的?武力,到?哪一步了。”   --   金州城中,山贼们纷纷撤退出东市,带着装银钱的?牛车,往城外逃去。   有一人在其?中,忽然提醒道:“这条出城路,是小公子提供给咱们的?。头儿被小公子杀死了,这条路还安全吗?”   乱糟糟中,没人看清是谁说的?话。   这些没了主心?骨的?山贼们本就心?乱,生?怕东市那些“百姓”追杀而来。呸,什?么?百姓,那全是小公子的?人手。真正的?百姓肯定?早不见了。   奇怪,他?们之前怎么?一点也没发现?   山贼们乱哄哄中,改了道:“我们不走那条路,我们换一条路。”   那个开口提醒的?人说:“跟我走。”   身后,林夜声音凛冽:“别让他?们跑掉。”   山贼们跟上那提醒自己的?声音,他?们在深街巷中穿行,护着牛车往一个方向逃。他?们进?了巷子,突然发现前方是死路,而在这时?,细悠的?笛声响彻天地?。   那笛声悠缓,山贼们的?心?血随之鼓动,气脉混乱。   他?们慌然抬头,看到?墙头立着一道红衣少女。少女吹笛间,他?们气短血热,心?头一阵阵的?躁动。   他?们发现不对劲:“捉了她,她是妖女。”   吹笛的?人,自然是明景。   明景立在墙头,用笛声困住山贼。一把匕首从斜刺里袭来,打断明景的?笛声。明景趔趄一躲,跺脚嗔怒:“粱尘,你还不动手?”   山贼中,响起清亮的?笑声:“这便动手。”   “啊——”惨然间,一个山贼被抹了脖子,动手的?人,是他?们中不知何时?冒出来的?一个黄衫少年郎。   他?们纷纷醒悟:“你不是我们的?兄弟,我们没见过?你。”   “错,咱们见过?,”粱尘又是一刀递出,“咱们昨日谈判时?,不是见过?了吗?”   同时?间,林夜自角楼跳下,跃马而上。   林夜伏在马背上奔驰,斗笠甩开一重乌黑发尾与青色发带。身后跟随的?百姓们追着这位公子,听到?公子唇间一声呼哨:“诸士听令,不降即杀。”   空气中充斥着杀兴奋后的?血腥和弓刀味道,东市的?百姓们遍是兴奋与愤怒:“不降即杀!”   被吹到?巷子里的?山贼们听到?了林夜的?声音,怆然抬头,听到?一众沉冷的?应答:“是。”   他?们仰头,看到?两边墙头、屋顶,站满了黑衣卫士们,有的?提弩,有的?拔剑。   他?们回头,看到?林夜纵马而来,雪衣猎扬。被风掀飞的?斗笠下,少年双目幽亮,沉稳幽邃,不见方才面对他?们头领的?怯懦。   四面八方,好像全都是林夜的?人手。但是怎么?可能?   到?这时?候,才有人后知后觉,他?们被骗了——   东市中,只有关押誉王世?子的?那一间屋子,有小公子的?人。其?他?屋子里,都是普通百姓。普通百姓误以为帮手在自己中间,得到?了勇气,响应小公子的?号召;山贼们也以为小公子的?人手在百姓中,以为东市变得不再安全,头领在众目睽睽下死亡,他?们慌得逃跑。   林夜用谎言、谈判、金钱,诱发山贼的?贪欲、侥幸、惶恐。   谎言密密麻麻织出一道大网,山贼们被林夜赶入了大网中。   此?时?,响彻天地?的?笛声、站在墙上的?暗卫们,这些人,才是真正的?“杀招”。   穷途末路间,山贼们逃无可逃,咬住牙关:“和他?们拼了!”   --   东市中,百姓们艰难地?和少部分山贼战斗,在窦燕等人的?帮忙下,百姓们得救。   窦燕不得不佩服林夜这大手笔,同时?她心?中疑惑更深:一个自小被养在建业玄武湖畔不见世?人的?小公子,真的?能有这种手段?   这种冷静,这种气概……真的?是养尊处优的?贵族郎君可以拥有的?吗?   混乱中,李微言爬上马背,窦燕听到?女子惊讶的?声音:“世?子去哪里?”   窦燕看去,见是那个丑女,扶住李微言。   丑女是叶流疏。在侍女的?保护下,叶流疏从混乱中全身而退,还跑出来搀扶被打得鼻青眼肿、好似又受了点伤的?李微言。   李微言抓着一道弓,道:“我去帮小公子杀山贼。那些山贼捆我辱我,害我丢了陛下,我岂能放过??”   窦燕惊讶,肃然起敬:这小世?子都手筋脚筋废了,还这么?有干劲?不愧是誉王世?子……难道南周的?皇亲国戚都这么?勇猛?自己在北周怎么?没见到?这么?多?厉害的?皇亲国戚?   窦燕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站错队时?,又听到?一阵马蹄声,从自己面前驶过?。   大风卷尘,叶流疏咬牙,上马而追:“我和世?子一同去帮忙。”   窦燕:“……”   窦燕心?想:你们都这么?勇敢?或者林夜魅力惊人,一夜之间就收服了这些人?   那林夜怎么?没收服自己?总不会是瞧不起吧?   --   “轰——”   北部树林的?打斗中,棺材被砸到?了溪水中。棺材木盖在打斗中,钉子松弛,棺木掀开,棺材朝下闷去,里面的?尸体滚了出来……   阿曾和山贼们同时?袭向尸体。   山贼们不装了,连声:“带走那尸体,那是照夜将军。”   阿曾横刀挥去:“休想!”   --   一溪上下流,双方山贼的?打斗,在此?时?都传到?了对面。   赵将军这边大吼:“动手——”   雪荔刹那间掠入战场,抓向那个靠在棺材上、被赵将军认为是“陛下”的?人。那人也在这时?高呼:“救朕!朕是皇帝,朕许你千金宝马,只要你救朕!”   雪荔应付着山贼的?攻势,与那自称是皇帝的?青年对视——   雪荔是见过?光义帝的?。   当日离开建业,和亲团朝光义帝拜别,光义帝祝他?们此?行平安。   但是雪荔不认识光义帝。   她从不注意自己身边人,不在乎身边人的?来去,也不看他?们长的?什?么?模样。她分明见过?光义帝,却又如同没见过?一般。关键时?刻,雪荔从自己的?记忆中,找不到?参考。   然而,雪荔相信自己的?直觉。   她在落地?抓向那人的?刹那间,中途改道,朝向另一个被自己看到?的?“不言不语”的?青年。   赵将军大怒:“你做什?么??快救陛下——”   雪荔掠到?自己看中的?青年身边,抬手就解开了此?人穴道。而赵将军那一方没料到?这人被点了穴道,赵将军本人一怔,见那被解了穴道的?青年身子一软,朝后跌去。   青年跌坐在地?,形容萎靡,却快速开口:“救照夜。照夜的?尸骨,不能落入敌人手中。”   赵将军这才迟疑:“陛、陛、陛下……”   众人弄不清楚状况,那被山贼作伪的?装作光义帝的?人眼看局势转向,猛地?从腰间拔出匕首,朝雪荔刺来。几?多?山贼都发现雪荔才是他?们的?威胁,直直杀来。   真正的?光义帝被雪荔朝后一推,他?撞上树木,跌得头晕眼花间,见那美丽少女凌空飞跃。   山贼们齐围,大风之中,被人看不清、注意不到?的?粉末吹来,渗入雪荔的?皮肤。雪荔分明没有受伤,但她一瞬间感觉到?什?么?不同,半空中的?动作顿了一下。   这一下停顿,便见空棺材朝她砸来。   光义帝高声:“小心?——”   雪荔被棺材砸到?,落到?地?上后退数步。她一掌震飞棺材,尘土飞扬间,光义帝看到?草叶和木屑一道被少女劈展开,漫漫如扬尘。   目光清寂的?少女,脸颊渗血,细密血珠落入她眼角。   光义帝心?揪起来,见雪荔身形一掠,抓过?旁边一士兵手中的?弓箭。雪荔腾身掠空,人在半空中,将溪流另一方水流之中的?混战看得清晰无比。   光义帝仰头,看到?雪荔搭箭上弦。   飞叶与血流模糊视线,雪荔第一次声音抬高:“杨大哥,我要火——”   踩在溪水中的?阿曾,这时?候已经发现了另一处的?战斗。他?自己应付此?局,听到?雪荔那声后,脑子一顿:火?火!   一山贼偷袭而来,阿曾的?剑拔出,刺向水流中的?尸体。水流哗啦,各类声音让人头脑混乱,疲于应对。那山贼又反身来维护尸体,挥动的?长刀和阿曾的?剑在交错间,激起一重火星。   雪荔的?飞箭赶到?。   飞箭带着势不可挡之威,完美地?与火星结合。轰然一下,星火燎原,瞬吞尸体。   卷起的?落叶挡住了水流,大火熊熊遮蔽尸体,无人再能认出被火烧掉的?尸体到?底是谁。   无边的?缄默下,满是尘埃的?空气中充斥着火烧气息。溪流两侧,两方人马怔看烧起来的?尸体,又痴望向那半空射箭的?少女。 第57章 少年公子目光哀怨地盯着……   林木枝摇,岩石间水流湍急。   杂草丛生的河道边,当火苗燃上照夜将军的尸骨时,一切便都结束了。   河道那一边的山贼们,怔然看着从棺木中滚出来?、被火吞没的尸体,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:完了。   全都完了。   有人试图扑火,被阿曾拦下。   有人仇视那射箭的人,怒目而望——雪荔安然从树木间落地,轻盈淡然。除了她眼角的血,她看起来?静雅,丝毫不觉得她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?。   雪荔不在意周围人那惊艳与畏惧并存的眼神。   她既救到了光义帝,又毁了照夜的尸体,完成了自己对林夜的承诺。在她看来?,此事?便已终了。雪荔便摸着自己的眼睛——她的眼角方才被棺材磕了一下,此时血流到眼睛里,视线变得有些模糊。   周遭风声滚滚,长?风吹拂衣裙,风中传来?的草木气息,让雪荔不禁回想自己方才感受到的那抹异常。   有什么东西,像灰尘一样,落到了她身上。无病无害,全无异常,感觉就?像是寻常尘埃。可那股被风带来?的气息,让她觉得熟悉。她应该在什么时候闻到过,她应该有印象。   她只是对自己的过去,总是没有兴趣提不起劲头。此时想来?,竟全无线索。   雪荔发着呆。   光义帝也?在发怔。   立在山贼与将士间的少女衣着鲜亮,腰肢窈窕容色明媚,自顾自地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。她杏眼染血,琼鼻朱唇,发辫上系着铃铛与彩绳,正是世间一个寻常闺秀的打扮。   他看到她凌空弯弓、射箭如泓的飒爽一幕,亦看到她飘然落地、捂脸思考的纯然一幕。   纯真与凌厉是同一人,空灵与强大是并存的。   在此之前,光义帝以为世间佳人,大体应是陆轻眉那副端正如古画仕女的模样。   在此之前,光义帝以为女子习武者,大体是宫中养着的女死士那副英武有余、容貌寻常的模样。   赵将军在这时下令:“拿下那些山贼。”   众人惊醒。   将士们去拿下山贼的时候,赵将军犹犹豫豫地来?向光义帝请安:“陛下受惊了,臣救驾来?迟……”   赵将军不认识皇帝,请安请得非常不安,生怕是假的。而光义帝大约猜出他心思,换平日,光义帝必然会寻借口敲打一番,但眼下,光义帝也?没有那份心力了。   他颠沛流离数日,吃尽了苦头,已然憔悴许多。   光义帝摆手。   其举手抬足的雍容气度,让赵将军一下子低头,知道自己没有认错皇帝。赵将军忙和身边副将一同搀扶光义帝,陪皇帝走出将士和山贼的杀戮圈。   光义帝疲惫地靠坐在一方山石上,一边拿臣属递来?的帕子擦脸,一边指指雪荔:“这位小娘子是谁?”   赵将军:“是‘秦月夜’中的冬君大人,小公子派她来?配合我等。冬君,还不快来?向陛下请安。”   雪荔手捂着一只眼睛,露出的另一只眼睛,目光泠泠间,清澈水光倒映着皇帝的影子。   光义帝讶然,一瞬间想到了建业宫城门下一别,那戴着斗笠的少女杀手,和林夜并肩行礼。自己当时啼笑皆非,哪料到过了这般久,冬君又走入了自己的视野中。   旁人皆认为雪荔应该去向皇帝请安,皇帝再宽慰她一番,双方其乐融融,做足君臣和睦的架势。   但是雪荔好像不在意他们看自己的眼神。   她看向一个方向,望着浓密枝叶,拔出了自己袖中那之前一直没有出鞘的匕首“问雪”。   雪荔轻声:“谁在那里?”   如此凶急关头,赵将军不敢大意,忙拔剑保护皇帝。连光义帝都脸色陡白,担忧哪里又有恶徒冒出来?。   风吹叶摇,叶声如涛。   他们谁也?看不见密密匝匝的树冠深处,藏有什么危险。   然而伴随着雪荔那声问,天地间响起青年人豪爽昂扬的笑声。笑声铺天盖地,震得满天叶落如蝶。   阿曾那一边,有将士们插手后,他心情复杂地摆脱那些不死心的山贼、已经被火覆灭的尸体,急匆匆赶向这边。   阿曾听到了树林中的笑声。   阿曾看向雪荔。   第一次,阿曾在雪荔脸上,看到了认真的神色。   在阿曾的认知中,雪荔武功非常高?强。武功极高?的人,即使她并非刻意,但当身边没人能威胁到她的时候,她会习惯性地走神,发一会儿?呆,心神再回来?。   然而此刻,雪荔目光静而亮,如临大敌。   树林中的笑声停了,万籁俱寂。   阿曾握紧手中刀柄。雪荔骤然凌空,躲开一把飞叶,众人反应不及,一道人影斜飞入场。众人看也?看不清,只听到高空中武器“砰”的清脆撞击声。   下一刻,雪荔落地。   三丈之外?,站着一个青年人。   青年身量修长?,眉目深邃,嘴唇很薄。他眼中神色雀跃兴味。   他戴着黑色的皮质半指手套,是一种叫“指虎”的武器。指套背部,五根指间各有尖锐的锥子一样的利器。   青年人笑眯眯打招呼:“雪女好哇,我叫白离。”   阿曾眸子骤然一缩:他听明景说过,西域四?大刺客中的“白虎”,是霍丘国国王白王的儿?子,名字正是“白离”。   白离用?半指手套背部的锥刺物?轻轻擦着自己脸,弯起眼睛:“你以前不认识我,但以后,你一定会记住我——”   话音未落,他身形再次消失。   阿曾从未见过这样快的身法?,他同样发现雪荔如魅影般飘离而走。这样的武功,根本?不是他这种层次可以插手的。   阿曾沉着脸,走向赵将军:“保护好陛下。”   赵将军不认识这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子,但是如此关头,也?顾不上很?多。他联手阿曾,一同让将士们里三层外?三层围住皇帝,生怕那武功高?强的白离青年,会溜进?来?掳走他们的皇帝。   他们再经不起皇帝走丢了。   但是白离并未理会光义帝。白离的兴致,始终在雪荔身上。   他在打斗中,眼睛越来?越亮——   不愧是雪女。   他对她满意得不得了。   跋涉千里来?大周,卫长?吟为掀起一场复仇之火。白离为求一个顶尖高?手,决战云端。   白离笑眯眯:“雪女,这样吧,你直接跟我走。我放过在场所有人。你是玉龙留给?我的,本?就?应跟我走。”   玉龙。   雪荔不喜欢看旁人总笑……笑得不如林夜好看,那就?不要笑了。   雪荔手中匕首差一点刺入白离肩头,青年后空翻避开,听到少女清幽开口:“你认识我师父?”   白离攻势逼近,说话间,雪荔便被击得退后,跌摔在树桩上。白离手上的五指爪刺一下扎入树身,雪荔翻身,半边树木哐然朝地下砸,被人活生生劈开。   下方慌乱躲避,高?处绕树,“问雪”和指虎初次交手,皆是近战不屈。   满空落叶淋漓,风声猎猎。   --   此时,来?自东市的战火,已经烧到金州城门口。山贼们争先恐后外?逃,林夜放出“不降便杀”的话,陆陆续续,有许多山贼扛不住,向林夜屈服。   而到这时候,城门那边安排的将士才站出来?,说接应小公子。   林夜护好自己的斗笠,不让对方将士看到自己容貌,产生一点不合时宜的想法?。   他确定自己以前作战时戴着狻猊面具。而见过自己的亲信们,不是死在最后那场战火中,就?是被自己带走,充当现在的暗卫跟随。   但是,谁说得清呢?万一川蜀军就?是有人认出他了呢?   林夜这边打起精神和将士交涉山贼之事?,听到身后风声不对。他倏地回头,喊道:“停下!”   但是晚了。   “咣——”   一支箭摇摇晃晃地,射入了攀墙外?逃的山贼脖子里。   被射中的山贼目眦欲裂,目光空茫:“你、你、你……”   他从墙头上掉头栽下。   随着这支箭,山贼们发现自己逃跑无望,一个个认输下跪。粱尘站在林夜身边,他明显感觉到林夜的呼吸变重。   粱尘心想:林夜发怒了。   林夜的目光,穿透斗笠搏杀,看向射箭的人——骑在马上、从后面追赶而来?的李微言。   李微言武功已被废,这么近的距离,只有一把弩,能为他所用?。   林夜:“谁给?他弩的?”   叶流疏骑马而来?,恰恰在此时赶到。   闻言,她勒着缰绳的手顿了一下:是她给?世子弩的。她以为,世子没了武功,只有这种小弩能勉强一用?。   怎么,小公子不高?兴吗?   没人敢当出头鸟,李微言则听到了林夜的发问。骑在马上的世子晃过半张脸,遍是脓包的脸朝林夜望来?,一双妙目盈盈波动。   叶流疏心中捏汗,生怕李微言一开口,就?惹火小公子。但李微言大约对林夜印象不错,并没有面对他人时的那类讥讽语气,只是慵懒:“我爹死在他们手中。”   言外?之意,李微言想杀光这些山贼,如何?都是有理的。   林夜垂下眼,半晌深吸口气:“投降者不杀。岂能出尔反尔?”   李微言:“看不出小公子是这么有纪律的人。那之前怎么骗我们呢?”   杀都杀了,此时不是算账的时候。   林夜深深看那位世子一眼,吩咐旁边跟过来?的某位将军:“这些山贼投降了,你们派人把他们关起来?,待陛下回来?后审问。”   这位将军一愣。   他觉得小公子吩咐人的口吻,好是理所当然。   但转念一想,毕竟是皇帝的幼弟。可能这类人,天生习惯发号施令吧。   将军便压下自己心头的不满,勉强应下。他见林夜带人纵马仍要出城,忙问:“城外?危险。小公子还要做什么?”   林夜:“我的……朋友还在城外?,陛下还在城外?,我去支援他们。”   林夜淡声:“川蜀军落魄了。这么小的一件事?,却让陛下蒙辱至此,再不解决,便要你们拿头来?换了。”   将士们面有怒色,却眼睁睁看着林夜带着他自己的人马长?行而出,并不好阻拦。毕竟,城中山贼掳押百姓为质,他们不敢下手,还是这位小公子出面解决的。   李微言跟上林夜:“我和你一起救陛下。”   林夜不回头:“世子不要一言不合,再次杀人就?好。”   李微言讽道:“听闻小公子被‘秦月夜’的杀手们护送,没想到小公子却有一颗菩萨心,连山贼都不想杀。杀手们听了,该多心寒。”   叶流疏纵马追上:“世子殿下,小公子,我和你们一起去……或许有用?得到我的地方。”   林夜和李微言皆一顿,微有狐疑:怎可能有用?得到的时候?这个女子,有点奇怪。   算了,回来?再说。   --   北部林中,将士们已经拿下那伙作乱的山贼。被护在中间的光义帝,百无聊赖,亦觉得自己是安全的。   光义帝询问赵将军和阿曾:“依两位的功夫看,冬君能赢吗?”   赵将军和阿曾都说不出所以然。   光义帝沉了脸,惊讶万分:“那个‘白离’是谁?江湖上有这么号人物?吗?”   阿曾目不转睛地看着高?处战斗,紧张万分。他耳听八方,回答光义帝:“这位白离,有些身份,小公子日后会向陛下汇报的。”   光义帝垂下眼:林夜真的来?金州了。   不去庐州,去襄州。不走襄州,走金州。不算远的和亲路,被林夜走出了九九八十一难。林夜啊……他为什么要来?金州?   上方战斗,白离武功其实是高?于雪荔的,雪荔也?能感觉到。但是白离却不尽全力,在收着打。他好像只是在试探雪荔的武功,试探雪荔全方面的反应。   雪荔目中宁静。   她并不慌乱,见招拆招。即使发现自己可能不是白离的对手,她心中并无所谓。   白离笑:“你是不在乎生死呢,还是觉得你能赢了我呢?”   雪荔不搭理他。   在这时,林中响起悠缓的笛声……   笛声悠悠然拂动,带着诡谲的力量,萦绕人心。   阿曾第一时间,以为是明景来?了。但是他转瞬觉得不对:一路相?处,明景的笛子,吹得分明比这个好。   为什么吹笛子?难道笛子能影响局势?   不可能,他问过明景,以雪荔如今的身法?,西域魔笛,根本?控制不住雪荔。   阿曾好整以暇,却发现半空中,雪荔的身法?忽然乱了。   他眸子骤顿。   雪荔感觉到自己的气神在一瞬间被抽乱,她大脑微空,经脉中血如同火烧,肌肤上密密生起战栗感。不光如此,她的头开始隐隐发痛,心脏被那笛声牵摄,咚咚剧烈狂跳。   高?手间的对决,本?就?是瞬间之事?。   白离一掌拍来?,如青天爆雷,雪荔避无可避。   那一掌有三重之力,第一重力拍来?,雪荔一口血吐出,朝后跌去。她快速稳住自己身形,脚踩到旁边树身上,扶住枝头站稳。   第二?掌随后。   雪荔捂住头,感受到隐约的痛感。这种感觉、这种感觉……她知道!   她根本?避不开白离的第二?掌,但是白离发现她受到笛声影响,硬生生抽回掌功。内力反噬,激得白离闷哼一声,朝后跌退数丈。   白离摔在树身上,清明的眼睛里浮现血红之色,恨怒道:“谁吹的笛子?给?我停下!我需要这种卑鄙手段吗……”   他声如巨浪,扫向整片树林。笛声停顿一下,似被吓到,却仍然战战兢兢地继续。   下方的阿曾拔身而起,朝树林中扫荡而去:“谁?!”   白离发怒,已经知道是卫长?吟派来?跟着自己的那个手下吹的笛子。   卫长?吟根本?不信他,怕他打不过雪荔,拿不下雪荔,就?让人辅助。然而白离不知道,他只以为那人是卫长?吟随意派来?的,反正卫长?吟总是给?他屁股后面派跟班。   但是卫长?吟这一次,显然是要不择手段,先拿下雪荔。   急什么?!   雪女的最后一味药已经种下了,卫长?吟急什么?   笛声颤抖急促,阿曾去林中扫荡找人。白离满腔怒火,也?要冲去把人揪出来?。雪荔的攻击从后袭来?,激得白离不得不反手去截。   白离看到雪荔面色苍白如雪,眸子清黑染水,眼角的血迹漫到眼中,给?她添上许多妖娆之色。   白离:“喂!”   雪荔依然不搭理。   她十分冷静。   她眼睛受了伤,视力模糊;树林中的笛声又让她非常不舒服。时间越久,她的状态会越差。在她差到极致前,她要先解决白离。   她答应过林夜的。   这么厉害的高?手,林夜不是对手。她答应过林夜,会保护林夜。和亲一条路才走了多久,她不能任由这样的高?手走到林夜面前。   少女的眼中,第一次浮现出了杀气。   白离:“喂,你可别冤枉我……”   “问雪”如月如雪,挥出一道虹光。少女扑向白离,白离手间指虎张开。白离目露厌色和恼色:“我不和你玩了。”   笛声幽微,赵将军紧张万分间,见光义帝脸色苍白。   光义帝趴伏在巨石上,微微发抖,捂住心口。   赵将军一下子慌神:“陛下,陛下怎么了?”   光义帝亦不明白自己怎么了。   笛声、笛声……让他有些不舒服。虽不舒服,却可以忍受。但是自己并不通武功,反而身边这些将士是有武功的,为什么他们没有受到影响?   林中马蹄声溅落。   林夜和李微言等人,纵马疾奔。   天地间笛声幽微,跟随的明景身子一僵,张皇地看向四?方树林:魔笛声?这是……属于扶兰氏的魔笛声吧?怎么会?扶兰氏应该灭国了啊,朱居国已经不在了啊。   是她听错了,还是扶兰氏有遗民活着?   马蹄声骤停,林夜捂住心口,感受到心脏的剧烈狂跳。   旁边的粱尘:“小公子?”   林夜摆手。这股痛意,并不明显,他可以忍受。只是奇怪,为什么?   而跟随在后的叶流疏,眼尖地看到李微言身子僵硬,脸颊肉绷。他似在忍着什么痛苦,痛得想弯腰伏倒。但李微言又硬生生挺住,在马背上坐得笔直。   如果不是叶流疏骑马在最后,如果不是叶流疏看到李微言疼得划破他自己的掌心,叶流疏根本?发现不了。   李微言面色如常,甚至和其他人一起关心林夜:“小公子怎么了?”   明景这时候如梦初醒。   她将长?笛置于唇下,勉强笑一下:“下作手段而已。小公子放心,我能压下去。”   另一道笛声在幽林中响彻,将先前那道压下。   --   藏在树林中颤巍巍吹笛的人吐出一口血,被强大的魔笛音反噬,知道自己不是后来?者长?笛的对手。   这人畏畏缩缩地钻入灌木中,听到青年冷声:“找到你了。”   他抬头,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青年,压过灌木。   阿曾抬手向他抓来?。   那人慌得,连忙再次吹笛,试图紊乱阿曾心神。   但是阿曾不受到影响,何?况,天地间,还有明景的笛声渐渐高?亢,如鹂鸣林,如凤穿云。   少女的笛声抚慰周遭人的心神,阿曾那一边的追打,让吹笛人跑得跌撞,口边长?笛也?吹得断断续续。林夜本?就?受到的影响不多,此时更?加不足为虑。   林夜望向树林,余光已经看到了那抹绯然影子:“阿雪。”   林夜等人赶到的时候,白离和雪荔的打斗剧烈时分。   那笛声对雪荔的影响,分明比所有人都多。   白离听到马蹄声,又听到笛声吹得断续,而有另一道笛声响起。他暗骂一声,知道对方的帮手来?了,而这个雪女,还对他纠缠不住。   白离眯了眼。   他不想和受伤的雪女纠缠,也?不想胜之不武。但是雪女这样倔强,他又有什么法?子呢?   白离笑道:“那就?先送你半死吧——”   雪荔感觉天地间静下,只有她的心脏咚咚狂跳,不由自控。白离的身形变得缥缈,她受到笛声影响,眼睛又出血,实在看不清。   寸息之间,周遭好像有千万个白离晃动,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。   雪荔抬眸,“问雪”握在手中,暗自注上内力。她知道自己状态不好,没关系,同归于尽亦是胜。   雪荔无欲无望的眼睛冷淡薄凉,不知恐惧不知后退,哪怕遍体鳞伤,也?要拉着白离一起输。   雪荔已经准备要出招了——   风吹面颊,刮得生疼。只是一阵风,便让人脸颊出血。   血珠子飞溅,飘到雪荔鼻间。   雪荔起初以为是自己的血,但她下一刻看到白离的脸上裂了血。白离亦发现不对劲,伸手捂脸:“风刮出血——”   他面容沉下,顶着那阵狂风,运掌凝气。   下方的林夜从树木间御马而出,隔着数丈距离,看到雪荔和白离的缠斗。雪荔在中间分不清白离在哪里,林夜却隔着距离看得分明,看到白离拍向雪荔眉心。   林夜失声:“阿雪——”   下方的光义帝等人惶然。   雪荔的“问雪”没有挥出,白离的掌法?也?没有击中雪荔。一个人出现在雪荔身后,搂住雪荔的腰身,将她朝后拖去。同时间,铁扇飞出,斩向白离的手。   风声赫赫,白离瞬退数丈,大笑:“风师……好好好,天下英豪聚于此!今日输给?你们师兄妹二?人,咱们改日再战。”   白离毫不恋战,说退便退。   他旋身入林,从阿曾手中抢过那个几乎半死的吹笛人,跃入寒林深处。那样高?超的轻功,待他纵出好远,将士们才反应过来?:“追、追……”   树林之前,林夜握着缰绳的手一僵。   溪流上方,雪荔被一个青年从后抱住。那人控住她的手臂,熟悉的气息,让雪荔没有反抗。   那人眉目含笑,高?雅如天人,无奈的笑声让雪荔抬头:“小雪荔,怎么能自伤呢?”   跟随林夜的杀手们怅然而激动:“……风师大人来?了。”   林夜目光静寒,僵坐马背。   他看着那位风师大人以风为刃,逼退白离,又在众目睽睽下,抱住雪荔,护着雪荔款然落地。   风摇叶落,青年低头,少女仰头。师兄妹之间的亲昵信任,非他人能比。   本?被明景笛声压制下去的心间沸血,重新淋林夜心头,冰凉与滚热何?其煎熬。   众人围上去:“那就?是风师大人吗?”   “风师大人真厉害。”   “我怎么觉得,风师大人和冬君大人,看着十分暧、昧……”   好奇的话还没说完,众人便听粱尘惊呼:“公子你怎么吐血了?雪荔快来?,我们公子晕倒了——”   林夜在马上坐得端正隽永,他的斗笠被风吹开一角。   在雪荔的目光被吸引过来?后,少年公子目光哀怨地盯着她,这才朝后跌退,捂胸蹙眉,施施然晕倒过去。 第58章 “同一种手段,用两次,……   某方面来?说,林夜很了?解雪荔。   他赌对了?。   一看到他晕倒,即使雪荔自?己眼睛视力还模糊着,雪荔仍过来?看他。   粱尘咋呼间,和几个身边人将小公子从马上扶下。光义帝那边也过来?查看,粱尘特?意给?雪荔留了?个位置。雪荔蹲过来?,摸了?一下林夜的脉搏。   她没摸出所以然——他的身体?状况一向这么虚。   雪荔便握住林夜的手。   此时出来?一样变量。   粱尘呼吁众人散开?,给?小公子留些空隙。雪荔蹲在地上握住那少年的手,长久不动。有一人好?奇地跟随在雪荔身后,看到雪荔如此,此人吃了?一惊:“这是做什么?”   问问题的人,自?然是风师,宋挽风。   光义帝眯眸,看向这位江湖人士。旁边的赵将军欲训斥此人不向陛下见礼,光义帝却摆手制止。   光义帝同?样盯着雪荔握着林夜的手,若有所思。   在他们后,李微言和叶流疏,这才慢吞吞地、一前一后地上前。   李微言思考方才自?己为何?感受到心痛,敌人的花招,按理来?说不应该针对自?己才是;叶流疏同?样思考李微言方才为何?受到影响,却装作他没有受到影响。   他为何?隐瞒?仅仅是为了?不让众人担心?   但是这行人,其实没人担心他啊。   杀手楼这行杀手们萎靡数日,迷惘数日,几乎以为自?己等人已被“秦月夜”放逐。此时见到宋挽风,他们颇为激动,认为自?己并未被杀手楼抛弃。   他们中有人,便紧张回答风师的话:“小公子闹腾,我们都降不住。只?有冬君大人在时,他会听话。”   冬君大人……   宋挽风挑眉,看了?一眼师妹的后脑勺。   师妹没有反应。   宋挽风叹口气,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,伸手捂在雪荔眼角处。雪荔被刺一下,另一只?完好?无伤的眼睛,极轻地眨动一下,侧头?看向宋挽风。   宋挽风奇怪:“疼?”   ……她有“疼”这种想法?   当着众人面,雪荔不想说自?己身体?的变化。她只?轻轻摇摇头?。   宋挽风温和看师妹:“为何?握着小公子的手?”   雪荔:“之前我生病,林夜就这样哄我的。”   光义帝等人面色各异,却见宋挽风微微一笑。宋挽风说:“是嘛?可你如今也是个伤员,岂能劳碌,这样吧,我来?替你握。”   雪荔松了?手。   松手时,她感觉自?己袖子被轻轻扯了?一下。   那感觉太细微,她低头?看向少年素白修长的手指。小公子白色袖摆下,他的手指试探地勾住她手指,怕她不知道,又撒娇一般地晃了?晃。   雪荔的心,好?像被拨弄一根羽毛。   又痒,又软,又麻,还让人迷惘生乱。   雪荔感到自?己心跳快了?一拍,她茫然地低头?,盯着林夜的脸。少年睫毛浓长呼吸匀称,睡得好?是安稳。她心口静湖中“啪嗒”一声,绽了?一点火星子。   她有一瞬想凑过去,哄他睁开?眼睛,看他那双狡黠的眼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。   在宋挽风握住林夜手时,粱尘“啊”一声,感觉自?己被什么扎了?一下。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什么打了?他一下?他低头?,不可置信地看向“晕”过去的秀美少年郎。   粱尘扯嘴角,干干朝向宋挽风:“这位郎君,你是不是应该向我们陛下请安啊?"   宋挽风做惊讶:“陛下?”   李微言已经站在外围饶有趣味地看了?半晌,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。   李微言凉凉道:“江湖人士,向来?如此。陛下,臣昔日就和我父王说,侠以武犯禁,金州境内,不该有这么多江湖人。”   雪荔捂着眼睛抬头?。   宋挽风微笑:“臣不算江湖人吧。臣父亲是金州太守。想来?世子殿下身份尊贵,没见过臣。”   李微言上下打量他一番,说话不留情面:“确实没见过。许是你太普通了?,以前没入过我的眼。不过不说你,就是你爹,咱们那位‘菩萨太守’,我也没入过眼。如今是虎落平阳,自?己落魄了?,才知道自?己昔日狭隘,遭人讨厌。”   众人:“……”   世子这张嘴,骂人也骂己,真?让人不好?接话。   好?在李微言面对一人时,还有礼数:“臣向陛下请安,护驾来?迟。”   光义帝看着李微言这副鼻青眼肿、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,便知这位世子在和自?己分开?后,吃了?不少苦头?。光义帝慨叹,俯身让李微言起身:“微言,辛苦你了?。”   君臣情深间,宋挽风也不得不松开?了?林夜的手,向皇帝见礼。   光义帝当真是一位仁善君主。   遭此劫难,众人不安,然光义帝自己明明那般惨淡,却安抚众人,还说要嘉赏他们。李微言目光幽幽地打量光义帝,光义帝回头?间,又和自?己这位堂兄弟双目噙泪,感动万分。   而?众人都见过面了?,发现他们中,还有一人,是没人认识的。众人甚至不解,这个人和他们全然无关,为何?跟到这里。   叶流疏发觉目光都落到自?己身上,才盈盈走上前,向光义帝行了?一个标准的北周女子叩见君主之礼。   众人色变——“和亲团”中人,在出行间,都恶补过北周礼数。而不属于和亲团的少数几人,则因为金州原先属于北周,他们也非常熟悉北周礼数。   只?是如今金州算作南周地盘,没人敢再行北周之礼了?。   叶流疏温婉清浅的声音,在寒林中回荡在众人耳畔:“小女子乃北周长宁郡主叶流疏,拜见南周陛下。   “先前襄州生乱,北周与南周生出些龃龉。臣女得知,恐南周陛下因襄州之事而?对北周生出误会,也担心小公子对小女子生出偏见。小女子便带了?仆从,未禀我国陛下,悄然离京,前来?投奔小公子。”   光义帝盯着此女:“你脸……”   叶流疏说得流畅,摸一下自?己便是红痕胎记的脸,苦笑一声:“世道不好?,小女子只?好?做些乔装。小女子愿服侍小公子,待小公子醒来?,向小公子解释北周与南周的误会。”   脸上的伪装让她做不出太多表情。   但这番言论,已经让人听得感动。   一旁的阿曾,第一时间去看雪荔。雪荔却捂住眼睛在发呆,想来?她又一次神游天外,对耳边听到的话并不在意。   李微言冰凉的目光如针,扎到叶流疏身上:“所以,你利用我一路,是为了?见你未婚夫啊?”   雪荔的神游天外,被“未婚夫”三个字吸引,落到了?叶流疏身上。   光义帝今日一直在感动:“好?!朕就让你去陪伴小公子,你如此慧黠,且放妥心思,你与小公子的婚约,两?国见证,无人反悔。”   昏迷的林夜,若不是在“晕”,此时真?要惊跳一起。   好?、好?乱。   来?了?一个宋挽风,本就让他头?疼;又来?一个叶流疏,还要贴身服侍他,那怎么行?   --   众人返回金州。   金州宋太守和川蜀军的几位将军收到消息,全都来?迎皇帝。   东市被救的百姓们听说皇帝车辇回来?,全都来?围,激动地追着车驾,好?多人呼喊:   “陛下,陛下代我们感谢小公子救命之恩。”   “小公子让我们知道,原来?那些山贼并不可怕,我们自?己要是能团结,那些山贼关?不住我们。”   “陛下,陛下,怎么没见到小公子回来?啊?”   民心如此,一路逐车,光义帝不得不现身,又迎来?御街两?旁百姓们的瞻仰欢呼。光义帝微笑抚慰子民,说待小公子身体?好?了?,会让子民见到公子的。   比起小公子得到的拥护,誉王世子李微言那边,便冷清很多。好?些人路过,还要翻一下白眼:他们在被关?期间,没少被这世子嘲讽过。   李微言压根不在意——因为皇帝喜欢他。   光义帝亲自?拉着他,一道坐上车辇,与他闲话家常。之后,光义帝这一次带足了?人手,又和誉王世子一道回了?誉王府,去看那块碑石。   当日傍晚,筵席庆贺之后,宋太守是最后一个见到许久不归家的儿子的人。   宋太守露出诧异神色,似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。但宋太守还未开?口,宋挽风便抓住雪荔,声称要带着师妹一同?住回家。   雪荔想着林夜。   站在太守府邸前的巷道上,宋挽风哄着雪荔道:“我知道你如今在和亲团中,但是小公子生病,长宁郡主既然来?了?,你凑过去做什么?”   雪荔:“之前我生病……”   宋挽风笑叹:“小雪荔,不要打扰人家未婚夫妻啊。他们日后要成亲,事关?两?国结盟,如今正是培养感情的最好?机会。你不见连南周皇帝都默许了?吗?”   雪荔怔忡。   小公子见到未婚妻了?,还会想要天上的仙女吗?她还需要帮他找天上仙女吗?   宋挽风见她不语,奇怪看她一眼。   他觉得她不理解,她从来?不理解世间所有交际与感情。但是这一次重?逢,雪荔好?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?……比如他此时粗陋的解释,她没有质疑。   她是懂了?,还是……那位小公子,改变了?她一些呢?   宋挽风失笑。   他想怎么可能呢。   “无心诀”下,他不能让雪荔生出任何?情绪,小公子怎可能做到他十多年都做不到的事。   雪荔此时无精打采,只?能是因为“无心诀”了?。   宋挽风知道如何?与雪荔相处,知道自?己必须直白,她才能懂:“好?久不见,师兄格外想念你。我给?你带了?许多礼物,有许多话要和你说。你不要去见小公子,你跟师兄回家住。   “师父身死之事……我已经知道了?,却一直因师父生前交代的任务而?回不去,害你受了?很多委屈。我会和春君联络,让他撤销对你的追杀。我也会和他们解释,你绝不可能杀害师父。”   他抬起手,本想碰一碰她,又想起她五感敏锐,不喜欢被人碰触,手便顿住了?。   他琥珀色的瞳孔中,映出她受了?伤、眼角泛红的杏眼。雪荔清晰地看到宋挽风眼中的惊痛与疼惜色。   她怔然望他。   十八年人生,雾罩山岚,她宛如白活。   她从不知道宋挽风怜惜她,不知道宋挽风见到她受伤,会伤心。   雪荔垂下眼:“你可以碰我。”   宋挽风愣半天,试探地用手在她受伤的眼角旁轻轻擦了?一下。她果然未躲避,他便露出既欣喜、又怅然、还苦涩的神色。   这般神色过于复杂,雪荔便又有些不懂了?。   宋挽风将她搂入怀中,轻轻抱一抱她,柔声:“没关?系,雪荔。这一切……很快会结束了?。我会带你走,我不会让人伤害到你。等这些结束后,我们去找师父,我们永远在一起……”   雪荔便想起一事:“师父尸体?有问题。”   宋挽风一顿:“嗯?”   雪荔:“我去了?南宫山,发现……”   斜后方一条巷外传来?少年尖锐的惨叫声,那声音好?熟悉,她转肩看去。   她看到了?站在屋檐上龇牙咧嘴的粱尘和明景,那两?人不知道在干什么,察觉她目光,两?人一道向她热情挥手。   二人沐浴黄昏余晖,看着好?生灿烂。   宋挽风在旁不动声色:“你的朋友们?”   雪荔不吭声。   --   而?粱尘那一方,龇牙咧嘴,当真?不怪他。   都怪林夜。   叶流疏得到皇帝特?许,来?照料林夜。林夜屋前,却排排站了?许多暗卫,不断地说什么大夫说了?,小公子要静养,不能见外人。   前后脚功夫,光义帝那边也派人来?请小公子,问候小公子有没有醒过来?,光义帝要召见小公子。   前屋热闹、暗卫头?疼时,林夜已经换身衣物,催促粱尘与自?己一道出门。   粱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,便乐呵呵跟着去了?。阿曾猜到林夜要干什么,一眨眼就躲得没了?影。从后门翻墙时,林夜和粱尘又遇到了?从街上回来?的明景,明景好?奇问他们一声,明景便也被林夜抓着一起走了?。   半个时辰后,三人趴伏在太守府外的屋檐上,拿着窥筩(望远镜)观察太守府门前动向。   热风吹拂,日头?余晖高悬,粱尘和明景蹲在屋檐上,皆有些木然。   明景奄奄得如被霜打:“这就是你说的‘要事’?”   粱尘热晕了?:“我是不是快中暑了??”   只?有林夜捧着窥筩,一直看太守府。   粱尘不理解:“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啊?直接让雪荔不要走不就好?了?。”   明景很有想法:“你不懂。如果我哥哥来?找我的话,我肯定和我哥哥走。你们只?是朋友,哥哥可是家人啊。”   林夜心头?一顿,口上镇定:“认识的时间久了?点,知人知面不知心,未必是家人。何?况,倾盖如故,白首如新,这样的话,你们没听说过吗?”   明景:“我来?自?西域,我是个中原白丁,我听不懂。”   粱尘:“我是听懂了?,但又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意思,而?没有听懂。”   林夜谆谆善诱:“试问,我的‘和亲团’中武功最厉害的人要被她师兄拐走了?,那怎么行?阿雪那么乖,别人说什么她都信,我却看那个宋挽风不是好?人。什么好?人,会在师妹被人欺负半年后才登场啊?我格外关?心‘和亲团’中每一个人的安全……”   粱尘:“你关?心我的话,就别让我陪你晒太阳了?呗。”   明景娇滴滴:“小公子关?心我的话,帮我找些男人,我想生孩子。”   林夜手中“窥筩”一抖,他忘了?监视,扭过头?,睁大眼睛看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明景。粱尘同?样惊呆了?,并面红耳赤:“你你你,你羞不羞人啊?”   明景奇怪。   明景道:“你们想清楚哎。我们扶兰氏灭国了?,朱居国没了?,我不得重?建吗?我是扶兰氏遗留的唯一血脉啊,你们知道我有多珍贵吗?我得生好?多好?多孩子。”   她说话时,提到“唯一血脉”,微有迟疑。   她想到先前自?己跟随林夜去救光义帝时,林中那抹笛声。   世间吹笛人千千万,但扶兰氏的“魔笛”可以驭人御兽。那道笛声对雪荔产生影响,对小公子产生影响……为什么没有对其他人产生影响呢?   那是“魔笛”吗?   如果是的话,扶兰氏还有人活着吗?   林夜眸子微闪,也想到了?林中的笛声。粱尘没想到,粱尘沉浸在明景的雄心壮志中:“你是打算靠你一个人,生出一个国家的人来??”   明景手叉腰:“怎么,不行吗?”   粱尘震惊地上下打量她,少女娇小,面孔稚嫩,却如此、如此强悍。   林夜哈哈笑,镇定地拍明景的肩臂:“我看好?你,有如此雄心,一定会成功的。”   明景面容绯红,朝小公子嫣然而?笑。她正欢喜英雄所见略同?,却听粱尘喃声:“当你的男人,好?辛苦好?可怕啊啊啊……”   他被明景追打。   林夜:“别玩了?,他们出来?了?。”   三个人便一起蹲下,轮换着拿窥筩盯人。三人知道雪荔武功高强,便不敢靠近,只?有借着窥筩,才能弄清情况。   粱尘嘀咕:“我还是不懂,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?”   明景悄悄看林夜,小声:“为了?雪荔啊。”   粱尘:“为什么?”   林夜抿唇。   晚风吹拂衣袂,发带擦过脸颊时,碰到他眼睛,为他眼睛蒙上一重?雾色一般的昏光。这种昏色短暂地遮蔽眼睛,就像试图蒙蔽他的五感一般。   他同?样困惑。   他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,又为什么非要做贼?他明明应该和叶流疏互相试探,或者?去见光义帝,他为什么要站在数条街外的屋檐上,悄悄尾随雪荔。   这样很讨厌。   对于一个聪明绝顶、事事有筹谋的少年郎来?说,他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,可他无法停下。   二人听到小公子沮丧而?空茫的声音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   粱尘要追问,明景拉拉他衣袖,让他不要问了?。   三人站在屋檐上,沉默地观看,林夜一会儿沉下脸:“他摸她脸了?。”   明景:“什么?雪荔会让人摸她?我不信,我看看。”   粱尘也去抢窥筩。   林夜心烦,坐在地上把窥筩扔给?那吵闹的二人。他垮着脸生闷气时,听到两?个人大呼小叫:“哎呀,他抱她了?啊。”   林夜大惊:“什么?”   他立刻抢过窥筩看。   这一看之下,气血翻涌,热流如电涌上心头?。他一瞬间气血太急,心脏骤痛,不觉弯腰捂住心口。   林夜忍着那腔心口的刺痛,刺痛感眼见要流遍全身。他越是着急,心口越闷,气血越是不足。转眼之间,他便看起来?虚弱万分。   林夜暗道不好?,觉得自?己不能这样倒下去。   林夜:“他们在说什么?”   两?个跟随的少年摇头?不知。   林夜长不出千里耳,听也听不到,看那二人贴得那么近,只?是着急。   林夜干脆翻墙:“再凑近一点。”   粱尘:“再凑近一点,就会被雪荔发现啊。”   林夜:“不管。我自?有法子。”   三人只?好?凑近,为了?听清那二人的话,三人偷偷摸摸小心翼翼。粱尘和明景挺小心的,但林夜此时状态分外不好?,一次翻墙时,差点从墙上摔下,让二人心惊不住,齐齐守住小公子。   他们最后,仍未听清雪荔和宋挽风在说些什么。   雪荔听到细碎的声音,便扭头?朝不远处的屋檐看去。那边的粱尘只?觉得小公子灵敏非常,在他腰上重?重?一推,把粱尘推到前面。而?林夜生怕雪荔发现自?己,他朝后一翻,便从屋檐上翻下,掠入了?巷子里。   于是,墙头?上,粱尘和明景干笑着,朝雪荔打招呼。   雪荔仰着头?望他们。   明景觉得自?己这样子好?傻,脸颊滚烫,硬生生扯起嗓子朝太守府前大喊:“雪荔,我来?找你玩——要不要一起逛街啊?”   雪荔愣住。   粱尘也跟着大喊:“我我我路过,给?小公子买药!”   太阳余晖已落,天边绯红烟云消弭,华灯零零散散在四方屋檐上点亮。那大喊大叫的两?个少年在屋檐上跳动挥手,何?其活跃。   雪荔的眼睛,被蒙上一重?华灯状的浅光。   她耳边听到宋挽风问“是不是朋友”。   宋挽风被两?个少年的吼声吓了?一跳,摸摸耳朵,失笑道:“怎么回事?他们不知道你武功很高,根本不需要他们这样喊,你也能听到吗?”   宋挽风思忖:“这样看,并不是朋友啊。”   雪荔垂下眼。   宋挽风:“走吧,天暗了?,咱们回府吧。你不是要和我说师父吗?”   雪荔“嗯”一声,她看到粱尘和明景的身影不见了?,想他们大约跑开?了?,便跟上宋挽风。但是进府前,鬼使神差,雪荔又朝后方望了?一眼。   这一次,她看到粱尘和明景又一次出现在屋檐上。二人没有面朝她的方向,而?是相向而?站,面色凝重?。   粱尘和明景着急间,忽听到很轻很淡的少女声音:“怎么了??”   二人一惊,这才意识到隔着很远距离,雪荔用内力传声,和他们说话。隔着两?条街……雪荔武功实在好?。   粱尘和明景:“公子吐血晕倒了?。”   二人以为林夜翻身到巷子中等他们,结果他们跳下墙,便见墙头?血如梅花溅落,花下少年奄奄一息,怎么也唤不醒。   这、这是要先找大夫来?,还是先带公子走啊?公子此时,承受得住挪动吗?   二人争论间,便感到一阵风落,宋挽风和雪荔一道出现在了?身旁。   宋挽风用怪异而?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们,雪荔则跳下屋檐,跪到了?林夜身边,将林夜扶了?起来?。   昏光长巷间,雪荔抱住少年公子,抚摸他心脏,便知道发生了?什么。   这次不是假的。   雪荔抬头?看宋挽风:“我送林夜回去。”   此时此刻,宋挽风看着雪荔乌黑的眼睛,知道自?己拦不住。他只?好?点头?,雪荔和林夜身影如魅般飘开?,宋挽风看着林夜的这两?个手下。   宋挽风:“同?一种手段,用两?次,真?的不累吗?”   明景被青年看得脸红,颇有些不好?意思,支吾不答。粱尘则仰头?,朗声挑衅:“管用就行。”   他一知半解,不明白发生了?什么,但本能感觉到宋挽风和林夜的敌对。管它是什么呢,他肯定向着林夜啊。   运筹帷幄的小孔雀,天生肆意,豁达灵慧,带给?身边人安全与快乐。小孔雀从没有得不到的。如果小孔雀得不到,粱尘就帮忙。他见不得小孔雀不好?。 第59章 林夜茫然:“才几日不见……   最终,雪荔还是握着林夜的手?,陪坐在病榻前。   屋廊上?的灯笼光投入一丝光,又隔着内外间,那?光也微弱不堪,在窗上?映出竹柏的斑驳影子。雪荔看到极弱的光落在林夜脸上?,屋中无灯,润玉笼绡,荼蘼如雪。   那?光停在他的浓长睫毛上?,她又疑心那?是萤火虫。她伸手?欲捕萤火,手?递到他脸前一寸,感受到他微浅的呼吸。   他睡得安然。   发冠摘了,外袍褪下,掩在厚实被褥中的少年公子面白如玉,乌发如绸。若没有他睁眼时那?份过于闹腾的性情,安睡时的林夜,好是乖巧昳丽。   雪荔早已意识到,他生得好。只是玉骨青青,颓然半枯。   他藏着一身秘密。   比如此刻,雪荔能听到屋廊上?叶流疏和内宦使臣面对暗卫们的拉锯战。来?的人都想见林夜,但是暗卫们拦着,应当是林夜不想见。   雪荔想:真?奇怪。林夜不想见他未婚妻吗?那?他下午时还和粱尘他们跑去街上?找她?   应当是找她吧。   不然他生着病,为?什么跑去太守府?   雪荔轻问:“你找我做什么?”   沉睡的林夜自然回答不了她。   寂静中,外面的争执声弱了,脚步声杂乱远去,雪荔握着林夜冰凉的手?,开始感到一丝……微弱的伶仃感。   少了林夜的活泼,这间屋子空旷寂寞,雪荔有些不想待了。   雪荔为?林夜传输了点儿?内力,想他应当养上?两日就?好了。雪荔这才起身,跃窗而走。雪荔踩着树枝和屋檐走在高处,快要出府时,她听到了一道自己曾经听过的脚步声停在这座府邸外。   雪荔朝下望去。   府前两盏大?灯笼下,在叶流疏和光义帝的人离开后?,林夜府邸又迎来?了一位客人。这位客人,雪荔已经不记得他样貌和名字了,但是她认出了他的脚步声。   来?人分?明是个走江湖的,粗声粗气,却谦卑:“小公子在府上?吗?请、请向小公子通报一声,孔老六有事求小公子帮忙。”   孔老六。   雪荔站在屋檐上?,根据下面那?人和守卫结结巴巴介绍他自己的话,雪荔才恍然想起来?:是那?个第一波试图劫走林夜的江湖人。   那?波江湖人当初被“秦月夜”抓住关押了,浣川之后?,雪荔就?没有见过。雪荔还以为?孔老六要么死了,要么逃了。   这座府邸,是光义帝临时为?林夜批的府衙。门前的守卫由两名杀手?充作,这两名杀手?显然认识孔老六。昔日的旧仇涌上?,二人对这个刺杀过小公子的人没有好感。   一人没好气:“公子不见客。”   孔老六低着头:“秦月夜的人不光无辜杀人,连我面见公子,都要阻拦吗?”   两位杀手?一愣,另一人大?怒:“当初浣川客栈,你逃跑了,小公子说不管了,我们就?当没这回事,放你们一马。我们何时无辜杀人了?公子确实不见客。你想刺杀公子,以为?我们会让你使花招?”   孔老六猛地抬头。   他胡子拉碴,眼眸赤红,眼中的恼恨意让两个杀手?警惕。   孔老六朝前走一步,喷出的气息让他胸口起伏,说出的话如六月寒霜:“使花招?谁使花招,还不好说!我有两个朋友,从襄州后?就?失踪了。我们最后?一封联络信,那?两位朋友跟我说,他们跟在‘秦月夜’后?面,想跟着‘秦月夜’一同杀公子。”   杀手?们大?惊。   二人连声:“胡说。‘秦月夜’收到的命令,一直是保护公子。如果我们要害公子,为?什么要阻拦你?”   孔老六睥睨着他们,冷笑:“我懒得和你们说,我要见公子。我当时确实袭击过你们,但我从来?没想过杀公子。我只是不想公子去和亲,何况公子和我解释后?,我也再没有动过其他念头……但我那?两个朋友失踪,最后?见过的人是‘秦月夜’的人,这是实打?实的。”   南周和北周的恩仇历历在目。   南北江湖客之间的仇怨亦难化解。何况杀手?楼这样跟随朝廷的江湖组织,恐怕北周江湖客,亦未必瞧得起。   孔老六:“说不定就?是你们明面上?说保护公子,其实打?算杀害公子。我的两个朋友撞上?了,你们就?杀害了他。你们如果说我错了,就?让我见公子。   “我不相信你们,我要见公子,让公子帮我找我的两个朋友——生要见人死要见尸。好端端的两个人,纵是死在了襄州,也不可能尸骨无存吧?”   他说的那?般愤懑,让守门的两个杀手?都生出疑惑。   二人心中不安。   “秦月夜”多日来?对他们不管不问,襄州事后?他们再无法联络上?层……这一切,本就?是这一行人心中日益生根的一根刺。冬君来?去神秘,襄州城有追杀公子的江湖客。那?些人中,真?的没有“秦月夜”吗?   无碍。   如今冬君回来?了,风师也来了。如果其中有误会,他们应当可以解释。   二人便犹豫着,决定让孔老六去见林夜。唯一的问题是,林夜当真?在生病。即使他们放孔老六进去,林夜也醒不过来。   二人商量:“要不,让阿曾郎君出面吧……”   高处的雪荔,身子掩回枞木间,看下方府邸门口,孔老六抹把?脸上?的灰污,跟着两个杀手?进府。   雪荔闭上?眼,兀自沉思:孔老六的两个朋友,在襄州失踪了吗?   尸骨无存的那?种失踪吗?   而恰恰,雪荔还知道一个人尸骨无存的失踪——玉龙楼主。   这两者,都和“秦月夜”有关。这两者,会有关联吗?   --   宋挽风等了雪荔一夜,生怕雪荔一去不回。幸好半夜时候,宋挽风听到院中风声过,这才放下心,知道雪荔回来?了。   他坐在屋中一片漆黑中,垂下眼皮,露出沉思的神色时,唇间微微带一分?笑。   黑漆屋中突兀响起一道四秩中年男人的声音:“你回来?金州做什么?”   宋挽风抬眼皮,看向屋中另一个人,金州的父母官,他的父亲,宋太守。   宋太守漠然道:“你当初选了玉龙,就?不应该再和我有联系。江湖官府从来?两别,莫以为?你们北周江湖朝廷势力难分?,南周就?也一样。照夜将军……和你们以为?的不一样。”   宋挽风失笑,柔声提醒:“父亲,照夜将军已经死了。”   宋太守一怔。   宋挽风起身,他轻功甚高,在江湖人眼中都走路无声,更?何况在宋太守这个不通武艺的人面前。在宋太守看来?,他这个不熟悉的儿?子,就?像黑夜中的魅影,无声而去,飘然而至,摸不透心思。   宋挽风温温柔柔:“父亲,我理解你。当初金州城破,落到了南周的照夜将军手?中,你吃足了苦头,脊梁骨也被打?断了。从那?以后?,你虽为?太守,却畏惧照夜将军至极,根本不敢管金州事务。   “可是如今照夜将军已经死了,父亲总该振作起来?。”   宋太守静谧坐在昏暗中。   他平静重?复:“我是问你,你来?金州做什么。如果无事,你就?离开这里。”   宋挽风沉默片刻。   他轻轻笑:“离开……你觉得我是杀手?,就?会杀害你的子民。我走到哪里,就?会给哪里带来?灾祸?”   宋太守:“我从来?不管‘秦月夜’的事。我只知道,‘秦月夜’每一次出手?,都会带来?腥风血雨。玉龙如此,你如此,雪女也如此。你们都是一样的人,我管不了你,但我身为?金州父母官,绝不会任由你们在金州境内作恶。”   “作恶……”宋挽风喃声。   宋挽风蓦地回头。   黑暗中,青年温雅的面容酡红,双目赤红间带恨:“当初是你抛妻弃子,撇下我和娘亲,只顾着你的子民。若非师父救下我,我早就?死在战乱中了。娘亲死于你的心凉,我活下来?,让你这样不安?   “你亲手?把?我交给‘秦月夜’,又觉得我是杀手?,不配为?你子女。你觉得我回来?金州,就?是要毁掉你的基业?父亲,你未免太看得上?自己了吧。”   宋太守冷漠无言。   良久,宋挽风收敛情绪,嗤笑一声。他伸手?抚摸自己的脸,摸到一脸水渍。   他嘲弄:“也许就?是这样,师父才不让我练‘无心诀’……”   情绪太多太偏太狭,是“无心诀”大?忌。在玉龙眼中,雪荔是天生的习武奇才。他不是。他无论如何努力,师父眼中,最重?要的,只有师妹。   可是……玉龙死了。   而宋挽风和雪荔的人生,还在继续。   玉龙留下的残局,还桎梏着宋挽风和雪荔。   半晌后?,宋挽风平静下来?,淡笑着和宋太守说:“父亲放心吧。我这一次回来?,是为?了我师妹。我只想带走我师妹。你的事,还不到时候呢。”   他微微笑,慢悠悠:“爹如果不想我在金州多待,爹如果觉得我是黑暗中咬人的毒蛇,那?就?帮我劝劝小雪荔,让她赶紧跟我走吧。东窗事发在即,小雪荔不该留在这里。”   宋太守抬眸,黑冷的眼睛看着他:“东窗事发?你果然,另有筹谋。”   宋挽风朝他彬彬有礼道:“我只是遵照师父之意,为?师父办事。爹如果不服气,就?去找我师父吧……只要你找得到。”   宋挽风飘然而去,堂屋中只剩下宋太守一人枯坐。   宋太守闭上?眼,心中涌上?万千雾雪一样飘零无根的念头。   玉龙啊……  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玉龙。   那?位清风敛月的飘零女子,那?位眉淡枕霜的无双佳人。她孤寂地走在雪山中,从起初一人,到牵着两个孩子的手?,再到后?来?,她身后?跟着太多人。   她在南宫山上?,他在金州城中。她枯望远方,他兢业理事。   如今的玉龙楼主声名远播,人尽皆知。然而在很多年前,宋太守记得自己攀上?无名孤山,第一次遇到玉龙,那?只是一个秀美冰冷的小娘子。   那?年她只有十五岁,她抱着一个婴儿?,满身是血地站在一地尸骨中。   一地尸血,死不瞑目。官府不曾上?山过问,山中人已经死光。   过路的登山的宋太守,彼时只是一介书生,被吓得脸色惨白,跌坐在地。他摔在雪地上?,雪地发出“格格”声。枝木间簇簇雪粒飞落,落到书生肩头,让书生打?了个喷嚏。玉龙回头看他一眼,迷茫地抱着怀中的婴儿?。   书生斗胆说了一句:“小娘子,你的孩子许是饿了。我、我去为?你的孩子找点吃的……”   大?雪封山,书生没有逃走,而是为?婴儿?找来?了一头奶鹿。那?年山洞昏而冷,书生和玉龙一同待在山洞中,呆呆看着玉龙怀里的婴儿?。   书生问:“她叫什么?”   少女清幽:“不知道。”   书生:“那?小娘子如何称呼?”   少女:“我是青龙……”   书生没听清:“什么?”   那?少女停顿了一下,改口:“我叫玉龙。”   午梦千年,窗阴一箭,近二十年光阴转头空。如今宋太守独坐屋中,观望各方人马在金州的登场。   平生故人,已去万里。余下残魂,饮尽枯荣。他没有过问,玉龙为?雪女,留下了怎样的一局棋。他的儿?子宋挽风,又在中间,发挥了怎样的作用。   --   次日,宋挽风和雪荔用午膳。   午膳简单,因宋挽风自己没太多食欲,又知师妹对万事万物没兴趣,便也懒得张罗。雪荔看眼桌上?的两三道菜,便想起平日每一次用膳时,林夜那?夸张的膳食。   他自己吃不了多少,却偏爱热闹,最后?拉着所?有人一道。   门被人“笃笃”敲。   窦燕声音在外:“风师大?人?”   屋中,雪荔看向宋挽风,宋挽风朝她颔首笑:“你说师父尸体不对,我便让窦燕过来?一趟。我那?时候不在山上?,对师父的事情不清楚。冬君总比你我知道的多一些。”   窦燕进屋后?,先向宋挽风行礼,再向雪荔行。   窦燕低着眼睛不看雪荔,只怕自己一看,便想到姐姐的惨死,会因自己的仇恨,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。   宋挽风用手?揉额头,靠着墙面:“你们说吧。”   雪荔观察宋挽风:一夜过后?,他在自己家中,却好似没有休息好。他看起来?很疲惫苍白,眼尾也有些红。他不舒服吗?   雪荔收回目光。   她向屋中两人说起自己看到的南宫山上?尸体的异常,并关注着两人的反应。窦燕震惊非常,宋挽风则微微失神。提起玉龙的死,宋挽风便似不想多听,闭上?眼,可颤动得厉害的睫毛,可见他的心中不平静。   窦燕面色凝重?,进屋之后?,她终于愿意看雪荔一眼:“雪女大?人还记得那?尸体的模样吗?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宋挽风看她一眼:她竟然会去记。   窦燕浅笑:“那?雪女大?人说吧,我根据大?人的描述画一幅画,看看这具尸体到底是谁。”   半个时辰,雪荔在旁偶尔清泠泠地说两句话,告诉窦燕尸体的特征。窦燕低头作画,笔下窸窣不住。宋挽风一直靠墙而坐,沉默无比,一句话也没有说。   好久,雪荔道:“好了。”   宋挽风这才起身,去和雪荔一同看画像。   窦燕不愧是冬君,她笔下的女子,和雪荔在南宫山上?看到的尸体,有九成像。那?女子鲜妍如生,发浓脸白,眉骨低颧骨高。这女子不算好看,更?和真?正的玉龙相差甚远。   宋挽风蹙着眉。   窦燕观看良久:“这个人,不是‘秦月夜’的人。‘秦月夜’没有这号人物。”   雪荔眼皮微颤。   宋挽风以为?雪荔不懂,他一边听窦燕说话,一边向雪荔解释:“冬君处理各类杂物,每年会登山拜访师父。她对‘秦月夜’楼中人,记忆深刻。我原本也记得……只是我和师父吵架后?,便不过问了。”   吵架?   雪荔茫然片刻,才想起一件旧事。   但她此时并没有揪住那?件旧事不放,而是向窦燕确认这女子的样貌。   窦燕分?外肯定:“杀手?楼分?为?四部,每部又各有三道,每道下再有数十名弟子。我曾陪春君整理过楼中档案,我确信这个女子,不是楼中人。那?便奇怪了,这人死在‘无心诀’下……这世上?会‘无心诀’的人,应当不多吧。”   她狐疑的目光,在雪荔和宋挽风二人身上?转。   雪荔则忽然问宋挽风:“你离开这么久,到底执行什么任务?”   “师父交代我的任务,杀几?个人,”宋挽风微笑,“小雪荔,我们的任务都是不能向别人泄露的。”   雪荔:“你在金州吗?”   宋挽风一怔。   雪荔目光笔直:“你若在金州,金州城中杀手?楼执行过的任务名单,你是否能拿到?”   “我应当可以,”宋挽风缓缓说,“不过,你怀疑什么?”   他用奇异而幽亮的眼睛打?量她:她竟真?的在思考师父的死亡真?相。   她真?的在乎吗?   雪荔垂着头,轻声:“我有怀疑。”   她却没说她怀疑什么。   玉龙的尸体失踪了,而孔老六的朋友在襄州城见过“秦月夜”的杀手?后?,也失踪了。她怀疑不只一个人失踪了。失踪的人,一定会有去向。找到这个线索,便能找到师父。   窦燕不可信,林夜未必可信,宋挽风也未必可信……她其实不信身边任何一个人。当她想查师父的生死时,她便要对身边人学会保留。   毕竟……雪荔捏了捏自己的指甲。   她记得救光义帝那?日,来?自霍丘国?的白离不知道给她身上?带来?了什么东西,让她心痛欲绞,头裂欲炸。事后?想来?,那?也许是药。而那?种药,她非常熟悉。   年年月月日日,她都浸泡在那?种药中——那?种玉龙为?她准备的药。   她已经很久不用了。   如今,那?味药,为?什么再次出现了?它再次出现,代表着什么?   --   林夜那?一方,正拥被而坐,和阿曾、粱尘、明景三人面面相觑。   那?三个探病的人无话可说,只见林夜一人痛心疾首,捶床而叫:“两个时辰了!窦燕被叫过去两个时辰了也不回来?……你说,他拉着阿雪,到底有什么好说的?”   林夜双目泛空。   他喃喃自语:“不就?是好久不见吗,叙旧需要这么久吗?粱尘,你要是和我很久不见,你有这么多话想和我说吗?”   不等粱尘发表意见,林夜就?自己下了结论:“哪有那?么多话?阿雪又不爱说话……总不会她只是和我无话可说,见到宋挽风,就?成话篓子吧?”   他想到雪荔会围着宋挽风说话,心中便难受非常。   他想到雪荔会用信赖的目光望着宋挽风,会对宋挽风露出笑容……不肯被他碰被他抱的人,如果对别的人露出笑容,他会呕死。   粱尘抬眼,看林夜这副不悦模样,再想想宋挽风那?副高洁清雅的模样。粱尘忍不住说句公道话:“你病了。”   林夜抬头。   粱尘:“你确实好看,也确实光鲜。但是你身体不好,病容总会有些影响。而宋挽风不只是雪荔的师兄,还是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。”   林夜打?断:“我也很健康。我、我马上?就?及冠了。”   阿曾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。   林夜憋回去,朝粱尘哼下巴:“你继续说。”   粱尘摊手?:“我说完了啊。我就?是觉得,你抢不过宋挽风。”   粱尘心想,咱们还是想想和亲的事,想想那?个叶流疏怎么回事的事,想想你该怎么和光义帝解释你出现在金州的原因……   林夜振振有词:“我一个人可能抢不到,但是这里这么多人呢。你们难道不反省一下,我们阿雪对你们有没有感情?”   林夜扫他们一圈,嫌弃道:“怎么就?没人像我一样努力?你们知道阿雪那?种顶级武功高手?的存在,对这个队伍有多重?要吗?你们知道那?种永远被人保护的感觉有多安全?吗?你们不知道,你们只想着自己。”   三人:……难道你想着我们?   林夜:“虽然你们在阿雪眼中都不重?要,但是沙子多了也是龙卷风呢。”   三人:沙、沙子……他们是沙子?   林夜大?义凛然道:“所?以,你们这些平时不努力和武功高手?打?好关系的人,赶紧去和阿雪打?好关系。最后?,我力挽狂澜,帮我们和亲团挽留这绝世高手?。”   粱尘嘀咕:“我们又不是要去当武林盟主,要什么绝世高手?……”   林夜的目光立刻朝他横过去:“就?从你开始吧。你现在立刻去找阿雪,别让那?个宋挽风总缠着阿雪。等你把?阿雪哄出来?,就?给我发消息,我立刻到。”   林夜很有计划:“咱们一天站几?波岗,耗也耗死宋挽风。”   粱尘:“……”   阿曾沉重?地叹口气:“去吧。不然我们要在这里坐着,被他再念上?半个时辰。”   粱尘悚然一惊,连忙推门而出。   阿曾这才和林夜说起孔老六的事,林夜的任性神色一收,沉下面容思考。   明景在旁托腮捂脸,惊叹连连:小公子这变戏法一样的表情,每次都让她敬佩。   --   如此,雪荔住在宋太守府中,却日日不安宁,有时候是宋挽风找她,有时候是粱尘、阿曾、明景厚着脸皮找来?。那?三人又不说什么事,就?想哄她出府。   雪荔对其他人没兴趣,但是阿曾找来?时,她想到孔老六可能和阿曾提过朋友的事,便愿意出府,和阿曾说话。   宋挽风不愿意雪荔和和亲团的人多往来?,但是凡事总要徐徐图之,宋挽风只好放雪荔离开。   阿曾戴着斗笠,和雪荔在街上?行走。   雪荔扭头看他的斗笠好几?次,些许羡慕。她用手?揉揉自己受伤的眼睛,视野依然有些模糊。   如果她也戴斗笠的话,是不是就?更?看不清了?   阿曾见她揉眼睛,便问:“没涂药吗?”   雪荔摇头。   她不解释她为?什么不涂,阿曾也不问。阿曾十分?尴尬,他实在不擅长和这样的女孩儿?说话……林夜何时到?   林夜这几?日,确实十分?忙。   林夜既要过问孔老六的事,又要应付光义帝,还要和李微言打?交道,再琢磨杀手?楼的事,白离出现代表的含义。甚至,川蜀军几?位将军的上?门应酬,长宁郡主叶流疏的每日一堵门……   雪荔正在斗笠和孔老六之间选择话题,遥遥听到少年清如泉流的声音:“阿雪!”   阿曾轻吐口气。   雪荔扭头,捂着半只眼,模糊地看到街尽头,跑来?了三个人。她看到那?三个人都戴着斗笠,两个少年郎,腰肢劲瘦;一个少女衣着粉白,裙摆绣兰。   他们都有斗笠,只有她没有。   两个少年身量、斗笠,太像了。连腰下叮叮咣咣的挂饰都好像。   他们好热情:“阿雪!”   雪荔沉默。   等三个人到了面前,雪荔模糊的视线,还没从他们的斗笠上?挪开。她判断不出来?,但闻到一者有花香,另一者有药香。她便面朝药香:“林夜。”   被她挑中的少年郎,僵硬了。   没被她挑中的少年,震惊了。   林夜茫然:“才几?日不见,你都不认得我长什么样吗?我已经这么不重?要了吗?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第60章 摸呗。我是为了以后不被……   掀开斗笠后?,林夜、粱尘、明景三人绝不会认错。   所以雪荔不太懂,他们为什么要戴斗笠。而?且……林夜看起来,和平时不太一样。那种?“不太一样”太细微,她?一时间?看不分明,便盯着他,看了半天。   视线模糊,依然没看明白。   林夜既被她?这种?清凉又直勾勾的眼神看得面红耳赤,又因众目睽睽下,她?认不出他而?心中暗自生恼。林夜还有?一番自己的架子?:阿曾他们看着呢,他不想当众和雪荔吵。   林夜恨恨想:这么没良心的阿雪,我再不理她?了。   他掉头便走,走一截,发现?没人跟随。林夜回头,白色斗笠如烟笼雾,纱帐后?少年声音颇有?些气急败坏:“还不走?”   雪荔眼睛轻轻晃了一下。   她?便跟随着,朝他走去。而?身后?的粱尘也要跟上,被明景拉拽住。   阿曾无言地?看眼什么都不明白的粱尘:这傻小子?,居然还没刚入队没多久的明景看得分明。   粱尘迷惘:“公子?叫我们走啊。”   明景:“你好笨,雪荔弄错了你和小公子?,你这时候凑上去,不是找公子?骂你吗?”   阿曾无言地?看眼那娇俏可人的异国公主:好吧,这位小娘子?,也没弄明白情况。   偏偏阴错阳差,粱尘恍然大悟,接受了明景的说?辞。   明景洋洋得意:“我们自己去逛会儿街呗。”   阿曾:“你们去吧,我有?事。”   三人中,阿曾的斗笠笼得最严实,生怕路遇故人被认出。阿曾转身就走,还能听到身后?明景和粱尘的争执——   明景:“我们去街上帮我挑几个看着好生孩子?的郎君……”   粱尘震惊:“这、这能挑吗?不怕别人打你吗?”   明景:“提前做准备啊。”   粱尘:“你、你和我们在一起,我们要和亲,你哪来的时间?生孩子?……还一个国家那么多的孩子?……”   明景跺脚:“我肯定是为以后?挑啊。现?在我哪有?时间??”   她?捧脸,快乐畅想未来:“等到我帮小公子?完成你们要做的事,小公子?答应送一块地?给朱居国。我都看好了,我想要庆州。那里草原肥沃,粮食充足。以后?我就带着我的孩子?们搬去庆州,在大周国的庇护下,重建朱居国,重振扶兰氏。”   粱尘本觉得她?天方夜谭,但是她?一遍遍说?,一遍遍做计划,粱尘便也开始觉得,明景也许是对的。   弱小的国家,夹缝求生,必须依附于强大国家才能生存。她?渴望扶兰氏长存,被铭记,被尊重。她?跨越千山万水,弃下故土蛰伏仇恨,寻找的从不只是一个“庇护”,而?是“生存”。   建业陆氏没有?过这样的需求。   粱尘从未接触过,但他在这条和亲路上,渐渐学着认知?这方广袤天地?。天光云阔,每个国家都在寻求生存的权利。   粱尘便笑呵呵,陪着明景一道去玩。   明景知?道这位郎君不是普通的侍卫,似乎在南周拥有?很厉害的出身。这只队伍卧虎藏龙,她?本是厚着脸皮在和亲团中寻找自己的位置,讨好所有?人。此?时,明景见这位出身高贵的南周小郎君不嫌弃自己的粗鄙,便也十分欢喜。   欢喜间?,明景压下自己心头的那点儿不安:“魔笛”声,可能是听错了。毕竟世间?模仿扶兰氏的驭人手段很多,那笛声并不熟练,未必是扶兰氏的遗民。   她?自己暗自调查便是。   另一边,雪荔默默跟在林夜身后?。   林夜走了一段路,忽然回头,朝她?大声强调:“我在生气。”   雪荔耳朵被吼到。   她?正兀自走神,冷不丁被他喊这么一句,目光便落到他身上。而?他见她?终于开始意识到错误,这才哼一哼,继续在前面走,等也不等她?。   但是雪荔的脚程,又从不会跟不上任何?人。   雪荔默默地?观察林夜。   生气?   也许林夜以前生过气,但雪荔从未注意。她?如今能够看到旁人的情绪后?,才第一次见到林夜生气。好稀奇,永远笑眯眯的少年公子?,原来会生气。   生气是什么样子?的?   她?自己从不生气,认识的林夜又是一贯好脾气。今日这番情形,反倒让雪荔看出了好奇。   雪荔却越看越迷糊:林夜的生气,和她?知?道的“生气”,看起来不太一样。   因为林夜看着不像是和她闹脾气。   他一路走,一路散财。   雪荔跟在林夜身后?,二人从人流少的早晨穿过大半条街,走到了晨间?东市中。经过山匪事后?,东市恢复生气,正在重建。摊贩和百姓们将此?围得水泄不通,而?林夜戴着斗笠,他们也不知?道走过的林夜,正是他们心心念念感激的小公子?。   可林夜依然凭着卓越的交际本事,买了一大堆礼物——   茶、酒、胭脂、布匹、簪子、玉佩。   琳琅满目间?,百货纤丽星繁。只要是林夜看上的,觉得好看的,他全都买下。他一路买,一路雇人,把他买下的物件送回府邸去。   林夜这般豪气,惹得摊贩们眉开眼笑。而?雪荔和林夜终于从闹市中挤出,林夜兴致盎然,大有?再回头逛一遍的冲动。他一回头,看到的是身后?少女清泠泠的眼眸,正打量着他。   林夜又一次哼一哼。   他把自己怀中刚买的荷包丢过去,雪荔接过:荷包中放着一对银坠子?,银坠子?上雕着兰花枝叶。   雪荔猜测:“要我给你送回府邸吗?”   林夜:“……?”   他神色十分不可置信,主动掀开斗笠来瞪她?。   雪荔还在思考:“这是耳坠,你的府邸只有?新来的异国小娘子?,和真冬君是女子?,可以用耳坠。但这只有?一双,你总不好一人送一只。所以应该不是送给她?们的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观察着这对坠子?,坠子?在日光下闪着银鱼一般的流光,吸引着她?的眼睛。她?心里生出喜欢,想林夜真会挑礼物。   雪荔道:“那么,就是送给长宁郡主的吧。你要去讨好你的未婚妻吗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受不了了,他沉脸道:“我和她?没什么关系,能不能成亲都不一定。我不喜欢她?那样的,你不要总挂在嘴上,像逼婚一样。”   他很有?些委屈:“我都不见她?的。你却日日见他。”   雪荔抬眼,惊讶看去。   林夜刷地?一下,把斗笠纱帘重新拉下,挡住他容颜。林夜不想自取其辱了:“送你的。”   雪荔怔住。   她?低头,看向掌心的银坠子?:“为什么?”   林夜看着恹恹不快:“我有?钱,我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。我不小心买了一对耳坠子?,看你一身素净真凄惨,送你了呗。”   雪荔:“谢谢。”   她?垂下眼,认真地?端详自己手掌中的耳坠。她?长这样大,没收过女孩子?都有?的礼物,她?连耳洞也没有?。但她?依然喜欢这样会发亮的物件,这是属于她?的,她?独自拥有?,不与他人分享。   雪荔再次重复:“多谢。”   她?妙盈盈的安静眸子?望来,林夜怔忡间?,便觉得自己心脏好是柔软,想要迫不及待向她?屈服,买尽世间?稀奇巧物来讨好她?。   钱财在外?,物是死物,哪里比得上少女的美?。   她?站在人流外?,纤尘不染,眸清肤白。她?仰头端详坠子?时,日光跳跃在她?乌睫和唇珠间?。她?并未露出笑容,她?眼中流动的光,已让林夜望了一眼又一眼。   林夜想:不笑就不笑吧。   不用被逼着笑的雪荔,自由?地?做她?自己的雪荔,才是最珍贵最美?好的。   林夜心中软得一塌糊涂,却又唾弃自己的心软。在雪荔眼眸望过来时,他别过眼,掉头就走。   雪荔眨一下眼,追上他。   过了一会儿,林夜脚步放慢。因他到底身体?不好,如今气血反复,多走段路,便有?些头晕脑热。他又不肯在雪荔面前做出虚弱的模样,只好走得慢些。   雪荔看出了他的虚弱。   但她?不懂。   平时他无病也要叫三分痛,让所有?人都顾忌他、伺候他。今日他分明不适,又为何?不停下脚步?他要走去哪里?再走些时候,都要走出内城了。   又半刻时间?,林夜到底撑不住了,找个借口去喝茶。雪荔和他一道去二楼雅间?喝茶,雪荔自作主张,说?要请客。林夜居高临下瞥她?一眼,甩帘入雅间?。   卷帘放下,雅间?燃香,雪荔坐到他对面。   楼下人流熙攘,尘嚣张天,叫卖间?喧哗鼎沸。不经历战争的金州,不被南周和北周战火卷席的金州,这几年经贸开放,开始欣欣向荣起来。   楼下的说?书先生拍着惊堂木:“想那照夜将军身骑白马,狻猊面具威武不凡。他孤身一杆长刀,冲入敌方军营……谁知?敌人早有?预料……”   说?书先生,说?的是照夜将军最后?那场大败之战:去年年末,照夜将军和寒光将军大战于凤翔,中计兵败,近一万大军埋骨凤翔。多亏陛下仁善,并未治罪。却不想今年二月,照夜将军年轻气盛,受不住战败之辱,再次出兵凤翔,就此?身陨。   说?书先生感慨:“若是照夜将军早生十年,大周就统一了。”   楼上雅间?内,熏香缕缕生紫烟。伴着隐约说?书声,不知?是不是雪荔如今视力模糊,她?看到案几另一侧,林夜疲惫地?靠着墙,清隽的眉目被笼罩出模糊的影子?。   雪荔侧耳倾听楼下说?书,想着,就像襄州百姓信任高太守一样,金州这一方,人人敬爱照夜将军。   可惜照夜将军英年早逝。   楼下唏嘘和喝彩声不绝。   楼下说?书告一段落,安静下来。楼上雅间?,喝了半盏茶后?,林夜苍白的肌肤重新有?了红润色。他靠着铺着软垫的墙壁,窗边暖风徐徐,拂他发带与衣衫。   出了些薄汗的少年惬意地?抿口茶,其慵懒模样,颇有?几分浪荡风流。   雪荔仍是安静坐着。林夜转头看窗外?景致,不和她?说?话,雪荔开始感觉到一丝寂寞。   雪荔慢慢挪到窗边,跟着林夜一道看街景。   雪荔忽然指着下方两个在吵闹的商贾,声音清而?软和:“林夜,他们的表情是什么意思,我看不懂。”   她?回头看他,正碰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神。   林夜手中玩着茶盖,眼皮上掀,波光粼粼的一双眼撩向她?。林夜慢条斯理:“一个在说?‘聒噪’,另一个在说?‘好蠢’。”   雪荔:“哪个在说?‘聒噪’,哪个在说?‘好蠢’呢?”   林夜回答了她?。   雪荔趴在窗口,绞尽脑汁,半天憋不出新的话。   她?悄悄觑林夜,见林夜正在看她?。这一次,林夜没有?躲开她?目光,而?是目中光华闪烁许久。不知?想了些什么,他目光渐渐柔软。   他到底心软了,倾身低语:“骗子?。”   雪荔:“什么?”   林夜:“你是看不懂复杂些的表情,但这么简单的表情,你一直能看懂。你以前就懂,没道理现?在不懂了。这不是骗子?是什么?”   雪荔心头一跳,略微心虚。   她?口上却认真:“以前只是一知?半解,现?在我才真正明白。就像……‘学以致用’。”   林夜哼一声。   他往后?靠,一针见血揭穿她?:“我不知?道你是不是真的‘学以致用’,但是你想用这种?法子?找台阶下,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被看穿了啊。   雪荔又想一想,揉了揉自己眼睛。她?心中数数,听到林夜问:“你眼睛怎么了?”   雪荔一顿。   她?捂着半只眼睛,另半只眼睛望向他:“林夜,我疼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一时惊怒,不知?她?是真是假。   她?从来喜怒不形于色,不爱做各类表情,也不对旁人的事给予反应。她?平时风刀霜剑见得多,大风大雨闯过来,百战不屈。眼角那一点疤痕,就称得上“疼”吗?   可是她?真的受伤了啊。   她?真的疼,怎么办?   雪荔见他表情变来变去,许是她?一直跟着他学习他的表情,此?时她?懵懂间?,意识到自己似乎摸到顺脉了。   雪荔便兀自说?:“我认错你和粱尘,不能全怪我。一则,我眼睛受了伤,这几日一直看不太清;二则,你身上气味和平时不一样。”   雪荔静静道:“平时你要么一身药香,要么熏着香料,很昂贵清雅的那种?。但今日……”   雪荔耸耸鼻子?,闻了一下,他惊慌地?朝后?退。雪荔“阿嚏”一声,打了个喷嚏。   林夜睁大眼睛,微微僵硬。   而?雪荔捂着鼻子?,诚实地?看着他:“林夜,你抹粉了。   “你为什么要抹粉?你先前和粱尘说?,当小娘子?很快乐,你现?在依然这么觉得?我以为你在开玩笑,你真的想当女孩子??”   林夜瞪着她?半晌。   他忽然自暴自弃,大叫一声后?,伏到桌上,呜咽拍桌。雪荔惊疑间?,见他从双臂间?抬起脸,湿润乌黑的眼睛看着她?。雪荔真的从他额上看到被他抹乱的雪白粉粒,正是那类修容的膏脂。   林夜气愤道:“都怪你。”   雪荔眨眼。   林夜:“粱尘说?,你有?了宋挽风,就不要我了。粱尘说?,宋挽风比我高比我好看比我英俊比我年纪大比我武功高。我整日病歪歪,动不动连累你,你是好心才照顾我。”   他告状告得添油加醋,理直气壮。   林夜垮着脸:“我也曾容色冠京华啊。我以前走过街巷,小娘子?都朝我扔花,我理都不理的。我文武双修才智双绝惊才绝艳,世人都说?我是奇才。我只是生病了……你就觉得我不好。我怎么办?我只好打起精神嘛,涂点脂粉遮遮病容嘛。”   世间?情爱总是不讲道理,辗转反侧数日,林夜忐忑半晌,还是纠结着向那涂抹面容的脂膏伸出了手。   他爹娘都没这样嫌弃过他!他被打骂最多的原因是“调皮”,从来不是“不如人”。   此?时此?刻,林夜自觉自己受了天下的委屈。少年公子?浓长的睫毛颤呀颤,额上的一粒白粉随着他说?话,而?轻轻晃动。   雪荔看得目不转睛。   林夜伸出手腕,本想炫耀自己曾经的强壮。但看到他如今纤细的手腕,他脸皮再厚,也炫耀不下去。   林夜好伤心:“你还认错粱尘和我。什么眼睛受伤,那都是借口。你认不出来,说?明你本来就对我不在意。我敢说?,如果我易容一下,你肯定认不出我。旁的人都能认出,你也认不出来。”   在雪荔眼中,他漂亮而?精致。   精致漂亮的小公子?喋喋不休地?发脾气,是很生机勃勃的一幕。她?一向喜欢看他闹腾,不爱看他有?气无力的模样。   如今他这样,她?眼睛追随着他,眼睁睁看到他额上的那滴没弄干净的粉粒,随着他的说?话,而?飘飘然落下,沾到了他的睫毛上。   林夜仍浑然不知?,喋喋抱怨。   而?林夜一抬头,既怔住,又大受打击——   “你笑了。你竟然笑了!你从不笑的,你不稀得给人一丁点笑容的……阿雪,你这个坏蛋。你看我狼狈,看我倒霉,竟然看笑了?”   他气得头晕眼花。   少女迷惘抚摸自己唇角,自己都没发现?自己笑了。雪荔一直以为,笑容需要努力做表情才可以。她?沉浸自己的情绪中,见林夜跳起来,气呼呼转身要出雅间?。   雪荔起身。   林夜连卷帘都没掀开,只觉身后?一阵风无声飘过。他的腰肢被人从后?点了一下,立即发软发麻。他毫无防备地?跌后?,雪荔顺手扶住他的肩,将他按坐回此?间?唯一的小方榻上。   林夜惊讶张眸,看少女俯身而?来。   他膝盖在榻木边缘磕一下,瘫坐在榻,登时脸红。他睫毛乱颤,别开目光时,看到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影子?,听到雅间?外?路过客人和小二的说?话声。   林夜大脑空白,又心猿意马,一瞬间?不知?想了多少不该想的。   他袖摆落在榻褥间?,袖中手指蜷缩又松开,口上结结巴巴:“不、不、不行……”   他只说?不做,连武功都不用一用,不推一推。   雪荔:“什么不行?”   雪荔跪到他身前,手抚到他脸上:“你别生气了。我摸一摸你的脸吧,摸到你的骨头。以后?不管什么时候,即使看不见,即使闻不出,我也不会认错你,或者认不出你。”   林夜怔然,仰起脸望她?。   雪荔自认为这是最好的建议:“可以摸吗?”   那、那自然……   小公子?眸子?闪烁,别着眼不看她?,眼睛盯着屏风。他支支吾吾半天,雪荔以为他不愿意,起身要退,林夜忽地?抬手搂住她?腰肢,将她?拽回去。   郎君的手在腰后?拂过,雪荔还没来得及反应,他便慌慌松开。林夜脸红蜿蜒到了脖颈,大半张脸,如红梅点雪,艳得生出妖冶惑人美?。   而?这样秀美?的小公子?,嘀咕一句:“摸呗。我是为了以后?不被你认错,绝没有?其他心思。你不许觊觎我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第61章 “所有的,都是林夜。”……   雅舍外,时有脚步声路过,沙沙如春日雨。   那春雨一样的脚步声敲在雅舍内,每一次路过,都让林夜心尖颤一下。他颤得心脏都有些疼,可他一动也不敢动,只因雪荔便在寸息间。   雪荔的手指抚在他脸上。   此时他坐她跪,二?人?的姿势已然有些亲昵。可是雪荔不懂,林夜在挣扎几番后,抱着唾弃之心,窃喜于自己的微微欢喜——无论她目的是什?么,她总在亲近他。   无论她和宋挽风怎样,“林夜”应当总有些位置。   在她那纤尘不染的心中?,在她被“无心诀”封住的空茫内心中?,他又占据了几分位置呢?   林夜明澄的眼睛宛如星辰铺满雨花石,雨花石上倒映着雪荔。   雪荔低下眼,手指落在他脸上,亦有些出?神。   这种出?神,与?旁日的出?神不一样。旁日她是不在乎身边来去的人?与?事,才任由自己目光涣散思?绪飘飞;此时她分明专注,却?专注得思?维飘散。   她想、想……   她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?么,只是在凝望林夜后,也学到了几分目光躲闪。   他好生漂亮。不是寻常郎君的“英武”,不是类似女子的“女相”,而是因骨架完美皮相出?色气质干净,而呈现的一种“漂亮”。   雪荔没有摸过像他这样好的头骨。   她手指落在他脸颊上,一寸寸抚摸,在心中?记下每一块骨肉的位置。她心中?感慨好优越的骨相时,便感觉到手心下的这具骨头,越来越热,越来越烫。   雪荔垂下眼。   正逢林夜撩起眼,黑白分明的眼眸偷看她。   她看到他喉结滚动,她的目光随之下移时,他慌得偏过脸,身子绷得好紧。   林夜小声:“摸、摸、摸够没?”   雪荔:“你、你、你为什?么结巴?”   林夜一愣,然后大怒:“你学我说话!”   他一下子意识到她乖巧下的恶劣。   是了,雪荔必然是有一腔残忍的。即便那残忍再天真,她也绝不善良。善良的人?不可能有“雪女”的封号,善良的人?不会在这时候欺负他。   林夜推雪荔,脸颊绯红:“摸好了,你就松手。”   雪荔“哦”一声,心中?遗憾地往后退了退,松开?了手。她松开?手后,反而是林夜倾身,抓住她袖子,他红着脸追问:“什?么感觉?”   雪荔:“很?好。”   林夜心中?想:必然是夸我长得好。是了,我自然长得好。就算如今生病,也比宋挽风那个老男人?强。我年少体盛,正是当打之年。   雪荔也没想到一句话,就让小孔雀的尾巴重新翘了起来。   他只是脸颊通红不敢抬头,却?扒拉着她衣袖不放:“怎么个‘很?好’?”   雪荔想一想:“如果我喜欢收集人?头骨的话,你会是我最喜欢的那个。”   林夜一怔。   林夜弯起了眼睛,露出?笑容。   他嗔她:“什?么鬼话?动不动说‘喜欢’,哄得别人?当真了怎么办?”   雪荔还没消化完他这句话,只盯着他那宛如会发光的笑容看。而林夜撩目,显然发现她喜欢看他笑,于是他露出?一个更大的笑容。   林夜大度地上手,悄悄摸一下她眼角:“我帮你上药,好不好?”   他笑眯眯:“不然真的看不见了,以后再也不认识我了,那我得伤心的日日哭晕过去。”   不待雪荔多说什?么,他便变戏法一样的,从怀里掏出?珍贵的治疗疮疤的药膏。他如今走到哪里,瓶瓶罐罐的药物都会带许多,行事格外方便。   雪荔惊讶。   雪荔说:“把你吊起来倒挂,摇一摇,你身上肯定能掉出?来好多宝贝。”   林夜想象一下那个画面,一下子笑倒,乐不可支。雪荔不懂他为什?么笑,却?也心情不错。   他拉着雪荔坐下,先用清水帮她清洁眼睛,再为她上药。这一次,药膏抹开?的时候,雪荔到底从淡淡的花香中?,闻到了林夜身上自带的被掩盖的清苦药香。   少年微凉的衣摆,拂到她眼角。   林夜美滋滋:“我以后都为你上药。”   雪荔不语。   林夜又自我否定:“不行,不能这样说。你最好不要?受伤。”   林夜念叨道:“离了我,你怎么办?谁照顾你啊?你那个好师兄,都不知道为你上药吗?”   雪荔:“我不喜欢别人?碰我。”   林夜眼睛转悠,神色灵动,洋洋得意道:“你也不喜欢我碰啊,但我不是死缠烂打成功了吗?这么没有毅力的兄长,赶快扔了吧。”   雪荔瞥目望他,觉得他对宋挽风意见好大。然而她眼珠刚转动,他便大呼小叫:“别乱动,药膏要?抹到眼睛里了。” 奇* 书*网 *w*w* w*.*q* i *s*q *i* s* h* u* 9* 9* .* c* o* m   雪荔忙正襟危坐。   她看不到的地方,林夜扮个鬼脸,得意于自己的聪慧。   他不遗余力地在她耳边絮絮念宋挽风的坏话,雪荔蹙眉似不快,他又轻松住口,转了话题:“那个白离……就是那天在林子里和你打的那个青年,他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,你打得过他吗?”   雪荔:“可以。”   林夜按在她眼角的力道微重一分,斟酌用词:“我是说,你轻松一些,不受伤的话,可以赢吗?”   雪荔:“习武怎会不受伤?”   林夜语气急了:“靠聪明才智啊,为什?么非要?冒险?你这样聪明,你肯定有法子的。”   雪荔不语。   她回?想那个白离。   武功到她和白离这个境界,没有任何弯道可抄,只有实打实的真本事。雪荔从没遇到那样棘手的对手,她知道对方也一样。事实上,白离比她武功高,她总得剑走偏锋一些。   而且,雪荔想赢。   雪荔静静地想着。她昔日没动力没思?绪,万事万物皆无兴趣。而此时棋逢对手,她发现自己也有用心的时候,也有不愿输的时候。   她又想到她丢弃武功已经很?久了,自师父过世,她再没有每日练武过。也许,她应该把武学捡起来……   雪荔想着这些的时候,轻轻“啊”一声,因冰凉的药膏没落到她眼睛中?,少年的手指却?碰到了她睫毛。   林夜严肃:“阿雪,别受伤。”   雪荔抬起眼。   林夜垂着眼,目光专注地落在她眼尾:“如果你打不过他,你就告诉我,我想别的法子。不要?和他拼命,不要?让自己陷入险境。那天,我看到你们在半空中?,他的指虎都要?碰到你喉咙了,你也不躲……我的心都要?被你吓停了。”   林夜伤心道:“任何事情,都不至于让自己受伤。你要?先爱护自己,别伤害自己,别让我担心。”   雪荔的眼中?,倒映着林夜。   她想到玉龙说,别自伤。   宋挽风也说,别自伤。   而林夜说,你受到伤害,我会担心。   ……这些,都是担心吧?他们,都挂念她吗?   习武本就容易受伤,担心和担心看起来也不太?一样。师父和宋挽风的担心下,她依然要?吃苦受伤;而林夜,不希望她受伤吗?   为什?么?   林夜涂好了药,抬起眼,与?少女的眼睛对上。   说了半天话,他已经不脸红了。他朝她笑一笑,转肩要?去收自己的药膏,他手指被雪荔握住。   林夜一顿,低头看向她握住他手指的手。   雪荔也迟钝低头,不知道自己为什?么要?握。   雪荔迷惘片刻后,对林夜轻声:“你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?”   林夜一愣,心间何其软:傻阿雪。他早就不气了。   可他很?好奇:“若我还在生气,你还要?怎么哄我?”   他浮想联翩,想得重新红了脸。他咳嗽着,想向雪荔提出?自己的建议:比如,抱一抱他。   就像她和宋挽风在太?守府前那个拥抱一样。她师兄有的,他也要?。   小公?子面红耳赤心跳砰砰间,听到雪荔想了想:“你若是不生我的气,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我的小秘密。”   林夜呆住了。   他挣扎于“拥抱”和“属于雪荔的秘密”之间,哪个更有吸引力。   林夜到底沮丧地放弃自己想要?的拥抱,问她:“什?么秘密?”   雪荔朝他递出?手:“我应该被白离下了药。”   “什?么?”林夜大惊,一把抓住她手腕,为她摸脉,“是中?毒了吗,我怎么摸不出?来?阿雪,你哪里不舒服吗?那你还一直和我闲聊,应该去找大夫啊。”   林夜心急,开?始思?考光义帝有没有带那个厉害的神医出?来。   雪荔摇摇头。   雪荔道:“那天我有感觉到什?么东西落到我身上,和我多年来用的药是一样的,但比我以前用过的药,感觉更剧烈一些。我当时觉得头痛,心悸。笛声响起来的时候,我有一瞬间,大脑是完全空白的……”   她细细描述她当时的感受,林夜认真听着。   她没有告诉宋挽风,她本也不想告诉林夜。但是林夜在生气,她总要?有个什?么来哄他。   林夜脸色渐渐凝重:“说起来,确实有些古怪。那时候,我也感觉到心悸,但应该感觉没有你这么强烈……”   林夜回?忆当时自己的记忆。他的记忆非比寻常,宛如定格。那日他的全身心都落在雪荔身上,然而如今回?想,他仍能从记忆中?翻找出?来当日其他人?的反应。   林夜喃声:“你当时感受特别不舒服。我也感觉奇怪,而陛下当时被人?簇拥着询问,看样子,陛下也受到影响。可是粱尘他们都没受到影响,明景也不知道我为什?么会受影响,因那笛声,并没有明景平时‘魔笛’那么强大的威力。   “如果当日的阴谋是针对你的,为什?么我和陛下会被连累到?我们和你之间,有什?么相同之处呢?”   林夜喃喃自语。   他心头忽然一跳。   林夜盯着雪荔:“我和陛下唯一的共同点是,我们身上有毒。一百二?十?年前,霍丘国曾为李氏皇族嫡系体内种下一种叫‘噬心’的毒。时移境迁,‘噬心’在南周皇室嫡系这里,因为……我的血的缘故,已经被洗得差不多了。我们体内可能还有些余毒,但并不严重。”   林夜沉下心。   他不是真正的小公?子。   他受到影响,必然是心口那三?滴心头血的缘故。光义帝受到微弱影响正常,那么雪荔呢?为什?么雪荔感受到的,比他们都强烈?   林夜:“噬心之毒只在皇室血脉中?,怎么会在你身上……阿雪,你师父平日给你服用的,到底是什?么药?”   他抓住她手腕,又急又恨:“是‘噬心’吗?玉龙怎么会有霍丘国的毒?她为什?么给你下毒?你服毒多久了,平日有什?么感受?不行,我们得找陛下。”   他说话间便要?起身,雪荔却?按住他。   雪荔很?冷静:“我与?你们的感受不完全相同,不一定是‘噬心’。我师父不会害我的。”   林夜气怒。   都这样了,她还为玉龙说话!   但他抬头,看到雪荔微空的眼神。   她由玉龙养大,长在杀手楼。她常年杀戮,常年孤寂,常年没见过正常人?。长年累月,她只有玉龙和宋挽风。   他怎能苛责她的不幸?   林夜压下千头万绪,勉强笑着安慰她:“是了,那‘噬心’之毒,已经过了一百二?十?年。我们中?毒会心悸痛苦,但你好像并不会。玉龙楼主才多大,怎可能拿到那种毒?是我关?心则乱了。你师父养你护你,必不会害你的。”   雪荔低着头。   半晌,她才极轻的“嗯”一声。   林夜心间发颤,口中?笑问:“首先,我们得找这毒到底是什?么。你有线索吗?”   “有的,”雪荔的情绪从来很?淡,她从怀中?取出?一方帕子,“那日,我在指甲中?藏了点儿风吹过来的东西,事后我用内力逼出?来一点,放在帕中?。但我还没想好,怎么查这种毒。”   林夜千丝万缕的担心,在这时轻轻舒缓。   他忍不住倾前身子,抱她一下:“好聪明的阿雪。”   雪荔清水眸子看他。   林夜笑眯眯:“有这点药粉,就足够了。我身上的血不全,恐怕作用不大。唔,陛下的血对毒也有反应……我去求陛下,让陛下出?点血。陛下身边有一位神医,很?有本事。那神医拿着血和药粉,说不定真的能复原出?点什?么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雪荔只是问:“陛下会给血吗?”   林夜迟疑。   通常来说,天子尊贵,肌体无损,不会赐血给任何人?。换做旁人?,想都不必想。然而,光义帝和林夜有合作,这样的君主,愿意赐血,是有可能的。   只是,那到底是“噬心”。   北周皇帝受困于“噬心”,需要?小公?子解毒。光义帝未必愿意研制出?真正的“噬心”解药,救治北周的皇族。何况,雪荔身上的问题,也未必是“噬心”。   是了,绝不能承认是“噬心”。否则光义帝绝不会赐血。   林夜笑道:“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。陛下是位好说话的皇帝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林夜想的问题,她也想到了。她并不在意。无论那药粉是什?么,她都不在意。   生死有命。   她没有林夜那样珍爱人?生。人?生走到哪一步,她都不会挂心。倘若她命中?注定折损于此,那便折损吧。   死亡应当……   雪荔还没多想到“死亡”的事,林夜就抓住她衣袖晃了晃,笑眯眯:“好了,我们不要?想那些不好的事了。咱们好不容易出?来玩,去给朋友们买点礼物呗。”   雪荔吃惊并困惑:“朋友?”   谁?谁是她朋友?   林夜一看她的反应,便重新发挥自己的特长,开?始老气横秋地教育人?:“你平日遇到什?么难处,靠的就是朋友帮扶啊。俗话说,出?门?在外靠朋友。身边人?多重要?啊。独来独往要?不得。沙子再小,聚起来就是龙卷风。”   他又一次拿“白离”举例:“如果你身边朋友们多,遇到白离这种凶悍的人?,朋友们全都聚过来保护你,用人?堆也能耗死他嘛。”   雪荔心想,不,那种顶尖高手,再多的人?也不过是送死,拦不住对方一丁半点。   他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通,停下来喝口茶间,听到雪荔天真道:“沙子再多,不还是沙子嘛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见他脸色不对,便忽然聪明地转过脸,当做不知。她喃喃自语:“好吧,给朋友买礼物。我去给宋挽风买礼物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?!”   --   林夜和雪荔玩耍的时候,行宫那边,光义帝正在查看投降山贼们的审讯情况。   文牍堆在案头,光义帝一页页翻看,一向温和的眼中?神色幽邃不可探测。光义帝手指轻叩着案面,思?考着文牍中?的内容:   审讯中?得知,这些山贼受人?指使,才敢绑架世子,绑架皇帝。他们铤而走险,想赚一大笔钱,把光义帝卖给什?么人?,他们钻入西域去躲上几十?年。   然而,背后人?是什?么人?,却?问不出?来。   知情的人?,都死在那日的追杀中?了。   光义帝眯起眼,回?想当日救自己时,众人?的英勇无畏。川蜀军,誉王世子,林夜……全都义无反顾。而就是在这种义无反顾中?,知情的山贼头领死了,嘴堵死了。   那么,是谁呢?   光义帝思?量间,想到了林夜。近而,想到了林夜身边的那位冬君,雪荔。   这些人?中?,林夜的嫌疑应当是最小的。可林夜说不清他为什?么来金州,他的嫌疑便仍存在。而雪荔……那样高强的武功,那样美丽的少女……   光义帝想得出?神。   外面侍从来报:“陛下,誉王世子求见。”   光义帝顿一顿,让人?请李微言入室。   李微言锦衣玉带,身高体瘦,却?顶着一张脓包满满的面孔。他进堂行礼后,光义帝怜惜一瞬:“微言这脸上伤,到现在都好不下去吗?朕身边有一位神医,去为微言看一看吧。”   李微言自嘲:“陛下挂心,臣却?不必神医劳碌了。臣护驾无功,家破人?亡,这副样子,大约是报应吧。”   李微言打起精神:“臣找陛下,是商议祭祀之事。陛下来金州,本就为石碑而来……”   光义帝微笑打断:“山贼祸事仍有余情未清,祭祀之事先不急。微言,你觉得,小公?子如何?”   李微言心头一顿。   他抬起丑陋的面孔,一双乌灵的眼睛幽黑万分:“臣不认识小公?子。”   光义帝笑:“你自然不认识。朕只是觉得蹊跷,怎么和亲团好端端的襄州不走,要?绕路来金州。怎么他一来,正好遇到救驾之事?”   李微言似乎是不明白光义帝的意思?,便保持沉默。   光义帝道:“小公?子身边那位冬君,当日救朕于危难之中?,朕心甚慰。这一次罹难,朕才发现身边没有武功强者?,是何其不妥。听闻北周的宣明帝和‘秦月夜’结盟,便是让杀手楼充作他的私兵,只听令于他一人?……”   不知是不是光义帝的错觉,烛火光下,世子的睫毛微扬,其下流动的眼中?光如湖心下湿漉漉的漆黑石子。漆黑雨花石上,一瞬之间,染上黏糊糊的青苔海藻般葳蕤的疯狂笑意。   然而光义帝再看,看到这位少年世子只是兴奋。   不等皇帝说完,李微言就迫不及待道:“臣为陛下分忧,请那位冬君来当御前死士,陛下觉得如何?”   李微言说话调子一贯很?奇怪,皇帝还在犹豫,他已积极地离去,自告奋勇去为皇帝办事。   燃犀烛照,满堂幽微,年轻皇帝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中?被无限延长,廊风簌簌照竹叶,颇有几分扭曲隐晦。   光义帝在堂中?踱步半刻,又召人?进来:“小公?子醒了吗?宣小公?子进殿,朕和他商议一些事务……事关?誉王世子,要?他速速来见朕。”   内宦躬身退下。   内宦分明听到光义帝在李微言面前挑拨林夜,而今又召林夜,事关?李微言。   内宦垂着眼,不敢多问帝王心术。   --   落日余晖将天边照得一片通红,又是一日走到了尽头。   林夜甩下自己身上的所有杂务,陪雪荔玩耍。雪荔亦是甩下她查师父真相的杂事,陪林夜胡闹。   二?人?已经在一个泥人?摊前蹲了半个时辰了。   起初,只为买礼物。后来,林夜看雪荔望得专注,便扭头和摊贩商量,让摊贩教二?人?捏泥人?。雪荔有些吃惊,又起初抗拒,但在林夜的热情与?以身作则下,她也蹲在他身边,弄出?了一手泥。   一排失败的小泥人?,堆在两个少年脚边。   雪荔和林夜的手指掌骨间便是泥洼,二?人?却?仍兴致勃勃。他们越挫越勇,手下的泥人?,渐渐有了些模样。   天太?热了,捏泥人?戴斗笠不方便,林夜便将斗笠仍在一旁。   彼时有一队军中?骑士路过,铁蹄踏青砖,飒沓如星火。忽有为首将军扭头,望了这边一眼,觉得少年几分眼神。然而这些骑士要?去行宫向陛下汇报事务,为首将军来不及细看。   林夜只兴致勃勃玩泥人?,还要?教雪荔如何玩。   林夜:“哎呀,要?这样捏。看看我捏的好不好看?”   雪荔:“我第一次玩。你不要?老叫唤我,我耳朵疼。”   林夜气呼呼:“我怕你寂寞,你还说我叫唤。哼,我不理你了。你慢慢给你的宋挽风做礼物吧……”   他语调怪怪的,拉长调子后,见她仍不理,他便也扭头,不理她了。   摊贩在边上坐在躺椅上,摇着扇子看这两个半大少年少女戏玩,只觉得好笑。   林夜自己的泥人?又一次做失败了。他干脆蹲在雪荔身边,看少女专心地为她掌心下的泥人?抹匀泥浆。   他看她忙活,看得津津有味;看她心灵手巧,看得与?有荣焉;他屏住呼吸,生怕打扰了她。眼见小泥人?在少女掌中?渐渐成型,雪荔抿着唇十?分安静,林夜则惊叹连连,用力鼓掌。   雪荔感觉到脸热,也许是太?阳照的。   林夜低头托腮,衣摆垂地,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手中?的泥人?:“现在,你还说,沙子多了,依然是沙子吗?”   雪荔摇头。   林夜满意。   他满意中?,又带点儿嫉妒,慢吞吞道:“那是什?么呢?是给宋挽风的礼物么?他一个人?,用得着这么多礼物吗?”   雪荔手指轻轻揩过泥人?的眉目,洒掉多余泥水。最后一抹泥被凃好,日光红晕落下,墙角半边被罩入阴暗中?,另半边光,落在她托起来的泥人?上。   小泥人?锦衣绣服,银冠玉带,一眉一眼,生动伶俐。   林夜在旁看,越看越觉得眼熟。   雪荔说:“是林夜。”   林夜低着的睫毛微微一颤。   雪荔的手托着泥人?,一点点举起。林夜的眼睛追随着她,一点点抬起。   他看到向晚风清,发丝擦眼,少女举着这枚她亲手捏的泥人?,抬到比眉毛还高的地方,任由金灿灿的光落在泥人?上。少女的眼中?映着夕阳也映着泥人?。她脸上沾着泥点,虔诚地望着自己的作品,极轻的声音,如烟花般,在林夜心口炸开?:   “所有的,都是林夜。”   心间万蝶振翅,耳边琳琅诱语。   林夜蹲在少女身旁,眼中?映她,神色涣散。这是红尘万丈亦是人?间炼狱,他置身其中?,看到红尘之情,如雨噼里啪啦地浇覆,笼罩,淹没他。   脸上沾泥点的雪荔,绝不是最美的小娘子。   脸上沾泥点的雪荔,在林夜眼中?好生漂亮。   难道这,仅仅是好色么?   【林夜,你还觉得……仅仅是好色么?】 第62章 “我的,好不好?”……   癸未年六月末,我和林夜一起捏泥人。我送泥人给他,他送斗笠给我。我很?喜欢。嗯,我应当是喜欢。我们还约好去看日?出?。我不知道日?出?有什么?好看的,但他说我看了就懂,我虽然不懂,但我要去。看日?出?,我需要准备什么?吗?   ——《雪荔日?志》   雪荔这一日?,收获满满。   只是在她?捏好许多泥人后,林夜变得非常沉默。他跟在她?身后,她?看他时他会笑,她?与他说话时他会应答。但依然有什么?地方不同。   五感强大如?雪荔,能?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?,用?那种幽若的、晦暗的、审度的目光看她?。   算了,他既然不说,她?也懒得问。她?今日,本是很?开?心的。   雪荔抱着满满一袋子泥人,走在夜风中。这些皆是她?亲手捏的。捏的每一个泥人,都是林夜。她?自觉捏得非常像,只是林夜看着这些泥人,反应很?奇怪。   他欲言又止,止又欲言。   她?当他是害羞。   夜里,雪荔跟着林夜,在林夜府邸前?,和逛街回来的粱尘、明景相遇。   那两人去喝了酒,明景腮帮绯红,睫毛湿润。她?在幽黑下的灯笼光影下,刹那间,只看到五颜六色的小公子身边,站着一位小美人。   明景揉眼睛,一时间没有认出?来那是谁。   雪荔从自己的袋子里,分泥人给他们。   见者有份。   不只他们有,门前?的杀手卫士们都有。   众人惊异,明景迷糊地抱着小泥人,观看小泥人:“咦,怎么?是小公子?这里怎么?有两个小公子?”   林夜瞪她?一眼。   到这会儿,这位小公子抬头望天,才有了点害羞的意?思。   他不看,夜风却将雪荔的声?音传得分明:“我自己做的。这是礼物,每个人都有。你有,他有,杨大哥也有,还有、有……”   她?半天想不起来名字,偷偷看向林夜。   林夜是她?肚中蛔虫,立刻提醒:“窦燕。”   雪荔便记下:“这个给窦燕。”   明景赶紧说:“我叫明景。”   粱尘也醉醺醺地抢入其中:“什么?‘他’啊?我叫粱尘!雪荔,你不会到现在都没记住吧?”   雪荔看着他们,认真将他们记入心中。雪荔轻声?:“我记住了。你们都是朋友。”   林夜睫毛微微晃一下,感觉有松叶屑落入眼中,让他视线恍了一下。   粱尘爱不释手地把玩这泥人,他嘿嘿直笑,比较每一个泥人和林夜本人的区别。明景则感动得不得了,她?来南周这么?久,这是她?第一次收到的礼物。   明景还以为,雪荔是一个冷冰冰、一点人情味也没有的杀手。   但是雪荔是第一个送她?礼物的。   明景双眸湿润,借着醉意?就扑过去。雪荔本能?后退,但一个醉鬼的走路方位本就不准,东倒西歪,明景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。   摇摇晃晃间,雪荔还是被明景抓住了一只胳膊。   雪荔愣神。   明景仰头,含泪望她?:“小雪荔,你真好,你也是我的朋友。呜呜呜,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……”   一旁的粱尘不满了:“喂,我不是吗?”   小公子也在这时候笑吟吟插话:“我不是吗?”   明景迟钝扭头,看向冒出?来的两个少年郎。她?看到林夜便眼睛明亮,为少年公子的容貌而倾倒。   眼见她?摇摇晃晃地要扑向林夜,粱尘眼疾手快把她?扣住,生怕林夜被她?撞倒。另一旁,林夜抓住雪荔,将雪荔朝后一拽,拖出?了明景的怀抱。   林夜朝雪荔眨眼:“没吓到你吧?”   雪荔摇摇头。   她?怎么?会被这种事吓到?   她?看到明景耍酒疯,觉得好奇而稀奇。她?在旁看了半天,才挪开?眼睛,朝林夜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   发带擦脸,林夜抓着她?手臂的手指颤一下。   他心事重重,自黄昏泥人后,就总在想心事。然而此时,他抬头看天色,又看到府邸门上的牌匾,忍不住问:“都回到这里了,不、不留宿吗?”   他支吾:“我准备了客房,服饰,刀剑,香袋,冰水……”   粱尘看过来:你何时准备的?   林夜偷瞪粱尘时,雪荔说:“宋挽风要我每日?回太守府,不然不许我出?门。”   林夜回头看她?。   幽夜中,少年眸子明澈而湿润,黑亮之?下,蕴着许多她?暂时读不懂的情绪。她?试图探究,他却松了手,后退一步,朝她?笑一笑:“好吧,改日?再见。”   雪荔睫毛轻颤:改日??   林夜:“改日?一起看日?出?啊。”   雪荔:“日?出?有什么?好看的?”   林夜笑吟吟:“你不懂,你才觉得没什么好看的。和我看过一次,你就知道有什么?好看的了。”   他这样说,雪荔便想了很?多,问:“为什么不是明日?”   林夜眼中笑意闪烁,柔意?快要藏不住。   他心跳时快时慢,当她?看他时,他不敢毫无私心地回望。他心乱如?麻,只好躲开?目光,随口胡诌:“我很忙的……”   一旁醉酒的明景恰恰听到这句,大着舌头应和:“是啊,小公子好忙。我没见过他这么?忙的,好奇怪,我们不是和亲吗,为什么?要抓山贼,见皇帝啊?”   粱尘:“哎呀,你闭嘴吧。我带你去喝醒酒汤……”   粱尘一手夹着晃悠悠的明景小美人,一手晃着雪荔送他的“林夜”小泥人,做个“再会”的口型。他健步如?飞,带着明景进府邸去了。   而府门前?,雪荔看着林夜,林夜也朝她?笑,向她?告别。   雪荔转身欲走。   她?又觉得自己错过什么?,回头望他,见他仍在用?目光追随自己。她?一回头,他就若无其事地挪开?目光。   雪荔道:“孔老六找你做什么?,改日?,你能?告诉我吗?那些事,也许和我师父有关……看日?出?的时候,你告诉我。”   林夜眼亮,然后弯起眼眸:“这是约我呀。好吧。”   雪荔心中满意?。   她?等了半晌,林夜没有别的动作。   她?不禁失落,她?盯着他手中抓着的那具斗笠,又抬头看他的眼睛。林夜不明所?以——他一向能?看出?她?的需求,但是这一次他没看懂。   林夜困惑:“怎么?了?”   雪荔轻声?:“如?果我和粱尘、明景、杨大哥,都是朋友。难道我和林夜不是朋友吗?”   林夜怔怔看她?。   朋友啊……   他听到自己心间的叹息。他知道自己心中的妄念与失落。他知道黄昏时看到泥人是“林夜”时,那一刻自己快压不住的妄想——   如?果,他不只想当“朋友”呢?   可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没有理清。   林夜目有愁绪,但他又重新恢复调皮的样子,朝她?扬眉,笑得无忧:“是朋友啊。怎么?了?”   雪荔:“我送了你‘泥人’,你不送我礼物吗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彻底愣住了。   他恍然大悟,当即去摸自己全身上下。   糟糕,他身上带的东西太多了,叮叮咣咣,遍是有用?之?物。什么?香囊荷包玉佩不提,光是小刀匕首银针药物就几十个……可这么?多琳琅之?物,他竟找不到一样适合送小娘子的。   黄昏时,雪荔捏的泥人那么?好。他只顾着看她?夸她?,为她?喝彩,自己都不曾做成功一枚泥人。   若这是定情现场,他便是一个何其失败的郎君。   雪荔眼睁睁看着林夜小公子的脸一点点红透,他摸遍全身后,手捏到自己脖颈下,摸到了爹娘给他的护身符。   他挣扎几番,犹豫迟疑,总觉得送出?护身符,是要与人定情的意?思。可是人家又不知道……可是他真的只有这个最珍贵了啊。   小公子天人交战半晌,眼见就要扯下护身符了,雪荔开?口:“我想要斗笠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少年公子湿润漆黑的眼中,清晰地映着一个词:茫然。   雪荔眼神微微飘一下。   她?心跳快几分。   她?很?少提要求,也从来不喜欢什么?。但她?已经几次注意?到斗笠,注意?到他们都有,只有自己没有。今夜送林夜回府,粱尘和明景有,门前?的护卫都有……她?亦是和亲团一员,为什么?独独她?没有?   雪荔盯着林夜:“我要。”   林夜松开?了护身符上的红色绳索,失笑。   他何其聪慧。   先前?心乱,此时只看她?眼神飘移方向,便知她?心结。   傻阿雪,他和阿曾是怕被故人认出?,没办法。其他人是粱尘在胡闹啊。不过除了救她?师父以外,这是雪荔第一次朝他伸手要什么?,他总要给她?。   林夜故意?摊手:“没有了。每个人头分一个,已经分完了。”   雪荔静片刻,无所?谓地“哦”一声?。   少年微凉的手从后递来,她?没用?武功抵抗,他轻松扣住她?手,转过她?肩,让她?回头。   林夜那清泉般的声?音离得很?近,流过她?耳畔,带来一阵酥痒之?意?:“我的,好不好?”   一袭薄纱朝她?覆来。   薄纱如?沙,朝她?遮来。雪荔抬起头,见林夜抬手,将他手中一直抓着的那顶斗笠,覆在了她?发顶。   他低着眼睛为她?整理发容,不让斗笠弄乱她?的发丝。他的斗笠带着他身上的气息,他的袖摆擦过她?脸时,她?亦闻到那种气息——   脂粉带来的花香,在一日?闲逛后,已经彻底消弭。   此时此刻,她?闻到的,是少年公子本身的气息:那种微苦的药香与常日?清淡熏香相融的气味。   她?的心灵,在这方白纱天地中,时而宁静若水,时而凌乱如?鼓。   他的手拂过她?肩前?发带缠绕的发辫,撩起眼眸,静静看她?。   无声?的、怪异的氛围,流动在二?人之?间。直到一阵风过,雪荔斗笠上被撩开?的轻纱覆落,挡住二?人交融的视线,隔断天地。   静默片刻后,林夜胡乱地把药膏塞入她?手中,叮嘱她?:“回去记得给眼睛上药。”   雪荔也似心不在焉,随口应了。   好久,林夜站在原地出?神,才发现雪荔离开?了。   他当即哭丧着脸。   阿曾在屋顶上喝酒,无语地把玩着雪荔送来的“林夜”小泥人,好笑:雪荔怎么?会觉得,人人都喜欢林夜,想要收到林夜的小泥人啊?   不过,嗯,确实人人都喜欢林夜。   阿曾瞥眼,看到下方松柏长林后,长廊楼阁相断,青石小径上,另一个当事人慌慌张张。那位少年公子正飘飘然入府,嘴里嘀咕不住:“怎么?办,我好像不只是‘见色起意?’啊,呜呜,我觉得她?怎样都好看……我不能?这样啊……“   阿曾:“……”   算了,少年人嘛。   当初跟随小公子时,他没意?识到小林夜年少,还情窦未开?。如?今横生枝节,在经历半年的心理纠结后,也、也不算特?别意?外。   --   不提窦燕从粱尘那里接过雪荔送自己的“泥人”后,心情是何等复杂。   这厢月上中天,雪荔悄无声?息地翻墙,潜入太守府,摸向自己居住的院落。   她?刚跳下墙,便察觉到了另一道气息。   果然,她?一抬头,看到中堂门开?,冰魄玉色的青年郎君青摆委地,坐在窗下。他一边翻着书,一边在书桌后撩目:“从哪里回来啊,小雪荔?”   雪荔心想,好奇怪,师父不在了,宋挽风就管我。   他以前?也没这样管过她?吧。   以前?……雪荔眼眸轻晃,因昔日?的情薄,她?不关注万物,已经不太记得了。   宋挽风读书间,便感觉一道气息飘过来。   他本能?蹙眉:他对风极为敏锐。少女飘来时,他便闻到了她?身上、另一个人的气味。   那是谁?   不言而喻。   宋挽风抬头,雪荔皓白的手腕已经从自己的袋中,摸出?一个“林夜”小泥人,递到了宋挽风面?前?。   宋挽风一怔,与“林夜”那绿豆般大的眼睛面?面?相觑。这泥人浓妆艳抹,五彩缤纷,神似真人。泥人咧着嘴在笑,手舞足蹈,看着像是在嘲笑他?   宋挽风额上青筋一跳。   雪荔的斗笠被她?自己撩开?薄纱,她?皎洁的眼睛望着他:“送你。”   雪荔:“你送过我很?多礼物,我也送你。”   宋挽风眸子一眯:她?怎会懂得“回礼”?   他扣住雪荔的手腕,摸她?脉搏。但她?的脉搏一向如?此,玉龙给她?服用?的药,从来不会在她?身上体现出?现。那药封住的是她?情绪,她?的身体无恙……可她?既然习练“无心诀”,怎会懂得这些呢?   她?的武功倒退了?   还是,林夜对她?的影响,大到这种地步?   这种影响,会对雪荔身体造成伤害吗?   宋挽风一念之?间,转过许多心思。   他面?上只顾接过这个咧嘴“嘲笑”他的“林夜”小泥人,轻笑试探:“怎么?想起来送我这个?你觉得我会喜欢?”   雪荔想当然:“我送朋友礼物。我做了很?多泥人,大家都很?喜欢。”   宋挽风失笑:“小雪荔,我是你师兄,不是你朋友。”   他顿一顿:“……绝不是朋友。”   雪荔睫毛一颤。   她?要收手时,他又接过了那个泥人。他放下书册,漫不经心地把玩她?的泥人,低垂着眼眼皮,似笑非笑:“你送了每个人,一个‘小公子’?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她?一路走,一路分泥人。   黄昏后她?从摊贩那里离开?,便一直在分泥人。每个分到泥人的人,看着都很?高兴。她?看到旁人开?心,自己似乎也开?心了起来。   她?记得宋挽风,特?意?为宋挽风留了一个。只是宋挽风的情绪,和旁人,看起来不太一样。   宋挽风摸着这个泥人,喃声?:“你雕刻小公子……你能?记住小公子的长相啊……看起来你加入和亲团这件事,不算完全是坏事。我们小雪荔长大了,开?始懂事了。”   雪荔眸子明亮,朝他点头。   宋挽风笑:“怎么?办?我还担心你在这里很?危险,想带你离开?这里。小雪荔该不会不想走了吧?”   雪荔怔一下。   雪荔道:“我和林夜有合作,他帮我救师父,我送他去北周和亲。我不会离开?和亲团的。”   宋挽风睫毛微微一抖。   雅致无双的青年低着眼睛,所?有神色被长睫遮掩,所?有情绪掩在烟灰色的眼眸深处。   他手指擦过这泥人,微微笑:“救师父啊……是了,他是南周小公子,身怀那样厉害的血……可是师父已经死?了半年,未必……”   雪荔道:“不一定。”   二?人皆沉默,都知道这个“不一定”,包含着太多含义。   这条路越走,雪荔越觉得,玉龙的谜团很?多,“秦月夜”的谜团很?多。   她?刚刚触及这些,已然有许多猜测。那么?宋挽风呢?没有丧失过感情的宋挽风,将一切都看在眼底。在他眼中,玉龙和“秦月夜”,代表着什么??   雪荔低头观察宋挽风。   只是宋挽风一径垂眼,收敛所?有情绪,她?探查不得。   他只是笑一笑,把她?的泥人收下。   他站起身,俯身望向雪荔时,重新变成了平日?那个温柔的宋挽风:“小雪荔,下次可不要送我‘小公子’的泥人了。我可不喜欢他。我也不喜欢你和他总在一起。”   他半真半假:“我一直想你远离这些,和我离开?。”   他做出?烦恼模样:“但是我们小雪荔喜欢待在和亲团中,这怎么?办?我舍不得小雪荔困扰啊。”   他始终在笑,却和林夜那无忧的、感染一切的笑容,全然不同。   雪荔仰头望他。   宋挽风抬手,摘掉她?头上的斗笠,笑叹道:“这样吧,我们各退一步。我们先不争执和亲团的事情了,你先练武吧。”   雪荔眨眼。   宋挽风佯怒,敲她?额头:“不要以为我忘了,那天救光义帝时,你打不过那个刺客……小雪荔,虽然你和他之?间有差距,但差距不应当大到那个地步。你这半年,是不是一次都没练过武?”   雪荔目光飘移。   她?竟然学会躲开?视线了。   宋挽风好笑,故意?板着脸教训她?:“师父怎么?教你的?武功一日?不练,便会荒废。你这半年都不练,吃老底能?吃多久?从明天起,我监督你开?始恢复晨练。”   她?瑟缩一下。   他的眸子便软了。   回想起什么?,宋挽风轻声?:“别怕,我和师父不一样。你别怪师父,她?是怕你受欺负,才急于求成,总惩罚你。但是你如?今已经很?厉害了,师父、师父也……我不会罚你的。   “小雪荔,捡起武功吧。别让自己有朝一日?对敌,只能?为人鱼肉,毫无反击之?力?。”   灯笼光照在他眼中,有迷离的雾一般的重影。但只要一样“温柔”,便让雪荔点头。   她?本就在思考是否要重新捡起晨练,宋挽风既然也这样说了,那就开?始吧。   --   于是,连续好多日?,雪荔没有功夫去找林夜。   宋挽风武功不如?她?,但是监督一个人练武,他还是做得到的。何况,他实在熟悉她?,清楚知道她?的武功底子,哪一步又是她?的极限。   兄妹二?人在庭院中练武时,宋太守偶尔路过,会在廊下观望,目中露出?复杂之?色。雪荔看去时,那位太守便会蓦地扭头,快步离开?。   雪荔心想:真奇怪。   待她?恢复晨练节奏了,她?便要出?府,开?始和宋挽风一起查,“秦月夜”杀戮名单中,是否有人失踪,像玉龙那样。孔老六的两个朋友,是否还能?回来。   同一时间,李微言在寻找法子,错开?宋挽风无微不至的对他师妹的看护,来见雪荔。   同一时间,光义帝终于和林夜见面?。这对君臣,自建业相别后,这是第一次私下交谈。   内殿中,龙涎香缕缕成烟,在一丈屏风上染出?花枝丛林的景致,格外清雅。   屏风后,林夜被赐座,向光义帝阐述自己为什么?会出?现在金州——他当然不会说,陆轻眉和自己联络,陆轻眉告诉自己,光义帝跑来金州。他只会说,自己在襄州展示小公子的珍贵血脉后,自己被江湖人绑架,绑到了南宫山。   而南宫山,正好在金州附近。   林夜的手下跟随林夜留下的线索来救他,发现了金州城中异变。林夜得救后,自然赶来救援陛下。   如?此,说得过去。   光义帝叹口气:“你何必将自己的血宣传得人尽皆知,害自己落入险境?”   林夜笑:“若不如?此,天下人如?何知道宣明帝的心机?北周不是一块铁板,若那些臣子发现他们皇帝病入膏肓,臣心不一,朝局必然动荡。臣只是见不惯北周逼我们和亲,给他们一点麻烦而已。”   光义帝摇头,似无奈他的少年意?气。   不过林夜这样年少,有一腔锐意?,倒是正常的。刚极易折,总比那类老谋深算的人,来得让帝王放心。   毕竟,光义帝一直怀疑林夜来金州,是因为林夜察觉到了一桩已经发生过的阴谋……   光义帝压下自己的心思,问林夜:“你被江湖人绑走后,莫不是那位冬君大人救的你?”   林夜眼皮一跳。   他本能?觉得光义帝在这时提起“雪荔”,很?是奇怪。可光义帝一脸温和好奇,林夜又觉得这是自己多日?来牵肠挂肚,自己闹出?的一桩心病。   他想起“雪荔”,便心慌气短,难免疑心他人。   林夜含糊道:“毕竟是杀手楼……北周派来的杀手楼组织中人护送臣和亲,楼中人武功确实十分高强。”   光义帝:“比你昔日?如?何?”   在皇帝面?前?,林夜少有的谦虚,没有自夸:“比臣厉害。”   光义帝若有所?思。   光义帝这才说起自己召见林夜,最重要的一件事:“这些日?子,朕派人审问了那些山贼。他们受幕后人指使,才生出?这类毒计。你所?说的霍丘国的卷土重来,朕也知道了,但朕觉得,没有这么?简单。”   光义帝起身踱步。   他修长的身影在屏风上映得时而模糊,时而清晰:“誉王全家尽亡,山贼中知情者都死?光了。活下来投降的山贼,根本不知道背后指使他们的人模样。而誉王世子单枪匹马,从山贼那里抢回石碑……他那日?又邀请朕去看石碑……”   林夜袖中手微缩。   他听到光义帝缓缓踱步,语气越来越低:“两月前?,小公子从玄武湖畔离开?了……”   林夜眼皮一跳,连忙表现出?第一次听到的吃惊模样。   光义帝却并没关注他,喃声?:“李微言脸上的脓包,一直不见好……”   光义帝转头,这位皇帝幽声?:“林夜,你说,真正的李微言,会不会已经死?了。现在的李微言,才是朕那位真正的幼弟,真正的小公子……”   光义帝的幽声?追到前?面?,林夜蓦地抬头。   --   少女的剑光逼到眼前?,李微言蓦地抬头。   太守府内院墙头,一丛杏花后,李微言托腮而坐,似笑非笑地看着庭中少女的练武。   墙外杂乱的打斗声?因距离遥远,而显得轻微。墙下雪荔手中的匕首,朝着那墙头偷窥她?的少年。只要她?一击,他躲不过。   杏花纷落,照耀雪荔明眸。   杏花簇簇下,那绿意?扶疏般的少年伸个懒腰,朝她?招手打招呼:“我是李微言,誉王世子。我可以叫你‘雪荔’吧?或者,我该称呼你为……雪女?” 第63章 “你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……   行宫内殿,光义帝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夜。   林夜的?反应,符合光义帝的?期望:起初迷惑,然后眼睫飞跳,眸中?光火影动,最终露出“恍然”之色。   林夜喃声:“陛下说的?是,誉王全家遇难,死于山贼之手,只留誉王世子一人。这世间,再无人证实世子是真是假。他既毁了容,便无法?让人看出他的?真实样貌;他手筋脚筋被?挑,那?再不能如以前的?世子那?般习武,也说得过去;他性情阴鸷言语偏激,都可推于家中?事变,导致人性情大变。   “世子如今的?一切蹊跷,皆有缘故。臣不能辩。”   林夜若有所思,忽然想?到了一事:在救光义帝那?日?,自己在城门前,目睹李微言拉弓射箭,杀死一名山贼小头?领。   李微言当?初给?的?说法?是,那?山贼杀自己父母,羞辱自己,自己要?报仇。   可若是从结果推论,李微言杀那?个山贼,有没有一种可能是——那?个小头?领,捏着李微言的?一些把?柄?李微言是否,本就认识那?伙山贼?   时至今日?,当?日?光义帝在世子府遇刺,光义帝和李微言一同被?擒拿,二人却被?关押在不同的?地方……全都透出了些蹊跷。   然而林夜心中?念头?如电转,面上只做出一派配合皇帝的?“谦卑”与“恍惚”,做出茫然状。   光义帝拂袖退后案后,默然片刻,问:“你可曾见过小公子?你对朕的?幼弟,有何了解?”   林夜眼波闪动。   他反问:“当?初是陛下引臣去玄武湖见神医。臣不曾见过真正的?小公子,陛下忘了?”   光义帝扶额失笑:“最近事多,朕心乱了。”   但他并不完全信任林夜。   在林夜扮演小公子出建业前,光义帝只当?林夜是那?位战场上骁勇飒爽、少年风流意气的?林照夜。但是在浣川、襄州的?事一一传回建业后,光义帝便开始重新审度这位昔日?的?照夜将军。   林夜表现出的?足智多谋,让光义帝暗暗心惊,暗暗思忖:林夜是否在与自己的?合作中?,隐瞒了自己一些事。正如,自己也在其中?,隐瞒了林夜一些事。   此?时此?刻,光义帝沉思片刻,露出苦笑。   他涩声:“朕的?幼弟,自小体?弱多病,又身怀那?样奇异的?气血,便被?看顾在玄武湖畔,不得离开。此?次他出走,朕担心他的?安危,却不知他如何想?。”   林夜眸子微微动了一动。   光义帝转向他,吩咐他道?:“你既然来到了金州,那?便等朕的?祭祀大典过后,再离开此?地去北周吧。这段时间,你去探查探查那?位世子,看看他的?真假、目的?。你也去查一查那?些山贼,查那?山贼真正效力的?人是谁,山贼藏着的?石碑,是怎么被?李微言拿到的?;誉王府上下和山贼,以前是否有些交情……”   林夜惊讶。   光义帝笑:“照夜啊,你昔日?一心打仗,未曾顾忌身后。也许在你身后,誉王府并不和你齐心。”   光义帝又静了一瞬,说道?:“昔日?,金州属于北周。誉王虽是朕的?亲戚,却也是北周宣明帝的?亲戚。之后你收服金州,誉王向朕称臣,心中?如何想?,却谁也不知。   “去年,你和北周寒光将军在凤翔开战。你本想?一举夺回凤翔,却兵败于凤翔,损失三?万大军。朕从不曾追你旧责,因朕知道?,战场伤亡,在所难免。只是三?万大军啊……照夜,你是否想?过一种可能呢?”   林夜静立不语,脸色却微微苍白,朝皇帝抬起冰玉般剔透的?黑眸子。   他听到光义帝说:“是否有可能,誉王与你心不齐,誉王仍心向北周,暗自投诚北周……”   林夜半晌后,露出一丝笑。   这位少年公子的?笑意很浅很苦:“陛下,臣已经不是林照夜了。”   光义帝道?:“朕自然知道?。如今你身为小公子,国事便是家事。你去查吧,查出什么,都来报朕。”   话说到此?,林夜自然只能拱手称是。   他出了行宫,粱尘便凑过来问他,好奇皇帝召他是何事。   林夜一扫方才在殿中?的?沉着,捂着心口朝粱尘苦哈哈笑:“陛下又召我做白工,哎。为了让我查誉王世子,不惜把?去年凤翔那?场大战提出来说……”   粱尘心一惊。   他知道?那?场大战。他就是在那?场战后,认识的?林夜。   彼时林夜驱车入建业,陆良辰逃出岳麓山游历四方。粱尘初见林夜,便见那?位少年将军的?沉冷漠寒,皆因一场战败。被战火卷席的少年将军意志消沉满身杀气,和今日?的?温和俏皮,全然不同。   粱尘不想?再看到那时候的林夜了:“那场战争……”   他观察林夜的神色。   夕阳之下,林夜背光而立。天边烂烂晚霞铺落他身,流金般跃入少年眼眸。少年本身的眼神,则被?遮蔽,完全不能探视。   粱尘只听到林夜看似浑不在意的?声音:“往事不可追啊,我不想?追啊,为什么所有人都非逼着我追呢?这一查,万一查出点什么不好的?,我可是很为难的?啊。”   林夜长吁短叹。   粱尘放下心:他喜欢林夜这样满不在乎的?态度。多大的?事情,小公子只要?不放在心上,他便也跟着不放在心上。   粱尘见林夜扶住下巴,突发奇思妙想?:“或许,我该和陆娘子联络一番。”   这一话,瞬间让粱尘警惕:“联系我姐姐?你找她做什么?你不会又想?让她出面吧?你你你,你别总和我姐姐联系啊……”   --   林夜那?一边,当?真听皇帝的?话,去查山贼,查李微言。   北周来的?长宁郡主叶流疏,当?真辛苦。叶流疏登门几次,从没见过林夜一次。林夜生病时,养伤,不见客;林夜不生病时,奉旨办事,不在府。   叶流疏忍不住微微笑:“小公子真有意思。”   跟着她的?侍女很着急:“来金州半月,你见不到小公子一次,怎么完成主子的?任务?”   叶流疏瞥侍女一眼。   她来金州执行任务,修复自己和小公子的?感情。这件事,侍女明显比她上心。自然,侍女是宣明帝派来监视她的?,她的?所有言行,恐怕都会被?这侍女汇报给?宣明帝。   她若想?自由,首先得摆脱这个侍女。   叶流疏沉思间,执笔写了几封书?信,交到侍女手中?,让侍女出去办事。   侍女伸手便来拆信:“郡主写了些什么?”   信件被?人当?面拆看,叶流疏依然心平气和:“是派人去查那?几个重要?人物。和亲团的?人,我都不认识。只有对他们?多些了解,我才好针对。”   叶流疏微微撩目,若有所思:“不对,我何必让人去查呢?和亲团的?人,许多都是‘秦月夜’的?人。你应当?很了解才对……”   侍女道?:“属下并不起眼,冬君那?类的?大人物,平时岂是容易见到的??属下还?是帮郡主去送信调查吧。”   侍女快速出门,叶流疏则望着侍女的?背影思忖,眼中?笑意盈盈:是这样的?吗?   但她有另一种看法?:这位侍女,也许不是“秦月夜”的?杀手。   奇怪,宣明帝派来的?人士,如果她不是“秦月夜”的?,为何不否认?如果她是“秦月夜”的?,为何不主动去找和亲团里面的?几位杀手去交际,反而催着叶流疏这个真陌生人去?   好玩的?是,如果宣明帝派的?人不是杀手楼中?人,却借着杀手楼的?名号行事,那?这个侍女,到底代表的?是哪个势力?   此?时,叶流疏对小公子的?兴趣,都没有对自己这个侍女的?兴趣来得大了。   --   此?时,金州城中?郊外某无名山林,烟火袅袅,白离被?呛得咳嗽不住。   寒木栖鸟,百禽入林,夜色渐起,白离寒着脸,正蹲在篝火边,烤着一串野兔肉吃。   身后脚步声窸窣,踩在层层落叶间。   白离的?余光,看到一个高大威猛的?中?年男子朝自己走来。他当?做没看到,仍低头?,拿着树杈,拨动火苗,盯着自己的?野兔肉发呆。   卫长吟站在他身后,咳嗽一声。   半晌后,卫长吟蹲下来,无奈道?:“还?在生气?”   白离不理会。   卫长吟解释:“我让吹笛人跟着你一道?去山林,对付雪女,自然有我的?目的?。我是为了引出另一人,而不是让吹笛人插手你和雪女的?战斗,让你胜之不武……”   白离冷声:“你有什么目的??”   卫长吟不语。   白离当?即大怒,扔掉手中?树杈跳起。   白离掉头?就走,走半途,他心中?气不过,回头?伸手指着卫长吟鼻子,大骂道?:“你根本是觉得我吹牛,觉得我不一定打得过雪女,才想?让吹笛人控制雪女。那?药才刚入体?,你就让吹笛人动手。若是雪女出了差错,我怎么办?”   卫长吟仰望着那?个发怒的?青年。   卫长吟缓缓道?:“你很在乎雪女。”   白离气笑:“我当?然在乎!难道?你不知道?,雪女和我的?关系?她是我的?、我的?……”   白离想?不到按照大周话,那?样的?关系应该怎么表达。他憋出来一句:“除了玉龙,我在大周最在乎她。你当?真不知道??”   卫长吟:“我自然知道?。”   卫长吟瞥他:“但是,我们?定下这样的?计划,你却很在乎她。最终结果,可能让你失望。”   白离顿一顿,淡声:“我不在乎。我只求一件事:她全须全尾,她的?武功不受损。只要?保证这两样,其他的?事,随便你做。”   卫长吟:“她会恨你。”   白离嗤笑:“无心诀下,她哪来的?‘恨’?我只要?她好好地回到我身边。但是你在做什么?那?天吹笛人的?笛声,很可能让她当?场重伤,坏她武功。她此?时还?没归顺我们?,她若是和玉龙一样,不惜玉石俱焚,我要?是死了,你的?计划恐怕就落空了。你怎么回霍丘国,向我父王交代?”   卫长吟叹口气。   夜幕渐落,野地荒芜。他干脆坐下,看着那?烤兔肉的?篝火。   卫长吟道?:“白离,我不是想?你受伤,更不可能让你死。你无数次和我说,雪女的?武功不如你。我正是相信你的?话,才派你去执行任务,才确信你不会死。除非你骗了我,不然我的?计划不会出错。”   卫长吟抬头?看他:“你是白王的?幼子,也是西域四大刺客之‘白虎’。你对霍丘国的?意义,远比我重要?。我即使自己死了,都不会让你死……请你相信我。”   他眼中?的?虔诚真挚,让白离失神。他对霍丘国的?无限信仰,让白离敛目。   他是霍丘国最优秀的?大将军,他花了十年时间来做这个计划。是啊……他对霍丘国的?忠诚和爱护,远胜过白离。白离如何能怀疑他呢?   白离渐渐犹豫。   白离再一次说:“我的?底线一直不变:雪女回来,全须全尾。”   卫长吟颔首:“放心。我不会再对她出手了,下一次和她当?面,便是她回到你身边的?时候。”   白离不安的?心,这才渐渐放下。   但白离又不愿意轻易谅解。   他别扭半天,扭头?问卫长吟:“你得告诉你,你那?天让吹笛人跟着我,到底是什么目的??你要?是说不出,我还?是不信你。”   卫长吟沉默半天,见白离目光灼灼,便知道?自己躲不过了。   他叹口气,捏捏眉心。   算了,左右这件事造成的?结果,很快就会公示出来的?。   卫长吟道?:“你可还?记得,朱居国的?王庭扶兰氏?”   白离一愣。   卫长吟:“那?你记得,我为何灭掉朱居国吗?”   白离脱口而出:“那?个魔笛,不是吗?那?个吹笛人……”   卫长吟打断,眸色幽幽地看着四野林海:“扶兰氏亡国,却逃出了一位小公主。那?小公主一路逃向大周国,我派人追杀。我派去的?追杀者,最后一次回来的?消息,出现在襄州。之后,再无消息。而南周小公子的?和亲团,却多了一些人。   “我怀疑,那?位扶兰氏小公主,将她的?魔笛,带去了和亲团。朱居国的?魔笛,是我势在必得的?。扶兰氏王庭的?人都死得差不多了,活下来的?人,只有那?位小公主,完整掌握了魔笛。我让吹笛人跟着你,便是想?试探和亲团,看那?位小公主,在不在和亲团中?。”   白离当?即想?到了那?日?压住吹笛人的?另一道?笛声——那?也许就是卫长吟在追的?“魔笛”。   卫长吟:“控制雪女,非真正的?‘魔笛’莫属。若能得到魔笛,我不会留残次品。如今试探已成,我只要?坐等魔笛来找我便是了。”   白离愣愣地看着他。   白离不再怀疑卫长吟对自己武功的?不信任,他心中?升腾出的?新情绪,充满后怕与敬佩。   白离怔怔说:“大将军,用大周话说,你实在是一个擅棋者。你擅长布局、设局,花十年时间一点点将敌人引入你的?陷阱中?。北周南周没有你这样的?擅棋者,他们?一定会输给?我们?。”   卫长吟淡漠:“未到结局,不可谈输赢。”   白离若有所思:“你和我以为的?那?种将军不一样。不过我想?起了一个人,他们?都说,南周那?位照夜将军很擅长布局……是个十分聪明的?少年将军。可惜,死了。”   卫长吟:“是啊,可惜。”   卫长吟起身:“若是照夜早生十年,这盘棋,倒未必完全控于我手中?。而今……诸子已投,局面分明,我等静待结局便是。”   白离感兴趣问: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?”   卫长吟微微一笑:“我们?看戏便是:金州要?乱了。”   白离笑:“那?我们?要?不要?再添把?火?”   卫长吟沉思后,说:“好……让我们?的?兵马,悄悄聚集吧。”   于是,四野阒寂,无数夜空中?的?蝙蝠尖戾着飞向四方,将许多消息传递向金州各处隐秘角落。   --   太守府偏西门的?内宅别苑中?,李微言僵硬地坐在墙头?。   雪荔就在内墙下,她坐在石桌前,仰目凝望他。李微言动也不敢动,只因他方才已经领教过了——他想?跳下墙,一片飞叶掠过,在他颈上割出一道?口子。   李微言伸手抚摸颈上的?血口子,暗自无奈。   李微言苦笑:“我叫破你是‘雪女’,这有什么大不了的??只要?有点脑子的?人,此?时应该都猜得出你是大名鼎鼎的?‘雪女’吧?不过你放心,我没打算利用你的?身份做什么……”   又一片薄薄的?绿叶朝他擦来。   李微言大呼小叫,赶紧改口:“别别别!我本来是想?做点什么,但是我技不如人,我认输了,我不敢威胁你了。求你放我下去好不好?”   他面颊全是伤,那?么丑陋,但他一双眼睛溯冰濯雪,眼尾弧度圆而饱满。看着人时,少年这双眼含情多波,宛如三?月桃花,足足让人心脏砰跳。   可惜他面对的?小娘子,是雪荔这般不解风情的?人物。   雪荔道?:“外府墙外的?打斗,是你做的??”   李微言摸鼻子,又笑嘻嘻,痛快承认。   他告诉雪荔,他想?来太守府看雪荔,但是自己和太守没什么交情,宋挽风又防贼般防着所有人。李微言只好派人在太守府闹一出事,让双方大打出手,自己才寻到机会爬墙,偷窥雪荔。   李微言揉着自己脖颈被?割出的?血刀子。   他说着说着,语调又开始奇怪起来:“你又何必这么怕我?连说句话都不肯?就算我想?对你做点什么,也有心无力吧。”   雪荔:“也是。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”   日?薄西山,半天赤金。他听到少女清静的?声音:“你想?和我说什么?”   李微言发现,自己可以动弹了,也没有叶片如刀片,割向自己了。   他试探着跳下墙,雪荔只安静坐在石桌边。他走到石桌边坐下,为自己倒杯茶,雪荔依然不动。李微言便尝试着喝茶,然后一口气喷出来。   雪荔:“……?”   李微言惊跳:“这水都凉了,你怎么不换壶热茶?太守府这么虐待你,连壶热水都不给?你?快,你赶紧抛弃那?个宋挽风,和我一起走吧。”   雪荔眉目舒缓。   她开始觉得这个少年世子,咋咋呼呼,和……林夜有些像。   雪荔幽声:“和你走,做什么?”   李微言正在低头?擦拭自己衣袖上溅上的?茶渍,闻言,他扭头?看向雪荔。少女不动气不动怒,静谧清幽,好像只是单纯好奇,并不在意他尚是个陌生人。   李微言眸光微晃。   半晌,他半真半假笑:“和我进宫,去当?死士头?领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好不好?”   雪荔登时没了兴趣。   她摇头?。   李微言好奇:“为什么不?我听说,‘秦月夜’的?楼主玉龙,和北周宣明帝就是这种关系。玉龙是宣明帝手中?的?刀,宣明帝给?予她在江湖势力中?无上的?权势。我还?听说雪女如今被?‘秦月夜’追杀……既然如此?,你何不叛逃‘秦月夜’,来南周和我们?混呢?南周的?皇帝……就是我堂兄,也会像宣明帝信任玉龙楼主一样,信任你。”   李微言说的?,自己都眸中?发亮,开始畅想?:“等你靠着我堂兄,获得无上权势,你就杀回‘秦月夜’,带着南周的?江湖门派,收服‘秦月夜’,让那?杀手楼听你的?话,任你为所欲为。到那?时候,谁还?敢说你叛师?”   雪荔恹恹道?:“宋挽风已经在和春君联络,要?春君收回对雪女的?追杀令了。”   李微言不知道?他们?杀手楼具体?的?人物和事务,但李微言可以谆谆善诱:“靠男人有什么用?男人是靠不住的?,你要?靠自己。”   李微言怂恿道?:“靠自己杀回去!杀光不听话的?人,剩下的?全是听你话的?人。到时候,你想?说宋挽风弑师,大家都会相信。”   雪荔对他的?建议不感兴趣。   雪荔不吭气,任由李微言大谈特谈。   李微言见她不为所动,最后失望一笑,眼中?光都暗了:“原来不蠢啊。”   雪荔:“你若再说这些废话,我便要?送客了。”   李微言咳嗽一声。   他收了自己方才那?蛊人嘴脸,往后倾身,上下打量着雪荔。他的?眼中?收敛了那?嬉笑神色,轻声:“好吧,我和你说实话吧,什么让你到光义帝身边做死士头?领,都是哄骗你的?。”   李微言冷笑,垂下眼:“我那?位堂兄,我是了解的?。表面温和,本性多疑。他不可能真想?让你去当?死士……男人嘛,都一个样。我和你说实话吧,他看上你了。”   雪荔眼睫微掀。   李微言凉凉道?:“皇帝看上一个江湖女子,当?然不好明说。他做出礼贤下士的?模样,暗中?心思,只能让臣属去猜咯。恰恰,这世间,再没有人如我这般了解他了。   “你若当?真随我到他身边,入了宫,他就会折断你的?羽翼,打碎你的?傲骨,将你困在他身边。”   雪荔静静看着他。   李微言:“他是一个为了自己目的?,不择手段的?人……哈,虽然你们?都看不出来。”   他眼中?覆上一重阴霾雾色,雾色如碎冰,在他眼中?缓缓流动。   余晖渐落,天地微暗。太守府内外华灯初亮,微光照耀这对少年儿女。   雪荔:“我本就不去。”   李微言:“他会想?尽办法?……眼下只是我来当?说客,你还?好打发一些。不如,咱们?合计一番,帮你躲过这一劫?”   雪荔看向他。   雪荔:“为什么?”   “为什么?”李微言偏头?思考,然后笑,“看着你们?所有人倒霉,就是我的?乐趣啊。你得罪他,他不如愿,我怎么都很高兴。”   李微言帮她出主意:“你当?真是不想?见他?那?……”   “不,”雪荔道?,“可以见。”   李微言惊道?:“你不要?说你想?弑君。”   雪荔:“你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么大逆不道?的?话?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”   雪荔思忖:她确实想?见光义帝一番。因她想?到自己需要?光义帝的?血,需要?光义帝身边那?位神医,好去琢磨雪荔自己身体?中?,是否残留什么毒素。   她当?然不会告诉李微言实话,她只说自己对光义帝有所求,需要?光义帝出点血。   李微言:“这不还?是刺杀吗?”   雪荔:“我不想?刺杀。”   李微言:“你怕?”   雪荔:“我懒。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”   雪荔轻声:“经历山贼之事后,皇帝身边的?护卫,明里暗里,会比以前多很多。刺杀一个人,无论成功失败,都会被?不停追杀,会无处可归无路可走,会颠沛流离百口莫辩。   “逃亡一路上,得动脑子躲开追杀,得不断说谎不断和人试探。这一切,都很累。   “我不想?再经历了。”   李微言定定看她。   李微言半晌说:“是啊。无处可归无路可走,颠沛流离百口莫辩。当?恶人,确实辛苦。”   雪荔望过去时,那?少年转过了脸,只露出半张布满脓包的?丑陋面孔。   廊下灯笼摇晃,墙边杏花飞扬,遍地枯粉。一派静谧间,李微言转而笑嘻嘻:“但是当?恶人,很好玩啊。”   雪荔不说话,听李微言道?:“那?,咱们?就合计一个主意吧。左右我堂兄也不是真的?想?让你当?死士,你又是真的?想?见他……”   二人便如是那?般地商量一番。   李微言临走前,拍胸保证:“放心,我们?照计划行事。我们?是朋友了,我肯定帮你。”   朋友?   雪荔怔然看他一瞬。   此?话如同触发机关,雪荔道?:“稍等。”   李微言茫然,见雪荔垂下眼,似很纠结。她便保持着这番纠结,返身离开院落。稍一瞬,雪荔提着一个布袋子出来,珍重无比地从袋中?掏出……一枚小泥人?   李微言再定睛一看:小泥人,眉眼弯弯手舞足蹈,色泽缤纷金质玉相,这不是“林夜”吗?   李微言困惑看雪荔。   雪荔目光明亮:“送给?你了。”   李微言恍恍惚惚地抱着“林夜”小泥人离开,始终猜不透雪荔为什么送“林夜”给?自己。   警告?   哼。难道?他会怕林夜? 第64章 咦,林夜要陪她舞剑吗?……   蝙蝠拍翅,自黄昏后的?枞木后窜出,吓了林夜一跳。   林夜心有余悸,扶正自己发顶的?斗笠。   阿曾、粱尘、明景、窦燕,带着下属们,全都跟在林夜身后,陪林夜在山林下的?荒村中打探消息——光义?帝要?林夜查山贼和誉王府的?关?系,林夜想了想,山贼被关?押着,眼下问不?出什么,不?如从住在山贼窝山下的?百姓村落中打听消息。   连续几日,倒也没什么重要?消息。   蝙蝠拍翅惊吓林夜的?时候,众人都围上去关?怀小公子,只?有窦燕鄙夷地抱胸:几只?鸟,有什么怕的??   不?过,窦燕确实觉得林夜干活消极怠工。   他们一行人晃了好多天?,窦燕自己本?就不?是真心想帮南周朝廷做事,窦燕中间各种?找借口拖延时间,林夜都一一应允。窦燕不?得不?怀疑:林夜也没兴趣。   为什么?   这?小公子不?听他们皇帝的?话?   林夜长长叹口气。   他神色恹恹,拄着竹竿做的?拐杖,在山林中跋涉山水,觉得好生愁苦。   不?在府中待着,是他想不?出法子应付那位日日堵门的?叶流疏;在野外晃悠,他又想念雪荔;然而想念雪荔,他心间乱糟糟,不?知怎么面对雪荔。   宋挽风把雪荔带走了。   林夜心中颇有一腔怨念:纵然我不?寻你,你便永远想不?到找我吗?   难道?真的?要?等他约她看日出,她才肯出太守府,和他见面吗?然而他又用什么理由频频约她:他已然心乱,已然不?知自己该如何是好。   林夜再叹口气。   众人面面相觑:他们已经听小公子叹气叹了一路,但是谁去问,都要?被小公子一番埋汰找事。小公子折腾起人来,是真难磨。   粱尘听林夜叹气,心间痛苦,朝明景挤挤眼睛。   明景偷笑,正想去吓唬林夜一番,眼看阿曾上前,不?禁怔了一怔。   阿曾严实地戴着斗笠,走到林夜身边,压低声音:“有人跟踪我们。”   林夜叹口气。   阿曾面不?改色:“跟了一路,一直没甩掉。在金州,有这?种?跟踪我们的?本?事的?人,并不?多。我怀疑是公子的?故人。”   林夜的?故人有哪些呢?   就是照夜将军那些故人啊。   重返金州,旧事早已掀开一角,总有破光之日。   林夜打起精神,低声:“你把其他人引走,我会?一会?那跟踪的?人。”   阿曾颔首。   接着,林夜颐指气使,胡乱找理由把手下都批评了一番。   粱尘和明景莫名其妙被训,很是不?服气,叉腰就想和小公子干架。窦燕则抚一抚耳边发,唇角噙笑,若有所思地打量林夜。而无论他们什么反应,他们都被阿曾劝走,去另一个方向探查百姓。   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的?话渐渐远去——   明景:“他自己心情?不?好,干嘛和我们吵架啊?”   粱尘:“话说,他为什么心情?不?好?”   明景:“是不?是南周皇帝给他的?任务很麻烦?”   粱尘气愤:“我想起来了,他还说要?跟、跟……陆家长女?写信。写什么啊?我可不?想再见那位娘子。”   窦燕插话:“我提一种?可能哈:他有可能是慕少艾,却求而不?得。”   粱尘和明景一起呆住。   窦燕拉援助:“那位不?说话的?阿曾郎君,我说得有没有道?理?”   阿曾扶好斗笠看前方:“前面有炊烟,我们去问问。”   他们的?说话声不?算低,听得林夜又笑又无语,摇摇头。林夜拄着拐杖朝与他们相反的?路径走,一路出了村子,走到了村边溪流边的?狭道?上。   天?幕昏昏,少年独行,斗笠飞纱之下,晚霞为衣摆镀重鎏金华光。   林夜朝身后撇过脸。   他笑吟吟:“阁下跟了一路,现在只?剩下我一人了,阁下也不?现身?”   身后的?村屋拐角处,跟踪者一一现身。林夜看到朝自己走来的?人,为首的?中年郎君着青灰色披风,唇下有须,面容文?雅;后方四五个郎君窄袖武袍,气势巍峨,满是英武。   中年郎君拱手笑:“见过小公子,在下姓孔。”   林夜思考一下。   他故作恍然:“川蜀军中三位大将,一姓孔,一姓陈,一姓赵。阁下看着胡子一大把,看起来年纪不?小,恐怕就是那位‘孔将军’了。”   孔将军目露明光,明光若雪粒子,闪在他眼中。   孔将军朝前一步,听林夜茫然笑问:“不?过我和川蜀军不?打交道。孔将军跟踪我做什么?若是让陛下知道了,少不?得猜忌啊,孔将军。”   孔将军怔然。   孔将军看向跟随自己的武士。这几位武士,自然也是军中军士。孔将军思量片刻,朝几位军士颔首,让他们退后。   林夜如同没看到身后的?小动作,自以为自己做了提醒,便拄着拐杖继续沿着小溪流卵石前行。他走路走得不?老实,拐杖拄着石头,人却跳来跳去,发尾从斗笠钻出,一甩一甩的?,让孔将军更加怔忡。   孔将军默然跟上。   林夜奇怪回头:“你还跟着我做什么?”   孔将军低头,半晌笑:“不瞒小公子,小公子和我家小主人,十分相似。”   林夜心间顿一顿。   但他连握拐杖的?手都没多用力?一分,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好奇:“我以为孔将军好歹是个将军,没想到还是仆从出身啊,失敬失敬。”   孔将军摇头。   孔将军跟在这?少年郎君身后,夕阳之下,目中浮起许多追忆之色:“我不?是仆从出身,只?是我早年,被一户好心人家救了,便跟着当兵。那户人家有一位小郎君,自小就调皮得很,我跟在后照顾多年,便跟着身边人,一起叫一声‘小主子’。   “我家那位小主子,和小公子看着年龄相仿,身量相仿,连面容……可能都有几分相似。”   林夜睁大眼睛。   他朝后看人,风习习吹,他的?斗笠撩起帛纱,露出他几分姣好天?真的?面容:“咦?你们小主子长得像李氏人?那可稀奇了,得赶紧带过来看一看——皇室血脉混淆,这?可不?是小事。”   孔将军无力?,颊边肉刹那紧绷。   其实孔将军不?记得照夜应当长什么模样了。   照夜十二岁继承林家遗愿,拜为将军。那时照夜太年幼,他无论做什么,在看惯风霜的?将士面前,都像是小孩子耍游戏。为了服众,照夜只?能戴着凶悍面具。   不?敢哭不?敢笑,怕敌人不?服怕同伴不?敬,怕年少力?薄怕有心无力?。他将永远冷静,永远沉着,永远不?苟言笑。他要?独当一面,便不?能是一个稚嫩的?半大孩子。   条条框框,将照夜困在那具狻猊面具后。他就此失去自我,再不?能露出本?性,只?能做世人的?“照夜将军”。   时日推移,照夜得到众人敬爱,而孔将军已经快忘了,十二岁前的?照夜是什么模样。   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被亲人宠爱得无边无际的?孩子,那是一个上房掀瓦胆大妄为的?孩子,那是一个站在墙头跑跳玩乐、摔断腿后又大哭大闹的?孩子。   那是林氏留下的?唯一血脉!他应当一日日长大,一日日成?熟!   前几日,有军士向孔将军汇报,来金州的?那位小公子,有些可疑。   孔将军便派人跟踪。   孔将军一步步走向小公子的?时候,孔将军在一点点恍惚:若是、若是……照夜掀开面具,照夜露出本?性,照夜长大一些,照夜是不?是就应该是眼前小公子的?模样?   眼前这?位小公子容止雅丽,眉眼带笑,他浑身叮叮咣咣,衣服五彩斑斓。这?位小公子多日来游山玩水,嬉笑怒骂皆活灵活现。   若是照夜不?用担负那么多责任,是不?是就应该是如此备受宠爱的?小公子的?模样?   孔将军想得满是心酸,林夜却不?耐烦,笑着提醒:“孔将军,你想睹物思人,最好不?要?找我。我是南周小公子,你冒犯不?起。”   孔将军沉默半刻。   溪流声过耳,孔将军压低声音:“那日北郊山,照夜将军的?尸骨,被小公子手下的?冬君大人一把箭火,彻底毁坏。小公子为何要?毁坏照夜将军的?尸骨?”   林夜打哈欠:“多稀奇啊。你我都明知,照夜将军的?尸骨如果落到敌人手中,肯定要?被拿来做文?章。当时那个情?况,自然是毁了最好。”   孔将军目光灼灼:“可若是不?毁,顺着那条线索,也许就能摸到山贼们的?老窝了。”   林夜便做吃惊后怕状,朝后一退,抚摸着自己的?心脏,惊笑道?:“原来当天?,那么多将士找不?到照夜将军的?尸骨,不?是不?想找,而是想顺藤摸瓜啊?失敬失敬,我毁了你们的?计划,那可怎么办?”   孔将军老脸一红。   当日派去追尸体的?人,是陈将军领的?队。陈将军性情?急躁,确实被山贼们的?障眼法骗了,没找到真正的?照夜将军尸体。尸体反而被后来的?冬君、和亲团找到,被一把火毁掉。   如今林夜这?样说,孔将军何其羞愧。   孔将军却也不?肯轻易认输。   孔将军说:“我私以为,着急毁尸灭迹,很可能是尸体上藏着秘密。小公子初到金州,第一件事就是毁照夜将军的?尸体……我不?得不?多想。”   林夜嗤笑:“胡说,我第一件事,明明是救我皇兄。”   林夜又随口问:“你想什么啊?”   孔将军走近他:“你当真不?是我家小主子?”  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:“不?是不?是不?是。”   他如此不?当回事,孔将军眼中浮起薄怒之色。然而孔将军瞬间又想起,若是这?少年公子真的?是照夜,自己有何脸面发火呢?   他愧对照夜。   孔将军压下火气,露出追忆之色,凝望着天?边晚霞:“那时候,小主子被五万敌军困在凤翔。小主子向我发急报,让我支援。我确实派了兵,陈将军亲自带兵,但是兵马在林中迷路……是一位樵夫指错了路。事后,陈将军救出照夜,但是我军惨败。我们杀了那个樵夫,陈将军想自裁谢罪……照夜却收到建业召见,他伤病未愈,便匆忙入京。   “那时候,好大的?雪。连个好年都过不?了,他就要?进?京面圣。我们都怕皇帝会?扣押照夜,治照夜的?罪。幸得陛下仁善,未曾责怪。然而照夜自那以后,身体便不?好。今年二月,他遭到敌袭,身陨川蜀。”   林夜低头,看着自己的?拐杖。  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孔将军,做足了一个陌生人“想劝却不?好劝”的?表情?。   孔将军望着斗笠后少年模糊的?容颜,眼睛一点点红透:“我知道?,凤翔那一战,有很多疑团,我们什么都来不?及说。照夜也许怪我们救援不?济,也许怀疑我们中间出了内应……这?些误会?尚未解开,他的?人就没了。”   林夜只?好说:“孔将军,都过去了。”   林夜又尴尬说:“这?么私密的?事,你似乎也不?应该找我说。我难道?真的?和照夜长得很像?好吧好吧,你如果真的?把我当‘替身’,我就勉为其难当一把啦。不?过我话说在前头,我是南周小公子。你我今日所有谈话,若陛下问起,我都是会?如实告知的?。”   孔将军怔愣。   林夜摸鼻子,笑嘻嘻:“我毕竟是小公子嘛。”   他的?嬉皮笑脸,成?功让孔将军产生怀疑。   这?怎么会?是林照夜呢?   照夜不?会?面对将士生死,而轻描淡写始终在笑。照夜不?会?听到他们的?痛苦,而无动于衷闻若不?闻。孔将军已经很多年没见过照夜的?真容,可照夜再如何荒唐,也不?应该是眼下这?少年这?副“无所谓”的?模样。   他想说,小公子便姑且一听。   凤翔三万将士的?身陨,照夜在乎,小公子不?在乎;川蜀军可能存在的?背叛与内应,照夜愤怒,小公子无所谓。眼下这?少年,分明身量相似,面容相似,声音相似……可那也许只?是孔将军太过思念照夜,而产生的?臆想。   林夜不?是照夜。   林夜永远不?会?是照夜。   夕阳下暖风徐徐,林夜眼睁睁看着这?位孔将军,由起初的?感慨哀伤,神色越来越冷硬,看着自己的?眼神越来越充满审度与评判。   林夜洗耳恭听半晌,见这?位孔将军似乎不?打算再诉苦了,他朝这?位将军笑一笑。拱手行礼后,他晃着拐杖,打算去找自己的?同伴。   而孔将军自然看不?到,背过身后的?林夜,乱发拂双眸,眸幽如子夜。   恍惚间,他似乎回到凤翔那孤立无援的?一夜。风平浪静下,暗流裹着血腥和算计。四面楚歌,敌我难分,他并非接受不?了兵败,但他如何接受身边人的?背叛呢?   三万将士埋骨凤翔。   杨增也在其中被哄骗。   那场战争,得益者到底是谁?   在襄州的?高明岚说破一些事后,在光义?帝到达金州后,他当真试图不?知,可他实在聪慧——他尚未查,便已然有猜测了。   无法流遍全身的?心间血,如刀子般,裹挟而上,在不?见天?日的?地方,一寸寸剜着林夜的?心脏。   将不?在勇,而在谋。   他自小被如此教诲,而今想来,这?似乎是一种?幸运,可也是一种?诅咒。   孔将军自然不?知那少年公子的?苍然,孔将军只?是看着林夜的?背影,不?死心地追问一句:“如果、如果你是照夜将军……小公子会?原谅我们吗?”   林夜哈笑一声。   夕阳西下,霞光满天?,焕如锦绸。小公子的?笑声裹在那烟霞锦绸中,分明清朗,却也透着些许厉狠狂意。   林夜转头朝向孔将军,干脆利索:“不?原谅。”   孔将军愣住。   林夜:“如果我是照夜,那我绝不?原谅。背叛者都要?付出代价,不?然我不?就白?死了嘛?”   孔将军脸色惨白?。   他朝后跌退一步,透过小公子的?斗笠,看到的?是十二岁前的?照夜——那个孩子,坚韧冷厉,心性孤寒,寸土必争,寸步不?让。   孔将军跌撞后退,不?远处跟随的?军士露出担忧之色,朝这?里快步奔来。   而林夜好似只?是逗人玩,看孔将军神色大变,他便重新眼中浮笑,又变回了好说话的?小公子:“可我又不?是照夜。我哪有资格替照夜说话嘛?喂,孔将军,你没事吧?你这?么大年纪,被我气中风了,我可怎么跟我皇兄交代啊?”   军士们赶来,便听到林夜如此没良心的?“关?怀”话语。   孔将军好似老了十岁,摆摆手,用怅然复杂之色,盯着林夜。   林夜朝他露齿一笑,林夜正要?再说话,粱尘便急匆匆奔来,隔着老远就大喊:“小公子,不?妥了!雪荔被陛下召进?宫,说去当什么死士头子去了……”   林夜色变。   孔将军见这?位方才还言笑晏晏的?小公子,瞬间迈步奔向他的?人马。   几个年轻儿女?从远方奔来,簇拥住林夜,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些孔将军并不?在乎的?事。那些年轻郎君与小娘子,只?奇怪瞥了孔将军这?一方一眼,他们便吹起口哨纵马而去。   孔将军怅然若失。   他想那应当确实不?是照夜。   可他又想,若是照夜活着,该有多好。   然而,照夜活着,重新受四方掣肘,进?退难行,又算什么好呢?   孔将军叹口气,弓着腰背,正要?朝林夜那一方相反的?方向走,却也有鹰隼传来一道?消息:“陛下设宴,召诸将随行。”   --   林夜那边,听到的?消息,是李微言派人传给他们的?:“陛下想效仿北周宣明帝,召江湖人,建一只?独效忠于他的?私兵,朝廷臣子不?得干预。陛下想让冬君大人做那死士的?头子,已经宣召冬君入宫了。”   李微言告诉他们:自己试图拖延,他们想阻拦的?话,尽快赶去。   阿曾骑在马上,沉思:“这?消息,不?太对劲……”   李微言和他们,何时有这?么好的?交情?了?   但不?等阿曾的?思考说完,林夜身下的?马便如纵风般,一掠而过,将众人甩在了身后。   众人面面相觑,只?好咬牙:算了,先救人吧。   林夜则满心惊怒。   召雪荔进?宫?雪荔不?通俗事,既然答应送自己和亲,便绝不?会?出尔反尔,中途答应光义?帝的?邀约。雪荔奇怪的?性格,必然会?得罪皇权。而光义?帝脾性再好,也见不?得一个跑江湖的?小娘子这?般忤逆自己。   林夜纵马一路,满心冰凉,想到了自己会?见到雪荔与众将士敌对、千军万马拿她一人、她孤立无援的?场面。   林夜从未这?样着急过。   他来不?及思考,来不?及琢磨李微言这?套传话的?古怪,满心都是自己一定要?保护雪荔。他不?能让人伤害到雪荔,也不?能让雪荔扬长而去,再也找不?到。   林夜在行宫苑前下马,匆匆入宫。   阿曾等人一路追逐,然而他们身份低于小公子,不?像小公子那样刚到宫门前便能入内。林夜在内苑中疾奔时,阿曾等人还在宫门前一一验证腰牌,等候通行。   暮色四合,华灯初上。内苑彩幢连天?,池有流灯,辉罗耀列。   内侍与宫女?们停下向小公子请安,林夜如一阵风般飘过,顾不?上看满园的?奇异风景。他只?在皇帝寝殿前堪堪停步,向内请示。  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,林夜的?心越发向下沉。   内侍掀开帘子请小公子入室,林夜仓促间振振衣冠。入了内殿,十六盏花树灯烛火光直映眼底,雪荔正站在殿堂最中央,而李微言正和光义?帝,一站一坐,位于高阶之上。   林夜一眼看到雪荔:满室华光,只?她清凉无汗,纤尘不?染。   林夜拱手便道?:“陛下,不?可!”   雪荔回头,看到了他。   她依然是眸清神静的?模样,光义?帝的?逼压,并不?被她放在眼中。她在回头时,看到林夜,原本?眸子如雨水般清亮,却在看到他鬓角湿意与颈上薄汗时,雪荔怔了一怔。   林夜朝她宽慰一笑。   李微言站在光义?帝身后,大半边身子掩在烛火后,如幽魅般,观察着他们。   光义?帝奇怪:“林夜,你说什么?”   林夜仰头看向光义?帝,言辞恳切:“陛下,南周与北周的?和亲协议之一,便是‘秦月夜’护送臣北上。冬君一路相护,臣的?安危全靠冬君相护。”   光义?帝烛火下的?眼眸,微微晃动。   光义?帝玩味:“全靠?”   他旁边的?李微言慢悠悠地解释一句:“就是说,他离不?开冬君,不?能让出冬君。是不?是啊,小公子?”   “是,”在皇帝和世子惊诧的?目光中,林夜竟然真的?应了,“臣与冬君情?谊深厚,恕臣不?能将冬君让给陛下。”   殿中烛火照屏,玉屏火光摇曳。烛火的?赤色光拂过林夜的?眼睛,他清澈的?眼中蕴着冰雪刀剑,又在墙壁上投下浓郁的?光影。   此间无声,落针可闻。   雪荔轻轻扯林夜袖子:“林夜……”   林夜低声:“别怕,阿雪。陛下是仁善君主,不?会?为难我们的?。”   林夜垂着眼,感觉威压寒色落于己身。光义?帝审度的?目光,将对他产生猜忌。可他无路可退,如论如何,他都不?能让出雪荔。   林夜思忖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来挽回局势,他听到雪荔轻而凉的?声音:“林夜,我没怕。陛下也没有抢我的?意思。”   林夜意识到自己恐怕弄错了什么。   他抬头,看到光义?帝背后,李微言歪靠着锦玉屏风,满脸的?戏谑捉弄之笑。   而雪荔在林夜耳畔,轻声:“我告诉陛下,我生了病,需要?陛下一滴血,和陛下身边的?神医来治病。陛下说,君主之血不?能随意给人。誉王世子便建议,我表达一下我对陛下的?敬仰,陛下将血给我便是。陛下欣然应允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看向雪荔,恍惚:“你表达一下你对陛下的?敬仰……你如何表达?”   雪荔道?:“我为陛下舞剑。陛下今夜设宴,宴请金州臣属与将士,我将舞剑,为陛下助兴,来换取陛下一滴血。陛下同意了。”   林夜无言。   而光义?帝,此时才悠悠缓缓地审判这?位臣属的?忠心:“小公子初初入殿,便大呼小叫说着‘不?可’。不?知道?,是哪里‘不?可’?”   林夜知道?自己被李微言耍了。   李微言要?笑不?笑地看着他,报复他这?几日对誉王世子身份的?调查,此时得意非常。   而众目睽睽之下,林夜面对光义?帝,只?能硬着头皮,继续说道?:“陛下,确实不?可。”   事到如今,不?只?光义?帝,雪荔也在用不?同寻常的?目光窥视林夜:他为何而来,又为何紧张,为何撒谎?   林夜面不?改容,一揖而下:“臣以为,阿雪虽是江湖儿女?,但亦是女?子。世间从无良家女?子跳舞,取悦君臣的?道?理。但是阿雪毕竟是江湖人,不?拘小节,又有求于陛下,陛下给阿雪一个机会?,亦是我主仁善。   “臣左思右想,觉得、觉得……不?妨臣与阿雪一道?舞剑。这?样,既全了君臣情?谊,又不?至于坏了阿雪名声。”   雪荔圆润的?杏眼,轻轻眨了眨:咦,林夜要?陪她舞剑吗? 第65章 人生不过昙之花,惊鸿夜……   癸未年七月七,人?生不过昙之花,惊鸿夜宴只瞥她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·林夜记》   --   雪荔没见过北周的宣明帝,她并?未意识到南周的光义帝脾性有多好——林夜与雪荔共舞剑,这样离谱的事?,光义帝都?应允了。   皇帝应下?此事?后,雪荔便去后堂换衣。   毕竟是舞剑,宫人?要检查他们的衣物,取下?他们身上的利器。这些,雪荔都?可以接受。   雪荔在廊下?灯笼光影中行走时,听到身后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?,既像猫影,又像夜风。她听出了脚步声?属于谁,便并?不惊讶。身后脚步声?撞来,一个少年公子抓住雪荔的手腕。   雪荔回头,看到林夜微汗的鬓角。   幽夜灯笼摇曳的光落在林夜眼睛中,雪荔看得出神。   她看到林夜朝她身边那位领路的宫人?笑一下?,林夜借着袖子遮掩,递过去一块银锭。他一指抵在唇上,冲领路宫人?露出讨好的神色:“给我一刻钟,好不好?”   雪荔看到那宫人?红了脸。   而林夜则抓着雪荔的手腕,将她推入旁边一道槅门后。宫人?在外守着,防止他人?窥探。   雪荔和林夜站在屋中的木门边角墙后,此间漆黑,屋外的灯笼光投来昏昏影子。   也许是为了不让外面的宫人?听到内容,雪荔听到林夜用很?轻的、几乎是气音的声?音唤她:“阿雪。”   雪荔恍惚着,轻轻应了一声?。   她听到他松口气,他笼着她手腕的手指退开,小声?:“得罪了。”   雪荔在黑暗中并?不说话。   五感的强大,情感的恢复,让她感受到林夜的无处不在:他身上的药香,沾了汗的袖摆,湿润的说话气息。   那些气息混成完整的林夜,在幽暗中笼罩着她,吞噬着她的感触。   林夜不知道又说了什么?,雪荔在走神,并?未听清。他生出担忧,轻轻拽了她袖子一下?:“怎么?了?”   雪荔这才回神。   少女的声?音在幽暗中同样轻微,没有汗渍,清凉如霜,是林夜分外熟悉的:“没什么?。刚才走神了。”   林夜便放下?心。   在他看来,她除了与人?打斗时,其?他时刻经常目光涣散,神识飘移。她对尘世间许多事?不感兴趣,与人?说着话的时候,走走神,并?不奇怪。   可是雪荔自己知道这一次的走神,是有些不一样的。   她闻到他无所不知的气息,想到的是他在大殿中面对皇帝的撒谎。   雪荔是在林夜面对皇帝撒谎时,意识到李微言在答应帮她后,又拿她的事?去哄骗林夜,让林夜着急。这没什么?大不了的,雪荔想,林夜应当是很?聪明的,他不应该中李微言那种挑拨离间的计。   偏偏林夜信了。   他不但被?李微言骗了,他还顺着那话,继续撒谎,陪她舞剑。   为什么??   他在想什么?,又在做什么??   雪荔沉默中,发觉林夜用手指轻轻拽一下?她的衣袖。她低头,借着窗外微光看到他袖中露出的一截素白手指。这是林夜的小习惯:他总是悄悄拽她。   林夜好像在笑,湿漉漉的气息擦过她鼻尖,弄得她一阵怪异,身子不自觉紧绷。林夜用气音说:“只要你和我提前练好招式,我摆摆花架子就可以了。”   雪荔:“那换完衣服,我找你练习花架子。”   此时,她的眼睛彻底适应了黑暗,她将林夜看得一清二楚。   他长浓的睫毛上沾着汗水,弯起来的眼睛清如水,眼波像浸在桃花瓣中。他在幽夜中用这种眼神看她,雪荔手指轻轻颤了一下?。   有什么?很?浅的流水波纹,在她的心湖中荡过。   林夜道:“好呀,一会儿来找我。”   他心满意足,好像这就是他来追上她的目的。   雪荔到底没忍住,问他:“怎么?会被?世子骗到?”   林夜怔了一下?,含糊道:“百密一疏嘛,没想到他是大坏蛋。”   雪荔还要发问,林夜又在她袖口拽了一下?。他道:“你把你不能留给内侍的东西给我,我一会儿出去,拿给粱尘他们,让他们替你保存。”   雪荔“嗯”一声?。   她习惯了他的心思细腻,便低头从袖中取出“问雪”,放到他手中。   黑暗中,她可以准确地摸到他手指,但是林夜好像依然?没适应黑暗,看不清她。他一阵乱摸索,雪荔避让了一下?,却?还是被?他手指不小心碰上。   他很慌乱地睁大眼睛,说句“不好意思”,才接过“问雪”。   他催促:“没有了吗?”   雪荔从怀中取出自己那换了牛皮封罩的《雪荔日志》,投到林夜怀中。林夜这一次没有碰到她,他在封皮上抚了一下?,便猜出雪荔交给自己的是什么了。   他眼睛明亮。   林夜笑吟吟,快要压不住他的气音:“我能偷偷看吗?”   雪荔:“无所谓。”   林夜立刻教?训她:“不能随便给人?看。”   雪荔:“我没有随便。”   林夜又在偷偷笑,抱着日志书册,他点头又摇头,面颊白嫩眼波轻柔。   林夜弯着眼睛,十分满足地将她交来的日志收好。雪荔见他并?不是很?在意那把“问雪”,他随意丢入袖袋中就不再管。   雪荔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武器。   林夜顿一下?,擦了一把她的刀鞘,再次随意地丢入袖袋中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林夜嘀咕:“以后给你更好的。”   他们一道听到了外面宫人?刻意放大的声?音:“宋郎君来寻冬君大人?吧?婢女向?宋郎君请安。”   雪荔看到林夜的脸刷地垮下?去。   他瞪了雪荔一眼。   --   林夜走后,宫人?再得一银锭。   宋挽风听到消息,急匆匆赶来,给了宫人?一锭银子,就将雪荔重新推回旁边的槅门后,说要一刻钟时间,请宫人?守门。   宫人?:“……”   宋挽风将雪荔推入槅门后:“你有没有什么?物件,不想交给内侍,需要我帮你保存的?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少有的,她心中涌上一重怪异的情绪。   宋挽风发觉她的沉默,误会了:“怎么?,你不相信我吗?”   雪荔缓缓摇头,她回答:“我此时没有物件,需要你帮我保存。”   宋挽风颔首。   宋挽风又问:“南周皇帝为何让你和小公子舞剑?那位皇帝想做什么??他对你莫非有所求,你为何又愿意?”   雪荔思考一下?。   白离给她下?的毒的事?,她原本谁也不想告诉,因她不信任所有人?。但是那日林夜委屈不已,她为了哄他高兴,便与他分享了那个秘密。而宋挽风……宋挽风并?没有生气也没有不高兴,更不需要她哄。   她没必要告诉宋挽风,自己身上的秘密。   而在雪荔心中,也并?没有什么?“不告诉师兄秘密,便心生愧疚”之类的世俗念头。   雪荔便只清清静静:“你为什么?觉得他有所求?”   宋挽风顿一顿。   他无奈轻笑,叹息一样:“小雪荔,你才下?山没多久,不清楚俗事?约定成俗的一些隐晦暗示。比如说,今日是七夕。”   雪荔茫然?。   宋挽风:“七夕之日,皇帝宴请群臣,观你舞剑……今夜你小心一些,不管行宫中那些侍从侍女,给你递什么?食物什么?水,你都?不要碰。”   说到这里?,宋挽风的交代大约结束。   宋挽风转身要去开门,又忽然?回头,朝向?她的方向?,微微眯了眼,无奈道:“小雪荔,与师兄说话,你都?走神。你这样,让我怎么?放心你跟着和亲团走?”   雪荔蓦地抬头,冰雪一样的眼眸看着宋挽风。   雪荔:“你看得见了?”   宋挽风:“将将适应黑暗,回头便看你又在走神。”   雪荔心中算了下?宋挽风恢复视力的时间,又去算方才林夜在黑暗中碰到她手指时的时间。   雪荔睫毛轻轻颤了下?。   两?者时间是差不多的。   在她的眼中,宋挽风和林夜的武功水平,应该半斤八两?。那他们适应黑暗的时间,应该差得不算太多。那也说明,林夜碰到她手指的时候……   他是故意的。   雪荔轻轻抚了一下?自己的手指,抿抿唇。   --   当夜,金州行宫觥筹交错,大半臣子都?受光义帝宴请,来行宫参与七夕夜宴。   宋挽风与宋太守坐于一处,阿曾、粱尘等和亲团坐于一处,孔、陈、赵三位大将军带着将士们坐于一处,姗姗来迟的叶流疏被?皇帝邀请,坐于王侯应坐的位置上。   是以,叶流疏身边,左边是托腮举箸、等着看戏的誉王世子李微言,右边应是来到金州的小公子林夜。只是念于林夜要去和雪荔一同舞剑,此时并?未落座,叶流疏的右边位置,便是空着的。   叶流疏撩目,望向?高处的光义帝。   冕旒珠帘挡住光义帝的神色,叶流疏无声?地朝着南周皇帝的方向?行一礼:感激陛下?将小公子安排在自己身畔。   叶流疏垂下?眼,手指轻轻抚摸过自己袖中一荷包中藏着的药粉。   那药粉,是她为小公子准备的。只要一粒米般的分量,便足以让一成年男子神智迷离,情与欲相融难消。   若林夜愿意与她正常相见,她并?不愿意这样对待林夜。可惜了,他不愿。而她不会放过他。   如今,叶流疏便要思考,自己怎样趁乱,将那袖中药下?给林夜,又能得到与林夜独处的机会,不惊扰他人?。   许是叶流疏盯着旁侧小公子空置的座位久了,她听到左边传来少年的奚落哑笑声?。   李微言凉凉道:“神女有梦,襄王无情。好惨啊,叶郡主。”   叶流疏回头,望向?李微言。叶流疏微细长的眼眸中,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色:“世子殿下?,脓包会皱吗?”   李微言一顿。   他在烛火下?的眼眸,瞬间如蛇影般,刺向?这位郡主。  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抚摸脸颊,他告诉自己,脸上的伤口绝对不会出问题。他因体?质的缘故,每日都?要为这些伤势费心。他绝不会出纰漏,更不可能被?叶流疏看出来。   李微言弯眸:“叶郡主说谁的脓包?”   叶流疏便盯着他的眼睛,随意笑:“一本医书上的。”   李微言冷目看她,他正要再冷嘲热讽一番,一声?浑厚的编钟敲击声?,将众人?的目光,吸引到席面中央的玉阶高台上。   那是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,离地一丈,浑圆如鼓。人?站在玉台上,每一步走动,都?如同敲撞鼓声?,发出“笃笃”之声?,与下?方的编钟演奏乐相合,为皇帝提供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。   圆形高台四方,斜斜拉着四面纸糊一般的屏风。灯笼火光在夜风瑟瑟中,偶尔打到屏风上,映出枝木交错的光影。   下?方的和亲团中,窦燕托腮而坐,懒懒道:“一个舞剑而已,布置得这样讲究。”   一旁的粱尘自豪道:“这便是我南周的大国气象了。在北周,你们恐怕欣赏不到这样的乐美吧?”   窦燕笑:“小弟弟,正因为你们赏歌舞,玩物丧志,你们才打仗输给北周,要派小公子和亲啊。”   粱尘脸沉下?。   他正要叫嚣,一旁明景兴奋地压低声?音:“别吵别吵,我们要给雪荔和小公子喝彩。一会儿得让他们看看,咱们和亲团有多团结。”   粱尘立刻点头:“就是!”   他看向?阿曾。   阿曾在这时候也不忘戴着斗笠,正在拨弄帘帐躲开夜风。粱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阿曾分明不想玩这种过家家一样幼稚的游戏,却?也不想粱尘一直盯着自己不放。   阿曾仰天:“就是。”   阿曾瞥向?窦燕。   窦燕心不甘情不愿:“……就是。”   四方在此时传来惊呼声?,众人?仰头,便见林夜小公子衣白罩乌,束着高冠马尾,在众人?簇拥下?,慢吞吞地登上高台。他实在心态好,斗笠蒙面,白纱飞扬。   光义帝和李微言道:“小公子性情活泼如斯,与众不同啊。”   李微言神色幽微。   他慢条斯理:“难怪陛下?偏疼小公子。”   叶流疏撩目:疼?疼到送去和亲吗?   四方灯火暗下?,众人?感觉到一道白雾般的光影飘过眼前。一阵茫然?中,只有宋挽风抬眸,望向?高台。而果真,灯烛微光再次亮起时,众人?恍然?:高台四面屏风上,映出两?道影子。   一道秀拔如竹,属于男子;一道瘦薄纤纤,属于女子。   他们在屏风后摘下?了斗笠,屏风外的人?,只能透出屏风观赏剑舞。脚步声?笃笃,如鼓音在台上响起,两?柄秋水剑在少年男女手中相错,编钟声?渐次交替,四面八方一派静谧。   众人?呆呆地看着屏风上的枝木花簇,花飞叶落,两?道人?影英秀交错,剑光砰然?于屏风上时远时近。   台上的光义帝观望下?方人?表情。   众人?看得目不转睛,甚为惊艳。光义帝这才满意。   他是有试探之意,但他亦想彰显南周之雅风。他要看舞剑,自然?不能只是平平无奇的舞剑。原本只是一个雪荔,若再加一个林夜,光义帝便生出了这种“隔屏而观”的主意。   如此看来,效果甚好。   光义帝特意留心一下?叶流疏。   叶流疏看得专注。光义帝目光挪开时,自然?不知叶流疏袖中手发抖,一点点摸向?旁侧属于林夜的酒樽。她动作十分轻微,希望此间所有人?的注意都?在舞剑上,不要注意到自己。   --   高台上,屏风相隔,雪荔和林夜四目相对。   二人?手中剑相抵,秋水剑映照眉心,也照出彼此明眸中的浅浅人?影。秋泓一般的眼波,在方寸之地周旋。四方风声?瑟瑟,如林涛,如夜歌,涌向?高台上的二人?。   高台风大,他们为了舞剑之美,并?未着束袖窄袖,而是按光义帝的建议,宽袖博衣。   --   下?方观看席间,行宫侍女端递茶点时,听到宋挽风极低的一声?笑:“是否有些无趣?”   宋太守紧张:“逆子,别胡闹。”   侍女偷看,见宋挽风手中晃着一根箸子,朝她笑了一笑。侍女被?这位郎君的笑弄得满心砰然?时,见这郎君手中箸子“嗖”一下?飞出,扎向?高台上的屏风。   朝向?这一面的屏风,映着林夜的腰身。   箸子直击屏风。   台上林夜,倏地发现?后方什么?东西极快地戳破屏风,朝他袭来。他一凛之下?旋身而转,一根箸子丢在台上。他旁侧,雪荔的剑光横来。   林夜提剑的手一紧:因他方才的避开,他和雪荔早已排好的剑招断了,他无法再按继续摆花架子了。   雪荔似意外他的意外,出剑动作微慢。   这番变故,落在下?方一众习武者眼中,谁看不清?   粱尘拍桌,大怒:“卑鄙!”   他当即抓过案头一枚刚剥好的栗子,朝高台砸去。这一面屏风,映出雪荔仙子一般飘逸的背影,粱尘的栗子,直刺屏风,逼向?雪荔。   雪荔即刻瞬躲,栗子叮咣砸到脚边,吸引了她原本恹恹的神色。   林夜叹口气。   意外频出,舞剑却?要继续。节奏已乱,不得不真刀实剑。好在他面前的少女是武功高手,并?不会畏惧他的变招。倒是他需要提防她的真实实力,不在其?下?受伤。   下?方观看席间,宋挽风那一方,另一根箸子,朝上丢去。   粱尘手中飞盘扔出。   箸子和飞刃尚未碰到屏风,便当空击中,一道朝屏风后的两?道人?影转向?袭去。   林夜和雪荔各自眯眸,错步躲开时,看到粱尘的飞盘带着内力破开屏风,砸到台面上,在鼓面上戳出一道裂痕。   二人?步伐转快,而下?方,宋挽风和粱尘的相斗,激起了旁侧将士那一方席面上的兴趣。三位大将军交头接耳商量一番,那位陈将军哈笑一声?:“有意思。”   陈将军案前的酒樽,朝玉台屏风丢掷而去。   阿曾手在桌上一拍,桌上那杯酒液摇晃的酒樽,朝半空中泼开,迎向?先前陈将军的酒樽。众人?再听一声?推拉案几声?,赵将军趁阿曾和陈将军相斗、粱尘和宋挽风相斗之隙,将案面上的一枚果子,砸向?屏风。   如此,窦燕也不得不出手:不然?事?后,小公子很?容易找她麻烦。   果子在屏风上砸出果汁,盘子箸子在浆果液中划开细长影子。果汁与屏风上的树枝影子交错,如烟花般绽放,托着屏风后的刀光剑影。   李微言看得目不暇接:“好精彩。”   高处的光义帝目光闪烁,并?不叫停,笑看下?方的各自试探与暗斗。   每个人?都?十分忙碌之时,叶流疏的药,终于下?到了酒樽中。不知一旁的李微言,笑意加深。   --   皇帝不阻拦,席间明争暗斗便愈发激烈,台上剑舞则愈发精彩。   林夜被?那些将士们的试探弄得应付艰难,两?三道试探来自不同的方向?,他要同时避开,不得不使出一招很?久不用的“拂花剑”。他的剑招才变,感觉到下?方气氛凝重,而身前的雪荔似意识到什么?,猛地抓过他的手,在他腕上轻点后,将他朝前一扯。   林夜跌撞,跌向?雪荔。   他闻到清雪一样的气息,脸颊擦过她的脸颊,又被?极轻地推开。   雪荔手中弹指带劲,袭向?四方屏风。   “轰——”   剧烈之声?后,四方屏风纷然?倒地,下?面众人?的暗斗尚在继续,台上的鼓声?已停,林夜和雪荔面对而站,四下?阒寂。   林夜鬓角湿漉,手腕发麻,提剑的手微微发抖,凌乱的眼眸,看向?前方。   雪荔经常看到林夜的宽袖长袍,林夜却?不曾见过雪荔穿这样的仕女一样的服饰。   她的额发被?风吹开,露出眉心的花钿。   她本已美极,冰肌玉骨,圆眸秀鼻,乌发束辫。今夜,侍女们为她梳了高耸的发髻,她站在他面前,腰肢细窄,长袖曳地。夜风袭面,烛火映照,少女罗衣帛带飞扬。   她像是古画中翩然?走出的仕女。   古画仕女提灯,而雪荔提剑。   下?方传来粱尘带头的“好”的喝彩声?,众人?纷纷醒悟,夸赞这方舞剑。而林夜透过湿漉的眼眸,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雪荔。   她阻止了他的出招,帮他避开了那些人?逼迫他的出招。她是看出他力有不逮,还是她看出他的身份有异?   阿雪……   林夜怔然?朝前一步,然?而更多的喝彩声?包围向?他。粱尘怕宋挽风那边再次出手,极速跳上高台,一把搂住林夜。林夜摇晃数步,被?粱尘拽住:“小公子,你舞剑很?好看啊。”   林夜只看着雪荔。   内侍尖锐声?音传来:“陛下?有赏,冬君还不快去谢恩?”   林夜看到雪荔望了他一眼,便被?内侍领下?台,去见光义帝。林夜恍恍惚惚跟着她一道去,他有些忘了光义帝说些什么?,自己又回答了些什么?。他不知道光义帝用什么?理由留下?雪荔说话,而自己又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席面上。   他看不见旁侧的叶流疏望他的古怪眼神,也看不见李微言看戏的表情。   他端坐席面上,眼睛只追随着雪荔。   他呆呆而坐,昏昏中听到光义帝朗声?:“今夜七夕佳节,朕与民同乐,不知礼乐可会民间的曲调?”   林夜低头,看一眼自己桌前的席面,又忍不住抬头,看向?数丈外那与光义帝仰头说着什么?的少女。   从未听过的民间乐声?在耳边悠缓响起,曲调轻快缠绵,应了七夕之景。   没有听过的民间乐声?,与林夜记忆中的另一民间歌谣相重,听得他心浮气躁,心脏砰然?。   火树银花不夜天,觥筹交错饮馔丰厚,乐官的奏乐没有歌只有曲。   林夜听到记忆中,一向?嗓门粗爱吼他的娘亲,偶尔也有温声?细语的柔婉声?音:“郎君骑马与娘子同行一段路,哼着歌儿追随她。”   林夜心脏慌乱,面红耳赤。他端着案上的酒樽,时而抬起,时而放下?。他不知旁边叶流疏的紧张,他透过长浓的睫毛,窥视雪荔的背影。   林夜听到记忆中,爹有时候也来哄他入睡:“他们走过高高的山岚,跑过追不到的月亮。”   旁边有脚步声?过来,粱尘偷偷摸摸地摸到林夜身边,抓他手腕查看他身体?:“方才那般惊险,你没受伤吧?你心脉怎么?跳得这么?乱,中邪了?”   林夜听到记忆中,祖父偶尔喝醉了,会笑呵呵地哼着曲,讲爹娘的故事?:“人?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,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。”   林夜朝粱尘摇头,躲开粱尘要再试他脉搏的手指。夜风又暖又凉,林夜听到心口生花,花绕藤生:“我完了。”   林夜听到记忆中,他跟着祖父寻找战场上的尸骨,把爹娘的尸骨拼在一起,耳边又是那样熟悉的歌谣:“他在唱呀——”   满堂烛辉,光耀人?间。林夜朝粱尘说:“我给你的日志书册呢?”粱尘一边“哦”,一边奇怪:“你到底怎么?了?”   林夜听到记忆中,自己坐在祖父的坟墓边,夜间烧纸声?与鸟兽凄厉啸声?混在一起,死去的家人?化?作风月雨露陪伴他:“月亮弯弯人?情缠绵,郎君日夜在她窗下?徘徊。”   在粱尘翻找日志的时候,林夜目光失焦,喃喃自语:“我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?意思了。我认输了,我愿意等她,愿意等她回头看我。”   林夜听到记忆中,自己在神医的针灸和药浴下?,一步步改名换姓改变容貌,夜中难以忍受辗转反侧发出呻、吟:“杀人?用计皆如意,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。”   粱尘茫然?:“你说什么??”   《雪荔日志》回到林夜手中,林夜摆手让粱尘离开。他自己翻开这个字迹偶尔模糊、内容单薄简单的书册,一页页朝后翻。他并?不是想窥探什么?,他是想留下?什么?。   而林夜想,不爱记日志的雪荔,恐怕很?久都?不会发现?他留在其?中的秘密。   他咬破自己的手指。   耳边乐曲声?婉转缠绵,杀人?用计皆如意啊,比不过娘子一个眼神……   林夜翻开最新的一页,以指点血,写?下?新的日志:   “癸未年七月七,人?生不过昙之花,惊鸿夜宴只瞥她。” 第66章 她会喜欢他的陪伴,喜欢……   满堂欢宴,曲乐婉转。   林夜不吃不喝,只趴伏在小案上,隔着人影重重与灯烛罗列,悄然觑着雪荔。   他安静看她,同时看着自己心间?的昙花生根破土,枝叶繁茂,在幽微暗夜中,灼灼秾华。那样美?的花,伏在他的心房中,他守着心间?的花,怕昙花只有一夜之?华。   烛火偶尔落在林夜的长睫上,照出他眼中几分朦胧的笑意。   他恍然想出,自己先前都在做些什?么,在自欺欺人些什?么呢?   他分明心动。   他分明恋慕。   他怕他守不到花开之?日,怕那昙花天亮即败。但是,他忘了一件事——   雪荔身怀“无心诀”。   “无心诀”下,断情绝爱。她的武功有多高,她与尘世?的情爱缘分便有多浅。她有多不在意身边所?有人所?有事,她便有多不在意他。她既不在意他,那自然也不会懂他的情,问他的心。   无论他做出什?么,无论他有多喜爱,无论他为她做多少?事,她都不会在意。   他不必逃避。   心间?钝痛的同时,带来的是窃喜——他可以表达他的爱意,他可以喜爱她,他可以为她做无数事。   她既不会生情,那么他明明要去和亲却对她生情这件事,就?不会对她造成伤害。   他将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爱意,耐心地等待她——   终有一日,他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后,他可以回到雪荔身边。他不在意她是否喜爱他,是否懂他的心,他只要一直陪在她身边就?好。   雪荔不是想游历天下吗?   他可以陪她。   雪荔不是想寻找“人生值不值得?”的意义吗?   他可以陪她。   不要惊动她,不要打扰她。养花人护花,护花待花开。如今只要耐心地为花浇水,那一生只开一次的花,一定有绽放之?日。到那时,他心中的小娘子会与他同行人间?吗?她会喜欢他的陪伴,喜欢他吗?   趴伏在小方案上的林夜,眼中、唇角,都噙着一丝笑。   他的眼睛望着谁,怎样的情意流连眼中,坐于他旁侧的叶流疏,不可能毫无察觉。叶流疏满心惊疑,顺着林夜的目光,看向远方的雪荔。   那位江湖女侠已经和光义帝说完话?了,大约周围太吵,她有些茫然地站一会儿,左右看看。她的目光还没有看到这边的小公?子,身侧便又有宋挽风去拉她说话?。   叶流疏看到自己身旁的林夜动了。   叶流疏看到林夜端起了那杯加了料的酒樽。   叶流疏的心提到嗓子眼,登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。这让她顾不得?贵女礼数,她伸手拦一下林夜:“小公?子,我有话?……”   林夜的锦缎云衫流云一般,从?旁擦过?。他淡笑:“稍后再说。”   然而没有稍后,林夜直接走向了宋挽风。   --   宋挽风正将雪荔拉到角落里,看雪荔有没有在方才?的争斗中受伤。   宋挽风滔滔不绝,雪荔的目光渐渐飘移,感觉有些饥渴。她走神的时候,听到宋挽风无奈地咳嗽一声,雪荔抬头看向师兄,旁侧却另有一把清泉一样的少?年声加入:“阿雪,累了吧?”   宋挽风垂着眼,看到雪荔没有焦距的目眼眸,在听到林夜声音后,轻轻地闪了一下。   他静静看她。   她的情绪永远少?于他人,所?以她类似于他人的情绪哪怕再浅淡,都让宋挽风心中揪起,生出不快。   雪荔回头:“林夜。”   自然是林夜。   林夜自然非常地把自己的酒樽递给了雪荔,在宋挽风微敛的凝视下,他快速将酒樽中水喂给雪荔。林夜笑吟吟:“一整夜没吃没喝,还要听人训话?,累了吧?”   雪荔被他喂水,怔一下后,就?着他的手,咽下酒樽中的清液:“不累。”   宋挽风眉心微蹙,如何看不出来,雪荔这般淡然,显然是平时就?被林夜这样对待,雪荔并不提防林夜。   林夜:“那就?是烦。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:“哎呀,可怜的阿雪,快喝点水吃点东西?吧。烦恼都跑开,可别缠着阿雪了啊。”   他说话?俏皮有趣,调子抑扬顿挫,雪荔眼波如雨,似想笑,却也没笑。但雪荔这样的眼神,已然让宋挽风警觉。   在宋挽风看向林夜时,林夜朝他弯眸一笑。   小公?子琉璃般清透的眼中看不出挑衅,但林夜确实在挑衅宋挽风。   宋挽风慢吞吞:“小雪荔,不要相信陌生人。忘了我教你的了吗?”   林夜笑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。阿雪,这话?是我现在要教你的。”   雪荔左看看,右看看。她默然离开,回到席间?去喝酒液,吃糕点。她不理会他们任何一人。   宋挽风和林夜:“……”   二人追上雪荔。   --   另一边,叶流疏看到酒樽中酒液,被林夜喂给雪荔喝。她悚然一惊,猛地起身,生怕那药带出什么糟糕的情况。   叶流疏起身间?,撞翻桌案上的细颈酒壶。酒壶骨碌碌滚地,酒液漫然流地,弄湿她的郁金色裙裾尾摆。叶流疏犹豫一下,仍决定离席。然而就?在这档口,旁边伸来一只懒洋洋的手,将她拽拉回去,重新跌在席间?软垫上。   伸来的少?年手指枯瘦,没有多少?力度。但叶流疏本身便是柔弱女子,被人一扯之?下,竟真的被拽回了原处。   叶流疏眼睁睁看着那杯酒好像要被雪荔喝完了,她心慌意乱,转头,美?目中蕴出怒火,瞪向身旁人。平时轻柔婉约的声音,此?时冰冷锋锐:“世?子殿下这是什?么意思?”   李微言托腮,烛火照在他眼中,几分妖冶诡谲。   李微言眼中既映着身畔的发怒佳人,又映着远方听到动静、朝这边走来的几位侍女。   李微言似笑非笑:“别去啊。这会儿过?去了,反而引人怀疑。郡主怎么方寸大乱了?”   是了。   叶流疏盯着李微言的眼睛,慢慢冷静下来。   那杯有问题的酒已经空了,她此?时过?去,雪荔若是出事,众人很容易怀疑到她身上。而只要雪荔在席间?多转一转,多吃几样食物,日后,酒液出问题的可能,便不会被人第一时间?查出。   换言之?,她还有时间?补救。   错误已经发生,她起码要让这个错误,完成一样她的目的。   叶流疏眉目舒展,重新露出浅笑,轻声细语:“妾身听不懂世?子殿下在说什?么。”   李微言晃着空杯子,慢悠悠:“夜宴最乱的时候,便最方便人动手脚,对不对?掺了药的酒液中,会让谁方寸顿失呢?我手中捏着这个把柄,是不是应该要求些什?么,才?合乎常理,让郡主更为放心呢?”   叶流疏的心,渐渐沉下。   她听懂了李微言的暗语。   她透过?少?年郎那张丑陋的面?孔,看入他琥珀石一样的眼睛中。而她又透过?那样漂亮的眼睛,看到了他的劣迹斑斑,脏污魂魄。那魂魄露出狰狞恶意的笑,朝着她耀武扬威。   事情已经发生,叶流疏越来越清醒。   叶流疏唇角浮起一丝笑。   她余光同样看到了侍女们朝自己走来,恐怕侍女们看到了那洒了酒液的酒壶,要来替换。   叶流疏抓紧这片刻时间?,倾身凑近李微言。二人距离渐近,李微言呼吸微顿,看这位明丽之?际的女郎俯下身,贴到他耳边:“你不也有把柄捏在我手中吗,世?子?”   女子轻柔的呼吸带着酒香,迷人心神,吞人骨血。   李微言握着酒樽的手微用力,手背上青筋浮动。   叶流疏垂眸,与李微言自下而上仰起的眼睛对视。叶流疏浅笑:“北郊林救南周皇帝那日,林中两道不同的笛声先后响起。当日受到影响的人,有冬君大人,有你们陛下,有小公?子……但是,还有你啊。”   “还有你啊”这几个字,如蛇一般,钻入李微言耳中,让他身子绷起。   叶流疏呼吸贴耳:“你到底是何人呢,小世?子?”   叶流疏:“你留下的破绽,此?时若是说破,是否会影响你坐在此?间?、想要达成的目的呢?我从?未将这些话?告知皇帝陛下,小世?子想要我现在去说吗?”   叶流疏起身。   旁侧少?年的手,再次伸来,将她拉回座位。   侍女在此?时赶到,屈膝行礼,惊讶地看着世?子搭在郡主腕间?的手,忙挪开目光,不让自己多看:“郡主,酒液洒了,婢子来换酒。”   叶流疏柔声:“多谢。”   叶流疏:“我与世?子在开玩笑,世?子恼了,是不是?”   侍女们低头,耳朵却伸长,心中嘀咕:叶郡主不是要和小公?子成亲的吗,为何此?时与这位世?子殿下混在一起?   叶流疏的美?丽面?孔,迎着李微言的粗陋面?容。   李微言脸黑如盖。他看起来十分不情愿,但他到底收回了手。   李微言:“扯平了。”   叶流疏立刻:“是。世?子今夜什?么都没看见,我那日也什?么都不曾看见。”   李微言冷笑一声,却撩目,若有所?思地瞥她一眼后,别开目光,继续看戏。   今夜七夕戏码已经如此?充足,他伸长脖子等待雪荔那方出错,叶流疏紧张地怕雪荔那方出事。但一直到筵席散退,雪荔和宋挽风走出行宫,他们想看的、怕看的戏码,都没有发生。   叶流疏既松口气,又满心困惑:那据说一粒米般厚的药粉,就?能让人情不自禁。怎么在雪荔身上没有发挥效果?   她的药不灵了,或是那药无法作用女子?   无论如何,这……总是好事一件。   只是可惜,过?了今夜,她很难找出借口再去寻林夜了。林夜根本不愿和她私下相处,她又不是看不出。她日后,该怎么办呢?   叶流疏咬唇,而李微言看她烦恼的目光,不知想了些什?么,少?年郎眉目流转,重新噗嗤笑出声。   他坐等新的热闹。   --   那药,其实是发挥了作用的。   或者说,幸好那药是被雪荔所?喝。而雪荔,又是一个武功足够高的人。   她在席间?,便感受到了异常。可她情绪本就?比旁人浅,玉龙多年改造她的身体,会让任何药物进入她的身体,效果都要比旁人差一些。   也许常人辗转反侧,心脏砰跳,情迷意乱。可在雪荔身上,她只是脸热一些,气短一些,头脑昏沉一些。   雪荔晃了好几次脑袋。   此?时,宋挽风已经将林夜再次赶走。而那少?年这一次倒好打发,笑一声后便走了。宋挽风与雪荔坐在席间?,一边思考林夜的异常时,一边观察身旁的雪荔:“哪里不舒服?是不喜欢这里吗?”   雪荔茫然。   她仰头看宋挽风,依然不懂自己怎么了。她贫瘠的人生经验,让她想到了曾经有一次,她昏昏沉沉了好几日。那时,她已经想到死后埋到哪里,林夜却说,她只是染了风寒。   想到这里,雪荔心中难免有些遗憾。   若是那时候就?死了,多好……   但她又随之?怔忡,心想若那时候就?死了,日后她便不会饮到林夜的血,不会生出感情,不会感受到玉龙对自己的不同,不会拥有这么多朋友……   宋挽风更担心了,伸手在她眼前晃:“小雪荔?”   雪荔的眼睛,染着一重水,随着他的手指,晃来晃去。   宋挽风一怔,心间?生漪,看她的眼神变得?幽黑深邃……而雪荔揉着她的头,小声:“我可能得?风寒了。”   她的声音沙哑,透着少?女不为人知的憨态。   宋挽风眼神微变,瞬间?抬扇,挡住一旁宋太守与其他人,对雪荔的窥探。宋挽风弯下身,脸埋到自己的铁扇下,迎着雪荔皎白微红的脸颊,湿润的眼睛。   他有些恍惚。   他此?时看着她,目光却穿越席间?的乖巧女孩,看到了更遥远的过?往。   他看到大雪纷飞,看到竹帘生烟,看到玉龙坐在帘后,雪荔跪在帘外。雪荔生了病,玉龙却不让她吃药。他端药走过?帘帐,低头看向玉龙睫毛上的霜雪,想问玉龙,何时可以让师妹不再淋雪。他和玉龙争执,他质问玉龙……   雪荔哑声:“宋挽风?”   她握住他的手指。   宋挽风心如刀割之?时,感觉到她的手指也在发烫。   他低头观察她片刻,心不在焉地温声笑,敛去眼中神色:“看起来是发烧了,嗯,咱们回府吧。”   雪荔神智有些迷糊:“回家吗?”   宋挽风顿一顿。   家?   他轻轻笑一声,那笑容既悲凉,又温柔,还带着许多怅然与决然之?色。他温声哄她:“嗯,回家。”   ——总有一天,他会带她回家。   --   当夜后半夜,淋淋下了一场雨。   雪荔在自己的客房中打坐。   雨敲屋檐,沙声如竹。她喝了药,却依然心中慌然,不知自己想要什?么。她的情感不如旁人强烈,她从?未有过?这种感觉,这种感觉十分折磨她——   就?好像,被蚂蚁咬噬。   咬噬并不疼,但是密密麻麻的蚂蚁,不停地咬,不停地爬。她想做什?么都做不成,总受到这磨人的影响。   雪荔些微心烦。   她此?前从?不知何谓心烦,可她今夜失眠了整整一夜。她尝试用内力压下这种反应,然而始终不如意。   到了天亮,雪荔站在窗前,望着雨丝缠绵,天地生雾。   思来想去,她想到了一种可能。   也许这不是病,而是白离弄在她身上的毒素,在她还没有得?到神医研制的解药前,就?要发作了。   这一次,她可能真的要死了。   想一想,雪荔为之?雀跃,她快速撑着一把伞出门:她要去找朋友们告别。   林夜知道她的身体问题,她要去找林夜商量。她还想问问林夜,他愿意埋她吗?如果她要死了,陪不了他去和亲,他还救她师父吗? 第67章 “什么‘亲’?是我知道……   雨水绵绸,烟雾如织。   雪荔去亲王府邸寻找林夜,得知一大清早,林夜就带着一众人去城东区煮粥赈济了。   金州虽炎热,但刚下?一场雨,远近皆无灾情。林夜这粥赈,倒是来得莫名其妙。雪荔想,他要么是别?有目的,另怀心思;要么,是为了那位光义帝的好名声,才趁着过节第?二日,忙不迭地?为皇帝笼络民意。   无论林夜是哪个目的,雪荔都不是很关心——她自己尚面颊温热,心跳不宁呢。   天降薄雨,路径模糊,但这对雪荔这样的习武者并不太困难。半个时辰后,雪荔便到了城东区,看?这里搭了雨棚,浩荡近十里。   虽是大雨,却不影响人流。原来金州的乞儿、流民、穷困者并不算少?。   前来领粥的人太多,雨水滴滴答答敲搭屋棚。雪荔站在人群后,一时看?不到和亲团的人。那些人,多半是被?人流吞没了。雪荔便朝人群中走去。   有人趔趄推搡,不满地?回?头想叱骂,见白裳少?女端然执伞。   雪荔衣容简洁而仪姿如剑,乌发只用一根鹅黄发带缠束,曳在腰后。随她的行走,发扬绦飞,衣摆托身,甚是飘逸。有人不小心挤过来,她手中伞微抬。伞面轻轻一晃,将人格挡开?,伞下?的秀色眉目,得以窥见一角。   有人看?呆。   雪荔平静地?走过。   雪荔没关注这些。她在嘈杂声音中辩听到“小公子”,一路走下?去,雪荔听到了关于林夜的许多话——   “天不亮,小公子就来搭粥棚了。我爷爷刚过来的时候,说那小公子和他的侍卫一起在搭梯子干活。”   “上?午的时候,几位将军带着兵马来这里转悠了一番。不知道那小公子怎么和人说的,那些士兵也留下?来,帮着一起干活了。喏,他们在那边呢。”   “小公子人好心善,一开?口?就是笑。哎哟,笑得老婆婆我,心里暖烘烘。这么好的小公子,不知道会娶谁家好女郎。”   “嘘!这话也不兴说。小公子是要去和亲的。”   “我听说,宣明帝膝下?的几位公主,都是收养的,根本没有皇室血脉?”   雪荔一路走,一路听。   她沿着施粥棚从左走到右。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之前见过了林夜,短短一上?午,林夜就做了这么多好事。更想不到,她转悠了这么久,都没见到人。   “雪荔!”一道笑吟吟的少?女声从旁侧蹦跳过来,热情地?要给雪荔一个拥抱。   雪荔眼疾手快地?躲掉,没被?人抱住,但被?人抓住了手腕。跑来的明景依然鲜妍,朝气满满。   少?女稚气的眉眼中闪着泠泠笑意,耳下?的银坠子晃打双颊,银光闪烁。她提裙冲来,像一阵风。这是一个和雪荔完全不同的少?女,却凭借她的迟钝和快乐,比谁都快地?进?入雪荔世界中。   雪荔眨眼:“明景。”   明景立刻快乐应道:“哎!”   雪荔扶腰带,想取礼物?。但她偏头,一时没想到她没带小泥人,怎么给朋友送礼。明景则没注意到,只乐呵呵:“我忙了一上?午,刚才听到领粥的人说,有一个‘仙女一样的小妹妹’。”   明景望着雪荔,还是手痒,她快速地?伸手,在雪荔脸上?轻轻捏了一下?。   雪荔眸子微晃,如秋水流波。   明景因雪荔没躲,而陶醉无比:“好软啊。武功这么高?的人,脸却这么软……咳咳,我是说,世上?好看?的美人多了去了,但是说‘仙女’,我第?一个想到你。”   明景很是羡慕:“你这几日在太守府,是不是住得很好?你不知道我有多惨。”   她妙盈盈的眼睛等着雪荔追问,雪荔没有追问的意思。明景毫不尴尬,迅速接着说:“小公子天天拉着我们东奔西跑。今天给某个村子修房屋,明日去找山上?猎人谈话,后天找誉王世子府上?仆从的七大姑八大姨打牌……”   雪荔:“哦,你们在查东西啊。”   明景愣住。   她和雪荔四目相对,懵然小声:“我们在查什么?”   雪荔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,原来你不知道你们在查什么。”   明景:“……我现在知道了。”   明景追问:“他在带着我们查什么?”   雪荔不说话,她本就是安静的人,方?才说错话,此时更不会开?口?了。明景抓着她的手晃,哀求不住。雪荔垂眸,思考该如何摆脱她。   按照世间约定成俗的道理,她似乎不应该对朋友出手。   一道甜腻的女声含笑响起:“明景,你又偷懒了。”   一个梳着斜髻的明艳美人越过人群,袅袅奔来。雪荔抬头,那女子是窦燕。窦燕原本眉目噙笑,觉得明景这个异族小公主偷懒得很好玩,却不妨走出来,遇到了雪荔。   窦燕眼中的笑,如霜一般冻住。她的脚步停下?,不知该近该退。   雪荔:“你此时应该在对比‘秦月夜’中人员和失踪江湖人的名额。”   窦燕讨巧道:“小姑奶奶,打两份工,谁也不能得罪,我很辛苦的,好不好?”   她说完,见雪荔没有发怒征兆,仍是寂静安然的。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?她毫不留情地?杀掉自己姐姐,可她又平静接受自己活着,身上从无一丝杀气。   雪荔为什么留着她?雪荔不怕她报仇吗?   窦燕恍神一瞬,手中不停,将那哭丧着脸的明景拽过去。她不欲和雪荔说太多私密话,便简单直白地?结束了话题:“小公子一刻钟前就离开?这里,往南边去了。”   雪荔并不言语。   窦燕则以为她不信,自嘲:“他多智近妖,筹谋极多。有什么事,他也不会跟我们直说。”   ——在襄州城中,林夜分?明被?雪荔绑走,日后却出现在了金州。窦燕便知道,那位小公子一举一动?,皆有暗招。   雪荔:“多谢。”   窦燕背影僵一下?。   雨水敲打草棚,她手上?抓着明景。明景感觉到手背被?抓得痛,窦燕握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。而窦燕垂着眼,紧绷着双颊,眼中神色被?烟雨罩得十分?迷离。   半晌,窦燕强忍着,朝雪荔嫣然一笑:“大人,你我之间,不必言谢。”   明景若有所思地?抬头看?窦燕一眼,凑过去朝窦燕笑嘻嘻:“窦燕姐姐,你和雪荔不对付吗?你们有秘密吗,告诉我好不好?我的秘密你都知道,你也不要瞒我啊。”   窦燕被?缠得不耐:“哎呀,你好烦。”   雪荔看?着两个女子打闹着离开?,心中宁静间,也有微弱的羡慕之意。那羡慕却很淡,她很快收回?目光。   --   雪荔按照窦燕新的指路找人,离开?赈粥地?方?一里地?。雨地?泥泞,天地?大雾,她已经?有些懒怠,不想一转眼,她在一个巷口?,真的看?到了一个偷偷摸摸的背影。   雨天出门人少?。   那公子却仍怕人发现一般,伏在巷口?墙角观察许久,飞快地?闪身进?去。杏黄衣摆一擦,一簇湿淋淋的果子从墙头砸落,“咚”地?坠在巷口?地?上?。   一道魅影掠入了长巷。   林夜正观察周遭情形,判断有没有人跟踪。忽有一指,从后戳在他肩头。   林夜身如电旋,手掌如劈朝后斜去,同时另一手中三根银针已然捏起。身后人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,也可能是撑着伞不方?便,“咚”一声,林夜将人扣下?,银针抵到了来人的细颈旁。   黑伞骨碌碌滚到巷中,溅起了一点水花。 奇!书! 网!w!w!w !.!q!i !s! h !u !9!9!.!c!o!m   林夜反身时便察觉异常,碰上?少?女乌黑清淡的眼神,他强行停在她颈前。因强行中断,林夜手背青筋微跳,激得他捏针的手指隐隐发白。   雨水落在林夜睫毛上?,他诧异低头:“阿雪?怎么会是你?”   墙壁湿滑,花叶簌簌,雪荔被?他半拥。   他俯身这一刻,一手握她手臂一手压她脖颈。他的气息朝她卷来,她一瞬间头晕目热。昨夜那整宿让她紊乱不宁的感觉,像冲破囹圄般,破牢而出,朝林夜扑去。   雪荔的睫毛颤抖,眼中雾濛濛。   林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,但他如今看?到她,是何其欢喜。他眉目中蕴起笑意,快速收了自己的自卫手段,拉着她手臂上?下?打量她:“我没弄伤你吧?”   林夜眼波一转,开?始习惯性地?哄人:“我怎么会弄伤你呢,你可比我厉害多了。刚才我出手时,你怎么不躲啊?是不是怕我收不住力会受伤,你才想硬吃我一掌?那怎么行?”   他变戏法?一样,板着脸装老成:“以后不许这样。不然、不然,我会生气。”   他冲她笑。   雪荔被?他笑得,更是头晕。   她心跳更乱,被?他从墙角扯出去时,他快速收手,她失了他,竟然趔趄了一下?。林夜惊愕,伸手再扶。   他终于发现她的懵然了,伸手摸她额头:“这么烫,怎么了?”   雪荔盯着他一开?一合的唇,轻轻抿唇。   她是个惯常忍耐、习惯忍耐的人。   她原本找他,是想说自己的病。可是眼下?看?到他,她又如坠迷梦,糊涂中忘记了自己的病,按照本能回?答:“我没事。你怎么了?”   林夜眼眸轻轻飘了一下?。   他朝人烟罕至的巷外瞥了一眼。许是雨水吧,雨水落在他眼中,流出一重稀薄的玉磨成水一样的光泽。他漫不经?心地?弯腰,捡起被?雪荔丢开?的那把伞,撑在她头上?。   他又照平时习惯的那样,从袖中取出帕子为她擦脸上?的雨水。   雪荔如被?什么激一下?,瞬间反握住他手腕。   手指碰触,林夜一愣。   雪荔也愣住了。   她快速收手,低下?头,往旁侧挪开?一步,喃声:“你别?靠近我。”   林夜沉默一瞬,心间像被?针扎一般,痛意不强,却绵密。想他昨日才明白自己心慕她,今日便被?她躲避。半晌后,林夜弯起眼睛笑,随意找借口?:“我看?你淋湿了,给你擦水嘛。”   雪荔低着头,捂着自己心脏。   林夜看?一下?手中微湿的帕子。他以为她看?不到,便兀自扮了个鬼脸,笑嘻嘻地?把帕子收回?去:“哎呀,我的帕子也湿了。”   而雪荔垂下?的眼眸,恰恰看?到了地?上?小水洼,倒映着小小的少?年影子。   少?年小小,长入心中。   她清晰地?看?到了他的眉飞色舞,她因此而更为恍惚。少?女心中沉沉,觉得自己的病情好是严重。她睫毛下?的眼珠,微微泛上?红丝。   雪荔按着自己手腕,听着自己的脉搏,轻声开?口?;“林夜,我……”   她声音太低,被?雨水盖住。而林夜凑过来的声音,在她耳边清亮:“嘘。阿雪,你愿意和我去一个地?方?吗?”   雪荔抬头。   他用手背来给她擦脸颊上?的雨水,眼眸的挣扎之色淡去后,少?年的眼波如暖玉一般熨着她又冷又热的肌肤:“不要问,不要想,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。我只能说,我今日跑到这里,本就是想一人独去那个地?方?。没想到你会来……”   他无奈笑,眼流柔波。   他深吸几口?气,才说: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?”   雪荔:“……嗯。”   --   林夜这一路,当真走得偷偷摸摸,一直怕人跟踪。他先前独身时,需要自己聆听声音,少?不得动?用内力,骨血中便泛起钻心一样的痛意。而如今雪荔来了,就好了,雪荔武功胜过他,轻轻松松就能告诉他,哪里没有人,哪里的人少?,背后追踪者是不是被?引走了。   跟踪林夜的人,似乎很多。   他身上?的谜团越来越清晰,快要藏不住了。   然雪荔谨遵约定,他不说,她不问。她并不在乎他是谁,她此时唯一多想的,大约只是自己要死了。   自从碰到他,他身上?的清雅熏香扮着药香,一股脑往她鼻尖钻,让她心尖发痒发麻。这种感觉,比之前的蚂蚁啃噬还要强烈得多,雪荔再是能忍,也到底眸子微湿,出了些汗。   二人一前一后,躲人并奔行,她无意中碰到他的手。如有凉意沁心来,她怔一怔,便不想松开?了。   林夜靠在巷头用一个小孩引走摊贩,回?头松气:“人走了,我们继续……”   他目光,落在雪荔抓住他手腕的手指上?。   雪荔面颊微红,眼睫闪烁。遇到不愿面对的事,她干脆扭头不面对。而她抓着他的手,仍不肯松开?。   林夜满心狐疑。   今日的雪荔,好奇怪。然而她本就是一个奇怪的人,她要和他、和他……少?年眼神飘忽一下?,镇定地?手腕一翻,握住她手。   他手指微微颤抖,雪荔愣愣低头。   林夜别?过脸,小声解释:“怕坏人太多,怕我们走散了。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?”   雪荔:“……嗯。”   她靠向他。   两个少?年路过一处秦楼楚馆,正好看?到一个醉醺醺的郎君搂着衣饰单薄的小娘子,摇摇晃晃地?走出。那郎君抱着佳人,调戏间,扭头就在美人的唇上?亲了一口?。   林夜立刻将伞朝下?一罩:“别?看?,别?听。”   他紧挨雪荔,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。   蚂蚁噬心的感觉再次涌上?,雪荔被?他晃得心头如荡秋千。恍恍惚惚间,她想着意外看?到的那一幕,唇抿得更紧。   --   最终,林夜和雪荔翻墙,进?了一处有些旧的宅院。翻墙前,二人丢了伞。   这宅院好似空了很久,只有三四个老仆看?守着院子,再无旁的生气。院中草已经?长得半人高?,仆人拔了东院的草,西院的藤蔓又快将屋子埋没。   雨水叮叮咣咣地?落在墙角的水缸中,雪荔被?林夜拉着走过时,看?到一只青蛙从水缸中跳出。   他拉着她过一道月洞门,上?方?忽然有一重网,朝两人身上?罩来。而林夜好像早就知道,他袖中一物?朝上?刺出,锋锐寒光与那网的一角碰触,那网编重新收了回?去。   雪荔仰头,什么也没看?见,想到这是一道机关。   雪荔看?向那被?林夜用来刺网的物?件——她的“问雪”。   他还没还她呢。   林夜碰上?她眼神,就知道她在想什么。他眼珠飘开?,如同没看?见她的神色,心安理得地?将那把匕首重新收了回?去。   雪荔:“啊。”   林夜:“啊什么啊,小点声,别?让那老仆听到声音了。”   他们走过长廊墙根,飞翘檐角不知为何会有一口?水桶。在他们走过时,那水桶朝下?跌落。而同样在雪荔出手前,林夜如有先知,脚朝上?一踢,就将水桶重新踢回?了廊檐上?。   雪荔:“哎。”   林夜:“哎什么哎,多脏啊,那木桶是漏的,浇我们一头水。”   雪荔仰头,看?着那只水桶:不像是精密机关,倒像是有人曾经?在屋顶玩耍,那人走后,把木桶丢在屋檐上?。长年累月过去,玩耍的人离开?太久,已经?忘了檐上?的水桶。   这处宅院,不算太大,却五脏俱全。一路奔跑,亭台池榭,假山碧湖,分?样不少?。   天地?万物?皆相通,雨如雾如烟,它们化成相似的风,包裹着二人。在奔跑中,雪荔渐渐感觉到不那样燥热难受,她眉目微微舒展开?。   “到了。”林夜带着她,进?了一偏静院子。   进?去后,雪荔无意中侧头,看?到林夜静白的侧脸,幽寂的眼眸。这是与平时不同的他。雪荔迟钝一下?,见林夜振振衣容,整理一下?被?雨水冲刷凌乱的衣摆和发冠,这才朝院中走去。   这个院子和其他院子不同。其他院子有榭有廊,此间只有一间厢房。林夜推开?厢房的门,雪荔本要跟进?去,他回?头看?她,神色有点犹豫。   林夜低声:“阿雪,你在外面等着。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她走远些,靠着墙根而站。林夜站在十步开?外,侧头望她片刻。他到底没再说什么,推开?那扇厢房门,进?屋去了。   这其实?是一间祠堂。   一间很小的、灵牌摆得密密麻麻的“林氏”祠堂。   林家原本故居蜀地?,在满门只剩照夜一人后,照夜身在哪里,哪里便是故居。十四岁的时候,照夜兵到金州。自此,金州成了南周的领土。而照夜在金州买了宅子,把祖宗们的灵牌全都迁搬过来,做个念想。   重回?故地?,林夜本是不想回?来这里的,省得被?人看?破,怀疑身份,百般试探。   但是,他还是回?来了一趟。   林夜站在潮湿而遍是尘埃的祠堂正中央,首当其冲的,便是“林照夜”的牌位。他被?这里的泥土味呛得难受,怕外面的雪荔听到,勉力忍着喉间的咳意。   这番忍耐,让林夜脸色苍白,眼眸湿润。   林夜莞尔:“真是的。不想见我就不见呗,你们还用尘土呛我一鼻子,有点过分?了啊。”   林夜席地?而坐,仰头看?着那些牌位。   他懒洋洋道:“不好意思啊,爹娘、祖父、还有各位祖宗们,我现在身价太贵了,飞黄腾达,你们八辈子都赶不上?。我百忙之中回?来看?你们一眼呢,你们就不要要求太多了。什么纸钱都是没有的,咱们意思意思得了。”   坐在地?上?的少?年郎,脸颊柔白,睫长目清,神态一派闲然慵懒。   他一边笑一边说话,语气是平时那类轻松随意、满口?胡诌的样子。想来若是爹娘看?见了,跳出来又想追打他。他都能想得出那二老的语气——   “人家都说,三岁看?老。你三岁时,就这副没骨头的样子。我看?你三十岁,也软塌塌像泥一样,站不直!”   “我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不听话的小孩啊?”   林夜想着想着,笑出声:“咱们就委屈一下?,凑合着过呗。”   回?应他的,是满堂寂静,满园风雨。   林夜的眼睛一点点低下?去。   他垂首,看?着自己的衣摆,鞋履。他看?到自己因方?才动?用轻功、而不自觉痉挛的手指,又看?到自己鞋履上?擦不干净的泥土。遍地?是风雨,他再是小心,踏进?这里,也沾染了一身泥污。   而那有什么关系?   他早已不当林照夜了。   林夜低头笑:“实?在不好意思。我现在的新身份,让我没办法?认你们。左右你们等了这么多年,应该也不着急了,就再多等等呗。   “哦,其实?也没必要等。一个个都死了那么多年了,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吧?这运气真好,转世投胎没几年,就能看?到南北一统,夙愿了却哦。”   林夜手指自己:“全靠我。”   他抬起头。   他望着密密麻麻的灵牌,眼中浮着碎玉流光一样的笑意。笑意沾着水雾,更加剔透欲滴:“娘,你不是总担心没了林家,我就养不活自己吗?你看?,我现在混得多好。我攀上?了一群大人物?,不是公主就是将军的,还有建业的大世家呢。   “爹,你不是一直想去汴京,看?什么十景吗?我很快就会到那里,会替你看?的。   “祖父,你就别?总盯着北边唉声叹气了。我的兵都打出大散关了,原本都要打到长安了,但是运气不好,出了点小问题。没关系,我这次回?金州,就是来解决这个小问题的。”   林夜笑眯眯,如数家珍。在他口?中,他没有不如意,他样样心想事成。   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到,在天之灵,会不会识破他的谎言。   南周对照夜将军有太多赞誉,太多期望。而对于林夜来说,他最初想的,只是让林氏满门安心,让祖父、爹娘他们,不要带着遗憾,始终北望而不得。   他会解决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中遗留的问题。   他会统一大周南北。   他还会剑指霍丘,让霍丘的阴谋不能得逞。   而在这一切之后——   林夜握住自己痉挛得生痛的手指,低声:“我有了喜欢的人。她去哪里,我跟着她去哪里。我不会让人惊动?她,我等她自己愿意。你们若真有在天之灵,就保佑她,好不好?   “让风雪终有散,春山赴雪明。”   林夜走出祠堂,见到雪荔坐在廊下?,衣曳如云片。   黄昏了,雨水淅淅沥沥在檐下?流成小溪,他默然走过去,坐在她身旁。   雪荔慢慢说:“你是不是心情不好?”   林夜本想一笑带过,但他此时有些累,他便沉默半晌:“……嗯。”   雪荔缓缓的:“哦。”   林夜却低声:“阿雪,你到底怎么了?”   雪荔不吭气。   林夜没有平日嬉皮笑脸的心思。他朝旁边微斜,靠在斑驳淋水的廊柱上?,手指揉自己的眉心,恹恹不快:“阿雪,我好累。你别?让我猜了,我此时不想猜——你告诉我,好不好?”   雪荔侧头,看?向他。   少?年公子歪靠着廊柱,伶仃,病弱。他此时不是骄傲明耀的小孔雀,少?年郎眼睛微闭面无血色的样子,像一段惨白月光。他很少?有这种时候。   廊上?溅水,滴答如花。雪荔的手指,轻轻覆到他搭在廊头的手指上?。   他手指动?了一动?,没躲。   雪荔的声音,在风雨中,润物?细无声:“我原本以为我病了,快要死了。我来找你告别?。”   他遮眼睛的手指微跳。   先是慌,再是怔。她这么说,自然是因为,她发现她弄错了。   雪荔并不看?他,她仰头看?着廊外的风雨,手指依然搭在他手上?。她另一手,比划一下?:“我见了你后,病情好像缓解,又好像更严重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我不懂。”   冰凉雨水打在少?女的睫毛上?,为她燥热的心,添一分?凉意。   雪荔在看?廊下?密密的雨线:“我想要亲你。这就是我的病。我大概吃了不合适的东西,我一直在找原因。方?才见那一对从青楼里出来的情人时,我才明白。”   林夜轻声:“什么‘亲’?是我知道的那样吗?”   雪荔大约并不是很明白,她一直在仰头看?雨,没有回?答。   而少?年的气息从旁侧贴来,在她脸颊上?轻轻碰一下?:“是这样吗?” 第68章 我可以,咳咳……就是………   少年的靠近只一刹,下一刹便快速后退。这像是,一只蝴蝶栖过树枝,一只蜻蜓点水而过,一片浮萍从水中被风吹走。   风连连,雨潇潇。   刹那间,风消雨住,天地失声。   雪荔坐在凉雨风廊下,感受着脸颊的凉意?和?热意?,紧随而至。今日是数日来少有的凉爽天气,她本因这天气,而症状好了些。再让她吹吹冷风,雪荔相信,自己?完全能压下去心头那股燥意?。   然而,然而——   林夜倾身靠近,唇在她脸上轻轻一点,又?重新退开?。   好一阵子?,雪荔呆呆地坐在廊口?。她迟钝地伸手捂住自己?的脸,感觉手掌好像摸到了那点气息。当她转头看?向身侧时?,她的心跳,重新变得凌乱起来。   神?色恹而苍白的少年公子?,就靠着廊柱,在观察她。   他方才还?脸白得像随时?要晕过去,此时?脸颊却像染了胭脂,双眸也亮得不行。   林夜本是狐疑而迷惘,带着一种开?玩笑的心试探她。在雪荔捂脸转头,静谧的眼睛微低,目光落到他脸上时?,林夜的眼睛,一点点睁大——   他何其聪敏。   他立刻看?出,她此时?的症状,真的是他以为的那个意?思。   林夜原本因为动?用?轻功,而脑壳一抽一抽地疼,手指也抖得自己?心烦意?乱。他此时?发?现雪荔的异常,瞬间心跳加速,比她还?要慌乱起来。   心脏那超负重的心跳,为他供血,让他面颊绯红时?,他痛得更厉害了。   但此时?,林夜完全不想晕过去装死?了。   尤其是,雪荔先是呆呆地看?着他,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靠近。但她并没有动?武,没有打他。而且,她慢慢地反应过来后,她的表情,让林夜心高高提起——   雪荔面容皎白,脸上神?色仍是清寂寡淡的。但她目光一点点下挪,落到了林夜的唇上。   林夜不敢想象,自己?昨日才明白何谓情起情落,今日便遇到这样荒唐而惊喜的事。他虽知这其中一定有问题,可他也没有品格高尚到,此时?带她去看?病。   林夜盯着雪荔。   雪荔盯着他的唇。   风雨斜来,雪荔恍惚中,听到林夜很轻的、似怕惊扰她的声音:“要再试一下吗?”   雪荔不记得自己?有没有回应了,应当是回应的。因为林夜一点点从廊柱方向挪过来,坐到她身旁,脸朝她贴来。这么近,他动?作又?那么慢。他好像在等着她拒绝,漂亮的琉璃珠子?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眉一眼的表情。   雪荔想,自己?应当是没什么表情的。   她不太懂俗世间表情的生动?,她私下里,也不愿意?应用?。她只会顶着空洞的眼睛看?他,一直看?他——   林夜的气息,本要落到她脸颊上。   在靠近的那一瞬,雪荔忽然扭头,撇过脸。她这一撇,让他的唇,挨到了她唇上。   登时?间,林夜瞬间慌了,颤抖着朝后退。雪荔却快速握住他的手,不让他跑。她握住他瘦极的手腕,摸到他脉搏的虚弱和?凌乱,而雪荔感觉到自己?唇间的滚烫。   她并不心动?。   可她为之心跳紊乱。   雪荔怔然看?向林夜,林夜湿润的眼睛,也在看?着她。   她一言不发?,只是握住他的手腕,在他试图挣扎时?,她仍没有松开?。林夜的眼睛如?同蛾翼拍翅,他好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,露出了一丝笑。   林夜小声:“别怕。”   雪荔本也不怕。   而林夜再次靠近,唇瓣与她相贴。他微微发?抖,但是这一次,他没有退开?。雪荔不喜欢跳得很乱的心脏,可她喜欢他这样的贴近。就好像风雨如?晦,天地大寒,有人与她相依。   她欲独行人间,可她依然因为意?外的靠近,而脸颊一点点生热。   雪荔缓缓启唇:“林夜,我不舒服。”   她说话间,气息落在他唇上,羽毛一般撩着他面颊。他本已手足无措,欢喜与慌乱并存,她开?口?时?,一股热意?自下向上,拂上林夜身体。林夜一下子?色变,意?识到自己?失态。   他有点害怕,想向后退开?。   雪荔倏地动?了。   她蓦地起身倾向他,他此时?状态本就很差,她扣着他肩时?,林夜轻易地被她推靠在了廊柱上。林夜怕她发?现自己?的失态,忙伸手推她。可雪荔打定了的主意?,本就很少改变。   她俯下身,唇贴着他的唇,伸出舌尖,轻轻拨一下他的上唇。   林夜:“阿雪——”   他如?被踩尾巴,快要跳起。雪荔趁机而入,学着他先前的话轻声:“你别怕。”   林夜自然不是害怕——   “唔。”他仰颈,喉结急促地滚动一声,呼吸被少女吞咽。   雪荔发?觉这样子?,确实缓解了自己?的燥乱。他的气息香甜柔软,起初无措,却在某一瞬,他恍恍惚惚伸手,抓住她手腕,将她朝他怀中扯去。   发?丝贴颊,呼吸变乱。   风雨飞斜,掠入廊下。   少年男女情乱而天真,许多反应皆靠着本能。林夜好歹懂一些,雪荔全然不懂。林夜因懂,而不好意?思。雪荔因不懂,而全凭本能。而那本能啊,要互相追逐,要你来我往,要一口?咬住自己?想要吃到的糕点,要将那灵蛇一样滑动?的东西吞咽。   林夜仰着颈,颈如?火烧,呼吸乱得他快要喘不上气。   雪荔同样迷离,她平日好英武,此时?变作小小一团的样子?,跪在他怀里。他手指颤抖胡乱乱动?,雪荔无意?中抓住他手指,他一抖之下,紧扣住她手指。   林夜撇过脸,呼吸湿润:“阿雪……”   雪荔:“你不要了吗?”   林夜不知道,他茫然地仰头看?着她,她眼眸潮湿而血丝微流,面颊染绯而唇瓣鲜妍。这是他喜欢的小娘子?,他稀里糊涂地爱慕她直到如?今心旌摇曳的地步。   他与她十指相扣,在荒废的故园中,与她这样荒唐!   他陷入挣扎,可又?见不得她难受。   林夜颤抖着伸手来抚摸她额头,摸到她颊上的滚烫。雪荔轻轻“唔”一声,他手心一抖,她似觉得舒服,将脸埋在他掌心,轻轻嗅一下。   雪荔闭眼又?睁眼:“我还?想要。”   林夜抿唇看?她。   雪荔道:“你受了内伤,我帮你疗伤。而你,亲亲我——”   “亲亲我”三字落,林夜眼眸泛起流火一样的重光。   他忍不住抬手,将她抱到自己?怀中。与此同时?,一股极细的内力自雪荔指尖,掠入他腕内,帮他抚慰他那乱得不行的气脉。   林夜一时?痛,一时?又?有爽意?如?电,激得他清澈眼眸再一次目光迷乱。   他呜咽,她也呜咽。她吞噬,而他骨子?里的狠厉掠夺性被激起来。有一瞬,他变成了曾经的照夜。   她顺势靠近,大约是喜欢他的气息,他尚犹豫,雪荔转过脸颊,迎上他雨点一般的气息。他怕她发?现自己?的腹下难堪,勉强与她之间保持着距离,不密切相挨。   好在雪荔也不追求与他寸息不离。   她只要亲亲。   她此时?需要,又?喜欢他那清如?泉水一样的气息。也许她往日便习惯,此时?自然不拒绝。她不必去多想什么,林夜懂她,明白她。他只要与她亲昵,她便为他疗伤。   他今日又?因用?武功而受伤了。   雪荔心想,他帮自己?,自己?帮他,自己?没有占他的便宜。   二?人气息缠绵,在试探中,彼此肌肤越来越热。些许异样情愫随着身体颤抖而蓬勃生出,雪荔发?现自己?仍想要更多的,她在他怀中侧肩换姿势,手捧住他脸颊。   林夜的眼尾,好像被她擦出了一片落霞红色。   雪荔小声:“林夜,你的心好乱,你会死?吗?”   少年呼吸滚热,闭着眼,胡乱回答她:“我不会那么倒霉吧?”   雪荔还?是担忧地捂住他心脏,为他传输内力,而她好喜欢他的眼睛。   她本来只想要亲亲,此时?她无知无觉地扬起颈,便想亲他的眼睛。林夜一愣,而他倏忽间听到脚步声,登时?唤道:“阿雪。”   林夜别头,她的呼吸湿漉漉地沾落在他颊上:“阿雪,阿雪。”   神?智迷糊的雪荔反应过来,这才听到了脚步声。   两个老奴提着灯,窸窸窣窣地开?院门:“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……”   另一个说:“风吹灯笼的声音吧?你太多心了。这里是祠堂,谁会来这里?”   先开?口?的老奴说:“夫人老爷跟我托梦,让我来祠堂看?看?……”   覆着斑驳藤蔓的古木门被推开?,两个老人踏入偏院。雪荔从廊下爬起,一把将林夜拽起。她的轻功让她像羽毛一样飘起来,转瞬间,林夜就被她拖拽到了屋顶上。   二?人趴在屋顶上,皆是狼狈不已。   雨还?在下,雪荔观察下方时?,她见林夜忽然抬手,展开?他那湿而沉的袖子?,将她和?他一同罩到下面。雪荔怔怔看?林夜,他朝她一笑,目光仍是湿润的,唇瓣仍是嫣红的。   还?有些……肿。   雪荔心乱一派,此时?被冷雨一吹,她明白过来自己?和?林夜做了些什么。她和?林夜屏住呼吸,听下方两个老人争执,退开?祠堂门检查,一会儿一咋呼——   “这里的尘土没了,有人来过这里。”   “这地上有泥,过来看?看?……”   雪荔看?林夜,林夜捏捏喉咙,朝下方:“喵,喵——”   他一边叫,一边朝雪荔眨眼。   雪荔呆呆看?他半晌,误解了他的意?思,尝试着朝下:“啊呜,喵——”   林夜一下子?噗嗤:“咳咳咳……”   雪荔扑过去,伸手捂住他的嘴。   祠堂中的两个老人,听到两声猫叫声,这才放松下来,暗自嘲笑自己?紧张。他们检查了门窗后,相携着出去,还?嘀咕:“怎么听到有人咳嗽?”   另一个说:“你耳朵不好使?。我听到的就是风声。别折腾了,这么大的雨,两只小猫多可怜,肯定是来躲雨的。猫都不喜欢人,咱们躲远点,别吓到两只小猫。”   爬满藤蔓的古木门重新关闭。   林夜和?雪荔这才从屋檐上跳下。   雪荔一落地,旁边的少年勾住她手指,轻轻捏了一捏。雪荔偏头,看?林夜弯下身凑过来:“小猫阿雪,喵喵喵。”   雪荔呆呆的,朝后仰:“喵……”   林夜本自己?玩,一看?她配合,登时?大乐。   林夜喃喃自语:“好可爱呀。”   林夜:“我没有做梦,对不对?”   雪荔迟钝:“嗯……”   少年心神?摇曳,满心春情难以自控。他初识情爱,手舞足蹈面红耳赤眉目粲然,张臂就想抱她。雪荔被吓到般后退一步,他才反应过来自己?的孟浪。少年努力按捺自己?的激荡,眼睛却像水洗一般,无法从她身上挪开?。   雪荔原本已经没事了,但是她看?到林夜站在自己?面前,那样的清俊,那样的风流。雪荔睫毛颤了颤,想靠近他。然而她再听他咳嗽,便又?按捺下来,心想他要是因为帮自己?而死?了,那就不好了。   雪荔目光略微涣散时?,林夜伸手,在她眼前晃了晃。   林夜站在廊下,将她护在里面,全然不管即使?雪荔如?今生病,雪荔的身体也不是他可以比得上的。林夜低头,努力不生遐思,不去看?她的唇,只将目光放到她眼睛上。   林夜此时?简直不知该如?何是好。他用?手背擦她颊上的雨水,眼睛亮得如?夜火般:“阿雪,你觉得我和?你是什么关系?”   雪荔:“朋友。”   林夜怔了一怔,他垂下眼,抵在她颊畔的手指颤了一下。他仍是笑,笑意?却浅了很多:“你想要别的感情吗?”   雪荔平静:“不想。”   林夜愕然,猛地抬头。他从没想过,她会回答得如?此干脆。但是雪荔别过眼,她不知道一瞬间想到了些什么,低下眼睛,睫毛挡住了神?色。   她站在他身边,纤纤细细,看?着好乖。   林夜的心瞬间软了。   这么乖的阿雪,他还?求什么呢?   或许是那位玉龙和?宋挽风,又?教过她一些什么奇怪的道理,她才这样。没关系,他不难受。今日之事,她主动?找他,他已经雀跃得想长啸三声了。   林夜便仍旧保持着好心情,大胆地伸指戳一下她的睫毛,在她看?过来时?忙将手缩回去:“怎么,还?是难受吗?我可以,咳咳……就是……随便你……”   雪荔摇头。   雪荔:“应该有人给我下了药。”   林夜闻言点头:“我回去就帮你查。我先送你回太守府……你若还?是不舒服,来、来找我就好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林夜眼睛弯起。   他又?忽然想起什么:“以后再有这样的事,只找我就好。不要找别人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林夜好不放心:“因、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,我不会告诉别人。我格外守诺言,你要找第二?个守诺言的人,也不容易,对不对?而且知人知面不知心,和?你相处久的,未必真心待你。认识时?间不久的,也未必不会和?你倾盖如?故……”   雪荔:“你好像快晕了,你还?要说下去吗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硬撑道:“胡说什么?我起码会送你回去。我怎么会晕?我现在身体很好。就、就这种事吧,男的就像吃了十全大补丸一样……”   他支支吾吾,信口?胡诌。雪荔未必信,然而她默默跟着他,看?他眉飞色舞,她便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。他走到院门口?要翻墙时?,忽然回头朝她递手。   雪荔望着他伸来的手。   雨丝飞斜,擦在脸上,像一只蝴蝶栖过树枝,一只蜻蜓点水而过,一片浮萍从水中被风吹走。也像林夜落在她脸上、唇上的呼吸。   雨水润着他的眉眼,分明逆光,他却那样的鲜亮。浑浑噩噩,懵懵懂懂,指尖相挨,他立时?将她拉拽上墙。 第69章 林夜立刻:“你笑了啊。……   是夜大风,风动如万马奔腾,夜火幽微。   金州特意拨了一家宅邸,给叶流疏充作郡主府。大风刮廊,廊下铁马灯笼叮咣乱撞,窗子又被吹得“呼呼”作响,扰得府邸主人心神不宁,夜不能寐。   身怀武艺的侍女主动出门:“婢子去叫人把?灯笼摘了。”   侍女指挥府中仆人摘灯笼时,听到马蹄从聚,自府外而来。下一刻,“轰”的门破声和风卷落叶之景一同袭来,灯笼中的微光,映着府外数道人影腰间所悬的寒铁冰刃。   侍女和众仆匆匆奔向府门,看到门外武士们巍峨冷毅,身披玄甲。而为?首的少年公子则金质玉相?,锦衣华冠,提起衣摆就朝府中走。   少年公子一抬头,侍女认出,这位是南周小世子,林夜。   林夜抬手朝前?一挥,一言不发。   当即,他身后的武士们闯入郡主府,分列两队,直袭府中人。府中仆从或呼或逃,奔走呼救,寒铁刃出鞘,血光迸溅。抱着灯笼的侍女转身便跑,一个少年武士无?声出现在她身后。   侍女运掌而袭,粱尘则笑:“原来会武功。”   林夜从旁走过:“拿下。”   粱尘积极响应:“公子放心,今夜这里所有人,一个都逃不了。”   侍女一边打斗,一边朝内宅逃。侍女怀中灯笼叮咣几?下,摔得粉身碎骨,替侍女挡了好几?重杀招。粱尘的剑再次袭来时,侍女扑倒在地?,在地?上?一阵翻滚。   眼见内宅有屋舍点了灯,侍女边疾奔,边高呼:“郡主快逃,南周要?杀人灭口——”   粱尘挑眉:“还挺能跑的。”   内宅屋舍灯火摇曳,叶流疏披衣点烛,俯身于高架台前?,听到木门被人从外踹开?。夜风吹得她衣扬发拂,她一双秋水眸转头望去,正与踹门而入的林夜四目相?对。   林夜脸色过白,神色恹恹,唯有一双目如冰玉,还有几?分神采。   叶流疏芙蓉面柳叶眉,佳人明丽,夜色再添她一抹慵色。   林夜关门入室,拉开?一把?太师椅坐下,大马金刀,气势凛冽。他这副强硬肃冷之态,与平日的玩笑戏弄宛如两人。林夜本不应该引人猜测,但他如今状态不佳,只能雷厉风行,抓紧时间获取情报。   前?日,他和雪荔在林园亲昵,风雨之下他吹了风,以他如今的体质,榻上?躺个两三日好好休养才是正理。偏如今多事?之秋,林夜无?法休息,不管是光义帝要?求他做的事?,还是光义帝送雪荔一滴血、让神医研制,或是孔老六两个江湖朋友失踪,再抑或是雪荔被人下药的事?,都需要?林夜来查。   在林夜病倒之前?,他起码需要?解决一件事?。   林夜排查诸多线索后,便带着手下围了郡主府。   如此,林夜坐在椅上?,眉目不虞。而叶流疏不急不缓。   她拨好灯芯,便怡然入座。家中仆从都已被押管,叶流疏便自己为?林夜沏茶,缓缓笑:“想见小公子一面,真是不容易。”   叶流疏回忆道:“半个月前?,小公子初初生病,妾身便想侍疾。然而小公子三推四躲,一个病人,却?不知?整日在忙些什么,总让我?扑空。我?心中不解至极,因我?不曾和小公子有过龃龉,你我?有和亲之约,小公子即使对襄州之事?有些误会,也不至于连见我?一面、听我?辩驳的机会都不给。”   叶流疏手指抚过玉白色瓷盏,叹道:“何况,我?在金州半月,多次听人提起小公子。人人都说小公子有时倨傲有时好玩,行事?可能乖张,但绝不是一个自恃身份、目下无?尘的王侯。那小公子对我?的躲避,便极为?有意思了。”   叶流疏垂下眼眸,脑海中浮现七夕那夜的舞剑少女。   衣袂翩然,少女秀拔。那样的雪肤乌发,杏眼桃腮。她有一身好武艺,性情又极为?安静。   叶流疏从一介平民,走到今日郡主的身份。她了解世间郎君的低劣——   那清灵的如同林间灵鹿的少女不属于人间。已见过脱俗之美,谁会留恋尘世之庸?   叶流疏那杯下了药的酒,被林夜阴错阳差喂给雪荔后,叶流疏就知?道,总有东窗事?发的时候。林夜自己也许不愿见她,但是如果雪荔出了些事?,林夜一定会查。   她下药之事?,并没?有隐秘得无?人得知?,再有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世子李微言稍稍点拨,林夜迟早查到自己身上?。   叶流疏浅笑:“小公子比我以为?的,要?来得快一些。”   林夜盯着她。   林夜目色几?动,眉目渐渐松开?,露出思量之色:“你是想引我?见你?”   林夜:“若当夜那杯酒被我?饮下,你我?今日之局,恐怕就是你为?主,我?为?辅了。”   林夜靠着椅背,懒洋洋道:“叶郡主,你想筹划些什么?我不妨与你说些实话,我?如今心情很是不好,不愿和人兜圈子。你有话直说,最好能交代些我?愿意我知道的。要是你不配合,就直接用刑吧。”   叶流疏手指一跳,像是被滚烫的茶水烫的:“我是北周郡主,是你的未婚妻。”   “我?就是看你是郡主,才专程走这一趟,不然你此时就在用刑了。至于未婚妻……呵,谁知?道呢?”林夜朝她笑,不是往日那种灵动的、活泼的笑容,而是压着眉目,既有几?丝阴鸷,又有几?丝混不吝,“南周的刑,你还没?领教过吧。我?便给你个机会……”   叶流疏坐得端正笔直。   林夜抬手打响指:“来人,把?拶指搬进?来,给郡主开?道小菜。”   门外侍卫应声,接着开?门,两人目不斜视,搬进?来一架拶指。叶流疏脸色微变:这种刑具极为?普遍,北周也有,是用夹板夹住五根手指,通常用来对付女犯人。   叶流疏仍撑着不语,而林夜就那么淡漠看着。风从外吹入,他侧头咳嗽两声,两颊泛上?低烧引起的晕红色。他的眼睛没?有情绪,就那么看着两个侍卫扣住叶流疏的肩,将叶流疏踢跪。   叶流疏趔趄倒地?,脸色青白。   自她成?为?郡主,她太久没?经历这种为?人鱼肉的感觉了。她终于慌乱,被人抓住手时,她不经意抬头,望了林夜一眼:林夜就那样托着腮,露出浑不在意的笑。   厉寒,弑杀,兴奋。皆在那双笑眼中。   叶流疏一瞬间遍体冰凉,想到了曾经自己身为?野草平民时,所见过的那类草菅人命的凶悍贵人。而即使自己曾见过的人,也没?有林夜这般理所当然。   他本性,绝非善类。   “慢着,”夹板夹到叶流疏手指,叶流疏意识到林夜不会叫停,终于认输,“小女子有话相?告,不会让公子失望。”   林夜俯眼瞥她片刻,朝侍卫们点个头,他们才拿着拶指离开?,并体贴地?重新关上?门。   叶流疏伏跪在地?,乌发散落如云,垂目忍受着巨大的耻辱。她心中发誓她一定报复回来,而她口上?轻轻柔柔:“今夜之局,其实就是我?想要?的。”   林夜:“哦?”   叶流疏抬起脸。她如今已经知?道林夜不会被她的美貌打动,但她的常年习性,仍让她眉目含雾,愁绪满怀,遍是惹人怜爱的情态。   她没?有上?位者的傲骨,她只有左右逢源的卑微。   叶流疏噙着泪:“不瞒公子,我?受宣明帝所托,来南周寻找公子,想要?解释襄州城中的误会,让公子相?信,宣明帝未曾对公子生出杀心。但我?到了金州,第一次见公子救东市百姓、救光义帝的风姿,我?便知?道公子聪明绝顶,不会相?信我?的辩解之话。”   林夜若有所思:“你知?道,你也许完不成?了……”   他垂目看她:“是七夕那夜,你下药给我?时,你便知?道了?”   叶流疏点头又摇头,苦笑道:“我?是见到公子对雪荔娘子的态度,才意识到公子可能另有筹谋,我?未必能完成?这趟和亲。而我?尚有一法自救——虽然陛下会赐死我?,但另有一人,也许会出手保我?。”   林夜:“继续。”   叶流疏:“那位郎君,姓张。”   林夜眉心一动。   他不再揉眉头了,而是一点就通,了然道:“北周汴梁大世家,张家的郎君?”   他玩味:“张家和宣明帝,不睦,对吧?”   “自古君臣,和睦者少,猜忌者多。陛下任用‘秦月夜’,建私兵,皆为?了摆脱朝臣对皇权的威胁。而张郎君,因为?陛下的不信任,而十分为?难。张郎君和我?说,他想要?君臣和睦,此次和亲,也许能改变陛下的态度,”叶流疏声音如流水潺潺,真话与假话夹在一起,这是她想出的自救法子,她越说越顺,“张郎君想拿到陛下的一些把?柄。而我?身边的那位侍女,就是陛下派来监视我?的。”   林夜慢悠悠:“所以说,今夜我?拿下你那侍女,是帮了你一个忙?”   叶流疏赧然道:“若我?那侍女在旁,有她监视,这些事?,我?便不敢告诉小公子。我?想与小公子合作,各取所需。”   林夜:“说。”   叶流疏:“小公子拿下那侍女,可以顺着那侍女,去查她背后的秘密。我?试探过她,她不是‘秦月夜’的杀手,但她含糊其辞。我?先前?只听说过陛下身边有‘秦月夜’这样的江湖组织,如果那位侍女不是来自‘秦月夜’,她会来自哪里呢?我?觉得,小公子会对她背后的秘密,感兴趣。”   林夜脑海中,瞬间浮现了“霍丘国”几?个大字。   但他不知?道叶流疏知?情多少,便只垂着眼,观察这位小娘子。   乌发披散,女子面白,被烛火映出朦胧之色。叶流疏轻声细语:“小公子可以追着我?那侍女,去查她背后的秘密。而我?摆脱了那侍女监视,也能做一点我?想做的事?,不再受人胁迫。如此,你我?各取所得,难道不好吗?”   林夜手扶着下巴,喃声:“所以你给我?下药,并不是一定要?我?受辱。你真正想的,是我?拿下你身边的所有人,还你自由。叶郡主啊,这样做,对我?有什么好处?”   他不提他确实对“霍丘国”非常有兴趣,他语气不可捉摸,叶流疏便要?为?之捏一把?汗。   她仓皇抬目。   林夜弯眸:“你又想在我?金州地?盘,做些什么事??”   叶流疏忙辩解:“我?只是一介小女子,小公子已经对我?生出疑心,我?又能做什么呢?我?只是求一个自救——张郎君保我?的前?提,并不是我?一定打动小公子,而是我?给他些有价值的消息。我?只要?给出一些消息……一些小公子可能不在意、但张郎君很需要?的消息,我?的性命就能保住。”   林夜漫声:“我?为?何成?全你?”   叶流疏失神呆坐。   直到林夜俯身,凑到她面前?,轻声:“除非,你想查的消息,是帮我?查的。你带回北周什么消息,是由我?指认的。不提你我?未来会不会成?亲,今日你的生死,都在我?一念之间。叶郡主,好自为?之。”   他起身撩摆,望着她露出笑,转身开?门。大风拂袭,夜如涌泉,少年公子大袖翩飞,身如夜潭孤雁,欲展翅而飞。   这一瞬,叶流疏仰望他的背影,心中万念凌乱,只看到他一人。   人生中,经常有许多瞬间。   那一瞬间,做出的决定,会定生死,会决定未来走向。   如同,叶流疏在做野草枯芥时,努力爬到一纨绔贵族膝下,求献求媚。如同,叶流疏在幽闭残酷的封闭地?牢中,学习美人计,学习刺杀,学习侍君,好让她在后来,得以见到宣明帝,又在一次次任务后,成?为?郡主。   如同,那日烟雨茫茫,她隔帘与张秉饮茶;她在宣明帝与张秉商议国事?时,擦肩而过,望了张秉一眼,给了“合作”的暗示。   无?数选择,生死一念。她靠着这许多选择走到今日。而今夜,叶流疏望着林夜疏朗背影,意识到,她似乎又到了定生死的时候——   也许只要?她让林夜出了这扇门,林夜就会杀她。   叶流疏:“小公子。”   林夜回头。   叶流疏看到他眼中无?所谓的笑,便知?道自己再一次赌对了。她缓声:“公子想要?我?查些什么消息?”   林夜:“你去查,从建业玄武湖畔逃跑的小公子,和金州附近的山贼,是不是有勾当。”   叶流疏猛然一惊,蓦地?抬头——   小公子?!   他难道不是……那她的和亲……   她不敢多想,面无?血色,怔然应下。   --   雪荔这两日,不是练武,就是去见光义帝。她求光义帝一滴血,而神医检查她的身体,琢磨她身体的问题,是否能和皇帝的血有所关联。   借着这个缘由,光义帝两日内召见雪荔三次。   雪荔淡然,倒是宋挽风觉得不对劲,暗自打探,又找借口,将她关在太守府中练武。宋挽风给的理由是,玉龙死得奇怪,自己和雪荔要?查师父死因。光义帝作为?一个仁善君主,自然只能退让。   雪荔无?所谓。   她这两日一直在睡觉。   那日后,她会在练武时走神,想到风雨长?廊下,与她面颊相?贴的小公子何其亲昵柔软。她甚至偷偷溜出府去看,然而林夜病了,睡得昏昏沉沉。她几?次都赶得不凑巧,没?见到醒着的他。   雪荔心间怅然。   那种感觉,像是心湖飘雪,绵绵不住。雪不化水,不成?冰,只是飘落,便让雪荔很有些怪异感。   而雪荔对付自己的异常,最常用的法子,就是忍耐,练武。当她整日整日地?练武时,宋挽风早出晚归,和窦燕去查失踪江湖人的线索。在这段时间,雪荔的心,渐渐的,重新平静下来。   她喜欢平静。   唯一的坏处时,练武练得太累了,她夜里便睡得多,睡得久。偶尔半睡半醒间,她会想到林夜站在雨后廊后,问她“你想要?别的感情吗”。雪荔猝然惊醒,又重新入睡。再一次睡梦中,雪荔陷入旧日梦魇。   她又梦到了玉龙。   --   雪荔在自己的梦中醒来,被枕褥的冰凉刺得发抖,睁开?眼。   原来以前?,自己盖着这样的被褥,总是被冻醒。她曾经习惯了这样的冰冷,但是最近,大约是生活得太舒服,雪荔好久没?这样冷过,竟一时有些承受不住。   雪荔抱着冰冷的被褥:“林夜……”   可她的梦境里,从来没?有过林夜。   少女拥被半晌,听到外面压低声音的争吵声。雪荔轻手轻脚地?跳下床,朝屋外走。她逆着风雪走一段路,看到不远处的廊下灯笼冒着微弱火光,火光映照宋挽风和玉龙二人的身影。   雪荔呆呆地?看着。   这段故事?确实发生过。   在去年……应该是去年吧,在她生出感情前?,她不太去记时间。那时候,有一夜,自己被争吵声惊醒,出去查看,便看到宋挽风和玉龙在玉龙屋舍外,风雪笼罩那二人。   宋挽风跪在地?上?,玉龙坐在廊下的石桌边。   玉龙瘦薄,宋挽风仰面而跪。   他们依偎得很近,他仰着头,她低着头。   那样的姿势,即使如今雪荔入梦,依然觉得有些奇怪。   宋挽风揪着玉龙的衣带,努力压低声音:“我?没?有错,我?只是带几?个山下的玩具给雪荔。你不能说我?错。”   玉龙清清冷冷,呼吸在雪中凝成?霜雾:“你让弟子接近雪荔,让弟子和雪荔说话。你带山下的玩具给雪荔,你还教她藏起来,不要?被我?发现。你在动摇她的‘无?心诀’,我?决不允许。”   宋挽风凉笑。   他声音悲戚:“她快被你逼死了,你发现不了吗?”   玉龙似在怔忡,许久不语。   可是许久后,她依然说:“不会。”   宋挽风声音沙哑:“我?不相?信你看不出来,她的情绪越来越寡淡,她越来越不在乎我?们,不在乎所有事?情。她被‘无?心诀’影响的,对尘世都失去兴趣了。”   雪荔沾在青年的睫毛上?,宋挽风喃声:“她已经不想活了……你的大业,非要?她来吗?难道你真的失去她时,你就会无?动于衷吗?”   雪与夜,让站在松树下的雪荔,看不太清玉龙的神色。   玉龙低头敛目,很久不语。   而宋挽风膝行,再一次的:“你让她停下来吧。我?来练‘无?心诀’。如果你需要?这么一个人,我?来当那个人……”   玉龙抬头。   很少表达情感的她,这一刻,即使隔着山水和梦境,雪荔都窥探到玉龙一刹那的警惕与防备。   玉龙:“你可以做任何事?,但你若是动了雪荔,我?会杀掉你。”   宋挽风:“你到底是在乎她,还是不在乎她?你到底是要?她活,还是要?她死?你自己弄得清吗?你——”   他胸脯起伏,他激愤难忍,他拽住她衣襟让她低头,让她看到自己的神色:“我?能比她做的更好,我?不觉得我?会输给她。凭什么你只选她,不选我??我?哪里比不过她?”   宋挽风惨笑:“你总说,我?资质不如她。这是真的吗?我?当初入门,明明很快。可你看过后,就废了我?的‘无?心诀’。凭什么是她,不是我??这么多年,你以为?我?和她一样什么都不知?情吗?   “我?才是最适合‘无?心诀’的那个人,我?和‘无?心诀’的融合,要?比雪荔快得多。可你一直在乎她,不在乎我?。过了这么多年,你还是选她,不选我?。我?到底做错了什么?!”   玉龙垂眸,她不说话。   她只道:“你离开?这里吧。”   宋挽风眸中浮现血丝,他不可置信地?瞠目,不敢想象她为?了不让自己接触雪荔,要?将自己赶走。他笑声愤怒低凉,   他揪住她衣领要?再说什么,玉龙却?忽然侧头,看到了黑夜中松树下的少女身影。   宋挽风后知?后觉,侧头望去。   宋挽风眼眸中还泛着一些血丝与泪意相?融的神情,他苍白而颓废,满面阴郁。可是面对黑夜中站在雪松下的雪荔,他仍调整情绪,勉强露出一丝笑。   宋挽风含泪温和:“小雪荔,我?在请教师父功法,吵醒你了吗?你去睡吧。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玉龙看着她。   玉龙的面容被风雪遮掩,隔着梦境,雪荔什么也看不出来。   雪荔转身离开?。   现实中,她被吵醒后,安静离开?,不闻不问,压根不想知?道玉龙和宋挽风藏着什么样的秘密,为?什么那么奇怪。   而进?入梦境的雪荔回头,朝向身后梦魇中的人,轻声——   “不要?吵架。   “我?无?所谓,我?都可以。你们不要?吵架。   “我?去睡了。改日,我?带你们回家。”   --   雪荔倏地?睁开?眼,胸口沉闷,心绪不宁。   她已不是旧日的浑噩少女,她这次入梦,至少窥探到:   一,宋挽风和玉龙藏着秘密,他们很奇怪,还不让她知?道。   二,宋挽风离开?雪山那么久,不插手“秦月夜”的日常俗务,不是因为?他不想,而是玉龙赶他下山,他已经插手不了了。他告诉世人说,他去完成?玉龙教给他的一桩麻烦任务,但其实,玉龙那时候是赶他下山,没?有任何任务交给他。那么,长?达一年的时间里,宋挽风到底在忙什么?玉龙死了,雪荔被追杀,他也忙得顾不上?回头?   三,玉龙在最后那段时间,不只送别了雪荔,她也送别了宋挽风。她的死,便不会是意外,而是有预谋的。那么,玉龙藏着什么样的故事??她还……活着吗?   雪荔倚着墙,白着脸发呆。   然后她听到屋外的喊声,来自窦燕:“雪荔,快出来,我?和宋郎君查到了失踪人的线索,来找你一起查。”   雪荔推开?窗,果然看到窦燕和宋挽风站在窗外。宋挽风察觉雪荔的目光,抬头朝二楼眺望,露出春风沐雨一样的清朗笑容。   然而,雪荔脑海中浮现的,却?是梦境中,他悲凉忍怒、双目赤红、跪在玉龙面前?的惨然。   雪荔发着呆。   她又听到了别的动静。   “咣——”是锣声。   哪来的锣?   不只坐在窗下屋中的雪荔迷茫,就是窦燕和宋挽风都愣一愣。他们扭头,看到一个玉做的小公子衣着鲜亮,走得飞快,身后跟着苦哈哈的不太情愿的宋太守。   宋挽风眼皮一跳,而林夜笑吟吟地?闯入此院:“正好,窦燕这线索,还是我?们发现的。我?如此善良,当然来陪阿雪一起调查事?情。”   他仰头,朝楼上?的雪荔一笑。   雪荔仍在四顾:哪来的锣声?   她看到了——   “咣!”锣声再响得嘹亮。   粱尘和明景站在屋顶,敲响大锣,一左一右,为?下面造势:“公子无?双,乐于助人。英武大度,我?辈楷模——”   满院,死一样的寂静。   死一样的寂静中,粱尘和明景还在房顶上?又蹦又跳,大声助威。宋太守目瞪口呆,眼皮直抽。宋挽风和窦燕也呆住了,只有林夜,笑意点点,靠着厚脸皮,很满意两个属下的相?助。   而阿曾躲在院门外,用斗笠严严实实地?将自己挡住:他不认识那群丢人现眼的人。   雪荔看着这一切,忽然,她弯起眼睛,露出了笑。   连日的疲惫,梦境的萎靡,琐事?的纠缠,皆在此时,化为?烟云,化为?尘埃。雪荔趴伏在窗前?,阳光星星点点地?落在她颊腮上?。   那样的明丽,开?怀。   下方?林夜立刻:“你笑了啊。粱尘,明景,再大声点,让我?们阿雪再开?心一会儿?……” 第70章 “……郎君的事,你不要……   一行人,一起?走在乡道上。   包括宋挽风、窦燕,以及林夜带来的几位年轻人。   就像林夜说的那样,这条线索,是林夜提供给他们的——据林夜说,他们和亲团众人在查一些?事的时候,从百姓那里听到了一桩诡谈。   诡谈说,每月望月日子时过半,便?有死了的人重返阳间,杀人报仇,平反自己的冤屈。待冤屈平反,这些?“鬼”便?会消失得一干二净。   世间自然不?可能有鬼,而但凡此类诡谈,必有相近的事实为佐。   林夜一行人打听之下,找到了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。那小女孩的爹曾是兵士,在去年年末的大战中?死于战场。但女孩的娘坚称自己看到过丈夫的鬼魂重返阳间,丈夫一定有冤情。女孩的娘要求验尸,要求见丈夫的尸体,但大战中?的尸体都?葬于乱葬岗,岂能轻易找回?   那位娘子在半年时间中?,不?断地击鼓、告状,后来病死于家中?。如今家中?只剩下五岁大的孩子。   而这小女孩,是自己看到了娘的“鬼魂”。   一直沉默的雪荔突然开口:“小芸娘是怎么死的?”   林夜一面向她,眼神便?柔软许多,添了些?笑意?:“据说,是思念丈夫,病逝的。”   雪荔不?懂“思念”这类感情。   她有自己的一腔道理:“一个日日伸冤、想?找亡夫的人,会因为思念亡夫而病死吗?”   林夜立刻拍掌而笑:“你们‘秦月夜’,不?是在找‘失踪的人’吗?这小芸的爹娘,某方?面来说,不?正好是‘失踪’吗——你们想?一下,若事情有另一个方?向:他们确实没死,只是被人造了一个‘死’。有人需要他们‘失踪’,而这个‘失踪’的过程,正好被人看到了。   “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小芸娘。那位娘子四处鸣冤,会容易将这件事扩大,引起?上层的注意?。所?以小芸娘也必须‘死’。而小芸娘的‘死’,又被小芸看到了。”   雪荔:“他们会来对付小芸。”   粱尘在此时凑过来插话,兴致盎然:“所?以,公子和我们决定跟你们一起?合作。我们本来查的是别的事,居然查到了你们想?知道的。”   四下微静。   林夜微妙地望他一眼。   雪荔无知无觉。   宋挽风也深深地看粱尘一眼。   粱尘茫然,不?知自己惹了什么。只有窦燕在旁忽然嗤笑一声,为他解惑:“小粱郎君,你如此丝滑地插入小公子和雪荔的话中?,融入得这样和谐,岂不?知容易引起?别人的醋劲儿?”   粱尘:“……?”   宋挽风微微笑,侧头看向林夜:“劳公子相助,我心中?惶恐。”   林夜笑眯眯:“不?用惶恐,我毕竟与宋郎君不?同。”   宋挽风挑眉询问。   林夜好整以暇:“我这个人,最是性急。但凡能从床上爬得起?来,今天能做完的事,绝不?会拖到明天。但宋郎君似乎与我不?同。   “听阿雪说,宋郎君去完成一桩你们楼主交代的任务,离开了一年才完成。而今查一件事查这样久,还查不?出线索,便?也很正常。”   林夜的话,暗藏些?暗示。   阿曾若有所?思地看眼宋挽风;窦燕偏头,也轻轻地看了宋挽风一眼;而宋挽风眸子微低,有点无奈地笑一笑。   宋挽风解释:“多事之秋,人手短缺,信任之人太少,我难以调遣。”   林夜立即:“我对‘秦月夜’的人员变动不?感兴趣。”   林夜又冲雪荔笑:“我只觉得天气?好热,如果这会儿是黄昏,下一场雨就更好了。”   雪荔看他一眼。   明景真的抓耳挠腮,暗暗问粱尘:“他们到底在打什么机关?”   性情开朗让粱尘很少去想?一些?尘世阴暗面,而出身于建业陆氏,又让他见惯尘世间的阴私龌龊。此时,粱尘感到宋郎君和林夜隐隐针锋相对,他只含糊应付着明景。   雪荔思考着二人的话,抬头询问:“所?以,我们现在要去小芸家,从小芸那里找线索?”   宋挽风和林夜交错的眼神,落到雪荔眼中?。二人各自挪开目光,又各自看向雪荔。一者目光温润,一者清亮如雨。   雪荔后知后觉,感到些?许微妙。   而宋挽风抬手招她:“是,我们先去小芸家。小雪荔过来。”   雪荔走过去。   宋挽风伸手拂了拂她发间,低声轻道:“真是的。出门在外,怎么这样不?懂照顾自己?发上沾了叶屑,你也不?知道。”   雪荔眉目一动。   青年的手在她鬓发间轻柔擦过,她这样的武功,可以听到任何轻微的声音。此时她没有听到旁的声音,只能说明,宋挽风的手只是在她发间撩拂,并没有什么叶子。   雪荔想?开口。   宋挽风低头,用目光看她。   这样简单的眼神含义,雪荔看懂了:闭嘴。   雪荔睫毛轻轻眨一眨。   原来宋挽风是真的在说谎,他为什么撒谎?   另一边,林夜侧脸看乡间牛羊草木,掩饰住自己神色。   他看上去吊儿郎当,可他本性确实是个“君子”。宋挽风可以与他的师妹亲昵,可以用那种亲昵刺激自己,然而林夜不?能在外表现得和雪荔亲昵。   他既担着个“和亲”的名,她又是和他无亲无缘的妙龄小娘子。他不?能坏她闺誉。   林夜垂着眼,再次想?到了荒芜林园祠堂外的那个吻。   那不?代表什么吗?   不?,他不?接受。   那一定可以代表些?什么。那动摇他心、让他对“和亲”生出动摇之心的雨……一定代表着什么。只是她不?知道,他需要引着她知道。   粱尘和明景咬耳朵说话时,腰间被石子撞了一下。   他怒气?冲冲回头,身后只有那戴着斗笠装神秘的阿曾,以及那位望着他、沉着眼的小公子。粱尘在阿曾和林夜之间看了半天,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。   林夜朝他道:“没点眼力劲儿。没看到阿雪发上落叶子了吗?如果下雨了,阿雪不?就淋雨了?”   粱尘:“……?”   他恍然大悟,从包袱中?取出一新?的斗笠,丢到雪荔怀中?。雪荔抱着斗笠,望向林夜。   粱尘叉腰:“这是我们公子为你准备的。”   林夜用袖扇风,扭过头看风景。   总之,一路行走,雪荔都?无知无觉地被隔绝在宋挽风身畔。宋挽风轻易不?给林夜那边人接近雪荔的机会,连迟钝的明景都?反应过来,颇有些?愤愤不?平,林夜倒是很安然。   雪荔也很安然。   她的心思都?在失踪的人,在小芸身上。   何况,在遇到林夜前,她的日常起?居几乎都?是由宋挽风一手接管的。她非常习惯宋挽风在自己身边,管束自己。她很多时候,甚至依赖宋挽风的这类管束:自己言行异于常人,总是闹出误会或笑话。若有宋挽风一手接管,她不?用思考不?用做任何举动,尘世间的交际,便?不?会那般复杂了。   只是今日,雪荔总觉得哪里有些?……别扭。   她暂时还没想?到原因。   她被哭声惊回现实中?——   小芸的家中?,小芸哭得上气?不?接下气?。   原先在他们到来前,有邻居婶子在哄小孩。在他们几个到来后,那几个婶子便?迫不?及待地逃走,把孩子交给他们。而他们才明白那几个婶子逃跑的原因:小芸一直在哭。   小孩哭声刺耳尖厉,如鬼挠墙。   进屋的几个年轻人都?大惊失色,如临大敌。   宋挽风自告奋勇。毕竟,他初识雪荔时,雪荔只有五岁。玉龙向来不?理俗务,宋挽风为了讨好师父,自行拉扯带大雪荔。他应当有哄孩子的经?验。   然而宋挽风很快败退:他不?行。   耳边哭声连绵不?绝,宋挽风恍惚间望向雪荔:原来不?是自己多会带孩子,而是小雪荔太好带。小时候的雪荔,在不?哭不?笑不?闹之前,本身就很乖巧了。那时候的雪荔……   雪荔与宋挽风对视。   她耳畔传来窦燕压着嗓子、故作甜腻的哄人声:“小芸别哭,我是你娘的朋友,听说你家出事,我来看看你。可怜的孩子呀……”   哭泣的小孩坐在地上,抽抽搭搭,脸上一道黑一道红,茫茫然然地睁开眼。   窦燕声音婉转容颜妩媚,她对小孩露出笑,明景立刻凑过去配合:“不?错不?错,我们都?是你娘的朋友……”   小芸看到明景,哇地一声,哭声更大了。   明景:“……?”   她大受打击,自顾自怀疑,在朱居国?的时候大家都?夸她美?丽,而今她竟然把小孩吓哭。明景恍惚着被拽出屋子,见到坐在台阶上托腮的林夜。   明景抓住小公子诉苦:“本来窦姐姐都?能让她停下来了,她一看到我就哭。难道我长得很吓人?对你们中?原人来说,我的长相很奇怪?”   林夜一怔。   他侧头,上下打量明景一番。少女面孔稚嫩眸子清澈,若真说与中?原人有异,那也无非是眉眼深邃些?,眸光色浅而潋滟些?。然而这是美?人胚子的长相,明景再如何,也称不?上“吓人”。   更何况,林夜不?觉得一个五岁的小孩子,分得清美?丑。   除非……   林夜喃声:“她见过与你长相相似的人……”   明景心一紧。   她想?到了光义帝被救那日林中?的魔笛声。   明景干笑:“不?会吧?朱居国?扶兰氏王庭,难道真的受圣主庇护,除了我之外,还有人逃出来?当夜那么大的火,那么多的敌人,都?是我亲眼看到的,我从未撒谎。”   林夜随口:“也不?一定是你的亲人。和你相似的,或许是西?域人……”   他捕捉到了什么,正要深想?,粱尘和阿曾全都?先后从屋中?逃出。两人看到他们,粱尘先惊奇:“小公子,我们都?尝试哄那个小芸了,你怎么不?去?”   阿曾点头:“宋郎君都?努力过了。”   宋挽风正站在篱笆花旁,脸色苍白神色憔悴,显然被孩子的哭声荼毒得不?浅。听到他们讨论自己,宋挽风扭头,朝他们无奈一笑。   林夜捂耳:“我不?去。我最烦小孩子哭了。”   阿曾:“真的吗?雪荔在里面……”   捂着耳朵坐在台阶上的小公子神色微顿,而粱尘佩服道:“不?愧是雪荔。她从头到尾面不?改色,就站在一旁。我们都?受不?了,只剩下雪荔和窦燕……”   “吱呀”,门开了,窦燕也趔趄逃出来。   粱尘改口:“只剩下雪荔了。”   话音一落,粱尘便?见自家公子兔子一般跳起?来,振振有词道:“我虽然烦小孩子哭,但我最会哄小孩子了。从小到大,经?过我手的小孩,就没有再哭个不?停的,我进去看看。”   林夜谴责他们:“真是想?不?到,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出马。我花钱养你们,何用啊?”   林夜进了屋后关上门,小孩子哭声一停,不?提门外人如何惊疑,林夜自己都?惊疑:难道我真的这般厉害?我做什么了?   他什么也没做,做了什么的那个人,是雪荔。   雪荔在屋中?转悠一圈,从灶房提了一把斧头出来,插在小孩子面前的地板上。木板被震得晃动,林夜撩开脏兮兮的门帘钻进来,便?看到斧头轻晃,雪荔站在小芸面前。   小芸怯怯抬起?眼。   雪荔淡然:“再哭一声,我就杀了你。”   林夜心想?:这么简单就能止哭?   事实上,这自然不?可能。因小芸只是起?初被雪荔吓一跳,然而她小小年纪,大约不?是很懂“杀了你”的含义。再一想?到爹娘都?不?在,自己分明看到爹娘回来过,为什么他们都?说自己说谎呢?   小芸捂着脸:“呜呜呜……”   林夜开玩笑:“哎,这小孩哭得,跟雨点似的。狂风骤雨,也得有廊庑挡着啊。”   雪荔侧头,看向林夜。   这一次,小芸哭声更震天了。   林夜走到雪荔身后,探头看小芸:“你再哭,这位姐姐就吃了你。”   小芸再次被吓到,打了个嗝,断续停下来,抬头怔看向他们。   林夜胡乱笑:“是真的。你娘应该给你讲过‘不?听话的小孩被吃掉’的故事吧?喏,这个姐姐就是干这个的。哪家小孩不?听话,她‘嗷呜’一下,就把你吃干净了。你这么大的小孩,她一顿吃八个。”   小芸被震到,眼睛瞠大。   她捂住自己的嘴,止不?住哭,却努力止,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打嗝浑音。   林夜一时叹气?。他想?着这可怜的孩子,从此以后,恐怕要独自长大了。他幼时失去父母,尚有祖父。而小芸又有谁呢?父母皆亡,她若真的还有亲人,她便?不?会被丢弃在这里,说些?被别人斥为“谎言”的话,流连父母的回顾了。   林夜蹲下身。   雪荔俯看着林夜,她见他一直在笑,眼睛中?盛着星光,尝试让小孩平静,并打探消息:“你把你看到的东西?,都?告诉哥哥,哥哥就不?让这位姐姐吃你了。”   小芸仰头,看着雪荔。   小芸眼中?噙着泪,又怕又好奇:“一顿吃八个小孩?”   林夜一看有戏,忙回头仰脸,朝雪荔眨眼。   雪荔便?接话了:“你这么大的孩子,我一顿吃不?下八个。我应该可以把你分为两顿吃,上午吃四肢,脑袋,下午吃身体,内脏……”   林夜:“……停。”   小芸发抖,看起?来又要哭了。   林夜惊叹,敬佩地看雪荔一眼,回头哄小孩了。而这小芸在惊怕之下,努力抑制着哭声,终于能沟通了。   众人长舒口气?。   --   一个时辰后,众人拼凑出从小芸那里汇知的故事——   在小芸娘死之前,小芸天天跟着她娘去村子外的义庄。   宋挽风:“义庄?”   林夜板着脸:“别打岔。去年年末南北周在凤翔大战死的人太多,便?有义庄的人自告奋勇去帮忙运尸。而小芸住的村子,死人都?是由这片地方?的义庄来接收的。”   窦燕和宋挽风对视一眼。   窦燕说:“义庄也不?是一人开的吧?”   林夜露出有点儿玩味的神色:“这便?是蹊跷点了——去年自告奋勇去搬运将士尸骨的人,和今年为小芸母亲收尸的人,都?有一个叫‘钱老翁’的人。今年年初,钱老翁以‘年纪大’为托词,离开义庄。但钱老翁可怜小芸娘,还是为小芸娘收了尸。   “如果世间没有怪力乱神的话,大家会更倾向于相信一个六十老叟的话:小芸和她娘都?看错了,小芸爹没有冤情,死了后被一把火烧在乱葬岗中?,不?留尸骨。小芸娘死后倒是有个墓,也不?可能从墓中?钻出来。世人会认为,小芸和她娘在说谎,向义庄讹钱。”   雪荔:“看来我们得去找这个‘钱老翁’。”   阿曾道:“你们去吧,我留在这里。万一有敌人暗中?盯着小芸,我一人足够应付。”   众人应好,其余人向村中?人打听钱老翁住处。   依然是宋挽风和雪荔同行,窦燕在中?间,林夜等?人被隔绝在另一头。眼看着林夜周身气?压越来越低,冷不?丁找借口来指挥粱尘和明景跑东跑西?,不?断地挤兑两人,粱尘和明景苦不?堪言。   且相处一天,他们大约看出小公子是为什么而迁怒他们。   他们得自救。何况,林夜刚从病榻上爬起?,就和他们奔跑,身子如何吃得消?林夜不?叫嚣“累”,手下自然要懂事一些?。   于是,下午时分,顶着太阳,粱尘和明景一唱一和,叫嚷着“饿了”之类的话,要几人在林中?歇息,吃些?干粮。   宋挽风瞥他二人一眼:“只要我们不?停下来,今晚说不?定可以在钱老翁家中?借一顿晚膳。”   粱尘嗤笑:“人家六十老叟,你是做了什么大善事,好意?思蹭人家一顿饭吗?”   宋挽风和颜悦色:“我是杀手。我不?杀人,便?是行善。”   粱尘和明景被他震住。   窦燕在旁津津有味看他们斗嘴,闻言一声笑:两个少年人,还以为能压住宋挽风呢。宋挽风不?稀得和他们计较罢了。若真计较起?来……   明景转头看雪荔,可怜兮兮:“雪荔,我饿。”   雪荔望着明景半晌,扭头看宋挽风。宋挽风顿一顿,无奈认输。   窦燕惊叹。   窦燕更惊叹的是,从头到尾,林夜都?很安静,没有参与他们的斗嘴。这简直不?像她认识的林夜。   众人吵吵闹闹的时候,林夜听他们要歇息,终于舒口气?,袖中?手指无意?识地擦擦自己腕间淋漓的冷汗。他平日爱撒娇爱装弱,爱动不?动晕倒,但此时他若虚弱,只会给宋挽风机会。   他已经?拖着病体走到这里,岂会将机会让与他人?   林夜靠着树桩坐下。热风拂面,热气?浑浊,他头脑昏昏沉沉。   昏昏沉沉间,林夜听到粱尘夸大的声音:“雪荔,这里风景好不?好?”   雪荔声音很静:“嗯。”   粱尘:“那边风景更好,你要不?要去看看?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闭眼假寐的林夜,听到了雪荔的脚步声,感受到少女朝自己靠近的气?息。分明夏日炎热,但她的靠近,便?如飞雪淋心,让林夜登时间僵住,觉得不?那般闷热了。   林夜屏着呼吸。   他感觉到雪荔站在自己身畔。   雪荔站在林夜所?靠的古树旁,眺望这里的风景。离开村落后,这里是一段苍郁的松树林。松树林没什么奇特,风景也不?见得另类,夏日枯热让树上的鸟儿都?恹恹耷拉着脑袋,偶尔有气?无力地叫一声。   蝉鸣聒噪。   热风吹拂少女眉眼,雪荔道:“风景很好。”   粱尘惊呆了:“真有好风景啊?”   “不?对吗?”雪荔低头,看向自己身畔的少年公子,“下面的风景更好看吗,林夜?”   闭目的林夜睫毛一颤,缓缓睁眼抬眸,望向低头的雪荔。松柏树荫笼成一片光斑交错的阴影,雪荔便?站在半明半暗的树荫下,俯脸看她。   雪荔自言自语:“必然更好看,你才喜欢。”   她蹲下来,坐到了林夜身旁。   粱尘和明景对视一眼:过程有误,但结局,竟然歪打正着。   二人得意?看宋挽风,宋挽风眸子静黑,其一瞬间的幽晦让粱尘凛然防备。但只一瞬,宋挽风仍是那个清风朗月般的郎君,粱尘以为自己因排斥此人,而看错了。   --   雪荔坐在林夜身边,颇有些?紧张。   她自顾自地找借口凑过来,脸颊微热,少有地体会到“心虚”之感。可是林夜一整日如此恹恹,她想?了很久,才找到机会靠近他。   雪荔:“你还好吧?”   “不?好,”林夜开始咳嗽,捂着心口,朝雪荔抱怨:“你忘恩负义,忘记了我对你的好。”   雪荔不?言语。   林夜:“那天下雨……”   雪荔长睫低下。   林夜秀白的脸,不?知是热,还是旁的缘故,快速得绯红。他脸这样红,看着都?不?那样病弱不?堪了。   雪荔:“这就是‘挟恩图报’吧?”   林夜大恼:“我哪有?”   雪荔:“你一上午,提醒了我无数次。”   林夜:“我哪有?!”   雪荔掰起?手指头:“一会儿是黄昏,一会儿是下雨。一会儿是狂风骤雨,一会儿是廊庑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赧然:“原来你听懂了啊。”   他抱怨:“我怕你忘了。你好像压根不?在乎,我还以为是我做梦。总之,都?怪你。”   雪荔:“你还没还我东西?,怎么会是梦?”   林夜茫然。   雪荔提醒:“我的日志书册,你拿走后,就没给我。我交给你的匕首,你也没还。宋挽风说,知恩图报。我确实知恩,所?以没催你,可我看你,好像压根忘了。”   林夜大惊。   他又大为委屈:“你找我说话,原来不?是关心我,只是来讨要你的东西??”   林夜本想?发脾气?,然而他此时虚弱,动气?都?头晕,便?只好保持着温柔和善小公子的形象。   林夜色厉内荏,只好继续有气?无力地把书册给她,却不?给她“问雪”,而是把自己腰间的佩剑送出去。林夜扯谎,说自己没带着“问雪”,改日再还。   雪荔点头,她好像压根不?觉得林夜会在她的日志上胡乱涂抹,看也不?看,就收入怀中?。而雪荔一扭头,便?看到林夜盯着她。   雪荔:“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?”   林夜摸自己眼睛:“什么眼神?”   雪荔抿唇,她对世人的贫瘠了解,让她无法形容出他的眼神——那种轻软的、柔和的、潋滟的、明亮的……如何形容呢?   而林夜见她不?说,也不?是很在意?。他靠着树身,想?了想?,悄声:“我那天,帮你守了你的秘密。没人知道你那天被下药,我守口如瓶,对不?对?”   雪荔点头。   树木灌木交错间,林夜的余光看到宋挽风的目光时不?时掠过这边,似乎怕林夜如何拐了雪荔。   林夜:“那你也帮我守一个秘密——日后,如果有郎君说喜悦你,爱慕你,想?与你长相厮守。你都?要告诉我,与我分享。你如此可爱,讨人喜欢,我怕你被骗。”   雪荔:“为什么?”   林夜字正腔圆:“因为我们是朋友,比旁人关系更好的朋友。”   雪荔惊讶看他:“我是问你,为何说我‘可爱’。”   林夜凶巴巴道:“……郎君的事,你不?要管!” 第71章 “我怎样才能梦到你?”……   雪荔陪林夜坐在树荫下。   林夜喋喋不休抱怨许多话,他?因为不舒服,起初声音非常轻,像小猫哼唧。若非雪荔耳力好,她也要听不到他?在说什么?。而他?这么?轻的声音,引得雪荔想起了“小猫”,廊庑台阶溅起的水花,烟雨连天?少年依偎……   她也想起了那一日。   雪荔低着头,看着自己手指,余光看到旁边少年被树枝划拉的一段杏黄色锦袖。她心中?生出?烟雾一样的感触,她不知所措,不知所求,不知所往。   “林夜”,在那个?“不知”的后?面。   林夜声音渐渐抬高,凑过来到她眼皮下:“我和你说话呢,你都不听吗?”   雪荔被他?惊吓,骤然抬头。他?也被她的大幅度动作吓到,后?仰一瞬,她又倾身扶住他?。二人紧挨,雪荔目光从他?唇瓣上挪过,撇过脸:“没人会爱慕我的。”   林夜被她看得心慌意乱。   他?嘀咕:“骂我不是人?”   雪荔侧头望来,林夜一本正经:“世间人来人往,多的是夫妻情缘。我坚信,我娘那样的母老虎都有我爹喜欢她,阿雪这么?乖这么?漂亮,这么?能打这么?聪明?,喜爱你的人必然多了去了。”   雪荔不信。   她始终淡着一张脸,神色寡而厌,林夜便知,自己的话,不在她心上。   林夜柔声:“无论你什么?样子,都有人喜爱你。万一王八绿豆看对眼呢,这是很难说的。”   王八绿豆什么?的……   雪荔转头看他?,他?朝她扮个?鬼脸,笑意盈盈。   雪荔未必相信他?的话,却确实喜爱他?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。   林夜是一只很鲜艳的孔雀。当他?神采飞扬时,他?会带动身边所有人跟着他?一起快乐。当他?精神萎靡时,他?虚弱的模样又会带得周边一派暗冷暗沉,让人处处不自在。   雪荔曾习惯了那种天?寒地冻的冰冷。   可?当她在梦境中?被冻到时,当她因为听不到林夜声音、看不到林夜身影,而不自觉寻找他?时,她便明?白,她似乎开始习惯林夜的存在。   林夜倾身,伸指在她跟前晃,佯怒道:“又当着我的面,背着我偷偷想什么?好玩的事儿了?”   他?理直气壮:“我比你弱,你要照顾我,就从‘分享秘密’开始照顾吧。”   他?做出?侧耳倾听的模样,没想到雪荔真的开口:“我没有梦到过你。”   林夜一怔。   少女清盈妙水般的目光,流到他?脸上:“我怎样才能梦到你?”   林夜心跳几?跳,他?出?神间,控制不住地倾身,握住她袖边手。发丝撩过面颊,他?喉咙滚动双唇张开,他?想说什么?,发丝沾到他?唇角,好像卡住了他?的千言万语。   任他?伶牙俐齿,在喜爱的小娘子面前,他?只是一个?口拙的笨郎君。   宋挽风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:“干粮吃了,休息够了。我们该继续上路。”   林夜和雪荔一同抬头,看到半人高的灌木外?,宋挽风面容俯下。   阳光落在宋挽风眼中?,他?神色幽微。当宋挽风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,她有一种“半途找小伙伴玩耍,被长辈逮到”的心虚感。   夜里,几?人在乱葬岗外?一茅草房中?,找到了两鬓斑白、佝偻着腰背的老人。   钱老翁听说几?人是小芸娘的亲戚,来处理孩子的事,当即唏嘘不已。老人家?为他?们倒茶,雪荔发现,钱老翁虽然年纪大了,倒茶的手却很稳,看着也不抖。这样一双手,分明?还能继续在义庄收尸,为何年初便离开了?   钱老翁叹息解释:“死?的人太多了。可?能人年纪大了,看不得太多死?人。去年年末凤翔那场大战,三?万尸骨……你们几?个?年轻孩子,晓得那是多少吗?堆都能堆出?一座山。”   钱老翁坐在墙根,月光从他?身前的窗槅照入。他?抬头时,月光清晰地照出?他?脸上的皱纹。   钱老翁:“所以,别人说照夜将军如何好,我是从不说的。要我说,他?就罪该万死?。”   林夜也坐在墙角,和钱老翁正好在对角线上。   当月光将钱老翁脸上的表情照得清晰时,月光便无法捕捉到林夜一丝一毫的表情。   钱老翁气愤不已:“那么?多人,都是跟着他?死?的。要不是他?刚愎自用,这么?多人怎么?会死??他?们这些将军,就知道打仗,打来打去,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?关系?”   粱尘忍不住:“话不能这么?说。照夜将军只有打赢战争,才能让一座城、一座郡的百姓不用受战乱之苦啊。他把战线往前推,就是为了不连累百姓。”   钱老翁语气抬高:“在他?攻下金州前,金州是北周的,我们也一样生活。”   粱尘冷笑:“五年前的金州是什么样子?我可?是从我爹的……书本里看到不少的。那时候战线就在金州,金州被夹在南周和北周之间。北周皇帝凶悍得很,不停扩军,让人上战场。你不要以为你年纪大,就不用上战场了。”   钱老翁面红耳赤,鼻息大张,显然被气得不行。 [奇^书 ^网][q i].[s h u] [9 9].[c o m ]   雪荔平静打断:“为什么?总在说照夜将军的事?我对他?不感兴趣,我想知道的是,钱老翁为小芸娘收尸骨时,有没有看到尸骨的异常。”   林夜在旁笑:“对呀,粱尘。干嘛总提不相干的事?哎,我都听困了,出?去吹吹风哈。”   林夜起身,冲他?们一笑,负手摇晃出?门。粱尘硬邦邦说一句“我陪公子”,跟着摔门而出?。明?景和窦燕茫然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?,宋挽风垂下眼,若有所思。   听说林夜来金州的第一把火,就是让雪荔烧了照夜将军的尸骨。而今夜老人的话,又让粱尘气愤不平。这其中?,莫非有些联系?   或者,这世间总有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,有的人说照夜是被害死?的,有的人说照夜没有死?……   宋挽风思绪飘远时,钱老翁瞥过那些杂话,终于说回到了小芸身上。   钱老翁不承认什么?诡谈中?的鬼魂说法:“咱们金州战乱多,很多老人为了哄小孩,让小孩别出?家?门,都会说夜里有鬼,鬼会吃人。老头子我收尸四十载,就没见过鬼。小芸这孩子也是可?怜,摊上了一个?疯疯癫癫的娘……”   窦燕语气玩味:“小芸娘是疯子?”   钱老翁连连叹息:“她娘小时候溺水过,脑子一直不正常。那个?村里很多老人都知道。我好心帮将士收尸,到乱葬岗焚烧,小芸娘就非说夜里看到丈夫。她那个?闹腾啊,天?天?来找我,我只能躲……”   雪荔慢条斯理:“所以,你离开义庄,其实是为了躲小芸娘?”   钱老翁一愣,装傻道:“反正这活不好干。我听上面的话收尸,小芸娘说我杀她丈夫。但我知道她脑子有问?题,只躲着她,从不多说什么?……不信你们去问?村里人,大家?都知道。上个?月,小芸娘病逝了,还是我可?怜她一家?子,为她去收的尸。”   明?景:“但是小芸也说夜里起夜,她看到她娘在土坡上走。”   小芸不知道何谓死?亡,只知道娘被拉走了,再也不回家?了。她想找娘,邻居婶子们轮流看着她,不让她跑。有一日守夜的婶子睡着了,小芸便从家?中?偷跑,往乱葬岗跑去。   小芸爬坡时,便看到月牙惨白草木染霜,她的娘在高耸的草叶间行走。她喊着“娘”追过去,中?途被石头绊倒,摔下山坡。待小芸再爬起来,已经找不到娘亲的踪迹了。   小芸擦着眼泪告诉他?们:“我娘说,我爹‘死?’后?就是这样的,她亲眼看到的。那我也亲眼看到我娘‘死?’后?,跟我爹一样。他?们都会回来的,对不对?”   钱老翁言辞激烈:“小孩子的谎话,如何当真?我收了一辈子尸,没见过这种事。”   雪荔:“那你现在还收尸吗?”   说话的几?人中?,只有雪荔和宋挽风没表现出?太多质疑。钱老翁对这师兄妹二人的印象便不错,放软口吻:“不收了。老头子年纪大了,要享享清福,再不做这种事了。”   --   当夜,众人回去,踩着月光,核对那钱老翁的说法。   明?景烦恼:“我还是更相信小芸的话。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……”   “错,”窦燕慢悠悠,“小孩子是最会说话的,而且会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。小芸很可?能听老人家?的故事听多了,她娘又一直在她耳边说什么?‘你爹活着’‘我亲眼看到’这样的话,小芸就相信了。小孩子可?能做梦梦到了娘,就以为娘还活着。”   窦燕笑着说:“我们不是本来在查玉龙楼主棺椁中?那具不认识的尸体是谁吗?失踪江湖人,和小芸爹娘这种普通人有什么?关系?还有那个?孔老六,非说我们‘秦月夜’让他?朋友失踪。这世上呢,眼馋‘秦月夜’和北周皇帝关系的江湖人多了去了,说不定只是想陷害‘秦月夜’呢。”   粱尘道:“窦娘子,你该不会因为金州是宋郎君的地盘,就想说服我们,包庇宋郎君吧?”   一直很少说话的宋挽风,这才抬头,看一眼那挑衅自己的粱尘。   他?更知道,挑衅自己的不是粱尘,而是粱尘身后?的那位小公子。   宋挽风温声:“金州不是我的地盘。我父亲是太守,但我只是一个?江湖杀手。我父亲耻于和我同伍,诸位这么?说,传到宋太守耳中?,他?说不定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了。”   粱尘咬牙。   人家?轻飘飘把“断绝父子关系”都说出?来了,他?还能说什么?呢?   粱尘左右看看,为自己拉一个?帮手:“雪荔,你怎么?想?”   雪荔冷不丁被喊一声,抬起头。她诚实道:“我在想,小芸爹娘‘鬼魂夜游’,是什么?样子。”   明?景便陷入回忆:“就是人死?后?的样子吧?怎么?喊也听不见,不回头,手脚僵硬,直直往前走。一个?母亲要是真的听到自己孩子的唤声,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的。这么?说起来,如果小芸没撒谎,该不会是真的鬼怪吧。”   林夜:“不是。”   雪荔:“不是。”   林夜一怔,看向?雪荔,雪荔也正在看他?。林夜便心暖,知道他?与雪荔想到同一件事了。   其他?人茫然,林夜咳嗽一声,带着一股子“独守秘密”的小得意,告诉众人:“我和阿雪,在浣川的时候,曾经被‘木偶双老’追杀。那两个?老头子出?身于湘西,学了一手超绝的赶尸术,把死?人做成‘傀儡’,威震江湖。”   众人“啊”一声。   粱尘喃喃:“所以,小芸爹娘很可?能真的死?了,但是被做成傀儡了?也不对啊,‘木偶双老’离群寡居,没听过他?们收徒弟,谁能学会他?们那一手本事?”   林夜托下巴:“当时,‘木偶双老’是替人办事,来追杀我和阿雪的。如今我大约猜到,请动那两个?老头子的人,必然是霍丘国的人。霍丘国的人应该给了那二人很好的条件,才让那二人出?手。但我不知道,对于这样的一心修炼傀儡的老头子,什么?样的条件,会是他?最感兴趣的?”   明?景乱猜:“徒弟?金银?权势……”   窦燕慵懒:“更好的傀儡吧。”   林夜抬头,眸子静黑。   窦燕被吓一跳,不由站直:“我姐姐以前精通机关术,她最感兴趣的,就是杀人、机关了。除了我以外?,只有机关能打动我姐姐。可?我姐姐当时在襄州,却……”   ……却为了她,死?于机关中?。   窦燕低下眼睛,目色幽暗。   她有什么?本事,为姐姐报仇呢?她即使日日待在仇人身边,她又能拿自己的仇人做什么??雪女……   窦燕眨掉眼中?水雾,怕自己引起周围人的猜忌。她不动声色地看眼雪荔,雪荔停了脚步。   月过林木,满林沙沙,照拂少女。   雪荔:“我离开一趟。”   林夜:“我陪……”   雪荔:“杀手楼的事,外?人不要参与。”   林夜露出?受伤表情,然而他?还没开始用这副表情去哄雪荔,宋挽风就恰时插入:“我和小雪荔一起。诸位放心吧。”   他?特?意看一眼林夜,那小公子被打断表演后?,十分不悦,却到底没说什么?。   --   雪荔和宋挽风二人返回钱老翁屋舍。   雪荔没告诉宋挽风自己要做什么?,宋挽风亦只是陪伴她,并不多问?。   门被“砰”的砸开,钱老翁被吓到,回头时满脸怒容:“又是你们!”   雪荔刷地出?手。   林夜送给她的腰间剑出?鞘,锋利之芒非先前的“问?雪”可?比。寒光划亮双眸时,雪荔便知这是一把极品武器。唯一不妥的是,长剑太有林夜的风格,挂满了坠子、流苏、璎珞……   剑光与月光交错,在墙头削出?了一道印记。   钱老翁身子晃动,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,回头看那刻在墙上的印记……他?耳边听到雪荔清澈的声音:“秦月夜办事。”   钱老翁回头看向?二人。   雪荔一步步上前:“你的惊讶晚了一拍,吓比惊要更早。说明?你见过‘秦月夜’的人。我的同伴之前与你合作过,他?们离开前,将你的住处告诉我。先前人太杂了,我不想多说,如今他?们离开,我才能回来找你。”   宋挽风站在门口,静静地观察着雪荔诈人:在他?不知道的时候,雪荔悄然变了很多。她不再是一味用“杀”来解决事情,她开始思考开始用计。   “无心诀”下,人也会愿意用计吗?   还是说……那个?小公子,本事大的,足以盖过“无心诀”?   雪荔在一步步离开他?们的掌控,让他?越来越陌生。   宋挽风打量着雪荔,雪荔已经走到了钱老翁面前:“先前你如何将尸体交给我的同伴,便也如何交给我。”   雪荔又顿一顿:“不,也许称不上‘尸体’。他?们未必死?了。”   钱老翁脸色变化极快。   在雪荔看来,他?好像张口要说什么?,但他?脸上又露出?惶恐之色,闭上了嘴。这种后?怕的神色,让雪荔忍不住朝四方看。然而这破旧茅草屋,不应该有她看不出?的监视才对。   钱老翁低下头:“先前早就钱货两清,老头子只会收几?具尸体,担不上什么?合作。我又不知道什么?,小娘子何必找上我?”   雪荔微静。   她赌对了。失踪的普通人,和失踪的江湖人,确实是同一个?案子。   原来钱老翁真的和“秦月夜”合作过,那么?出?现在玉龙棺椁中?的尸骨,是否经过这老人家?的手,运到了雪山上?也不对,金州在南周,雪山在北周,在今年林夜和亲之前,南北周不应该有通路的可?能。   难道他?们暗中?有什么?法子?被他?们运的人,到底是死?还是活?若是死?人,莫非真的有人学会了“木偶双老”的绝学,要做傀儡?若是活人,这么?多的活人,到底被带去了哪里?   师父知道吗,宋挽风知道吗?   雪荔侧头看宋挽风。   宋挽风本就在幽暗中?观察她,他?柔声:“要用刑吗?”   钱老翁惨然哆嗦,砰地跪下磕头:“老头子真的什么?也不知道啊。两位就是杀了我,我也不知道……”   --   用刑可?以,但钱老翁未必说实话。不如想法子,让这老头故态复萌。   一个?老头子为什么?要做收尸这种事?大约是缺钱吧。若是想让他?再做一次,便得先想法子让这人重新缺钱。想让一个?富翁缺钱,也许难一些。但是想要一个?老头子缺钱,却很容易。   雪荔一瞬间便想到了很多法子。   不过为了不引起钱老翁的警惕,她觉得,让老头子沾上点赌瘾,更方便些。   何况,这样的一个?人,也许本就有赌瘾……不然,他?收尸赚下的钱,他?和“秦月夜”合作赚下的钱,又到了哪里呢?   宋挽风不提意见,只做陪伴。当那钱老翁不断进出?赌坊时,时间已经过了五六日,雪荔眉目舒展,颇有些快意。   她往日懒得关心这些。   玉龙的死?亡真相,是她第一次想查的事。她离真相越来越近,她便有了许多紧张与雀跃感。   也许这就是“人”存在的意义。   从赌坊出?来后?,雪荔如数家?珍,和宋挽风说:“接下来,我需要一具尸体。不过我不知道‘秦月夜’到底怎么?和他?合作的,也不知道杀手楼要的人,到底是死?人还是活人。这尸体的度,便有些难把握。”   宋挽风垂眸看着她:“难把握的,仅仅是这个?吗?”   雪荔:“还有,尸体出?现时,怎么?自然些,让他?放心。”   她仰头看宋挽风,目光清明?:“我有法子。我来扮演这尸体吧,或死?或生,我都能办到……”   宋挽风扣住她手指。雪荔被他?抓痛,怔然。   宋挽风:“不要和我提‘死?’字。师父已经不在了,我不能再失去你。”   雪荔仰头愣神,看到宋挽风眼中?又是那样看不懂的神色。他?侧脸躲过她目光,重新收敛情绪,叹息:“你想做什么?,我都会帮你的,只要你不伤害自己。”   雪荔脑海中?,浮现梦境中?玉龙的那句话:“你可?以做任何事,但你若是动了雪荔,我会杀掉你。”   宋挽风和师父,说了相似的话。   她对他?们来说,这样重要吗?那么?她以前生无可?恋时,他?们是否十分难过呢?他?们……   雪荔走神间,听到宋挽风低声:“我来扮你想要的尸体吧。你只要答应我,查清这些,就和我离开这里。”   雪荔抬头:“为什么??”   宋挽风俯下身,望进她眼睛:“你依然不懂吗?”   雪荔纯然的眼中?,漆黑如曜石,静得无暇。   宋挽风凝视着她的眼睛,有点无奈地笑:“我心慕你,你不懂吗?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瞠大眼睛。   宋挽风:“我们一起长大,相依为命。我照顾你衣食住行,安排你的所有下山行程,给你带许多礼物?……这些心思,你从没想过吗?”   雪荔站在人流外?,十分的迷茫。   迷茫的……仿佛这不是她自己的人生。   宋挽风垂眼,眨去眼中?流连的光,喃声:“师父走后?,我便只有你了。我其实根本不想你查这些,我怕你受到伤害。但你想查,我便陪着你。   “喜爱,爱慕,欢喜……你亦在尘世间走了这一遭,总该知道一些吧?假使你一直不知,也没关系。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。”   宋挽风抚摸她脸颊:“雪荔,和我永远在一起,好不好?”   街头人烟熙攘,集货喧阗。雪荔面颊出?汗,目光迷离。她望进宋挽风眼睛,因宋挽风许愿的“永远”,而心生波澜。   永远和师父、宋挽风在一起,这是她曾经最大的愿望。在她被“无心诀”影响的那些年,她也依然希望时光不改。只要师父和宋挽风一直在,她什么?也可?以忍受。   雪荔朝后?,轻轻退一步。   再退一步。   --   这个?时候,林夜正在山野间的乱葬岗中?,和粱尘等人翻看宋太守给的名册,对照死?亡名单。这里埋葬的许多人都没名字,或者没记录,想查清楚,势必要当初的义庄人马出?面。   而义庄人前来,也记不清死?人数量。这番工作,便推进得十分辛苦,让众人苦不堪言。   晌午时分,粱尘累得瘫在桌上:“我们到底为什么?要查那些将士的死?亡名单啊?你该不会觉得,那些尸体数量也不对吧?但是三?万人啊,怎么?查啊?”   林夜慢悠悠:“只要查义庄人有印象的便可?。”   他?坐在竹棚下,翻看义庄人给的名册,品呷着茶水:“他?们记得清的人,会在名单上勾划一笔。有的人家?里会来祭拜,他?们便需要拿这名单给家?人看。若是有人祭拜,名单上也有,但是坟墓不对或者干脆没有……这便奇怪了。”   粱尘:“万一义庄只是贪财捞钱而已呢?”   林夜:“那我也为朝廷捉出?一批蛀虫嘛。”   他?的好心态,进退皆可?,让人佩服。   林夜手指叩着竹桌,忽然叫笔墨。待他?一声长啸,唤一只鹰隼前来取信时,林夜站在竹窗边,才说:“希望陆娘子能尽快收到这封信……”   粱尘登时坐直:“陆娘子?陆轻眉?你该不会又联系、联系……那谁。”   同桌喝茶的窦燕投来疑惑目光,明?景托着腮发呆,对此见怪不怪。   粱尘支吾后?,别扭无比:“陆娘子是未来的皇后?,你一个?要和亲的人,干嘛总联系人家??你这两日,已经送了好多封信了,你到底有什么?瞒着我们?”   林夜笑眯眯:“只是一些猜测而已,当不成真……”   他?调侃的话没说完,感到一阵风,拂面而来。   雪荔出?现在他?面前,目光清亮,握住他?手。   雪荔:“你说的对。”   众人茫然,林夜眨眼。   雪荔握着林夜的手晃一晃:“宋挽风喜爱我。”   林夜瞳眸猛缩。   粱尘、窦燕、明?景全都有了精神:“哇。”   窦燕忍不住伸手:“你怎么?回答的?”   雪荔仍看着林夜,目如明?火:“王八绿豆会看对眼,你也是好人。”   她风风火火,转身便走。而这一次,林夜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腕:“回来!” 第72章 我一向顺着你……你若因……   林夜情何?以堪?   那日才?说要雪荔告知他人的喜爱,却?不妨来得如此之快。林夜要如何?反应?   尤其是——旁边三个顶着眼睛看闲事的好奇者。   林夜先板下脸:“你们歇够了,还不去找义庄的几位老?者校对名簿?哪个坟墓里?多?埋了人,哪个坟墓里?的人空了……难道要我?亲自去挖坟才?行吗?”   粱尘和明景分明不舍得这出戏码,还是窦燕勉强镇定?下来,揪着那二人离开。不过临去前,窦燕也轻轻看了雪荔一眼。   窦燕恍然:原来是这样。   她还以为风师对雪女近乎控制一般的关爱,是兄妹情深。原来难道是情爱之心?也是,人家师兄妹从小?长大,青梅竹马。   她心中无端生起几分苦涩:原先自己还想挑拨风师和雪女的感情。如今看来,自己的仇是真的很难报了。   如此,竹棚空了下来,林夜给雪荔倒茶,让她坐下,分明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。   然而雪荔不想在此处多?待。   雪荔站着,不肯坐:“你自己喝茶吧,我?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   林夜:“什么事?是去回复宋郎君的话吗?我?想宋郎君等了那么多?年?,应该也不在乎这短短几个时辰吧?”   他语气?有异,话音有笑,眼中无笑。雪荔多?看了他一眼,恰逢他抬头看来。目光触及,林夜捏着茶盏的手腕一紧,连语气?中的笑都快要维持不住。   而雪荔明眸皓齿,端然不受影响。   林夜遍心狼狈,几乎要恼羞成怒。可?雪荔频频看外边,分明是想走的意思。如此时刻,他与她闹别扭,生分不说,她也未必会为他驻足。   林夜根本不知自己在她心中,几分重几分轻。   想来先生情的那个人,总是卑微无奈许多?。他年?纪轻轻,尝尽世间悲欢离合,竟还要再?受这份苦。   而无论?林夜心中如何?恼如何?怅,如何?起伏不定?,他仍快速做了决定?。   林夜放下茶盏,笑问雪荔:“你会答应他吗?”   雪荔:“嗯?”   林夜坐在竹桌边,仰着头笑吟吟:“宋郎君向你诉说爱意,你会答应他吗?”   雪荔漫声:“会吧。”   林夜心顿住。   他道:“为什么?”   雪荔沉静一下。   她从不与外人说自己的事,她的心思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明白。可?模模糊糊中,雪荔又不想将?林夜当做毫无关系的外人,她也觉得,若是他的话,应当不会觉得自己是怪物,应当会理解自己一二分。   雪荔低头片刻后,道:“我?想万事万物皆不变化,天地之间,唯有我?与师父、宋挽风三人。”   林夜怔住。   雪荔撇过脸,看向竹棚外。   竹棚简陋,她想到的是更?简陋的雪山。离开雪山后,她无数次怀念那里?,每一次都在梦境中旧日重现。她以前并不想为什么自己总做梦回到雪山,而她近日渐渐开始想,也许那是“思念”。   她不理解尘世,不适应尘世。只有待在雪山中,她心中最为宁静。她只要每日练武,玉龙一直在,宋挽风大部分时候都在。   她希望时光停留在那时候。   雪荔道:“诸事皆了后,我?想回去雪山,和师父、宋挽风,继续以前的日子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所以,你会答应他?”   “也许吧,”雪荔并不肯定?,“只是他希望我?查完钱老?翁的线索,就和他离开。但我?不想离开。”   林夜:“因为你还要彻底查清你师父的死因。”   “不只如此,”雪荔回头,语气?清泠间,带着一往无前的天真,“还因为我?答应你了啊。”   林夜怔然。   雪荔轻声:“我?答应过你,护送你完成和亲的。我?不会半途离开。”   林夜失魂般盯着她。   他原本心凉如冰,沉入冰川之下。而她随意一句话,就将?他定?在原地,将?他重新从寒水中救出来。他的心死心活,皆在她的一念之间。   林夜倏地站起来。   他动作起伏大,腰下环佩撞到桌子,璎珞又勾住桌沿。他要朝她走,却?被桌子勾住,他一下子气?恼,觉得自己今日的丢脸难堪都怪这桌子不好。   林夜在桌上?狠狠敲了一下,胡乱地去解自己的环佩勾带。他解得心烦,越结,那勾带缠得越紧。林夜大怒,找尖锐之物要直接划断流苏绳索时,少女的手指在他眼皮下递了过来。   雪荔伸手握住他那缠成一团的流苏勾带。   他腰间不禁僵住。   林夜悄悄撩目,看雪荔垂着眼,极为耐心地一一解开。   是了,她冰肌玉骨,心无尘埃。她永远不会失控,不会生气?,不会不耐烦。这样乱的绳索,她也能静下来解开。而他庸人自扰,总是万般不如她。   雪荔:“解开了。”   林夜又一次抓住了她手腕。雪荔微蹙眉,抬头看他。   林夜小?声:“我?只说三句话,好不好?”   雪荔怔望着他秀白的面容,如烟般笼着的眉目,他的嫣红唇瓣一张一合。   曾有一个时刻,他们离得非常近。   她分明有事,但她看到他,便?会走神,想到那一日,脑中不合时宜地想到“他亲起来是什么感觉呢”。而雪荔可?以一边走神,一边回应现实中的人:“嗯。”   林夜垂着眼,始终抓着她手腕,目光也凝聚在她手上?,并不知道少女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。他支支吾吾,十分心虚:“第一句,倘若宋郎君不愿你留在山下,要立刻带你离开,你便?不要立刻答应与他好。不然……你事事听?他的话,没?了主见,不好拿捏他。女儿家还是要有自己的主意的。”   雪荔回答:“自然。”   林夜目光微微亮起。   他快速抬头看她。   雪荔快速挪开目光。   林夜有了几分希冀,便?有点儿带着颤音的笑了:“若是旁人也爱慕你,也像宋郎君这样向你告白,并且没?什么条件,随意你做你愿意做的事。你也会答应那个旁人吗?”   林夜偷偷加条件:“这个旁人,脾气?挺好的,文武双全,智谋出众,和你也玩得好,长得也不错,还……”   雪荔:“不会。”   林夜怔住。   他感到自己又开始心死,但他不死心地咬牙问:“为什么?”   雪荔:“旁人和宋挽风怎能一样。”   雪荔拍开他的手:“好了,三句话结束了。我?走了。”   林夜失落之下大惊,没?料到自己追问的一句都要被当做“第三句话”。他登时急了,也顾不上?黯然,缠着雪荔不放,非常厚脸皮地使出耍赖招术:“不不不,那个不算,我?真正想说的其实是第三句话……   “你和宋郎君在查钱老?翁,查到重要线索了对不对?带上?我?吧,带上?我?吧。我?查的案子和你们要查的重合了,我?真的很想知道真相……”   --   两个时辰后,黄昏下的乱葬岗上?山小?径上?,雪荔、林夜,和宋挽风面面相觑。   雪荔轻声:“……所以,事情就成这样了。”   林夜太会撒娇,太会得寸进尺了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头昏脑涨,被他又哄又求,心便?软绵绵的飘如云翳。她带着林夜回来,和宋挽风在乱葬岗相汇。   不提宋挽风被她丢在街巷中有多?寥落,此时还要看雪荔带回来一个顽劣少年?,宋挽风……   宋挽风:“雪荔,你让我?情何?以堪?”   雪荔低头:“对不起。”   林夜这时候倒不耍赖使诈了。   他不是竹棚中那个闹别扭的少年?郎君了,此时黄昏山坡下,少年?公子玉冠琳琅,两袖风扬,摇摇地站在雪荔身后,身如玉气?如竹,端的是一派好风流意态。   林夜朝宋挽风露出不好意思的客气?笑容:“师兄莫怪阿雪。是我?求着阿雪,阿雪闹不过我?,才?同意的。”   宋挽风额上?青筋微微一颤:“师兄?”   林夜眼睛轻轻眨一下:“我?想了想,我?与阿雪年?岁相当,唤郎君一声‘师兄’,是正常的。”   宋挽风似笑非笑看向他。   少年?公子目如琉璃,蕴着狡黠之色。而宋挽风一眼便?看出这个坏少年?,在打什么主意。宋挽风也知道,雪荔将?自己抛下,去找的人,一定?是林夜。   林夜对雪荔的影响,实在太大,且越来越大。  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。   宋挽风必须纠正。   宋挽风便?慢悠悠说:“第一,小?公子即将?弱冠之龄,我?家雪荔堪堪年?过双九。差着一岁,那便?是天差地别,实在与你称不上?‘年?岁相当’。第二,雪荔从不叫我?‘师兄’,你便?也不必与我?攀什么关系。”   宋挽风顿一顿,道:“修习‘无心诀’的人,才?算是真正的师兄妹吧。我?和雪荔的功法不一样。”   林夜登时捂耳,笑眯眯:“哎,我?不好听?你们江湖人的什么武功秘法的。我?听?说你们的秘法都不能随便?告诉人,这样不好。”   宋挽风眸子眯了一眯。   他一时间,也判断不出来林夜到底听?没?听?说过“无心诀”,对“无心诀”了解多?少了。   雪荔:“宋挽风,我?们上?山吗?”   宋挽风看看二人,他正要说什么,雪荔忽然传音入密,告诉他,雪荔和林夜的计划。宋挽风这才?知道,原来林夜出现在这里?,是早有计划,那二人定?了主意,显然要瓮中捉鳖,非要钱老?翁露出马脚不可?。   宋挽风深深看眼林夜。   他负手淡声:“那便?上?山吧。”   如此,他想从雪荔那边听?到的回应,因有林夜这个外人的存在,而不好旧事再?提。唯一让宋挽风稍有安慰的,便?是林夜到底知些礼数,虽硬凑过来,却?没?和雪荔如何?亲昵,让他难以忍受。   --   那三人就着夕阳余晖上?山。   喝得醉醺醺的钱老?翁刚从赌坊出来,正沿着山道晃悠悠地回自己的茅草屋。他满心愁绪,因自己又在赌坊中输了笔钱,明日的酒钱都得赊账了。   这年?头,到哪里?再?找一桩大买卖呢?   钱老?翁陡然看到三个人在山道上?走,正是前几日跑来调查小?芸家事的人。因为这三人,听?说义庄最近人员调动频繁。这三人,绝对不寻常。   只是林夜调查中,没?有表露身份,这里?人只知道他大约有些身份,却?并不知道他就是小?公子。   此时,在看到那三人的身影时,钱老?翁机灵地蹲下去,往灌木中一缩,躲过了那几人的目光。   而他哪里?想得到,对于雪荔这样的武功高手,他的一举一动,何?其清晰。   雪荔走在途中,突然唤一声:“宋挽风。”   宋挽风回头,碰上?雪荔目光,便?了然了——计划要开始了。   宋挽风便?道:“天色晚了,赶了一整日路,晚上?还要忙碌查案子,不如先在此歇歇脚,养足精神吧。”   雪荔和林夜都说好。   三人便?找到几棵老?树,在树下找了位置歇息。而这树,正好在钱老?翁躲藏灌木的两丈之外。钱老?翁屏住呼吸,生怕被那三人发现。他尤其警惕雪荔:那日,雪荔吓唬他的刀法,实在让他印象深刻。   “秦月夜”中杀手,有这种本事的,想来也地位甚高。   好在雪荔站在树下一会儿,旁边两个郎君皆露出疲色,雪荔却?不见风尘。雪荔转头看两位郎君:“我?去打些野味,好不好?”   宋挽风关怀:“山岭枯寂,乱葬草深,你还是待在我?身边安全些吧。”   林夜则无所谓地笑:“师兄,你莫要小?瞧阿雪。阿雪的本事,可?在你我?之上?。阿雪不是鸟雀,是鸿雁,你不能关着她。我?全然支持阿雪的所有决策,阿雪,你放心去吧,我?会保护师兄的。”   少年?公子拍胸保证,宋挽风瞥他一眼,淡声:“我?不是你师兄。”   雪荔道:“不要吵架。”   她没?有再?和二人贫嘴,跃然上?树,翻身而走。林中只剩窸窣草木声,躲在灌木中的钱老?翁悄悄探个头,看到那一青年?一少年?,正背对着自己,一靠树而坐,一坐在树桩上?。   一者温玉如水,一者天真烂漫。   天真烂漫的那个少年?郎一会儿抬头看天,一会儿低头望地。似乎这里?的一切混乱,都让他颇有兴趣。   温润的那个,则懒得理会。   钱老?翁看出来,雪荔一走,这二人之间的气?氛,便?变得极为古怪压抑。钱老?翁拿捏不住,雪荔那个武功高手离开了,自己是不是也可?以偷跑,而不被人发现了。   没?等钱老?翁偷溜离开,钱老?翁听?到宋挽风低哑的温润声音:“林夜,离开雪荔。”   林夜好像没?听?到。   宋挽风重复了一遍,林夜歪头朝他看来,眼里?满是挑衅的笑:“师兄在说什么?该离开阿雪的人,应该是你吧。”   宋挽风靠着树身,一派挺拔。他真的不像杀手,而像是名门中的落拓郎君。宋挽风仰目看着山间惊飞的鸦雀,缓缓道:“我?和雪荔相识十三载,十三年?中,都是我?陪伴在她身边。她早已习惯我?,我?也习惯她。我?离不开她,正如她离不开我?。”   宋挽风微笑:“十三年?的情谊,在我?的人生中,已占据大半时光。这份情谊,恐怕是你所不能理解的。”   “那又如何?,”林夜只在起初声涩,但他很快扬眸,仍是朝着宋挽风笑,“阿雪认识我?不过半载,便?能让师兄生出如此危机,让师兄用情谊裹挟,来逼我?让步。这岂不是说,我?的半载时光,堪堪与师兄的十三载时光所差无几?若当真假以时日,师兄恐怕就胜不了我?了。”   林夜洋洋得意道:“相识得久,不如‘一见如故’。我?与阿雪便?是那个‘一见如故’,师兄只是一个旧人——啊!”   他忽然惨叫一声,狼狈跳起,只因宋挽风袖中忽然飞出一团铁扇,朝他迎面袭来。那铁扇旋转间,擦向林夜的脸,林夜朝后仰身躲避,铁扇在他颈上?流出一道血印子。   林夜脖间辣痛,他摸到血粒子,不禁眯了眯眸。   林夜:“师兄说不过我?,便?要动武?到底是欺我?年?少?”   躲在暗处的钱老?翁呼吸沉重,双眼大亮,炯炯有神地观察那两人的斗法。他哪里?知道,在他看得津津有味时,草木簌簌飘向一个方向,雪荔无声无息地趴伏在树身上?,正俯于他上?方。   雪荔推开林木叶子,看向两丈外那打起来的青年?与少年?。   宋挽风执扇而立,一把铁扇如生于他掌,几番功夫,就激得林夜步步后退。林夜却?也不肯服输,全不顾忌形象,爬滚打摸,狼狈地只知躲避。   钱老?翁便?看出这少年?郎的武功不济。   钱老?翁暗道可?惜。   林夜嚷道:“宋挽风,你再?这样,小?心我?跟阿雪告状!”   “一介男儿郎,动不动撒娇卖痴,与女儿家告状。这就是你的气?节吗,林夜?”宋挽风说话轻柔若风,声如鬼魅,在林夜四周时近时远,“也好,我?只消杀了你,你便?无法告状了。”   林夜大惊:“你敢——”   宋挽风朗笑。   笑声振林,林如涛涌。   宋挽风平日一派温润模样,此时这般双目幽亮、诡谲贴近,竟有几分疯魔癫狂之态:“我?们且试试。”   宋挽风飘然现身于林夜身后,手中铁扇被他一按,亮出尖刺,朝下拍去。藏在树上?的雪荔,一眼看到宋挽风眼中无情无欲、淡然漠寒的模样。她一时心跳加速,只觉得宋挽风此时不是做戏,他是当真想杀了林夜。   雪荔从树上?扑飞而下:“林夜——”   她的动作何?其快,只一纵身,便?与宋挽风拍下的铁扇交了手。而几个回合后,雪荔就将?失神的林夜扯开,拉到自己身后。雪荔回头看林夜,他双目中泛着茫然之色,发带已乱,睫毛沾雾。   林夜喃声:“阿雪。”   雪荔心间一空。   她朝向宋挽风,语气?微促:“你做什么?”   宋挽风好整以暇:“雪荔,他身份特殊,今日已然撕破脸,恐怕是落不得好了。你我?师兄妹二人若不在此杀了他,待他回头得势,他便?会伏杀我?等。”   林夜反驳:“我?不会。”   他习惯性地拽着雪荔衣袖,轻轻晃一晃:“阿雪,我?不会伤害你。”   雪荔目光闪烁。   宋挽风淡笑,朝前走:“也许他确实不会伤害你,但他会除我?而后快。若我?不杀他,他便?会杀我?。雪荔,你此时站谁?”   雪荔脸白如纸。   躲在暗处灌木中的钱老?翁捂住口鼻,觉得酒醉都要被这出戏折腾没?了,他激动而清醒:杀手楼要内讧了吗?   林夜:“阿雪。”   宋挽风:“雪荔。”   林夜:“阿雪,你别听?他的。”   宋挽风:“雪荔,看着我?。”   雪荔抬眸,看宋挽风一步步朝前走来。她低垂下目光,见到月上?柳梢,遍地草木阴翳如藻。而在那飘浮的海藻中,身后林夜的影子上?,袖子的方向,蜿蜒长出了一把匕首。   宋挽风步步逼近:“雪荔,你是要与他一同杀我?,还是与我?一道杀他?回答我?——”   林夜似见不得雪荔挣扎,他手中握住匕首,目光变得森寒仇视。他一把推开雪荔,在和宋挽风相距五步之时,手中匕首顿起。宋挽风铁扇不动,身后夜光如水,影子摇晃。   林夜忽听?到雪荔很轻的声音:“林夜。”   身前风起,风吹衣扬,林夜茫然间怔站于兄妹二人中。   他慢半拍地回头,看到寒夜之下,少女目如冰雪,波光涌动。他好像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朝雪荔露出宽慰的笑:“阿雪,没?事儿……”   而灌木中的钱老?翁已经瞠大眼睛,看到了雪荔挥出的那一道剑光,曾在方才?一瞬间,自后掠向那少年?。   杀、杀、杀人了……   “轰——”林夜倒地。   雪荔怔怔然看着他,甚至上?前一步要接住他的身体,宋挽风则脚步一晃,抓住雪荔的手臂,将?雪荔拖到了三尺之外。   林木之中,林夜倒在地上?,胸前衣襟露出一点血花。他目光渐渐涣散,似不敢置信一切的发生。他凄然地朝雪荔的方向望去,颤巍巍伸出手……   宋挽风捂住雪荔的眼睛:“别看。”   他轻轻捏一下雪荔的手腕,提醒她:“走。”   雪荔一动不动。   他抓过雪荔的手臂,带着她纵入树林深处,伪装出一派“落荒而逃”的模样。   --   而在那师兄妹二人走后,钱老?翁才?从灌木中爬出来,哆嗦着凑到少年?公子的身边。   钱老?翁伸手在少年?的鼻间探了探,又摸人颈间动脉。此人身体温热,还有一丝热气?,恐怕没?有死。但那兄妹二人却?以为这人死了,后怕逃走。   钱老?翁眼珠开始转,醉酒之下,贪婪之心,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:他想操持一桩旧买卖。   有人需要将?死而未死的活人,他负责将?人送去,从中赚一笔钱,何?乐而不为?   钱老?翁枯槁的手抓住林夜的肩臂,将?人往一个方向拖:“小?兄弟,别怪我?。没?有人救,你本来就是要死的。左右是死,不如给老?头子留点买酒钱?”   鸟雀无声,月入云翳。   钱老?翁吭吭哧哧,佝偻着背,如拖麻袋般拖着少年?郎的身体。他并不是朝着乱葬岗的方向拖,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。   --   宋挽风和雪荔躲在树枝间,静看着钱老?翁的动作。   宋挽风:“通知窦燕他们吧,该跟踪干活了。”   雪荔半晌没?应,伸手捂住自己的心脏。   她感到心乱。   她忘不掉林夜闭目前看着她的笑容、迷离的眼神,她看到林夜趔趄倒地,还有那些伪造的、被她从山中野兽身上?顺来的血……那真的是做戏吗?   雪荔身子一动。   宋挽风扣住她手腕,呼吸艰涩。   这出假戏,恐让雪荔动了真念头。他如今已然不再?怀疑,“无心诀”恐怕真的开始失效了,否则雪荔不会如此。   如今时刻,宋挽风也顾不上?计较什么“无心诀”。   几番压抑下,青年?的笑声听?起来缥缈抽离:“雪荔,别让我?们前功尽弃。是他要装尸体,是他要主动入局,是他和你一起做了决定?,最后通知我?。我?一向顺着你……你若因此怪我?,我?也是会伤心的。” 第73章 林夜,如果我会在乎呢?……   雪荔到底没有因为那个她?自己都理不清的?私心,而影响他们?的?整个计划。   宋挽风留在原地盯梢,雪荔去将窦燕等人找了过来。粱尘和?明景这才知道林夜无故离开的?原因,当?下?也觉得这个计划比他们?漫无目的?地在义庄调查要进展快些,同意跟随。   于是,前些日子才一起调查过小芸家的?几个年轻人,又一起聚在了乱葬岗。   只有阿曾因为保护小芸,而没有和?他们?一起。   年轻人一起窝在山坡后壁,由宋挽风隔着半空给他们?指点:“喏,往东北角看,对,就是那条河道。旁边那个凸起的?小土堆,就是你们?公子的?‘坟墓’。”   众人一起围观小公子的?“坟墓”,因知公子不过是假死,他们?更多的?便是好奇心。   粱尘惊呼:“那个钱老翁挖坟是把好手啊。这土堆的?,要不是宋郎君说这是刚埋的?,我?还以为风吹日晒,这小坟都好多年了。”   窦燕感慨:“难怪那老头子在义庄干了大半辈子,确实有些本事。”   明景忧心忡忡:“小公子被埋在下?面?,会不会原本没死,却被这老头子给闷死?”   众人眉心微跳。   宋挽风在他们?吵嘴时?,悄悄觑雪荔一眼。雪荔不参与他们?的?争吵,只安静地伏在旁边的?青藤上。只有在明景提到“死”时?,宋挽风才从?雪荔清宁的?眼眸中,看到一丝迷惘波动。   她?似乎无措,揉了揉眼睛,眨眼后,再次盯梢去了。   宋挽风还在观察,手臂被旁边的?窦燕推一把:“宋郎君,我?们?小公子不会真的?被闷死吧?那可不行,小公子是要和?亲的?,如此死得不明不白,光义帝得杀了我?们?。”   宋挽风朝他们?露出安抚之笑。   这笑意浅淡,许是连敷衍都有些懒得做:“不会的?。看到河边那根在风中摇晃的?芦苇杆了吗?那芦苇杆插在土堆上,正是钱老翁为了保证小公子能呼吸正常而特?意插的?。”   明景放了心。   粱尘差点跳起:“所以那老头,以前是真的?干埋活人的?事啊?那小芸的?爹,是不是没有死,却被他埋了?小芸的?娘,是不是也这样?那孔老六的?两个朋友……”   窦燕:“嘘,那老头儿又来了。”   离埋人过了一日,钱老翁酒醉后清醒过来,有些不放心,来河边看看。   钱老翁围着土堆转悠,他心细,仔仔细细地看自己昨日留下?的?细节,确定没有人动过这坟墓,他露出既放松、又愁苦的?神色。他怅然地围着土堆,用脚踩踩土屑。   钱老翁喃声?:“难道没有人来过?”   钱老翁踱了几步,隔着太远距离,众人看不清那老头子的?神色,只能各自猜测。钱老翁忽然抬头,警惕地朝四方看,躲在土坡后的?年轻人,全都把头藏了回去。   雪荔躲了一会儿,仗着自己武功高,又再一次探头。   这一次,雪荔看到钱老翁蹲在地上,拿着一根枝杈。他偷偷摸摸地绕到土堆旁边的?柳树边,拿树杈在树身上勾勾画画,念念叨叨。   粱尘:“他在写什么?”   明景:“也许是画呢?一个乡下?老头哪里认字?我?都……”   粱尘的?目光惊奇望来,明景脸颊一红,连忙捂住嘴,求助地看向雪荔。雪荔则盯着老人家甩动的?手腕,轻声?:“我?有点眼熟……”   众人惊奇。   雪荔忽然:“宋挽风,昨日你盯梢时?,有发现他这样写画吗?”   宋挽风想了想:“似乎有。”   雪荔看向他: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?”   宋挽风温声?:“因我?以为,这不重?要。反正我?们?的?目的?是引出和?钱老翁联系的?人,只要那人肯出现便好。”   雪荔:“若那人不出现,这样的?写画,也许是少有的?重?要线索。他在旁边树身上刻画,如果不是早就知道,很难发现。”   宋挽风微笑:“是么,我?没想到。怎么办?要我?自裁谢罪吗?”   雪荔怔然,有些不理解地看向他,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。一旁几人已经看出师兄妹二人之间的?气氛不太对,不敢轻易加入话题,只有窦燕鼓起勇气咳嗽一声?:“哎呀,那老头走了。”   雪荔仍看着宋挽风。   宋挽风别开目光,无奈叹口气:“我?近几日心情?不好,做事难免恍惚出现疏漏。你多包容些,不要和?我?计较。”   雪荔更是不解。   但她?忽然想起宋挽风的?“心情?不好”,是否是因为她?的?没回应呢?她?并不是没回应,她?只是一直在忙,一直在东奔西跑……雪荔想张口,宋挽风抬手:“先顾眼前事吧。”   如此,钱老翁离开后,几人跳将下?去,观察这土堆。   粱尘紧张地蹲在那根芦苇杆边,琢磨这么细小的?杆管,能否为土堆下?的?林夜提供空气。而其他人则和?雪荔一道,在看那老头用枝杈在土堆旁柳树身上的勾划。   横竖撇捺皆有,还有圆点、小人、曲线、火苗。   明景看得晕乎乎,宋挽风神色平静,窦燕眨眼思考。雪荔目光聚在这些勾划上,脑海中,渐渐想起了另一种十分相似的勾划:   她?和?林夜曾在南宫山上,从?玉龙棺椁中的女尸发顶摸到的勾划。   自然,此时?钱老翁的?勾划,和?当?初雪荔摸到的?勾划,顺序什么的?全然不同。   然而他们?记录的?标准是相似的?,都是由这几个符号组成的?。这是……一种文字吗?一种他们?都不认识的?文字?   雪荔轻声?:“明景。”   明景抬头:“啊?”   雪荔:“西域有文字吗?”   宋挽风和?窦燕双双眸缩,而明景思考半天,悄悄看一眼粱尘,才小声?和?他们?说:“没有。据我?所知,西域四十六国?没有文字。文字需要时?间、智者?、以及大国?的?倾授,才能造出来。西域四十六国?没有这样的?本事。”   她?撇嘴,又眼睛亮晶晶,深情?无比地望着土堆,抚摸自己耳边的?明月珰,笑起来:“不过,如果我?帮小公子做事,以后扶兰氏,说不定就可以拥有自己的?文字了。”   宋挽风则问雪荔:“怎么了?你想到了什么?”   雪荔摇摇头。   她?并没有告诉宋挽风自己的?发现,她?不确定,她?需要再思考。如果这种相似的?符号不属于一种已经出现的?文字,那便是一种正在生成的?符号。   雪荔听林夜和?明景说过,来自西域西北沙漠海中的?霍丘国?正在崛起。   那出现在女?尸发顶的?符号,和?此时?钱老翁写下?来的?符号,会不会都和?霍丘国?有关?雪荔不在意他们?和?霍丘国?有没有关系,她?真正不愿意说出口的?原因是——   万一这些,和?玉龙有关呢?   万一,玉龙知道这些符号的?涵义呢?   宋挽风见雪荔不回答自己,他眸中笼上一重?烟雾般的?迷色。他笑一笑,挪开了目光:“明日再来看吧。”   雪荔:“只能再给一日时?间。”   其他人不解看来。   雪荔:“林夜撑不过三?日。”   宋挽风深深看她?一眼,温声?:“那我?们?便祈祷,明日钱老翁联络的?那个人,会现身吧。”   --   几人并未离开,轮流巡逻,盯着那河道边的?土堆。   河道边的?路径,离乱葬岗、村落、义庄都不算迂回。一日下?来,不断有行人出现在这条路径上。有时?是商人,有时?是牧童,有时?是村中织布的?妇人。众人没法从?这么多的?来往人流中,看出谁是可疑人士。   太阳落了月亮升,月亮落下?日光起。一日时?间再次轮替,当?太阳余晖铺洒河流,河流被映得荔红万里时?,何止其他人,就是最冷静的?雪荔,都开始生了燥意。   粱尘盯着落日:“最后一个时?辰了。”   雪荔点头:“若是还是没人出现,我?们?便只能放弃这个计划,先救林夜。”   其他人无话:林夜若可以撑三?日,这已然是了不起的?本事。除了雪荔,众人本事应该在三?日左右起伏,这对他们?的?计划区别不大。   而话说,雪荔为什么不自己扮尸体呢?她?的?憋气水平,可不是他们?比得过的?。   雪荔垂下?眼,颊畔发遮挡了她?的?神色。   她?想到林夜那时?候说的?:“什么话?我?也要查将士们?的?失踪啊,这种脏活累活苦活,当?然是我?干,谁也不能和?我?抢。”   那个少年摇头晃脑:“我?可是装病……啊呸,是真的?病了好久的?人。谁比我?更了解一个将死之人应是什么模样呢?你和?宋郎君既然不确定那钱老翁要的?到底是死人,还是活人,其中的?度,就交给我?来把握吧。毕竟,我?可是最机灵的?小公子。”   那个最机灵的?小公子,如今被埋在土堆下?,他还撑得住吗?   雪荔撑在地上的?手指微微颤一下?,心间又有些浮躁。   而这一次,粱尘振奋的?声?音鼓励众人:“看那边,真的?有人朝这个土堆过来了!”   一个戴着蓑笠的?黑衣人,在金乌西坠、归鸟啼鸣时?,急匆匆朝路径上赶来。这个时?间,再往前走,便要赶夜路。所以通常这个时?辰出行的?人很少。   而这个人走到土堆边,先去摸那棵柳树。   他应是摸到了符号,才来看这个土堆。这人走到土堆边蹲下?,他背对着众人,众人隔着距离,一时?间还看不清他背对着他们?在做什么,心中都有些着急。   黑衣人面?前,一掌之后,土堆塌陷,插在土石间的?芦苇杆歪倒。黑衣人盯着散开的?土堆,看到了下?面?埋着的?年少郎君:   黑发雪肤,眉目清秀,唇色嫣然。   黑衣人一看之下?,便知道这人还有活气,买卖没有出错。他弯腰捞人,手随意朝下?一捞,忽然被箍住。他眼睛缩起,看到纷纷坍塌的?土粒间,少年郎君雪白的?手腕从?土堆中掠出,准确地扣在了他腕上。   少年公子徐徐睁开了眼,神色倦然,目如噙雪。   林夜幽幽道:“等到你了……”   黑衣人一震,拍掌而下?。林夜躺了三?日,哪里是这人的?对手?他只堪堪转了个肩,由这掌落在肩头,暗自吃下?了这一掌。   林夜唇间渗血。   那掌风震得土堆哗啦啦如洪似泥。   高处的?众人,这一下?全都看见了。粱尘起先振臂:“就是他,快抓住这个人。”   旁侧有风。   粱尘眨个眼的?功夫,便见雪荔飘前数丈,如同雾行千里,看得他暗自咂舌欣羡。   再说那土堆边的?黑衣人,发现自己似乎着了道,当?即大怒。一掌之下?,他没有拍死这个将死少年,便运起第二掌。林夜趔趄咳嗽,稍微找到些气力,反手格挡,肘击朝上,竟让那第二掌落了空。   黑衣人更怒。   林夜仰天而坐,唇下?渗血,他周身无力,却还是笑嘻嘻的?:“我?要是你,就不打,先逃命……”   黑衣人没料到这郎君会提醒自己,怔了一怔,下?一刻才反应过来这少年说的?是实话。确实,如果这少年是假死,那这里的?一切必然是个陷阱,说不定是那个钱老翁违背了他们?的?生意!   此地不宜久留,黑衣人抽身欲退。他肩臂才动,身后一道劲风带着内力,撞到他背上,他朝前吞了满嘴土。   黑衣人眼见要撞上林夜,林夜坐在一片土屑中,大惊失色,胡乱嚷道:“阿雪救命……”   林夜听到很轻的?少女?声?音擦过他耳畔:“嗯。”   他浑噩抬眸间,雪荔倏然跪于他身畔,握住他冰凉手腕。   林夜本能朝她?笑,看她?平静的?眼波开始晃动。他见雪荔身后的?黑衣人扑袭,本要提醒,雪荔已经回了头。   黑衣人并不了解雪荔。但是这一瞬,黑衣人看到了杀气——那种旁人几乎从?未在雪荔身上找到的?杀气。   那黑衣人撞到雪荔的?剑上,雪荔似嫌此地拥挤,左支右绌间将那黑衣人逼退一丈,再迎身。林夜瞠目,见寒光明亮,雪荔腰间的?剑哗然拔出。   远方的?窦燕只来得及高呼:“不要杀了他,他是线索——”   雪荔的?剑,堪堪停在了黑衣人的?颈侧。   而黑衣人抬头,先是茫然,然后恍然,嘿笑:“雪女?……”   林夜从?雪荔身后探出头,厉斥:“雪女?什么雪女??你是霍丘国?探子吧?”   --   钱老翁在家中呼呼大睡,做着大梦。   他赌钱又赌输了,但他不着急,天上会掉钱下?来。嘿嘿,如果这钱掉不下?来,他就向县衙告发。做这种生意,买卖两方都很怕见官。他早年荒唐,没了家当?,妻离子散,本以为老年会格外惨淡……没想到啊,年纪大了,他还有这种赚钱的?门路。   呸。那瞧不起他的?老婆子、儿子、孙子,他们?都要后悔,都要付出代价。   说不定他们?什么时?候死了,还得靠他埋呢。   “砰——”木门被撞开。   钱老翁美梦被惊,骂骂咧咧地发着起床气:“谁?!”   他怒气冲冲掀开门帘,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意气风发的?年轻钱某,而是一个行将朽木的?老头子。无论?来找茬的?人是谁,他都不可能有本事喝骂。   钱老翁满是皱纹的?脸上,硬生生堆积出僵硬的?奉承笑容。而这粗树皮一样的?笑,真的?冻在了他脸上——   雪荔站在最前方,粱尘在后,宋挽风在侧,窦燕守住有可能逃命的?窗户。明景则一手押着一个已经被捆绑起来的?、被揍得鼻青眼肿的?男人,另一手扶着林夜。   林夜歪斜地靠着门,既是羸弱,又是轻松。他一边拿帕子捂着唇角的?血,一边朝钱老翁打招呼:“意不意外啊,老钱?”   雪荔的?剑抵在钱老翁颈上:“说。”   山间狂风咣咣撞门,夜中无月,遍地死寂。   --   事已至此,几乎败露,钱老翁噗通一声?跪在地上。明景脚上一踹,将那个被捆着的?黑衣人也踢跪在地。那黑衣人愤怒地回头瞪视,钱老翁却没什么气节,抹着眼泪便开始诉苦。   这桩事到现在,已经没什么不能说的?了。   钱老翁哭哭啼啼:“老头子是没办法啊。是他们?找上我?,说他们?想要一些活人,但又不想被发现。我?在义庄干活嘛,这世上还是有些尸体的?——家人以为死了,没救了,其实还存着一口气。这种人本就是要死的?,老头子把他们?卖走,赚一点差钱,他们?不用死了。这岂不是美哉?”   明景冷笑:“这么说,你还是菩萨心肠,大家都得感谢你咯?”   钱老翁想说什么,悄悄看眼雪荔,又咽下?了话。这个少女?是这里长相最空灵的?,却也是最可怕的?一位。   雪荔:“谁与你做生意?‘秦月夜’吗?”   钱老翁惊讶看她?,似乎不明白她?为什么不清楚。钱老翁眼神飘忽闪烁,肩膀忽然阵痛,是被雪荔捏的?。他连忙大叫:“我?说、我?说。不、不一定是‘秦月夜’啊。他们?说他们?是‘秦月夜’的?人,还有标记,我?又没见过,自然就当?是了。不过真正和?我?联系的?,都是他这个样子的?……”   钱老翁手指颤巍巍指向那个黑衣人。   黑衣人啐一口。   林夜托着腮,想着叶流疏与自己说的?那位身边侍女?:叶流疏身边有一位宣明帝派来监视她?的?侍女?。那侍女?也是打着”秦月夜“的?名号做事,却实际不是杀手楼中人。   那个侍女?和?霍丘国?有关,眼下?这黑衣人的?长相嘛,很可能也是霍丘国?人。   这事情?便有些玩味。   宣明帝和?杀手楼有合作,“秦月夜”知道自己的?名号经常被霍丘国?人拿来用吗?如果玉龙楼主真的?是世人口中那类的?巾帼,她?会真的?……不知情?吗?   宣明帝和?霍丘国?在合作吗?   宣明帝难道忘了大周国?和?霍丘国?之间的?仇恨,忘了“噬心”之苦吗?   这可是——叛国?啊。   林夜目色幽静,漫不经心。他素来思绪敏锐,眨眼间便想了很多。而他不说话,在众人眼中,便只是一个羸弱的?刚吃了些苦头、如今正需要休息的?小公子。   林夜听着那黑衣人在雪荔的?逼迫下?,开始吞吞吐吐,说这一方的?隐秘联络:   “确实,我?是被卫长吟卫将军派来这边,运转这些活死人的?。那些记号,确实是我?们?和?这老头子商量好的?。呵呵,失踪的?江湖人?我?们?确实需要啊,我?们?有一个庞大的?计划,卫将军会带领我?们?,打赢这场战争……”   黑衣人眼中的?光狂热无比。   而追问更多的?,他则哈哈大笑:“你们?问吧,我?什么也不知道!卫将军不会把具体的?计划透露给我?这种小人物的?,卫将军早就料到了我?可能被抓到,怎么会给你们?逼问的?机会?   “卫将军战无不胜!”   他激动非常:“卫将军智谋双全,会夺走金州、大散关、凤翔……你们?所有的?南周、北周……全是我?们?掌中物……咳咳咳!”   他痛呼躬身,因粱尘受不住,一拳挥去。   连窦燕平日慵懒,此时?神色都凝重?起来。窦燕掐住这人的?脖颈,哑声?:“你们?真的?在襄州安排了人手,真的?在找活死人?什么样的?人可称得上活死人?我?姐姐那样的?……”   林夜开口:“窦燕。”   窦燕怔一怔,松开手:是了,这必然和?姐姐无关。姐姐是雪荔杀的?,雪荔怎会犯下?错误?   可是、可是……林夜和?雪荔都说过,他们?见过“木偶双老”的?傀儡术。   这世上,是否存在真的?“死而复生”?   毕竟,林夜拥有那样神奇的?血……   在窦燕思绪混乱时?,雪荔声?音清泠泠,问道:“我?不会问你不知道的?,我?只会问你知道的?。你和?钱老翁的?这桩生意,从?什么时?候开始的??”   那黑衣人正要回答,雪荔却抬手,封了他的?口。   雪荔:“把他和?钱老翁隔离开,各自审问。”   --   又是一整夜。   雪荔坐在草屋外的?长凳上,里面?的?人还在审讯,而她?在想着黑衣人和?钱老翁给出的?时?间:这桩生意,开始于十年前。   卫长吟策划了整整十年,来完成一桩买卖活死人的?生意。他们?此时?知道对方想要的?,一直是活人,而不是死人。不过是义庄那里的?买卖,更不容易引起世人的?怀疑,他们?才和?钱老翁做生意。   断断续续,长达十年。   去年年末,凤翔战场,让他们?收获巨大,得到了很多他人眼中已死、实际上却活着的?人。   钱老翁就此有些害怕,不敢再继续这笔生意,从?而离开义庄。而黑衣人这边,大约是因为卫长吟有了新的?指示,也开始懒散下?来……当?然,也可能是他们?需要的?人,够了。   而小芸娘,则是因为到处宣传丈夫没死,被黑衣人灭了口。自然,这也不是真的?灭口——黑衣人把人带走了,外人眼中,小芸娘死了。   他们?要这么多人,是要做什么实验吗?他们?又能把人藏在哪里?“秦月夜”涉入其中,而“秦月夜”是个杀手楼,杀手楼接触到的?生死,必然比旁人更多,会比旁人更有机会做这样大的?买卖。   雪荔不知道,“秦月夜”有没有做这样的?买卖。   她?不知道,浑浑噩噩的?十年,到底是怎样的?十年。   十年前,金州活人生意开始;玉龙带着她?和?宋挽风离开南宫山,前往天山,建立“秦月夜”。   秦时?明月汉时?关……   旁边有药香浮动。   黎明之下?,雪荔侧过头,看到林夜坐在她?旁边。   林夜朝她?笑一下?:“屋中人都在审讯呢,我?听得有点烦,出来吹吹风。”   雪荔不语。   她?盯着他。   门口堆着碎石堆,乱葬岗的?紫藤绿萝会自己生花,风一过,藤萝上的?花吧唧掉地。重?重?花影,落在林夜脸颊畔,照出一重?光。她?在林夜疲而懒的?瘫墙坐姿下?,轻轻地伸手,摸了摸他手指。   林夜猛惊。他本满重?心事,出来冷静,万、万想不到……   雪荔揉到他手指上的?伤口,她?低下?头:“这是那个人用刀划伤的?。”   林夜眨眨眼,茫然的?:“啊。”   雪荔摸到他手臂上的?好几道刺痕:“这是被地上石子刮到的?。”   “这是被山石磕到的?肿起来的?包。   “这是掌风弄伤的?。   “这是我?的?剑划过去的?……”   疏朗房屋外,篱笆间零落花香浮动。林夜握住她?抵在他胸前的?手指,心脏砰跳,如同被人轻轻攒起搅动。他半晌叹口气,开玩笑:“你在乎啊?”   雪荔静一下?后,恍惚着问:“你是觉得我?是木偶,没有感情?,不会在乎吗?”   林夜手指发抖,眼眸微微睁大。他圆润明亮的?眼中,含着薄薄水光。   在山间劲风呼呼响彻的?间隙,少女?抬起脸,熹微晨光将她?面?容照得皎洁如雪,她?无欲的?眼神中流动着繁星照水般的?清波:“林夜,如果我?会在乎呢?” 第74章 这绝不是“朋友之谊”。……   夏日晨风徐徐。   这是一整日里,少有的凉爽暇日。   好?一会儿,林夜找到自己?有点儿干的声音:“真在乎呀?”   雪荔茫然:“不知道,只是……问?一问?。”   林夜的心口起伏,眼眸光动:雪荔好?像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。   她低着头在看他的胸口衣襟处皱巴巴的地方?。她知道现在自己?用剑挥出的剑光只划破了衣物,应当伤不到他,那日的血也?是动物的血。可她总是在想他倒在血泊中的一幕,她心中更是有些不舒服。   这些不舒服,涌成一种称之为“后悔”的情绪。雪荔想:那个时候,如果自己?没有被林夜唬住,没有让他去扮演假死,就好?了。   她就不必如此不自在了。   她分明知道那里没有血,但她的手指仍抚摸过去,直到手指下的少年躯体僵住,林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,不让她再乱碰。他既然不愿,她便?不碰,便?只是低着头看。   林夜的声音轻缓如溪中,带抹平日少见的抑着的带着颤的哑音:“你不是总说,自己?不是木偶吗?”   雪荔:“我本来就不是。”   林夜:“那我如何将你当木偶看,又如何觉得你没有感情呢?”   雪荔怔一下,仰了头。她幽静眼睛如水下雨花石,清盈极了。而她也?看到他垂下眼,又悄悄撩起那双眼,俯望着她。   林夜悄声:“我和你道歉,好?不好??”   雪荔:“道歉?”   林夜的眼睛在黎明浅光下,如刚刚过去的子夜。他声音也?很低,大概是怕被屋中那几个会武功的人听到:“我以后再不这样了。是我犯了点儿错,以为你不会伤心不会在意……我明明想过要待你好?,却?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忽略你的感受。阿雪的感情再浅,也?不过是比寻常人情绪的起伏弱一些。   “你亦是人,怎会没有感情?”   雪荔盯着他:“如果我真的没有感情呢?”   林夜:“你沉浸于其中,被许多?疼爱、呵护围绕着。这种心,像春雨润无声,也?像黑夜笼万物。你也?许无法?察觉,但应有所感应。总有一日,你会明白一切的。”   他笑起来,像个狡黠的小狐狸:“你见证一切,便?也?会拥有一切。”   雪荔许久没说话。   她缓缓的,语气既寡凉,又空茫:“我不懂。”   林夜耸肩:“总有一天会懂的嘛。我们?又不是明天就要分离,明天就有重?要要务闹得天崩地裂。时间这么多?,慢慢来嘛。”   雪荔垂下眼。   她有一刻,在万般茫然中,真的生出了许多?向往。似乎林夜向她描述了一个精彩缤纷的万花世界,而她站在阎浮世外,望了又望,借着门内涌出的一道光隙寻找那万花光华。  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。   但她今日已经开始为之忐忑。   雪荔手指抽动,林夜顺势松手,看她将手收了回去,撇过肩,少女?重?新去看篱笆和树枝。   林夜压下心中失落。   但他又不安分,一会儿,他用手肘推一推旁边的雪荔。雪荔扭头,林夜神神秘秘地摊开掌心:“看——”   一条如银河般明幽烁烁的手链,系着星星、月亮一样的小巧饰物,摊在他掌心。   林夜侧着脸笑,还带点儿紧张:“咳咳,你这几日和宋郎君一直在忙,我也?在忙。我忙的时候呢,路过街市,看到一家天竺来的商人卖这条手链,我想你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玩意儿,就买下来了。”   他大方?道:“世人都爱玉爱翡翠爱琉璃,这类小玩意儿,不值什么钱,所以你不必推辞了。”   其实?他买了好?多?好?多?……不过不着急,他一点点送,免得吓到了雪荔。   雪荔低头看他手心的链子,问?: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?”   林夜睁大眼睛:“我当然知道啊。和你玩的时候,我经常看到你眼睛发直、挪不开步的样子,这不叫‘喜欢’,叫什么?”   雪荔恍然:原来这真的是“喜欢”,她没感觉错。   她便?伸手,从林夜掌心拿走链子。林夜见她眸光宁静,唇儿微抿,便?当即凑过来:“要戴上吗?我帮你系……”   雪荔不言语,因林夜已经伸了手。他低头为她系手链,口上又喋喋不休地絮叨些注意闲话,雪荔则盯着他的睫毛、眼睛、鼻子、唇瓣看。   而她的失神很短,因林夜无意中撩袖时,她又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擦伤。   他自己?似很敏锐,立刻抬头望来。雪荔神色如常,林夜便?压下狐疑,心想太阳还没出来,她应该没看见,也?应该没那么在意吧。   戴上手链,雪荔伸手抚摸手上的链子。   林夜过来拨动链子上的银星与明月,饰物撞击,映着少女?皎白手腕。雪荔晃一晃手腕,一时间,满目银光流雪,遍是华色。   林夜看得怔住,眼神有些痴然,喉口不禁发干,心脏极快地咚咚跳两下。  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,勉力而不舍地将目光收回,手指紧紧扣住身?下的长凳,生怕自己?做出难以自控的事。可他如何忘怀?佳人在侧,转着手腕玩耍链子,眸子清清唇瓣微敲,他只要再逗一逗,她就能笑了……   雪荔转着手腕时,察觉林夜又扯她衣袖。她再一次侧头看他,眼中光依然清清静静的,但不如方?才那般幽寂零落了。林夜笑嘻嘻,再次朝她晃着自己?的手,伸袖子:“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玩,但不如银链子,你不要嫌弃哦。”   雪荔:“什么?”   林夜努嘴:“你自己?看啊。”   她便?来抓拂他的衣袖,俯身?望去,伸手朝他袖中探去。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,抬头看他一眼,林夜故作无事,只耳根微红,小声催促:“还在里面。”   雪荔:“小刀。”   林夜:“不是不是。”   雪荔:“一本书。”   林夜:“也?不是!”   雪荔:“玉佩?”   林夜隔着一层布料,感受她的手指拨动,鼻尖又闻到她凑在身?前的香甜气息。他僵硬着身?,感觉到这次游戏有些自找罪受,渐渐撑不住:“哎呀,你好?笨,还没找到吗?我、我自己?来吧……”   雪荔按住他手臂:“不,我来。”   林夜:“咦,你不服输吗?”   雪荔低头,想半天:“以前没有,现在,也?许有点吧。”   雪荔从他袖袋中,掏出了一只……草编的什么东西。   她眨眨眼。   林夜脸颊红得厉害,睫毛急颤。他猜到经过一整夜折腾,这小物件被他袖子里叮叮咣咣的小玩意儿一通撞,已经快不成形状。   但是没关系。   万事可靠小公子的“脸皮厚”来救。   林夜镇定地从她掌心捧过那草编小物件,解释道:“这是我被埋在那土堆下边的时候,无聊中用草编的……林中小鹿。好?不好?看?像不像你?”   雪荔不说话。   她看到了林夜发间的一点儿土,衣领上的草屑。众人挖他时,帮他清理了一番,但也?不可能太仔细。林夜平时衣着鲜亮容颜明澈,此时他灰尘满身?污垢淋漓……   小孔雀都是很喜欢洁净,很不喜欢漂亮的羽毛被人忽视,被人弄脏的。   她先前执行任务时,观察到的那只孔雀,仅仅因为掉了几根羽毛,便?不肯开屏展翅。   那么林夜呢?   他在土下面被埋着的时候,应当不会像她一样,什么也?不想吧。尘世中人思绪总是很多?,而雪荔早就发现,林夜的情绪,似乎比常人还要丰富许多?……   他会,难受吗?她又,为什么想这些呢?   林夜低着头炫耀自己?的草编小鹿,强词夺理,要说服雪荔这真的是一只小鹿。雪荔不吭气,他便?更是解释许多?。直到少女?伸手,摸了摸他头。   林夜猛地抬头。   而在这时,屋中门“吱呀”被推开,屋内的人走了出来:“应该问?不出来什么了。小公子,雪荔,你们?也?休息够了吧?”   先是粱尘和明景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打招呼,窦燕随后,宋挽风跟在最?后面。宋挽风在整个审问?中几乎不说话,但此时天蒙蒙亮,他一眼看到了雪荔和林夜并肩坐在长凳上,凑得很近。   众人走出时,雪荔没反应,林夜则把?什么东西塞入雪荔手中后,骤然往旁边挪开,自如地朝他们?笑起来。   林夜打哈欠:“我早说没什么好?问?的了。你们?非不相信,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让我开开眼?”   众人尴尬,因为林夜再一次料事如神。他和雪荔早早躲出去,他们?也?没得到更多?的消息。众人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?:那个和钱老?翁接应的霍丘国人,只是卫长吟手下的一个小喽啰,不知道紧密情报。   粱尘不服气:“小公子一定有见解吧?”   林夜哼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林夜先是朝他们?望一圈,本想做足姿态,但他此时因为身?体不洁、急着回府、并不愿意在这山间多?待,便?干脆言简意赅:“按照钱老?翁的说法?,他去年年末从义庄离开,连续半年没有做这桩买卖。上个月又突然开始……说明霍丘国人最?迟应该在上个月,重?新和钱老?翁联络了。看这个霍丘国人的得意,那位卫长吟很可能亲自出手,给他吃了什么定心丸,否则一个长期被派到南周当探子的人,对一个大将军那么推崇做什么……再加上明景被追杀来南周避难,我便?怀疑,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,很可能已经踏足南周。”   更有可能已经身?在金州。   还有可能已经召兵准备战争。   而这些话,因林夜并不相信这里面的几个人,所以林夜只是朝他们?笑一笑,并没有说出来。   倒是雪荔在一旁缓缓开口:“我们?可以用这个霍丘国人,调出他背后的人。钱老?翁和他联络,那他便?需要带尸体回去复命。我们?要想办法?让他回去复命,然后跟上他,找到他背后的大本营。”   林夜不吝夸赞:“阿雪果然和我心有灵犀。”   宋挽风微眯了眼,轻声:“雪荔又要跟踪人吗?雪荔若是走了,小公子的安危,谁来保护呢?”   雪荔和林夜同时一怔。   二人都没想到,宋挽风会关心林夜的安危。   宋挽风垂眼:“我只是替雪荔想而已。雪荔做什么,我都支持。我只是担心我若不提前提醒,日后小公子再有个三长两短,雪荔要找我算账。”   雪荔一下子想到柳树上所刻的符号。她怔看宋挽风:她当时的质问?,让宋挽风不开心?她只是……   明景举手:“这也?用不上雪荔吧?我可以办这件事啊。”   粱尘一愣,道:“你武功不济,我陪你吧。小公子,追踪敌人大本营这件事,你交给我和明景吧。阿曾不是在小芸那边吗?我们?正好?可以和阿曾商量一下,怎么办这事。”   明景轻轻看一眼粱尘。   她压下心头的不自在:她是因为记挂那魔笛,想找到扶兰氏的遗民,才自告奋勇。粱尘却?不知道,还担心她……   林夜:“好?了,就这样办吧。大家都没意见的话,这里就交给粱尘和明景了。”   林夜打着哈欠,朝他们?摆摆手,兀自要先下山去。窦燕在茅草屋前站半晌,犹豫片刻,还是决定抛下宋挽风和雪荔,跟上林夜。窦燕殷勤:“小公子,我和你一同回府。”   林夜哼笑两声,瞥一眼窦燕。窦燕被看得脸红,生怕小公子说她“侍主?三心二意”之类的话。而林夜大约是真的累了,并没有说什么。   林夜回头,朝身?后目送他的其他人摆手道别。   日光从天边渐渐浮起,红日光微,林夜在一瞬间怔然,看到了雪荔乱发拂面,眼波清寂。   她静静地看着他。   旁人都或者礼貌挥手、道别、含笑、点头,只有雪荔格格不入。林夜的心,倏然一空。   他走路不觉脚下虚浮,差点跌倒。旁边窦燕手忙脚乱来扶,又警惕非常:“这可不怪我,你别诬陷我害你啊。”   林夜不语,再一次回头看雪荔。   其他人都转身?了,粱尘和明景在商量什么,宋挽风开口说了什么,转身?进屋。而雪荔依然站在屋前,望着林夜。少女?姝丽,面上不见悲喜,也?不追赶他,只是在看他。那是怎样的眼神……是寂寞,或是别的?   林夜心乱间,听到窦燕被他袖子打到的吃痛声:“小公子,你在袖子里都藏了些什么?多?重?啊,打人真疼。”   林夜三心二意:“我没藏什么啊……”   他随意摸自己?的袖子,他对自己?的物件太清楚,隔着布料一摸,便?摸到了不属于自己?的东西。他心里一顿,停步打开袖袋,面色淡淡。   窦燕狐疑地跟着他停步。   金玉交缠,物是他物。林夜从自己?的袖袋中,取出了……一包银两。   窦燕嘴抽:“小公子,我知道你一向有钱,但你也?不需要出门在外,带这么多?银子吧?你不觉得沉吗?”   林夜困惑:“我没有啊……”   他倾而收口,捧着这包银子,想起了方?才天蒙蒙亮时,雪荔凑在他身?边,在他袖中乱摸的一幕。她摸了那么久都没摸到他想给她的礼物,原来她并不是真的摸不到,而是在忙着,趁他不注意,往他的袖中放银子吗?   为什么?   她觉得他缺钱花?   不,雪荔知道他有钱。   他想到了方?才靠着长凳而坐,雪荔手指一一拂过他的伤势,她那时的眼神,与此时凝望他的眼神,是一样的。像是雪落,像是花散,像是烟消。   “如果我会在乎呢?”少女?的声音清娓幽廖,在他耳边炸开时,如电击心。人瞬间顿悟,又瞬间心痛如绞。   心似浮羽过,羽过复转空。而少年低颤的睫毛,在清晨晨风中,沾上了露水。   对一个不通俗事、不会关心别人、不会照顾别人的小娘子来说,她觉得最?重?要的,会是什么呢?她初入凡尘,武学盖世,聪慧淡然,难倒她的,一向只有“银钱”。   雪荔心心念念要赚钱,要远走高飞。   雪荔接受他的雇佣,为他开出的大价钱而卖命。   可雪荔又不是很在意钱财。她可以花光钱财买一把?“问?雪”,她亦可以在不知如何待他时,送出自己?攒下的所有钱财,要他去治伤。   不会关心,不会照料,不会爱人。可她依然有“心”。   他想要她有情,可她学会的第一种情,怎能是“伤心”?怎能是伤心?!   窦燕观察林夜,见林夜抬头抹把?脸,突然将那包银子扔给她。她错愕接过时,少年衣袂从她眼前飘过,转身?朝返回屋子的小径奔跑。鼠灰色薄衣飞扬起一道半月弧光,少年公子穿越草木篱笆,踩过落叶水洼,他像一只在枫林雨雪中疾行的清拔白雀。   雪荔沉闷的眼中光终于动了动。   重?返的林夜睫毛染露,目光明亮,到她面前时,他还在喘气。他朝她露出明朗的笑,雪荔睫毛颤动,见少年忽然上前。林夜张臂将雪荔拥入怀中,抱紧了她。   林夜在她耳边,呼吸温热柔软,还带着一丝颤:“我不怕被说‘轻浮’‘骗子’。再不可告人的心思,也?不能看着你受委屈。那时明明是我自作主?张,你怎能怪自己?呢?我会去养伤的,你别放在心上。   “……别叫我‘林夜’了,叫我‘阿夜’好?不好??”   他本名,并不是“林夜”啊。   骄阳初蒸悬在天边,破云穿屋,赤红光华照得杉树树梢染金吞刺。烟岚云岫散去,视野变得清晰。浮光明灭间,花叶翠微间,雪荔撞到他肩膀,露出的眼睛从他肩膀后抬起,浮起银鱼一样的光。   屋前的众人听到动静,齐齐吃惊看来,宋挽风更是脸色猛变——   这绝不是“朋友之谊”。 第75章 “别惊动我的爱人,等她……   未等?雪荔做出反应,一掌烈风般的劲力就?从门框方向拂来?,向林夜袭去?。   而林夜早有所觉,他拥抱雪荔,一触即分,向后疾退。雪荔还怔站在原地,鼻尖沁着林夜身上的苦药香气,便见劲风自身后来?,林夜趔趄向坡下跌退。   震惊到极致的粱尘和明景这才双双反应过来?,急俯冲下去?,一左一右地拉拽住林夜。粱尘更旋身一掌,接过那道风劲,被?逼得后退了一步。   少年气盛,分明被?击得胸闷,粱尘仍仰脸挑衅,朗声?:“宋郎君这是耍什么威风?莫忘了是我家公子佯装尸体?,才帮你们堪破此局。”   窦燕也在此时从坡下赶到,满面?古怪神色。她看一眼笑嘻嘻的林夜,见那少年公子面?染桃花目噙桃水,便心中既惊又咯噔,硬着头皮迎上宋挽风:“风师大人,莫不是有些误会?吧?”   林夜从后探头:“什么误会??”   护住他的几人急急瞪他,恨不得立刻封住他那惹事的嘴。   而坡上方的篱笆后小屋凳前,宋挽风拽住雪荔的手腕,扣她的手指颤得厉害。他运扇成风向下袭杀林夜的时候,同一刹那飘至雪荔身侧,紧扣住自家师妹,似乎生?怕师妹年少无知,被?那登徒浪子诓骗了去?。   其实雪荔站在原处,一步也没动。她幽静而明亮的眼睛望着下方的林夜,宋挽风扣她手腕的手指发?抖用力,她感受到宋挽风情?绪的跌宕,才稍稍偏脸,看向宋挽风。   雪荔从宋挽风脸上看到了何谓“面?如冰霜”。  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的。   宋挽风称不上什么好脾性,但也很少生?怒。他将?所有的情?绪掩在温润如风的皮囊下,无论对谁,都是三分笑。笑深笑浅,皆是礼数。   “秦月夜”中人都说宋挽风温润如玉。宋挽风何尝有如此近乎……气急败坏的时候?   上一次他这样的时候……   雪荔恍惚间?,想到了前几日梦中那一幕,即去?年发?生?的那件事。那时候她起夜看到宋挽风和师父争执,那时的宋挽风,大约也称得上“情?绪不稳”。   宋挽风少有的情?绪,都在雪荔和玉龙身上。   雪荔垂下羽睫。   宋挽风硬邦邦道:“雪荔,我们走。”   他的手指一直在发?抖。他如此强硬,冷冰冰地盯着那下方被?护在众人身后的林夜,可他心间?惊惧惶然?,唯恐连雪荔都站到对方,不听他的话,要向着林夜。   如果……连雪荔都向着林夜,他该怎么办呢?   雪荔静静地看看林夜,又看看宋挽风。   雪荔轻轻的:“嗯。”   宋挽风睫毛下阴郁覆霜的眼眸一顿,他的师妹是他的定心丸。他不知她到底懂不懂,懂了,又能懂多少。但此时此刻,雪荔的一步不动,并未走向林夜,乖乖由他抓着手,都让宋挽风的心重新平静了下来?。   宋挽风恢复理智。   他深吸口气,揽住雪荔,不再管身后那堆杂事,拽着雪荔便跃至高空,凌空飞去?。若说他有什么武学比雪荔出色,大约便是这身出神入化的宛如扶风而走的轻功了。   雪荔并未挣扎。   只是在被?宋挽风拽上茅草屋顶时,雪荔回了一下头,朝下方的小伙伴们看去?。   她看到众人身后,林夜探出头,朝她小幅度地摆了摆手,少年依然?目如明水面?如美玉。雪荔的心情?,便好了起来?。   是啊,好了起来?。   原来?这几日的低落,怏怏,都称之为?“不开心”。她并未明白自己在不开心什么,然?而林夜朝她挥一挥手,她便不那样郁郁了。   可惜,宋挽风和林夜似乎不对付。   对了……林夜刚才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叽叽歪歪的话,让她叫他什么来?着?她被?他冲过来?一抱,何止宋挽风愣住呢,雪荔自己也很迷惘啊。   不过,她不讨厌。   她甚至,心中湖水凝结,绞成一朵浪花。那朵浪花顺水漂流,在飘至山巅时,高高地向上跳跃了一下。冬日雪寂,心间?浪花溅落的水花熠熠多辉,真是不错。   --   而林夜这边,窦燕等?三人簇拥着林夜一道下山,都有些欲言又止,好奇而纠结地将?小公子来?回打量。   原本粱尘和明景商量着,说要去?找阿曾。待他们和阿曾商量好,阿曾守着小芸,他二人则和那霍丘国探子周旋,给霍丘国探子逃脱机会?,再顺着踪迹寻找霍丘国在南周的大本营。   如今,商议事宜还未开始,两个?少年急匆匆地给屋中捆绑的人点了穴道,先奔向小公子,来?听八卦。   窦燕上上下下地打量林夜,满是惊叹:厉害啊,竟然敢喜欢雪女。明明都见识了雪荔武力的可怕与为人的漠冷,林夜还敢飞蛾扑火,不怕被?雪女一剑斩了吗?   雪女有情??   绝无可能。   窦燕更相信,雪荔不会?在乎林夜的。相处这般久,她虽然?不知道雪荔身上“无心诀”的效力,但她这样的聪明人,自然?看得出雪荔不通人情?,也对世俗间?的人情?没什么探究欲望。   何况,天平的这一端是林夜,另一端,是宋挽风。   窦燕好整以暇,想看一出戏。宋挽风和林夜都不是好东西,都在利用她,谁输了,窦燕都拍手叫好。窦燕还恶意满满地想,最好雪荔也在其中受点儿罪。   而粱尘则晕乎乎,他走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,宛如情?窦初开的那人,是他而不是林夜。   粱尘恨不得立刻冲去?阿曾那里,说公子的情?事:原来?如此,原来?如此。   他就?说,公子待雪荔可真好,动不动找雪荔,动不动给雪荔送这送那,前几日还把一水果刀给他,拿着图纸让他找人重新锻造。他一眼看出,那是雪荔当初从建业马车中顺走的那把水果刀。林夜骗了雪荔一路,终于良心发?作,要给人家真兵器了。   粱尘那时还以为?林夜是善心发?作了,如今看来?,林夜这是预谋已久。   也是,雪荔那般漂亮的小娘子,像一尊雪人般,晶莹剔透的,谁不多看两眼呢?雪荔又那般可爱,虽然?脾气怪一些,让人捉摸不透,但是为?人挺好的。毕竟,雪荔那么高的武功,陪他们走这段和亲路,都不要什么雇佣费。小公子赚大了。   再者,林夜的心上人若是雪荔的话,粱尘就?不必担心林夜总和自己姐姐联络、是否暗藏情?愫了。他是觉得姐姐为?了家族非要当皇后,有些不妥。但姐姐若和林夜有些什么,粱尘心中也觉得别扭……   粱尘已经想了很远,开始想林夜和雪荔的孩子会?取什么名字,陡听到旁边明景低落忐忑的声?音:“小公子,难道你不和亲了吗?”   林夜眨眼。   粱尘醒过神,和窦燕一道,看向林夜。   明景低着眼,手指绞着衣摆。她颇为?纠结,可她愿意跟随他的理由,让她不得不关注他:“叶郡主如今就?在金州。南周和北周和亲是国策,郡主亲自追到金州,可见北周对你们婚约的重视。而且,你们的光义帝,也在金州盯着你啊……你若是反悔了,我们都会?被?问责的。”   粱尘这才后知后觉,开始忐忑:“对、对啊。”   如果小公子真的要悔婚,他是不是要动用陆家的势力帮小公子。可是两国大策,制定规则的人也包括他父亲陆相。陆家怎可能帮小公子?   明景低着头。   她很喜欢林夜,也很喜欢雪荔。她喜欢这里的新朋友们,但她始终记得,她来?自朱居国,她是扶兰氏的后裔。她千里迢迢逃至大周寻求大国庇护,她不是为?惹事而来?。   若小公子不能帮她,她也绝不会?为?了小公子,同时得罪北周和南周。   明景轻声?:“若你要悔婚,那我、我……”   “告别”类似的话哽在喉间?,蕴得明景双眸泛上水汽,半晌说不出来?。粱尘隐有所觉,怔然?看她,轻轻扯了扯她袖子。明景沉默几句,还是仰头,打算狠心把话说完。   然?而林夜弯起眼眸,打断了她的话:“谁说我要悔婚啦?”   这下,陪他下山的三人,全都睁大了眼睛。   三人齐齐盯着他,连最没有良心的窦燕,眼中都写了几个?大字:朝三暮四,拈花惹草,下流无耻,始乱终弃……   林夜纵是早想过他们的反应,也被?三双眼睛瞪得有点心虚。   他侧过脸躲开目光,干咳一声?,肃下脸气道:“你们都在胡乱想些什么?真把我当登徒浪子了?”   明景呆呆道:“纵然?我不希望和亲一事有任何闪失,可你方才抱了雪荔。你若说这不代表什么,连我也不能原谅你这样欺负雪荔。”   一提起方才事,林夜脸刷地涨红。   他这样害羞,倒惹得人更是狐疑。   林夜气恼:“我何时说那不代表什么了?那就?是我的心意啊……你们没有误会?啊。不通世情?的人是阿雪,又不是我。我难道不知道吗?”   他想大声?说出心事,可事到临头,还是因紧张而被?唾沫呛了一下,说话微磕绊:“我我、我是心悦她呀。”   窦燕:“那你是想三妻四妾?或者金屋藏娇?小公子,不提叶郡主性子好坏,同不同意你这么做,雪女若是知道你的心思,也会?杀了你的。她是不通世情?,但她不是傻子。你可万不要将?她当傻子耍弄。”   林夜脸黑。   他要辩驳,明景又突发?奇想:“莫非你想两头骗?那、那不太好吧?”   粱尘:“那当然?不好啊!小公子,我是向着你的,但如果你骗两个?小娘子的感情?,你便太让人失望了。我一向瞧不起那些负心汉,说什么行大事不拘小节。这种人想要享受小娘子们背后带来?的势力或权财,自己左右逢源左哄右骗,世人问起,便说是无奈,说是人家小娘子对他恋而不舍,他没有办法。   “我不信没有办法。不过是办法麻烦些,负心汉想投机取巧罢了。这种人,何其虚伪。一朝负人,他日也会?负我。”   窦燕和明景听得,都深以为?然?,三人齐声?:“我们不喜欢这样的小公子!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:“喂,我平日是怎么对你们的,让你们对我有这么大的误会??我何时说我要左哄右骗了,我一句话还没说,你们便为?我定了罪。若世上的青天大老爷都是你们三个?这样的,不知道会?出多少冤屈错案。”   三人登时心虚。   窦燕目光闪烁:“小公子的意思是,你另有主张?”   “嗯,”林夜轻声?,叹口气,“我和叶郡主,会?商量出一个?章程的。放心吧,我既然?走到这一步,便不会?让阿雪受委屈……而郡主那里,她本也不是真心的。既然?只为?权势,那必有余地。”   何况,叶流疏有求于他。   叶流疏让他顺着那监视侍女的线索调查,如今那线索一步步往霍丘国的方向引。若那监视侍女真是霍丘国人,再加上如今自己查到的霍丘国和钱老翁的这桩买卖,也许……这能指向背后那位宣明帝。   宣明帝若与?霍丘国联手对付南周,世人会?如何看待呢?   君主若叛国,那关内张氏大世家,会?和君主站在同一边吗?叶流疏似乎说过,她和北周宰相之子张郎君有合作。   唔。林夜想,看来?他得再去?和叶流疏谈一谈了。   无论如何,走到这一步,他不会?与?叶流疏真的成亲了。无论雪荔回不回应他,他都不能让雪荔受委屈。他要干干净净地守着雪荔,等?着雪荔。   他的心中人,值得他的珍惜。   想着这些,林夜露出了笑容。   而在旁观三人眼中,少年公子的笑容几多烦恼,几多甜蜜。林夜平时咋咋呼呼脸皮极厚,何时这样羞涩?而羞涩的少年公子面?如桃红,眼噙秋波,众人才懵憧地想到,他只是一个?少年郎。   是呀,林夜尚未及冠呢。   他平时本事太大,太厉害。很多时候,众人都忘了他只是一个?少年郎。   少年郎慕少艾,这本应是林夜这个?年龄该有的……然?而大家都忘了。   林夜回过神,见他们三人发?呆,他又更加害羞,脸红得更厉害。分明他和雪荔什么都没有,但他此时之紧张,宛如旁人的洞房花烛。   他还不能一味羞窘,他还得咳嗽一声?,厚脸皮吩咐道:“那什么,今日之事,你们知道就?知道了,但是不要乱传,不要让别人都知道啊。”   粱尘:“为?什么?你想瞒着人?是了,此事必然?不能让陛下知道。”   林夜轻声?:“倒不完全是那个?原因……陛下和叶郡主,我都有法子应对。我也不是不愿公开,我只是不想逼迫阿雪。倘若知道的人多了,许多人便管不住眼睛管不住嘴巴,会?影响到阿雪。若为?了我好的人多了,不停说不停看,阿雪会?不舒服的。”   明景怔忡,茫然?:“这不好吗?你若喜欢雪荔,我们帮你,这不好吗?雪荔那样迟钝,若没有人帮你,我看她不知何时才能真正醒悟。”   林夜摇头,又轻轻叹气:“我就?是怕这样……我不要她被?影响。   “我不要大家知道我的心事后,因关心我或敬重我的缘故,去?和阿雪说些什么,去?鼓励阿雪些什么,怂恿阿雪和我在一起。   “我要阿雪自由自在的,做她想做的事,喜欢她想喜欢的,爱她想爱的。我不要人们去?影响她,鼓动她,逼迫她。我不要那种结果——似乎她不回应我,便是她对不起我,她做错了什么。   “我不是哑巴不是瞎子不是残废。我想做的事,自己会?去?做。想说的话,自己会?开口。想爱的人,自己会?去?追。我不需要旁人助什么帮什么,我只要阿雪开心。”   日光出山林,天间?此时大亮。明耀的日光落在林夜面?前,三个?年轻男女对情?爱的见解何其天真浅薄,在今日竟听到这样与?众不同的宣言。他们心中触动,见林夜跳跃一下后,朝前奔走,将?他们甩至身后。   少年公子满心激荡,穿行在绿林幽海中,衣飞带扬,轻灵肆意。他转头朝他们笑,又仰头望他们身后的日光。他眸子明灿光华,蕴着何等?的柔意。   他捧着自己最纯澈的心灵,如痴如醉,珍之若命——   “别惊动我的爱人,等?她自己愿意。”   --   于是,接下来?几日,众人各忙各的。   粱尘和明景去?和那霍丘人周旋,林夜一个?人带着下属们干活,查将?士们的死?。他想查出多少人没死?,而是被?钱老翁的那桩买卖带走失踪了。   孔老六从林夜这里得到了消息,也拍胸脯,保证自己会?联络江湖人们,一起查这桩失踪买卖。他们严肃下来?,都想知道这些年,江湖人中失踪了多少人。多少人是真的死?了,还是只是“失踪”了。   林夜也尝试爬墙去?找雪荔。   他没报多少希望。   事实上,他也确实见不到雪荔——宋挽风当真动了怒,防他如防贼,太守府四周被?调来?了许多暗卫。林夜围着太守府走一圈,不得不承认,他爬个?墙,恐怕还没见到雪荔,先会?被?射成刺猬。   没办法。   林夜调皮地想,等?多两日,宋挽风防不住了,自己再想办法。   而他趁这段时间?,把正事好好安排吧。若他所料如差,金州应该要出些事了。若那位霍丘探子口中的“卫长吟”将?军,真是那般足智多谋擅长布局的话,此时金州的局,应该要开始收线。   林夜与?卫长吟其实都在暗处,两国的两位将?军,恐怕要在金州交手了。   --   而粱尘这一方,好几日干活之余,百爪挠心。   终于有一日,他在征求林夜同意后,跑去?乱葬岗山中另一头,去?找了那守着小芸家的阿曾。   深夜星烂,遍地银华。   阿曾躲在树深浓郁处,闭目假寐。他听到粱尘的脚步声?,但他不做声?。小芸家院子被?窦燕布了机关,一般人进入其中,很容易迷路。而粱尘何其坚忍,踅了半个?时辰也不肯离开,最后终于在梧桐树上,找到了阿曾。   粱尘神神秘秘:“我告诉你一桩关于公子的秘密。”   阿曾挑眉。   关于林夜的事,他自认为?,自己比粱尘知道的要多。但是粱尘这般激动,阿曾也生?出了好奇。   粱尘管不住自己的嘴,不等?阿曾给反应,便迫不及待倒豆子:“我告诉你,小公子喜欢雪荔!就?是‘秦月夜’那个?雪女!那个?冰雪做成的小美人雪荔。他不想成亲了,他想和雪荔成亲生?子,跟雪荔仗剑走天涯。”   阿曾:“……哦。”   他重新合上了眼。   粱尘不满,喋喋不休:“你反应怎么这么冷淡?你该不会?早就?知道了吧?难道公子早就?告诉你了?公子和你,比和我更好?你给我睁眼,给我好好说清楚!”   --   雪荔那一方,夜里,她从屋中出门,正要跃墙。她忽而掀目,看到宋挽风站在墙根,靠树闭目,正作假寐。   雪荔抿唇。   她绕过宋挽风。   以她的武功水平,她本不应惊动任何人。然?而她的衣袂才擦上墙,她便感知到不对,有金银色的光擦过自己的裙摆。雪荔向下一拂,抽出了一根极细的、肉眼几乎看不见大的金线。   这样的线,伤不到人,却挂到了她裙裾上。   雪荔正研究这根丝线,听到宋挽风淡声?:“这是蜀锦新用丝线的研制废品。这种新技法,和蚕丝融合,不算坚韧,却薄纤黏乎。织蜀锦是用不上这种线了,但凡物生?来?,自有其用。我思来?想去?,想不伤到你,又能黏住你,便只能在你的院落外,挂满这种线了。”   雪荔朝下望,那靠墙而站的青年脸色青白,疲惫无比地看着她。若是旁人,大约会?心虚。然?而雪荔淡然?非常,并不在意。   宋挽风无奈道:“三更半夜的,小雪荔不睡觉,打算出门做什么?我不是告诉你,如今多事之秋,你去?哪里,都要由我相陪吗?”   雪荔盯着宋挽风。   宋挽风笑容收了:“你是不是要去?和小公子私会??”   雪荔:“不是。”   宋挽风却不信她:“那日之事,我没有与?你说明白吗?你为?女他为?男,他在大庭广众抱你,便是不合礼数,便是轻浮孟浪,是欺辱你。对于欺辱你的人,你应当如何?”   雪荔眼波微闪。   大约下山久了,被?林夜的活泼蛊惑多了,雪荔心中渐渐生?了一腔叛逆。这种叛逆并不强烈,但已足够雪荔去?想,如果那就?是轻浮,她还做了更轻浮的事。   如果宋挽风知道她亲了林夜,是不是要晕过去??   如果宋挽风知道她还想亲,只是找不出借口,是不是要气晕过去??   宋挽风仰头望着天上皓月,目中浮着一重朦胧浅光:“雪荔,我心中有你,我已告知你。我不求你如何,但你如今必须和我回雪山了。你身上出了些问题,我们需要回山想办法。这红尘对你影响太深,不是好事。如今你已经知道钱老翁的事,也猜到‘秦月夜’可能参与?其中,那我们回雪山,一同调查师父的死?因,调查整个?杀手楼,不好吗?”   宋挽风:“难道比起师父,林夜更重要吗?”   雪荔低头。   她轻声?:“师父是最重要的。”   宋挽风紧绷的精神微松。他靠着树身,感觉后背密密麻麻的汗意。   雪荔仍然?低着头:“宋挽风第二重要。”   宋挽风一下子怔住,他袖中手扣抓着铁扇,手掌微微一松,扇子差点落地。他大约没料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,仰头看着那站在月华下的白衣少女。   雪荔缓缓道:“我不答应你回山,因为?金州的线索,我还没有全部弄明白。我此时不打算走,也没有打算找林夜私会?。”   宋挽风压着烦躁,柔声?:“那你到底是要去?做什么?”   雪荔:“赚钱。”   宋挽风:“……我陪你一起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嗯。”   小半个?时辰后,宋挽风面?无表情?地跟着雪荔,站在了林夜的府邸外。还没等?宋挽风抓住雪荔掉头就?走,守门人得到通报,林夜跟幽鬼一般从天而降,热情?地迎向他们。   宋挽风淡声?:“雪荔。”   “啊,”少女慢吞吞,“我没有找林夜‘私会?’。我找他赚钱。”   宋挽风被?气笑:长本事了啊,小雪荔。山下生?活的荼毒这么可怕,最可怕的就?是那个?会?发?出“我愿意”的声?音的奇葩。   那个?奇葩果然?激动地冲过来?毛遂自荐:“我愿意啊,阿雪。我可愿意啦,我这个?人特别会?赚钱!” 第76章 你若舍不得他,我们便绑……   赚钱归来?,已到翌日。   林夜到天亮时便离开?了,他有他的事要做。只临走前,他当着宋挽风的面,把自己赚的钱也送给雪荔花。那?小公子拍胸吹嘘:“我不缺钱,我就是为了陪阿雪玩。我的钱都可以给阿雪。”   之后,宋挽风继续陪着雪荔。   雪荔想去县衙查找州志,寻找金州这些年失踪人员的记录。正好宋挽风是太守家郎君,由他陪着,这项繁琐的任务便好进展一些。   宋挽风全程沉默。   雪荔并不在意,如常做自己的事。   到傍晚时分,天阴沉沉的,没有日光。二人从?县衙中出来?,走一条窄长巷。巷口有小贩卖糖人,雪荔便耐心地等人捏了她想要的糖人,一路舔着,慢悠悠出巷。   天边不见落日,只有浓郁的云翳铺天盖地,整片天地幽暗非常,乌云滚滚。   宋挽风在她身后,忽然开?口:“这几日的事,我仔细思量过了。你若当真对?小公子有几分好感,我并非不能通融。”   雪荔咬着糖人上的金色糖边,她转过脸,乌黑的眼珠子看向宋挽风。   宋挽风望着那?鼓腮吃糖、眼神清淡的少女,轻轻叹了口气。他说自己的心思:“我只是不愿失去你,不愿你离我而去。但你若非要林夜插足其中,我比你年长些,自然要让着些你。你若舍不得他,我们便绑走他,带他一同回雪山。”   雪荔眼睫下掠过一重?金羽般光华流离的眼波。   她依然慢吞吞地嚼着糖人,看宋挽风到底要说些什?么。   宋挽风何其温和,只错着光,踩在巷边墙下走。高墙瓦石如鳞,挡住日光,不落到宋挽风身上。   宋挽风如一道影子般幽魅,声音又带着一腔无奈的轻柔:“倘若非他不可,便就非他不可吧。只是他担负和亲大事,南北周两国都不会善罢甘休。你既舍不得他,那?便不能由他娶叶郡主。你如今情窦方开?,许是不懂自己的心事,但为防止你日后后悔,我只能告诉你,林夜绝不能娶叶流疏,你不能任由这种事发?生。”   宋挽风就如一个关?爱妹妹的兄长般,推心置腹,和雪荔出着主意:“你我二人联手,再有窦燕与和亲团中‘秦月夜’杀手们的配合,带走一个小公子,应当还是做得到的。”   雪荔终于将?她口腔的糖,咽了下去。   她先是轻声:“我不喜欢林夜。你知道的,我不喜欢任何人。”   宋挽风微笑,他不置可否。   他心想他曾经也以为她不会喜欢。而今无心诀分明失效,什?么样的意外不会发?生呢?但雪荔如今恰如三岁稚童入世,过于天真简单,极易受人蛊惑。她此时的话,当不得真。而他的眼睛,已经看得分外清楚了。   雪荔手中的糖人,几乎快吃完了。但她喜欢这股荔枝味,便仍小口舔着手中木棍。雪荔垂下眼,含糊道:“你为什?么非要带我回雪山呢?自你我重?逢,你三句话中,两句话都是带我走。”   宋挽风:“我想和你回雪山,也是为了查师父身死真相?。”   雪荔:“查真相?,为什?么就非要回雪山呢?雪山也许有线索,可是如今的金州线索还没找完,为什?么要急着回雪山?”   “我并不喜欢林夜,也不想绑住林夜,将?林夜困在我身边,”雪荔偏头,她睫毛仍垂着,目光仍盯着自己手中的小木棍,“如果我没有看错,其实你非常厌恶林夜,你根本不想和林夜有任何交情。而今你却说,要和我一道带走林夜。”   宋挽风沉静。   雪荔:“为了说服我回雪山吗?可我已经说了,我此时想查清师父身死真相?,我不愿意回雪山。即使?你让步,我也不愿意回。”   雪荔转着手中木棍,最后一丝甜味也被她舔干净了,开?始有木头的残屑味,那?实在有些苦。   雪荔吐掉口中的木棍,终于抬起了眼睛,看向那?走在墙角阴影中的青年:“你为什?么这么在乎林夜?”   宋挽风:“我是因?你而在乎。”   雪荔摇头:“不。你在乎他在乎到……愿意忍下厌恶,说服我,带他一同回雪山。为什?么呢?林夜有什?么重?要的吗?他身上,有一样东西非常重?要——他的心头血。”   乌云朝中央涌动,沉闷雷声嗡嗡隔云,似要冲破云雾。   巷中,雪荔轻声:“宋挽风,你也和世人一样,想取他的心头血吗?   “你想要他的心头血,做什?么呢?”   一片阒寂,宋挽风静静地侧过身,看向几步外的小师妹。   --   金州城外北郊山林中,白?离提着一只刚猎到的野兔子,晃悠悠地朝他们栖息的山洞踅去。刚推开山洞门口层层叠叠的树枝叶影,白?离便看到洞中静下,所有正在谈事的人员转头看他。   这些人围着卫长吟。   他们全是这一次跟出来?的霍丘国士兵,在秘密进入南周后,一点点汇合过来?。如今,第一批将?士集合,来?叩见卫长吟,听?卫长吟要如何实行那?复仇之法。   白?离朝他们笑:“你们继续啊,我再出去转一圈。”   众人沉默,卫长吟抬手:“其他人都出去,白?离,你留下。”   白?离意外地挑一下眉:他还以为如今的计划,不需要自己呢。   待众人走后,白?离把自己的兔子送了人,兴奋地伸个懒腰:“要我做什?么?是不是要对?雪女下手了,要我出手?”   卫长吟摇头。   卫长吟踱步:“雪女那?边,出了些意外。那?位传话的人告诉我们,‘无心诀’似乎开?始失效,雪女和小公子同进同出,总能看到二人凑在一起。他们在查一些东西……那?位,提醒我们,小公子似乎非常聪明,而雪女也绝非庸才,那?二位若查下去,我们的计划可能会提前暴露。”   白?离打个哈欠。   卫长吟知道他不感兴趣,但为了让这位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“白?虎”配合,为了不让白?离和自己失心,仍耐心地解释下去:“前去金州和钱老翁做生意的人,已经失踪五日而没有消息。整整五日,该发?生的事,恐怕都发?生了。我们要做好准备了。”   白?离慵懒:“你派去的人,知道的又不多。你何必慌?而且,你说不定又有什?么目的……”   卫长吟眉目幽邃。   白?离一个激灵:“你真的另有目的啊?你放这个人去和钱老翁接触,莫不是想钓鱼?”   卫长吟国字脸上浮起一丝笑,但他并不多解释,只说自己要交给白?离的任务:“你去金州一趟吧,寻机会,送敌人一场机缘,帮我杀掉一个人。”   白?离:“谁?”   他附耳过去,卫长吟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。   白?离眸子闪烁,哈哈一笑:“你们这些人,心可真毒。好吧,我专程走一遭,一定帮你们完成这个计划。”   --   傍晚时分,金州行宫中,光义帝正和誉王世子李微言下棋。   自光义帝获救,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。李微言脸上的伤疤结了痂,却仍迟迟不脱落。此时他和光义帝下棋,光义帝偶尔抬头,便直面他那?肌肤凹凸的伤痕累累的半边脸,心脏为此一咯噔。   光义帝却仍是温和。   光义帝手中的黑子落盘,天边闷雷划破纱帐,落在李微言素白?修长的执子手指上。   光义帝一边盯着李微言的手指看,一边听?廊外内宦传来?的新消息:“陛下,奴才没有在小公子府邸见到小公子。那?些和亲团的人说,小公子出门查案了,自昨夜起便没有归家。”   李微言心里顿一下。   他抬头,看向对?面若有所思的光义帝:“陛下,臣是不是该退开?啊?”   光义帝回神,笑着摆摆手:“不必。堂弟如今也是朕的左膀右臂,听?一听?这些消息,帮朕出出主意也好。你我都是一家人……小公子也是自己人啊。”   他声轻如羽,话压在唇舌下,不等李微言回味,光义帝便让内宦进殿问话。   片刻后,内宦跪在地砖上。   李微言有些烦闷,扯了扯自己的衣领。大约是天太阴沉了,下棋又太费心,他难免不虞。他勉力压着那?股烦闷,听?内宦躬声汇报:“……今早有家门户商人承认,昨夜小公子和冬君大人,在他家中帮忙砌墙干活。那?商人本不认识小公子,是奴才去查探,他才认出来?的。据说,小公子是陪着冬君大人赚钱。”   “赚钱?”光义帝匪夷所思,笑一笑,“他家财无数,哪里在乎什?么金银?如此用?心,大约只为身边人吧。”   光义帝若有所思:“小公子和冬君,年岁相?仿,都是少年人……恐怕很?是相?投。”   他的目光落到了李微言身上。   李微言瞬间便知道这位皇帝想听?到什?么。   李微言凉凉笑道:“那?可糟了。冬君大人是陛下看上的死士头领,上次被一出剑舞糊弄过去了,陛下仁慈,没和小公子算账。小公子总和冬君大人凑在一起,实在太不识趣了。”   跪在地上的内宦头脚伏地,压根不敢抬头。   李微言眼中流动着恶意的笑,朝光义帝进谗言:“陛下,祭礼马上就要开?始了。我们虽有神碑,召陛下之赫赫威名,可是如果有什?么不长眼的,又来?行刺陛下,就不好看了。而且陆家那?边日日催信,询问陛下何时归建业。陛下要祭祀,好像陆家不是很?赞同哪。   “如果陛下一味仁慈下去,祭祀结束后,陛下找不到借口留在金州,陆家那?边必然架着群臣,要陛下回建业。到时候,冬君大人也要跟着小公子北上了。好可惜,这么好用?的刀,明明是陛下掌中物,小公子偏要抢。哎,我就看不得他这么欺辱陛下。”   跪在地上的内宦听?得一头冷汗,恨不得一头撞死,听?不到小世子这番大逆不道的话。   而光义帝不愧是皇帝,仍冷静非常,脸色都不曾变。   光义帝询问内宦,慢吞吞:“朕要小公子去查山贼之事,小公子进展如何了?怎么许久不曾见朕,向朕汇报?”   内宦:“小公子最近在查川蜀军的将?士名单……”   光义帝皱眉。   李微言拍案,一掌推开?案上的棋子,趁机弄乱棋局,摆脱自己即将?输了的局面。李微言阴阳怪气道:“查什?么将?士?那?和他有什?么关?系?川蜀军难道是他亲戚?还是冬君要查,他在讨小美人欢心?”   李微言转头就向光义帝告状:“小公子别有用?心啊,陛下。”   光义帝沉着询问:“他查什?么将?士?”   林夜这些日子在金州的动向,并非无迹可寻。光义帝要林夜办的事,久久得不到进展。而今林夜忙别的事,光义帝难免不满。而登内宦递上详细的文书,汇报林夜是如何查的,光义帝面色便沉如墨水,颇为难看。   李微言见光义帝不制止,便拿起那?汇报文书看。李微言一目十行,轻轻挑眉,似笑非笑:“哦,他在查去年年底凤翔那?场大战的死亡名单啊。怎么回事,小公子这是在起什?么疑心?”   李微言说许多,见光义帝默许,他便尝试着:“我看,小公子是被冬君这样的草莽被带坏了。那?冬君上次讨要陛下的血,说是治她的毒,可我看她健康的很?,谁知道她真正想要什?么。”   光义帝同样想起此事,他眉目闪烁,召人询问那?位神医,是否从?雪荔身上得到什?么进展。   很?快,神医的回话送到案前:陛下的血和冬君给的血,似乎有些关?联,但还未能实验出结果。此事尚无进展。   李微言冷笑:“等有进展就晚了。”   李微言扭头便朝向光义帝:“陛下,您不能继续仁善,由他们胡闹了。冬君今日已经查去金州的府衙,明日是不是要查行宫。冬君多么可爱伶俐,必然是被小公子蛊惑的。小公子不知道因?为什?么,对?什?么起了疑心。臣只知道,他这么闹下去,金州的祭祀可能办不成了——将?士们都抗议呢。”   光义帝垂眸半晌:“世子有何良计?”   李微言心头一顿。   他一向随口胡说,十句话中不见一句真心。而他随意的话,竟让光义帝有了回应。这岂是他蛊惑的?这分明是,光义帝要他说出皇帝的心事。   帝王心术啊……   是了,这位皇帝玩弄帝王心术,一向是把好手。   李微言心中冷笑,口上干脆大胆道:“不如直接下手吧。陛下,派人直接擒拿冬君入宫,审问冬君到底是何居心。陛下不好动小公子,但一介江湖草莽,就容易很?多了。   “我们将?她困于宫中,折断翅膀,臣来?审讯……假以时日,臣必送给陛下一个合格的死士。”   光义帝目光幽静地看着他。   光义帝淡声:“你听?到世子的话了吗?”   伏地冷汗的内宦一怔,立刻:“奴才听?令!”   李微言眸子微缩。   光义帝又忽而起身,走到旁边的书桌前俯身。仍坐在棋盘前的李微言怔愣,忽而意识到,“擒拿冬君”这样的任务,被揽到了他身上。而他不做评价,幽幽盯着那?位光义帝。   纱帐飞扬,光线更暗,又一道闷雷声划破天空。   李微言想,今夜必起暴雨。   而在暴雨前,光义帝执笔于书桌前,写了一行字。他唤那?个内宦上前,将?字条给出。从?李微言的角度,他看到那?位内宦觳觫发?抖,满头冷汗。内宦躬身伏拜,拿着皇帝的手书退了出去。   李微言笑吟吟支颌:“陛下下了什?么令?是给臣免死金牌吗?或者帮臣调遣三军,擒拿那?冬君?”   李微言起身:“臣这就接旨。”   “你这孩子,朕还不知道你?”光义帝笑骂,“誉王上下为朕效力,全家尽亡,你手里哪还有什?么人手?朕调遣三军,不过是给你充个面子。听?说那?位冬君是武功高手,朕不知武功高手到底高到什?么程度,但多派些人马,总是够的。”   光义帝叹笑:“先好生请人吧。若不从?,再动兵。”   光义帝又无奈叹气:“朕虽是皇帝,看似风光,下方那?些打仗的将?士们,未必真的听?朕指令,不过是面子上顺从?,谁知道真的能调多少?若是照夜还活着,调兵便简单很?多。”   光义帝:“将?军守国门,轻易不出兵。只希望此次,他们给朕些面子。”   李微言心想是了,将?士血气重?,虽敬皇帝,却也未必完全顺服。若没有一位帅才调兵遣将?,皇帝想调动这只大军,也艰难很?多。然而光义帝还是要调,是当真那?么想要冬君,还是皇帝想试一试,川蜀军对?他的听?令,到底有几分。   李微言陷入思考,发?觉光义帝凝视着他。   李微言便拱手道:“陛下既给了人,臣便不能坐视不管。臣亲自去一趟吧。”   光义帝笑骂:“你如今手筋脚筋俱废,出去做什?么?好好待在这里,与朕一同下棋等消息吧。莫非你是贪那?功劳?放心,只要冬君回来?,功劳就是你的。你是朕的堂弟,朕总要想法子……照拂你。”   照拂一个手筋脚筋俱废的废物王侯吗?   李微言的心一点点朝下沉。   光义帝不让他走,莫不是不信任他?看来?,当初光义帝在誉王府中遭山贼擒拿一事,让这位皇帝对?李微言的信任,减了许多分。上次冬君舞剑之事,也是因?为李微言暗中作梗,没让光义帝得偿所愿。   这位皇帝看似温和,其实未必不知情。   帝王心术、帝王心术……   李微言沉沉地落座,又被再一次响起的打雷声惊动。他朝皇帝拱手:“陛下,臣既然不回府了,要不派一个人去臣府中,跟臣那?位烧饭的老翁说一声吧?”   他在光义帝疑惑的眼神中解释:“那?是……臣的奶娘的半聋父亲。奶娘死后,臣懒得见府中杂人,便只留了老翁。”   光义帝叹息一声,点了头。   李微言便起身走到帐外,站在光线阴郁的长廊下。他知道光义帝在盯着自己的背影,他知道这里的所有话都会被监视。但无妨,他亦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法子。   李微言如常地嘱咐,内宦得到光义帝颔首,才告退离去,前往誉王府上递话,说世子今夜不回府云云。   --   光义帝和李微言继续下棋时,誉王府中的半聋老翁得到了内宦的传话。   那?传话内宦在老翁耳边吼出消息,许多遍后,老翁才憨憨点头,做出恍然大悟状。传话内宦离去后,老翁便急急忙忙扯了身上的做饭兜布,抓过一根烧火棍就从?后门潜逃出去。   老翁记得小世子告诉自己的暗语:若是不用?早膳,便是皇帝要对?世子下手;若不用?午膳,是对?小公子下手;若不用?晚膳,便是对?雪荔下手。倘若三餐俱免,不言早晚,那?便是光义帝要对?所有人下手了。   小世子传来?的话中不言早晚,那?便是……皇帝要动手了。   而昔日小世子嘱咐他出逃,让他去找援兵。小世子和那?位雪荔有约定,小世子帮那?位一个忙,那?位若有可能,便要帮小世子一次。   --   雷声嗡嗡鸣声震耳,雨兆鲜明。   叶流疏站在自己府邸寝舍的窗口,抱臂而望天上繁云。   她想着前几日林夜夜里潜入府中,和她说的那?番话。   霍丘国吗……宣明帝怎会和霍丘国合作?天下百姓昔年遭霍丘国如何羞辱,当牛做马,任意贩卖,不似人族。那?般的屈辱历史,时隔一百二十年的风霜,她也经常听?人说起。   她不信小公子的一家之言,她要证据。   --   雷声嗡鸣在天,县衙外的巷中摊贩探头,纷纷嘀咕着“要下雨了”,各自卷了货物归家。   没一会儿功夫,巷中只剩下了墙根下站着的宋挽风和雪荔。   宋挽风全身罩在墙下阴影中,雪荔仰头,只看到他一丁点雪白?的下巴,和几分奇异的笑容。   宋挽风莞尔,慢悠悠:“我要小公子的心头血?我为什?么要小公子的心头血?你为了林夜,这样冤枉我吗?”   雪荔道:“你若不是盯着林夜的心头血,你应早就出手杀他了。”   宋挽风笑吟吟:“为何啊?”   雪荔望着他噙笑的眼睛:“你再伪装得天衣无缝,伪装成一派贵族郎君的娴雅模样,你本质仍是杀手。你与我是一样的,遇到威胁,你想到的绝不是虚与委蛇,你想到的法子,一定是杀人。”   雪荔眸色淡渺,语气清寂:“旁人都忘了,你是风师。你装成好人,他们都不提防你。可你不是好人。你和我,都不是好人。”   宋挽风眼中笑意加深,渐渐幽亮。   他从?未想过,“无心诀”的影响变弱后,还有这样的好处。雪荔会看向他,会打量他,会思考他。多少年啊……长达十三年,雪荔的目光从?未落在他身上过。   正如,玉龙的目光,也不落在他身上。   宋挽风幽声笑:“那?我为什?么就一定想杀了小公子呢?”   “因?为你讨厌他,”雪荔恹恹道,“我不知道你为什?么讨厌他,但你好几次动了杀心,我能看出来?你的杀心。可你每一次都没有动手——曾有一次最合适的机会,便是林夜假死的那?一次。那?一次,我以为……”   她那?时躲在树上,看到宋挽风拍向林夜的那?一掌。   她清晰地看到宋挽风噙着笑的眼睛。   她知道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变快,她一下子从?树上扑纵而下。后来?,她的心情一直不好,她担心林夜出事。她偷偷摸林夜的心脉,然而林夜依然活泼依然爱笑,看上去毫无异常。   可是雪荔也相?信宋挽风绝不会失手。   他是杀手。   他是师父培养出来?的“风师无双”。   他那?时都没有杀林夜,在雪荔看来?,宋挽风一定有更大图谋。而宋挽风在图谋什?么呢?   雪荔仰头,询问:“是师父吗?”   宋挽风玩味重?复:“师父?”   青年模糊的形象,在雷声阵阵后,开?始清晰起来?。他蛊惑般低头,朝向雪荔:“说下去。”   雪荔:“你也像我一样,需要林夜的心头血,去救师父吗?然而我与林夜约定时,并不确定林夜到底能不能救师父,因?我不知道师父的心脉到底有没有消失。可你也这样做……这说明,你知道师父还有救,是不是?”   雪荔朝前走:“你一定回过雪山,一定见过师父。你对?师父死亡的态度不对?劲。你不想让我查金州的事,不断催促我回雪山。你发?现?林夜与我是朋友,干脆生了主意,想让我绑走林夜……你到底藏着什?么样的秘密?” 第77章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……   闷雷发出浑浊的滚动声, 第一滴雨,似乎已?经悄然落下?。但县衙外长巷深处的这对?师兄妹,只深深凝视着?彼此?。   他们调动所有的感官与满是刺探的警惕之心,防备着?对?方。   防备……   发现雪荔对?自己生出防备心的宋挽风,眸子?轻轻眨动,昏暗的天色如夜雾般流溢他眼中。雪荔就?站在他面前?,但有一刻,雪荔看不?清宋挽风的神色。   看不?清也无妨,她本就?不?太?能?看懂常人的情?绪。   她只听到宋挽风宛如呓语的重复轻喃:“我对?师父死亡的态度不?对??”   雪荔点头。   雪荔道:“你没有那么伤心。要么你已?经伤心过了,要么你知道一些我不?知道的内情?。”   宋挽风俯眼凝视她,语气略生嘲弄:“小雪荔,你又怎知正常人的伤心表现,应该是什么样的?”   雪荔眸子?轻轻压了一下?,长睫有一瞬低敛,挡住她神色。   她想,她大约知道一些。   原本她是完全不?能?感知的。即使饮了林夜的血,万事万物的感知对?她来说仍要迟钝很多。但那时候,林夜假死倒地的时候,雪荔大脑刹那间空白,她禁不?住地上前?想抱住林夜,保护林夜。   而她再次回想自己见?到的玉龙最后一面——过往诸事如浮雪薄雾,隔断她与尘世的感应。迟来的心间抽痛也许弱些,但对?于从未感受过的雪荔,已?然鲜明十分。   林夜仅是友人,她便如此?舍不?得。难道宋挽风对?师父的情?谊,尚不?及她对?林夜的吗?   而雪荔回忆自己认真告知宋挽风,说起自己见?到的玉龙最后一面。师父倒在血泊中,奄奄一息,惨淡胜雪。宋挽风靠倚着?窗台,手撑着?额头,低眼沉默。   他的伤感,太?淡了。   此?时回忆往事,诸多痕迹可循。雪荔并不?好斗,但是,她轻声:“宋挽风,你露出的破绽好多。我没法看不?见?。”   既然开?了头,索性说个明白。   宋挽风倚着?墙,修长身子?上的衣摆被风吹得飘扬而起。他笑吟吟问:“哦,还有什么破绽?”   雪荔:“你是金州城中太?守府上郎君,你在金州的行事,应该比所有人都方便些。按说有人大量失踪这样的事,应该由你最先查到,但是递线索的人,却是林夜。   “我们拜访钱老翁的整个过程中,你都不?甚积极。我们审问他时,我尚有几句话要问,但你一言不?发。   “还有,我本只是试探,正如窦燕所说,金州城中失踪人口,未必能?和襄州城中失踪江湖人对?应同一件事。两者相似的,仅仅是‘秦月夜’在襄州出现过,而你作为‘风师’,金州是你的地盘。   “你想在金州做出点什么,太?容易了。你几次三番想让我回雪山,我觉得,你是不?想让我查清背后真相,要遣走我。你一直帮我查,是为了知道我的进度。当我找到霍丘国那个探子?后,你突然向我告白,说你喜欢我,再提回雪山的事。”   雪荔不?悲不?喜,不?怒不?哀。这样的女孩儿扬起清水般的眼眸朝人望来,所裹挟的清澈淡然,更让污浊之人心如刀绞,遍身骤冷。   雪荔看着?宋挽风:“宋挽风,你真心喜欢我吗?还是,仅仅想用情?感裹挟我,想带我走呢?你明知我身怀‘无心诀’,为什么觉得情?感能?够裹挟我?你在试探我吗?为什么要试探我?”   宋挽风温声:“小雪荔,你确实是个怪物。情?感难以裹挟你,你思考事情?只用理性。你对?我没有感情?,才会这样怀疑我。昔日我们的情?谊,在你这里,其?实一文不?值,是不?是?”   雪荔眼睛轻轻颤了一下?。   原来,这样的她,依然是怪物。她还以为饮了林夜的血,她成了正常人,会吓所有人一跳,偷偷让世人接受她呢。   不?过无所谓,她并没有旁人那样激荡起伏的情?绪。   她不?那么伤心不?那么失措,便能?从千思万虑的线索中抽丝剥茧,紧盯着?宋挽风。   雨水“哗”地浇灌而下?。   墙下?的师兄妹都没有躲。   宋挽风:“你的怀疑到此?为止吗?”   雪荔:“不?。我还怀疑,是你杀了师父。”   宋挽风蓦地掀开?眼皮,眼中浮起一重红血丝,染着?万千惊怒与哀伤相重的火焰。他语气变了,不?复方才的冷静、往日的温和,他声音染上一重尖锐讥诮之意:“凭什么这么怀疑?”   “师父的棺椁中被换了人,‘秦月夜’那些运送棺椁的人却不知道。要么换尸体的人是知道内情?的人,要么是有人做好了这一切,把棺椁钉死了,才交给运送棺椁的人,”雪荔淡声,“师父和那具女尸,身上都有‘无心诀’的痕迹。师父若被‘无心诀’所杀,为什么那具女尸也被‘无心诀’所杀?莫非是撞破了什么?是撞破了同一件事吗?”   雪荔凝视他:“我下?山后,已?经长达半年。追杀我的人很多,想抓林夜的江湖人也很多。我与许多人过招,我甚至和那位霍丘国的厉害刺客对?峙……可我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‘无心诀’的痕迹。只有你,宋挽风。”   雪荔出神一下?,雨丝溅在她睫毛上,她的视野变得昏暗而模糊。   长睫让她看不?清前?方,可她也没必要看清。雪荔的手,缓缓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剑鞘上。那是林夜拿走她的“问雪”后,用他的佩剑暂时替代。   雪荔的拇指反复扣在剑鞘,她不?知要不要拔剑:“宋挽风,你真的不?会‘无心诀’吗?你身上的‘无心诀’,真的被师父废干净了吗?你不是一直愤恨,为什么我学‘无心诀’,你却学不?了吗?你是否因此和师父生出冲突?”   宋挽风盯着?她:“原来在你眼中,我是这样的人。”   雪荔摇头:“我不?定义任何人。我不?了解任何人。我只是不?相信任何人。宋挽风,要么告诉我你隐瞒的真相,要么让我试试,你身上是不?是有‘无心诀’的功法。”   宋挽风靠着?墙:“我打不?过你,我也不?学‘无心诀’。我确实瞒着?你一些事……但你没必要知道。你只要知道,按着?我的计划走,一切会回归原点。”   雪荔:“原点是什么?”   宋挽风:“你、我,与师父,回到雪山。没有人打扰我们,没有人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。”   雪荔掀眼皮:“谁打扰了我们,谁破坏了我们平静的生活?”   宋挽风惊笑:“小雪荔,不?要这么聪明,也不?要质问我。”   雪荔又道:“所以,你确实如我想的那样,想取林夜心头血?”   他不?置可否。   雪荔:“你想怎样取?我已?和他有过约定,他会帮我。我告诉你这些,你还要按照自己的法子?,伤害他吗?”   暴雨伴着?雷鸣声,墙头簇花长叶被浇打得颤颤点点,狼狈非常。而墙下?的宋挽风半身已?经湿透,他只是笑:“你不?信我,正如我不?信林夜。我不?相信他会乖乖给你心头血……他有大用处。”   雪荔睫毛轻轻一抖,她淡声:“你想取不?只一次血。”   宋挽风垂下?眼,淡声:“小雪荔,在我心中,只有你和师父。我会为了你们,不?遗余力,在所不?辞。我会为了让事情?回到原点,而做出所有努力。你相信我一次,好不?好?”   雪荔:“除非你告知我真相。”   他微笑:“你很快就?知道了。”   雪荔:“但我只允许你取一次血,我不?允许你杀林夜。”   宋挽风掀起浓睫,夜雾如潮涌在眼底,浑浊见?压抑阴郁:“想杀林夜的人,绝不?只我。”   “轰——”   银白电光如游龙,划破长空,宋挽风倏地凌空而起,电光浮照一瞬间,雪荔手中的剑哗然出鞘。   雪荔:“那便先让我试试,你身上到底有没有‘无心诀’。”   二人一起一落,身如白鹄掀飞。同一个师父教?出来的绝妙武学,在暴雨雷电中,针锋相对?。雪荔的剑攻向宋挽风时,她听到了隔着?两条街,有迭迭脚步声朝这个方向靠近。   错落而有秩,并不?混乱,闷闷雷雨下?,马蹄声如地动翻身。   那是川蜀军的人马。   --   小公子?府邸中,林夜正看着?这漫天大雨发愁。   他和叶流疏约好了今日再会,他会给叶流疏关于霍丘国的一些证据,好让叶流疏能?向那位北周的张家郎君张秉交差。在林夜想来,若宣明帝有问题的话,自己和张秉借由叶流疏拉上一条线,更有利于自己。   然而一刻钟前?突然天地大暗,雨如瓢泼。   林夜抓着?一顶斗笠,反反复复地犹豫。若是赴阿雪的约,他自然风雨无阻。可是旁人的约,值不?值得呢?他现在的身体,冒雨出行一趟,很可能?会染上风寒卧病在床啊。   这半年来,林夜吃够了命比纸薄、药比膳食的苦,能?不?生病,他还是不?想冒险的。   堂门大开?,窦燕翘腿坐在一旁嗑瓜子?,看林夜抓着?那蓑笠,已?经纠结了整整一刻钟。   窦燕佩服他:“见?个美人,你都见?得这样犹豫?叶郡主难道会亏待你吗?”   林夜白她一眼,到底下?定决心,戴好斗笠便要鼓起勇气撑伞出门。堂外忽然有下?属气喘吁吁疾奔而来,面色凝重。来人这样仓促,窦燕都不?禁停了嗑瓜子?的动作,好奇探头。   下?属不?是只自己一人而来,而是领来了一位从宫中出来的内宦。   那内宦见?到小公子?便拜,继而着?急说道:“小公子?,出事了。川蜀军中陈将军闹事,听了一些流言,便带兵冲向行宫。陛下?让奴才出宫,请小公子?去平叛乱。”   窦燕惊住,盯着?林夜的背影:奇怪。川蜀军如果暴.动,请小公子?做什么?金州的父母官宋太?守好端端地坐在他府邸中养老,为何光义帝要小公子?出面?宋太?守都把控不?住川蜀军,小公子?就?能??   林夜眼皮疾跳,生出不?好预感,他握着?斗笠的手指一顿。   他看向那内宦:“陈将军听了什么流言,就?要闹事?”   自他走后,川蜀军掌控在孔、陈、赵三位将军手中。而三位将军中,陈将军是最冲动易怒、容易被人利用的一人。   内宦面露难色。   林夜笑吟吟:“你不?说清楚,我便不?去。陛下?虽然召我平乱,但眼下?危急的,想来并不?是我。”   内宦脸色发白,不?再犹豫了,只是声如蚊蝇,窦燕需要用上内力,才能?隔着?暴雨浩荡,听清那内宦说些什么:“陈将军听到了一些不?妥的流言,那流言说,川蜀军有人绕过照夜将军,投靠了陛下?。陛下?想让照夜将军死,那叛徒在中间做手脚,今年二月份,照夜将军死于战场。”   内宦喉间发苦,想到陛下?给出的命令,自己满头薄汗:“陈将军一听之下?,暴怒非常,直接带兵出营,前?往行宫,要进宫面圣。可他带着?大军,岂是面圣之心?陛下?想让小公子?说服那位陈将军,让他冷静。”   窦燕观察林夜面色。   林夜面如止水,眸色幽静,出奇的平静。   似乎今日之局,他早有预料。   然而、然而……林夜握着?斗笠的手指发白,他轻轻笑一下?,笑容很无奈。显然他即使料到了事情?一定会发生,却也不?愿意事情?如此?发生。   窦燕还在观察,见?林夜深吸一口气,淡声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林夜不?再笑,戴上斗笠,一声哨声出手,唤得府中下?属。登时间,站在堂下?的内宦发现悄无人声的院落中,树上、墙头、屋顶上,站满了黑衣侍卫们。   这里的暗卫和杀手已?被林夜收服,完全听令于林夜。   林夜长身出门,窦燕慢半拍,跟上林夜。然而窦燕靠近林夜时,林夜侧头,朝窦燕低语了两句话。   窦燕惊讶挑眉。   林夜道:“去吧。”   窦燕抬头,看一眼这位面如静水沉渊的小公子?。他此?时周身肃冷,眼中无一丝笑,看她的眼神睥睨凌厉,带着?暗暗震慑之气。   满身肃杀气势扑面而来,窦燕忍不?住后退了一步。   林夜:“去吧,若完不?成任务,所有人都会死在今日。”   他给她的任务,和内宦递来的消息,几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。窦燕无法将两件事顺成同一件事,可是窦燕盯着?林夜的眼睛,生不?出质疑。   在她反应过来前?,她已?经应下?:“是,小公子?给我一刻钟,我会完成任务。”   于是窦燕旋身翻墙而走,那内宦跟随着?林夜,看林夜带着?下?属匆匆出门。内宦擦把汗,头疼地颤巍巍爬上轿子?,回返行宫向陛下?汇报。   --   皇帝行宫建在城西,风雨势如雷火,陈将军正带着?自己手下?的精锐之兵,御马长行,疾奔向行宫。   陈将军面容被雨浇灌,眼前?的雨水搅得天寒地冻,万物旋转。他浑身滚热又冰凉,握着?马缰的手用力得发抖。一重重雨水覆盖眼睛,他一遍遍擦,脑海中又一遍遍浮现自己看到的最后一面的林照夜。   他总觉得,是他对?不?起照夜。   去年凤翔大战,他陪照夜布兵掠阵。照夜被五万大军困在凤翔,发出求援书。他亲自带着?三万大军去支援,然而遇到一个樵夫指错路,迷路山林。事后,凤翔大败,三万大军输得惨烈。那是照夜最大的一场败仗,陈将军杀了樵夫,亦觉得无颜面对?照夜。   他希望照夜狠狠骂他一顿,打他一顿。   但是凤翔战败后,照夜就?被建业的皇帝老儿急召,前?往建业去面圣了。   世人都说皇帝老儿是个仁慈君王,南周拥有这么一位皇帝,是百姓之福。这位光义帝没有谴责川蜀军,也没有责备照夜。凤翔之战那么大的惨败,光义帝轻飘飘揭过,根本没有给朝臣们大做文章、风闻奏劾的机会。   为此?,陈将军感激那位陛下?。他努着?一口气,心想之后一定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,好对?得起照夜,好回报陛下?。但是陈将军还没有等到胜仗,照夜先死在战场中……   他初听这个消息,晕眩荒唐之感一如今日!   一如今日!   今日,他在城中喝酒,听到隔间宋太?守也在饮酒。陈将军从来瞧不?起那位整日装聋作哑、不?干实务的菩萨太?守,所以即使隔着?两扇门,陈将军也没有去跟同僚打个招呼的心思。但是陈将军听到了隔壁的醉话,听到宋太?守神神秘秘地和人嚷道,说光义帝在川蜀军中安插了内应,想让照夜死。   陈将军踹门而出。   他质问宋太?守后,便召集自己手下?所有兵马,直奔行宫。他是个粗人,他不?觉得自己在逼宫,他只觉得如果不?带兵马,不?带所有弟兄们问个清楚,照夜死不?瞑目!   如果川蜀军中有光义帝的内应,那么照夜的死、去年凤翔的战败,就?说得清了。   可是陈将军想不?通,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?为什么要他们战败,要照夜死?难道是为了促成和亲吗?难道是为了向北周称臣吗?为什么……   “吁——”前?方有人挡道,黑压压一片,若寒潭鹤影。   陈将军等人勒马停下?,看到道路尽头,那黑压压的人马,是小公子?那些手下?。那些人不?算军队,江湖人参半,立在高处的墙头檐顶,弩弓朝向他们。   小公子?骑马在前?,灰白斗笠遮挡他的容颜神色。   满是血腥杀气的川蜀军扑面而来,寻常人会被这杀气震得后退,但小公子?岿然不?动,一直看着?陈将军的兵马到了面前?。   陈将军素来瞧不?上这位和亲小公子?——一个为国牺牲的贵族小郎君,诚然可敬,但也窝囊。   陈将军眉目沉压:“让路!”   “陈将军留步,”林夜声音淡漠中带着?一重凌厉压力,如卷刃般袭向前?方人马,“你如果这样带兵往前?走,便是反叛。今日之局无法收拾,陛下?再好说话,也会治你谋逆之罪。”   “我想要个真相,”陈将军起初声音低,他抬起头后,满眼血丝,盯着?那不?识人间疾苦的贵族小郎君,“我只是要一个真相!”   陈将军怒声:“我们在前?浴血而战,我的弟兄们为的是什么?内应是谁?是谁背叛了我们?那个内应害死了照夜,是不?是也害死了三万大军?皇帝一定知道些什么,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。我不?服气,我不?服气!”   林夜:“真相自有大白一日。但你如此?冲动,今日走到行宫,便再也出不?来。即使照夜将军在,他也不?会想看到这一幕。”   “你懂什么?!”陈将军大怒,刷地抽刀,他身后的弟兄们跟着?一起抽刀,这位将军声音哽咽,虎目含泪,“你养在富贵之乡,锦衣玉食穿金戴银,你不?知道我们边境荒裔的日子?是如何撑过来的。你没有陪照夜走过这条路,你不?知道我们有多辛苦。你根本不?知道林老将军死后,川蜀军是怎样一个烂摊子?……我们为你们效力,保家卫国,皇帝却要杀照夜!”   陈将军怒道:“小公子?,我看你是和亲的小郎君,也有几分大义,我不?为难你。你让开?——”   林夜冷声:“冲动易怒,热血上头,不?动脑子?……你就?没想过今日这事,徒徒让你听到,是一个局吗?照夜已?经死了……”   陈将军冷然:“是不?是一个局,我都不?在乎。我只要质问皇帝,要从皇帝那里知道那个内应是谁。”   他咬牙切齿:“我要杀掉内应,为照夜报仇。让开?——”   他前?方的人马显然不?让,而陈将军没有多少耐心,直接挥刀向前?,先斩向林夜的马。擒贼先贼王,他如今急着?去行宫,拿下?林夜,便可畅通无阻。   然而一击之下?,面前?那小公子?勒马长跃,马一声高亮长嘶,硬生生上跃旋身,避开?他的刀背。陈将军刀柄一旋飞向林夜,林夜以臂来挡,磅礴内力震得陈将军向后摔跃,翻下?马身。   陈将军惊怒看那小公子?:“你会武功?好,既然不?肯让路,弟兄们,上——”   他率先冲向林夜,林夜眼皮微抬,隔着?斗笠,凝望着?这位昔日同伴。   林夜眼皮重新垂下?。   运起内功后,他五脏六腑开?始生出一股麻痛。然而今日之局,他已?经预料到了会发生些什么事。陈将军这里已?经出事,其?他人只会更糟。有人在后布局,林夜必须压下?此?局。   想到这里,林夜也不?再多话,凌空运掌,身如雁翎,带着?手下?诸人,一同袭向这些军人。   --   县衙外的长巷中,雨水哗然如洪,洪涛般的雨水中,雪荔和宋挽风的身影上下?翻飞,打得眼花缭乱。   宋挽风不?是雪荔的对?手,但他轻功比雪荔好,便有一击之力。而雪荔腕间剑如雪飞,丝毫不?见?手软。她自然要全力出招,招招点向宋挽风的死穴。对?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轻功,她若不?出狠招,便逼不?出“无心诀”。   可是对?招了近百招,宋挽风仍然没有用出“无心诀”。   雪荔不?禁疑惑:是自己想错了,误会了他?他真的不?会“无心诀”?   宋挽风的铁扇在雪荔走神间,厉狠扇出,夹着?飞花银针,卷向雪荔。雪荔翻身后退,错出几步,掠到了数丈之外。雪荔还要再出手,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进入了巷中。   为首的赵将军高喝:“冬君听令!”   雪荔和宋挽风一道回头,雪荔没有认出这位赵将军,是昔日和她配合,一同在北郊林中救光义帝的那位将军。她看到数不?清的军马包围这片巷子?,而赵将军下?马,朝她奔来。   一丈之外,赵将军停下?,无视巷中的打斗痕迹,朝雪荔拱手:“冬君听令,陛下?宣冬君进宫,向冬君问一些话。”   雪荔没心情?:“不?去。”   赵将军:“你抗旨?”   雪荔奇怪道:“我又不?是南周人,抗什么旨?”   赵将军一滞。   寸息间,军队摆出攻击阵势,迎向雪荔。雪荔这才认真看向这只军队,而宋挽风在后幽声笑:“小雪荔,你看,南周那位光义帝,不?是什么好人。他觊觎你啊,他说不?定也觊觎林夜的血……他真的舍得让小公子?和亲吗?”   雪荔偏头,看向宋挽风。   宋挽风声音在风雨中模糊无比:“小雪荔,你没有见?过世间之恶,万事倾轧,翻身难堪。好与恶只在一念之间,你我不?妨先联手,摆脱这些人再说?”   雪荔:“好。”   她如此?干脆,话音一落,便拔身而起,剑锋先对?上赵将军。   狂风大作,宋挽风顺势而起。二人的配合无间,转瞬之间,军队便生出一方乱。但是这只军队本就?是为擒拿雪荔而来,自然早做准备。风与雪裹挟而来,密密大网朝雪荔和宋挽风扑去。   二人疾退,并肩之下?同进同出,对?方将军沉着?道:“我等军人,自然不?是尔等江湖人的对?手。但军队阵法,也不?是你们江湖人可以闯出去的。儿郎们,列阵——”   巷中风雨急促,雨如墨压。   而如果将视野一点点拉高,我们俯看向整片天地,便可以看到,在离深巷整整三条街外的葱郁古树间,白离正挽着?一张弓,笑嘻嘻地看着?他们的乱斗。   白离玩着?自己手中的弓,他看着?如此?轻松,旁人自然不?知,这张弓重数十磅,全力拉开?,可取十丈外的人头。   临走前?,卫长吟把这张弓送给白离。卫长吟说,有臂力拉满这张弓的人,大约只有白离这样的高手。卫长吟要对?战局进行影响,但又不?想白离深入局中,过早暴露。   于是,白离隔着?三条街,立于树上,一点点拉满手中长弓。远方敌人人头攒动,变化得非常快,雪女和风师的身影飘逸灵动,更是难以捕捉。除了白离之外,恐怕无人有本事出手。   白离眯起一只眼,对?准自己的目标——   “砰——”   长箭飞出。   三条街外的县衙巷中,宋挽风与雪荔共同对?战敌人。箭鸣声极轻,在风雨声中,被浩大雨声遮掩。连雪荔都在那箭快要面前?时,才察觉出头。而她身前?身后皆是敌人,避无可避。   宋挽风厉声:“雪荔——”   无双轻功腾然如魅。   嗡鸣长箭刺中宋挽风的身体,撞得宋挽风向后摔退三丈,跌摔在墙头。而他紧抱住雪荔,将雪荔完好地护在自己身前?。雪荔的脸颊、睫毛,溅上他的血。   雪荔大脑空白,她迟钝低头。   生死交织的刹那间,她看到玉龙流血的身体,看到林夜宛如死尸,看到宋挽风血流如注。   宋挽风朝她露出苍白的笑,缓缓闭上了眼:“……小心。” 第78章 “陛下,我才是小公子。……   幼年时,大约十岁左右,雪荔在?读书识字。   某本书的某页,她总是?读不懂,翻来?覆去?地读了一整个月。自?从修习“无心诀”,她对世间俗事的理?解越来?越困难。起初能模糊感应,到十岁时,已经非常困难。   她反反复复地读某一页,每一个字都?认识,那些字连起来?,尽是?她不理?解的东西。   她连烦恼都?很淡,既然?读不懂,每日便读同一页。于是?,一月后,执行任务归来?的宋挽风回到雪山,见到她还停留在?一月前的认字阶段,颇为惊讶:在?他的认知中,雪荔应是?一个聪敏的妹妹。   那年,宋挽风十五岁。十五岁的少年郎面如冠玉人如春柳,行动?来?风采翩翩,少见日后的温雅无双,有几分俏皮色。   他在?冰雪封路后的山洞中找到刚与野兽搏斗过?的少女,将女孩儿?拥入怀中,无视洞中那些森森血腥气,笑着问她:“到底在?读什么,为何一直不见进步?”   年少的女孩儿?闷声?回答:“读不懂。”   宋挽风:“哪里不懂?来?,师兄教你。”   她妙盈盈的黑漆漆的眼珠子盯他片刻:“你不是?我师兄。我习武比你久,你也不会‘无心诀’,你不算是?我师兄。”   她说话那样?直白天真,又那样?伤人。幼年时的体贴已经完全褪去?,宋挽风几乎可以想?象,她日后会是?怎样?一个没?心没?肺的冰雪做的妹妹。   可他没?有办法。   玉龙非要如此,他除了多陪陪雪荔,他不能忤逆玉龙。   而雪荔不觉得自?己说了什么严重?的话,她从怀中取出书本中的那页。她怏怏不快地用?手指点了点,宋挽风便看到她读不懂的那几个字:“舍己救人,誓死不孺,同生?共死。”   宋挽风笑起来?:“哪里不懂?是?不知道什么意思吗?”   “知道,”雪荔答,“不懂为什么要这样?。一个人死便死了,和另一个人有何关系。为什么要绑在?一起?如果世间人都?要绑在?一起,那我日后杀人时,是?要连任务对象的亲朋好友全都?杀干净吗?”   宋挽风:“你不舍得杀吗?”   雪荔:“我会很累。”   宋挽风:“……”   他想?她还知道累,说明她尚未被玉龙荼毒至深。   宋挽风便搂着她,哄着她,握着她的手指,耐心地教授她:“小雪荔,一个人是?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。”   雪荔蹙眉。   宋挽风抬头。   十五岁的少年凝望洞外漫天飞雪,他在?漫天雪雾中,看到那执伞朝他们走来?的盈盈佳人。那人冰肌玉骨铁石心肠,可那人会执伞走在?风雪中,寻找他和雪荔。   那是?他的师父。   风雪凝在?宋挽风的眼睫上,他喃喃:“我愿意为了你而死。”   他目光盯着前方,雪荔从他怀中抬起头,看到玉龙的身姿越来?越清晰。   被少年搂抱在?怀中的雪荔听到宋挽风重?复:“一个人是?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。”   “轰——”   漫天飞雪如霰如雾,在?天地间卷成龙卷风,向抬起头的雪荔扑袭而来?。   那风雪扑袭到面前时,风消雪散,闷而绵长的雨水替代风雪,哗啦啦朝雪荔浇灌而下。无论是?雪还是?雨,雪荔握着宋挽风的手,都?感受到了彻底的寒意。   有一瞬间,雪荔忘记了所有。   她只觉得冷。   她没?有觉得这样?冷过?。   雨水覆面,睫毛沾水,浓郁的血从宋挽风胸襟间渗出。雪荔本能地握住他手,传输内力给她,而她耳边炸起那位赵将军鼓舞将士的声?音:“风师死了,冬君还活着。拿下她,向陛下复命——”   雪荔猛地抬头。   她眼睛中落着雪,寒得人心间一顿。   而赵将军也不愧是?见惯生?死的一国将军,冷静非常地回望雪荔:“陛下说了,冬君武功高强,我等若是?手下留情,难免被她所慑。不如放开手脚,生?死勿论——”   大批将士向雪荔扑来?。   雪荔感受到宋挽风趴在?她肩头,挣扎着推她肩膀。她从未见过?宋挽风这样?虚弱的模样?,从未见过?他这样?小的力气。那支箭直刺心脏,血水汩汩流出,宋挽风的手指越来?越凉。   雪荔忽然?明白过?来?,他会死。   他会像师父一样?死,会像师父一样?出尔反尔,会像师父一样?,再也不陪伴她。说过?的所有事,隐瞒的所有秘密,弄不清楚的所有情感,都?将随着死亡而消弭。   人为何而留恋此生?   又为何分明留恋此生?,而奋不顾身呢?   雪荔耳边,听到宋挽风极轻的声音:“雪荔,逃……走……”   前方刀剑劈来?,雪荔一步不退,她用?半只肩膀挡住那刀剑。充盈的内力让刀剑无法向前一步时,她肩膀也被刺得渗出了血。她骤然?卸力,敌人们轰然?后退撤步,雪荔抱住宋挽风,抓住他的手。   她不去?看他身上的血,不去?看那只箭,不去?看他紧闭的眼睛。   雪荔轻声?:“别睡,宋挽风。我带你去?找大夫。”   她将他背在?背上。   他奄奄地靠伏着她,朝下的脸颊贴着她颈侧,湿润的长发覆下。他似乎摇头,握住她手催促她什么。他体温越来?越低,越来?越难以说出话,而雪荔背他起身,她低道:“我们找大夫。”   她又道:“再不行的话,找林夜。”   雪荔:“你护住自?己心脉好不好?只要还有一口气,林夜就可以救你。”   背后的人说不出话,而身前的敌人何其多。宋挽风是?风师,他那样?超绝的轻功,如果不是?为了她挡箭,他不会这样?。而当时那样?的情况下,又只有宋挽风能瞬移到她面前。   他若要救她,他是?必死的。   谁射的箭?   雨流如注,周遭将士们手中弓箭、刀剑皆有,许多箭簇尚落在?雪荔脚边,雪荔满脑困乱,判断不出杀害宋挽风的敌人是?谁。她看过?去?,他们都?长着一样?可恨的面孔,而她甚至没?心思报仇——救人,先救人。   她想?走,敌人却不想?她走。   她也许原本可以抽身自?如,可是?如今背着一个人,那人生?命垂危经不起大动?作,她不敢动?作太大。她不珍惜自?己的性命,可此时此刻,她不愿意宋挽风离自?己而去?。   雪荔轻声?唤他:“别睡,宋挽风。”   她的颈边,滴落了水。她余光看到了那是?血,但她当做那是?雨。   她听到宋挽风低声?:“逃……”   雪荔:“护住心脉,坚持一下,好不好?给我、给我……”   她盯着这些敌人,心中稍有地生?起烦闷,目中有了烦戾情感:“给我两刻钟。”   赵将军被她的大言不惭气笑:自?己手下所有兵马,从巷外开始布置,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如此繁密布置,雪荔竟然?说两刻钟可以逃出去?,分明不将他们放在?眼中。   赵将军大喝:“摆军阵!”   又有将士道:“放箭,不要和她近身搏斗。”   乱箭齐发,雪荔躲得跌宕踉跄。她少不得在?其间受伤,可那全然?不重?要。而敌人发现射箭是?如此有用?,密密麻麻的箭镞对准他们。他们也许杀不了雪荔,但他们伤到雪荔,困兽之争,不足挂齿。   宋挽风在?雪荔肩头艰难地抬起头。   他看到她应对得何其辛苦,又知道在?雪荔的脑海中,没?有“害怕”“认输”这样?的想?法。他颇为无力地笑,无心诀,到底有没?有失去?效力呢?   若是?失去?效力了,她此时就应该丢下自?己逃跑。   若是?没?有失去?效力,她更应该只顾她自?己,放弃自?己这个累赘。   小雪荔啊……   雪荔听到耳边青年的一声?叹息。   骤然?电光明澈,闷雷滚动?,巷口一棵树被雷电劈到。天光大亮之际,左右两侧后方同时甩出锁链铁爪,扣向雪荔的手脚。雪荔腾身御空,又有长箭错落破开雨帘,朝那被逼到半空中的少女射去?。   宋挽风在?这时忽然?发力,陡得和她换个身位,从她背上翻滚而下。他手中铁扇张开,敌人以为他要对敌自?己,纷纷以攻为退。然?而宋挽风旋身,铁扇旋出之际,骤风裹挟内力,却是?迎着雪荔。   他爆发出的绝顶内力裹着风雨,硬生?生?让雪荔朝后掠出数丈,翻出了敌人的包围圈。   与此同时,雪荔眼睁睁看着宋挽风被数箭射中,跌跪在?地,垂下了眼。他一下子跌倒在?地,整张后背被血弥漫,他费力地抬起眼,冲她沙哑而吼:“还不走——”   敌人踩过?他的身子,他再也没?动?一下。   “一个人是?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。”   千山风雪,裹雨而来?。雨水如墨,天地阒寂。雪荔怔怔地看着那再也没?爬起来?的青年,怔怔地看着那些敌人踏过?宋挽风的身体,朝她奔来?。   而她情感是?何其淡漠。   如此时刻,她心间痛得动?弹不得,她口中竟一点声?音也发不出来?。   好痛。   好痛。   刀剑没?有落到她身上,死亡的也不是?她,为什么这么痛?   那疼痛让少女眼睛泛雾,好像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要从那雾中发泄而出。而还没?有等到情绪到达,雪荔的眼中已浮起血丝,冰雪般的刺骨戾气从她眼眸中凝出。   身后巷口,一个老翁喘着气撞过?来?,被这巷中的血腥杀戮吓到。那老翁大着胆子,吼了一声?:“冬君快逃!我们世子让我传话,皇帝要对付你——”   赵将军带着军队冲上前,生?怕自?己完成不了皇帝的命令,雪荔逃走。   可是?他拐了街,看到雪荔就站在?街头,一步也没?有挪开。她盯着他们,手中的染了血的长剑一点点抬起。   那是?怎样?冰凉的眼神。   那样?怎样?一个执拗残忍的少女。   他们迎面之际,雪荔不退反进,直入战局:“谁射的最后一箭?”   “咣——”剑入人体,快速拔开。   雪荔:“谁杀的我师兄。”   她的剑与赵将军的刀在?雨水中撞出火星,巨力微寒之刃逼得赵将军虎口麻痛,而少女另一手运气而袭,拍向赵将军面门。赵将军看得清晰,仓促间却避不开,幸好旁边有箭相挡,让雪荔的方向改了一下。   雪荔的攻击让赵将军吃痛倒地。   赵将军捂着喉咙,惊怕抬头。正好有将士们冲过?去?包围,雪荔身子腾空而起,像是?要跃墙而走。赵将军连忙嘱咐:“别让她逃——”   他看到雪荔长身而立,白衣乌发,目如凝霜。霜雪中,泛红血丝下,她的眼中没?有感情,她整个人像是?被打开开关、杀红了眼的山中恶兽。   雪荔的剑在?朝下滴血,她拎着这把剑走在?雨水中,步步朝前:“我不逃,谁杀的我师兄——站出来?——”   “哐——”   刀剑再撞。   --   风雨如晦,刀剑撞击。   行宫前方的战斗中,陈将军的刀砍了林夜的斗笠,那少年郎掀着他一同朝墙头撞去?。陈将军拔着人手臂,要将人掀飞时,林夜下盘沉下,右掌如切,朝陈将军颈侧砍去?。   林夜目光漆亮,容貌俊朗,他在?近身对敌时,忽朝人一笑。如此俏皮狡黠的神色,熟悉得让故人几分恍惚。   巨力如刀,劈得陈将军眼冒金星,轰然?摔倒,坐在?雨地中。   陈将军心脏咚咚直跳,满手沾满血和泥。但他并没?有即刻翻身迎敌,而是?震惊地抬头,望向林夜:“林家‘惊涛掌’,你为何会林家的掌法?!你和林家有什么关系?”   身后的卫士与将士们还在?死战,林夜心中焦虑地算着时间,不知窦燕的救兵何时才能到。而陈将军没?有第一时间反击,他倒是?舒了口气——他手臂至今还震得发麻,肌肤下的气血流动?越来?越慢,针扎般的刺痛感越来?越强了。   林夜朝他胡言乱语,笑道:“什么‘惊涛掌’?我随手打出来?的掌法,又是?什么林家啊?陈将军不打了吗,那我和别人玩了。”   他凌身便欲走,陈将军咬牙追上:“别走——”   林夜轻功腾空,朝巷外奔去?。身后的人紧追不舍,林夜蹿得飞快。他稍微慢一拍,就会被身后的长刀砍到后背。陈将军面色狰狞,却见自?己追的少年公子在?趔趄到巷口时,步子突然?凝滞停下。   林夜回头朝他笑,大无畏道:“看我霹雳梨花掌——”   陈将军惊而警惕:“什么——”   他刀背反过?,防备前方。林夜头顶的墙头,霎时间飞出一个黑衣斗笠青年。那青年的刀斩向陈将军,陈将军武力不弱,将人骗到身前,看着斗笠道:“又是?一个故弄玄虚的——”   陈将军一掌震飞新人物的斗笠。   林夜躲在?那黑衣青年身后:“老杨救命——”   青年斗笠碎裂飞空,雨水漫漫,他挡住陈将军的攻击,并运气再上一步,将人击得猛退三丈,虎口热辣辣地流出血。但陈将军精神恍惚,只顾盯着这新来?青年的脸,大震:“你、你……”   林夜笑眯眯:“他叫‘阿曾’。”   阿曾回头,看眼林夜:“小孔雀,你还好吧?”   窦燕在?这时终于奔到巷口,看到自?己没?有晚,松了口气。   后方打斗厮杀仍然?剧烈,天边雷雨下得更密。陈将军不可置信地抹把脸,再抹把脸。他盯着眼前身如皓剑、武力威武的青年,只觉得眼睛快要瞎掉。   这人、这人……不就是?凤翔大战中,他和照夜一同面对的敌人,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吗?照夜明明说过?,杨增已经死了。   北周那边的所有信息都?显示,寒光将军杨增死在?凤翔一战中。   是?照夜骗了他,还是?照夜也被杨增骗了?   陈将军目染赤红寒意,连道三声?“好”字,惨然?上前:“杨增,你没?有死,是?吧?正好,我三万将士死于你手中,照夜也被你连累而亡,你还我三万将士的性命——”   他的刀劈出去?,被阿曾挡住。   林夜二指切出,抵住陈将军的刀。陈将军猛力而抽,竟抽不出来?。他虎目血丝与怒意相融,瞪向林夜。林夜笑叹一声?:“我说你没?脑子,你到现在?都?反应不过?来?。你昔日便不是?杨增的对手,今日就能打赢吗?”   陈将军:“要你管——”   他又忽然?收口,惊怒问:“你怎知道我昔日……你到底是?谁?!”   林夜朝他眨一下眼,却故弄玄虚不肯说。陈将军一时之间目光在?林夜和阿曾身上挪动?,见林夜朝阿曾点一下头:“乱葬岗那边没?事?”   阿曾:“没?事。粱尘和明景心中有数。”   林夜盯着远方行宫,行宫被笼在?烟雨中,模糊如梦。林夜道:“这边的战场,就交给你了。”   阿曾淡淡应一声?。   林夜转身便走,大袖翩飞,顺便交代窦燕配合阿曾在?此地行动?。窦燕心中疾跳,预感小公子在?透露给自?己什么了不起的讯息,忙应下来?。   而陈将军盯着阿曾,他怕不远处的战斗中将士和卫士们听到自?己的声?音,禁不住压低声?音,咬牙切齿:“到底是?怎么回事?你为什么没?有死,又为什么和小公子在?一起?”   阿曾凝望着他:“事到如今,你认出了我,也依然?认不出他吗?是?我的伪装太粗陋,还是?他的伪装太成功?”   陈将军猛盯向那个要走出巷子的少年公子,他头脑像被一道激雷劈中。他一直不敢设想?一种可能,可是?、可是?……他忍不住朝前跌撞追去?,阿曾伸手拦住他。   陈将军怒:“放开!你这个北周蛮子,如果不是?你,我们便不会输的那么惨。”   阿曾淡声?:“你们输得惨,我也一样?输得惨。你们三万大军尽没?,我的五万大军也没?了。你怨恨我,我也一样?怨恨你们。”   陈将军:“那你还——”   ——“还和他混在?一起”的话无法说出口。   阿曾道:“如今出了些麻烦,别人拦不住你,小孔雀才只好将我调回来?拦你。他知道你一定能认出我……而他要去?做一件事。你和我,配合一场,演一出戏吧。”   陈将军满目狐疑,一脑子疑问。他黝黑的皮肤涨得通红,憋满了困惑。但是?阿曾的刀朝他挥来?,附身之际,阿曾在?他耳边低声?:“听我说,事情是?这样?的……”   闷雷滚动?,雷声?挡住雨帘中的切切私语。   --   林夜在?飞雨中疾奔,他几声?呼哨,便有许多只鹰隼从高空俯冲而下。他急急地撕破衣帛,用?指尖血写字,再由鹰隼重?入雨帘,传递消息。   暮色已暗,大雨更重?,凡尘灯火寥寥而亮,民间百姓并不知道今夜川蜀军面临的挑战与危机。   如此甚好。   林夜想?,起码,没?有将百姓扯进来?。   他将轻功运到极速,几乎是?跌撞着翻上一家府邸的墙,从墙头上摔下去?。他摔在?地上发出沉闷的“咚”一声?,又爬起来?,朝那灯火通明的后院寝舍疾奔而去?。   叶流疏坐于寝舍中,叹息口气,吹灭灯烛。木门被风从外推开,一个半身浴血的少年郎君站在?门口,灰裘青衫,发带擦颈。他朝屋里走,雨水灌得他衣袖沉重?曳地,面白如浸雪水。   叶流疏深吸口气:“小公子?”   “嘘,”林夜见她这里暂时平安,便舒一口气,直直过?来?,抓住她手腕,与她边走边说,“带着你的人手立刻出城,朝南走。出去?后就不要回来?,顺便帮我传递几个消息。我怕我的鹰被人中途猎杀,消息传不出去?。”   叶流疏平日贵女风范,雍容雅致,关键时候,她倒是?只面色白一分,神色极为冷静。   叶流疏:“霍丘国攻城了?”   林夜眼中笑意古怪:“暂时还没?有……但是?自?己人先坐不住了。”   林夜朝她道:“我有朋友已经在?赶往金州的路上了,如果顺利,你走得快些,可以和她相遇。你帮我传几句话——王与陆,共天下的话,是?不是?只要保住‘王’,就可以了。”   叶流疏双手冰凉,心跳如鼓。   她镇定颔首。   二人穿过?泥径假山,绕到府邸后门,叶流疏由被带路的人改成引路的人。她换了个方向,打开一道机关所挡的门。林夜意外了一下,深深看她一眼。   叶流疏噙笑:“南周地盘,我这个北周蛮子,总是?要多几个心眼的。”   林夜便又和她说了几句话。   叶流疏眼中的笑意顿时荡然?无存,惊怕地看他。但林夜面色冷沉双眸幽静,叶流疏手指发麻,只知道如此危急关头,自?己绝不能拖后腿。   叶流疏低声?:“……你当真说的是?实话,可有证据?”   林夜干脆利索:“没?有证据。富贵险中求,要找证据的话,这桩事便落不到你头上。实在?是?敌人逼得太紧,都?打到家门口了,我必须反击……叶郡主,我们要不要合作,就看你的诚意了。”   叶流疏半晌:“公子保重?。”   林夜摆摆手,示意她自?行想?法子出城,他则要去?忙别的安排了。叶流疏立在?墙下雨檐边,沉思半晌,反身去?叫府中自?己信得过?的仆从,带人趁乱出城。   --   行宫中,李微言和皇帝下棋中,听到越来?越多的消息传过?来?。   光义帝起初淡定,但后来?,淡定的那个人,变成了李微言。川蜀军不好调动?,孔将军坐镇后方,不肯出兵,只有赵将军肯卖皇帝面子,出兵擒拿冬君。   光义帝又给宋太守一个消息,让那宋太守在?吃酒的酒楼中说些胡话,激怒陈将军。陈将军打上行宫前,林夜作为陈将军昔日的上峰,林夜若不想?陈将军被戴上“谋逆”罪名的话,一定会出手制止陈将军。   如此,林夜也被调走了。   光义帝焦急地在?宫殿门前静立,听着新的消息。赵将军那边始终传不来?雪荔已经被擒的消息,而陈将军那里,则是?双方打斗离行宫越来?越近的消息。   陈将军兵马强盛,想?打上行宫,林夜的和亲团确实阻挡不了。但是?林夜怎可能阻挡不了?林夜可是?、可是?……照夜将军的身份一旦揭出,难道那位陈将军不听吗?难道,林夜还是?不想?暴露身份?   兵马离行宫越来?越近。   光义帝不得不吩咐:“让宫中卫士全都?去?宫前守着,绝不能让陈将军带兵入宫。”   内宦匆匆下去?,宫室变得寂静,华灯照着光义帝颀长身影。   李微言靠着廊柱而立,盯着光义帝的背影。   李微言眼皮轻轻掀开,意识到这是?一个绝妙的机会:将士们被光义帝用?私心哄走了,宫中卫士也被光义帝调出去?了。如今宫室只剩下自?己和皇帝,若想?做些什么,这是?最好的机会。   李微言朝光义帝走去?。   光义帝听到身后的脚步声?,并没?有在?意。李微言笑嘻嘻:“陛下,喝口茶吧。”   光义帝叹息:“微言,你说朕这位幼弟,小公子……”   “刺——”   茶盏咣当摔地,茶渍溅落茵毯,滚热水花溅得光义帝手背一颤。   而光义帝身子僵住,缓缓低头,看到自?己腰腹处,插着一把匕首。   握着匕首另一头的素白手指尽头,是?李微言毒蛇一般的阴凉眼神。   李微言朝前倾身:“陛下,我才是?小公子。” 第79章 “哐——”……   “哐——”   雨落如针,漫天银墨。   连着雨棚、水缸、墙石,县衙府外的?巷中,赵将军被人前击,撞墙一径后撤。漫天盖地的?雨水和墙头花叶砸下来,赵将军也被砸到?了雨水中,咳嗽不住。   身前少女再击。   水如浪溅,地表皲裂。赵将军仰摔在坍塌的?雨棚黑布上,剧烈咳嗽间,喉咙再次被掐住,人被揪了起?来。他耳边听到?少女没什?么情绪的?清薄声音:“谁杀的?我师兄。”   雨水砸下来,赵将军费力地睁开眼,看到?那将他按在雨地中的?雪荔。   他沉着的?眼眸中,终生惊骇。   此地是如何一人间炼狱:一个时辰前,他奉命带人缉拿雪荔。那时他认为?这位女杀手?武功再高,也不过只有一人。千军万马在即,将士们?将内外围得水泄不通,如何会拿她不下?陛下实在多虑。   而今他想,陛下仍未多虑。   那位风师的?死亡,如同一道开关,让雪荔从天真无邪的?少女,变成?了翻云覆雨的?恶鬼。这恶鬼拥有最秀美轻灵的?面容,最幽静安然的?杏眼,平时任谁见到?她,都觉得她乖巧安静,与旁的?杀手?不同。   “秦月夜”的?杀手?有百样面。   大开杀戒的?雪荔,不畏生死的?雪荔,明明也受了伤,明明肩头、颈侧、臂上尽有血迹。可她的?动作不曾迟缓,她好像完全察觉不到?痛,并不在意痛。雨水黏连长?睫,她的?眼睛如冰雪般干净,她的?手?中却染满了人血。   周围人已经倒了一片。   雪荔最后对上的?,便是赵将军。她不急着杀他,她有问题要问:“谁射的?箭,谁下令你们?射的?箭。”   赵将军想要冷笑。   他一动之下,面上肌肉震痛。他强声艰难:“杀了我们?,也无用。你敢抗旨,敢和我们?为?敌,陛下会下令缉捕你,你会成?为?南周的?逃犯……没有人会护你,没有人会再敢护你!”   他痛恨这小女子的?不受规训:“即便是那位总与你同进同出的?小公子,他也护不住你。”   雪荔不在乎那些。   雪荔手?指收紧,她手?下的?赵将军面容便愈发涨紫。她重复问:“谁要害我师兄。”   赵将军惨笑,盯着她:“你难道不知?道吗?我受谁的?指令,你又招惹了谁。你难道不知?道吗——”   赵将军发泄怨气,痛恨又痛快:“想折断你羽翼,将你关入囚笼中的?人,是我国陛下。他几次三番向你递橄榄枝,你都故作不知?。陛下岂能容你?   “你杀得了三军,突破得了我阵,你敢杀上行宫,敢对陛下出手?吗?你只是一介草莽,不如早日认输……”   雨水连绵后,雪荔抬起?眼。   已经入夜,周遭阒黑。此间打斗惨烈,遍地或昏或死的?人们?后,县衙府前的?灯笼也不敢挑亮夜火。而雪荔依旧抬头,眺望那昏昏暮雨遮挡的?行宫——   那里?布满兵马,戒备森严。   雪荔提着剑站起?。   血顺着她的?手?腕向下淌,她好像依然没有知?觉般,盯着那座行宫,唯有眼眸中的?血丝蜿蜒弥漫:“有何不敢?”   --   雪荔步步朝行宫方向走,雨水弄混视野。根根长?睫上挂着水,小腿受伤让步履沉重,这些让雪荔想到?雪山冬日屋檐上的?冰凌。   她少时被罚跪,宋挽风总是陪她蹲在一边。   他用掌风融化冰凌,看那冰凌从屋檐上掉下,在他掌间哗然变成?水。少年眉目温润,望着她:“小雪荔,看,下雨啦——”   下雨了吗?   雪荔看着天地间的?浩雨。   【宋挽风,为?什?么要下这么大的?雨?   这么大的?雨,报仇变得好困难,走到?行宫的?路变得好漫长?。人生对我来说本就苦极,为?什?么你和师父,总是一次次地为?难我?】   还在挣扎着爬起?的?军士再次列队,试图阻拦她。赵将军的?喝骂声,将士们?的?刀剑铮鸣声,铺天射来的?箭镞声,咣咣铛铛。漫天遍野的?声音中,雪荔只有一次回头,看的?是那被众人抛在身后、躺在雨地中、再也没有了生息的?宋挽风。   好荒唐。   她对他的?怀疑还没有解除,他隐瞒她的?秘密还没有告知?她,短短一个时辰,天翻地覆,他为?救她而死。   尸体总是被她抛在身后,雪荔总要往前走。她什?么也不想,什?么也不去看。她只知?道往前走,只知?道要迎着刀,劈开剑,踏过满地血肉,为?宋挽风报仇。   她脑海中有了魔障,那魔障不停地重复。   玉龙第一重要。   宋挽风第二重要。   宋挽风第二重要……   宋挽风第二重要!   “砰——”雪荔劈开阻拦她的寒剑烈刀。   她眼中漫着的?血丝像暴雪一样炸开,墨红混杂,浓郁阴冷。千钧般的敌人刀剑和浑浊雨水席卷而来,她终于沙哑着声音,抬高音量:“走开——   “别拦我!”   --   行宫寝殿,静可落针。   灯烛被打翻,叮咣茶盏落地声不绝,却没有内宦在外问候。自然,内宦都被这位刚愎自用的?皇帝将将安排出去,此时此刻,同处此间的?人,只有光义帝和李微言。   李微言步步向前。   光义帝步步后退。   光义帝手?按着自己被匕首扎的?腹部,看着沉痛苍然。然而李微言观察着他的?一举一动,望之哂笑:“陛下,何必装模作样?你连血都没有出啊。”   光义帝眸子微眯,按着腹部的?手?一顿。   光义帝撞到?身后的?台柱,他盯着李微言,余光则逡巡着这座大殿,不动声色地寻着逃出殿门的?机会。光义帝勉强镇定:“微言,朕与你何怨何仇,有些什?么误会,让你对朕下这样的?手??朕可以既往不咎,你说出冤情。朕一向大度,你是知?道的?。”   “我知?道……”李微言重复对方的?话?,忍俊不禁。   李微言冷眼:“陛下,我是小公子这件事,我是你的?幼弟这件事,你看着好像并不吃惊。我在建业玄武湖畔,被关整整十九年……你看着,也很平静。你其实连我的?面也从来没有仔细看过,你一开始都没有认出我才是小公子,可你早就在提防我了。”   光义帝茫然:“微言,你在说什?么?你怎会是小公子?朕又怎会知?情?”   李微言握着匕首的?手?发抖。   他手?指自己的?匕首——自己可以公然带武器进出皇帝行宫,看上去是皇帝对誉王世子的?恩宠,其实何尝不是光义帝对誉王世子的?“诱杀”。   他再用手?指光义帝的?腹部——那里?被捅一匕首,却一点血都没有出。而光义帝并不是什?么刀枪不入的?世间奇才,不出血,只能说明他没受伤。没受伤,只能说明光义帝里?衣后穿戴着藤甲衣。光义帝为?什?么要在行宫中穿戴藤甲衣?自然是防人啊。   李微言的?手?指,最后,慢慢地抚摸到?了自己面颊上的?疮疤。   那里?血肉模糊,狰狞不堪。他清透明亮的?眼睛配着那样惨烈的?伤口,往往让人不敢直视。他靠着这种?“不敢直视”,混淆众人注意,李代桃僵,装作誉王世子。   可是李微言知?道有人怀疑。   李微言嘲弄道:“我脸上的?伤,一直不好。你不是一直在怀疑吗?你自己怀疑,也派那个叫‘林夜’的?人查我,查誉王府上下。可你查不到?真相?——誉王府上下,是真的?死了。他们?真的?为?你而死,为?了你那块石碑——一块刻着‘光义中兴’的?石碑,让你千里?迢迢跑来金州。建业多少人反对啊,可我知?道你一定会来——我的?踪迹,最后失踪的?方向,就是金州。   “你不放心其他人啊。你这种?人,怎可能让人知?道你的?真面目?你当然会亲自来追查我。   “而我何其了解你——‘光义中兴’,那是你做梦都能笑出来的?夙愿。你们?姓李的?,世世代代,什?么也不想做,什?么好处都想得到?。你才不在乎南周到?底有没有中兴,只要上天说你‘中兴’,那你就‘中兴’了。你一定会为?追我而来金州,也一定会为?‘光义中兴’的?石碑而留在金州。皇兄,你看,我是不是很了解你啊?   “你一点也不了解我,可我躲在阴沟里?,早把你看得一清二楚。”   光义帝脸色苍白。   他作伪的?茫然神色收了收,盯着李微言。   若说之前只是七分怀疑,如今他当真确定了。   光义帝:“是你将我引到?金州的??那块石碑到?底怎么回事?山贼又是怎么回事,誉王府上下死亡是怎么回事?你作恶多端,还不回头?”   李微言嘲弄地看着他。   光义帝冷然蹙眉:“李……”   他的?话?卡在喉咙中。   李微言笑出声:“皇兄,你想不出来我叫什?么,对吧?因为?小公子没有名字啊,小公子是你们?豢养的?一个鬼,只能被关在玄武湖下……那里?多冷,多可怕,全都没关系。反正你不会去看我,我只是一个血袋,一个药囊。当你不需要我的?时候,我就应该死。”   李微言露出奇异的?笑,柔声:“可你到?底需不需要我呢?你自己也不确定。‘噬心’的?毒看似解了,可你也怕复发。所以你要继续关着我,继续折磨我……我这辈子都要被关在黑暗中,无人理会无人说话?无人知?晓无人在意。”   他笑出眼泪:“我逃出来后,才知?道原来天下人是这么说小公子的?——皇帝幼弟,自幼多病,帝王疼爱。”   光义帝叹气。   光义帝垂下眼,看着李微言眼眸中泛着的?水光。   光义帝心想,到?底是一个少年郎。性?格阴鸷些,也到?底是少年。被关押了将近二十年的?少年,再邪恶,也邪恶得十分“天真”。不然,怎会让自己看出破绽呢?   如今之局,是稳住这个人,等皇帝自己的?人回来救命。   光义帝叹道:“你脸上的?疮疤,是怎么回事?”   李微言抚摸自己斑驳不堪的?脸颊,微笑道:“是真的?伤口啊。我的?伤口愈合远比正常人快,我没办法,只好每天都在脸上划几道。伤口叠着伤口,只有这样子,才能骗过你们?。”   光义帝大震。   什?么样的?人,会狠得下心,每天在自己脸上弄出伤口?何况,他盯着李微言——看这少年的?眼睛,便看得出,少年本应眉目昳丽。   光义帝:“你何苦来哉?何必非要逃?你若不愿意在玄武湖,告诉朕一声便是。”   光义帝不等李微言回答,又甩袖冷道:“你执迷不悟,行宫刺杀,当真以为?朕不敢杀你?你又哪里?以为?,行宫是任由你自由来去的?地方?”   李微言眉眼弯弯:“我想杀你,从来不考虑后路。”   他手?中的?匕首照亮他那双璀璨至极的?眼睛。   他朝光义帝扑去,光义帝心中咚跳,这才从少年眼中,看出决然之意。光义帝再顾不上装模作样,转头就往殿外跑,他口中高呼:“你以为?朕唤走了侍卫,这里?就没有人了吗?这里?全是朕的?人手?,他们?很快就会回来……”   李微言冷笑:“我也有帮手?。”   他追上前,光义帝往殿外跑。这二人都没有武功,趔趔趄趄间,李微言手?中匕首几次要扎到?光义帝,都让光义帝逃掉。而光义帝终于奔到?了殿门前,大喜松气。   光义帝猛地掀开帐帘,高呼:“来人——”   雨水潮气与血腥气,铺天盖地,从殿外墨夜中卷来。   光义帝身子僵住。   从后奔来的?李微言,看到?一柄长?剑从夜雨中递出,抵在光义帝胸前。   光义帝趔趄后退,李微言的?匕首从后抵上;而光义帝朝前,看到?遍身湿透的?雪衣少女持着染血的?剑,一步步将他重新逼回殿中。   李微言在后:“陛下,你今日必死于我手?。”   雪荔在前:“是你下令杀的?我师兄吗?”   “咣当——”风卷过,门帘重新落下,殿中所有火光灭掉。   光义帝跌跪在地,面白如鬼。   --   光义帝跪坐在地,看着李微言和雪荔二人,渐渐明白过来:“……你们?联手?了,是么?”   雪荔不言,她手?中的?剑指着光义帝。   李微言则凉笑着解惑:“不错。谁让你想对雪女下手?,却不了解雪女。我和雪女联手?,本就说好了合作。只是我也没想到?,今天有这么好的?机会,我让人去请雪女,我也没料到?雪女来得这么及时。”   光义帝困惑:“雪女?”   他只知?道雪荔,不知?道“秦月夜”的?风师雪女之名。   雪荔则道:“我不是因李微言而来。我为?宋挽风而来——是你下的?令吗?”   光义帝支吾:“自然不是……”   李微言痛快道:“是他。”   他冷笑着,快言快语:“他一直想囚禁你,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?他今天派了军队去擒拿你,不管谁死了,都是他做的?。他这个人,最喜欢做这种?事……”   光义帝大怔,看到?雪荔眼眸更为?冷寒,忙为?自己辩驳:“你不要听李微言的?一面之词,朕是被冤枉的?。宋挽风是谁?是、是……宋太守的?儿子,对,朕想起?来了。朕为?何要杀他?朕要的?是你。”   李微言:“可是风师不死,雪女怎会前来?”   雪荔的?剑抵在皇帝咽喉上,皇帝咽喉渗出些血。   光义帝满面惨然,看出这少女的?决然,比李微言更可怕。李微言对他有怨,愤愤不平。可是雪荔的?仇恨很平静,而雪荔这么平静的?仇恨,确实让光义帝找不到?源头。   光义帝是真的?疑惑,真的?觉得自己冤枉。   他想拿下雪荔的?时候,压根没考虑过宋挽风。看雪荔此时的?模样,宋挽风死了?雪荔觉得是自己下的?令?也许是那些将士们?捉拿他们?的?时候,杀死了宋挽风。光义帝当然不能承认,可他无论承认与否,雪荔都不会相?信。   毕竟,有李微言在。   光义帝要自救。   他还有一步棋……他最后那步棋还没到?。在自己得救前,他得想法子和这二人周旋。   光义帝跪坐在地,颈间一片红。   外面风雨哐当,撞得廊下灯笼摇曳,门帘时而被风掀开,几重光影投在殿中,阴森如地狱。   光义帝仍温和地,对雪荔无奈惨笑:“常言道,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。朕对你的?心,想来你心中有数。那日初见,你从天而降,在众多山贼中一眼认出朕,救朕于水火,又凌空弯弓射箭火……那一刹那,朕要如何说起??霹雳惊雷不过如此,一眼万年不过如此……朕既仰慕于你,又知?道宋挽风和你同是‘秦月夜’中人,怎会伤宋挽风,来寒你的?心?”   雪荔道:“所以,你是因为?仰慕我,才决定杀了宋挽风?”   光义帝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你杀了宋挽风,想威胁我?”   李微言哈哈大笑,分明愤恨,却乐不可支。光义帝满头冷汗,连连道:“不是、不是……”   光义帝发现自己说不清楚,又转而望向李微言,试图与李微言沟通:“你又是如何布下今天这一局的??便是要杀朕,朕也要死个明白。”   李微言冷笑。   他又不是傻子,会任由这皇帝靠谈话?来拖延时间。   李微言抓着匕首就要给光义帝一刀,雪荔却伸手?阻拦。雪荔盯着光义帝:“让他拖延时间,回答他的?问题。”   李微言怔忡。   雪荔眼中泛着雪水一样迷离的?光:“我要思考。”   她不在乎光义帝是不是拖延时间,不在乎光义帝是不是有救兵。她只要弄清楚光义帝是不是下令杀宋挽风,只要弄清楚夜里?射来的?那只箭,光义帝知?不知?情。   她不相?信人的?言语,她相?信自己的?思考。   她一定要为?宋挽风报仇,她一定要知?道,光义帝到?底做了些什?么。   李微言垂下眼,沉默半晌,他自嘲一笑,承认:“我早就在为?你布这一局了,陛下。”   他陷入恍惚中,一点点道出。   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,但其实不过几个月。四月中旬,李微言跳入玄武湖,逃离那座困他的?牢狱。他不识水性?,同行的?陆氏女陆轻眉救了他。上岸后,他和那位陆氏女分道扬镳。   他厌恶警惕那陆氏女。对方典雅端庄,是光义帝的?未来皇后,是他名义上的?嫂嫂。他用言语威胁陆氏女不要说出那晚的?事,便一路往北逃。   李微言一直在想,怎么报复光义帝对自己做下的?这些事。   那时候,走到?哪里?,哪里?都在传说小公子和亲之事。李微言一时想干脆去找和亲团,搅和得他们?鸡犬不宁,一会儿又愤恨,心想凭什?么追上和亲团。   北周要小公子做什?么?旁人不知?,难道李微言不知?道吗?   北周和南周是一样的?,李氏皇族是一样的?藏污纳垢,一脉相?承的?戴着菩萨面具。李微言怨恨光义帝,又岂会愿意北上,去救北周那位宣明帝。   到?底要如何报复光义帝呢?   李微言在经过金州时,终于想到?了一个主意——   李微言笑道:“山贼们?发现了一块石碑,这是我的?杰作。我和山贼们?一起?做下这件事,让这块石碑的?消息传去建业。我告诉山贼们?,皇帝扛不住‘中兴’诱惑。那时候的?山贼们?,铤而走险,愿意和我做下这件大事,绑架一位皇帝。”   光义帝狐疑:“山贼有这种?胆子?”   李微言耸肩,慢悠悠道:“谁知?道呢?反正我一怂恿,他们?就同意了。我们?一起?杀了誉王府上下……”   光义帝大怒:“你杀皇亲?!真的?是你杀的??你如此恶毒……”   李微言阴森的?眼眸,落到?光义帝身上。   光义帝喘着气,他颈间被雪荔的?剑抵着,他不敢大动作,生怕雪荔的?剑朝前再递一寸。他知?道雪荔站在幽黑角落里?观察着自己的?一言一行,他心中当真觉得冤枉,当真觉得宋挽风生死和自己无关,他便越发做出平静无奈的?模样。   光义帝平缓呼吸:“所以,当日你邀朕去誉王府看石碑,那些山贼,真的?是你安排的??”   李微言目光奇异。   李微言喃喃笑:“有时候,冥冥中,我也觉得上天站在我这边,想助我杀掉你。那日分明是你主动来誉王府探我的?病情,那么好的?机会啊……我当然忍不住动手?了。”   所以之后,李微言被关在东市中,光义帝被山贼们?押往山间,难寻去处。山贼们?其实并不在乎东市关押的?百姓和李微言,山贼们?真正想抓走的?是光义帝。   那时候,即使没有林夜,李微言在得道山贼们?得手?的?消息后,也会装模作样地从山贼手?下逃脱,再救下那些百姓,成?为?金州的?大英雄。   他原本计划着,杀了光义帝,自己顶着假世子的?名号,逍遥一辈子。毕竟,这世间,除了光义帝,还有谁认识那玄武湖畔不见天日的?小公子呢?   被逼疯的?人,也想走在阳光下。   李微言睫毛低垂,柔声:“可惜啊……”   可惜,林夜从天而降。   李微言在城门前射死那知?道真相?的?山贼,林夜就此怀疑李微言。   李微言是躲在浑浊泥污中不见天日的?小公子,林夜则是沐浴辰光光华曜日的?小公子。李微言阴郁狭隘,林夜风华倜傥。李微言心怀叵测,林夜光风霁月。   不,林夜本身就是光。李微言畏惧灼灼日光,怕自己被焚烧,怕自己被林夜认出来。   好在李微言躲了过去。   好在林夜太忙了,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。他身边那群人好像各个有一堆麻烦事,林夜一时半会顾不上李微言。   于是,李微言继续实行自己的?计划。   当光义帝对雪荔生出向往时,李微言心中便有了想法。李微言便每日与光义帝凑在一起?,多说些雪荔,多引引光义帝对雪荔的?倾慕。七夕剑舞那夜,光义帝求而不得;光义帝一定会再次出手?。   还有……   李微言喃声:“我发现,陛下你对林夜的?猜忌,也实在不少。”   雪荔空寂的?眼神,在听到?“林夜”时,死水般的?眼波终于轻轻晃动,眼中散乱的?光聚起?,再次望向光义帝。   李微言道:“林夜查将士们?的?失踪,去义庄调查凤翔那一战……陛下就坐不住了。”   李微言朝向雪荔:“今日之事,缘由既是陛下想得到?你,也是陛下要制止林夜继续查凤翔战事。如果?陛下成?功将你囚住,陛下就可以和林夜做交换,做谈判。以我对陛下的?了解,他一定会要求林夜停止查那些事,要林夜付出不少,来换取你的?平安。”   李微言垂下眼,惨笑:“你看,他就是这种?人。他再心慕你,你也必须为?他的?霸业让路。他们?李氏都是这样的?……为?了解毒,将我母族世代囚禁,日日研制药物?。我自小便被试药,自小不停地死去活来,我没有一日身体是完好的?,没有一日是不受伤的?,没有一日是不想死的?。可我死不了,只要我的?血不流干,只要我的?血还有用,他就不会让我死。”   李微言轻声:“他要隔断我与尘世的?联系,要我永生永世被困玄武湖,要我成?为?痴傻无知的?蠢货,要我像白纸一样对万事万物?一无所知?。”   雪荔的?目光,怔怔然,落在李微言身上。到?这一步,雪荔才意识到?,李微言是真正的?小公子。   如白纸一样……隔绝尘世……痴傻无知?……   雪山上永远消不掉的?雪,玄乎湖畔永远逃不出的?囹圄。   她在山间日日消磨,李微言在湖心日日腐烂。雪粒枯于山间,微言消于湖畔。   雪荔面上的?雨水变得又冷又烫,她眼中光渐渐空落,提着剑的?手?握紧又松开。   玉龙师父是否在做和光义帝一样的?事?光义帝如何对李微言,玉龙便如何对她?是否是这样呢?宋挽风又知?道多少……不,她不能这样想。   师父是在乎她的?,宋挽风是在乎她的?。   师父,宋挽风……他们?真的?……在乎吗?   雪荔心神空茫刹那,光义帝觑得这个时机,动作极快地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?,朝殿门扑去。到?如此时刻,光义帝猜那些内宦应该回来了,他用尽大气大喊:“来人,护驾——”   李微言急声:“雪荔!”   雪荔回头。   “刷——”   帐帘再次被掀开。   光义帝充满希冀的?眼神,在跌出殿门时,冻结在原地。雪荔和李微言追上去,看到?殿外,雨势浩大,天地生烟。   烟雾雨幕中,湿漉漉的?林夜鹤氅曳地,青衫染泥。色映戈矛,光摇剑戟,杀气横戎幕。   林夜静黑的?眼睛,在看到?雪荔身上的?血时,急速缩颤。   林夜手?中剑抵在一位铠甲铁衣的?将军脖子上。那位将军,雪荔没认出来,李微言却认出,那是孔将军。林夜押着孔将军朝前走,低敛的?眼眸,朝向光义帝。   林夜慢吞吞:“陛下,你是否在——等孔将军救你呢?安插在川蜀军中的?内应,一朝之间落于我手?中,陛下你如何想呢?” 第80章 这座行宫寝殿外,布……   这座行宫寝殿外?,布满了铁甲将士。这些铁甲将士森然怒视着最前方的林夜,却投鼠忌器,不?敢动作?——他们的将首,落在林夜手中。   而他们的将首孔将军,一言不?发,满面?悲怆。   林夜咳嗽着笑?:“陛下,进殿谈吧?难道陛下想将士们都听到这些话吗?”   光义帝脸色惨白。   他此?时的脸色,是真正的绝望。先前李微言和雪荔相继逼迫,光义帝尚觉得自己不?会输,因为自己还有一颗棋子。那颗棋子本是为李微言准备的,此?时,当这枚棋子被林夜拔掉,落到林夜手中……   大?势已去,光义帝还能说什么?   密雨连绵,李微言和雪荔一前一后地挟持着光义帝,将光义帝重新逼回寝殿中。林夜扣押着孔将军进殿,殿门在院中将士们面?前阖上。   墨雨浓浓,殿外?窃窃声不?断。陛下遇袭,他们一方在此?坐镇,一方派人?去请宋太守:当下时机,群龙无首,那位总被人?无视的太守,应当站出来主持大?局,救援陛下。   一道殿门与卷帘纱帐,将雨声隔绝在外?。   沉闷殿内,不?点?灯烛,只靠着窗口掠入的电光,照得此?间一片惨淡。   光义帝摔坐在椅上,他面?无血色地看着林夜与那被挟持的孔将军。光义帝维持着自己的几?分尊严,试探事情是否有挽回机会。他勉强笑?:“林夜,你这是做什么?孔将军做了什么,你要挟持他?”   光义帝面?朝孔将军。   孔将军面?上全是水,鬓角花白,平时有将军威严之风,此?时只见疲惫恍惚。他眼睛浑浊,不?受控地想扭头去看那持剑的少年?公?子。少年?公?子故意错后而站,孔将军稍微一动,便是往剑上送命。   光义帝急道:“孔将军,你没话说吗?”   “陛下不?必问孔将军,”林夜温温和和,“我点?了孔将军的穴道,他一句话也说不?了。说实话,臣已经听了太多谎言,我们开诚布公?一些吧。”   林夜的目光落到李微言身上。   殿中本也无光,李微言却仍挑到了屋中更暗的角落里。他像一条毒蛇般藏在阴影中,手中匕首的雪亮寒光,朝着光义帝的后背。他不?在乎其他人?要做什么,于他来说,他布局所有,今夜的一切目的,都是让光义帝死于自己手中。   林夜控制着自己不?去看雪荔,不?去问她身上的血的缘故,不?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。   他必须冷静。   林夜朝李微言笑?:“想来,这位便是真正的小公?子吧?小公?子用自己当棋子,布下一出戏码,将陛下引来金州。陛下不?放心他人?,坚持出行……我昔日一直不?理解其间缘故,但若是皇室中的私密事情,陛下要亲自出手,便可以理解了。”   林夜手中剑颤了一下,孔将军的脖颈便勒出了一道浅红痕迹。   林夜的目光落到孔将军身上。   连他那样清澈的眼波,也在此?时恍了一恍:“这出戏真有趣。小公?子要杀陛下,陛下装模作?样入局,也是为了擒拿小公?子。为什么是金州呢?因为川蜀军有一位将军绕过了照夜将军,投靠了陛下。这种投靠很私密,陛下暂时不?想让朝臣知道,也不?想让我这位和亲的假小公?子知道……陛下便要亲自来金州,稳住这位投靠他的将军,让这位将军出手,在最后时刻进入行宫,捉拿李微言。”   随着林夜的讲述,雪荔和李微言脑中如展开一张军势舆图。   川蜀军分三批。孔将军向来坐镇主营,轻易不?出兵。于是,明面?上,皇帝只能调动最听话的赵将军,让赵将军去擒拿雪荔;皇帝还要调走陈将军,便用了一出流言,骗走那最激愤好骗的陈将军,在行宫前和林夜开战,和林夜互相阻拦。   于是,只剩下孔将军。   在光义帝的计划中,今夜,也是他为李微言设的一个?局。他要弄清楚李微言的真实身份。当李微言暴露的时候,本不?该出现在行宫中的孔将军带兵出现,擒杀李微言。   孔将军是光义帝的暗棋。孔将军轻易不?离军营。任谁也想不?到,孔将军早早投靠了皇帝。那赵将军算什么?孔将军才是坐镇一切的那个?人?。   李微言唇角浮起凉笑?:“原来如此?……我便说,陛下身着藤甲衣做什么?我知道他提防我的刺杀,却以为他把所有兵马都派出去了,哪来的人?马回来。谁想到,孔将军如此?不?显山露水。”   李微言望向光义帝,若有所思:“孔将军是何时投靠陛下的呢?”   林夜慢声:“若我所料无差,是去年?末凤翔那场战争吧。”   南周三万军马和北周五万军马的对决,林夜不?觉得自己会输。他更料不?到,不?光他自己输得惨,北周那位大?将军杨增,和他一样输得惨。他们一起打到某个?地方,火药爆炸,那如同一个?早就为他们设好的陷阱。   林夜早就怀疑军中有内应了。   在照夜之下,孔、赵、陈,三位将军都跟着林氏出生入死多年。林夜不?想怀疑他们任何一位,恰逢光义帝召他去建业,林夜便先将此事放于脑后。   之后,便是林夜和光义帝偷梁换柱一般的计谋了。   林夜忙着从照夜变成小公?子,他的大?部分心力都放在这件大?事上。凤翔的事,金州的事,川蜀军的内应……恍如前世烟云,他不?愿意多问多管了。   但是这一次回到金州,当不?断有人?来试探他是谁,当他发现凤翔一战中可能失踪了很多将士,林夜便不?得不?重提旧事。   那便查吧——   林夜喃声:“如果我料得无错,陛下会派一位将军去拦阿雪,派一位将军来拦我。当我分身乏术的时候,应有一军出乎意料出现在行宫,响应陛下的召唤。在见到如今局面?前,我并不?知道陛下要做什么,但我知道,这支军队一定会出现。藏在背后的内应只有一次向陛下表忠心的机会,怎能错过呢?”   于是,林夜带人?埋伏,又潜入军中。   他押下孔将军时,以为自己会面?临一场恶战。但是孔将军看到是他,忽然呆住,束手就擒。如此?,林夜才能轻松地押着孔将军,来到光义帝面?前。   雪荔垂下了眼。   她心想,原来如此?。皇帝要对?付林夜,擒拿自己的一部分原因,召孔将军的一部分原因,都是对?付林夜。宋挽风是死于别人?的算计中吗?   不?,她不?在乎是不?是算计。她只要手刃凶手。如今看来,光义帝对?宋挽风的态度好是陌生,而若那箭不?是光义帝下的令,又是谁呢?   雪荔的心神,回到了方才雨幕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身上。   同殿中的李微言,则恍悟,轻喃:“原来如此?。凤翔那场战争,果然有内应出卖军队。出卖之人?,是孔将军?孔将军是听陛下的令吧?那么,凤翔战争中的三万将士,陛下当然不?想调查了……”   此?事好荒唐。   荒唐得李微言笑?了出声。   他自觉自己潜逃出建业,满心恶念。可他觉得自己比起光义帝,简直纯如白莲。   李微言惊叹地看着光义帝:“难怪陛下不?责备照夜将军的那场败仗。难怪陛下在几?个?时辰前,听到林小郎君这些日子都在查凤翔大?战中的将士名单,就会色变。   “难怪我诱惑陛下这么久,陛下都不?为所动。而陛下一听到林夜在查将士名单,立刻决定出手。这才是陛下不?能被人?碰的逆鳞,这才是陛下藏着的秘密。”   李微言眼眸发亮。   他不?觉得哀伤,他觉得兴奋而可笑?:“皇帝和自己的内应相互勾结,隐瞒战中大?元帅,让照夜将军惨败,让南周打输那场战。南周输得惨烈,照夜将军无话可说,如此?、如此?……”   林夜轻声:“如此?,陛下才能和北周的宣明帝,开启和谈。”   雪荔的眼睛,轻轻颤了一下。   她撩起眼睛,看向林夜。   林夜松开了手中剑,似失去力气,无力地看着光义帝发笑?。他总是笑?,他的笑?容明朗,如阳光般让雪荔喜爱。而他此?时的笑?如流水落花,好是悲伤落寞。   他早有预料,他只是装聋作?哑。   可装聋作?哑的结局并不?好,他还是得撑起来查清真相。   而他方才所挟的孔将军难堪地闭上眼,浑浊的眼泪,痛苦无比地从眼中渗下。他发出“啊、啊”的喉咙咕隆声,他好像有话想说,于是再?次睁眼急切地看向林夜。   但林夜点?了他的穴道,林夜现在也不?打算解开。   林夜望着孔将军的眼睛,轻声:“你是林氏收留的老将,自小陪着照夜长大?。纵你不?认同照夜的布局,不?认同照夜的战术,你怎能试图害死照夜呢?   “你或许有难处,或许觉得照夜错了,照夜不?应该坚持打仗坚持北伐……可照夜也很难。他为什么要理解你呢?”   孔将军呼吸猛滞。   林夜垂下眼。   他轻轻笑?了一下:“照夜将军未及弱冠而陨于战场,他秉持家族遗愿,死前愿望一直是南北归一。林家祖训在上,林老将军,林将军,谢夫人?,照夜将军……他们毕生都为此?而战。   “可是他们不?明白,南周的皇帝不?想要战争,也不?想要北伐。新登基的光义帝想的是偏居江南,富裕一生。”   林夜眼中光些许模糊。   那些模糊的水雾,让他眼睛微微泛红:“照夜整日喊着打仗,喊着北伐,让陛下多为难啊。陛下烦恼极了,心想这只会打仗的蛮子懂得什么,南周中兴,若是打仗,这中兴之梦,就不?会落到自己这一辈了。   “陛下何其年?轻,何其壮志满怀。北周宣明帝的壮志是收复南周,南周光义帝的壮志则是‘光义中兴’。如此?,只要那嚷得声音最大?的照夜死了,输了……南周与北周和亲了,就再?不?用想什么战争了。   “照夜身陨,是最好的结局。那般厉害的将军都身陨了,还有谁敢质疑陛下的决策呢?陛下的帝王心术玩得一向好,满心筹谋对?的从来不?是北周不?是敌人?,甚至不?是我早已提醒过陛下的、对?我南周虎视眈眈的霍丘国……而是他麾下臣子。   “间离文臣武将,间离照夜与建业群臣。让照夜消失,让和亲开始。不?过是将小公?子送给宣明帝而已……陛下不?在乎。若是、若是……”   他没有说下去。   但是他的眼睛和光义帝对?上时,双方都知道林夜没说下去的话是什么。   光义帝和林夜搞了一出“假公?子”的计划,让林夜去刺杀宣明帝。若是林夜成功,光义帝不?费吹灰之力,轻松收复北周。若是林夜失败,光义帝会与这个?假公?子划清界限。他将一个?真照夜送给宣明帝,他不?在乎照夜落到宣明帝手中,会赢得什么结果,他只要他的皇位稳固。   林夜轻轻笑?一下:“陛下难道没想过,宣明帝得到一切后,挥师南下,陛下的‘中兴’梦,要如何继续?”   光义帝镇定道:“他不?会。他的把柄落在朕手中。”   在场几?人?,瞬时明白。   李微言的笑?声,在空荡的殿中刺耳尖锐。   李微言失声道:“原来陛下不?只在照夜将军麾下安插了孔将军这位内应,陛下还与北周那位宣明帝联络了,和那位宣明帝一起说好,要让照夜死在战场上,两国开始和亲。原来是这样……如此?,你的把柄在宣明帝手中,宣明帝的把柄也在你手中,你二人?互相牵制,谁都不?会说出这桩秘密……可你是否将宣明帝想得太天真了些?!”   林夜声音紧随着厉道:“陛下可知宣明帝在与什么人?合作??陛下觉得宣明帝不?会南下,可宣明帝的每一次出招,要的都是南周的命脉。他甚至……”   林夜想说宣明帝很可能为了对?付南周,和霍丘国合作?,已然叛国,背叛自己的臣民。   但林夜转而一想,光义帝难道不?是吗?   光义帝难道没有背叛自己的臣民吗?   宣明帝好歹是为了扩张领土,光义帝为的,却仅仅是皇位稳固!   光义帝盯着这几?个?年?轻人?,半晌突得站起,语气铿然,高?声怒道:“你们懂什么?!你们到底懂什么?朕如果不?这样,如何收回皇权?你们可知渡江一百二十?年?,世家崛起,陆氏在建业如何压制我李氏皇室……而李氏因为身体中的毒,连对?付陆氏都很难。到了朕这一辈……毒素终于压下去了,但朕放眼一看,南周哪里还是朕的南周,南周快要改姓‘陆’了!”   光义帝双目赤红,胸膛起伏。电光照得他面?容扭曲,殿中三人?看着这恶鬼般的君主,无言。   他方才唯唯诺诺,但是提起自己的地位,他双目中燃着激荡火焰:“什么‘王与陆,共天下’……做梦!朕在一日,陆氏就不?要想分割皇权。你们难道看不?见吗?朕这一次来金州,已经数月,建业分毫乱象没有生出,朝务井井有条,除了偶尔来两道奏折请朕回建业,根本无人?记得朕……陆相坐镇建业,南周早就是陆氏的一言堂了。   “朕要收回帝权,要压下陆氏为首的世家。照夜必须死,战争必须停,宣明帝必须和朕有默契……我李氏皇权……”   他疯了般开始念叨,忿恚不?怿。   他念叨着“噬心”之毒的可怕,念叨着整整一百二十?年?,李氏皇族被这毒害得人?口凋零,竟连臣子都斗不?过。到他这一辈,嫡系只剩下他一人?,他必须肩负起兴国之业。   对?了,小公?子是幼弟,其实也是嫡系。   但光义帝不?以为意,眼中根本没有那位真正的小公?子。   李微言算什么嫡系?只是一个?药囊,一个?血袋罢了。光义帝先前在李微言面?前装可怜讨饶,可光义帝其实根本看不?上李微言——一个?被关在玄武湖畔的废物,这一辈子,都应该像他的母系一脉,被关在那里。   光义帝不?会让李微言逃的。   虽然光义帝已经不?被“噬心”所困,可是人?生一世,谁没有生老病死?他要实现自己的伟业,他也需要李微言随时奉献一切,救自己的性命。   电光刺穿窗槅,殿中三位年?轻人?三足鼎立,而被困最中间的光义帝来回踱步。   光义帝双目发赤面?颊酡红,提起自己的伟业何其兴奋。他不?在乎伟业中的背叛和阴谋,他是帝王,所有臣民都应该为他的“中兴梦”让路。他要拔出陆氏,要杀尽照夜,要与北周平分天下。   他要、要……   “嗤——”   尖锐的匕首入脖颈。   这一次,没有藤甲衣相护,光义帝怔怔扭头,看到李微言站在自己面?前,握着匕首的手朝下渗着血。   满殿阒寂。   巨厦之崩,非一日。洪河之决,非一时。   李微言凑近他,朝他笑?,呓语般:“我不?在乎你的帝王梦,不?在乎你的浩大?心术。只要你无法得偿所愿,只要破坏你所有的筹谋计划……我就很满意。”   “你、你……”光义帝呆怔着朝后摔。   与此?同时,孔将军扑上前似想救他。而林夜的剑自后递出,孔将军低下头,便看到从胸前渗出的剑锋。他艰难地扭头,看向身后的少年?郎。   孔将军双目流着血与泪。   他想着多少年?的光阴,多少年?的陪伴。他有什么错?照夜一意孤行,非要打仗……陛下都不?想打仗了,为什么他还非要打仗?照夜刚愎自用,太过年?少,一定会输得很惨的。   他受林老将军托付,他不?忍心看照夜输啊。   他也没想杀照夜,他只是、只是……   孔将军倒地时,终于穴道得解,血漫着他的身体渗出,他艰难地去拽林夜的衣摆:“若你早生十?年?……”   若照夜早生十?年?,孔将军未必不?会站照夜。可照夜太年?少了,敌人?又何其强大?。   林夜俯首,看着这个?从小照顾自己的人?。他一点?点?用剑锋,割掉那片衣摆。他握着剑的手发抖,低下的下巴苍凉如霜,眼眸却漆黑静默:“即使?晚生十?年?,这一局,我也不?会输。”   “咚——”   鼓声从外?传来,雷电破雨,整座行宫中华灯亮起。殿中人?听到外?面?的喧哗声:   “陆娘子入城,号陆氏法令,捉拿刺杀陛下的贼人?。”   “随我一同进殿救援陛下——”   殿中三人?倏然清醒。   李微言朝他们道:“你们走吧,人?是我杀的,我……”   雪荔忽然靠近,一把握住他的手腕。雪荔的手那样凉,冻得李微言一僵。而他抬头,便看到少女睫毛上沾着的血。   雪荔抓着李微言:“我带你走。”   李微言惊愕。   连林夜都惊愕,一时想不?到雪荔为什么要救李微言。   但外?面?鼓声越来越聒噪,林夜亲自请来的救兵陆氏入城,林夜不?得不?压下满心烦郁,去应付另一遭事情。当时林夜挟持孔将军,并未动陛下,眼下三人?中,大?约只有林夜有辩驳的机会。如今光义帝和孔将军一起死在殿中,只有林夜有借口拖延时间。   林夜便压下燥意,朝雪荔叮嘱:“你先送李微言去安全地方,然后到行宫后的西门口与我汇合。陆轻眉是我请来的,她不?会为难我们……我骗走他们,就去找你。”   雪荔本不?想理会他。   但他目光殷殷盯着她,而殿外?鼓声越来越急,撞门声剧烈。雪荔便朝林夜点?头,抓着李微言的手飞上房梁,一掌击向悬梁上方的瓦木。   --   雨势何其大?。   整座行宫灯火蜿蜒,布满将士,“捉拿刺客”声不?绝于耳,此?地变得何其危险。   雪荔带着李微言出宫,轻功绝妙。她在出城前,将李微言丢到一个?与将士搜查的方向南辕北辙的地方,便打算离开:“你躲在这里,之后自己想办法吧。他们不?知道谁杀了光义帝,你还是安全的。”   她旋身便要走。   李微言冰凉的手握住她手腕,紧扣住她。少年?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她:“你为何救我?”   雪荔眼睫朝下低了一下。   她声音很淡:“你和我的处境很像。我理解你。”   李微言大?震,被她拂开手,见她如一缕烟般飘离而去。他躲在灌木中,淋着雨,整个?人?恍惚浑噩。一时间想着幼年?时生不?如死的机遇,一时想着方才杀死仇人?的快意,一时又想着雪荔的眼睛,想着雪荔与他说的话。   她的处境……   他们还会再?相遇吗?   --   雪荔放走李微言后,并没有按照自己和林夜约好的那样,去西门出城的方向。她走的是北门。金州行宫建在西北方向的半山腰中,西处平缓,北处陡峭。而朝北登山,会遇悬崖湍流。   雨下得这样大?,水涨得这样急。对?于雪荔这样的高?手来说,跳崖落水而潜,是最快的离开方式。   雪荔在黑夜中疾奔。黑魆魆的夜色与绿郁郁的森木被抛在身后,脑海中倒在血泊中的宋挽风也被抛在身后。她越行越快,满身鲜血快要被新的雨水冲刷干净,她终于冲上了悬崖……   山道弯弯,林木丰茂,悬崖边有人?转身,衣扬如惊涛拍岸。   林夜站在那里等候她。   雪荔手中的剑,登时拔出,朝向林夜。   林夜盯着她:“阿雪!”   雪荔一言不?发,雨水弥漫她的眼睛。   林夜:“你为何不?走我指给你的路?我若不?是觉得你眼神不?对?,若不?是多想了一分,便会与你错过。你为何如此?提防我?是宋挽风对?你说了些什么,还是你遭遇了些什么?阿雪,我不?是你的敌人?。我当真是来救你的。”   林夜声音急促:“陆轻眉已经进城,封锁整座城。她虽和我有合作?,可光义帝死,一定要有人?为之负责。你走得任性,又带走李微言,难道你要替李微言担责?整个?南周捉拿你,把你当凶手,这可如何是好?你与我回去,我们一起去找陆轻眉商量……”   雪荔打断道:“照夜将军,我和你没什么好商量的。”   雨势更急,林夜一下子怔住。他的眼睛在黑夜中幽暗下去,定定看着她。   雪荔:“我今日杀了不?少将士,那些都是你的昔日部下。如此?算来,我们应当是仇人?吧?而且,我是北周人?,你是南周人?。我是江湖杀手,你是朝廷官员,我们本就不?同。装聋作?哑可以通行一段路,真相道破后,便很难同行了。”   林夜凝视着她。   他刹那间感到心脏绞痛,但比那绞痛让他更难忍受的,是她冷淡的目光。   一定发生了些什么,才让她这样提防他。   是、是……   林夜的声音在雨夜中缥缈如烟:“是因为我骗了你吗?你猜出了我是照夜将军?你何时发现我是照夜将军?”   雪荔眼神微微涣散:“很久了。你没有瞒过我,我本也觉得这些没什么关系。你在林氏祠堂中与你家人?说话,我就站在十?步外?的雨廊下。我将你的话听得很清楚……到金州后,你便开始用鹰隼传讯,鹰隼是军人?传讯的方式……你在和亲团中带来的那些暗卫武功不?算高?,可纪律严明,我和赵将军打过后,便知道那些路数,都是军人?的路数。   “我查钱老翁,你查凤翔将士。我关心师父的死,你关心凤翔将士的失踪……再?加上方才你与光义帝说的那些话,你没有一句点?明自己是‘照夜将军’,但你说的话太私密了,只有照夜将军本人?才能知道。   “你既想瞒我,又不?想瞒得太严重。你很纠结,露出很多线索给我。   “我师兄死了,我要去找真凶。南周上下追杀我,我并不?在乎。反正我被追杀也不?止一次。而你我之前的合作?,便算了吧。你去和你的亲,我去行我的路……”   她自觉自己说得十?分清楚,越过黑灌便要跳下悬崖。然而林夜猛地朝前扑来,扣住她手腕,满目含怒,将她紧扣住不?放。   他呼吸时冰时烫,怒视着她:“阿雪,你真的好没有良心!”   雪荔:“我本就是怪物。”   “不?,你不?是,”林夜抓着她手腕,呼吸急促,“你那么聪明,你什么都看得很清楚,你只是不?说。你不?想与我搅和,是你怀疑我。你不?能怀疑我,我绝不?会是你的敌人?,我绝不?是……”   雪荔:“倘若我是你的敌人?呢?”   林夜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发烫,猛地颤抖。   他目光幽亮而固执:“你不?是。我会想尽办法让你不?是。阿雪,你如果非要走,就带我一起走。我不?去见陆轻眉了,我不?管行宫皇帝的身死后事了,你带我走,我们一起想办法!”   雨水落在雪荔的眼睫上。   林夜的目光灼得她战栗。   林夜一字一句,与她一同淋在雨中,听到下方瀑布的喧哗洪涛声:“你不?要听别人?的话,不?要管别人?怎么说。你只告诉我,你此?时能不?能听懂我的话,你到底正不?正常——”   雪荔盯着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泛着一重薄薄水汽,比雨更清润。   雨水好模糊,她今夜思绪已经分外?混乱。而她耳力出众,已经听到了将士们追捕的脚步声在离悬崖越来越近。   雪荔喃声:“我正常……”   “正常还是不?正常”的疑问没有说出来,林小公?子便倾身捂住她的嘴,不?让她说下去,只肯听他想听到的话。他在冰凉雨中拥着她,朝她露出笑?:“那你听着,我心中慕你。”   雪荔抬头。   林夜发着抖:“我喜欢你,我爱慕你,我做所有事不?是因为要算计你,我跟着你不?是要试探你。你遇到的所有坏事不?是我做的,所有嫌隙不?是我造成的……我一直喜欢你,你带我走,好不?好?”   雪荔头脑空白。   悬崖雨中,笼着令人?窒息的云雾。她被他握着手,竟忍不?住跟着他一同发抖。   她几?乎听不?明白他在说些什么,今夜的遭遇已经让她满心烦乱短暂失智。林夜喋喋不?休缠缠绵绵,所有词她都懂,凑在一起她不?懂。而无论她懂不?懂,敌人?的灯火耀亮山间,搜寻到了这里。   来不?及了。   山势峥嵘,暴雨逶迤,雪荔抓住林夜的手,带着他纵前。电光闪过,雷声轰鸣,二人?跃下湍流,坠入白雾中。   ——第?一卷完—— 第81章 长明寺下长明灯,再遇林……   癸未年八月十五,中秋祭月,地官赦罪。长明寺下长明灯,再遇林夜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》   梦境寒冷已不必絮,更多?的感受是,痛。   痛不欲生,头?重欲裂。呼吸起伏间尽是颤音,不知苦捱了多?久,周身已遍是冷汗。   雪荔进入这个梦境,感受到如此剧烈的痛,便意识到这是往日自己服用玉龙师父给的药物后?会产生的痛感。她情感已如此淡漠,至今想?起那些年服用的药,仍感到害怕。   人若习惯了舒适的环境,若被好好养护,自然不会去喜欢昔日之苦。然而进入这个梦境中,雪荔并不挣扎。她几乎是自虐般,承受着、体验着自己曾经的痛。   即使这样,宋挽风也不会复生。   她想?要自己痛一些,想?惩罚自己。   而这种苦捱过程不知持续了多?久,雪荔感受到身体没那么痛了。她借着梦中自己的眼睛,朦朦胧胧地抬起头?,发现自己身处一洞寒窟中。   是了,在雪山的时?候,她每月服用药物的时?候,就会将自己关在寒窟中。   此时?,雪荔看到寒窟通向洞口的方?向,外面的天光被两?道人影挡住。她眯了眯眼,好一会儿?,才恍惚认出那是玉龙和宋挽风。   雪荔心口突得一跳。   现实中,玉龙和宋挽风从没有一次去寒窟中看过她。那么这场梦,便与现实毫无关系,只是她自己日思夜想?、杜撰出来的吧。   她不清楚自己的情感,不了解自己的内心。当她在梦境中幻想?出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的场景,雪荔盘腿坐于洞中,呆呆看着洞口挡着天光的男女。   玉龙一身素青,宋挽风一身明灰。   玉龙娥眉曼睩,骨清神?秀。年岁如流水,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迹。她眼波永是孤零零的,连雪荔都看不出来,她常年在想?些什么。   宋挽风则目如山水,神?采毅然。他当得起风师之名,衣袂翩飞间,眉目间蕴着说不出的山水之灵,点点烁烁间,总是含着三?分?笑意。   雪荔扶着石壁:“原来我这么想?念你们。”   她眼眸有些红,跌跌撞撞扑向前:“师父,宋挽风。”   她没有走?出去。   好像有一道无形无状的“空气墙”,挡住了她的路。她伸手拍打?,无法朝前多?走?一步。她有些茫然地望去,仍能看到洞口的玉龙和宋挽风,可她无法靠近。   玉龙开口:“不要过来。”   雪荔静谧:“……什么?”   宋挽风开口:“雪荔,你还看不出来吗?你和我们,不是一边的。”   雪荔拍打?“空气墙”的动作停住。   她的目光从宋挽风身上,移到玉龙身上。她不知道自己的神?情是什么样的,只是看到那总是冷冰冰的师父,在梦中,露出了几分?称得上“动容”的神?色。   玉龙:“我早已赶你下山,你何必跟随?”   明亮的光,被挡在玉龙身后?,只露出蒙蒙的黄边。   雪荔凝望着那重光:“我想?和你们在一起。”   玉龙道:“我已不要你了。”   宋挽风柔声:“小雪荔,永别。”   雪荔绷住身子?。   梦境与现实浑噩的界限,在雪荔的怔忡中,一点点打?破。雪荔渐渐想?起了这是梦,又渐渐想?起了现实中,宋挽风被乱箭射杀于金州县衙府外的雨巷。   现实中心间的绞痛感,与梦境中服用药物的痛感,交错着融于一处。雪荔眼睫沾水,波光欲溢,不由伸手去摸眼睛。   雪荔听到了漫天的风雪猎猎掠空声,感受到了风雪在骨头?缝中渗出的寒凉感。   她看着师父身后?走?不过去的明亮晕黄天光:“为什么走?不过去?是因为……你们都已经死了,而我还活着吗?”   “哗——”   此话一落,飞雪裹霜,呼啸着朝雪荔迎面扑来。浩大风雪形成一片门帘,雪荔掀帘睁眼,面前骤暗,她从梦境中醒了过来。   雪荔怔坐着。   好一会儿?,她捂着疼痛的心口,目光涣散双耳失聪,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。而后?,她听到了身畔极轻的呼吸声。   雪荔缓缓地扭头?,看向身旁那个人——   少年公子?靠着山壁,缩着肩收着腿,姿势很?不舒服。他面色颓然而睫毛浓长,蹙眉而睡。   一道惨白月光照入山洞,浮在少年少女身上。   此时?,是他们从金州逃走?后?的第三?日。陆轻眉入金州后?,封锁整片城池,一门一户地搜查过去,要找“刺杀陛下的刺客”。   光义?帝身亡的消息没有传出去,世人还以为光义帝“遇袭重伤”。那位陆氏女封锁了所有消息,不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。而雪荔和林夜逃亡三?日,才堪堪摆脱了追兵。   雪荔半边身子?都是血,没有时?间整理自己的衣容。她受了些不大不小的伤,并不影响她的行动。林夜情况则糟糕很?多?,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,许多?次都有晕眩之症。可林夜不知道图什么,坚持跟着雪荔——   即使雪荔并不理会他。   他们逃亡的一路上,雪荔没有和林夜说一句话。而林夜大约是状态很?差,也没有喋喋不休地烦她。   三?天过去了,她渐渐冷静了下来。回想起宋挽风身死那日发生的事,她猜想?那些事应和照夜将军没什么关系,也就是说,应当与林夜无关。   林夜既与光义帝离心,那便没必要为光义?帝做事,去杀害宋挽风。何况林夜擒拿孔将军时?说的话,已经表明,林夜和李微言一样,与光义?帝站对立面。   再者,雪荔已经开始怀疑,光义?帝也不是杀害宋挽风的凶手。光义?帝那日表现的,对宋挽风的身死非常茫然。正如光义?帝所说,宋挽风死了,他无法拿捏雪荔,又得罪一个宋太守,他何必呢?   不是林夜也不是光义帝,那会是谁呢?   雪荔思考这些时?,目光再次落到昏昏沉睡的少年公子?身上。   他这几日,吃了好些苦。一尘不染的衣袍早已落了灰,本就清瘦的面颊更瘦了一圈。原本神?采奕奕的小孔雀,如今如一只落汤鸡,遍身污泥不提,整个人都快要被吸干血了。   既然如此狼狈,为什么仍紧跟着她不放?   雪荔脑海中,想?起暴雨夜瀑布间,少年那声嘶力竭的“我爱慕你”。   她心头?疾跳,又猝然起雾,茫茫然地看着他。她连“喜欢”都不太能体会得到,“爱慕”又是什么?那些足以支撑人或生或死的感情,雪荔觉得害怕惶然。   她连自己的师父和师兄都弄不明白,她哪里弄得明白旁的人呢?   而林夜跟着她,分?明在吃苦。   雪荔俯下身,观望月色下沉睡的靠壁少年。她伸手,轻轻在他颈上抚摸。他的喉结轻轻滚动,她摸到的,则是他虚弱的呼吸、气脉,不流畅的筋血。   她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。   雪荔抿唇,垂下眼。   她曾与林夜说,林夜用心头?血,尝试救玉龙。如今她还没找到玉龙,宋挽风便死了。她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机会“起死回生”,倘若有的话——   难道她既要林夜救玉龙,也要林夜救宋挽风吗?   她记得,林夜说过,他只剩下两?次用血的机会了。而倘若他真的用完两?次机会,便轮到他命陨的时?候。何况,如今真正的小公子?,李微言现身了。   雪荔若是真的有“起死回生”的渴求,应该合作的人,大约是李微言。只是不知,李微言如今又在哪里。   而且……宋挽风的心脉若是消失了,大约也救不回来。而林夜……   雪荔思索片刻,起了身。   照夜将军伪装小公子?,林夜应该有很?多?他需要做的事。他为什么非要和她掺和在一起?她不懂情,也不会回应他的情,她如今还有自己的一堆事要做……追杀她的人又那么多?,林夜跟着她,多?危险。   他与她分?开,才会安全,才会更好地去做他想?做的事。   他既然下不了那种决心,雪荔便帮他下吧。   雪荔将腰间剑放在林夜身旁,又将身上值钱的钱财留给他。之后?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出洞,将昏睡的林夜抛在了洞中。   --   雪荔离开后?,便想?尝试着重返金州。她想?回太守府一趟,重新检查宋挽风的尸体。   金州戒严,雪荔以为自己想?混进城,会非常困难。让她意外的是,她不用想?法子?混入城了,宋挽风的尸体出城了——宋挽风身死七日,宋太守要埋子?下棺,将儿?子?葬在城外的宋家陵中。   宋太守不想?和帝王求问“谁杀的自己儿?子?”这件事,他和陆轻眉交涉后?,得以出城葬子?。风师既死,“秦月夜”许多?人出面。而和亲团这边,窦燕、阿曾也带着人出面,和“秦月夜”杀手们互相?制衡。   宋家陵在城外一名叫“云澜”的小镇东一里。云澜镇上有一座长明寺,在死者下葬前,宋太守将儿?子?的棺椁暂停在寺中。   雪荔做了些伪装,换了身衣服,戴着斗笠,装作香客的样子?,混入寺中。   长明寺明松暗紧,她在外围走?一程,便看到了这里的很?多?暗线布置。南周朝廷兵马和“秦月夜”大约交涉些什么,杀手楼帮着做布置,和亲团的人也跟着做布置。   寺中小径清幽,竹林葱郁。窦燕和阿曾走?在小径上:“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?杀害风师的,难道不是光义?帝吗?为什么杀害风师的刺客,会有可能折返?该不会是想?让雪女背锅吧?”   阿曾不说话。   他沉郁着眉眼。   那晚,行动寝殿中发生的事,殿外人一无所知。事后?,他们只知光义?帝遇刺,生死不知。陆家那位长女嘴十分?严,和亲团被扣押,将士们被看押。而林夜、雪荔、誉王世子?、叶郡主同时?失踪,行宫的卫士们一口咬定,那几人都有嫌疑。同时?,粱尘和明景也失去了踪迹。   阿曾预料到一定发生了些什么,可他不知缘故。   他尝试联络那几人,信如泥牛入海,无人回复。   同时?,陆轻眉几次敲打?和亲团,要求见林夜。阿曾有苦难言,根本不知道林夜在哪里。而窦燕打?听不出来,“秦月夜”杀手们为什么要在长明寺做布置。   窦燕觉得自己处境微妙:“我尝试以冬君的身份,联络春君。但不知道是我太久没联络的缘故,还是杀手楼改了暗号的缘故,没人回复我。”   阿曾看她两?眼,叹口气。   窦燕美艳的目中迸出火星:“郎君这是什么眼神??”   阿曾:“你被排挤了。”   窦燕:“……”   阿曾淡然道:“许是你太久没用冬君的身份,‘秦月夜’当你死了。或者风师当日,没有将你的事情告诉你的上峰那些人……所以如今,你已经完全不知‘秦月夜’内部的安排,‘秦月夜’行事也不会再知会你。”   窦燕默然片刻,忍怒道:“这都是谁害的?如果不是雪女冒充我的‘冬君’身份,我姐姐又被雪女杀掉,我也不会落到这一步。何况雪女冒充‘冬君’也罢,一条消息都不与杀手楼发,‘秦月夜’难道不会怀疑冬君已经出了问题吗?雪女自作主张,才导致了我如今的尴尬地位!”   阿曾很?淡定。   二人说话间,穿过一花木廊。马上到中秋,寺中除了停尸,还在置办中秋要用的花草祭祀物。   窦燕骂了一通,阿曾只道:“所以,‘秦月夜’如今的布置,似乎又是针对雪荔的。你应该感到痛快才对。”   窦燕一怔,默然。   她姐姐死在雪荔手中,如果杀手楼要用宋挽风的死来诱杀雪荔,对窦燕来说,大仇得报,她自然应该快活。可是、可是……   窦燕想?到那个少女清寂的眼睛。   她想?到昔日少女与他们同桌而坐,他们说笑不断,雪荔不言不语,不哭不笑,但并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凶残。相?反,雪荔非常的安静,甚至寂寞。   往往,只有林夜能引得雪荔开朗一些。   那样的女孩儿?……   窦燕低头?,轻声:“宋挽风又不是雪荔杀的。明眼人都能看出来,就算要报仇,也应该是南周朝堂……和雪荔有什么关系?‘秦月夜’到底在做什么?不行,我得去弄清楚。”   她好歹是冬君,她总有她的法子?。如今情况不明,窦燕再无法装聋作哑下去。   她匆匆而走?。   阿曾想?拦她,叮嘱她一件事。扭头?间,他看到一个斗笠人从旁穿廊,匆匆而过。   阿曾心神?晃了一下,窦燕回头?疑惑:“怎么了?”   阿曾疑惑着摇头?。   他再看那个方?向,已经什么都看不见。那斗笠人如此快的行程,更让阿曾起疑。阿曾想?了想?,多?加派了寺中人手,用来阻止“秦月夜”。   --   雪荔听了许多?话,才知道原来他们要用宋挽风的死,来诱她出现。   为什么?   他们是认为她是杀害光义?帝的凶手,还是他们觉得她既弑师,又杀兄呢?那么多?将士,没人站出来?   雪荔若有所思,脚步微缓。   前方?有人过来,雪荔转个身,钻入了旁边的半月洞门。又拐了几条路,她终于听到有小厮隔着墙小声说:“东西都在这里,一起处理了吧。”   淡淡的血腥味隔着墙传来,闷闷的呼吸声说明他们抬运的东西很?重。   雪荔微扬目,跃墙而走?——找到了。   --   长明寺的香客房中,宋太守刚刚送别方?丈,关上门。   屋中坐着一个黑衣斗篷人。   斗篷遮挡那人面容,那人活生生在房中出现,让宋太守惊得顿了一顿。缓过神?后?,宋太守一言不发,坐向屋中的另一榻上。   二人一东一西,中间隔着整间屋子?。   宋太守抬头?,鬓间花白,几日劳碌后?,他脸上皱纹更深。这位太守眼中写着深重疲色,看也不看对面的人,以袖盖脸,淡声:“这是我帮你做的最后?一件事,日后?,你不要再出现,不要再联系我了。”   那人掩在斗篷中,轻轻哂笑:“自然。只要这件事做成,日后?你我再无干系。”   神?秘斗篷人说:“宋挽风的尸体被放在长明寺中,雪荔只要活着,就应该会来刺探。她不可能放心宋挽风的尸体,落在你们手中。她想?活死人……林夜的血,不就是她最大的砝码吗?”   宋太守默然。   二人坐在寝舍中,各自心事重重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。倏忽间,外头?生乱——   “起火了!”   神?秘人倏地起身。   宋太守仍麻木地坐着。   二人焦急等待消息,听着外头?人头?攒动,纷纷奔走?。宋太守观察着神?秘人,听到神?秘人急促的呼吸。神?秘人在屋门前踱步,几次想?推门而出,又硬生生忍住。   外面很?乱,屋中人煎熬。   而不知过了多?久,侍卫气喘吁吁在外松口气:“报太守,火已经扑灭了,没什么损失。”   屋中二人俱怔。   神?秘人笼在一片黑中,什么也看不清。宋太守却挑眉,不可置信:“没什么损失?你确定?宋挽风的棺椁,也没有人碰?”   外面有和尚跟着侍卫来安客人的心,含笑解释:“檀越放心,是有香客来寺中敬香,不当心点了佛幡,才引了一场火灾。寺中停放棺椁不是一两?日,主持早已托付过,不带香客去接触棺椁的。”   屋中人神?色幽晦。   忽而,神?秘人回头?,看向宋太守:“中计了。”   宋太守眸色闪烁。   神?秘人:“立刻派人去押小厮,看他们那里是否丢东西……若是丢了东西,即刻去捉人!”   --   长明寺中乱哄哄一团。   宋太守审问一通,才从小厮那里审问到,方?才失火时?,他们都跑去救火。等小厮们回来,他们回答太守,说箱笼中箭只都在,没有少东西。   这便更加奇怪了。   宋太守见其中一个小厮神?色不自然,便将这个小厮与其他小厮隔开,单独审问。这小厮撑了没多?久,便惨白着脸认了:“是、是少了一支箭……就是老爷前几日吩咐小人去处理的梨木箭。”   箱笼中的箭只,是那日暴雨夜拼搏中射出来的箭。宋太守讨走?了这些箭,说要去烧给儿?子?,做祭祀用。大部分?箭只出自军方?,乃是竹制箭,或寻常树木做杆的箭只。只有一支箭与众不同,那便是宋挽风身上的第一支箭——   梨木为杆,黑鹰为羽。   而今,梨木箭丢了。   宋太守大怔,怒道:“不是早就让你们烧了吗?”   小厮冷汗淋漓,支支吾吾求饶道:“小的生了贪心,见那梨木材质实在好,又见老爷特?意叮咛,便觉得那梨木能换不少钱财……小人丈人要过生辰,小人便想?……”   宋太守怒不可遏,一掌箍下。   神?秘人在后?无声无息,如鬼魅般飘来:“她可是很?聪明的。”   宋太守:“怪我大意,我应该亲自盯着的……”   神?秘人倒是很?平和,甚至笑了一声:“并无干系。我弄错了,我以为她更在意救宋挽风这件事。其实她更怀疑‘宋挽风死亡真相?’这件事。即使不是丢箭,也会是其他东西。一旦她对其他事情产生怀疑,她的目的本就不在棺椁。”   宋太守呼吸沉重,打?人的手一顿。   神?秘人叹道:“带人在整个云澜镇搜吧,若能挽回事态,还是有利于我们的。要注意当铺、铁匠铺、武器铺这些地方?。”   宋太守正要叮嘱,听到外面有隐约的炸开烟火声。他脸一白,颓然道:“来不及了,今日是中秋……”   --   中秋之夜,整片中原神?州,观灯赏月,祭拜月神?。民间街巷间,人流若海,熙攘接踵。想?在密密水流中,寻找一滴水,谈何容易。   侍卫们带着人入镇,按照太守给出的地名,一个个铺子?排查过去,不停询问,是否有女子?拿着一支箭,朝他们问过话。   雪荔拿着那只梨木箭,堪堪与追逐她的人擦肩。这只梨木箭,她拿到手,便察觉了异常。因为除了箭身上被污染的血腥气外,这只箭,是一只机关箭。   那种小孩子?玩耍时?用的机关箭。   箭杆收缩,遇物回撤。论?理来说,这只箭只要碰到人体,箭锋就会缩回箭身。这样的一只箭,如何杀人?又如何让宋挽风中箭吐血,殒命当场?   雪荔握着箭的手指冰凉。   她出一间当铺时?,发现外面人潮涌动,宋太守派的侍卫们已经开始包围这里。她当即换个方?向走?,而在这样争时?夺刻的错位时?间中,雪荔终于在一家武器铺,问到了自己想?知道的。   那武器铺老板端详着她给出的箭,连连颔首道:“不错,前些日子?,是有人来拿着这只箭,问能卖多?少钱。箭只这种东西太蹊跷,何况此箭材质又非寻常,最近陛下遇刺,到处抓人……哎,人心惶惶,我不敢接活。”   雪荔:“那人什么时?候来问的?”   武器铺老板想?了想?:“七日前吧。那人风尘仆仆的,特?意赶了远路来,又急匆匆走?了。说是七日后?再来……小娘子?,你是来替那人卖箭的?你们什么关系?”   如是,雪荔心中有了数。   七日前,是暴风雨后?第二日。太守府处理宋挽风身上的这只箭,小厮千里迢迢跑来云澜镇卖。是因为那小厮知道,七日后?,宋挽风的棺椁会在云澜镇上的长明寺停留,这段时?间,正好可以卖箭。   小厮的一意贪婪,给了雪荔寻找真相?的机会。   “搜!那边——”   侍卫们的吼声冲来,雪荔走?出巷子?,斗笠被风吹开,正好与一个侍卫四目相?对。   雪荔袖中手指微动,她寻思出手时?,旁边忽窜来一戴着面具的少年郎,拾起一面具扣在她脸上。   苦涩药香拂鼻而过。   那人一把拥住雪荔,拽着她往人流中走?,笑吟吟:“娘子?,你出来玩耍,怎么丢下为夫一人?”   只一刹那,身后?生疑的侍卫,愣了一愣,怀疑自己弄错了。然而想?了想?,他们仍纵步冲入人流中,努力寻找目标。   --   “砰——”烟火在天上炸开,云澜镇中灯火如流,自高处看,正是一片火海如昼。   长明寺的正殿屋檐上,黑衣神?秘人长身而立,目光穿越香客们手中所持的灯烛。暮色四合,寺中陈瓜果,祈长明,寺前蜿蜒火龙后?,镇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浮光如梦。   “中秋祭月,地官赦罪——”   钟声告天,佛偈诵声与道家玄机相?重,不佛不道,半佛半道。我有何罪,赦我何生?   枝叶飒飒,灯火生烟。风吹开神?秘人的斗篷——   浑圆月下,青年眉如山目如水,容颜俊逸气质风雅。   正是本应死了的宋挽风。   --   镇上巷中,雪荔被少年拉着跑入人流。二人跌跌撞撞,相?握的手指微微渗汗,彼此的呼吸也沾了紧张的颤意。二人穿过逆流人潮,三?拐四绕,再次甩开身后?人。   深巷中,偶听到外面的喧哗声。皎月如水,雪荔和面前戴着孔雀面具的少年郎对立而站。   “中秋祭月,地官赦罪——”   箫鼓频喧间,杂耍人中烟火烧起,喝彩声高,白色烟雾隔着街,照得孔雀面具一派明亮。这样明亮的光,让雪荔想?到梦境中,玉龙和宋挽风身后?挡住的光。   她如坠虚梦,如堕幽渊,难以分?清现实与梦境。她浑浑噩噩地伸手,掀开面前少年郎的面具——   眉目秀致乌发雪肤,苍白肌肤下血色全无,少年眼中却仍流着一派浑然天成的灵动韵味。   正是被她抛弃的林夜。 第82章 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,……   夜火的?光落在林夜脸上。   白色的?孔雀面?具罩在发顶,他的?睫毛像金色的?蝴蝶。蝴蝶拍翅间,巷外灯火的?流光,便落入了他眼?睛中。他的?眼?睛像金色的?碎光浮跃的?海,波光潋滟,雪荔的?影子,便落在那样的?湖中。   有一瞬,雪荔觉得自己在被金色的?星海包围笼罩。   有一瞬,雪荔沉浸于这样如梦如幻的?感知?,看他看得出了神。   而巷外灯火成游龙,游龙走过这条街,雪荔看到了外面?大街上混于人中、正在寻找她的?侍卫。她朝墙角一错,贴墙而站,不忘拉过林夜一起。   巷外的?侍卫便没发现他们?。   而雪荔知?道,他们?一定还会回?来?。   雪荔冷静了下来?。   她收于怀中的?那只机关箭,熨得她心头冰火两重天。这样的?时刻,她哪有功夫看林夜呢?   雪荔便朝巷子的?另一头走去。   林夜毫无自觉,便跟上来?。   他脸色苍白眸子清黑,容貌俊秀神色活泼。来?到云澜镇,他将之前脏了的?衣物换下,此时少年公子白衣绣金,玉质金相?,又有了风流雅致小公子的?感觉。   他伸手?拽她衣袖,开始喋喋不休了:“阿雪,你怎么抛下我不管了?你不知?道我头晕眼?花,还在发烧吗?我离了你,根本保护不了自己啊。万一他们?把我当刺杀皇帝的?刺客抓了,你难道不救我吗?”   雪荔坚持朝前走。   林夜见她不对他动手?,便又有了更多的?勇气。   他好是心酸——第二次了,已经第二次了。谁家郎君示爱后,宛如“没有示爱”过呢?   没关系,雪荔毕竟与众不同。她不理会才?好呢,她若是理会……他就得担心她要拒绝自己的?示爱了。   林夜在心里朝自己扮个鬼脸,面?上仍是做着聒噪的?样子:“你即便不管我,也不能挑今日啊。今日多重要的?日子,你让我好伤心。我在荒山野岭醒来?,见不到你,我既怕你被狼叼走了,也怕我自己被狼叼走了。”   林夜小声坚持:“阿雪阿雪阿雪……”   雪荔不禁回?头,正对上他满是灵气的?乌黑眼?眸。   他知?道自己漂亮精致的?时候有多招人,便自觉朝她笑,想?要笑得她恍神,屈服于他。而雪荔则是很?认真地问:“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?”   这个重要日子,会对追着她不放的?人造成影响吗?   林夜大约没想?到她会回?头和他说话,这是数日以来?她理会他的?第一句。小郎君不知?道是自己本就在发低烧,还是自己被这天大的?喜事砸下来?,有点晕晕然。   林夜茫然且欢喜,还带着一腔小羞涩:“今日是中秋节呀。”   雪荔困惑。   林夜:“中秋佳节,祭月祷告,地官赦罪,阖家团圆。大家都是一家人聚一起玩乐的?……”   他说着就想?咬自己舌头:这话,岂不是让雪荔联想?到玉龙和宋挽风吗?   到今日,他自然知?道那日雪荔在行宫前发生?的?事了。宋挽风的?事……他作为一个爱慕雪荔的?男子,不太好评价。最好不提。   林夜干脆望天道:“我的?家人都没有了。”   他在心里补充“我只有你了”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有些不理解地看林夜一眼?,到底扭头,继续走自己的?路。而林夜一看,她有和自己说话的?可?能,便连忙跟上。   一个理由不成,他再给一个理由。林夜说话如石破天惊:“今日是我生?辰。”   雪荔无动于衷:那又怎么了?   林夜锲而不舍,笑吟吟跟着她,又来?拽她的?袖子。他开始胡诌:“我过生?辰,便是及冠了,是大人了。你不晓得,郎君的?二十岁生?辰格外重要,我家中人都没了,没人在乎我的?生?辰。我的?生?辰又与中秋是同一日,每年大家过中秋,更不在乎我了。   “我好可?怜。我也没有别的?祈求,我就是想?和你一起玩。至少今夜,我们?不要吵架,你不要不管我嘛。”   雪荔不信。   他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。   照夜将军那般威风,过生?辰既不会可?怜,也不会无人在意。背叛他的?人很?多,在意他的?人也很?多。她不信他生?辰在今日,不信他胡乱说的?理由是真的?。他只是在用俗世情感来?试图牵绊她,可?他不知?道,她不受这些牵绊……   林夜忽然重重拽她袖子一下,将她往旁边拉了一把。   雪荔看去,见他们?已经走到了街上,错开几个平民,有几个侍卫在人群中找人。   此时林夜和雪荔都没戴斗笠,二人头顶罩着的?面?具也掀开了,俱露出容颜。雪荔一下子微僵,心想?她真是被林夜弄得糊涂了,竟然没有乔装就这么走出来了……   她被林夜拉拽到一旁,正好有一座灯山从中间抬过,挡住了那些侍卫逡巡的目光。   而风声,将那边侍卫的说话声传来?:   “小心搜查人群。大人说了,敌人是一男一女,他们?可?能做乔装,会扮作夫妻、兄妹,咱们?都睁大眼?睛,看仔细些。”   雪荔眸子闪烁。   而林小公子如幽鬼般凑过来?,在她耳边幽幽感叹:“你看,他们?都知?道,‘敌人是一男一女’。你怎么就不知?道呢?”   雪荔回?头看他,又撞上他流着金色灯火光的?漂亮眼?睛。   她心跳微烫,跳得快了一分?。   林夜手?指攀着她的?袖子,指节一点点绕上去,恨不得在她袖上打个死结,好绑住自己的?手?指。小风拂过,镶着珍珠的?发带擦过少年脸颊。   过近距离让人心跳生?乱,让人略微不自在。幽巷凉风将他身上的?药香气拂向她,他脸颊赧热目光明澈:   “阿雪,连我们?的?敌人都知?道,我不会离开你,我一定和你在一起。他们?要找的?人不是一个,而是一双。   “他们?都知?道我们?在一起,你怎么就不知?道呢?   “你还要……拒绝吗?”   --   雪荔不知?道。   她心有些乱,有些迷惘。她分?明是一人独闯长明寺,敌人竟然觉得是她和林夜一起闯的?。敌人……为什么默认林夜和她在一起?敌人是过于不了解她,还是过于了解林夜呢,或者……是了解她和林夜之间的?关系?   她不知?道她与林夜有什么关系。   但是,难道在旁人眼?中,林夜与她的?关系,是这样“共同行动”的?吗?   那么,她抛下林夜,林夜岂不是会危险?   雪荔心间迷乱间,便被林小公子如愿坠上了。林夜好是心满意足,中秋佳节,节日虽与他的?想?象差得很?远,不能与佳人同乐,可?是不理会身后那些数不清的?追兵的?话,雪荔到底与他同行一街,   这种同生?共死的?感情,颇让林夜沉迷,并为之振奋。   雪荔忽然说:“那边又有人。”   林夜看去,果然,前方又有侍卫来?找人。这一次来?的?侍卫,准备得更全:他们?拿着画像,在对比街上的?人。   雪荔一下子将林夜送自己的?面?具拉拽下,那是一只雪白的?林间鹿,还有两只小小的?鹿角,完美盖住雪荔巴掌面?颊。而她转头看林夜,觉得不太妥当:敌人在找一对男女,林夜和自己一起,不就很?危险吗?   她是否要在这一批侍卫起疑前动手?呢?   雪荔看了看人群:比肩迭迹,项背相?望。   这样多的?平民,她便是动手?,也不方便。   杂技团的?喧腾声、买卖摊贩的?吆喝声、百姓们?的?喝彩声混在一起,他们?身后传出飞过来?的?一道长龙火光。火星飞溅间,百姓们?飞涌着,将他们?朝一个方向挤:“西域来?的?杂技团,箱子里大变活人——有哪位乡亲想?尝试一下啊?”   人流中,侍卫们?的?目光朝这边追来?。   林夜在雪荔手?掌上挠了一下。   少女睫毛一闪,猛地收回?自己的?手?。她看林夜戴上那张孔雀面?具,朝她眨一下眼?,笑嘻嘻松开了她的?手?:“不会被发现的?。阿雪,看我的?。”   站在人群中的?雪荔,便看到她的?孔雀少年如同飞一般,扑出人群,热情地朝着西域来?的?杂技团踊跃伸手?:“我报名我报名!我最喜欢玩这种游戏啦。”   白鹿面?具下,雪荔仰着脸,怔怔地看着林夜与那腔调怪异的?杂技团人沟通,自如地主动要去钻那箱子。那只孔雀分?明不认识这些陌生?人,却何其自如,几句话就让西域人相?信他会是合格的?演出配合者。   有人喷火,有人走竹竿。   侍卫们?被人群挤来?挤去,满头大汗地抓着手?中画像,努力辨认人。   雪荔站在台下,迟钝地看着身边路人们?的?热情:“好啊,大变活人,从没见过。”   人群让雪荔陌生?,她有些不安,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众人一道。大约是台下只有她一人,那些侍卫一时间没关注到她,雪荔一边警惕着,一边看台上的?表演。   周围人喝彩。   有一个人和雪荔说话:“你不鼓掌吗?你家郎君难道不是为了搏你一笑,才?钻进?去玩耍的?吗?”   雪荔迷惘地看了旁边人一眼?,迷惘地跟着他们?一同鼓掌。她看到台上的?西域人叽里咕噜地说腔调古怪的?话,笑吟吟地把孔雀少年关入木质箱子里。   舞台上火焰滚烫,烟雾缭绕。西域人向四方展示他们?的?箱子,雪白刀剑突然从各种方向,刺向箱子。噼里啪啦,密密麻麻。血肉穿刺般的?呼啦声如破汁,台上西域人戴着面?具跳舞。   群魔乱舞,火如流动热浪,烫得人面?颊滚辣。人群欢呼:“再来?,再来?!”   雪荔的?头皮一下子炸了。   她感到自己心脏一下子跳高,喘不上气。   人群中的?少女突然跳上看台,将人吓了一跳。许多人来?拦她,台下的?侍卫们?也狐疑扫来?一眼?。雪荔不管那些,她蹲到箱子面?前,手?在箱子上拍打一下。   刀剑真的?插在箱子上,西域人凑过来?,想?说服这位小娘子。雪荔一掌之下,竟然震碎钥匙,打开了箱子。   雪荔弯腰——   一片哗然声音中,看客和侍卫们?目光全都落来?。雪荔只弯腰跪在台上,看到那戴着孔雀面?具的?少年安静地蜷缩着身子,腿脚弯曲。他身子柔软,虚虚匍匐,趴跪在箱中。   雪荔抖着手?,摘掉那张孔雀面?具。   林夜乌发如绸,闭着眼?,皮肤白皙睫毛纤长。她听不到呼吸声,他静得如同死去。   原来?箱子分?为内外两层,刀剑插在外面?的?箱子中,并没有刺入里面?箱中的?人。而外箱,扔着一只被剑刺破皮的?流汁水果。雪荔跪在台上,掀开那张面?具,光线骤亮,安静的?沉睡般的?少年感应到流光,睁开了眼?。   雪荔盯着他。   西域人追过来?,这才?意识到这少女在做什么。西域人爽朗一笑,大着舌头,往箱子里面?探头:“我都说了没危险啊,你怎么不信?”   林夜神色怔忡,被脸色冷白的?少女拉出箱子。林夜看出她眼?神不对,便乖乖跟随,只在被她拉着手?时,小声问:“我吓到你了吗?”   雪荔不说话,只抓紧他手?指。   雪荔看向那些神色不善、已经反应过来?的?朝他们?围来?的?侍卫们?。   雪荔轻声:“现在,我们?得一起逃了。”   林夜眼?睛微微亮起——她说“一起”。她拽着他的?手?,不再试图扔下他不管了。 第83章 “你来,上榻。”……   中秋夜,过得好生刺激。   雪荔往年没有过节的?意?识,她也没有过节的?心情。但是此时此刻,她拉着林夜在人群中飞窜,紧紧抓着林夜的?手,即使二人手心出?汗,她也不放。   烟火与灯烛渐次绽放盛开时,雪荔品味到一丝畅意?。   身后追兵们:“站住!那是杀害陛下的?刺客,擒拿有奖赏三?百……”   风吹面颊,少女眸子更亮。   何谓过节?何谓欢喜?她只是与林夜同行,便心中安宁而已。   听到有奖赏,许多街上人都生出?跃跃之心。才?有一个?摊贩远远看到少年少女奔跑过来?,他紧张地想上前阻拦,装模作样。不想那少年何其机灵,与摊贩目光一对视后,路过的?少年抓过他摊上的?一片笸箩,就罩到了他头上。   摊贩被?扣在笸箩下半晌挣不开,听到外面乒乓声?不绝,人群阻拦或尖叫,而少年活泼带笑:“天?上掉钱咯——”   掉钱?什么钱?   摊贩急急忙忙地丢开自己头上的?笸箩,冲出?去撸袖子,想跟众人一同抢地上的?铜钱。后面的?侍卫们追过来?,气喘吁吁,被?人群阻挠,气得抽出?了刀:“都让开!阻我公务,想去坐大牢吗?”   怕官之心与爱财之心交错,街上人有的?让,有的?不肯让。有的?叫嚷,有的?喝骂,有的?谄媚指路。半明半暗的?长街向前逶迤延伸,其间灯火明耀,照亮人间百态。   趁着这片凌乱,雪荔和林夜跑出?了官兵们的?视野。   林夜与雪荔说道:“他们摆明要?捉我们两个?,今夜肯定出?不了城。不如我们今夜在镇上住一宿,之后再想办法出?城。他们以为咱们明日出?城,咱们就多晾他们几日。等到他们防备松了,咱们就能出?城了。”   林夜目光狡黠:“退一万步说,宋挽风的?棺椁总要?送去宋家陵下葬吧?他的?棺椁不能一直停留在长明寺中,这就是机会啊。”   他说罢,又觉失言,扬起长长的?睫毛,有些忐忑地偷看雪荔。   他怕自己提起“宋挽风”,便勾起雪荔的?伤心事。   而雪荔并不见伤心,只是出?神一瞬。   她心中对宋挽风之死产生怀疑,但她此时并不完全信任林夜,所以并没有说出?来?。而她只是目光空洞的?瞬间,便见林夜受不了一般地缠上了,依偎着她,轻扯她衣袖。   少年低低撒娇:“对不起嘛,我不应该和你说生死。”   雪荔怔然。   这条巷有些暗,外面喧哗声?如水流般逝去。几点昏昏灯火落在林夜眼睫上,他觑着她,小声?:“方?才?变戏法,你是不是以为那是真的?,你担心我出?了事?”   他浅浅地笑一下,睫毛如蝶翅扇动。他藏起自己的?窃喜,白皙细腻的?面容在雪荔眼前生动万分:“你担心我,那就不要?抛下我嘛。”   不合时宜,雪荔怔然间,心跳微微热一分。   与他挨着,好生不自在。而她明明此时警惕多疑,又哪来?的?心思想别?的?呢?   雪荔便别?过脸,躲开他对自己的?影响。可她抓着他的?手指,并没有松开。少年手指柔软手心冰凉,被?她的?体?温熨着,渐渐有了热度。她遗忘此事,他好像也忘了,刻意?不提,只与她一同在巷中走?,涩涩药香味袭到雪荔鼻端。   除了药香,她还闻到花香。   雪荔抬头,朝四方?看了看。   林夜:“怎么了?”   雪荔轻声?:“我想……”   林夜眨着眼望她。   雪荔头越仰越高,看着高墙上露出?的?紧闭窗棂。墙上有稀疏藤蔓,另有百合树生得高,簌簌白花长在窗边。夜中芳香寂寂,她若有所思:“这个?楼,似乎是一家客栈。”   林夜立时明白:“阿雪喜欢这里?那我们今夜就歇这里吧。”   雪荔困惑:二人此时正在被?满城通缉,如何住客栈?   林夜却有法子。   片刻后,雪荔带着林夜翻身上墙,窜上窗台。林夜有礼貌地从外敲窗,屋中人没理会,林夜回头朝雪荔小声?:“应该没有人,太好了。”   但是雪荔已经听到了屋中声?音。   她惊疑地看他一眼:他状态差的?,听不到离得这么近的?声?音了?   雪荔正要?拦他,林夜已经自外推开窗,跳入了屋中。雪荔只好跟随,见林夜探头朝内,大咧咧地笑:“阿雪,快来?。哎,怎么有人?”   林夜的?声?音一下子紧绷。   跳入窗内的?雪荔听到屋中女子尖叫声?。   然后林夜声音一下子紧绷,颇有几分气急败坏:“阿雪,别?看!”   他倏忽转身,来?捂身后跟随他的?少女的?眼睛。五根手指罩向雪荔眼睛,雪荔透过少年指缝,看到屋中帷幔被?风吹开,赤身空裸的?肥胖男人正抱着一个?衣衫半裹半露的?女子。那二人如痴如醉,正拥在一起……   水声?啧啧伴着女子尖叫声、男人怒骂声?,还有胡乱的?窸窣穿衣声?。   林夜尴尬非常,少有的?结巴:“不、不、不好意思。”   雪荔去掰林夜捂她眼睛的?手指,他忙乱不肯。雪荔平时并不觉得林夜高大,许是他太活泼,又总装病弱,他在她面前总是矮一头。但此时争斗起来?,雪荔掰开林夜的?手指,见他整个?人扑将过来?。少年身形颀长修美,笼住她的?目光。   他比她高好多……   雪荔仰头,朝后退了一步。   身后那被?打扰的?男女大约收整好了自己,那个?男人气怒问:“你们是谁?不说话的?话,我叫人了!”   林夜耳根通红,目光闪烁。他一时间都不敢回头,只顾着挡雪荔的?眼睛。   雪荔道:“你叫人,我便先杀了你。”   男人:“你!”   看起来?纤细柔弱、浑然如雪的?女孩儿徒夜闯入,声?音清清澈澈,无所谓地推开她身前的?少年后,说出?这么一句话。屋中人惊疑,那个?女子躲入帷帐内,男人警惕看着他们。   林夜这时候终于缓了过来?,硬着头皮回头。他目光不敢乱看,余光见他们勉强穿戴整齐,他才?松口气。   林夜镇定笑:“你不敢叫人。你若是敢,我们闯入的?第一时间,你便喊人了。”   林夜松开了与雪荔紧握着的?手,大方?地从怀中扔出?一钱袋,钱袋砸到地上。迎着男人敢怒不敢言的?目光,林小公子望天?,慢吞吞说:“看郎君这样子,大约是背着自家夫人,在外面偷腥吧?我就不告状啦,你们拿着银子离开吧,今夜这间屋子,我借用了。”   男人:“你、你等着!”   林夜鹦鹉学舌:“我、我等着。”   如此不合时宜,雪荔弯唇,噗嗤笑出?了声?。   那屋中男女倒不如何,林夜却反应极大,猛地回头来?看雪荔。雪荔目光闪烁,别?开眼,余光见到少年眸光何其明亮。缓缓地,他也跟着露出?了笑容。   而那对男女狼狈离开后,林夜与雪荔站在屋中。林夜的?耳根又开始红,他支支吾吾:“你、你凑合一下,与我睡一屋吧。”   雪荔盯着他乌发下的?耳根看片刻。   近日来?东奔西跑,万分疲惫。今夜得此清净屋舍,心中稍静。   雪荔轻轻地应了一声?,心中想:他为何脸红得如此厉害?方?才?那对男女在做什么,让林夜这样害羞?会是她想得那样吗?   --   今夜中秋,金州行宫中,不见半分节日之喜,气氛愈发凝重。   光义帝遇刺,生死不明,御医与神医连日候在行宫中,不许离宫。陆氏女陆轻眉入住行宫,下的?第一道命令是捉拿刺客,第二道命令便是让神医们医治陛下。   然而,这不过是对外的?障眼法。   如何医治呢?   光义帝早就没有呼吸了。   已经过了七日……再不下葬,尸体?都要?放不住了。   皇帝寝宫中这几日放满了椒香、龙涎香、檀香等香料,而时日推移,那些香料越来?越掩饰不住尸臭味。恐过不了几天?,其间异常,便会为人察觉。   自光义帝遇刺,建业不断传书,一日比一日急迫。这样的?大事,再有陆氏扛着,秘不发丧,到底压不下去的?。   此夜,再一次进入寝宫的?神医,跪在女子身边,战栗地告诉对方?,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。为今之计,是让陛下尽快下葬。   陆轻眉静坐长榻。   金簪玉叶,郁金黄裙,青灰披帛。女子容颜端秀威仪,又神色清冷身形纤瘦,目有厌色。这本不应该是她承受的?结果。但她偏偏来?了。   陆轻眉淡声?:“不能下葬。若无人继位,陛下不能薨。”   神医愁苦,匍匐在地。   陆轻眉蹙着眉,面对整座空旷行宫,默想着为今之计。   林夜将她哄来?金州,分明用的?是“王与陆,共天?下。是否只要?王活着就可以”的?借口。南周皇帝得活着,陆氏才?能保住如今地位,陆轻眉才?能是未来?皇后。可陆轻眉没有料到,自己赶来?金州,光义帝已经死了,林夜潜逃,至今不知动向。   陆轻眉心中有怒,面上却一派冷静。   她必须得找到林夜,质问他到底是何意?,他必须给她一个?解释。   但在那之前,陆轻眉得先找出?来?一个?皇帝——南周李氏皇族人口凋零,嫡系统共没有几个?人。光义帝尚未成亲,连点子嗣血脉都没有。陆轻眉要?去哪里找出?一个?嗣位皇帝?   而陆轻眉想到自己关押着的?将士们,所诉说的?那夜见到的?情况。   那夜,将士们被?威胁在外,不入寝宫,却分明看到,寝宫中,有誉王世?子李微言。   李微言……林夜早就在查李微言,又透过叶郡主之口,让她生疑。而陆轻眉比他们都知道更多的?内情,比如,她是亲自放小公子离开的?那个?人。   那位誉王世?子,很可能是她认识的?那个?人。   陆轻眉轻声?:“陛下有遗诏吗?”   跪在地上的?神医茫然:“陛下遇刺,何曾……”   陆轻眉淡声?:“陛下遗诏,让位于誉王世?子。”   寝宫中跪着的?人悚然发抖,兀自不敢抬头。   这位女郎清幽幽,她坐于榻边,一动不动,口中已缓缓说:“陛下巡察金州,与誉王世?子颇为投缘。思及李氏嫡系子孙不畅,陛下便想将誉王世?子认回嫡系。陛下说,若百年之后他仍无子嗣,帝位便传于誉王世?子。此事,帝王起居录有记,陛下的?遗诏也有记。只是,陛下的?遗诏,我一时间找不到了。不知道宫中跟随陛下多年的?内宦,知不知道陛下将遗诏放在哪里了呢?”   跪在地上的?内宦满头冷汗:“奴才?、奴才?……”   而记录起居录的?官员猛地抬头,怒盯着陆轻眉:“胡说!陛下分明……”   陆轻眉淡声?:“拉下去,教?他学会说话了再来?。”   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。矫饰遗诏之事,何其重大。今夜寝宫中跪于这里的?人,都知道自己的?性命悬于陆轻眉之手,他们出?了一层又一层的?冷汗,却再无人反对。   陆轻眉轻舒口气:“找到遗诏,陛下才?可过世?。”   陆轻眉又道:“李微言……还没找到吗?”   陆轻眉再道:“粱尘、明景,踪迹依然寻不到?林夜的?消息,也寻不到?再去查。顺便问问宋太守,他带着自己儿子的?棺椁想做局,为我找出?刺客……这刺客,还没抓到吗?”   --   云澜镇的?客栈房舍中,林夜坐立不安,远远坐在桌边。他为自己倒一杯茶,不想那茶水冰凉,呛得他一阵咳嗽。   他不敢乱看。   因雪荔在帐中,她说她要?处理身上的?伤口。是呀,东躲西藏数日,她身上受了不少伤。虽然不严重,但这屋中既然有药物,林夜便积极说服她上药。   雪荔倒是听话地去上药了,只林夜隔着一道纱帐坐在桌边喝凉茶,满心惶惑。   他苦中作乐地想:幸好自己此时身体?不好,耳目都不明晰,也听不到什么不寻常动静,不算欺负雪荔。   可是也不对。他分明听到了衣物窸窣声?。   林夜趴在桌上,将脸埋入双臂间,脸颊更热了。他目中生出?许多挣扎,那挣扎之意?,让他眼尾泛红双目噙水,痴态重了,便显出?几分呆滞来?。   林夜烦闷间,听到雪荔的?声?音如烟一般,从帐中飘出?:“你将身上财物都给了那男女吗?若是明日官兵查到他们,他们说出?实情,怎么办?”   林夜打起精神:“不怕。他们不敢说。那男子背着家中夫人偷腥,绝不敢提自己在客栈的?事情。而那女子应是个?妓子,被?召来?客栈,本就应是口风严实的?人。只要?那男子不傻,便会给女子许多钱财,好堵住女子的?嘴。即便官兵询问,只要?不上大刑伺候,他们应该不会出?卖我们。而我们的?敌人应该不会上大刑,毕竟镇上人多,他们连方?向都弄不对。”   林夜洋洋得意?起来?:“何况,我还有别?的?思量。这些钱财,银子下有我烙下的?记号。一旦当铺、钱庄这些地方?认出?这些记号,陆轻眉那边就能找到我的?踪迹了。我如今,很需要?和陆轻眉联系,但因为我怀疑追杀我们的?人有问题,便不太方?便暴露,只能让陆轻眉来?找我。而若是追杀我们的?人先发现……那就靠阿雪救我咯。”   雪荔声?音很轻,透着疑惑:“妓子?”   林夜:“我说这么说,你只记住这个?吗?你不为我的?聪明才?智,拍手惊叹吗?”   雪荔重复:“妓子?”   林夜沉默一瞬,有点别?扭:“她、她就是啊。你看不出?来?吗?”   雪荔:“没看出?来?。如何看?”   林夜平日好为人师,喜爱老?气横秋传授人经验。可他此时结结巴巴半天?,硬是不想与雪荔说这些。   雪荔追问两句,他甚至生气,恼怒道:“我怎么知道?我又没有经验。我只是聪明了些,脑子好一些。我看那女子和寻常女子言行不一样,并不代表我会流连花柳之地啊。我、我可洁身自爱了,与寻常男子不同。”   他有些嫌恶地皱皱眉:“我有洁疾的?。”   雪荔默然。   一位风里来?雨里去、腥风血雨长伴生平的?人,说自己有洁疾。   一位经常遇到意?外事故、动辄杀人逃亡的?人,说自己有洁疾。   然而她竟然很理解。   毕竟是林夜。   毕竟他平日无事时,就将他自己打扮得十分光鲜整洁。他恹恹躺在病榻上时,也要?熏香要?抹粉,要?不露病容。林夜若说自己随身戴着小妆镜,雪荔都能理解。   奔波数日,她为了乔装进城才?换了一身粗服。而几日不见,林夜从灰扑扑的?小泥人,重新摇身变回了富贵倜傥小郎君。   问题是,雪荔又没有问他这些。   雪荔坐在帐中,一边艰难地扭着颈,试图将药粉倒在后肩上,一边轻声?:“你去不去花柳之地,我又没问。我问你如何识人,你不想说,便罢了。”   隔着帐子,林夜声?音带着恼:“我就是不想说。”   雪荔“哦”一声?,不再问了。   她躲在帐中为自己上药,因光线昏昏,因疼痛,因伤在身后,种种难处,让她蹙眉。雪荔干脆不想处理了,她拢衣物时,听到帐外传来?少年犹犹豫豫的?声?音:“阿雪,我之前见你衣裳后出?了许多血。你是不是上药不方?便?要?、要?我帮你吗?”   雪荔停顿。   林夜:“我并非要?唐突你,只是怕你不管伤势,关键时候,伤势拖你后腿。我这人心善,见不得人受伤……”   他紧张之下,愈发滔滔不绝,好多聒噪。   他低着头看自己的?手指,喋喋间,听到少女清静的?声?音:“你的?伤,不是比我更严重吗?”   林夜愣一愣,笑道:“我的?都是内伤,不是外伤啊。我和你不一样……你不要?将我当男的?,当我是你的?姐妹……不不不,你还是将我当男的?吧,我是男子,对你怀有非分之想,你一定要?在意?……”   雪荔迷惘,不知道他在纠结什么。   帐子飞起,烛火摇晃,林夜见少女的?手腕从里递出?。朦朦胧胧,影影绰绰。他睫毛颤抖眼睛圆润,仓促间,还是看到她衣衫半解,长发散颊。   透过帷帐,少女伏身,露出?一张雨后芙蓉般的?面颊,眼眸亦如水洗。   雪荔轻声?:“你来?,上榻。” 第84章 我许愿——我喜欢雪,我……   林夜以为,自己这样不安分,绮思满满。若是见到?心心念念的小娘子衣衫半褪,他必然把持不住。   可?是又能怎么办呢?   他想为雪荔上?药,心疼雪荔的伤,少不得要管住自己的绮思。   林夜做了这般多的思想斗争,自觉自己可?以做好一个君子,这才跌跌撞撞地朝床榻走去。他不敢与雪荔对视,膝盖在榻上?一磕,差点撞倒到?床上?。   察觉少女明眸晃来,他以袖捂脸:“你别?看我。”   雪荔眼睛眨了眨。   她很少关注世人,世人中,林夜已经是她少有的经常回望的小郎君。而即使是这样的小郎君,在她如?今心事?重重的时候,本来也不应吸引她的注意力。可?是,不一样。   林夜总是不一样。   他连慌张的样子,雪荔都能看得津津有味。   但也不好多看。如?今,到?底和以前不一样了。   雪荔背过身,安静坐着。好一会?儿?,她感觉到?少年清朗的气息从后靠近,他薄薄袖子擦过她肩头,雪荔颤了一下。林夜手便不动了,他语气听上?去有些低落:“很疼?”   雪荔:“不算疼。”   这些算什么呢?   比不过她少年时服药的痛,也比不过宋挽风身死当日带给她的绞心之痛。而想起宋挽风……   雪荔垂下睫毛,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胸前衣襟上?抓了一下。她为的是确认怀中那只机关箭还?在,然而她的动作,在背后少年看来,是躲闪——那种受伤后的疼痛带来的瑟缩。   林夜的心脏顿时又软又痛,呼吸都放轻。   他想他高看自己了。   他哪有什么绮思?   他看到?她后背上?纵横交错的伤口,看到?那般多的血粒子,他的心疼得绞成麻绳,恨不能替她受了。他哪里还?有心思想别?的?   林夜屏着呼吸,将笼着纱罩的灯烛靠得更近些。灯台摆在床头,他就着昏光,凑近少女纤薄的肩膀,拿着纱布与棉签为她上?药。   雪荔的衣裳扯到?肩下,林夜的手指落到?她肩上?。   他手指冰凉,她又是一颤,林夜的声音紧绷,低声:“这样也疼?”   雪荔:“不疼。”   然而这世间的疼痛,自有一种,是郎君觉得你痛。雪荔分明觉得没什么,身后林夜的呼吸已经快要听闻不得,他落在她肩上?的棉签,力道更轻了。   林夜满目沾着绯红色的胭脂。   她的身上?好些伤,旧伤留下的疤,新伤添上?的疮。她以前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体,许多旧疮疤,林夜完全可?以想象到?,她昔日受过怎样严重的伤。   是他孤陋寡闻。他先前以为自己身上?的伤,军人身上?的伤,已然很多。他没想过雪荔武功这样好,身上?却也有这么多伤。   他心疼得一塌糊涂,不知该如?何是好。他无法?替她承受,又无法?让时光倒回去保护她。在此之前,雪荔不理会?他,他面上?带笑,心中总是几多失落。而今他想,他不能怪她的。   他早就知道她的与众不同,岂能要求她与世人一样呢?她吸引他的,本就是她的独特啊。   他能做些什么,转移一下雪荔的注意力,让雪荔不那样痛呢?   林夜心中转念几篇,雪荔感觉到?清凉的药膏涂抹到?肩侧。屋中寂静,烛火昏昏,多日奔波让人疲惫,而此时闻着那些药香,雪荔的精神渐渐放松下来。   发丝落到?脸颊上?,雪荔垂着眼。   她心神涣散开始走神的时候,亦生?出了困顿之意。   雪荔混沌生?困间,忽然听到?身后少年开口:“我是照夜将军这件事?,并非我故意隐瞒。”   他一句话?,让雪荔已经快耷拉下去的眼皮,重新抬了起来。   雪荔没说话?,而林夜知道她在听。他手指沾着药膏,轻轻抹在她的旧伤上?,缓缓说下去:“你猜得不错。我本名并不叫林夜,我本名是林照夜。   “我没有在建业长大,我在蜀地长大。许多事?情,其实你都从传闻中听到?了。我很小的时候,我爹娘便死在战场上?了,从此由我祖父带大我。我十?二岁的时候,祖父也死了,从那以后,林家就剩下我一人了。   “照夜将军的事?,你听过的传闻很多。那些都是真的,我没什么好辩说的。我只是想告诉你,我为什么要和光义帝合作,要扮演小公子——我爹娘、祖父,生?平夙念,都是南北统一。我想完成他们的愿望。”   林夜轻声:“除此之外,我没骗你什么。”   雪荔沉静的声音落到他耳边:“完成愿望,靠和亲吗?”   林夜怔一怔,无奈地笑了一笑,慢慢说:“在我原来的想法中,我扮演小公子去北周和亲,应去刺杀宣明帝。宣明帝一死,南周就好出兵收复北周了。我可是照夜将军啊,若给我兵马,我如?何打?不赢一场战争呢?”   床帏内的墙壁上,映着二人身影。   雪荔侧头,看到?身后少年薄薄的影子。   他好是清瘦,远比一个正?常的将军瘦得多。这必然不正?常,这应该是……他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吧。毕竟,他身体那么差,气血至今不畅。   雪荔低下眼睛。   她轻声:“原来?”   林夜“嗯”一声,他专注地为她上?药,发丝落到?她背上?。有些痒,雪荔微微发颤,轻轻动一下,而林夜以为是疼,动作顿了一顿,才若无其事?地继续讲故事?:“因?为我现在发现,这法?子行不通了。这天下,如?今并非只有大周国,西域沙漠海中出来的霍丘国虎视眈眈,正?等着北周和南周开战,他们好从中渔翁得利。   “现在最大的敌人,不再是北周,而是霍丘国。霍丘国和北周的筹谋还?没出来,我得提防他们。”   雪荔再次摸了摸心口处的箭只。   林夜怅然道:“而且,我发现,北周的君臣问题,和南周不枉多让。南周的陆氏家族妄想成为第一世家,牵制皇族。而北周的关内张氏,亦觉得宣明帝脱离他们的控制,在暗自调查皇帝。我此时很矛盾,我既希望北周能与南周联手,共敌霍丘国。我又怕南北周联手,会?让世家更加强大,皇权彻底衰弱……”  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自己的脸,吐下舌头:“我是武将,是不太?懂他们文臣这些弯弯绕绕啦。但是文臣当道,对我们武将肯定不算一件好事?。我只会?打?仗,不懂他们的算计。”   雪荔声音清澈干净:“人生?做好一件事?,便已经很好了。”   她并非安慰他,只是诚实:“我觉得你很厉害。”   林夜怔一怔,弯了弯眼睛。他小声笑:“阿雪,你真好。”   雪荔不解。   林夜:“我跟许多人说,我很厉害。但是他们都说我吹牛皮,不愿意听我这样说。但我每次吹嘘,你都特别?捧场,相信我的话?。”   林夜脸颊微微热,兀自喃喃:“人生?若有一人认真听自己的话?,相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?,那又有何求呢?”   雪荔道:“可?我并不相信你的每一句话?呀。”   林夜声音低落下去,轻声:“那是我欺瞒你在先,我不怪你。”   屋中一片静谧。   好一阵子,林夜听到?雪荔问他:“那你如?今是什么打?算呢?”   林夜想了想:“霍丘国暗中动手这么多,他们总要走到?明面上?。如?果宣明帝真的和他们联手的话?,他们一定会?有大动作的……南周光义帝出了问题,皇帝生?死难料,人心惶惶,若我是霍丘国那位擅谋的卫大将军,我便会?抓住机会?,出兵试探,宣布霍丘国的回归。”   林夜眉目低沉,他思考时,手上?不觉用力。雪荔真感觉到?痛的时候,竟习惯了一动不动默默忍受,让林夜没有察觉。   林夜低声说下去:“我与叶郡主定了些计划,与陆娘子也定了些计划。我需要叶郡主那边配合我,也需要陆娘子的信任……我需要和陆娘子确定计划的如?常执行。”   他陷入思索中,冷不丁听到?雪荔清静的声音:“那你应该回金州,见陆娘子。你为什么要跟着我?”   林夜回神。   他怔怔然,盯着少女雪白?的后背。   他想说些什么,却欲言又止,不知该如?何说。半晌,他只道:“……也许我与你此行目的,有相通性。”   雪荔声音很冷静:“为什么相通?你怀疑杀害宋挽风的人,便是霍丘国的人吗?”   林夜不说话?。   雪荔微微侧头,借着墙上?影子,去探身后的少年。   林夜半晌轻声,带几分哄:“阿雪,我们不说这些伤心的事?,好不好?你只要知道,我不是你的敌人就好了。”   雪荔沉默。   她无法?确定。她心中有怀疑,她的这份怀疑,让她担心,自己会?伤害到?林夜,自己和林夜不是朋友。如?果她所在意的,她不能拒绝的东西,恰恰是林夜的对手……她如?何自处呢?   她不觉得自己会?站林夜。   可?是林夜紧追着她不放,她该怎么办?   身后为她上?药的少年,语气刻意活泼,闲聊道:“你别?看我如?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,我以前,可?威风啦。我爹娘和我祖父,都特别?疼我。我娘从小就提着棍子,追我能追一条街……”   雪荔惊讶:“追你追一条街?”   林夜懒洋洋:“昂。”   雪荔:“为什么?”   林夜煞有其事?:“揍我啊。”   雪荔好吃惊。   林夜摇头晃脑,笑嘻嘻说道:“有一次,我娘手里的棍子都打?断了,我都没事?。我爹纳闷,说我是不是石头脑袋,他和我娘特意带我去看大夫……把我祖父气得,抡起棍子打?他俩。”   雪荔:“你们家都这样喜欢打?人吗?”   林夜不以为意:“武人嘛,都比较白?丁,识字水平不高……”   他说着就往回找补:“但我不一样,我文武双全,能诗赋能打?仗,你见识过的。”   雪荔狐疑:她什么时候见识啦?   她悄悄侧肩看他,身后少年不知道瞥到?了什么,猛地深吸一口气,慌乱地颤着手把被衾往她身上?捂。他说话?开始磕绊,只厚着脸皮坚持:“别?、别?回头看我,我给你上?药呢,你不能乱动……总之,我小时候,因?为我娘揍我,我家断了整整十?二根木棍呢。不过我娘还?是疼我的。打?是亲骂是爱,她只有对我这样凶。”   林夜唏嘘。   他无所谓地笑一笑,并不是很伤感。   他十?二岁便成为孤儿?,但十?二岁前,他感受过满满的爱意。那样浓烈的爱意造就今日的他,那样无私的关怀让他选择成全家人的夙愿。幼失怙恃而少年有成的人并不多,照夜将军的威名,足以让他告慰先祖。   他是一个十?分幸运的人。   即使到?今日,遭遇背叛遭遇厄运,林夜依然觉得自己很幸运。他亦觉得是上?天与先祖们冥冥中的保佑,才让自己在孤勇和亲的一路上?,遇到?雪荔。   他定下那样计划的时候,又哪里想得到?,自己会?遇到?这样喜欢的小娘子呢?   林夜满腔爱意难以诉说,他听到?雪荔喃喃间说道:“打?是亲骂是爱的话?,那我师父和宋挽风,也算疼我了。我师父罚我,大约与你爹娘打?你,是同样的道理。”   林夜滞住。   此时,他已上?妥药。雪荔衣衫半解,松垮层叠,她回身望他,半个肩头明晃晃地勾着他的眼。他的眼睛无处安放,听到?雪荔问:“所以,我也是有人疼的,是吗?”   林夜怔怔看她。   她的眼睛干净神色困惑,她不理解俗事?,妄图从林夜这里,为她自己的人生?寻找答案,为她吃过的苦找到?理由。她那般在乎她师父和宋挽风,林夜又要如?何在她耳边,说些长辈的坏话?呢?   何况,林夜也分不清楚,到?底是他想得太?多,还?是他关心则乱。在他眼中,玉龙和宋挽风……对雪荔并不算好。   而今迎着少女的眼睛,林夜有点无措,不敢回应。   林夜好一会?儿?,冲她露出温柔的笑意。他没有躲闪她的凝视,他微微倾身,靠近她面容,小声:“无论如?何,我疼你啊。”   雪荔怔住。   她入定一般地看着他,他清黑的眼珠子宛如?琉璃,晃在雨花台上?。风吹雨花台,琉璃珠子挂在水边,泠泠生?霜。这样漂亮的眼睛,让人不自觉沉迷,相信。   雪荔心跳快了一分。   她低下头。   帐中生?热,他试探地,轻轻伸手,来勾住她手指,讨好她一般的,晃了晃。   林夜轻声如?小猫撒娇:“阿雪……”   雪荔打?断他的撒娇:“你不和亲了吗?”   林夜一愣。   他心中想不明白?她这样问的动机,但他自然要为自己说些好话?。林夜摇头如?拨浪鼓,十?分认真地说:“不和亲了。如?果霍丘国真的有问题,宣明帝真的有问题……我会?寻求新的合作,刺杀宣明帝解决不了这些问题。我不必用‘和亲’去解决,我要寻找新的合作伙伴……”   他眼睛眨了一眨,想到?了北周张氏的郎君,张秉,张南烛。   不过在叶郡主的消息传来之前,他不打?无把握的仗。   林夜便只笑着说:“我和叶郡主说好了。我心中不爱叶郡主,郡主对我也无男女之情。我与她都有所求,纵然姻缘合作是利益捆绑最容易的一种合作……但这种合作,并不绝对。若有更好的利益,婚姻自然是要被抛弃的。”   林夜隐晦地朝她表决心:“虽然明面上?,这门婚姻还?在继续,和亲路还?要走下去。但我可?以告诉你,我不会?娶叶郡主。我……我不会?娶我不喜欢的小娘子。”   他低下脸,观察她的反应。   雪荔盯着他。  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读懂自己的暗示,而他也不着急,只是勾着她的手指,好玩一般地,晃了晃。他手指勾得她发痒,雪荔低头,望着少年的指尖。   他玩得不亦乐乎,好是快活轻松。   有时候,雪荔好羡慕林夜。   她不羡慕他的聪明,她羡慕他对世事?敏锐的洞察,羡慕他与生?俱来的灵动与开朗。船到?桥头自然直这样的话?,雪荔听过,却很少见过。林夜是这样的,他计划满满筹谋满满,他雄心壮志执行自己的一套计划……而好像计划失败,也影响不到?他的好心情。   他十?分擅长哄自己,说服自己。他接受世事?的不完美,接受自己不是神不是无所不能。   尽全力,听天命。   雪荔好羡慕林夜。   他拥有她永远不会?拥有的对世事?的洞察能力。当她想理清一团乱麻的时候,她因?为对俗事?的不能理解,总是被困其中。而这些……是因?为“无心诀”。   倘若,她没有“无心诀”,她是否可?以像林夜一样呢?   “林夜。”雪荔轻轻唤他。   林夜嘀咕:“说了叫我‘阿夜’啊,怎么记不住?”   他笑着大声应,抬起脸:“嗯?”   雪荔空寂的目光,落到?他脸上?。   她拢着凌乱的、单薄的衣物?坐在榻上?,发丝披散,面颊雪白?,眼眸微大。她通常不看人,偶尔看人的时候,这样专注的目光,让人何等的怦然心动。   林夜在这样的目光下,不自觉地坐直。   斑驳纸窗上?时而映出外面的缤纷天地,烟火璀璨。那些璀璨的光伴着爆竹声,落在纱帐上?,像着了火,又烧到?了林夜的脸上?。   雪荔问林夜:“你先前说,今日是你生?辰,是真话?,还?是假话??”   林夜一愣。   他弯起眼睛笑:“假的呀。你不是知道吗?”   雪荔睫毛落下,盖住眼中神色。她轻轻地“嗯”一声,觉得有些冷,将衣衫朝上?扒了扒,起身便要下床。林夜低下头颅片刻,在少女经过时,他忽然从后伸手来抓她的手,让她仍坐在床褥间。   他从后靠近,似怕吓到?她。   药香味从后沁入雪荔鼻端,雪荔低着眼,看林夜俯下身,又在她面前仰起脸,自下而上?,望她的眼睛。   他扒着她手指,笑道:“如?果刚才那句‘假的’,是假的呢?”   雪荔睫毛颤抖。   林夜声音颤抖:“阿雪,说话?呀。”   雪荔目光如?清雪,落在他眼睛中。雪荔极轻的声音,如?烟火般,在林夜心脉间炸开。   她说:“倘若‘假的’是假的,倘若今日当真是你的生?辰,我为之前抛下你的行为,向你道歉。并且,如?果你需要的话?……我可?以满足你一个愿望。”   林夜怔忡。   他扒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。   林夜喃声:“什么样的愿望都可?以?”   雪荔:“什么样的愿望都可?以。”   她平静地看着他:“大到?一个国家的覆灭,小到?一粒灰尘的驱逐,只要你让我去做,我都可?以答应你。”   林夜看着她。   她静静地回望。   某一瞬,林夜恍悟,热血渐渐涌到?颊上?。他足够聪明,足够敏锐,他刹那间便领悟到?雪荔真正?在答应些什么——   倘若他请求她,应下他的求爱,接受他的爱意,与他相伴与他同行,她都会?答应。   她并不算喜欢,甚至抗拒这些,可?她依然会?答应。   若是林夜足够强硬,足够聪慧,他就应该说一个足够占尽好处的愿望。他这样的自信而强大,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做不到?,他唯一得不到?的,恐怕只有她的心。   而雪荔将这个选择权,交到?他手中。   若是他许愿,她将接受。   “啪——”绚烂烟花,落在帐中少年男女的眼睛中。   林夜与雪荔屏着呼吸,都看着对方。   过了许久许久,林夜缓缓露出笑容。   他朝前倾身,张开手臂,将雪荔抱入怀中。他的下巴抵到?她小小肩头,眼睛望着窗外的烟火。窗外百合花树淋淋漓漓,落花如?雨,在窗上?透出错落的影子。屋中雪荔侧头,林夜的呼吸如?一道极轻的吻,落在雪荔耳畔的发丝上?。   帐外烛油烧尽,帐内林夜眼中映着烟火熠熠,亦倒映着心上?人的执着不屈:“我许愿——我喜欢雪,我希望雪也喜欢我。”   怀中的少女抬头。   林夜抱住她,捂住她,不让她挣脱。   将将及冠的少年在她耳边笑,朗声道:“有朝一日,雪落入春光中,融入这漫漫春山。   “爱是青山如?翠,亦是琼醴晨露。你会?赏春山月,踏千堆雪,看青山如?翠,也饮琼醴晨露。起初你并不明白?,但有一日,你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,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,你意识到?爱如?泉涌,聚沙成河,河川入海,奔流不息。   “在此之前,不必接受,不必拒绝,只需感受。” 第85章 小孔雀,你哄骗雪荔随你……   清晨鸟鸣啁啾,窗棂紧闭。   雪荔和林夜坐于屋中帷帐内的床榻上,盘腿而?坐,手?中转着一只?小箭。   离他们被困云澜镇,又过了两日。   日光透帐缝隙,在雪荔面颊上照出细细的白绒毛,显得她?秀美而?稚气。坐于她?对面的林夜少不得心?猿意马,偷偷看她?。而?雪荔正拿着自己摆弄的那只?小箭,向林夜展示。   她?手?指在梨木箭杆上微凸的机关按钮上碰触,轻轻的“咔擦”声后,箭锋便朝杆中伸缩,卸了大半锋锐力度。   雪荔:“我?在长明?寺小厮们处置的那只?大箱子里?翻找到这?只?箭。这?只?箭与别?的箭不同,如无?意外,它就是刺中宋挽风的第一只?箭。我?记得当时那箭正中他心?房,他中箭便开始渗血,气息变弱,渐渐奄奄一息。”   雪荔整理思绪:“如果是早有准备的话,早早备好血袋,在箭射出碰触身体的时候,他正好捏破血袋,是可以造成这?种效果的……他是风师,轻功无?双,感受到的风的变化会比寻常人快。只?有他可以利用这?样的时间差,让我?以为他中箭。”   雪荔摸着箭身,又缓缓回忆道:“之后,他为我?挡箭,身上又中了其他箭。我?当时心?乱如麻,见他没了气息,便以为他必死无?疑。但倘若他利用得到,之后那些箭不刺中要害处,便只?会给他人造成‘必死’印象。”   雪荔沉默下去。   她?心?中有这?样的怀疑,而?她?不确定真假。她?没有证据,只?凭着一只?机关箭,就要怀疑宋挽风吗?寻常师妹,若与人相依为命,恐怕是做不出这?种事的。   但是正如宋挽风所说,她?总是与人不同。她?的淡漠情感不足以支撑她?无?条件地相信身边人,她?的理智驱使她?抽丝剥茧,去怀疑一切。而?若唯一的可能压倒其他一切可能,那便是真相。   雪荔此时只?希望,是自己想?错了。   然而?、然而?……在宋挽风遇害前,她?正与他发生分?歧,她?就要从他那里?逼问出他隐瞒的真相了。   怎么?就会在那般恰好的时间,他那样死了呢?   许多时光过去了,在雪荔对林夜重新建立起信任后,雪荔和林夜分?享自己得到的这?番情报。她?说了许久,见林夜不吭气。她?悄然抬目,正看到他在偷觑她?。   那样的眼神,分?明?不是认真听人说话的眼神。   雪荔静一下,心?想?:他说他喜爱她?。   雪荔:“林夜。”   林夜回神,咳嗽一声,道声哈哈。他往后方仰了仰身,袖子挡住半张脸,只?露出一双玉石眼,含糊告饶道:“我?在听啊。你是说你怀疑宋挽风没有死,骗了你嘛。”   他本就不喜宋挽风。   不过林夜有一腔聪慧,只?怕自己此时在雪荔耳根咬坏话,事后雪荔和宋挽风重归于好后,雪荔会认为林夜不安好心?。   于是林夜正儿八经,虚伪地为宋挽风说了说情:“这?只?是你的猜测,证据不足,还是不要下这?种结论为好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雪荔回忆当日发生的事,缓缓说:“这?几日,我?一直在想?,那天?的第一只?箭,是从哪里?射出来的,距离县衙到底多远。雨太?大了,打斗又混乱,我?想?不出来。”   林夜正要安抚她?“慢慢想?”,雪荔眉目忽然一抬,她?倾身,捂住了他口鼻。   林夜不动用内力,便从雪荔的动作中,知道了她?的意思。   他朝她?轻轻点头。   雪荔便撇开纱帐,拉着他的手?窜出帐子,直奔窗棂。她?推窗翻身而?出,带着一个林夜,也飘逸轻灵。林夜不知宋挽风的轻功是有多厉害,但是雪荔这?样的轻功,已然让他羡慕。   他且心?安理得地享受着被她?保护的滋味——   旁人还享受不到呢。   几乎是雪荔带着林夜翻窗窜出的一瞬,木门自走廊的方向,传来叩门声。   雪荔攀着客栈外墙,踩着窗棂朝外延伸的一截断木。她?与林夜紧贴着墙,墙边百合树的花叶簇簇压低,埋在二人身上。林夜屏住呼吸,雪荔则贴着墙,听里?面动静。   客栈小二在叩门,并回头朝人笑:“官爷,这?家客人不应,想?是出了门玩耍,不在客房中吧。”   另一道声音不耐烦地问:“你不是说,没有见到有人下楼出客栈吗?”   小二苦哈哈地笑:“官爷,小的客栈里?每日迎来送往,客人繁多。小的是没见到,但万一真的有客人在小人不坐堂的时候出了门,小人也不能过问啊。”   那走廊上的官爷们似乎在讨论,半晌后,声音威严的官爷下令:“把门撞开,搜查一番。”   门传来撞击声,雪荔很快听到屋中闯入了凌乱脚步,在四处翻找。他们在找人,又利用公务而?抢占值钱财物,在客房中磕磕碰碰,砸坏花瓶与杯盏。小二呼天?抢地的求饶声,与官爷们不耐烦的训斥声,如沸水般炸开锅。   官爷们搜查的脚步声,渐渐走到窗边。   林夜将自己腰下的剑,解开递给雪荔。雪荔望他一眼后,握紧了剑鞘。   林夜贴墙间,额上出汗,呼吸生乱。他不敢大口呼吸惊动雪荔,雪荔只?看一眼他的脸色,便知道他撑不了多久。他最近的身体,一直不好,而?她?又没办法让他好好养病。   她心中颇有些不舒服。   屋中脚步声变重,雪荔说服自己摒弃杂念,手?指抵在剑鞘上,随时准备拔剑。   那屋中人的脚步停在了窗下,“吱呀”声悠缓,墙外贴墙的少女,已经看到屋中人搭在窗杆上的一只?手?。剑光映彻雪荔眉眼,雪荔的剑正要出鞘,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:“乙字房中住着的那对男女有嫌疑,快过来查!”   屋中官爷们当场撤退,小二唉声叹气半晌,也关上门窗,跟着他们继续搜查去了。   遥遥听到小二愁苦的声音:“这?都什么?事儿?刺杀陛下的刺客,怎么?会在我?们这?种小地方呢?官爷是不是弄错了……”   待屋中没有了声息,雪荔才拽着林夜,重新从窗口翻了进去,关好窗棂。进屋后,林夜身子一晃,跌坐在桌边圆凳上。他气短血凉,胸口沉闷,却仰头,朝着那低头望她?的少女,露出无?所谓的笑容。   雪荔:“林夜,你需要休息。”  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。   他抓着她?的手?,朝她?讨笑:“我?不是为了你啊,我?也在查真相啊。我?如今又联系不上陆娘子他们,被困在这?座小镇上。若是不想?办法与你一同逃走,我?会很危险啊。”   他耍赖无?辜道:“你可一定要保护我?,不要抛下我?呀。你若是抛下我?,我?为了逃跑,少不得又动用武功。你知道我?的,我?最好不要用武功。每用一次,身体差一分?……阿雪舍不得我?惨死,对吧?”   雪荔:“我?会保护你。”   林夜怔一怔。   她?说保护,自然用尽全力,与他人的随口一说全然不同。他心?中感动与欢喜并存,不知该如何是好,便只?朝她?露出笑容。他知道她?喜欢看他笑。   然而?雪荔的目光轻轻撇开。   林夜一愣。   他忍不住摸自己的脸,怀疑难道自己变丑了。他惊慌间,见雪荔推开他的手?,又走到窗口,开窗偷窥了一番楼下巷中的人员进出情形。   雪荔轻声:“我?们得尽快离开云澜镇了。”   这?话倒是无?错。   宋太?守派出整个云澜镇的官兵,搜查刺客。官兵们一日日缩小范围,查的越来越严密。总有一日,雪荔和林夜会面对撞上他们的时候。这?家客栈,藏不了多久。   林夜狐疑:“那宋挽风……尸体不怕腐烂吗?咳咳,我?们先不提宋郎君到底死没死,尸体总应该有一具吧?他们不急着让人入土为安,就只?记得要搜查刺客?搜查什么?刺客?他们要把你定为刺杀光义帝的凶手??”   林夜嘲弄:“阿雪,我?现在禁不住怀疑,整个江湖怕你恨你追你杀你的人那么?多,有多少是真的与你有仇,有多少是借着某些名?义试图坏你名?声,除掉你。”   林夜:“你平日总待在雪山,哪里?来的这?么?多仇?除非……”   他没说下去,雪荔心?中为他补充:除非追她?杀她?的,殊途同归,本就抱着相似的目的。   雪荔不想?讨论这?些,她?生硬地转移话题:“如果宋挽风棺椁始终不急着出城的话,我?们要如何出城呢?”   林夜:“阿雪有何见解?”   雪荔:“杀出去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目光挪开,生硬地转移话题:“对方把云澜镇围得滴水不漏,我?的那些做了印记的银两,也出不了这?座城。无?法给陆娘子传递消息、让陆娘子引开敌人的话,我?们就得想?法子自己引开敌人了。”   雪荔眉目微动。   林夜异想?天?开道:“不如,我?去夜闯长明?寺,做出探查尸体的样子。敌人会被我?引去长明?寺,你趁机……”   雪荔:“我?不会抛下你的。”   林夜静一下。   他晕晕然,目光粲然地望着她?笑,只?觉得自己这?些日子的辛苦,到底没有白费。雪荔已经想?出了主意:“我?那日闯长明?寺,看到阿曾和窦燕他们也在长明?寺……”   林夜扬眉。   他们是没办法联系阿曾他们的。敌人监视着阿曾那些人,若是雪荔与林夜出头碰面,想?必敌人很快发觉。若要向阿曾他们传递情报,让阿曾联系上陆轻眉,倒是有一种简陋却好用的法子。   雪荔低头,与他对视:“我?想?试探一下——我?想?赌一把,看看敌人,有多想?捉到我?,有多了解我?。林夜,我?们乔装打扮吧。”   林夜一愣,然后弯眸:“那我?要和你扮相好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他开始任性耍赖:“我?不管我?不管,我?这?么?可怜这?么?委屈,我?身体这?么?差,你就应该让着我?,听我?话。我?们肯定能想?出满足我?又满足你的主意,只?要你心?疼我?……哎哎哎,你去哪里??你才答应不抛弃我?的,你得对我?负责!”   --   林夜和雪荔那边商议出逃计划的时候,必然无?人想?到,粱尘和明?景进入了一重他们之前从未注意过的山地。   金州城中光义帝出事的那日,乱葬岗这?边的计划正在同一天?发生。他们在钱老翁那里?钓出来的霍丘国探子,终于在那日“出逃”,粱尘和明?景紧坠其后。   二人怕打草惊蛇,便只?二人亲自跟踪,让其他侍卫回去通知林夜。   却不防那日金州宫变,林夜忙碌于行宫光义帝之事,之后又惹上了“光义帝遇刺”的官司,林夜和雪荔同时失踪。侍卫们只?好与陆娘子一道焦急地等候林夜的消息,与此同时,粱尘和明?景跟随霍丘国探子,跳入河流。   他们顺河而?走,过一段水流湍急处,发现那里?竟有一处水下通道。如此再无?退路,二人只?能前进。再入山林时,四方草木葱郁苍树参天?,二人迷失方向,已不知身处何地。   到二人意识到迷路的时候,一众人包围了他们。   那被他们跟踪的霍丘国探子从树后冒出来,面上狰狞肌肉因?仇恨而?显得更为诡谲。他激动地和周围冲出来包围的人说:“就是他们。他们查钱老翁,查到我?身上,还想?用我?钓鱼,找到我?们的藏身之处。如果不是卫将军有先见之明?,教我?怎么?带路,我?说不定真的会被玩死在他们手?里?。”   霍丘国探子心?有余悸:“他们那位小公子,脑子转得好快。我?都不敢和他说话,怕被套出情报。”   旁边人叽里?咕噜地说着霍丘国话,安慰那探子。   粱尘和明?景被包围其中,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?,却看得懂敌人们张狂掂量的神色、嘲弄兴奋的表情。粱尘握紧手?中刀柄,一点点走上前,将明?景护在自己身后。   他扭头,小声和明?景说:“他们人多势众,我?先挡着,你逮到机会就跑。”   明?景目光却空洞非常,直直地盯着前方。   这?个眼神……粱尘猛地扭头,看向自己身前。   他余光看到明?景要上前,他伸手?拦一下,仍没拦住少女朝前的步子。明?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迈步,铃铛撞在裙裾上,沙沙作响。她?冲着那些正在嘻哈嘲笑他们的人群,幽幽然说出粱尘听不懂的西域话。   明?景说的,是朱居国语言。   她?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,喃喃道:“三哥,你不是死了吗?”   错乱嘲笑他们的敌人,触及少女盈盈噙水的眸子。他们窃窃私语,打量着这?位明?丽青稚的朱居国小公主。   他们听说过她?呀——朱居国王庭扶兰氏的掌上明?珠。自幼锦衣玉食,受尽宠爱呵护。   扶兰氏的魔笛传男不传女,而?这?位小公主何其受宠,她?是王庭中唯一由祖父亲授“魔笛”的小公主。她?亦是他们知道的,于“魔笛”上天?赋最好的扶兰氏后裔。   这?一辈的扶兰氏年轻郎君,最多用魔笛控制兽类。扶兰明?景,却已经可以控制人。   霍丘国人从沙漠海中走出,他们早早听闻这?位小公主的声誉。他们的白王,曾向扶兰氏求娶这?位公主。那位倨傲的朱居国王,却一口拒绝,彰显傲慢。   傲慢又如何?   扶兰氏亡于霍丘国的铁蹄下。   圣主在上,烧毁朱居国王庭的夜间大火,便是最好的证明?。   而?今,这?位小公主望着他们,目光发直,满是惶然。而?他们洋洋得意,因?为从他们的人群中,走出一个低着头的年轻郎君。   相似的面容,一左一右,站在林中。   粱尘生出不好预感,他抓住明?景的手?,不让她?继续走。他快速问:“怎么?回事?”   明?景不说话。   她?也想?知道怎么?回事。   可她?此时猜出怎么?回事了——   她?有七位英武不屈的哥哥,自小疼爱呵护她?。大哥保护阿爷而?死,四哥与六哥带着兵马和敌人拼死浴血。二哥死于马蹄下,七哥死于圣主庙外,三哥和五哥去为二哥复仇。   三哥和五哥去为二哥复仇……   五哥呢?   为什么?只?有三哥活着?   其他人呢?其他人呢!   当日救光义帝那日,她?在林中听到的魔笛声,到底出自谁的手?!朱居国富饶自娱,不参与大国之间的争斗,到底为何而?灭国!   烈日炎炎,瀑布声切,满场敌人,为什么?站在敌人中间的,是她?的三哥?!   粱尘扣住明?景手?腕,敌人似笑非笑地包围他们。粱尘轻声急促,不断小声:“明?景,冷静。咱们先想?法子逃……”   敌人迸发出大笑声。   他们说:“逃?你们想?逃到哪里?去?我?们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们吧——卫将军早早布局,就是为了引出朱居国小公主来到我?们身边啊。小公主,我?们要的是你的‘魔笛’,如果你当日乖乖嫁给我?们的王,你阿爷听话地把你奉上……你们朱居国,就不会亡国了。”   所以,留在钱老翁那里?做计划的人,即使没有明?景,霍丘国中的卫将军,也要想?法子让明?景出现。粱尘是被她?连累的,被她?带到虎穴的。   烈日光灼,林中蝉鸣。蝉鸣声聒噪又遥远,一片晕眩下,明?景眼中水光凝露,悬而?不落。   她?盯着人群中的三哥看——   她?的三哥低下头颅,声如蚊蝇:“明?景,我?没办法……扶兰氏想?强大,想?长存,必须有大国庇佑。因?为你的任性,我?们遭遇亡国。但我?们还有第二次机会,只?要你的‘魔笛’在,只?要你帮助控制那位雪女,朱居国会重建的。”   明?景恍惚:“因?我?而?亡国?”   她?的三哥抬起头,目光变得狂热而?魔怔,眼中泪意和她?相对。   他朗声:“朱居国必然崛起,必然重建!只?要我?们兄妹一起,卫将军答应我?,日后会分?给我?们一片国土,我?们想?挑哪里?都可以……”   明?景长睫上,那滴泪水终于无?声滚落。   粱尘握紧她?手?腕,腰下刀刷地出鞘。   明?景的三哥,扶兰明?恩,举起了手?中所托的长笛。他定定地看着明?景:“明?景,让他们见识‘魔笛’的力量吧……只?有这?样,哥哥才能保你活下。只?要你听话,我?们都可以活下来。”   霍丘国人中迸发出嚣张的喝声,他们高?呼着朝中央二人扑去:“抓住他们,卫将军会奖赏我?们!”   漫山遍野的敌人,朝他们扑涌而?下。明?景朝山坡上看,有一瞬,她?希望绿野滔滔如沸水,如烈火,灼烧他们,摧毁他们,不见骨血不见人身。   仁慈的圣主从不睁眼。若是扶兰氏的结局本可以挽回,在这?场漫长的和亲旅途中,她?的逃亡与自救,意义又在哪里??   --   云澜镇城西门口,例行检查。   车帘刷地拉开——   检查此门的人,为首者,是阿曾。   和亲团出来的侍卫和宋太?守派出的侍卫一同搜查刺客,检查人流变动。宋太?守的人,更多的布置放在城中,他们发现了市集上最近出现一些钱财,银两下刻着“林”字。他们认为这?是林夜在求助,确定林夜和雪荔被困城中,他们便一个当铺、一个客栈、一间民舍地搜过去。   这?一次,宋太?守的态度分?外强硬。   宋太?守一向被人戏谑为“菩萨太?守”,不干实务。这?次少有的干实务,和亲团那方因?为群龙无?首,倒被宋太?守的人排挤开。   今日,他们在城中又发现有人拿着“林”字银两去钱庄换存,窦燕靠着自己和“秦月夜”的关系,硬是挤了进去,想?知道些情形。若是真的遇到林夜和雪荔,窦燕也能出些力。   而?不重要的阿曾,则被派来城门口的搜寻。   而?他们都想?不到,阿曾掀开车帘,面无?表情地看着车中人:   一个灰色文?士袍、脚踩银靴的小郎君,依偎在一位白衣轻裘、玉带墨冠的公子身边。那公子华贵,衣饰上绣纹卷草,折扇上镂金镶玉。他眉目噙着三分?春意,笑吟吟地托着扇柄,弯腰与怀中小郎君调戏。   公子温柔小意:“小雪,再喂我?吃一枚果子好不好?我?不要旁人,就要小雪亲自伺候……”   小郎君声音偏中性:“不要。”   公子低声笑:“那我?喂你吃好不好?”   怀里?小郎君正在摇头,发冠琳琅撞出脆响声。车帘陡掀,小郎君僵硬一下,被公子扣着下巴,喂进去了一枚果子。   忽来一重烈日光刺入车内,年轻公子不悦地蹙起眉,看向掀帘人的目光,泠泠中带着薄怒色。   公子敲扇,虽怒,却温润清雅,无?端矜贵:“放肆。没见过龙阳之好吗?我?的车队,你们也敢搜?”   阿曾眼皮轻轻地抽一下,看向公子怀中的小郎君。   小郎君骨瘦神清,略为纤巧。少年眉目清秀涂脂抹粉,看着柔柔弱弱,车外巡察侍卫看得如被雷劈。   那化身色中饿鬼的贵族郎君,便扣着另一个同为男子的小郎君的腰,恋恋不舍地揉了又揉,当着外人面,也如此放浪形骸。而?他怀中小少年,埋于郎君胸怀中,乌发坠腰,拥着同伴不放。   小郎君斜倚软茵,只?露出小半张脸。   公子掐小郎君腰肢一下,小郎君好像反应过来什么?一样,脚轻轻地踢了公子膝盖一下。公子吃痛,目光却露笑,那样柔软的春水一样的眼神……   铃铛脆响,观望人再多,他也情不自禁,低头在小郎君脸上偷了一个香:“你和我?撒娇吗?再多一些。”   脸颊生热,柔软馥香。小郎君怔怔地抬头望他,捂住自己被亲的脸颊。   车外的阿曾眼皮抽得更厉害。   小郎君大半边身子被郎君的宽大衣袖罩住,旁人看也看不得。但是小郎君露出的半只?眼睛,清黑,幽静,淡漠,融融如春雪,如山雾。   如此时刻,那双眼睛,瞳光不聚,无?神无?光。   那是阿曾习惯的一双常日走神的杏眼。   小郎君咽下喉中果子,徐徐张口:“嗝。”   四下阒寂,热风灌城门。   公子心?疼不已,手?指抚摸怀中小少年腮畔后,扇指他们:“发什么?呆?我?的小雪都被你们吓得打嗝了,你们如何赔偿?”   阿曾:“……”   他很想?问,雪荔,这?么?关键的时刻,你在走什么?神?小孔雀,你哄骗雪荔随你做戏的时候,如此男女无?忌的吗? 第86章 “他的情爱,终抵不过我……   云澜镇上,这几日,有?些银两底部刻着“林”字印。   对宋太守来说,这便?是雪荔二人试图求救、联络旧部的信号。宋太守和陆轻眉并不算合作,他能离开金州城,不过是说帮陆轻眉找到刺客罢了。而今诸事正在脱离控制,宋太守当然不能放开这条线索。   他已经弄丢了一只?箭,此时不能再将这线索,送给和亲团那些人。   搜查范围一日日缩小,这一日,宋太守提前得到线报,说有?一对男女?,去?集市买卖银器,用的便?是有?“林”字印的银锭。宋太守早早将阿曾等和亲团人赶走,让他们和自己的一部分人马去?检查城门。   宋太守则亲自与神秘人同行?,前往市集捉人。   窦燕厚脸皮凑了上来。   窦燕是“冬君”这件事,“秦月夜”内部不置可否。当窦燕非要跟随时,他们并没有?阻止。一路同行?,窦燕不停扭头观望身旁那位与太守错开数步、跟在太守身后?的“神秘人”。   穿斗篷、戴斗笠,这神秘人当真是怕人认出他的面容。   窦燕同时发现,这搜查,说是宋太守为首,宋太守其实一直听这位神秘人的命令。便?是“秦月夜”派出来的杀手们,也听这神秘人的话。   这便?有?些蹊跷了。   市集越行?越嘈杂,其他人蹲守摊位,等着逮捕嫌疑人。窦燕则蹲在神秘人身旁,美目流连,将人瞥了一眼又一眼。窦燕笑吟吟:“郎君,你和‘秦月夜’是什么?关系?为什么?春君会把自己的得力下手派来给你用?我先前找春君借人,他可从来没理过我。”   神秘人面容坠在阴影中,宛如水月镜花。   他声音清哑,如砂砾磨水,听在人耳,既是陌生,又有?几分熟悉:“小娘子又是何人?为何时而说自己是冬君,时而说不是呢?”   窦燕在他们面前说自己是冬君,在和亲团那里,却称雪荔为冬君。和亲团那边的杀手们,其实已经不太相信。窦燕却始终硬撑着坚持。   这位神秘郎君一直在笑:“我听闻,冬君是双生花。你的姐姐死于雪女?之手,你不想报仇吗?”   窦燕一顿。   窦燕道?:“郎君连这个?都?知道?啊。怎么?办,郎君让我觉得更熟悉了。莫非郎君是故人,故人为何不和我相认?”   她?说罢,唇舌张开间,便?有?银刺从舌下卷飞而出。她?和神秘人相距不过寸息,动手何其便?利。但那神秘人反应何其快,窦燕舌下银针刺出时,他掌心在腰下某处一拍,窦燕的银针便?被吸了过去?。   窦燕惊讶朝下望。   前方官兵们冲出:“抓到他们了!”   二人也不再内讧,起?身奔去?。窦燕略微心疾,边跑边在脑中想主意,看?若是抓的人真是雪荔林夜二人,自己要如何想法子周旋。她?并非觉得雪女?不该死,可雪女?不应该死得糊涂。   尤其是……死于故人之手。   窦燕余光见那神秘人步伐竟比自己还要慢一分,好?似很犹豫踟蹰。   她?冷笑一声,待自己与神秘人赶到摊贩间,看?到被抓的人,她?不觉庆幸又失望——   不是雪荔二人。   被抓到的人,是一个?商人,与一位婀娜女?郎。   女?子身形高挑纤细,身着白衫,戴着雪白斗笠,发辫随风掠耳。行?走间,刻意放缓步子,腰肢款摆,很是风雅。   商人身量更高些,只?是略微胖,身着黄罩襕衫,腰系青玉带,冠束白镶带。商人手持金扇,扇风间,风流意态抹去?了他的几抹痴肥,看?上去?很有?些金光灿灿的光华模样。   从背影看?,女?子步伐不够轻盈,商人身形姿势皆不像。但这二人同行?,衣着打扮与那两位十足相似……商人被错认林夜,女?子被认作雪荔,对陌生人来说,并不算太离谱。   那小娘子见到官兵冲出来,吓得嘤嘤而泣,躲到商人身上。商人则拿着被当做证据的银两,拼命辩驳:“这不是我的钱,是昨日有?位郎君翻墙到我府上,逼着我们打扮成这样,今日巳牌来街上走一遭。我若不走,他们就要把我的事告诉我夫人……”   那小娘子怯怯补充:“阿郎与我私会,七夕那夜,恶人抢了我们的客栈客房,把我们赶出去?。没料到,我弟弟今日本要去?陈员外家中做客,却被绑了。绑我弟弟的女?匪逼着我今天必须与阿郎相见,不然就要杀我弟弟……”   窦燕狐疑:“你弟弟?”   小娘子涨红脸。   她?支支吾吾半晌,终于闭着眼睛大声道?:“陈员外家中郎君有龙阳之好?,和我弟弟交好?……”   众人惊且笑,但因?为公务在身,不得不肃然相对。只?窦燕百无禁忌,噗嗤乐笑,前仰后?合。   而那神秘人陡然失笑:“中计了。”   神秘人问小娘子:“你弟弟今日本应去陈员外府上?”   小娘子抖一下:“不、不是,他们约好?去?城西山寺赏花。”   他猛地掉头,直接上马,越过宋太守,朝官兵们下令:“去?城西门,拦住所有?出城车马。”   --   城西门口,阿曾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车中有?龙阳之好?的二人。   车中熏香扑鼻,夸张的香气,让凑过来的另一人,那太守派来的守城人呛了一下。   守城人看?一眼车中人的样子,又忽然想起?什么?,拍脑袋道?:“我想起?来了,陈郎君今日要带人出城赏花。”   车中公子一边拥着怀中人,一边不悦敲扇:“知道?了还不让路?小心我回去?跟我爹告状,今年给你们的孝敬钱,全部免了。”   守城人连忙赔笑:“陈郎开玩笑了。”   论理说,宋太守只?是将他们这批弟兄派来城门前检查过往行?人,真正看?中的人,则被宋太守带走。太守是金州太守,不将小小云澜镇放在眼中。待抓到刺客后?,太守回返金州,承受陈员外怒火的,则是他们这群小喽啰。   既然如此,何必得罪陈郎?   守城人便?要放行?,看?到旁边阿曾沉默,警惕了一分,询问:“郎君可看?出异常?”   阿曾盯着车中二人片刻,那公子摇着扇子,用扇子挡住半只?眼,朝他挤了一下,调皮无比。阿曾绷着脸,默默让路:“没有?异常。”   ……只?要公子逃出这座城,应该就能和他们联络了。   守城人便?挥臂吆喝:“检查一下他们车中是否有?刀具尖锐物,没有?的话就放行?。”   守城人又转头弓腰,向?车中人赔笑:“陈郎见谅,镇上出现了一个?刺杀陛下的刺客,咱们也是配合检查……”   车中公子露出嫌恶嗤笑声,下巴扬了扬,示意他们随意检查。而守城人那帮弟兄,也不敢检查得太仔细,怕遭来陈郎君的怒火。他们稍稍检查,便?开城门放行?。   城门半开,车马过也。   车马一出城,车夫便?被丢下车。马车陡然加速。   城门下的人远远看?着那辆车突然加速,又连车夫都?弃而不用,心中难免咯噔一下。还没等他们彻底怀疑,城中大道?尘土四溅,身披黑氅的神秘人掠马而来,厉声下令:“追上那辆车——”   城门前的官兵们手脚顿时冰凉。   眼见着簇簇黑影从他们身前飞出,纵马出城,齐齐向?那辆疾行?的马车袭杀而去?。神秘人在城前下马,冷眼瞥了无所事事抱臂而立的阿曾一眼,撩袍登上城头角楼,眺目望去?——   尘土滚滚,车马避让。只?有?一辆车行?得歪歪扭扭,时而颠簸,却越走越快。   出城纵马而追的人,各个?是“秦月夜”的精英。但是对上那辆马车,神秘人并不抱希望。   偏这时,守城人反应过来自己惹了祸,哆哆嗦嗦地爬上城楼,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:“大人,属下是搜了那辆车的,车中并没有?藏着武器。”   神秘人轻哂:“难道?你们以为,雪荔杀出名,靠的是便?利的武器吗?”   他语气怪异。   既是骄傲,又是惆怅,还带着许多分涩意。   斗笠让他视野并不算清晰,他也不愿看?得那般清晰。而模模糊糊中,他仍看?到马车中车窗打开,一个?少年打扮的人如游鱼一般钻了出去?,跳上了车盖。   那少年作男儿?打扮,可只?要她?站出来踩在车盖上,那番气势……   神秘人想:集市间那位妓子,如何能模仿得了呢?连三成像都?模仿不出来。   他犹犹豫豫,到底只?是中计,还是有?时候,他也希望雪荔棋高一筹,躲开自己的算计,反将自己一军呢?   神秘人便?这样看?着——   雪荔翻上车盖,迎上那追杀马车的数位杀手。杀手们骑马而来,自然追得上四只?轮子、走得颠簸的马车。杀手们翻身窜上车盖,雪荔凌身便?与他们缠斗。   三人从三个?角落窜上,一人被击飞,一人被抢了武器。还有?一人,在与雪荔对打十数招后?,被甩下了马车,被石子和尘土淹没。   车盖上的少女?迎风而立,英武悍然,众莫能敌。   与此同时,车门紧闭。车中的另一个?人,好?端端坐在马车中,始终没有?现身。   远观战斗的神秘人,目光微低,落在马车车厢上,神色闪烁。   林夜……始终没现身。   怎么?,是习惯了被雪荔保护,心甘情愿吃口软饭,还是觉得雪荔受了伤也无所谓?神秘人想将林夜想得卑鄙一些,可多日相处,他又分明知道?,那位小公子机智过人,不可小觑。   雪荔在车盖上杀敌,林夜在车厢中做什么?呢?   神秘人看?得心中不宁,旁边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?人。   那人武功何其高,骤然出现,将神秘人惊了一跳:“怎么?,下不去?手了?”   神秘人侧过头。   悄无声息摸到他身旁的人,是霍丘国四大刺客之一的“白虎”,白离。   白离突然出现在这里,不只?神秘人惊吓,城楼下的宋太守等人也吃惊。宋太守目光凝重:那人是什么?时候出现的?   神秘人面容掩在斗篷斗笠下,灰蒙蒙的目光,看?向?白离。   神秘人淡声:“你来做什么??”   白离听出他语气的冷漠疏离,嗤笑一声。白离戏谑道?:“我也不想来啊。但是老卫要我通知你,魔笛已到,距离我们拔营出手,只?剩‘雪女?’了。老卫开始聚兵迁徙了,我来带你一同走。”   神秘人慢条斯理:“我自然找得到你们。”   白离望向?那马车上的战斗,轻笑:“随你。不过你确定不需要我出手吗?真让雪女?逃了,下一次见面,就是非生即死了。你……也忍心吗?”   神秘人默然片刻。   他低头,终于下定决心,道?:“那便?请‘白虎’出手吧——箭射马车车厢。”   白离早知道?他一定会这样做。   卫长吟算无遗策,卫长吟告诉白离,这位神秘人会需要白离走这么?一趟。白离一向?无羁肆意,自觉自己混迹江湖,算个?狠人。不过比起?这位神秘人,白离坦诚,他没有?狠到对方这个?地步。   至少,白离从来对雪女?狠不下心。   不像此人。   不如此人。   说话间,一把数十斤重的长弓,便?被抵在城墙上。长风掠空,白离弯弓搭箭,梨木箭搭于弦上——   长箭如泓,流光飞出。   雪荔那边,她?巍峨一人耸立车盖间,行?走的马车车速不快。她?与敌人周旋,本也知道?追上来的杀手不会是她?的对手。她?在等,她?等着看?那背后?人有?多了解她?,会出什么?样的招对付她?。   车盖上的打斗剧烈无比。   风声在耳,四面八方不断有?杀手飞上马车。黑影簇簇,雪荔应战间,专注间,难免忽视远方的杀招。   一向?安静的车厢,车门突然被推开,林夜的声音迸发而出:“阿雪——”   车盖上的少女?倏地扭头,看?向?那只?飞箭。   有?一瞬,时间变慢,天地空白。雪荔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,看?周遭一切狰狞褪色,扭曲变样。一切事物消失,一切声音消失,一切时间停滞。   只?有?那只?箭,穿破风云,呼风唤雨。   汗滴悬在雪荔长睫上,汗滴滴落,如同雨粒。此时此景,与暴雨夜那日一模一样——   那日忽然旋身挡于她?身前的宋挽风。   今日打开车门、看?着那只?箭朝车门射来的林夜。   当日雨声阻断雪荔对声音的感应,今日的战局同样让雪荔迟钝一分。可雪荔是武功高手,她?知道?自己武功真的高强,当她?听到声音时,当她?回头时,箭离林夜只?剩一丈。   暴雨那日,箭离宋挽风只?有?一丈。   雪荔手心攒汗。   她?如鹤如鹞,起?身跳起?,一跃缩地。在奔行?的马车移速中,雪荔朝下方的林夜扑去?。林夜同时钻出车厢,拔下发间簪,砸向?马匹与马车之间的绳索。   大风吹得林夜衣袂鼓风,他专心盯着马匹,不在乎身畔安危。   这又与那日的宋挽风不同。   雪荔刚夺走敌人的武器,又因?杀敌而丢弃。可她?若要救人,又不是只?依赖武器。狂风中,雪荔身形绷直如弓弦,内力流遍全身,以身作刃,劈向?那只?飞箭。   长箭被她?当空截断,射箭人蕴于箭身上的内力,在“咔擦”箭断声中化解。   “嘶——”马匹扬蹄长鸣,噼里啪啦的声音中,马车与马匹之间的车辕绳索,被林夜斩断。   雪荔身子朝车下坠去?。   她?没有?落到地,少年的手臂递来,搂住她?腰肢。修美洁白的少年弯腰如满月,将她?横抱捞入怀充满力量流畅之美。他手掌在她?腰上一拍,她?借力起?飞,踢飞一窜上来摸刀的杀手。   她?攀着少年手臂跃上马背,坐于林夜怀中。马匹驮着二人,扬长而去?。   --   马缰握于林夜手中,马纵如飞卷起?飞尘,雪荔忍不住回头,朝远方的城楼看?。   那只?箭。   那么?远的距离,一击便?中。那人就在城楼上。   当日杀宋挽风的人,今日杀林夜的人……就在城楼上!   雪荔抑不住心头腾升的一片滚热怒意,她?想跃身回返,想回云澜镇看?那个?恶徒,想与那个?恶徒当面对峙。   只?有?林夜抱紧她?,在她?耳边低语:“回去?是陷阱,我们逃出来了,才有?可能顺着线索追查他们。阿雪,不要急,你已经发现了那个?人,我们一定有?捉到他的机会……我陪你,我陪你。   “无论如何,这条路,我陪你走。”   少女?在他怀中发抖,睫毛颤动齿关打颤。她?的满腔愤怒,冰寒哀意,在少年公子的拥抱中,在风中轻微流动的药香中,渐渐平缓下去?。   --   城楼上,神秘人低笑。   白离:“哎呀,逃了。不愧是雪女?。”   白离以为神秘人会流连,神秘人反身朝城楼下走,越走越快,越走越面色冷沉:“不必追了。我们进行?下一步吧。”   --   明景那边,明景与粱尘落于霍丘国人之手。   霍丘国人在迁徙,离开原来的山地。初来乍到的明景,被他们好?生款待。那位卫将军甚至来见了明景一面,温和安抚明景,向?明景做出许多承诺。   前提,自然是明景用魔笛,帮他们做事。   明景不说好?也不说不好?,只?要求粱尘在自己身边。   卫长吟目光在明景身上打量两下,微微笑起?:少年慕少艾。若扶兰氏小公主喜欢一个?小侍卫,那小侍卫扔给她?也无妨。反正,他们都?逃不出去?了。   粱尘被带上来后?,身上全是伤。一张俊秀的脸青紫不断,明景见到他,便?扑簌簌掉眼泪。   她?知道?这位小郎君的真实身份——建业陆氏郎君,那是多么?显赫的名门。恐怕自小到大,都?没人敢碰他一下。今日却因?为她?,他遭遇这种厄运。   明景帮粱尘解绳索,低低道?:“我找到机会,你偷偷跑吧……”   粱尘:“不,我不走。”   明景:“粱尘!”   粱尘:“好?不容易打进敌人大本营,他们又在迁徙,还不知道?要去?哪里。这种机会可不多,我若是拿不到些情报,岂不是辜负了小公子的信任?”   粱尘目光明亮,握着她?的手:“我一定要抓住这个?机会,干番大事业!对了,他们要你做什么??你们叽里咕噜说的话,我都?听不懂。”   明景盯着他半晌,想到自己三哥,想到扶兰氏扑朔迷离的命运,想到三哥对自己的利用。   她?稚嫩的面颊上,眼中浮起?些迷离色。   她?低下头:“没什么?。”   她?打起?精神,又学着昔日模样,和粱尘跳脚道?:“这里不是好?地方,如果?有?什么?消息,我可以想办法传递。你待在这里,可比我危险多了……”   粱尘哈哈笑。   他一笑之下,青肿的面颊因?为吃痛,而龇牙咧嘴。   他仍哥俩好?地将手搭在明景肩头,吊儿?郎当地笑:“说什么?呢?咱们一起?被抓,当然也要一起?逃啊。明景,我看?那位卫将军有?求于你,这不就是当卧底的好?机会嘛。”   明景愣住:“卧底?”   粱尘喋喋不休。   他们的处境这样糟糕,他却乐观地与她?讨论很多。他好?像真觉得自己像雪荔那样武功高,想来就来想走便?走。明景昔日和他一样天真,此时却也不禁羡慕仰望他。   好?傻……   粱尘扶着明景的肩,见少女?失神低头。他眼中流动的光微微跳跃,眸中浮起?几分神色。   他其实听懂了西域人说的所有?话。   他们既不知道?粱尘是陆氏小郎君,也不知道?陆氏的家学渊博到了何等地步。粱尘被父母送去?岳麓书院读书,被迫学习的,本就是诸国语言。   粱尘不爱学那些,也不爱卖弄。世人总认为他无忧无虑,是一位没有?烦恼的贵族郎君。他即便?要建功立业,那些野心,也应当搭着陆氏这架梯子。   但是不是的。   粱尘听懂了西域人的所有?话,也听懂了明景的左右摇摆。   粱尘啧啧叹气:难办呀。   明景那位三哥说扶兰氏因?明景而亡国,实在该杀。扶兰氏灭国,明明是因?为扶兰明恩的背叛。扶兰明恩死,明景才能是唯一的王庭后?裔。只?怕明景下不去?手。   这位小公主初见时摆出强势姿态和小公子做交易,然而认识久了,他们都?看?出来,明景没什么?心眼,是一位被保护得非常好?的西域小公主。   小公主要成长,世事走得太快,给的机会太少。   粱尘心想,没关系,我来争取,我来帮她?。   他会陪明景走这段路,他要赢得陆氏小郎君该有?的荣华……   外面传来喧哗声。有?霍丘国人嘲弄地说着自己的语言:“杀手楼的叛徒来了。”   帐中徘徊的明景一顿,她?没意识到粱尘同时一顿。明景嘀咕:“什么?叛徒?”   她?走到毡帘前,掀开帐篷一角,和粱尘一道?朝外偷望。   身高腿长、慵懒肆意的青年白离,慢悠悠地走在最前方。周围人欢呼迎接,卫长吟亲自出来,白离露出笑容。   跟在白离身后?,是一位穿着黑斗篷的人。那人渐渐摘掉斗笠,掀开斗篷,鹄峙鸾停。   阳光从高耸的树冠间错落洒下,趴在帐篷前的明景和粱尘看?得分明,摘掉斗篷的青年宽衣博带,雅致无双,眉目中丝丝缕缕的笑意,曾与他们日夜相处。   两个?偷看?的少年人看?得吸气。   宋挽风走在最前面,沉默的仍穿戴斗篷的“秦月夜”的春君大人,跟随在他身后?。白离让开路,宋挽风走到卫长吟面前,二人四目相对,都?露出一丝审度的笑意。   卫长吟用生疏的大周话,缓缓说:“看?来宋郎君得偿所愿,要正式与我等合作了。”   “合作不是早就开始了吗?”宋挽风微微笑,垂下眼,声音低哑,“而今,将执行?‘兵人’计划了——”   粱尘和明景嘀咕:“什么?‘兵人计划’?”   明景摇头,茫然非常:“没听过啊……”   他们接下来齐齐吸气,因?他们看?到卫长吟让路,后?方林木中交错的、佝偻着腰背、死气沉沉的人,匍匐着、浑浑噩噩的,站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。   他们身上,围着苍蝇蚊虫,散发着血肉模糊的腥臭味。   嫌恶嚣张的霍丘国人甩鞭怒骂,看?那些人跌倒,又毫无知觉地再次爬起?。长鞭、刀剑,无所谓地招呼而下。霍丘国人发出喝彩声,那些人不断跌倒,不断爬起?,无知无觉。   围观者看?的兴奋,有?良知者看?的心寒。   两个?少年人心跳咚咚:“那、那是死人吗?”   粱尘胆大一下,定睛看?了半晌:“不是。眼珠会动。”   明景结巴:“可是、可是……”   活人怎会这样?   二人同时想起?孔老六失踪的友人、金州城中小芸失踪的爹娘,以及,凤翔大战后?人数对不上的将士们。   阳光隐去?,山间风动,黑云压沉耸如鬼魅,林木间横七竖八躺着络石藤。宋挽风背脊刚直,和卫长吟一道?往前走——   “兵人计划第一步,半死之人数以万计,不腐不烂,刀枪不入,以一敌十。   “第二步,‘雪女?’为‘兵人’之首,号千万兵人,上阵杀敌,敌不可挡。   “如今魔笛已到,雪女?最后?一味药已经入体。魔笛起?,兵首伏。这上万个?不会死的兵人,便?是我们与南周开战的最大杀招。”   此时此刻,宋挽风朝卫长吟温声:“我已多次试探,不知出于什么?缘故,雪女?身上的‘无心诀’已然开始失效。所以,若想计划成功,我们要在‘无心诀’彻底失效前,让雪女?回到我们身边。”   宋挽风幽幽看?着树林中那些半生半死、不成人样的兵人。   阳光炽烈,他透过他们,看?到暴雨夜雪荔对自己的质问,也看?到乱葬岗上雪荔对林夜的几次回顾。他看?到玉龙坐于南宫山端,眺望远方而无望;车马追逐,雪荔以身破箭救林夜。   去?日欢欣,皆作平生。风雪已至,尾大不掉。漫长的风雪包围他们,他们本应葬于风雪中。   嫉恨、恼怒、愤然、哀伤、求而不得……种种情绪凝于心间,沉甸得让人绝望,最终化为执拗与偏见:“他的情爱,终抵不过我们师兄妹之情。” 第87章 “阿雪……我喜爱你。”……   暮色四合,出林过野,前?方正是?一片高?低错落的屋宇。昏昏天幕下,华灯渐次亮堂,让这片天地添了许多分?温馨色。   林夜和?雪荔从马上下来,林夜在前?找路,雪荔在后牵马相随。   林夜朝她说接下来的计划:“那些敌人没有追杀我们,我们安全了。既然之前?已经见过了阿曾,他们便会与我联系。想来很快,我就?能和?陆娘子说上话了。咱们先在这里的客栈歇两日,打听一下如今情况。”   雪荔道:“站在城楼上射弓的人,非比寻常。那么重的弓,寻常人根本拉不开。那张弓与我手中的这只机关箭,都应是?特意定制的。若是?打听些消息,便说不定可以找到射箭人的行?踪线索。”   雪荔:“我想再见那人一面,亲自问他为何要射箭。”   林夜颔首。   她说得?很有条理,可见已从之前?那射箭引起?的震怒中回过了神。而?林夜想到很快能与陆轻眉开始合作,便也一身轻快。   佳人在侧,不再离心。诸事预料,尽在掌控。人生还有什么更得?意的吗?   林夜一得?意,便忍不住翘起?尾巴,满肚子促狭念头,冒着坏水往外钻。   他走?在黄昏的青石街上,轻轻跳两步,回头朝身后小美人笑:“咦,你真的不去偷棺材,不去试图救宋挽风啊?”   他晃着手指:“我的心头血可是?能用的哦。这么好?的机会送给你,你都不用?”   雪荔望着他飞扬的发带与衣袖。   她轻声:“可是?生命只有一次。”   林夜愣一愣。   雪荔眼?中映着千家万户的烟火,也映着跳跃怔愣的少年郎。发丝拂过面颊,她感到一丝寒意,目中生出一片朦胧烟岚:“师父与宋挽风的生命只有一次,林夜的生命也只有一次。”   雪荔:“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,也许是?因为人生只有一次。倘若不要了,错过了,也许本也不该一次次修正。”   她的冷心冷肺,听得?林夜定定望着她。   他有时觉得?她薄情心冷,有时,他觉得?……她是?被伤了心。   可是?阿雪啊,你懂得?你在伤心吗?   雪荔游离的目光,最终回到了少年身上。林夜沉静地望着她,不故意逗弄人的时候,他睫毛浓长眸清面秀,何其的隽朗都丽,翰逸神飞。不怪从没人认出他是?照夜将军,他和?传说中的照夜将军差距太大?,他更像是?风流无双的浊世?佳公?子。   雪荔有时候觉得?,也许照夜将军是?假的,林小公?子才是?真的。   雪荔凝视着林夜:“真好?。”   林夜扬眸:“嗯?”   雪荔:“那只箭朝车厢中射来,分?明指着你。我知道那只箭想杀你,我试图救你,但我怕我救不到。当日暴雨中,我便想救宋挽风,可是?宋挽风站到了我身前?。”   林夜眸子轻轻缩了一下。   他轻声:“阿雪,你一直为自己没有救到宋挽风,而?生自己的气吗?”   “不算吧,”雪荔想了想,慢慢地思考,“应该是?害怕。”   她习惯了自己是?武功高?手的身份,身边所有人也恭维她只要这么练武下去,总有一日会成为“天下第一”。雪荔不曾对此骄傲,却也觉得?这似乎就?是?自己的囊中之物。   只要她愿意,没有她杀不了的人。   只要她愿意,没有她救不到的人。   可是?那日的宋挽风……雪荔没有救到他。   分?明过去了好?些日,雪荔却从未走?出那一日。她做梦回忆师徒三人的过往,她在清醒时想:倘若我当时……宋挽风是?不是?不会死?   哪怕拿到了机关箭,哪怕怀疑宋挽风,雪荔的这种?念头,仍没有完全消下去。   然而?,如今雪荔不会这样想了:“我可以救人的。只要我愿意,只要你信任我,只要你一心盯着马匹,把后背、自己的安危全然交给我,我便可以救到你。”   ……她本可以救到宋挽风。   她应该没有做错。   林夜的眼?睛,慢慢地软下去。   万家灯火背对他,三两步外就?要走?到新的客栈中了。林夜叹口气,弯了弯眼?睛,朝她走?来:“阿雪,别用这种?眼?神看我啊,我受不了。”   他在雪荔的困惑中,走?到了她身前?。他仍是?笑眯眯的模样,张开手臂,将雪荔抱入怀中。雪荔一时觉得?不应该,一时又觉得?他的气息好?舒服。她僵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,脸颊低下,轻轻贴上他胸襟。   林夜耍赖:“我是?病人,让让我。”   雪荔没见过这种?天天把“我柔弱”挂在嘴边的小公?子,而?她又心知肚明他确实身体状态差。她便任由他抱,少年的气息熨着她,轻轻柔柔,格外珍惜,又有些用力。   她说不明白这种?感觉,她很在意他的话:“什么样的眼?神?”   林夜的笑声贴着她耳朵,弄得?她发痒。他思考道:“像一粒雪融,一片叶落,一朵花败。”   像她对尘世?少有的期许被掩埋,像她从刀刃冰剑中看到故人的光影,像她在伤心,在失落,在难过。可雪荔不会伤心,也不会难过。她的眼神像要哭出来,但她不会哭,也没有眼?泪。   这让林夜怎么办呢?   他只好?陪着她,替她伤心,替她难过。他不要脸皮不要回报,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——总害怕这片雪落入悬崖,融于冰中,再不复存。   --   过了几日,宋太守埋了儿子后,悻悻回金州,并没有抓到什么刺客。   陆轻眉也不理会他,因陆轻眉此时非常忙碌。她得?到了阿曾从云澜镇传来的消息,阿曾和?窦燕等人赶回金州,同时,借助阿曾的情报,陆轻眉终于和?林夜恢复了联络。   林夜似乎被一些事耽误了,他含含糊糊不肯明说,只说自己回不去。   他和?雪荔逍遥在外,在调查一些事。林夜的回信好?歹说明一件事——林夜暗地里布置的计划,要借由陆轻眉的手,开始执行?。   光义帝生死不知,阿曾等和?亲团人配合,由陆家女执行?林夜定下的计划,此时是?最稳妥的。   于是?,二?人便鸿雁传书,开始做一些布置,等敌人一点点咬上钩。   与此同时,建业的陆相带着数位官员驱车前?来金州,为皇位空悬之事——金州医师们无法拖延,众臣的怀疑与日俱增。陆轻眉宣布光义帝病逝。   陆轻眉拿出了一份遗诏,诏李微言为帝。   在陆轻眉拿出遗诏、宣告光义帝病逝的时候,陆轻眉的人手,终于在李微言即将逃离出金州前?,找到了李微言。陆轻眉驱车前?去,在一家烟火寥寥的农舍后院,见到了李微言。   李微言被陆家侍卫五花大?绑,伏在地上。周围鸡叫狗吠声不断,陆轻眉踩着氆毯下地时,抬眸便看到篱笆墙后,稻草与鸟毛在李微言发顶飘落。   被绑着的李微言仰头,目光桀骜不屈。   算下来,好?多月不曾相见。陆轻眉没有忘记那夜玄武湖水的冰凉刺骨,也没有忘记李微言当日对自己的挟持。人生漫长,报仇之日,岂不是?转身便至?   而?今她高?高?在上俯视他,相貌昳丽尽妖的少年公?子,不过是?她掌中物。   陆轻眉的眼?神倨傲冷淡,对身边侍卫下令:“松绑。”   侍卫摘掉了李微言身上的绳索、口中的脏布。李微言胸口呼吸起?伏,不等陆轻眉施舍,他便凉凉笑道:“嫂嫂,好?久不见。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——可惜啊,你不能如愿。”   少年明明在笑,眼?中的不逊却如冰碴般尖锐:“我是?不会顺着你们的意的。”   陆轻眉垂眸,观望他的脸。先前?她得?知,誉王世?子脸上疮疤不消。她怀疑那疮疤有问题,而?今见到李微言,她才能真正确认李微言在李代桃僵。   陆轻眉:“杀了陛下的刺客,其实是?你吧?你不想活命了?”   李微言笑出了声。   他的眼?神更是?尖厉:“你抓我,不过是?想我做陆氏的傀儡。南周如何,不都是?听你们陆家的话吗?既然如此,嫂嫂怎么不自己当皇帝去?我看你和?我那兄长也不如何情深啊……他尸骨未寒,你就?开始着急选下家了。”   少年慢慢从地上爬起?,妖冶的面容凑来。身边侍卫想拦,被陆轻眉用眼?神制止。   李微言俯到她面前?,与她冷淡面容相对。   李微言轻声:“这皇帝,谁爱当,谁当去。凡是?你们想要的,便是?我不会给的。凡是?你们不想给的,才是?我要的。我根本不关心你们的朝政、你们的君臣博弈,你们全死光了,才好?呢。”   他笑容放大?,幸灾乐祸地看着她:“我那兄长没有子嗣,李氏皇族快绝种?了吧?你们才病急乱投医,找到我身上……但我宁可死,都不会做你的傀儡。”   李微言抬手,摸着自己手腕。   他血脉的秘密,此时并未公?开。可是?光义帝身边的神医还在,只要那个老匹夫在,这些人,总会知道他血脉的秘密。到那时候……他依然是?一个药人,一尊血袋。   他受够了这种?日子。   他恶极了身上的枷锁。   他恨怨他们所有人——那些无止尽的权势更迭与野心争斗,那些阴谋下如他这样无人在意的存在。难道有朝一日给他登顶之位,他还要感恩戴德吗?   皇帝——什么皇帝!   光义帝那样的皇帝吗!   李微言彬彬有礼:“陆嫂嫂,我文不通武不就?,连书都不认识几个字,只会偷摸拐骗,做尽恶事。我少有的善心呢,告诉我,你们别找我——若你想用刺客的事威胁我,那便杀了我吧。”   他两手相并,递到陆轻眉眼?前?。   李微言浑不在意:“来,杀了我吧。”   陆轻眉缓缓开口:“小公?子似乎从头到尾,将我视作恶人,也将你兄长视为洪水猛兽。想来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,小公?子才如此仇视我。然而?我可以说,我并不是?恶人。”   李微言望着她笑,他的眼?神写着:与我何干。   李微言诚恳:“嫂嫂是?天上月,我是?地上泥。嫂嫂千万别对我有期待,我会忍不住欺负你。”   他见陆轻眉坐在篱笆后院中的矮凳上,裙裾曳地,披帛拂云,身纤若柳,眉目间还带着三分?奄奄病气。而?即便病弱,她也端的上典雅高?贵,远比那位叶郡主更像郡主。自然,叶流疏是?从民间爬上去的野人,陆轻眉才是?真正的贵族典范。   然而?李微言恨极了这些贵族。   李微言:“若是?嫂嫂不杀我,我便走?了。”   他见她动也不动,背身便洋洋朝外。身后传来女子咳嗽后,清淡的声音:“南周若无皇帝,朝臣会生野心。陆家花了整整一百二?十年压下众士才得?来的来之不易的繁华和?平,都会因此而?打破。”   李微言无所谓地撇嘴。   陆轻眉似出神:“皇后出自陆氏,才能稳妥。我承认如此,陆氏会权势更煊赫。可如此,也是?为了南周不生乱。原先,南周有北周那样的庞然大?物为敌,君臣本就?不该生异心。而?今,霍丘国虎视眈眈加入战局……在此危急关头,南周皇位若是?生乱,野心勃勃的敌人便会趁乱生事,犯我南周。   “小公?子以为我千里迢迢来金州,只是?为了光义帝吗?你可以认为我为陆氏奔波,但得?我奔波好?处的,本就?有万千黎民。你可以认为林夜和?我的合作是?昭昭野心人尽皆知,但若敌人犯我山河,守在前?方的,会是?林夜。”   李微言回头,看向她。   他目光闪烁,他并未被她的话打动,他只是?吃惊贵族女会说出这种?话。   李微言含笑:“我不在乎天下,也不在乎黎民。”   陆轻眉敛目:“公?子不必将话说得?那么满。公?子生于苦难,心中念头不达,自然对诸事理解异于常人……我亦并非逼迫公?子,公?子且随我回宫,凡事多思多想,总无坏处。”   陆轻眉借着病色,轻声细语地撒谎骗人,哄人如信手拈来:“光义帝本无遗诏,我拿你出来不过是?为了堵人之口。你亦无德称帝。待我父亲前?来,朝事有了章程,到时,我必不阻拦公?子。   “公?子若肯随我走?,刺客之事,便由我处置,不会扰到公?子。反之,我若认公?子为刺客,公?子怀着那样奇异的血到处逃……难道公?子真的想死吗?公?子逃出玄武湖,总不会是?真的求死吧?”   李微言觳觫一颤,目射戾色。   他刹那间便听出来陆轻眉的言外之意:陆轻眉之前?装得?那么平静,可她其实已经和?神医聊过了,已经知道他血脉的秘密了。倘若他不跟她走?,她便会将消息放出去,让天下人共同眼?馋他的血。   他当真求死吗?   他岂会当真想死!   起?码、起?码……雪荔说,他们处境相同,是?什么意思,他还没有弄明白。雪荔救他后失踪,他虽不想承认,但他确实有些担心她。   雪荔和?他们都不一样。   李微言垂下眼?,眼?中阴郁之色,因想到雪荔而?柔软几分?:豺狼恶虎横行?于世?,只有一片雪干干净净。   李微言半晌说:“我若和?你回去,我也不会当什么皇帝。”   陆轻眉道:“可以。”   李微言忍不住嘲她一句:“我更不会继承我那兄长的遗志,和?陆氏联姻,求娶嫂嫂。”   少年的眼?睛如琉璃玉,琉璃玉上遍布斑斑裂纹。他的眼?睛有多漂亮,面容有多美艳,神色便有多乖戾,多么的不讨人喜欢。陆轻眉迎着他这样的挑衅,仍是?眉目清弱,气质高?雅。   她说出的话,则让李微言色变:“娶我,你还不配。”   李微言怒视着她。   半晌,他轻笑出声,吊儿郎当问:“那么,嫂嫂找到了刺杀光义帝的刺客?”   陆轻眉左右看看。   此农舍篱笆外,正好?有一恶棍哼着小曲,摇摇晃晃地边啐着路边玩耍的小孩,边哈哈大?笑着行?走?。那恶棍看到这农舍院中坐着一位仙子般的女郎。   那恶棍登时吹口哨,眼?冒金光。   陆轻眉掩帕咳嗽:“就?他吧。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”   侍卫们朝恶棍走?去。   李微言上下打量着陆轻眉。他第一次见识陆家的权势,陆轻眉的高?贵与冷血。他过于卑微,从不曾见过这样的贵族女——可以傲如云月,亦可以漠视人命。   她天生是?合格的弄权者?。   ……他厌恶她这样的人。   然而?,这样的人,又暗示他,似乎她和?林夜有什么计划,在帮助南周。   怎么可能呢?他看不懂。   左右他没有归处,便随她看看、给她拖后腿呗。   --   当陆轻眉终于带走?李微言的时候,雪荔正与林夜因为客房而?争吵。   雪荔想要二?人同住一间,林夜大?惊失色,坚持要二?人各住一间。   客栈柜台前?的小二?,第一次见到这种?“小娘子想同房,郎君想分?房”的场景,不禁好?笑,又看得?津津有味。   为不让人看热闹,雪荔和?林夜在客栈外争执。   雪荔有自己的道理:“我先前?把所有钱财都给了你,身上没有钱财了。如果一直在外面住客栈,我住不起?两间房。”   林夜面红:“我有钱啊。”   雪荔道:“你不是?我的雇主,我和?你之间又没有合作。我们无亲无故,我不能花你的钱。”   林夜茫然:“……我雇你不就?好?了?阿雪,你以前?也不这样呀。”   他分?外委屈,想着她以前?很好?说话,还有一腔狡猾,偷偷吃他的用他的。怎么如今就?要泾渭分?明了?难道是?因为他向她告白,她意识到情爱的不同寻常?   可是?……如此住一间房舍,岂不是?更不应该?   他被她弄糊涂了,涨红脸,满心绮思。他能在小娘子邀请同住一屋时,忍着欣喜而?做出君子风范,坚持拒绝,多么不容易啊。   她一点也不懂他。   林夜怨怼而?委屈地瞪她一眼?。   雪荔被他瞪得?,眨了眨眼?。   她最近有些不想看他的眼?神,总是?他看过来,她就?、就?……心中很奇怪,想靠近,又想躲藏。而?人的本能,又让人对所有未知,都抱着十二?分?警惕之心。   雪荔便低着头,出了一会儿神,在林夜哀怨地撒娇扯她袖子时,雪荔扛不住,说了实话:“你身体不好?,我想照顾你。”   林夜一怔后,眼?眸倏地明亮。   他迎着她的目光,几乎要心软点头。他心肝砰跳,好?一会儿目露挣扎,为自己说好?话:“我没有身体不好?啊,我能跑能跳的,有什么问题呢?”   他笑起?来:“你放心吧,我没事的。我知道我的身体,我又岂是?会委屈自己的人?倘若真的撑不住,我一定会央求你的。”   雪荔看他片刻,轻轻点了头。   她看出他气血亏,不过是?强撑着精神陪她。她虽不知他为何要强撑,但已经想到要照顾他。若是?二?人同屋而?住,她为他输送内力,帮他理顺全身筋脉……他反而?不领情。   没关系。   反正他身体差,她夜里偷偷找他为他输内力,想来他也发现?不了。嗯,他必然发现?不了。好?几次了,她发现?他昏昏沉沉,离得?很近的声音都听不到。   雪荔心中打定主意,面上顺从林夜。   林夜狐疑看她一眼?,既失落又欢喜。他去交房钱时,心里小声嘀咕:若是?她再坚持坚持,说不定他就?动摇了呢。   不不不,若想与佳人同房,无论如何,也应当三书六礼、明媒正娶才对。   林夜畅想着遥远的未来,重新高?兴起?来。似乎他明日就?可以脚踩北周,拳打霍丘,解决所有问题。那样美好?的未来,与雪荔傍晚时想与他同屋而?惹起?的一腔窃喜意,让林夜在客房中辗转反侧。   他怀着美好?期许,抱枕拥褥,睡了过去。   轻轻“咔擦”声,来自窗棂。   旁屋便是?武功高?手雪荔的屋子,如果路遇敌人,雪荔都发现?不了的话,林夜更不指望自己。所以他一径睡得?舒服,当然想不到自己客房的窗棂被从外撬开,而?他睡前?还在偷想的小美人雪荔,翻窗跳入了他屋中。   雪荔很满意自己的机灵。   关好?窗,她轻盈无比地打开纱帐,爬上床榻,钻入其中。帐内满是?少年身上清苦的药香味,雪荔嗅了一嗅,觉得?没有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每日熏香,他本身的气息要更好?闻些。   雪荔低头看林夜。   摘掉发冠的少年乌发散于枕间,黑亮如锦绸,又浓又长。他的脸一半埋于褥中,露出的半张脸上,明明闭着目,却好?像也噙着一丝笑,让人看着无端心情愉快。   雪荔伸手戳了他脸颊一下。   她大?约太用力,他在睡梦中吃痛地蹙眉,嘟囔一句含糊的话。   雪荔淡定地将手背于身后,做出无辜无知的模样。她心跳很快平稳,因她发现?林夜并没有被惊醒。雪荔放下了心,却也不敢再摸他了。   她掀开他被褥一角,将他手腕扯出,手指抵在他瘦白的腕骨上。   他的脉搏难寻,筋脉之力太弱。或许是?雪荔做贼心虚,难免紧张,她好?一阵子才摸到他腕脉,指尖已微微渗汗。雪荔凝神,真气蕴于指尖,一点点传向林夜体内。   她的真气传得?不顺,林夜几乎很快吃痛,身子一颤——他气血淤堵严重,筋脉打结,强行?自外打开,少不得?会痛。   雪荔连忙放手。   那少年没被惊醒,还在睡着,只眉目轻蹙。雪荔偷偷摸摸继续伸手,继续悄悄传内力……   如是?几次,梦中少年呼吸渐渐变重,身子如鱼打滚般,要被痛得?将将醒来。雪荔每次都在他快受不住时急急伸手,而?最后一次,他的睫毛上沾了水,汗水落在睫上如银鱼之光。   雪荔冷不丁,想到那日暴雨,站在雨中悬崖边的林夜。   那时他睫毛上沾着的水,和?现?在一模一样。   雪荔心尖似乎也被点了水,她的动作少了平日的沉静,有一样物什从怀中掉出。林夜浑浑噩噩睁开眼?时,窗在骤然间被风吹开,纸页哗啦啦,雪荔慌得?退出帐去追书。日志落在榻板上,月光从窗外照入,被风吹开的一页记录,并非雪荔笔迹——   “癸未年七月七,人生不过昙之花,惊鸿夜宴只瞥她。”   雪荔脑海中,想着雨中悬崖边,少年声嘶力竭朝她喊“我爱慕你”。   雪荔耳边,夜中静谧,少年迷迷糊糊地睁眼?看到她,说梦话一般:“阿雪……我喜爱你。”   日志,记忆,现?实。   文字,图景,声音。   明月悬窗,风灌帐飞。恰似亭亭雪,杳杳云,云雪堆入帐。千声万象混入云雪中,在霎霎眼?间融为一体,如刀如刃,锋利磅礴。它们朝雪荔扑将裹覆,兜头淋尽她身。 第88章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,到底……   风与月从窗边一同照入,哗啦啦纸页翻飞声中,雪荔只来得及慌乱捡起自己的日志,如?同捡起少年慕艾一般的心事?。   她抱着书,如?坠幻梦,如?飞云端。她此前从不知?道自己的日志上被林夜写了字,她不懂情,但她看得懂字。这明明是林夜的秘密,雪荔却慌慌张张地出汗,宛如?这桩秘密,是她与林夜一同做下来的。   她听到现实中林夜从睡梦中惊醒的声音,像钥匙与锁孔交叉那?一瞬的凝滞契合感?。   雪荔抱着《雪荔日志》,朝床上爬坐的散发少年看去。   怎么办?   怎么办?   怎么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?   怎么提起怀中书本中林夜字迹的事?情?   怎么询问林夜为什么要在她的日志上写字?   ……而她不知?道吗?   她难道真的不知?道吗?   遍山风雪,敌涌如?海。雪荔小小年纪,已?经认识了许多敌人,打过了许多场艰难战斗。她在襄州城外那?么多人的战斗中走出,她在金州城郊弯弓射箭于危难中救光义帝,她又在金州行宫外和数不尽的将士厮杀,冲破他们?的警戒线杀去行宫……   她虽年少,胜战已?足够煊赫。   然?而没有一场战斗,比得过她此时的紧张。何况她都不明白,自己在紧张什么。   雪荔抱着日志的手微微出了汗,发丝擦过她湿润漆黑的眼睛。她茫茫然?地看向林夜,却见林夜拥被呆滞一瞬,打个哈欠,歪身抓过枕头,重新睡了过去。   雪荔迷惘。   刹那?间,屋中重新剩下月明,风清,纸刷,以及少年郎重新入睡后的平缓呼吸声。   雪荔迟钝好一会儿,才?反应过来林夜只是梦魇,他实则并未清醒。这一霎,雪荔有点说不清自己心头涌上的一丝恼意。她咬着唇,瞪他片刻,终是不敢再在这个客房中待下去。   雪荔重新翻墙关窗,回到自己隔壁的客房。   长夜漫漫,一日时光好像已?经结束,却又好像才?开?始。   林夜在客房中睡得时轻时浅,梦魇再至;雪荔钻入自己房中的床上,如?同做贼一般,将四方纱幔全?都从银钩上扯下,牢牢地盖住床角视野。   如?此,雪荔觉得安全?。   如?此,雪荔躲入被褥中,将油灯也藏入其中。她屏着呼吸,就?着昏昏的油灯暗光,从头翻阅自己手中这本《雪荔日志》。   这本日志自宋挽风送与她,一两年来,寥寥数篇,乏善可陈。雪荔在下山前,找不到什么新鲜事?来记录。而下山后,雪荔发现,自己的日志中,记载的事?迹,十篇中九篇都与林夜有关。   有时是林夜第?一次送她礼物,有时是林夜教她什么叫不快什么叫开?心,有时是林夜和她开?的玩笑话让她觉得有趣。   她不爱记日志,若是只看这日志,恐怕外人要以为,她总与林夜在一起。事?实上……她和林夜分离的时间,确实远不如?二人常日相伴的时间。   他陪她玩耍,陪她查案子。他送她许多礼物,她收也没地方收,却每次都很开?心。如?今,那?些礼物,那?些银光闪闪的代表少年情谊的物什,还留在金州太守府的府邸中。   雪荔甚至不知?道,宋太守有没有把她的东西全?都丢出去。   如?今想来那?些礼物,似乎有些不甘。然?而因为林夜始终和她在一起,雪荔平时并未在意过不待于自己身畔的礼物。   她不明白感?情,不审度感?情。明明林夜已?经告诉过她了,她仍没什么真实感?。她总觉得事?情好像没什么变化,如?今与当初没什么二样……直到她看到日志中少年偷写的一篇。   她不怪他在自己的日志中乱写乱话。   她只是在想,原来这就?是“喜欢”吗?   林夜的喜欢……比她想象中的,还要多,还要快乐,是么?即使她不回应他,即使她不知?所?措,林夜依然?喜欢她,并不伤心并不逃避,是么?   他的喜欢……到底有多少呢?   ……和师父、宋挽风的区别?,有多大呢?   次日侵晨,雪荔下楼,看到五色缤纷的孔雀少年在楼下大堂中,一手托腮,一手懒洋洋地撕着一笼包子,吃得味同嚼蜡。他好像在想事?情,眉目微微蹙着,日头金光从窗外洒入,正好落在他蹙起的眉弓上。   像振飞的翅膀。   雪荔心头一跳。   她感觉到熨着《雪荔日志》的胸怀处,因为这一瞥眼,而闷闷地生烫。她挪开?目光转过脚,便想反身回客栈,躲开?林夜。然而楼下的林夜眼尖,他一边掩口打哈欠,一边弯着眼睛,热情地朝雪荔打招呼:“阿雪,这边这边,我为你占好座了。”   稀稀拉拉的大半个堂中用早膳的客人,都朝楼梯上的少女看去。   雪荔沉默走下楼,坐到林夜那一桌。林夜肌肤柔白,眼下有半青眼袋,可见他昨夜睡得并不好。雪荔再次躲开?目光,心想他睡得好与不好,必然?与自己无关,自己也没有做什么。   睡了一夜,林夜宛如?没有睡一般,醒来觉得全?身酸痛,像被人打了一顿。他满是狐疑,却因怀疑这是自己身体太差的缘故,而不敢声张,生怕雪荔就?此不让他跟随了。   心中事?满满,林夜面上仍一边打哈欠,一边有条不紊地将备好的早膳推到雪荔面前。   一笼包子一碗粥,再加一碟小菜。不算丰盛,但远行在外,也没有更?好的了。   林夜吃不下去,然?而他托腮看着雪荔吃,便看得津津有味。雪荔平时没感?觉,今日却在他的明亮目光下,有些吃不下去。她微微侧了身,想躲开?他眼睛。   林夜没有自觉。   他看她早看得习惯了,而她平时从未感?觉过,他也没想到她会害羞。   林夜趴在桌上,看着雪荔面颊的绯色,担忧道:“阿雪,你脸好红,你该不会又生病了,自己却不知?道吧?”   雪荔摇头,小声:“没有。”   林夜觉得她连声音都有些奇怪,小猫哼叫一般。平日清冽淡然?的少女,如?此异常,林夜更?觉得她是生病了。   他笑嘻嘻:“我看看。”   他伸手来摸她额头,雪荔像被烫到般朝后仰一分。她想跑开?,又怕自己一瞬消失,林夜会收不住力而跌倒。她僵硬坐着,嘴中塞满包子,鼓着腮,一动不敢动,等?待林夜那?命运一般的宣判。   林夜收回手,摸摸他自己的额头。   他疑惑看她一眼。   雪荔别?过脸,将脸埋入粥碗中。   她察觉林夜幽幽静静的眼睛,一直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。奇怪,昔日他也这样,她从没觉得他那?种洞察万物的眼神,有这样可怕。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心事?,但她又害怕自己都不懂的心事?,会被林夜看破。   林夜好一会儿,移开?目光,揉揉自己脖颈,若有所?思地笑:“看来是这客栈风水不好。阿雪昨夜没睡好,我也没睡好。我做了一晚上噩梦,好像被人打了好久……对了,我还在梦中梦见了阿雪了。”   雪荔低着长睫。   林夜弯起眼睛:“阿雪有没有也做梦,梦见我呀?”   雪荔摇头。   她勇敢抬眼,与他对视一瞬:“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。”   林夜当即夸张地手捂心脏:“好伤心。这么绝情的话,不要当我的面说出来。我好歹也是美少年,你这样,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?”   雪荔弯了弯眼睛。   笑意如?流光,在她眼中轻轻流动。   她没有完全?笑出声,但这个接近笑容的表情,仍让林夜感?到动力满满。林夜愈发凑近,叽里咕噜地与她说话,逗她笑。她面颊雪白睫毛闪动,躲在早膳后不搭理他,林夜眉飞色舞,说得更?加有趣,也让雪荔的眼睛弯了好几?次。   青春年少,风光正好。   连林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,雪荔笑起来的动作习惯,学的是他。   而吃完早膳,两人便牵马重新上路。林夜说:“我想过了,如?果那?天暴雨中射宋挽风的人,在很远的地方拉弓的话,确实可以骗过你的感?知?。我早上问过镇上的人,他们?这里的武器匠没人能打造那?么重的弓,但离这里不到五里的一个村子有个老师傅,那?老师傅有本事?打出这种重弓,咱们?去问问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二人当即上路。   一路上,林夜感?觉雪荔总是偷偷看他。   但他目光每次寻回去,她的眼睛便故作无事?地移开?。   林夜心中满是疑问,暗自记下。   他们?当夜赶到村落,没寻到那?位老师傅,便在村中住下,次日开?始打听消息。当夜林夜入睡,他担心这偏僻村子不够安全?,又思量自己这几?日每次醒来宛如?没睡、浑身酸痛的症状,便在睡前,于门窗下洒了一层细灰。   次日,窗下灰上出现很浅的脚印。   那?么轻的脚印,如?果不是幼童,便应是一个武功高手。   林夜心中生出警惕。   在他们?去找老师傅、和老师傅询问武器的路上,林夜询问雪荔:“你最近几?日有没有发现有武功高手徘徊在我们?身边?”   雪荔摇头。   林夜心中便更?加警惕。   若是连雪荔都察觉不到的高手,他如?今只认识一位,便是那?西域四大刺客之一的“白虎”,白离。   林夜和雪荔早就?怀疑,隔着那?么远距离拉动大弓的人,应该只有白离。他们?如?今四处探查,不过是在追白离的踪迹。可是如?果白离发现了他们?的追踪,早早埋伏在他们?身边,这是要做什么?   该不会是那?位卫长吟,又有了新的指示,让白离来做吧?   可林夜才?警惕,又连续好几?夜,门窗下没有了灰土痕迹,让林夜迷惘。   ……敌人难道如?此偷懒?   作一休三?   如?此之事?,林夜怕雪荔担心,便也不想在自己查明真相前告知?。雪荔明显打不过白离,雪荔徒然?警惕,除了紧张,又有何用?想对付白离,得用计谋……   林夜浮想联翩、心事?重重,这一日与老师傅的交流,便由雪荔开?始。   好在雪荔非常在意这件事?,也足够迟钝,意识不到身边人的情绪。雪荔与那?村中打铁的老师傅打听消息,老师傅说:“半年前,是有人来找我打造武器。但我一听是弓,就?不敢接这活……咱们?这片金州乱了这么久,好不容易由照夜将军开?辟和平年岁,我可不想搅局啊。我第?二天甚至想去镇上报官,官府查了两天说没人,这事?才?过去了。”   雪荔:“那?周围还有人能打造这种弓吗?”   老师傅给了他们?一个新地名,悄声:“这人名声不好,但确实有几?分本事?。周遭这片地方,要是他都不接这活,你们?便不用打听了。”   如?此,有了新线索,雪荔开?心起来,朝老师傅郑重道谢。   雪荔心情好起来,只觉得只要再走一程,大约就?能追到疑似白离的踪迹了。而有了新线索,雪荔想起了林夜的身体:她已?经连续两日没夜里去为他传内息了。   无他,他身体承受不住。总要歇两日,让他身体适应才?好。   如?今过了两日,雪荔寻思着林夜应该养好了一些,便又可以去为他传输内力了。而她现在想到夜里爬窗找林夜,总会有一腔不自在感?。   但那?不重要。   她仍是愿意爬窗的,并且每次都十分开?心。   于是,这一夜,雪荔依然?选择走窗路。她的鞋履轻快地落在窗下灰上,因轻功而极轻的力道,让那?层灰上的印痕,只如?五岁幼童一般浅。   雪荔坐在床榻边,抚摸林夜的脉息。   本就?未睡、一直在等?敌人的林夜屏住呼吸,忍着一腔惊骇,强作沉睡。而他再伪装,他的脉息在武功高手那?里,也藏不住痕迹——雪荔判断他,心脉跳得这么乱,时轻时重,显然?是他仍然?没有吸收掉先前的内功。   今夜不宜传功。   雪荔心中却没有太多遗憾。   传不了内功,她也不愿早早离去。她有旁的事?可以做——比如?,玩林夜。   雪荔便趴在床畔,津津有味地盯着林夜沉睡的面容。那?少年公子何其慌乱惊茫,感?觉雪荔在他臂上摸一摸、又用手指绕他的头发,还趴在他脸畔上方,轻轻朝他吹口气。   林夜睫毛颤动。   在那?少女要戳他腰际时,他做出囫囵翻身状,抱着被子转去了床里侧睡。林夜为了防止雪荔继续乱动他,翻身之后,干脆打起了小鼾,做出睡得香甜的模样。   雪荔被他的翻身吓得后退。   而林夜没有醒来,又重新给了她勇气。   屋中少年鼾声匀称,雪荔坐在床畔半天,恹恹地自言自语:“我不喜欢林夜打鼾。”   装睡的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一时不知?自己该停还是该继续,却是听到身后动静,少女身上清幽地香气远离。   雪荔朝窗前走,翻窗出去。林夜忍不住翻身朝向床外侧,半抬起身,虚坐着盯向她——   怎么真的是她?   不是白离,不是敌人,而是雪荔。   雪荔夜夜来他房中,到底是要做什么? 第89章 “如果我说是梦游,你会……   翌日,雪荔将?一碗药汁端到林夜面前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那药苦味,比他平日喝的?,闻起来还要涩些。林夜正沉浸在?“阿雪为什么夜闯我寝舍”的?不解与困惑中,看到这碗药,他茫茫然抬头看她,眼眸湿润清泠,看着颇为无?辜可怜。   站在?桌旁的?雪荔目光闪烁一分,又开始躲他的?眼神。   她这几日的?几番躲避,让林夜困惑到了?极致。他几乎要忍不住问她自己到底做错什么事了?,她为何?言行如此迥异。林夜到底忍住气没询问,他实在?没有那类万事不在?彀中的?求问精神。   他强忍间,雪荔将?药朝他面前怼得?更近一些。   雪荔说:“你?身体不好,我为你?熬的?药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少女目光清澈,眼睫不眨。她睁眼说瞎话的?本事,若非林夜昨夜发现她的?秘密,他当真要被她哄骗。而林夜骤然意识到,雪荔应该很擅长撒谎吧。   她不爱撒谎,但她每逢撒谎之事,脸不红心不跳,比谁都要一本正经。林夜不禁开始忧心,倘若有一日雪荔骗他,他能否分辨出来。   雪荔自然不知林夜的?千头万绪。   她满脑子是治好小公子夜里打鼾的?毛病——她今日天不亮,便?跑遍了?大半个小镇求问药方。   若林夜日后总与她在?一起,她不喜欢他这样?的?毛病,当然要将?他治好。   而林夜有苦难言,在?少女目光坚定的?盯视下?,他不得?不捏鼻端过药膳,苦着脸灌了?个彻底。一碗药下?肚,林夜怀疑她恩将?仇报,要将?他毒晕,好丢下?他跑路。   然而他抬头,见雪荔眸光轻快:“好了?,我们去下?一个地方吧。”   如此,林夜便?心软了?,晕乎乎跟着她出门上马,不计较她那碗苦哈哈的?药汁。   而接下?来数日,每日一碗苦药不必提,林夜半夜并未等到雪荔偷窥。他摸不住规则,夜夜难眠,只将?自己熬得?白日精神不振,坐在?马上都有翻身跌落之险。如此,雪荔更坚定地认为他身体不好,要给他日日灌药。   终于,在?林夜快被药彻底灌晕之前,他们赶到了?下?一个地方,找到了?之前武器匠提到的?某位擅长打造武器的?人?物?。   这人?果然脾性乖僻,不与人?居于闹市,独自辟了?一家柴屋,住在?深山中。   林夜和?雪荔到访,在?外敲门许久,此人?也?不肯开。雪荔掀门而入,屋中磨刀声不停。刚进室内,二人?感觉到一股燥热腾然升腾,一个壮年汉子赤着上身守在?火炉前,专注地捧着一张图纸在?看,嘴里念念叨叨。   林夜露出笑容:“先生?”   此人?理也?不理。   雪荔好不耐烦,一道掌风劈去。那人?半分武功也?不会,摔将?在?地,撞上自己身后那正烧得?热火滚滚的?炉子。赤身摔在?炉上,到访二人?完全想象的?到那种热度煎熬,此人?从地上爬起来,第?一时间疯疯癫癫去抱自己的?炉火:“我的?伞,我的?伞!没烧坏吧?”   壮士检查自己的?火炉没有问题后,才?怒目瞪向二人?:“你?们是谁?为何?闯入我房舍?”   林夜弯眸笑:“阁下?若再说废话,我们阿雪下?一步就?会推翻你?的?火炉。”   壮士面红涨红,大怒:“你?们敢!”   他不相信一般地瞪向雪荔,将?少女从头到尾打量一番,露出鄙夷之色。这人?目光又挪回林夜身上,林夜的?病弱薄瘦模样?,让他更为鄙夷。   他开始挥手赶两人?:“出去、出去……”   雪荔正站在?墙边,她伸手在?木墙上轻轻敲了?一下?。看似平和?的?动作,屋中人?都听到极轻的?木头断裂声。壮士忙抬头张望,一时间却看不到哪根木头断了?。   他再低头。   雪荔妙水秋波般的?眼眸宁静万分:“若是得?不到我想要的?消息,我便?拆了?你?这里。你?可以试试。”   林夜在?旁凉凉补充:“先生,劝你?听话吧。知道我旁边这位女英雄是谁吗?穷凶极恶,恶贯满盈啊。她连路过的?狗都要踹两脚……”   雪荔认真反驳:“我不会踹路过的?狗,但路过的?狗若是挡道,我会杀狗。”   林夜立即:“看看,看看!”   他捂脸长叹,做出可怜模样?:“先生,我是被她逼迫,与她同?行的?。你?不知道我是谁吧?我是南周要和?亲的?小公子,她见我英俊风流,从千军万马中把我绑走,逼迫我与她成亲。”   壮士:“……”   壮士惊疑不定的?后怕目光落到雪荔身上。   雪荔看向林夜,林夜背对着壮士,朝她扮个鬼脸。于是雪荔迎着壮士的?目光,淡然说:“就?是。”   林夜添油加醋:“她连孩子都怀了三个月了?。”   雪荔:“就?是。”   林夜:“她怀着孕都千里迢迢追杀人?,如此威武,谁能挡啊?”   雪荔:“……就是。”   壮士忍不住:“小娘子你除了‘就?是’,不会说别?的?了?吗?”   雪荔:“回答我的?问题,若是我不满意,或者你?说了?假话,无?论我身在?何?处,你?又身在?何?处,我都会……”   壮士嘲弄:“杀了?我?”   雪荔:“毁了?你?所铸刀剑。世间人?所求不同?,你?所求,应当就?是武器。我不杀你?,只会让你?体会到切肤之痛,毕生痛苦。”   壮士脸上嘲弄的?表情收敛,惊怕地盯着雪荔,最终不甘地点了?点头。   如此,二人?一红脸一白脸,恩威并施,在?过了?两个时辰后,终于从这位武器匠嘴里得?知了?完整的?消息——   半年前,有身材高大魁梧的?西域人?找到他,拿着一张图纸,要他打造一重弓。那弓重数十磅,寻常人?无?法拉开,然而正因为其材质其重量,一旦弓弦拉开,威力会远胜寻常弓箭。数丈外取人?性命、击人?头颅,不在?话下?。   三个月前,那西域人?取走了?这把弓。大约西域人?对武器匠的?本事非常满意,又让武器匠打造旁的?武器。武器匠不愿意,他不图名不图钱,寻常武器,并不值得?自己出手。   那西域人?答应武器匠,倘若武器匠在?三月内打造完这些武器,对方便?会给一张新武器的?图纸,完全交给武器匠。如今三月之期已过,那西域人?前些天带着许多人?许多车队,取走武器,果真将?新武器的?图纸交给了?武器匠。   武器匠兴奋并虔诚地凝望着自己的?火炉:“我现在?打造的?,就?是那新图纸上的?武器……火已经烧了?一周了?,你?们若是毁了?我的?炉子,我跟你?们拼命!”   雪荔的?目光落到火炉上,铜炉兽脸狰狞,肃然无?比。炉中火舌熊烈,烧得?铜炉碧绿幽红之色滚滚变化。整个屋子被这方炉子熏得?烟火缭绕,空气炙热。   雪荔想,寻常武器,应该不值得?花费这么多精力。听对方描述,打造武器的?西域人?应当是霍丘国人?。霍丘国人?哪来的?这么厉害的?武器图纸?倘若真有,为何?他们之前不让这个武器匠打造呢?   林夜:“他们打造了?多少武器?都是什么样?的??”   武器匠漫不经心:“就?是一些寻常的?刀、剑、戟、枪,加起来也?就?不到三四千吧。”   林夜脸色沉下?,心中疑团遍是:算的?夸张些,三人?用一把武器,那霍丘国人?应当人?数在?一万左右。而川蜀战场的?兵士,常驻三万。再算上照夜身陨、北周要求南周减兵,那他便?算川蜀兵有个两万吧。一万人?数的?霍丘兵,想对付两万川蜀兵?   林夜总觉得?期间有些问题,他还需要再想想。   林夜又轻声:“你?可知道他们搬走武器,去了?哪里?”   武器匠不在?意:“不知道。他们说要去酒庄喝酒,我又不问这些。”   林夜默默点头,他盘算附近哪有知名的?酒庄时,雪荔在?旁冷不丁开口:“我能看看他们给你?的?图纸吗?”   武器匠警惕:“这是我的?!我不会给你?的?!”   雪荔懒得?和?他多说,直接手在?墙上一拍。片刻后,稀里哗啦的?落尘声中,武器匠屈辱无?比地将?图纸拿来给雪荔。武器匠怕雪荔抢走自己的?图纸,而林夜想到什么,凑过来和?雪荔一道看图纸。   林夜轻声:“我很好奇有什么武器,是他们用不到、但威力又很强的?。”   图纸打开——   泛黄的?图纸中,画着一柄伞。图纸画得?分外细致,伞上的?每一处关节用料用材,尺寸之类的?,都写得?分外详细。但这种详细,用的?并非大周文字,而是一种他们看不懂的?符号勾划。   这种符号,类似金州乱葬岗中钱老翁在?树上刻画的?符号,也?类似南宫山上陌生女尸头顶发间的?记号。   这种符号已经出现了?第?三次,林夜和?雪荔都看得?专注。   雪荔一言不发,林夜问:“你?看得?懂这种符号?”   武器匠不屑摇头:“我哪看得?懂?只是做武器的?嘛,连蒙带猜,再加上当时那个西域人?和?我解释了?几个重要地方,我就?懂了?。”   他兴奋地指着图纸某处:“比如这里,这个伞骨内,用的?不是竹子,而是……”   “薄刃,”雪荔轻声,“散刃如雨,雨落雪如血,嫣红血色裹着白色薄刃,寸息之间,二丈内外无?人?可躲。”   迎着武器匠和?林夜一道吃惊的?目光,雪荔抬头,眼波如清雨,濛濛间,弥漫着一重散不尽的?烟岚。   雪荔慢慢合上图纸,交还给紧张的?武器匠:“这是‘白骨伞’。‘白骨伞出,血堆白骨’。这是我师父的?成名武器——白骨伞。只是建立‘秦月夜’后,师父常年与我一道待在?雪山中,我有时会有出任务下?山的?时候,我却很少见师父离开雪山……”   林夜提醒:“她应该离开过。”   雪荔想了?想,点头:“世人?都说,‘秦月夜’和?北周宣明帝关系非凡,师父有时离山,便?是去见宣明帝。但是无?论师父下?山还是待在?山上,她的?‘白骨伞’,最近十年内,从没出过手。”   林夜握住她手。   他宽慰她:“你?说的?对。江湖人?几乎没听过‘白骨伞’,想来‘白骨伞’上一次出手,至少也?是十年前了?。阿雪,不必多想,既然你?师父几乎不用自己的?‘白骨伞’,如今桩桩事件,应当都与她无?关。”   然而雪荔想,若是……和?宋挽风有关呢?   玉龙师父的?武器,不为外人?知,但是她的?两个徒儿,怎会不知?雪荔从没动过师父的?武器,可若是宋挽风动过呢?师父的?武器,只有可能落在?她和?宋挽风的?手中。   倘若有西域人?对师父的?武器构造知道得?如此详实,这是否代表某一样?她在?刻意回避、实则越来越清晰的?事实?   若是、若是……   林夜握住雪荔的?手用力,将?她涣散的?神智拉回来。   少年公子抬手,为她整理裘衣,温和?笑:“阿雪,真相没到眼前的?时候,不必去多想。这条路,你?还愿意走下?去吗?”   雪荔低头片刻,静静点头,重新抬头——   “走。   “千山万象,我必将?独行,必将?走完这程路。”   --   于是,林夜和?雪荔又下?山,去找酒庄。林夜发现,自己和?雪荔的?行路方向,似乎一直曲折着,朝北走。而北边、北边——   有大散关。   那是北周与南周曾经的?分界岭,亦是南北周分国前,大周国与西域诸国的?阻断岭。而今,在?大散关被照夜将?军收复后的?今日,那里又藏着什么样?的?秘密呢?   那会是……他们此行所求秘密的?终点吗?   在?林夜与雪荔忙碌的?时候,北周凤翔城下?,叶流疏等到了?一位稀客——北周“小张大人?”,张秉。   凤翔如今荒凉得?很。   年前,北周寒光将?军杨增与南周照夜将?军在?此地开战,北周虽惨胜,寒光将?军却死在?了?那场战争中。之后两国和?谈,南周撤兵的?同?时,北周也?跟着撤兵。如今,驻扎在?凤翔的?北周兵,只有万人?左右。   此地军民颓然,叶流疏自离开金州,来到凤翔已有半月。她发现此地颓废之态,比战败之地金州要严重许多。   将?士不思进取,日日喝酒赌钱,不好好操练。据说,宣明帝责罚去年年末那场战争后的?未亡者,杀了?一大批人?。宣明帝一向如此强硬,只是将?士寒了?心,守卫凤翔,便?守得?十分随意。   长此以往,必酿成大祸。   叶流疏坐在?茶楼上喝茶,听着楼下?几个兵的?赌钱声。她眉头越蹙越高时,门帘被掀开,一位清风朗月般的?郎君,收掉手中伞,拿帕子轻拭衣襟上的?水珠。   来人?含笑:“真是不巧。每逢与郡主相见,都是雨雾濛濛,天地生烟。看来在?下?与郡主的?缘分,托在?一个‘雨’字上了?。”   青年俊逸典雅,雍容徘徊。他的?声音亦如珠玉琳琅,渐次落盘,惊得?水花飞溅。这是一种极为动人?而高贵的?神韵,像云巅上朦胧皓月,像风中未尽烟霞。他既是山巅上化不开的?冰雪,亦是夜晚宁静潋滟的?湖泊。   叶流疏有些迟缓:“……张郎?”   张秉微笑:“郡主不记得?在?下?了??”   叶流疏手指撑额,有些歉意:“之前郎君总是身着官服,或乌衣云冠,仆从万千。我没有见过郎君这副模样?……失礼了?。”   张秉将?她上下?打量一番。   数月不见,叶郡主依然是娇艳欲滴的?芍药花,夺人?眼目,光彩照人?。如此,他便?分外满意了?。   张秉落座时笑叹:“没办法。在?下?离开汴京,总得?扮作平人?,好不引起世人?猜忌。只是不知郡主坚持要在?下?出行,是有何?缘故?”   此时的?张秉,比朝堂上的?他少了?许多晦暗,多了?许多风雅。只是他垂目沏茶,开玩笑间,语气泠泠中,仍能窥得?一丝凛冽杀寒之意:“希望郡主所邀,不是与在?下?玩闹。”   “妾身知晓郎君日理万机,怎会拿寻常事烦郎君呢?”叶流疏就?着茶水,手指在?桌上轻轻写了?两个字,“林夜。”   张秉薄薄眼皮下?的?眼珠,轻轻地颤了?一下?。   他温声:“继续。”   叶流疏:“南周小公子想与郎君合作,只因小公子掌握了?一桩郎君应当感兴趣的?秘闻——陛下?,宣明帝,很大可能,与霍丘国联手合作。”   张秉眉目不抬,只睫毛扬了?一下?。   叶流疏:“郎君如此反应,恐怕早有些痕迹暴露了?。陛下?为了?雄心大志,不惜与南周和?亲,却同?时和?霍丘国勾缠不清。虽说国与国的?合作,非万古不变,可那毕竟是霍丘国……一百二十年前的?仇恨,并未过去太久。若陛下?邀霍丘进入北周,这于子民来说,不啻于背叛。”   张秉垂着眼,许久不答。   叶流疏手心捏汗。   她如今这番话,是林夜与她的?合作。合作成,她生。合作败,她死。她不遗余力地说服张秉,不过是已经知道自己被宣明帝抛弃,自己必须投靠张秉。   叶流疏见他态度模糊,干脆添上林夜告诉她的?很重要的?一击:“去年凤翔战争,很可能有问题。”   张秉抬了?眼,望向对面美艳无?比的?女子。   张秉微微笑:“看来那位小公子,已经说服郡主了?,郡主才?如此卖力。在?下?倒是可以给那位小公子一些便?宜,但在?下?要看到结果……希望小公子能让在?下?满意。”   叶流疏心微微放下?。   叶流疏道:“我们目的?是一致的?。南周小公子想求两国统一,共敌霍丘。郎君一力促成和?亲,不也?是为了?相同?目的?吗?若陛下?无?德……天下?大势,还是要仰仗张氏扶持的?。   “郎君是关内第?一大世家张氏张公子,郎君一言一行,都关乎天下?百姓。望郎君三思,莫要让神州国土,再沥战火。”   张秉朝后微微仰身,观望着叶流疏。   他含笑:“叶郡主又是站在?什么立场,说的?这番话?”   叶流疏缓缓抬眸。   她起身,步履袅袅,莲下?生香。披帛曳地,她一径到了?张秉面前,俯下?身凝望这尊玉人?。凑得?够近了?,她才?能在?玉石眼中窥到一丝皲裂般的?细微波动。   烟雨淅淅沥沥,潮气与香风在?雅室中缠绕。   他的?咽喉,在?她指下?微微滚动。   他一动不动,保持仰身漫坐姿势,眸色幽晦,端详着她。叶流疏如美人?蛇,俯身呢喃间,放大自己的?全部野心与渴求:“张郎,我便?是你?们‘谈笑间灰飞烟灭’中的?‘灰’与‘烟’。   “我本是万千黎民之人?,望郎君不要辜负我此行……若只为和?亲,我本是不会去金州一趟的?。郎君不知道吗?   “我与郎君的?合作,从此时起,方才?彼此信任。我并非与南周小公子同?路,我与郎君才?是同?一道的?。无?论是杀人?还是放火,只要郎君发话,我愿与郎君做任何?事。”   --   乡野民舍中,夜半三更,“啪嗒”声后,林夜的?窗子再一次被从外推开。   窗子被推开一瞬,林夜骤然清醒,屏住了?呼吸。   雪荔慢悠悠地朝他床榻前踱步而来。林夜手指攒紧身下?微潮的?褥子,而雪荔坐到他床畔边,俯身望向他。   她今夜不是来给他传内力的?,他最近精神不振,传输内力,他也?化解不了?。如今不过是,白日发生了?一些事,雪荔夜里睡不着,她习惯地翻窗,来找林夜。   雪荔低下?头,在?他脖颈处轻轻嗅了?一下?。   装睡的?小郎君被嗅出了?一身鸡皮疙瘩,抓着褥子的?手指重重用力。他被那口气弄得?腰间发麻周身滚烫,滚烫热意流窜到脖颈,很快晕出了?一片红绯霞色。   这番绯色,平时,雪荔也?不至于察觉不到。但今夜,雪荔心事重重,确实没注意。   她在?床榻边坐了?一会儿,忽而灵机一动,脱掉自己的?鞋履,爬上他的?床榻。林夜如何?僵硬如何?惊骇不提,雪荔爬去床内侧,朝他轻轻地靠过来。   电击一般细微的?酥麻感,顺着少女流走在?他身上的?指尖,而传遍全身。   雪荔又开始抚摸他发丝,碰他脸颊,握住他手指。她慢慢地靠近他,似喜欢他身上的?气息,她离得?越来越近。她就?是一只懵懂而无?情的?山间小鹿,不谙世事地靠近他人?,搅得?人?心甚乱,她只是想抱住人?胳臂,想靠近那人?。   雪荔脸贴着林夜僵直的?手臂。   她不多想,她只是觉得?安全。梦魇中往事捕捉让人?精疲力尽,她从梦魇中醒来,想找一个不让自己害怕的?地方待着。   她夜闯他寝舍已经闯出了?经验与习惯,她不在?乎旁的?。若说大胆,她今夜不过是多爬了?一次床,还无?辜地去抱住林夜手臂。她抓着他手臂搂住自己,想埋入他怀中。   她没什么错呀。   他睡着了?,他又不知道。   雪荔仰脸,游离的?目光,从他的?面容上挪开,落到了?他的?脖颈上。若是她用心些,她很容易会发现他此时脖颈的?通红。可雪荔毕竟是一个爱走神的?少女,她漫不经心地仰望他时,感兴趣的?,是他的?喉结。   她往日对人?没有兴趣。   林夜是第?一个让她产生兴趣的?——她没有那道凸起的?喉结。   看上去……挺好看的?。   雪荔便?伸手去戳,喉结的?波动,让她离得?更近。头顶的?少年呼吸声乱了?一分,雪荔视而不见。她眸中明亮,唇角轻翘,指尖用力地在?那方喉结上一划!   “唔。”少年一声闷哼。   雪荔的?手指被瞬间握住。   雪荔这才?回过神,发现林夜如鲤鱼打挺,腾地一下?坐起,将?她也?从他怀中扯了?起来。   帐子从银钩上撇过,落了?下?来,罩住里间的?男女。少年公子握着她手腕的?手指发抖,长发披散,他脸颊又白又红,湿漉漉的?眼睛含着怨与惊,望着她:“阿雪!”   雪荔颤一下?:“……”   雪荔低头,看似认错态度良好。偏她又撩起眼珠子,慢吞吞辩解:“如果我说是梦游,你?会相信吗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第90章 癸未年八月末,我与林夜……   癸未年八月末,我与林夜共枕眠。可惜,没亲到他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》   雪荔和林夜在乡间寻找线索时,明景和粱尘,已经跟随霍丘国的?大部队,深入了深山老林。他们一路走的?都是?乡间小?路,若非当地居民,外人难以知晓。这一路走来,粱尘想办法留下?些线索,却也发愁,不知道公子那边能不能看?到这些记号。   粱尘能如此大胆,也是?因?为霍丘国这边,并?不怎么在意他。在他们看?来,粱尘只?是?一个被意外抓来的?小?喽啰,他们的?重心在明景身上。就连那位算无遗策的?卫长吟卫将军,都没有对粱尘生出?疑心。   他们隔三岔五地派人,来说服明景跟随他们。   那位宋挽风,倒没出?现。粱尘冷笑,心想那人若是?出?现,自己必然?要啐那人一口。如此叛徒,置雪荔于何境界?粱尘从不相信雪荔可能是?小?公子身边的?叛徒——雪荔做不出?那种事。   希望明景别被霍丘国人说服了。   派人说服明景的?人,是?她那位三哥,扶兰明恩。   明恩日日来和明景叙旧情,忆往昔,畅谈扶兰氏复国的?未来。每次这番谈话,自然?背着粱尘。明景坐于帐中,听着她三哥又念叨了两个时辰,目光空空地挪过去。   明恩:“小?景,只?要你?同意,帮他们控制住那位雪女?,我们便安全了。阿爷当初送走我们,必然?不愿意我们死得毫无意义吧?”   明景偏头,她摸着自己手中的?长笛。   这一夜,粗陋的?帐中烧着烛火,被关在帐中的?少女?脸色苍白,神色憔悴。她往日是?娇艳欲滴的?扶兰氏名花,她如今日益凋零,为的?是?谁?   明景轻声问:“五哥呢?”   明恩一愣。   明景:“三哥,你?和五哥一起去为二哥报仇。你?还活着,那五哥呢?”   明恩别过脸,低头念叨:“即使你?不听令卫将军,不肯开魔笛,我也会开。我只?是?天赋没你?高,学的?本事没你?厉害,但?我亦是?魔笛选人。只?要我帮他们,扶兰氏就能复国……”   明景突然?身子朝外一扑,长笛拂到唇边,曲声急促。   明恩一瞬间头痛欲裂,双目赤红,他跌跌撞撞来夺她手中的?长笛:“别吹了……我也是?扶兰氏王嗣,你?想用魔笛控制我,是?不是?小?瞧了我?”   明景声音尖锐刺耳,陡然?拔高:“五哥呢?!”   明恩与她争夺长笛间,骤得抬起脸,面白如纸。   他从未想过,他的?妹妹有一日如疯子般,跳将而起,泪目瞪视。她的?憔悴挣扎他亦看?在眼?中,他亦要保护她。所以他必须——明恩扣住她手腕,强声:“死了,都死了。如果?我不像狗一样爬出?来,如果?我不跪在霍丘国铁蹄下?,连我都要死了!”   明景眼?中泪水悬在睫上,她怔怔看?他,忽然?继续吹笛。   明恩双目涣散,眼?中浮现出?好些幻觉。浓郁的?火苗,敌人的?铁蹄,惨死的?兄弟,流不尽的?鲜血。   他扑将过来,将她扑在床榻间,大嚷:“别吹了,你?要吹得我疯了!”   他汗水淋漓的?手抢过她的?笛子,另一只?手掐住她脸颊。   明恩目光软下?:“小?景,你?就帮哥哥一次,帮扶兰氏一次。只?是?操控魔笛而已,只?是?向霍丘国称臣而已。”   明景双目赤红:“他们杀了阿爷,杀了阿妈阿爸,杀了哥哥们……杀了你?的?妻子,杀了我的?所有亲人。你?向他们称臣……你?到底是?何时向他们称臣的??”   帐外传来粱尘的?拍打声:“明景,你?们谈完了吗?我能进来了吗?”   明恩双目一点点红透,掐住明景的?下?巴。他唇瓣颤抖而不语,明景仰着脸朝他呢喃:“三哥,你?告诉我,你?到底是?何时背叛朱居国的?,我就答应你?,和他们合作。”   明景忍着痛,在床褥间爬向他,凝望他错乱不安的?眼?睛:“是?在扶兰氏灭国之后,还是?之前呢?是?你?为敌人开的?门?,把敌人引来,还是?你?在事后忍辱负重呢?”   明恩:“小?景,不是?我。”   明景:“那为什么卫长吟那么信任你??他对俘虏的?态度这么好吗?”   明恩:“所有事情都是?圣主所见,圣主默许……”   明景:“圣主早就闭目,早就不关心祂的?子民。三哥,告诉我,你?什么时候背叛的??”   帐外粱尘拍打声剧烈:“明景、明景。为什么吹笛了?发生了什么?”   明景唇凑到明恩手边,气?息掠到那长笛上。悠扬曲声在外人听来婉婉,在帐中却如火烧般滚烫。   明恩发着抖,推开她头颅:“小?景,你?不能用魔笛对付自己的哥哥。我是?你?的?亲哥哥,我保护着你。如果不是我,你?活不到现在。”   明景面颊被他掐得变形,魔笛之声断断续续,与二人的?汗水、泪水混在一起。   乱糟糟的?拍门?声,粱尘的?叫唤声,外头霍丘国再次拔营的呼喊声,明景的?质问,明恩的?退让。笛声尖厉划破耳膜,将所有声音融于孔隙。它们形成混乱巨浪,最终点燃这片帐篷。   笛声越急,热意磅礴,席卷这片帐篷。   终于,明恩用手掰断了那只?长笛,捂头大叫,涕泗流连:“是?我,就是?我!我早早开门?,早早和霍丘国联系……因?为无论是?谁,霍丘国就是?觊觎我们的?魔笛,我们根本没办法。我救过卫将军一次,卫将军为我指一条明路……我为了扶兰氏,早就投靠卫将军了!”   身在异乡,流连失所。故国成烟,回首无望。一同逃亡在外,谁不问一句为什么,我们做错了什么,为何遭受这样命运。在异乡遭遇他人质疑,说出?的?每一句话都因?为家国无存而得不到证实。他人的?目光,他人的?提防,他人的?嫌恶……倘若无国无家,以何寄身?倘若有复国希望,谁不日以夜继?   明恩惨哭,抱住妹妹,扣住妹妹:“小?景,我们得活下?去,扶兰氏得走向新?生,我们得一起努力。”   笛声骤停,万籁骤静。明景跪于褥间,与他对望。   夜凉如水,双双失言。   --   夜凉如水,乡间民舍帐下?薄青。   坐于帐中的?林夜扣住雪荔的?手腕,因?刚从睡梦中惊醒而眸心润黑,一丛胭脂般的?红绯色从他眼?角抹开,落到脸上。少年散发而坐,此时此貌,恰如白雪映梅,乌木盘错。   雪荔则曲腿而坐,发辫微松,鬓发略蓬。她完全不像一个被抓的?心虚之人,她坐得端正,眸清色白,唇瓣嫣然?。她的?乖巧模样,倒像是?夜半唐突人的?,是?林夜而非她。   林夜当然?要板起脸。   林夜:“梦游能开窗,用轻功,跳到我床榻中。还会自己脱鞋子,拿指甲戳我?”   他抓过她手指,低头,看?到白玉笋般的?少女?指节间,指甲微现。他手指颤了一下?,抬眸觑她:“指甲都长了,戳人很疼。我要被你?戳死了。”   少年声音清中带哑,夜间这份异常暧、昧虽不能让雪荔完全感受,但?她也察觉出?了他的?几分异常。   雪荔盯着他,慢慢改了说辞:“我关心你?的?身体,怕你?夜里歇不好,所以来看?看?。”   林夜挑眉。   他有点儿好笑,捏着她手指,轻轻按了一下?:“接着编。”   编就编。   雪荔于是?又改了说辞:“我是?来给你?传输内力的?。因?为舟车劳顿,你?歇不好,镇日萎靡不振,耽误我的?行程。我自然?要关心你?。”   她越说越顺:“我已经为你?传输内力好些日子了,你?没感觉到你?最近虽然?疲累,但?始终没有病倒吗?你?不会真以为是?你?自己硬扛下?来的?吧?这都是?我的?内力帮你?疏通筋脉的?缘故。   “林夜,我的?东西在你?的?身体中。你?不能忘恩负义,要懂得报答我。”   林夜瞠目结舌。   又因?她那句天真的?“我的?东西在你?的?身体中”,少年面颊一热腹部发紧,骤然?生出?一腔酥麻热意。他的?心旌摇曳如此简单,让他勉强定了好一会儿神,才猜到雪荔这一次说的?应该是?真话。   林夜低声:“难怪我最近总觉得睡不好,每日醒来都周身酸痛。我还以为我在夜里被谁揍了呢。”   他的?滴水眸子觑着她。   雪荔毫不心虚:“那是?我的?好处。你?非但?不领情,还质问我,抓我的?手。”   她目光朝下?,落到林夜扣着她手腕的?一双手上。   林夜果?真如同被烫到一样,指尖一颤,红着脸就想撤退。可他心中有情,借机抚摸她细腕本就不易,一时间,林夜犹豫起来,舍不得松开她。   林夜道:“但?是?夜闯我的?寝舍,总不是?我冤枉你?的?吧?”   雪荔盯着他:“我原本说要与你?同房而眠,是?你?不肯。”   林夜一怔,然?后恍然?,这才明白早些时候,雪荔的?固执是?何缘故。   她是?为了他啊。   他的?眉梢眼?尾瞬间浮起动人春意,让雪荔看?得目不转睛。他心中感动欢喜,登时间便想放弃所有原则,向她低头向她致歉。他如此狭隘,哪里懂得雪荔的?纯真呢?   林夜低头,忍得自己周身颤颤,绯意连连。   林夜在情动与原则之间动摇,只?觉得自己如此命苦:他本非君子,本非一个十分讲究原则的?人。可是?雪荔本就不懂这些,他若再随性诱之,岂不欺负了她?   林夜心中冷冷道,我是?我家中忍者神龟之最:“……总之,夜闯郎君的?房舍,登堂入榻,就是?你?的?不对。”   雪荔眼?睛眨了两眨。   她看?似很不在意,态度很乖:“哦。”   林夜怕她不长记性,连忙抓紧时间为她补课:“你?不要仗着武功高强,便为所欲为。枕榻之间,总是?女?孩子吃亏,受委屈些。你?以前待在雪山,不理会俗事也罢,但?你?不是?说了,日后你?要游历天下?吗?身在俗世中,自然?要遵循一些口口相传、约定成俗的?大道理。你?要学会保护自己……”   雪荔的?目光越来越空。   对于自己不爱听的?话,她一向神思游离,听一句,忘一句。林夜平时很好玩,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惹人关注。但?每逢这种时刻,他恪守的?那腔道理,便让他如世间俗人一般,在雪荔眼?中失去了趣味。   失去趣味的?林夜,便如一份腻味的?五花肉。美则美矣,可惜尝了第一口后,便不想咽下?第二口。   皎洁月光游走在床榻角,帐子被风吹掀一角。林夜说得口干舌燥,想停下?来歇一歇,却见那位一径乖巧听话的?少女?蓦地抬头,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。   雪荔:“我这么高的?武功,我能吃什么亏?”   林夜声音抬高,肃然?道:“郎君的?轻薄与欢喜,对一个未婚小?娘子来说,都称不上好。”   雪荔:“俗世规则很多。比如女?子三从四德,比如女?子不出?内宅。不提我是?江湖人,不守这些规则,这些道理,你?也不敢和叶郡主、陆娘子提吧?”   林夜一滞。   他未想到她会反驳,未想到她反驳的?时候如此伶牙俐齿。他的?眸子一下?子瞠大,水波潋滟。   雪荔盯着他的?眼?睛:“这么多大道理,你?不敢和叶郡主、陆娘子提,却和我说个不停。你?觉得我好欺负吗?”   林夜大恼:“阿雪,你?没良心!我与你?说,是?怕你?上当受骗,是?我不关心她们,关心你?。我怕你?不知轻重……”   “什么叫‘不知轻重’?”雪荔睫毛微翘,明水般的?眼?波淡然?流向他,“你?怕的?是?这样吗?”   乍然?,雪荔倾身朝前,唇贴着他脸颊,在他颊上响亮地“啵”一声。   那一瞬间,林夜周身血液逆流,僵作原地,握着她指尖的?手指用力得发麻。他浑浑噩噩看?她,眸子大睁水光流转,显然?不相信自己经历了什么。   少女?并?未退开。   她不觉得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?事。   林夜喃声:“阿雪……”   帐中静谧,雪荔的?呼吸如香草般,在林夜心海中扎根飘摇:“那日出?云澜镇,你?假扮出?城赏花的?员外家郎君。为了表现你?的?风流不羁,你?在我脸上亲了一下?。我并?未说过不许,事后也没有追问过你?。怎么你?就能做这些事,我便不能呢?”   林夜声音颤抖,目光变得锋锐:“看?起来你?很不服气?。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:“你?不晓得我对你?的?呵护,还觉得我是?‘只?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’。必是?我平日太好性子了,你?从我身上吸取不到教训。你?不知道床笫之间有多危险……”   说话间,他陡得转过手腕,在她腕内点了一下?。   雪荔一僵。   她与他在榻上理论,她心中安宁放松,不曾提防他。她哪里料得到二人说话好好的?,林夜突然?出?手。雪荔即刻便想用内力冲破桎梏,林夜的?另一只?手在她臂上一划,又瞬间点了她几处穴道。   雪荔身子一软,朝前跌去。   她盯着他眼?睛。   林夜扣住她手指,不许她反抗。他迎身而上,在雪荔足尖发力前,揽住她腰肢,将她整个人抱入了他怀中。少年手指滚热,拂在她腰间,不知如何拨动的?,她腰间便一下?子软了,鼓起的?那份力瞬间卸掉。而少年修长的?手指拂过她腿间膝上内侧,又点了几个穴道。   如是?,雪荔僵卧于少年怀中,一动也动不了。   她有些茫然?。   她抬头看?他,而林夜垂着眼?,拥她在怀。她小?小?一团,整个人被搂于他怀中,他翻身而起,便将雪荔压在了自己身下?。少年的?重量与气?息同时压过来,雪荔绷着气?息,既受他气?息所扰、心间鼓跳,又因?他的?重量,而蹙了蹙眉,目中露出?几分不快。   林夜这才望向她。   他手指从她腰下?挪开,轻轻抚在她下?巴上。他看?到她那不快的?眼?神,担心她害怕,便调整自己的?表情,做出?轻快含笑的?样子:“你?看?,阿雪,一个郎君坏起来,你?怎么反抗?”   林夜:“尤其?是?我这样的?……不缺计谋,不缺耐心,不缺机敏。我即便武功比你?差,但?用计起来,你?不也会被我算到吗?倘若我真是?个恶人,在你?夜闯寝舍时,便这样对付你?,你?不害怕吗?”   少年因?俯身,而发丝落在雪荔颊上。有些痒,有些麻。   雪荔的?心脏越跳越快。   她盯着他的?眼?睛,目光又落在他一张一合、向上翘起的?朱唇上。久远的?记忆在她的?魂魄中苏醒,久违的?悸动渴望,让她一瞬间痴然?。   她在心中回答他的?问题,不害怕呀。   若非是?林夜,她不会被放倒。   林夜从她的?眼?神中看?出?她的?想法,他目光轻轻晃动,笑意收了收。他掩袖捂住她眼?睛,在她耳边小?声:“阿雪,别太相信身边人了。身边离你?越近的?人,伤你?越深。你?、你?……别太相信我。”   雪荔眼?睛被他捂着看?不见,夜色好静,她无法平定心脏的?狂跳。那份越压制、越渴望的?欲念,冲破雪荔周身桎梏,在她脑海中蓬勃开枝散花。   雪荔:“这就是?你?说的?教训吗?”   林夜怔住。   雪荔:“不过如此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移开手掌,俯视她眼?睛。雪荔平躺于他身下?,目光清盈盈,压根没有因?为方才的?意外而惊怕多少。她迟钝得让他无言以对,她若躺于郎君床上、被压在郎君身下?,仍觉得“不过如此”,林夜又能说些什么呢?   林夜吓唬她:“我还会这样。”   他俯下?身,唇瓣朝向她的?唇。   雪荔目光瞬亮。   她感受到体内血如鼓浪,烫得她好奇又欣喜。她似乎就要得偿所愿,似乎就要可以与林夜……少年的?唇即将与她相挨时,擦过她的?脸,他埋首到了她颈间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林夜拥着她,闭目笑:“好啦,我没出?息,我吓不到你?。我认输了。阿雪天下?第一,阿雪比我勇敢,阿雪说什么就是?什么。”   雪荔抿唇。   她等了半晌,心中生起一腔失落恼意。雪荔的?恼意,让她直接用内力冲开了体内的?穴——林夜没有用内力就点她的?穴道,二人只?是?玩闹,这点气?力,在她那里又算得上什么?   雪荔推开林夜,翻身爬起。林夜被她推倒在一旁,有些茫然?有些慌地看?向她。他目中仍噙着一丝笑,若有所思地观察她。他见这少女?瞪他一眼?,跳下?床趿鞋而跑,翻身跃窗。   林夜笑出?声。   他朝后仰倒,闲闲地卧在床帐中,随意地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?脖颈——一层细细薄汗。   阿雪啊……   林夜回忆方才的?旖旎时,再一次听到了开窗声。这一次,他是?真的?意外。林夜愕然?起身,还没看?清楚,帐子被人从外掀开,发辫歪乱、额发乌黑的?少女?重新?跑了回来,站在他面前。   雪荔看?着他:“我今日心情不好,可以和你?一起睡吗?”   林夜心脏一跳。   雪荔:“先前的?坏事,我不做了。”   时间只?过了一刹,又好像过了很久,直到听到少年无奈的?笑声。林夜朝她伸出?手,她目光粲然?,将手放到他手中,唇角微微上翘。林夜别开眼?——   看?,如此简单。   苦恼与欢喜都让人一眼?看?透的?阿雪,他有多喜欢她,便有多害怕伤到她。   --   夜半三更,雪荔首次卧于林夜怀中,被他抱入被褥中,被他拥着入睡。   她此前从没有过这种经历,而她显然?喜欢,便抓着他中衣袖摆,握得十分用力,似乎害怕他的?中途离去。林夜俯身看?她,轻声:“你?师父……还有宋挽风,没有哄过你?睡觉吗?”   雪荔迟疑,不知怎么回答。   林夜不甘心:“你?很小?的?时候,也没有哄过吗?”   闹了半宿,雪荔有些累了。闻着床褥间少年的?气?息,更让人困顿。雪荔闭着眼?睛,忍着倦意,轻声回答:“很小?的?时候,没有宋挽风,只?有师父。师父会哄我,但?是?只?是?坐于床边,看?着我哭。待我哭得睡着,她便离开了。   “师父一直陪我的?……只?是?,我现在,有些难以满足。是?我变了吗?”   “人本身渴求温暖,爱意,这如何称得上‘变’?”林夜小?声,他见她打起精神与他说话,便声音更轻,“不过,今夜之事,下?不为例。我不能与你?这样的?。”   雪荔恹恹点头。   她在他的?榻边入睡,他这里的?温度与她冷冰冰的?寝舍不同。她似乎喜欢,可她不愿强迫。她带着一腔遗憾入睡,心中慢慢地想:若是?林夜一直这样待她,她愿意和他在一起的?。   情爱不是?毒不是?鸠,正如林夜不是?谎言。她不完全理解的?情爱也许并?不会害她,她置身其?中,尚未理解,已然?沐浴。   而她极快地沉入睡梦中,自然?不知那与她同榻的?少年,是?如何的?翻来覆去,辗转反侧。   到了后半夜,天蒙蒙亮了,林夜眸中噙着血丝,一宿失眠。   那份让人甘之如饴的?折磨,伴随他整整一夜。他模糊听到鸡鸣声,便知道快到了雪荔清醒的?时间。林夜打起精神,悄悄唤旁边少女?:“阿雪。”   雪荔在睡梦中平缓的?呼吸,因?此一顿。   他知道她尚未清醒,便弯下?身,用手捂住她耳朵。林夜贴着她的?笑,轻声说一桩秘密:“昨夜真的?只?此一次,下?不为例。待我三书六礼,与你?大婚,我们再夜夜同眠,好不好?”   他说得自己眉目弯弯,又满面涨红。   他慌张松开捂她耳朵的?手,这才拉扯声音,精神奕奕地叫她起床:“阿雪,别睡了。快起来练武——天下?第一等着你?呢。”   少女?睁开眼?时,他顽皮地扑过来与她抢被子。昏光中的?嬉闹,冲淡了帐中暧、昧气?息,而惺忪睁眼?的?雪荔第一时间,就抱住自己被子。林夜隔被嘲她,冰凉的?手指在她脸颊上一冰。   雪荔发丝凌散,她不知在他眼?中,自己此时如何美。她只?会打个哆嗦,见小?公子手指瑟缩一下?后,又笑嘻嘻地在她颈间嬉闹。   雪荔在他的?玩闹下?笑出?声,躬身喘息:“林夜……”   林夜如愿以偿地抢回被子,埋脸到枕褥间,逗她道:“而我这个闲人,倒是?可以睡个回笼觉了。我这么身份高贵的?人,可不能掉架子。你?快去快去,能者多劳。” 第91章 小郎君,你怀孕了?……   九月鹰飞之际,南周告天下书,言及光义帝薨,遗诏落在?誉王世子李微言身上。陆氏女携世子李微言坐镇金州,待建业宰相?等臣属,共议新帝事?宜。   民间传说不断,有人?为南周未来命运担忧,有人?说誉王世子似乎不愿登帝。众说纷纭,多事?之秋,金州兵马调动不断,气氛一日?比一日?凝重?。   在?此关头,阿曾和窦燕跟着和亲团,守在?金州等候消息。   阿曾早出晚归,显然是忙碌林夜交代给他的一些事?宜——云澜镇相?遇后?,林夜与和亲团重?新开始联络。   窦燕也不轻松,她同样收到林夜的命令,派人?寻找粱尘和明景的下落。林夜说,粱尘身份特殊,走到哪里,都会留下一些特殊印记。那?是一种“金蝶粉”,粱尘只消将那?种粉末涂在?树干、墙壁上,子夜时分,金蝶粉便会发光一刻,即后?则隐。   靠着这种珍贵粉末,他们可?以一路跟踪粱尘,随之找到粱尘追踪的人?的下落。   窦燕惊愕,越发对小梁郎君的身份产生好奇:据她所知,市面上从未流行过这种“金蝶粉”。那?是贵族之物,寻常人?见也没见过,即便贵人?都不见得如此奢侈、大量使用。   粱尘是如何身份,才用得起?这样奢侈之物?   再者,如今金州主事?的陆轻眉陆娘子,也多次询问和亲团,问及粱尘下落。   如此看来,林夜、雪荔、阿曾、明景、粱尘……各有各的身份秘密。这个和亲团卧虎藏龙,当真让她好奇。   窦燕在?这重?忙碌中,终于追踪到了“金蝶粉”的痕迹。她和阿曾打过招呼后?,便带数人?御马出城,顺着踪迹追寻。这一路崇山峻岭,翻山跃水,地势越来越偏,渐渐靠近大散关。   大散关啊……   这么重?要?的地势,颇让窦燕生出警惕。   这一日?,他们在?林中遭遇了一波敌人?。其余人?都追了出去?,窦燕自?己一人?在?林中继续深入。   夜深时分,天边月明。绿林如海,风过如浪。时入九月,天气转凉,林中蝉鸣幽微,叶海浪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便让人?心中愈发紧绷。   深夜树幽森无比,窦燕渐渐走不下去?,她凝神片刻,转身欲退出此林,等身边侍卫回来后?,众人?再一同前行。而她转身之际,眼尾忽掠过一道黑影。   窦燕的银针含于口中,差点要?射出。   她凝着面容,高斥:“什么人?,藏头藏尾?”   一道声音淡淡响彻深林:“不当冬君,当了几日?别人?的下属,胆量便这样差了吗?”   这个声音……   窦燕抬头。   叶飞哗哗,漫空洒落。皓月悬空处,绿叶苍树树梢间,伫立着一重?修长?的黑衣斗篷人?。斗篷遮蔽那?人?周身,连面容也掩在?月光照不到的黑布后?,看不真切。   若这藏头藏尾的人?是宋挽风,窦燕未必能认出来。但窦燕熟悉这人?,远胜于她熟悉“风师”——窦燕喃声,露出玩味之笑:“原来是春君大人?。”   她笑容甜美面容娇媚,袖中藏着的机关却?已全然做好准备。   风师雪女,在?“秦月夜”中是至高存在?,神秘无比,寻常杀手自?然很难了解。但四季使之首的春君,谁会没见过呢?谁又会不知,自?楼主逝后?,“秦月夜”的一应大小事?宜,都是春君在?操持。   杀手楼新楼主始终未曾选出,但“秦月夜”不算群龙无首——如今的春君,除了没有“楼主”那?层身份,又和楼主有多大区别呢?   尤其是……   窦燕若有所思地笑:“春君出现?在?这里,莫非证明,‘秦月夜’真的和霍丘国有勾结?只是不知,这是春君大人?的意思,还是宣明帝的意思。”   “收起?你?的猜忌,我从未背叛过‘秦月夜’,”斗篷后?的男人?声音清淡,情?绪也淡,正?如冬君对他一向了解的那?样,他好像一台机器,对这世间所有事?情?都不在?意,“倒是你?,如今和和亲团关系这样好,你?似乎已经忘记了,你?的姐姐死于谁手中。”   窦燕几乎要?脱口而出——死于雪女手中,死于你?们的算计手中,死于你?们的逼迫之下。   若不是她落于雪女手中,若不是她在?建业失责,姐姐不会铤而走险,在?襄州城对雪女动手。可?若真论起?“失责”,雪女的被追杀,如今看来,不就是“秦月夜”上层布置出来的一张大网吗?  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,玉龙楼主不是雪女所杀,那?杀手楼一直对雪女紧追不舍,是何道理?   窦燕与雪荔才相?处几个月,都趋向相信雪荔的无辜。那么春君呢?比窦燕知道更多秘辛的春君,会对雪女的是否弑师一无所知吗?   ……不过这些,似乎并不适合开诚布公地聊。   窦燕朝后?退一步,靠在?树身上,手指绕着鬓边拂动的发丝,半真半假地抱怨笑:“春君大人?,我没办法呀。小公子不养闲人?,他又格外聪明,我若不帮他做事?,他会杀了我的。”   春君不置可?否。   春君问:“阿燕,你?想留在小公子身边吗?”   窦燕一怔。   这种称呼……非明面上公事?公办的“冬君”,而是格外私密的称呼。世人?知道“窦燕”这个名字的人?,统共没几个,但恰恰春君知道。   他们这些四季使,从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。他们平时拜见最多的人?,是春君,并不是风师雪女,更不是玉龙楼主。春君与他们之间,总是、总是……比旁人?与众不同一些吧。   窦燕抬头,悄然观望春君。   她半晌微笑:“小公子不会留我的吧。我手中人?命太多了,他如今是用人?不拘一格,才不在?乎我是什么人?。可?若是长?久,林夜想必不会喜欢一个杀手留于他身畔的。我是‘秦月夜’的刀,我必然还是要?回去?的。”   她耸耸肩:“待我想办法杀了雪女,报了仇,我就会回去?了。”   春君盯她片刻。   春君缓缓道:“你?我相?交多年,若你?想摆脱‘秦月夜’,我可?以给你?一个机会。若错过这个机会,日?后?再想脱离,那?便是‘背叛’了。秦月夜会如何对待背叛之人?,你?是见过的。”   窦燕当然见过。   雪荔身上发生的事?,她可?是从头看到尾的。   窦燕垂下眼眸,笑一笑:“春君大人?要?我做什么?”   春君的声音在?林中风叶摇落声中,格外缥缈:“配合夏君,困住雪女。”   窦燕眼眸一缩。   四季使中,夏君主杀。夏君神秘不已,平日?连她这样的四季使都很难见到夏君。春君的话,是说,夏君要?对雪女出手了?宋挽风从未撤掉对雪女的追杀,如今连夏君都要?出手了。   立在?高处的斗篷青年,将下方女子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。窦燕以为自?己隐瞒得好,但这些在?了解她的人?眼中,一览无余。春君却?好像并不在?意,他仍平平静静地说下去?:   “……会有那?么一个机会,‘白虎’对雪女出手,‘夏君’辅佐。‘夏君’要?取一样东西,需要?你?的配合。你?只要?从后?相?助,反水和亲团,帮夏君那?么一个忙便好。   “如此,你?随时返回‘秦月夜’,‘秦月夜’都不会治你?的罪。”   窦燕沉默片刻,问:“夏君要?取什么东西?”   春君笑一声。   窦燕心中起?伏不定,听到叶落声浩浩然。她耐不住心中跌宕,抬头望去?,已经寻不到春君的踪迹了。   窦燕手掌中汗水淋漓,失魂落魄。她不知自?己该如何选择,挣扎于自?己到底要?背叛于哪一方。她应该毫不犹豫地向春君尽忠,可?为什么她想起?雪荔,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呢?   明明是雪女杀了姐姐,明明是雪女……   “窦娘子!”侍卫们的声音由远而近,窦燕收敛自?己情?绪,和他们继续追查粱尘下落。   只是在?这程路中,她不光追到了粱尘下落,她还发现?林夜留下的线索——林夜和雪荔,离她不远。她是否该当面去?见林夜,告诉林夜,粱尘他们正?朝大散关的方向靠近?   --   春君回到霍丘国的队伍中,已到深夜。   夜深人?静,山林倥偬,大部分人?如野人?一般露天而眠,少有的几座帐篷,是为几个大人?物准备的。   春君轻飘飘逆风而行,看到明景小公主的帐篷中亮着灯。风吹起?毡帘一角,他瞥到粱尘小郎君和明景一同坐在?地上,二人?窃窃私语些什么。   他嘴角勾了勾。   他再行前一段路,看到了朱居国的那?位三?王子明恩,追着霍丘国的卫长?吟卫将军,极近谄媚之态:“大将军放心,我已经说服小景了。大将军不要?杀小景,小景会帮我们控制雪女。雪女号令万千兵人?,全在?小景的‘魔笛’下。我的‘魔笛’学的不好,阿爷教小景教的多……”   春君漫不经心地想:卫将军就算杀你?,也不会舍得杀明景的。这位三?王子,真是多虑。   春君脚踩在?树梢上,忽然被一道银叶劈中。他凛然躲避间,手背上仍被银叶划破一道口子。他抬眸,看到青年白离卧睡在?树上,扒开树叶打着哈欠,朝他无所谓地露个笑脸。   春君垂下眼,朝白离拱手打招呼,继续离开。   白离啧啧:“哎,怎么这就跑了?以前见你?,你?就不爱理人?,我还以为你?怕生,结果到现?在?,你?都不理人?啊?玉龙怎么选你?当‘春君’的啊……”   白离是个话痨,喋喋不休。春君私以为,这样大大咧咧的人?,很难想象其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。   可?他确实是。   大约,这世间的武功至高者,总有一腔对尘世的“不在?意”吧。   玉龙不在?意,雪荔不在?意,白离不在?意,宋挽风……也不在?意。   春君停下脚步,在?自?己的帐篷中,见到灯火烁烁,青衣郎君身如修竹,捧卷而独,正?是宋挽风。   春君沉默地掀开斗篷,朝宋挽风行礼。   宋挽风微微笑:“去?哪里了?”   春君便说了自?己的行迹。   宋挽风放下书卷,手指叩案,微微抬眸,打量着春君:“我们的行动,并不需要?冬君……”   春君淡声:“她叫‘窦燕’。”   宋挽风顿一顿,深深看他,仍是浅笑:“好吧,窦燕。我的计划,从来不需要?窦燕下场。她是计划外的人?,你?为何专程走一遭,让她反水呢?她和林夜他们待久了,未必会助我们。若是她将我们的行动告知林夜,你?可?知你?犯下了多大错误?”   春君:“她不会。她即使不助我们,也不会将计划告知小公子。我是给我们的计划多一重?保证——‘无心诀’下,魔笛再加持,谁也不敢保证雪荔会是如何一状态。便是白离,都不知道。如果白离无法拿下雪荔,窦燕便是最后?一把锁。我一定要?确保计划的成功。”   宋挽风盯着他。   宋挽风忽然笑:“春君大人?,我从没想过,你?是这样忠心的人?。”   春君:“我有我的目的。”   宋挽风挑眉。   春君:“我在?给窦燕一个回归我们、不被‘秦月夜’洗牌的机会。这场浩劫中,‘秦月夜’已经死了太多人?,我不希望窦燕也为此而死。她姐姐在?襄州城行动前,曾求过我。”   春君想到妙娘,出神了一下。   妙娘和窦燕是完全不同的姐妹。但妙娘为了保护妹妹,明知襄州城一行危险至极,仍愿意和雪荔为敌。妙娘唯一的条件是,给窦燕一条生路。   春君答应了她。   宋挽风盯着他,打量着此人?的一眉一眼,琢磨着此人?是否有哄骗嫌疑。   而春君说:“我不希望我的手下再无谓牺牲,正?如风师大人?所希望的那?样——风师做这一切,不正?是希望玉龙楼主和雪女会在?未来的某一日?,回归你?身边吗?”   春君抬头,烛火照着他英俊面孔。   春君淡漠道:“未来的某一日?,不正?是风师所求吗?那?么风师,应当理解我所求。”   宋挽风怔然片刻,握着书卷的手时紧时松,却?因春君一番话,暂时打消了一些怀疑。   “秦月夜”建立十年,春君便跟随玉龙十年。十年间,雪荔孤零,宋挽风和春君则是朋友,经常混在?一起?。而宋挽风与春君成为朋友,也是宋挽风的一重?私心——师父带他们去?雪山后?,捡到了春君。   小雪荔那?个傻子,压根不在?乎身边人?的来往反复。宋挽风却?做噩梦许多日?,担忧许多日?。他生怕玉龙捡孩子捡得习惯,要?收春君为弟子。   宋挽风不希望再来一个师弟了。   只有他,只有雪荔,只有玉龙,已经足够了。   所以宋挽风和春君交好,宋挽风试探春君,在?种种试探中,宋挽风终于确认玉龙不会再收徒弟。宋挽风放下了心,然而十年中,他总是看不懂春君。   即使在?这桩巨大事?变中,春君毫不犹豫地站在?他这一边。宋挽风却?总想,朋友之谊,能做到这个地步吗?春君,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吗?   ……算了,宋挽风苦涩地笑一笑。   他自?己为人?狭隘心胸阴暗,也许终生都理解不了那?些全无回报的感情?。他的私心只有玉龙,只有雪荔。再多的,他不在?乎。只要?玉龙和雪荔回到他身边……   宋挽风在?心中喃喃自?语:“师父,再给我一些时间,我一定做好这一切。到时候,我就接你?回来,好不好?”   他垂着脸,露出几分恍惚的笑。   他不知道春君跪在?烛火下,对他的神色一览无余。春君不置一词,重?新垂眼。   --   林夜这一边,他与雪荔在?山下酒庄,打听前些日?子,从山上搬运货物的人?的下落。   那?些武器自?然会用“货物”掩饰,不会让寻常百姓看到。但是武器匠住在?山中,离群索居,某一日?一众人?从山上搬运货物,一定会有人?注意到。   果真,他们一提,酒庄小二便恍然。   小二的说法,和林夜的猜测不谋而合:西北方向,正?是大散关的方向。   那?群人?果然要?去?大散关。   大散关啊……   林夜十分熟悉周围地势,他很容易便开始思考大散关的地势走向、所代表的含义,很清楚若是拿下大散关,周遭州郡会如何被动。他默默想,一万左右的兵马,想与两万左右的兵马对敌,如果是他,他会如何利用大散关这个地势做局呢?   可?是,依然不对。   大散关在?南周手中,并不在?霍丘国手中。想做局,霍丘国会非常被动。即使加上北周,可?北周与南周有和亲之约,北周明面上应该不敢出兵,霍丘国那?位卫将军到底打算如何布局呢?   如果是他……   林夜闭着眼,薄薄眼皮下,眼珠轻微颤动。   而在?他身侧,雪荔看着酒庄小二忙前忙后?地忙活,和许多人?一道将酒坛、器物往车上搬运。雪荔好奇问:“你?们要?搬家?”   小二摇头笑:“不是。是我们主家小娘子要?过生辰,小娘子娇气,要?在?城中大庆。我们主家就让我们带酒给小娘子……老爷原本想在?酒庄给小娘子过生辰的,但拗不过小娘子哦。谁让我们老爷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呢?”   雪荔怔了一怔。   雪荔说:“你?们快把酒庄搬空了。”   小二:“对呀。”   雪荔:“可?你?们还要?做生意的。今日?搬空,明日?又搬回来?”   小二:“对呀。”   雪荔彻底困惑了。   她喃喃道:“只是一个生辰啊……”   她倏然想起?什么,扭头看向身旁的林夜。若是生辰礼如此重?要?,那?林夜的生辰……是不是过于简陋了?   他可?是照夜将军,他的及冠礼若是在?川蜀,应当会大办的。   雪荔扭头看林夜时,恰逢林夜睁眼,少年琉璃般的眼眸与她对上。林夜眨了一下眼,朝她笑。   林夜依然没想通霍丘国卫将军的布局,但他的心情?也没有因此而变差。这位小郎君豁达无比,他在?雪荔朝他看时,并未想到自?己,却?确实想歪了一样事?。   林夜弯眸:“过生辰是这样的啊,多隆重?都不奇怪。阿雪没经历过?”   雪荔抿唇。   她忽然发现?自?己没经历过的太多,而她渐渐有了一腔自?尊,并不愿意自?己不如旁人?。雪荔便道:“我的生辰在?冬日?。师父每年都给我过,从来没有忘记过。”   林夜诧异看她一眼。   她的说法,和他猜测的玉龙行为不同啊。玉龙应当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子,怎会在?乎雪荔生辰?   雪荔别开目光,不与林夜对视。她抹把脸,就着黄昏天边的余晖,看远处山岚。雪荔道:“我们赶路吧。白离他们往那?个方向去?了,我们日?夜兼程,很快就能追到他们了。”   雪荔转身朝酒庄外的马厩走去?,林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,忽然跳上前一步,从后?挽住她手,拦了一拦。   林夜:“哎,我头晕眼花,恶心欲吐,好不舒服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回头怔然看他:小公子好久不拿乔,她都快忘了林夜娇气的毛病了。   林夜一边朝她倒苦水,一边捂着自?己心脏,开始摇摇晃晃,朝后?跌坐,一屁股坐在?了酒庄的长?凳上。   搬着一坛酒正?要?出门上车的小二被林夜吓一跳,左顾右盼半晌后?,小二疑惑询问:“头晕眼花,恶心欲吐……小郎君,你?怀孕了?”   林夜:“……?”   雪荔:“……?”   小二被两人?一起?目光炯炯地盯着,不禁干笑朝后?退,想躲开。林夜手快,一把抓住这小二,不让人?跑。他一边回头,朝雪荔颐指气使道:“总之,我不舒服,我不能走了。你?知道你?该怎么办?”   雪荔:“打晕你?,带你?走。”   林夜嘴抽一下,认真道:“我是要?在?这里休息一会儿,才能上路。你?呢,自?己去?前方探查一下线索嘛。你?武功那?么高,能走得远一些,万一运气好,追查到白离的线索呢?到时候你?再回来接我呗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若有所思地看林夜半晌,见他梗着脖子态度坚持,便可?有可?无地应了这个“多此一举”的要?求。林夜大约对酒庄有些怀疑,这些怀疑却?不方便她在?现?场。他也许有话要?和小二说,需要?调开她。   她和林夜一向有默契,雪荔纵马而走,朝西北前行,当真去?探查线索——即使她知道,什么线索也不会查到。   大约一个时辰后?,雪荔返回酒庄。骑马行在?乡间小道上,雪荔便发现?了不同之处——   小径两边有人?提着灯笼照路,陆陆续续有许多百姓前往酒庄。雪荔的马匹在?此显得突兀,她茫然之时,有人?殷勤地过来帮她牵马喂马,说剩下的路,得自?己走过去?。   雪荔浑噩间,意识到了什么。   遥遥离酒庄不到三?丈距离,她看到酒庄灯烛通明,觥筹交错,侍从往复。周边百姓们三?三?两两携人?前去?酒庄,拖家带口,说着闲话:   “半个时辰前,有人?来我家说,酒庄今夜免费筹客,不知真假。”   “真的啊,也有人?来我家说了——来的人?是酒庄小二,我认识的。那?小二说,有一个好有钱的客人?包下了这夜酒庄,要?请客呢。”   “请什么客?”   “没说。好像就是一位大户小郎君的奢侈吧。”   不止如此。   雪荔越往前走,越看到灯烛光照得小径如萤火之径。她看到彩幡幢幢,酒液飘香。她亦看到众人?奔前,去?抢酒庄里堆满了的孔明灯。而她唯一认识的小公子被人?簇拥着,在?那?一盏盏孔明灯上,和人?拿着纸条写字。   有人?拥挤间,孔明灯被撞飞,他们也顾不上追灯,仍围着小公子写字,语声错乱聒噪。   被撞飞的孔明灯朝雪荔方向飘来,她抬头,看到灯下挂着的纸条,字迹风流清隽——“青春长?乐。”   雪荔站在?酒庄外,眼中映着灯火漫漫,也映着酒庄内的人?群,人?群中被围着的林夜。   许多百姓急急从她旁边走过,有一对老夫妇人?老眼花,看不懂字也认不清人?,糊里糊涂来到酒庄只为吃一盏免费的客宴。他们见这里人?山人?海,人?流越来越多,依然不知道自?己有没有上当受骗。   而恰恰有一位金裳白裙的小娘子站在?小径路口,那?小娘子面秀眸清,正?仰脸望着飘摇的灯火。风落在?少女腮帮上,她宁静而皎洁。   老夫妇便问:“小娘子,你?也才来吗?这不会是骗我们的吧?你?可?知道那?大户小郎君,造这出景,是为了什么吗?”   “不是骗人?。”雪荔回神,眼睛看向那?人?群中的少年公子。   她一步步朝酒庄深处走,迎着灯火,迎着夜风。她脑中乱糟糟,一团错乱中,她慢慢猜到林夜先前摆脱自?己的缘故,这里不寻常的缘故。她从来没觉得世间变化和自?己有一丝一毫的关系,然而今夜……   今夕月明,灯笼飞天。众人?欢呼之际,林夜也仰头跟着人?笑。   孔明灯如游龙,逶迤升天,灯光熠熠。那?璀璨之华,形成一道浅浅银河,笼罩着半空中的月亮。林夜满意非常,和身边百姓们说笑,夸耀着灯火。   风将他们的话语声寥寥吹来——   他们只是在?说:“好美的孔明灯。非年非节非寿,小郎君是为了什么?”   风清月凉,林夜满意地仰望着自?己的成就,眸中光辉。他忽然察觉到目光凝视,他回头朝酒庄外看去?,正?见雪荔踩着满地霜雪与灯烛光。   灯火光影照拂着乡间小径上的少女,雪荔站在?一地灰与火中,眼睛神色如雾,濛濛不明:“……为了我。” 第92章 月明下,灯烛煌煌,……   月明下?,灯烛煌煌,宾客满宴。   酒香一飘十里,落于夜风中,熏熏然,连空气都染了几抹醉意。而上空,孔明灯摇摇,自一点散于整片天?穹,天?女散花般,将整个夜空点得星火泠泠。   酒庄被林夜租了一夜。那主家忙着?为自家女儿?在城中办宴,听闻有冤大头要租这空了的酒庄,自然乐得开怀。主家不光将酒庄租给林夜,还派了几个小二、仆从?来为林夜打下?手。   林夜始终说不出来他要那酒庄做什?么?,他只说要热闹一场,小二们便?帮着?他,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夜宴。   如今,下?方宾客们东倒西歪,美酒佳肴让他们对林夜千恩万谢。而林夜则消失不见——他与雪荔坐在屋檐上,吹着?凉风。   林夜不好意思地朝雪荔解释:“非年非节非寿,我真的不是要庆祝什?么?。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一下?,没有特别意思。”   雪荔颔首。   她点头点得认真而乖,接受他的解释接受得如此迅疾,林夜的心便?七上八下?,不知她什?么?想法。   林夜强调:“真的只是随便?吃个酒,我有钱嘛……”   雪荔看向通往酒庄的小径两边的仆从?,以及仆从?手中照明指路的夜灯。   林夜赶紧解释:“客人来吃酒,总不能看不到?路嘛。”   雪荔又抬头看天?上的孔明灯。   林夜又赶紧解释:“有个小二的伯伯正好卖灯,卖不完。我心想挺好看的,就顺手买了。”   雪荔仍盯着?孔明灯看,她伸手指那些飞在天?上的灯笼下?系着?的纸条,那些纸条上写着?的许多祝福语——   青春长乐。   开怀永驻。   遥祝千祥。   年年方辰。   ……这些,也全都随手写的吗?   林夜懒洋洋地扶着?屋檐上瓦片,上身朝后仰了仰,自夸起来:“我这么?好的一笔字,不多炫耀炫耀,谁知道啊?我老爹老娘、祖父都没了,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会写这么?漂亮的字,我可得抓紧时?间多写写。”   林夜捧脸:“哎,怎么?就写的这么?好,这么漂亮呢?”   雪荔眼中溢着?流火一样的光。   她点头:“对。”   林夜错愕,托腮侧头望她。   雪荔好是简单,他说什?么?就信什?么?:“你没有别的意思,也不想祝福什?么?。你单纯想让我开心一下?,我接收到?了,我知道你是为了我。”   这样的话,分明是好话,由雪荔嘴里说出来,林夜脸颊便?生热,心头咚咚狂跳。   他一时?烦闷,一时?又羞涩,不知如何是好时?,林夜便?抬头看天?。而如此一看,林夜便?发现,自己买了那么?多的孔明灯,置于夜空中,宛如孤舟临海,何其渺小。   就好像,他满心的爱意,置身千山万水中,又能剩下?多少呢?   左一桩事?,右一桩麻烦。他的情与爱,能走到?哪一步呢?会不会就如这些天?上的孔明灯一样,被融入那漫无边际的黑夜中,点点光火被漆黑夜幕吞没,越来越小,越看越弱……   雪荔打断他的思绪:“林夜,你在想什?么??”   林夜回神,慢慢笑道:“我在想,等你过生辰的时?候,我一定要给你真的办一场大宴。比你师父给你的都多,比那个酒庄主人给他女儿?的也多……我要给你特别好的生辰宴,你信不信?”   雪荔愣一下?,然后点头。   她问:“那是什?么?时?候?”   她这话,相当于明说,她其实没有生辰,她先前说的“师父如何如何”都是谎言。然而林小公子故作不知,只偏头朝她懒懒笑:“你自己算啊。你从?今天?开始倒着?数日子,不就好了?”   雪荔颔首。   她继续去看天?上的孔明灯。   --   霍丘国那方人,则开始连夜拔营。   他们离目的越来越近,便?日夜兼程,休息的时?间更?少。这一次,再?停下?来休憩时?,粱尘略有些焦虑。   到?如今,他很明显看出,霍丘国人盯着?的方向是大散关,那位卫将军一定是要在大散关开战,要从?南周手中抢走大散关。霍丘国和北周、南周的关系,会导致北周的袖手旁观。如果?霍丘国得势,北周那位宣明帝一定会给南周使绊子的。   和亲进行到?现在,只剩下?双方没撕破脸的明面?上的“平和”。私下?里,北周和南周,谁还信谁呢?   这只队伍藏着?太多林夜不知道的秘密,比如兵人计划,比如宋挽风,比如明恩……粱尘必须离开这只队伍。   他已经探查到?了他要探查的东西,跟着?这只队伍已经没有了意义。唯一的麻烦是,卫长吟那么?在乎明景的存在,对方又有白离那样的高手,粱尘如何在他们眼皮下离开呢?   粱尘迟疑下?后,还是决定和明景谈一谈。   明景心神恍惚,已经好些日子。   她日渐消瘦,精神萎靡。她每日不是与粱尘在一起,被粱尘逗着?说话;就是和明恩在一起,听明恩讲他们的大计;再?是和卫长吟在一起,听卫长吟对她的拉拢。   她也不敢睡。   她一睡,就在梦里看到?七哥倒在圣主庙外的尸体,看到?二哥在火海中死不瞑目的影子。她不断做梦,不断猜忌,三哥到?底是什?么?时?候开的城门,如果?自己回到?那时?候,自己能不能阻止三哥。或者她阻止不了,因为阿爷没有把她嫁去霍丘国,霍丘国必须要占领朱居国。   是否是因为她,扶兰氏才?灭的族?   是否三哥在救扶兰氏,而她在害扶兰氏?   世情如此硗薄,故国变成一抷黄土后,她快被愧疚压得喘不上气。   这样的时?候,粱尘悄悄来找她,和她谈起离开的事。   深夜之?中,少年抓耳挠腮,很是烦恼:“这里的秘密必须得有人说出去,那个兵人计划太吓人了,活人根本对付不了。他们还想带走雪荔……如果?公子那里毫无准备,如何应对呢?”   明景恍惚间眨眼。   粱尘握住她的手,晃了晃:“明景,你想想雪荔,咱们那么?漂亮那么?乖巧的雪荔……我知道你的处境很麻烦,但我不麻烦啊。我总得想点办法报信吧?”   明景恍惚点头:“对,你得逃出去。”   看到?她还没有彻底被卫长吟说服,粱尘振奋一下?。他握住她的手,压低声音:“我们一起逃……”   明景打个哆嗦,眼睛倏地睁大:“不,我不能走。”   粱尘愣住。   明景语气转急:“我要是走了,他们会杀了我三哥。我只剩下?三哥了,我没有其他亲人了。”   粱尘安抚:“我知道我知道,你别怕,我不会告密的。”   他见明景仍用惶恐的眼睛望着?自己,如惊弓之?鸟,心一下?子软下?。明景往日多么?意气风发,可这些日子,她在霍丘国的队伍中,日日担惊受怕,心神煎熬。   这世上可怕的事?太多,逼着?一个善良的人去做恶事?,便?是其中之?一。   粱尘见她慌乱,便?急急爬起来搂住她肩。他又怕她的叫喊声被外人听到?,捂住她嘴巴。他低头在她耳边语气加重:“明景,明景……明景!”   粱尘道:“我也有姐姐,你忘了?”   明景在他怀中瑟缩,抬头看他,眼中波光渗雾。   粱尘抿唇,小声:“如果?外人用我的姐姐威胁我,我也会屈服的。你别有压力,我没有怪你啊……你若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走,我怕卫将军对你起疑。”   他皱起眉,当真对她的处境担忧起来。   粱尘喃喃自语:“不如咱俩打一场吧?我输给你,你捅我一刀什?么?的,要不削掉我根指头……然后你去和卫长吟说,我要逃跑,你很认真地拦了,没拦住,这个法子怎么?样?”   少年目光明亮地看着?她。   明景呆呆地望着?他。   到?了这个时?候,粱尘依然开朗乐观,言笑晏晏。明景的心被泡在苦水坛中,再?没有了往日的积极。她好是羡慕粱尘——人与人之?间如此不同,兄弟姐妹之?间的缘分也决然不同。   粱尘的姐姐是高门贵女,是南周未来的皇后。   那位陆氏女,比粱尘更?在意门楣在意家国。粱尘不会置身自己的处境,也永远不知手足背叛的滋味。   明景喃喃:“所有的兄弟姐妹,都不足以信……”   粱尘:“什?么??”   她恍惚间用的是扶兰氏语言,粱尘好像没听懂,明景眨眼间,忙笑着?掩饰了。   明景朝粱尘露出笑:“你放心,我助你逃出去。卫将军不会为难我,我不需要捅你也不需要切你手指,我随便?编个谎言,他们信或不信,也都不会疑我。毕竟他们拿我有用呢。”   “太好了。”粱尘露出笑。   粱尘又迟疑担心:“可是明景,你真的会用魔笛,照他们说的那样,对雪荔出手吗?听他们的意思,他们在雪荔身上做了些手脚,你的魔笛可以轻易操控她。”   明景摇头。   明景朝他乐观说:“我会和卫将军说,我还得考虑考虑。我毕竟跟你们待了那么?久,卫将军不完全信我。他们要对雪荔出手的话,我如果?不肯去,卫将军应该也不会为难我。反正扶兰氏的人,又不是只有我一个。不是还有我三哥吗?我三哥纵然不如我,控制一个被他们下?了药的雪荔,应该还是可以的。”   粱尘闻言,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,到?底笑着?点了点头,没再?说什?么?。   明景便?见粱尘起身,悄悄打开帐篷一角,去观察周围情形。在明景眼中,粱尘快速褪去了外面?的外衫,明景发现他里面?早已穿好了夜行衣。少年将黑纱朝脸上一罩,回头朝她摆摆手。   他大半脸被黑布挡住,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。那眼睛笑盈盈,无忧无虑,不染尘埃,仍与往日无差,就这样和明景摆手——   就好像,他不是要逃窜,而是要出门玩耍。   他只是出个门,为她买栗子买糖果?。待天?一亮,他又会从?弥漫薄雾的巷中打着?哈欠走出,问她夜里为什?么?不和他一起偷溜出去。   那些过去的时?光,那些甜蜜的回忆,都化为一声:“陆良辰。”   毡帘边的少年快速回头。   明景低垂着?眼,慢吞吞说:“我三哥学艺不精,他的魔笛,其实是有破绽的。只要解了那个破绽,他的魔笛,是无法控制雪荔的。”   粱尘睁大眼睛。 第93章 然后,她想和他说一些话……   雪荔以前便很少见到孔明?灯,而今此夜的孔明?灯又是为她而燃。这代表着某些炽热的含义,她沐浴期间,心间悸动,只知道?仰望着属于自己的东西?,将每一盏灯、每一张纸条都记到心里去。   独属于她的……   独属于雪荔的。   孔明?灯下,坐于屋檐上的林夜侧头看着雪荔,看她欢喜看她专注。她并不看他,而他只这般看着她,便有些看得痴了。   林夜托着腮,脸颊热意从未冷却。他眼中含着笑,在下方?喝酒人大声?行酒令时,轻轻地说了一句:“阿雪到底什么时候会?喜欢我呢?”  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,慌乱捂嘴,悄悄看雪荔。   雪荔好?像没听?到。   她好?像一直在专注看天上的孔明?灯,并没有在意他发疯的呓语。林夜观察半天,放下心,笑嘻嘻凑过去:“阿雪,你在看哪盏灯?来?来?来?,我和你讲讲典故……”   灯笼哪有典故?小公子分明?又要开始胡说八道?了。   同一时间,霍丘国帐篷中,明?景低着头,手指在地上勾划,指节轻轻曲起,又挺直。那是她反反复复的内心,那是她与过往的挣扎纠葛,那是她本不会?说的秘密。   粱尘幽幽看着她。   他见这异族小公主抬起头,冲他烂然?一笑,颐指气使般:“你还?不快过来?,我指给你看那些破绽是什么?魔笛控人,是通过音域影响筋脉神?经,只要筋脉位置发生变化?,音律的作用?便会?打折……”   她声?音紧绷,似怕自己后悔,说出一连串话。   见她还?要说下去,粱尘醒悟过来?,忙冲回去跪在她身边,手忙脚乱:“慢着慢着,我拿笔记一下……”   明?景板着脸:“记什么记?我只说一遍,这可是魔笛的秘密,你记不住就算了。而且你这种空子,只能在我三哥那里钻,在我这里,可没有这种空子让你钻,我的音律,会?堵住人的每一处筋脉哦……”   她说得语气轻快,像是自得。而在她自得间,粱尘伸手,握住她指尖,轻轻晃了一下。   粱尘弯眸:“明?景,你别慌。等我传递完消息,我就回来?找你。你放心吧,我不会?把你一个?人丢在这里的。咱们早就说好?了,一起当细作的嘛。”   明?景眼睫一颤。   她快语道?:“我可没有和你说好?。你走了就不要回来?,我保不住你第二次……哎呀你好?烦,我忘了我方?才说到哪里了。”   粱尘那边在想法子逃出霍丘国队伍时,林夜和雪荔没有离开酒庄太远。   他们仍沿着路朝大散关的方?向追,却并不太急。因为林夜收到了鹰隼传来?的消息,窦燕就在他们附近,窦燕要来?见林夜一面?,当面?向林夜汇报一下如今情形。   林夜这方?,也迫切需要和窦燕对消息。林夜和雪荔这边便放缓行程,等着窦燕来?和他们汇合。   林夜这边一开始休闲,他便忍不住自己的坏毛病,又开始一股脑给雪荔买礼物。并且如今,因为雪荔知晓他的喜爱,他便更肆无忌惮,什么都想送与她。   衣裳、钗饰、匕首……林林总总。   若非雪荔提醒他,他们如今轻装在迹,没地方?放他那些礼物,林夜仍舍不得收手。   然?而这些寻常物件,哪里配得上雪荔呢?   林夜面?对喜欢的小娘子,情绪上头,便有些自控不住。他忍了又忍,到底没忍住,拉着雪荔去当铺,又过了几日,他从当铺中取出一把匕首给雪荔。   雪荔与他一同走在长街人流间,把玩着他新拿来?的匕首。   少年公子满脸跃跃欲试,尽是激动,似乎这匕首有什么不寻常含义。雪荔便打开刀鞘,观察匕首——迎着日头,匕首锋芒锐利,吹发即断。   匕首刀背如雪如泓,刃薄轻盈。雪荔握在手中,觉得它连大小都十分合适。   雪荔便有些喜欢。   何况这匕首还?有些好?玩——刀鞘上,系着流苏缨子。那流苏用?五彩绳所打,十分细腻。流苏带旁,刀鞘上镶着玉石与珍珠。雪荔喜欢一些光华明?亮的物什,她自然?爱不释手。   而她把玩匕首时,林夜还?凑过来?解说:“这是夜光玉,晚上可以发光。这样如果在荒山野岭中,你没有火把,也不怕看不清了。”   雪荔心想我夜视能力本就很强。   但她仍点头。   林夜更加用?心地解释这把刀鞘如何如何值钱,雪荔听?得连连点头,而他开怀之余,话题陡然?一转:“当然?,最珍贵的还是这把匕首了。阿雪,你有认出这把匕首是什么吗?”   雪荔茫然?。   她抬头看他。   林夜眼中跳跃着激动的星火,快速一跳,窜到她身前,回身转肩之际,衣袂飞扬,他发间的玉石带子也一跳一跳地飞起来?,擦过他脸颊与黑眸。   林夜大声炫耀:“是‘问雪’。它是‘问雪’!”   雪荔怔住。   她记得,两个?多月前的七夕那一夜,自己和林夜被光义帝逼着舞剑,林夜在那一日取走了“问雪”,再未归还?。雪荔有想过原因,有试图追回,但林夜甚至将他自己的佩剑送了她,都不肯把“问雪”还?回来?。   雪荔每次想问,他都打岔,顾左右而言之。   雪荔自然?费解,可她情感淡漠,对“问雪”的关注本就不执拗。他既然?不还?,她又有了别的佩剑,那雪荔便不再询问了。   而今……“问雪”居然?回到她手中了吗?   雪荔低头观察这匕首,她很难从中找出旧日那柄水果刀的痕迹。自然?,她昔日只是觉得好?用?,她并未和一柄水果刀产生什么羁绊。雪荔也不懂,如今这把匕首,林夜为什么说是“问雪”。   林夜:“它的大小、重?量,全都是比着你重?新锻造的。我在几个?月前就开始绘图纸,然?后让粱尘帮我找工匠。我还?让人特意去天山一趟……”   雪荔抬头:“去天山?”   林夜知道?她害怕什么。他死皮赖脸,仍是笑嘻嘻的:“放心,天山那么大,我的人没碰到‘秦月夜’的山脉主峰,我只是派人去找天山陨铁。”   雪荔这才放心。她还?以为他去刺探“秦月夜”了,以为他要开始和杀手楼为敌,要和玉龙师父、和宋挽风、和她为敌……   她心神?不宁,却顺着林夜的话,收敛自己的情绪,慢慢说道?:“原来?的‘问雪’,其实不是天山陨铁锻造的,对吧?”   林夜见她如此,何其怜爱,何其不忍。   他故作不知,仍是大咧咧地冲到她身边,握住她手腕甩了甩,又顽劣叫冤道?:“这、这不能完全是我的错啊。我和你以前有那么多误会?,我不知道?你是好?人坏人,我这个?人嘴巴没把门,就喜欢胡说八道?……我那时候在逗你呢。”   雪荔:“所以骗了我。”   林夜好?是紧张:“是、是。可那有什么关系?这把匕首才是真正的‘问雪’啊,我真的去找了天山陨铁,我还?把它拿去林氏祠堂供了。我问我祖父要不要送给你,我祖父不回答,那就是答应了啊。你看,这不是骗你:我祖父应了的,天山陨铁锻造的匕首,就是真正的‘问雪’。”   雪荔心想:你祖父都死了,自然?回答不了。不过我想即便你祖父说“不”,你也会?骗我说“他同意”。   雪荔的心彻底平静,还?如秋千般打个?旋儿,撞得她晕乎乎。她不敢看林夜的眼睛,便低头把玩匕首。   而少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解释,让她生出一种近乎俏皮的恍悟:他在哄她,他怕她生气,他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。   是啊。   雪荔心中渐渐承认,林夜十分在乎她。   他在她的日志中偷写心事?,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说梦话也是喜欢她,他在金州光义帝死的那一夜暴风雨下坚持跟着她跳崖,他在酒庄外为她放满天的孔明?灯,他在旁人行酒令的时候又恍惚着说喜欢……   那么多,那么多。   她没有感受过太多爱意。   可林夜的喜爱,因为太过明?确太过灼热,而让她知晓。   她知晓了,明?确知晓了——即使是她这样的人,也有人欢喜。他没有做戏,没有目的。他只有一句是假的,他并非不想回报,他想要她的回应,想得都快疯了。   他为了什么?   为了——那声?轻盈的散于夜风中的少女自言自语的呢喃:“我呀。”   雪荔低着头,轻轻一声?“咔擦”声?,她把匕首收回刀鞘。她抬起头,迎上林夜目光。   林夜忐忑而沮丧地等着她被欺骗后的发怒。   但是雪荔清盈盈的眼睛中,没有一丝怒意。她轻声?:“我知道?了,这才是‘问雪’。我不生气。”   林夜停顿一下后,勉强笑:“好?、好?吧。”   他心中不自觉想,雪荔自然?不生气,她情绪单薄,从来?就不生气。可她对宋挽风有反应,对玉龙有反应,为什么对他……就没有情绪呢?他离她的心,到底还?有多远呢。   在林夜神?思?不属的时候,雪荔又说:“我们明?日爬山,去看日出吧。约了好?久,却始终没去,好?可惜。”   ……然?后,她想和他说一些话。 第94章 春山赴雪   癸未年九月初十,和林夜一同看日出?,看春山赴雪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》   天蒙蒙亮,林夜便兴致勃勃,整装待发,与雪荔一道爬山去看日出?。   他还从未和小娘子一同看过日出?,便格外期待,装备也十分周全:蓑笠、雨伞、拐杖、谢公屐、干粮。然而准备如此齐全的?小公子,跟着雪荔骑马到山下,雪荔去拴马的?时候,林夜仰望着迢迢万里看不尽的?山野,打起了退堂鼓。   雪荔拂着稀薄晨间凉风回来?的?时候,便看到林夜青衣落拓,大袖翩然,背影修颀秀丽。   她还没来?得及多欣赏两分,这?位背影看着十分“神仙小公子”的?小公子回头,捂着心脏,真诚地望着她:“我身体不好,突然觉得有些累,那日出?也不是?什么?必要看的?。我就?在山下等着你好了。”   雪荔如此纯真,生性没什么?邪念,也在一瞬间洞察林夜的?懒怠狡黠,并且被他的?举动逗笑了。   雪荔道:“不行,我们得一起。”   林夜抗拒:“这?也没必要吧?我对世间美景不是?很向往,生平又见多识广。我并非不愿陪你,而是?我身体不好……”   雪荔:“喜欢一个人,不是?什么?刀山火海都愿意去,什么?炼狱险境都愿意闯吗?”   林夜大惊失色,俊脸煞白,圆润瞳眸大睁:“喜欢一个人,也没必要把?自己搞得要死要活吧?难道我累死在这?里,你会非常感动?”   雪荔:“我会觉得你好蠢。”   林夜:“那我为什么?要舍命相陪?”   雪荔怔住了。   她不知道。   可是?他在她的?日志上?偷写日志,她看旁人许诺起来?天花乱坠、什么?好听的?话都说,她以为林夜什么?都会点头呢,没料到他会拒绝。不过也是?,林夜本就?是?一个鲜明活泼的?小郎君,他有脾气?,很正常。   雪荔想了想,说:“我到山上?,有话想和你说,你也不去?”   躲懒的?林夜闻言,心跳咚得快了一分。   他狐疑看她,心中有几分猜测,却又觉得不可置信。他从她平静的?眼中什么?也看不出?来?,更觉得自己的?猜测无头无脑是?无稽之谈,可是?……万一呢?   他愿意错过“万一”吗?   思来?想去,林夜沉痛咬牙,翻出?拐杖,以“舍命陪君子”的?无谓架势朝雪荔伸出?手:“来?。”   雪荔陪林夜一同上?山,很快,她便明白林夜为什么?不愿意爬山了。   也许身为照夜将军的?他,身体雄伟精神亢奋,走多远的?路也没什么?感觉。但是?如今做了小公子,他心脏上?的?针没取出?来?前,他便是?这?副无力虚弱的?模样。   三步便喘,拐弯便累,每逢一道新的?山坡,他便面如土色。   若是?运用内力轻功,也许会轻松些。但是?爬山而已,没必要运用轻功吧。身为小公子的?林夜,从不锻炼身体,他如今这?副凄惨模样,雪荔看得都有几分不忍心。   可是?爬山到中途,林夜的?开?朗,又吸引着雪荔——   “我肯定能在日出?前爬到山巅。”   “阿雪,我爷爷说,不经?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。我若不爬上?山,那寻常日出?,看上?去也没什么?意思嘛。我、我非要爬上?去不可,所以……你也别老用一种我命不久矣的?眼神看我啊。”   “阿、阿雪,我、我不行了,你陪我说会儿话吧,呜呜呜我会不会死啊。第一个爬山爬死的?小将军……是?不是?很丢人啊?”   “阿阿阿雪,我眼睛看不见了,我不会爬山爬得瞎了吧?”   林夜慌慌张张伸手,朝旁边人求助。少女清泉一样的?声音不紧不慢,她的?手也递出?来?借他用:“你没有瞎,只是?刚才经?过山洞后的?石头林,你昏昏沉沉跟我说你要睡一会儿,我寻思再不快些,便看不到日出?了……我便托着你多走了一段路,唔,我们现在出?了那片石林了。”   登时间,万般烂光从天边飞跃涌出?,迫不及待地从云后翻滚。金橙色的?光辉在云雾间起伏,日头跃金出?云海,陡然亮起的?天地间,滚红日头涌入眼中。   林夜怔住。   他形容不整,衣带乱扬,手中拐杖沾满泥点。他鬓角落汗,面色惨白。他像是?一个刚从暗夜中走出?的?迷途鬼魅,骤然沐浴在日光金红光辉中,愣愣然失了神。   自然间无缘无故的?盛大之美,朴素至极壮阔至极,人在这?样的?盛美之下,心中激荡难言何其正常。   雪荔声音在耳畔极轻流动:“还好赶上了。”   林夜喃喃:“是?呀。”   少年少女便并肩,立在云海山巅前,凝望着悬崖间的云雾吞吐,也仰望着天上?徐徐升腾的?日光。他们舍不得惊动这样的美,他们也被这?样的?美笼罩着。   这?便是?日出?。   林夜想到昔日自己与将士们餐风露宿,望梅止渴,如果那时候,有一轮日出?就?好了。   雪荔想到以前好些时候,自己在夜间匆匆赶路,杀一个又一个和她无关的人,执行一次又一次让她越来越厌烦的?任务。如果那时候看到日出?,她的?感受会好一些吗?   林夜转而想,昔日的?日出?也不过是?新一轮的?望梅止渴。只要光义帝想和不想战,光义?帝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样的主战派,那日出?,便永不会到来?。   雪荔转而想,那时候看到日出?,她也会无动于衷。“无心诀”后期,她根本感受不到世间一丝一毫的?快意,她的?记忆都随之模糊,随之丧失了意义?。那时候的?雪荔已是?行尸走肉,日出?无数次,都与她无关?。   林夜和雪荔同时想:所以,现在才是?看日出?的?最好年华。   林夜悄然望雪荔一眼,他见雪荔仍仰望着那云雾上?的?日光,便偷偷笑一下,与她一同看去。   日头升出?地平线,青山如翠。整片天地从郁黑走向光华。骄阳初蒸,晨风吹拂,鸟雀声起,喷涌云雾如融金薄浆,整座山林随着日出?徐徐醒来?。   雪荔在这?时候,轻轻开?了口:“林夜,我至今不理解感情,而让我选择的?话,我也不愿意对世间任何人付出?感情。”   林夜的?心,上?一刻沐浴在暖融融的?日光火海下,下一刻被清晨的?风吹下悬崖,掉入冰水中。   他僵着半边身,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?她的?话。许是?日光灼热与凉风洌冽同时席卷,他眼中刹那间蕴出?了薄薄水雾。他拼命控制,才忍住鼻间那片热意,让自己情绪如常。   他想,阿雪真是?个傻子。居然说上?山,要与他说一些话。这?样的?话,有什么?值得上?山说的??不用上?山,他的?感受还好一些。   他千辛万苦地跟她爬上?山,她真是?……太不懂人情世故了。   林夜垂着眼,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声音中的?异常,问:“为什么??”   雪荔转向他。   她看向他渡上?一层薄薄金光的?面孔,轻声:“我不想再被别人左右,我不想再猜师父为什么?不要我。”   林夜呼吸顿住。   他凝着水雾的?眼睛,目光朦朦胧胧,望向身旁的?少女。   雪荔:“我也不想猜宋挽风死没死,又为什么?而死。”   山巅风大,吹乱雪荔发丝。   乱发拂着面颊,雪荔的?眼睛中神色比往日更加寂寥,更加空茫:“是?的?,我明白了。我明白即使有‘无心诀’,师父依然是?我最大的?心结。师父赶我下山后,我分明不懂常人的?感情,可我依然围着他们打转。我不停地猜,为什么?,我做错了什么?,他们想要我做什么?。”   雪荔:“我走在寻找答案的?路上?,但我已经?开?始害怕那个答案——所以,我不想再为新的?人牵肠挂肚,再将我的?情感系于旁人身上?。那种感觉并不好受……林夜,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清楚,你听懂了吗?”   林夜沉默片刻。   他微微笑,声音很低很柔:“懂了呀。”   雪荔睫毛微微一颤。   他垂着眼,原本白皙的?肤色在此时更加透白,任由流动的?日头金澜色辉光落在他的?脸颊上?、睫毛上?。他眼中的?水汽染了红色,那红色朝眼尾四周扩散而去。但他没有不服气?,没有说什么?“我与旁人不同”,没有质问“为什么?不给我时间”。   他就?这?样平静地接受,甚至笑了一笑。   天地未曾完全苏醒,这?片山林被日光照得忽明忽暗,雪荔眼睛看着天上?的?日光。   林夜别开?眼,不看了。他耸一耸肩,装出?很累很虚弱的?模样,而这?也许不是?假装的?——少年嬉笑着:“阿雪,我困了,我去找地方睡一会儿。你看完日出?了,再喊我。”   他擦过她肩头,朝身后崎岖的?山路走。   背对着他的?雪荔忽然伸手,握住他手腕。   林夜手指蜷缩了一下,依然垂头笑着,想这?也许是?无意的?动作,他等她放手。   而雪荔没有放手。   雪荔说:“这?样的?我,你愿意和我在一起,一直一直在一起……陪我查明师父与宋挽风身上?的?秘密,在和亲结束后,与我一同离开?这?里,天南海北,你愿意和我游离红尘吗?”   林夜怔住,蓦地回头。   万道金光,落于二人身。   --   窦燕赶到了林夜和雪荔身处的?小镇郊外,朝那座山头赶去。事情越来?越紧迫,她没想好自己是?否要反水,但粱尘的?踪迹代表的?讯息,已经?不能再拖了。   同一时间,粱尘从霍丘国的?队伍中出?逃。   一整个白天,明景心神不宁地待在自己的?帐篷中,祈祷粱尘不要被发现,祈祷粱尘安全逃脱。晌午时分,毡帘忽然被掀开?,卫长?吟带着两位霍丘国将军,大马金刀地入帐而坐。   明景如伤弓之鸟般跳起,她控制着面色不变,向卫长?吟伏身行礼:“卫将军。”   莫不是?粱尘的?逃跑,被卫长?吟发现了?   卫长?吟是?来?质问她的?吗?   她能找出?什么?借口拖延时间?   明景脸色苍白时,卫长?吟朝她说:“拔营,收拾一下。你跟着一起走。”   明景心往下沉。   ……是?逮捕粱尘吗?   明景没有询问,旁边的?一位将军朝她解释:“朝西?北山径走。”   明景愣住。   粱尘往东南方向逃了,卫将军这?个命令,很明显并没有发现粱尘的?逃跑。这?有些奇怪,这?只队伍中高手云集,明景为粱尘捏一把?汗,粱尘居然没有被发现?   明景问:“白离不在吗?风师不在吗?”   卫长?吟深深看她一眼:“自然是?去执行他们该执行的?任务了。”   白离能有什么?任务需要执行?白离所有的?任务,都和雪荔有关?。   明景的?心沉得更深,她一刹那明白粱尘的?逃跑之所以暂时没被人发现,应当是?这?只队伍中的?高手,全都离开?了。高手全都离开?的?讯息说明……明景问:“卫将军,我们要对雪女出?手了,是?吗?”   卫长?吟观察着她。   她脸色煞白,精神惨然,若他是?一位怜香惜玉的?人,应当同情怜惜她。可惜卫长?吟不是?。   卫长?吟平时沉稳,今日少有的?激动,在明景询问时,他目中浮起几抹兴奋之色:“是?,我们要开?始出?手了……对南周试兵,请雪女回归……所有的?计划,都在等着这?一刻。   “扶兰公主?,你和我们一同走,雪女就?交给你了。”   明景脱口而出?:“大将军,我身体不适,恐怕担当不起这?种重责。此事、此事……交给我三哥吧。他不比我差多少,他足以完成大将军交代的?任务。”   帐篷中的?几位将军用嘲弄的?眼神看着明景。   卫长?吟倒是?很平静。   没有收服一人的?心,徒然发号施令,对方拒绝,并非难以理解。   卫长?吟淡声:“这?次任务,我可以交给你三哥出?手。但你仍要跟我们一同上?路,以防万一。”   明景松口气?,说了是?。   卫长?吟起身,擦身朝帐篷外走去。他身后的?几位将士想说些什么?,卫长?吟摆摆手,示意他们不要干扰明景。卫长?吟本人只是?在经?过明景身畔时,步履停了停。   明景心脏骤停。   她的?肩膀,被卫长?吟拍了拍。   卫长?吟状似不经?意地问:“总是?跟着你的?那个从和亲团里出?来?的?小侍卫呢?”   明景脱口而出?:“我吃不惯这?里东西?,他帮我打野味去了。他不会走出?太远,很快就?会回来?。将军可以留我在这?里,派我一些人,我们等等他……”   “不用了,”卫长?吟淡声,幽然看她一眼,低声,“许多事情,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你是?扶兰公主?,我有求于你,在某些范围内,我可以给你自由……但是?,扶兰明景,我的?耐心有限。机会稍纵即逝,希望你不要再有下次失误。”   明景呼吸凝住。   毡帘被风刷地轰响,走出?帐篷的?人们吆喝发令。帐中人屏着呼吸聆听,听到这?只队伍在军令下,快速地行动起来?。帐外叮叮咣咣声不绝,明景跌坐在帐中,握着自己袖中长?笛的?手忽紧忽松。   少女周身冷汗淋淋,不敢猜想卫长?吟最后那句话是?什么?意思。   她捂着脸呆坐片刻,门帘再次刷地掀开?,明恩激动地闯入——“小景,你还在发什么?愣?我们该出?手了。”   明景抬头,看着明恩被战意点燃的?眼睛。   她冷冷想:你这?么?开?心吗?那天晚上?打开?朱居国城门,放敌人入城,兄弟姐妹尽死火海中的?时候,你是?不是?也这?么?兴奋?   --   山巅日光染云,少年少女衣袂融金。   林夜与雪荔并肩,望她片刻,忽然仰头,羞答答地将声音放软,小声:“你说的?话什么?意思,我没有听懂。你可以再说一遍吗?”   雪荔不语,林夜低下头。   他手指动了动,如羽毛一样撩在她手掌心。她的?掌心出?了汗,握住他不肯放。她也不敢回头看他,不敢碰触他那双灵动的?会说话的?眼睛,她的?心脏狂跳剧烈,起起伏伏。她找不到人生路尽头,看不到自己要走去哪里。   人生是?河,她迷失其中。她对尘世厌烦,往日的?执念也不多。   可如果师父与宋挽风是?一个执念的?话,那么?林夜的?存在,也值得另一重执念。   乱风吹得雪荔眼睛染霜染雾,弥漫着看不尽的?寂静:“你若是?答应我,那便不能反悔。我不做反悔的?事,你也不要做。”   少女过于安静的?声音,带着颤音,在清寒天地间寥寥落落:“如果你愿意,我会努力待你好。我会花钱养你的?,我挣好多好多钱,全都给你。我知道你花销大,但我会努力,我不会委屈你的?。”   雪荔想着林夜的?种种要求,种种奢侈。   她何其压力大。   但她舍不得放弃。人生路于她不过结束又开?始,她竟也有舍不得的?时候。   她没做过什么?尝试,但她如今想尝试一下:“我会去记你的?衣食住行要求,会学习照顾你的?身体,我愿意做你的?大夫,你的?侍女,你的?仆从……”   林夜笑吟吟的?声音打断:“可我不要大夫不要侍女不要仆从。”   雪荔静下。   她握着他的?手指颤了一颤。   手心全是?汗,不只是?她的?,也有他的?。但她此时心乱,眼睛盯着太阳,看得目光灼灼噙满水光,眼前忽明忽暗,她顾不上?分辨,也不愿意松手。   极度的?紧张原来?会让人鼻酸,而秋风从身后拥上?。   林夜的?声音落在风中:“我要天上?的?仙女,你忘了吗?”   雪荔的?眼睛像湖泊,石子坠入,不生波澜。她这?样冷淡的?人,到底会不会爱人呢?   林夜叹了口气?,声音更柔,笑意更深:“阿雪,你说了那么?多,完全不想听听我怎么?说,也完全不想回头看我一眼吗?”   林夜故意拉长?声音:“若我没弄错,阿雪这?是?求我呢,哪有求人,都不回头看人的?道理?”   雪荔便慢慢转身,看向身后的?小郎君。   她转肩间,她握着的?少年手腕一翻,他反手将她的?两只手拢于掌心。雪荔的?睫毛轻轻扬起,痴痴然望着这?个被日光染了一重金色光辉的?少年公子。   衣飞如鹤,发带卷扬,眉目噙笑,满是?灵气?。那是?一种漂浮在荒野中,极为原始的?甘甜之美。   雪荔看着他脸上?的?金光,茫茫然从他手中挣脱一只手,恍惚摸向他脸颊。她手指碰到了他脸颊,才发现那重光只是?日光,并不是?他自己身上?的?。   林夜弯着眼睛,笑意更浓。   林夜半真半假地抱怨:“你的?大喘气?,吓死我了。”   雪荔:“嗯?”   他忽然侧过脸,咳嗽一下,板着声音:“你别用这?种眼神看我呀,我紧张得都要说不出?话了。”   雪荔:“什么?眼神?”   林夜不回答,他重新转过目光时,眼睛中仍流着金灿色的?水光。他握住她一只手,朝前俯身。山巅风将少年发带与发丝吹向雪荔的?同时,他周身那微苦微涩的?药香,也全然包裹住雪荔。   雪荔撩起眼皮,轻轻看他。   林夜眼中落满星火明光:“阿雪,你就?是?天上?的?仙女。”   雪荔眼睛倏然被点亮。   他哈哈大笑,衣袖纷飞如蝶影霞光。   在少女虔诚的?仰望中,小郎君似无法承受她的?目光,他缓缓地闭上?眼睛,浅浅笑:“我有个字,我祖父怕我及冠时他不在,早早给我取好了。阿雪,我叫春山。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闭着眼睛的?小公子闲适安然,在雪荔眼中,是?一尊皎洁光华的?神仙小公子。神仙小公子眼皮薄薄,金光清清,嘴巴一张一合,朝她再次俯身:“你知不知道这?世上?有个词,叫——春山赴雪?”   那春山,要去赴雪。   天亮之时,一整片白得如霜如雪的?飞云被风吹开?,流动着一缕一缕的?雾气?,雾气?后,透出?青翠色的?山岚。山岚云岫朝着高空仰望,任由万丈金辉落在山岚林木间。此时天地终于大亮,红日烁金,千万倍的?盛大之美沐浴春山,春山涌向雪荔。   雪荔看得呆住了。   她在这?片呆滞浑噩间,顺着本能仰头踮脚。   平远林莽,烟云缥缈,日照像奔涌的?河流,透出?玫瑰红的?色彩,云雾流动光有时像天女手中织就?的?金线绸缎。   于是?风云滚涌、日光烂烂间,她不含情不含欲,她的?心魂飘飘然——朦朦胧胧间,她的?呼吸,落在少年闭着的?眼睛上?。   雪荔轻轻地亲了林夜的?眼皮。 第95章 “让阿雪起意,是我毕生……   山岭秀美,大河穿崖而过。滂沱浩大水声拍打山石,隔着漫山莽林,亦听得十分?清晰。   因那重水声,山林中?浸了一重浅浅湿意,连日光也染上几分?温软柔色。   离开崖头,雪荔和?林夜并没有即刻下山。林夜说身体不适,要在山林中?歇息片刻,雪荔便遂了他意。而林夜满心振奋,岂是一小小“休憩”可比的?   雪荔坐在巨大山石时,双手垂膝,腰下发?尾时而被风吹动,与她飞扬起的衣袖丝绦相缠,一道掠向前方。而前方,正是那过于兴奋的林夜。   林夜很是说了许多话。   大约是些开怀、夙愿得偿、乞天祷地的甜蜜话术。   雪荔并未感受到他在说些甜言蜜语,她只?是看他的眼睛、来回踱步的步伐、因兴奋而偶尔跳跃的衣带玉佩,恍恍然猜测,他应该心情很好。   而雪荔非常明确,他的心情好,是因为自己,因为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。   所?以雪荔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:就好像,自己不确定的未来,因为多了一个人?相伴,那不确定性,被冲散了很多。  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亲人?,自然更不需要爱人?。   如果她的存在,让林夜这?般在乎的话,那么雪荔的存在,便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了。无论是雨天屋檐下的泥泞水洼,还是飞雪连天下的小小雪粒,都不是一文不值。   林夜念叨许久,转过身后,看到雪荔坐在山石上,文静得像个小仙女。   她依然不笑也不语,但她这?样安安静静地坐着,便已是一种承诺了。   林夜朝她露出笑容。   他知道她不太在意,但他仍非常夸张地捂住自己心脏,带着满眉满眼的笑意,凝望着她:“阿雪,我很得意。”   雪荔盯着他沐浴绿叶黄花下的瘦长身子,专心看着他的笑容。她眨了一下眼:“得意?”   林夜拉长声调:“当然是得意呀——我让雪山中?最漂亮的雪荔向我展眉,我开始焐热一团冰雪的心,这?难道不值得我得意吗?阿雪,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成就之一。”   他朝她眨一下眼:“你是我心中?最伟大的成就。”   雪荔仰望着他。   她盯着他眉飞色舞的目光,流连的目光从?他眉眼上,挪到他嫣红的唇瓣上。这?真是神奇,方才爬山时要死要活不肯爬的林夜,好像在那番话后突然活了过来,他生龙活虎,再爬一座山想必也无所?谓。   ……这?是因为她。她不喜欢尘世,但她喜欢林夜快活。   雪荔的心跳凌乱,她坐在晨间山石上,感受着自己心跳的剧烈。   雪荔的目光放在林夜唇上,提出一个她向往很久、却从?没说出来过的念想:“可以亲一亲吗?”   林夜一怔,然后面?容刷一下爆红。他往日推三阻四许多次,但这?一次,他虽然面?容涨红,却还是扭捏爽快地应了下来:“好呀。”   少年便像一阵风般扑涌而来。   坐在山石上的轻盈少女捕捉这?阵风。   雪荔一动不动,林夜已到了她面?前。他朝她笑了一笑,许是因为紧张,临到跟前一个磕绊,朝下摔去。雪荔吃惊地睁大眼睛,正要伸手扶他,见那少年机灵地用手扶住山石,半途中?改了一下姿势,“噗通”一声后,他狼狈又不失潇洒地跪到了山石前,跪到了她面?前。   林夜镇定地抬起脸,水润光辉恰好地遮掩他眼中?的不自在之色。   雪荔默默地收回欲扶他的手,两只?手重新乖乖地摆到膝盖上。而在林夜仰头望她时,她没忍住,弯了弯眼睛。   林夜小声:“好哇,你嘲笑我。欺负我是新手,对不对?”   雪荔摇头:“没有。”   她眼睛漆黑,狡黠推脱时目光会小小涣散一下,再悄悄往眼尾飘。而在她躲避时,那跪在面?前的少年倏地仰颈仰脸,凑上去,在她唇上轻轻点?了一下。   山风洌冽,树叶飘摇,雪荔听到很轻的“啵”声。   她的目光,慢慢地挪了回来。   林夜眼睛圆润,自下而上看她。这?样的眼神分?外动人?,让雪荔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缩一下。似乎只?有一瞬,但又似乎时间过了很久,什?么声音都听不到,整个山林中?,好像只?剩下二人?四目相对,相依相伴。   雪荔耸了一下肩,再次提醒他:“我是怪物,我不会回应,我也不懂。我只?会见色起意。”   林夜仰脸看她,目中?认真映着她:“阿雪不是怪物。阿雪是天上仙女,是我的意中?人?。”   少年含笑,拨开拂到自己脸颊上的发?带,濛濛眼中蕴着一千万个春山明媚:“让阿雪起意,是我毕生荣幸。”   林夜抬起脸,雪荔弯下身。   这?一次,漫长旖旎,磕磕绊绊,尝试纠缠,不曾退后。   笔直跪在满地落叶中?的孔雀少年,仰头亲吻着那栖息于山石上的仙鹿少女。   雪荔闭上眼。   柔软、甜蜜的触觉,借由唇瓣,带出缱绻之意,顺着汩汩沸腾起来的血液,流遍她的全身。方才她还觉得山林中?有些冷,此时她满心燥热,再不觉得冷了。   她好奇。   她也喜欢。   她享受。   她也索取。   她不谙世事?,不会羞涩不会拒绝,目光直白宁静,又总有一腔化不开的怏怏郁色。林夜此时仰吻着她,喉结滚动双唇滚热,恍恍惚惚觉得,他愿意付出一切,只?求雪荔展眉开颜,不再被诸事?所?困。   少年的亲昵间,又低低颤颤的吟声。   雪荔闭着眼感受这?份美好,却某一时间,她脑中?如被闪电骤然劈开一道雪亮惨光,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在现实?中?见过的、在梦中?似乎也见过的一个场景——   曾有一夜,她睡不着觉,她溜出屋子,听到玉龙和?宋挽风在争吵。   当她一点?点?走向那争吵之地时,在她完全看清那二人?前,隔着门?帘灯笼,雪荔看到宋挽风跪在地上,玉龙坐在阶上。玉龙倾身低头,宋挽风仰着脸。   雪荔一直觉得那时候很奇怪。   她在梦中?回顾时,依然觉得奇怪。   但她不懂。   而今、而今……遽然间风雪迷离,门?帘与灯笼都被风吹开时,雪荔看到的,是坐于山石上的自己,跪于地上仰着脸的林夜。   雪荔看到的,也是坐着的玉龙,跪着的宋挽风。   一模一样的姿势,一模一样的感触。   宋挽风和?玉龙……是在亲吻。   宋挽风和?玉龙,在亲吻!   “咚——”雪荔倏然出手,一把推开林夜,从?山石上跳起来。   林夜冷不丁被推开,她内力磅礴蕴着山风浩雨般的凌厉气势,林夜被一掌推到身后的树桩上,后背撞了一下,他胸口血都差点?被震出。   林夜茫然睁眼。   他惶然生惧,以为她是后悔,或者他亲得不好,让她不舒服。然他一睁眼,看到的便是雪荔比他脸色更白,神情更加迷乱。她眼尾被点?上胭脂红一样的眼神,栖栖遑遑、满是畏惧地朝林夜望来。   雪荔颤抖着:“宋挽风、宋挽风……”   林夜看出她神色不对:“阿雪,怎么了?”   雪荔大脑凌乱。   宋挽风在亲吻玉龙,是的,宋挽风在亲玉龙,他在亲……他的师父!他在欺辱他的师父。   雪荔不懂尘世俗礼,可她读过书,即便是照本宣科,她也知道徒弟与师父之间的天堑。她对玉龙的感情已成化不解的执念,她突然发?现宋挽风和?玉龙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,发?生过这?样的事?,她该如何想?   这?是不对的吧?   这?是不应该的吧?   她浑浑噩噩的那些年,她错过了些什?么?   是了,雪荔模模糊糊想到,宋挽风总是和?玉龙师父在一起呢。宋挽风殷勤地跟在玉龙身后,自己随时找师父,只?要宋挽风在山上,宋挽风都跟在师父身边。   宋挽风还不喜欢其他人?占有玉龙的时间。   宋挽风因为她,经常和?玉龙吵架……   雪荔在有了情感后,曾猜测那是宋挽风对自己的在意,想为自己争取权利。可如果不是呢?如果宋挽风争执的,是她占有玉龙的时间呢?   宋挽风为何被玉龙赶下山?   是他亵渎师父后,被师父发?现了吗?   是师父觉得不能留他了吗?如此才说得清,为什?么宋挽风离开了那么久,为什?么玉龙压根不提宋挽风,为什?么玉龙死了,宋挽风都没权利回“秦月夜”。   在她茫然懵懂的时候,她的身边,都发?生了些什?么事?!   她为什?么一无所?知!   雪荔鼻尖瞬间酸楚,眼睛沁红。她茫茫然看四周,林夜倏然靠过来,握住她手腕:“阿雪,阿雪……阿雪!”   少女的神智在他用力一握后,短暂回来。   林夜:“发?生了什?么事??”   雪荔:“我、我、我……我要见宋挽风,我要去找宋挽风!”   她猛地旋身,运用轻功便朝山下飘飞而去。昔日云澜镇上,她都不曾试探那棺椁中?尸体一眼,而她今日后悔,她觉得她必须见那尸体一眼。   如果宋挽风和?玉龙的师徒情都是假的,那什?么才是真的?   宋挽风真的死了吗?宋挽风连师徒情都在欺瞒她,他还有什?么是没有欺瞒的?   林夜咳嗽着,忙用轻功追逐而去。她此时状态有异,他不敢放任她乱来。但他怕她独自出事?,自然全力追逐。而林夜心中?苦笑连连,一重又一重涌动的气血翻涌,让他气力断断续续:雪荔武功太高了。   往日她照顾着他,不曾武力全开。而她今日这?轻功,他就算全盛时期,可能都追不上,更何况现在?  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。   林夜硬着头皮,在自己脉搏上点?了两下,激发?体内潜能,屏着一口气晕乎乎追她下山。幸好在山下,林夜眼前发?黑前,有一道人?影牵着马,错愕开口:“雪荔……小公子?”   林夜喘着气,停下步伐。   雪荔自然在前停下,看向翻身下马的窦燕。   窦燕风尘仆仆,身后跟着几个侍卫。窦燕刚接到林夜的消息,来这?山上试图和?他们相汇,还没等窦燕上山,窦燕便看到一片云烟漂浮而下。   雪荔握住了窦燕手腕。   雪荔指尖的冰凉,刺得窦燕颤了一下。   雪荔盯着窦燕,喃喃:“我想起来了,云澜镇上,杨大哥在,你也在。你护送宋挽风的棺椁……你有没有检查一下那具棺椁?宋挽风真的死了吗?”   窦燕愣住,神色不自然一下。   雪荔语气急促:“说话呀。”   窦燕从?未见过雪女这?样清冷的人?着急,她意识到事?情重要,便不问前因后果,斟酌着回答:“我没看过风师的尸骨,因为宋太守看得很紧。那时候,宋太守不知道为什?么,觉得你是杀害风师的凶手,棺椁四周布置的人?手,都是针对你的……”   雪荔:“宋挽风死了,谁能调动‘秦月夜’的人?对付我?谁会觉得我是凶手?金州暴雨夜的事?,当事?者众,随便一问便知我不会是凶手。‘秦月夜’的人?为什?么调查也不曾,就觉得我是凶手?”   窦燕沉默一下。   窦燕轻声:“……雪荔,你似乎一点?也不了解‘秦月夜’是什?么样的组织。”   雪荔握着窦燕的指尖再颤一下。   “秦月夜”不是公正堂,不讲道理?不讲仁义,不为人?伸冤也不查明真相。杀手组织只?为杀人?,即使杀手组织参与和?亲,看上去身份清白,可本质里,它仍不看证据。   雪荔:“是春君……”   ……或者是春君再上的某个人?的命令?   那日逃离云澜镇,墙头上朝林夜射箭的人?,掩在斗篷中?的神秘人?……那是否都是故人??   林夜站在雪荔身后,轻微喘着气。他意识到雪荔察觉到了很重要的事?,他不出声打扰,跟着沉思。   林夜听到雪荔又问窦燕:“那时候,在金州的时候,我初初见到宋挽风,宋挽风说要洗清我身上的冤屈,让‘秦月夜’的人?不再追杀我,不再认定我是杀害师父的罪魁祸首……他真的下令了吗?”   窦燕睫毛颤一下,复杂的眼神看向雪荔。   雪荔:“说话呀。你那时候一直跟在宋挽风身边,你配合宋挽风,你一定知道的啊。”   窦燕半晌回答:“……没有。他没有下过令,他说清者自清,只?要你们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,便没有人?会当你是凶手。但他并未下令,说不要再追杀你。不过你武功高强,风师也许是觉得没有人?能杀得了你。”   林夜轻声:“可是倘若是我,阿雪再强,我也不会去赌那种运气。”   雪荔怔了片刻,又问:“那么之后呢?襄州城有江湖人?失踪,南宫山上师父棺椁中?的尸体不是师父,我请你们帮我一起查失踪人?口……最后是林夜找到了钱老翁的线索,林夜过来告诉我。你和?宋挽风,真的有查吗?”   窦燕低垂下眼。   她的表情便是答案。   漫长的沉默,林夜心中?猝然明白,他几乎不忍心看旁边少女的神色。   雪荔眼睛空空落落,像一朵花落,像一片雪消。她轻声:“我看不懂他人?的眼神,窦燕,你告诉我答案。”   窦燕低声:“……我跟着风师,风师忙着收整‘秦月夜’的队伍。自玉龙楼主身死,‘秦月夜’是一盘散沙,风师收整,我以为这?是好事?。还有、还有……”   窦燕沉默片刻。   她终于下定决心,咬牙说道:“云澜镇上,宋太守身边有一位神秘斗篷男子跟着。宋太守听那个人?的话,那个人?……让我觉得眼熟。”   雪荔松开窦燕的手,朝后退了两步。   她是聪慧的,她刹那间听懂了窦燕的暗示。   一声马嘶在此时嘹亮响起,窦燕去拽自己那匹突然狂躁慌张的青骢马。雪荔看到这?匹马,忽然说道:“我要去找白离,那只?箭一定和?白离有关。我不能再等了。”   她的马本就在山下,她快步去树后解缰绳,跃身上马。她上了马后,忙乱心慌之际,抽空看了林夜一眼。   林夜跟她一同解绳索、上马,朝她点?头:“我陪……”   “陪你”没说完,几人?便听到侍卫声音急促的通报声,也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呜呜鼓声,看到了天边传来的狼烟——   狼烟点?,战事?起。   林夜神色骤变。   他看向狼烟方向,那是大散关东南向,狼烟直奔金州而去。   他们这?一方,侍卫们的马匹全都狂躁蹄乱,呜声不断。雪荔按住自己身下的马匹,看向林夜。林夜沉冷的眸子和?她对视一眼,倏然下了决定:“阿雪,我要去狼烟点?起的地方。”   雪荔知道他是谁,毫不含糊地点?头。她亦没有时间浪费,朝他点?头后,便转身纵马而去,未约归期。   林夜朝脸色凝重的窦燕下令:“你和?侍卫们去追阿雪,帮忙阿雪。阿曾是不是带着和?亲团的人?,也在附近?你跟他们传令,让他们全都去追阿雪。别让阿雪出事?。”   窦燕干笑一声。   雪荔能出什?么事??她武功那么高……   然她骤然想到春君掩在斗篷后沉淡的态度,春君那句“会有那么一个机会”“配合夏君”。那个机会,如今到了吗?   窦燕打个冷战。   林夜转身纵马而去。   窦燕在原地停留片刻,才一声呼哨自唇边发?出。她一边带着人?去追雪荔,一边召来鹰隼朝阿曾传讯,让阿曾带人?来和?自己汇合。   --   林夜奔向狼烟方向,浩浩荡荡的异族军队从?山林中?冲出,冲向大散关,冲向金州。   军情骤起,狼烟点?燃。这?是自年初北周与南周和?亲以来,南周第一次点?燃狼烟。隔河而望,山岚如魔。凤翔城中?,叶流疏与张秉对局点?茶,茶香烟雾笼罩二人?眉眼。   南周起狼烟的消息由张家?下属传来,正在点?茶的叶流疏手指一颤,抬头看向张秉。   叶流疏:“小公子与我们的合作……”   张秉拉开卷帘,看向远方。大散关离这?里不算近,他们只?能模模糊糊看到很淡的烟。张秉微笑:“叶郡主,你可知,雪中?送炭,比锦上添花,更得人?感激?”   叶流疏看着他。   张秉悠然:“不急。我们先观望一下战局。”   且看看是不是真的霍丘国出兵,霍丘国又打算出多少兵力,而北周的陛下宣明帝……是否会有反应。   林夜纵马疾行?在莽川山野间,刚刚逃出霍丘国队伍的粱尘,听到天地间剧烈嗡鸣声,回头眺望角楼,从?一座座传递军情的角楼间,观望到狼烟熊熊,燃烧半边天际。   粱尘发?懵。   战争开始了?   不对啊,他和?明景跟着的那支队伍,有这?么多人?吗?即使那些兵人?全上阵,也没有这?么多人?足以支撑一场侵袭战争吧?而且狼烟点?起的方向也不对啊……粱尘在朝东南方向逃,要回去金州找公子,而这?狼烟方向,正是更接近金州的方向。   霍丘国那么多人?,就算转方向,脚程怎么会比他还快?除非这?只?军队,一开始就不是粱尘所?跟的那只?队伍,敌人?真正的兵力,一直藏着。   粱尘心中?发?紧。   小公子知道吗?   糟了。   如今粱尘没有旁的办法,他没有马匹,只?能靠双腿靠轻功,在林中?疾行?,让自己速度再快一些,希望自己来得及告知自己人?一些重要讯息,来得及帮助南周兵马。   --   雪荔纵马长行?,前方到一大片平原之处。山岚散开,此地平坦,两岸葱郁山林如云,平原莽地间,有人?堵住了雪荔的前行?路。   雪荔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?。   他们低着头,衣衫褴褛,站在黑郁郁的阳光照不清晰的树荫下。他们无声无息如鬼魂重返人?间,如果不是雪荔目力出色,她第一眼看不到这?些人?。   除此之外,还有靛青色武袍青年抱臂站在山石上,肆意潇洒,衣拍如浪起。   持笛人?低着头,悄悄地躲在人?群后。明景在最后处,脸色苍白额上渗汗,满心纠结挣扎,却不敢发?出一点?提醒声音。   而雪荔坐在马上,目光穿越所?有人?,所?有树,穿越山风穿越阳光,落在了对面?为首的青年身上。   那青年穿戴斗篷,昂然立于另一山石上。雪荔的目光如针般刺落他身,他不以为意,缓缓掀开斗篷,露出自己的面?容——   眉如山目如水,鼻梁挺直唇瓣噙笑。   宋挽风。   活生生的宋挽风。   雪荔盯着他。   她脑海中?一时间是夜深雪落,廊灯空幽,仰头亲吻自己师父的青年;一时间是暴雨如注,在重重质问后不肯给出答案的青年旋身挡箭,死在她面?前;一时间,是那云澜镇城墙上遥遥望着她的黑衣斗篷人?,任由箭锋指她。   那些碎片在她的脑海中?零落成沙,又聚集成风。飓风浩荡,吹得她遍体冰寒,深渊在即。   宋挽风朝她微微笑:“小雪荔,好久不见。”   万箭穿心之痛,不啻此时。雪荔从?马上张皇落地,朝前走,喃喃自语:“可你是我师兄……可你是我师兄……”   你怎能这?样对师父?   你怎能这?样对我?! 第96章 风刮在脸上,如薄薄……   风刮在脸上,如薄薄刀刃子,一刀便是一层血。   雪荔不看?所有人,只盯着宋挽风。她?的余光看?到了白离,还有什么不懂的?   雪荔喃声:“所以,是你做的一切?”   “一切?”宋挽风神色玩味,眼神仍是温温柔柔,他此?时看?她?的神色与往日无异,雪荔便觉得?,也许他往日也在这样视自己如玩物,“你说的一切,指的是什么?小雪荔,其实你一直很聪明,我以为你会很快怀疑到我身?上……没想到一直到此?时,你才怀疑。是什么破绽,我没有注意?到?”   白离在旁抱着臂,他并没有打扰这对师兄妹的叙旧。白离对雪荔有一腔耐心,还好声好气?地在旁插了一句:“雪女,跟我们一起吧。”   雪荔没理会白离。   自然,雪荔只看?宋挽风。她?喃喃自语:“那时,我真的以为你死?了。”   哪怕微弱有怀疑,可她?从未证实。她?揪着一条线追白离的线索,也在追宋挽风的线索。她?希望这一切都是卫长吟搞出来的,是白离搞出来的。宋挽风是受他们胁迫,宋挽风是不得?已,可是如今看?宋挽风与白离的站位,宋挽风在敌人中,分明是说得?上话的那个?人。   连白离都比他落后?一步。   宋挽风问是什么破绽?   多么荒唐,是他亲师父的破绽啊。   雪荔手抵在腰下,起起落落。那把“问雪”安安静静地别在腰下,被好看?的璎珞带子、柔实的皮革带子固定着。她?的手按到了“问雪”上,她?却依然没有拔出那把锋刃无双的匕首。   天山陨铁打造的神兵利器,出鞘第一刀,岂能直指宋挽风?   雪荔鼻尖酸麻,有强烈的什么情绪在她?胸膛间朝上涌动,压得?她?喘不上气?。她?好艰难地忍住,朦朦胧胧道:“你和霍丘国勾结……你因为和霍丘国勾结,才骗我。”   如今,她?渐渐懂了。   雪荔道:“刚到金州的时候,我和林夜联手救光义帝。我到金州其实是去南宫山,你那时候就在附近,‘秦月夜’那些杀手们收到过你的传书。你借由他们,知道了我身?在金州。你怕你的阴谋被发?现,就干脆借着白离出手杀我的机会,出现救我……你用风师的名号回?归‘秦月夜’,回?到我身?边。”   白离耸肩。   白离道:“这都是宋挽风和老卫安排的戏码,我可不知情。”   雪荔又道:“你在金州城中和我形影不离,原来不是关心我,而是监督我。你试探我,试探我对你们的事情知道多少。钱老翁线索的出现,让你发?现一切瞒不下去了,顺着那个?被抓到的霍丘国探子,我们就能追到你们……你便开始想脱身?机会了。”   雪荔感觉眼眶好热。   她?从未有过眼眶发?热的时候,有什么水开始聚集蔓延,蕴得?她?每一次呼吸,都好吃力。   雪荔茫茫道:“暴雨夜我追问你,问你为什么不杀林夜,又是不是想杀林夜,你意?识到你必须摆脱我了……然后?,白离隔空射来一箭,你当场死?在我面前,我的所有问题,你都不用解答了。”   雪荔声音颤抖:“你死?在我面前……宋挽风,你死?在我面前。”   她?并不知这是何其一种?折磨。   可她?的执念因此?而生,她?每每想到那时候便心尖绞痛,噩梦连连。她?不开心,她?很迷茫,她?找寻他……她?本可以不这样。   玉龙死?在她?面前。   宋挽风也死?在她?面前。   世人不是都很珍惜生命吗?人不是留恋此?生吗?可如果人生布满阴谋与算计,每一步前行都伴随着背叛,那留恋的,到底算什么呢?   怎能如此?不珍惜。   怎能如此?抛却不要。   怎能如此?……不喜欢她?。   雪荔问:“你试探我,到底试探的是什么?事已至此?,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?”   宋挽风沉静地看?着她?。   当她?面无血色、眼神濛濛时,他脸上闲适的笑也收了。他握紧自己袖中的铁扇,铁骨扎进他肌肤,他感受到痛意?。而他又想,雪荔不会太?痛。   无心诀似乎失效了一部分。   可无心诀并未完全失效。   不然……雪荔不会放弃抢走他尸体的机会,而只是追着白离流出的线索不放。   他的试探,已经结束,已经试探出结果了。   宋挽风不想说那些,宋挽风只道:“你在见到尸体时,都未曾疑心那么大,为何如今你全盘否认我?是林夜在你耳边嚼舌根吗?你信他,不信我?”   雪荔:“林夜从未说过这些。”   宋挽风唇角扯了一扯,似不以为意?。   而迟钝的雪荔,在这一瞬突然洞察他的不在意,猜出他为什么而不在意?。雪荔因此?愤怒,声音加重:“他确实从未说过你。我对你的所有怀疑,他都没有引导过。他只是跟着我,担心我……”   “担心你?”宋挽风淡笑,“小雪荔,你是不出世的锋利剑锋。林小公子是爱剑之人,愿意?养剑。他不拘一格收人才,你也是他收的宝剑之一。”   雪荔盯着他:“因为你对师父别有用心,你便觉得?林夜对我别有用心?”   宋挽风骤然色变。   他袖中握着铁扇的手刹那间用力得?苍白,而旁边津津有味听这场师兄妹反目戏码的白离,吃惊地“咦”一声,若有所思地看向宋挽风。   宋挽风对玉龙……   啧啧。白离嗤笑一声。   雪荔:“……宋挽风,是你杀的师父吗?”   宋挽风不语。   雪荔手按在“问雪”上,对面人也看?着她?的动作?。那些麻木的躲在山根阴影下的人们如同死?人一般,这对师兄妹的龃龉到了如此?地步,那里也没有人抬头看?一眼。   这分明不正常。   只有明恩躲在一棵树后?,满手是汗地摩挲着手中玉笛,准备一会儿的行动。   只有明景怔怔然躲在所有人后?,她?身?边有两个?魁梧的看?守她?的霍丘国汉子。那两个?汉子乐不可支地看?着闹剧,咧嘴大笑。明景盯着前方的明恩、兵人,也第一次听到雪荔所求之事。   雪荔望着宋挽风:“那时候,师父赶你下山……她?不要你了,不许你再回?山了。我一直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,那么长的时间,你都回?不去雪山。如果你觊觎师父的话,师父不杀你,只是赶你下山,已经是仁慈。”   宋挽风幽幽看?着她?。   他不置可否,目中略有阴霾色浮动。然而他并未被激,他垂眼,轻轻笑了一声。   雪荔觉得?自己不认识他。   不过她?本就从来没关心过身?边的人,身?边的人是魑魅魍魉,都是她?的报应。   雪荔:“你总是怪她?疼我不疼你,你总在计较她?传我‘无心诀’而不传你,是否你被赶下山后?,你回?头登山,杀害了师父?师父体内有‘无心诀’留下的伤口,我之前想试探你到底会不会‘无心诀’,而今我想,你应当是会的吧。”   宋挽风柔声:“我不会。”   雪荔:“那便是你身?边有人会!”   她?的目光,看?向白离。   白离挑一下眉,没想到这把火烧到自己身?上。白离正想说什么,宋挽风打断了他的话,直直看?着雪荔:“但我确实和师父有过争执,我确实回?去过雪山,确实失过手……”   白离皱眉看?他。   宋挽风朝前走:“然而我会救师父。那些都是一些小小的不重要的误会。”   雪荔:“我已不相信你。你总在骗我。”   她?垂下眼:“你那时候说喜欢我……我以为,你真的喜欢我。”   那种?感觉,是第一次被人喜欢的惊讶和欢喜呀。   那种?青梅竹马、相依为命,是与林夜不同的。林夜永远不知她?最空白的岁月是如何活下去的,宋挽风却知道她?的每一种?神色,每一样反应。   他用他对她?的了解来算计她?,这怎会是喜爱呢?   她?那时候竟然相信了。   她?不回?应宋挽风,只是没来得?及回?应。如果后?来不是暴雨夜,不是光义帝死?,不是林夜追着她?跳下瀑布……她?也许真的会跟宋挽风点头。   雪荔的眼中更热。   她?垂下眼,睫毛上挂着粼粼的流波,她?的视野开始模糊:“我不想回?雪山,可如果你坚持的话,我也许会跟你走,我真的会跟你走……”   宋挽风柔声:“小雪荔,那些,不是骗你的。”   雪荔抬头。   宋挽风叹气?:“我当真是希望你回?去雪山,不要掺和这桩事。我虽然与霍丘国合作?,可我也对你有些疼惜。我并不完全赞同卫将军的做法?,你毕竟是我师妹,你虽然是其中重要一棋子,可我也想试图保你。如果那时候你听我的话,回?去雪山,如今你我就不必走到这一步了。”   雪荔猛抬头,盯向他。   她?的眼睛像冰雪,冰雪下什么也没有,空洞无比。   雪荔缓缓地拔出了“问雪”,她?的匕首朝向宋挽风。   白离终于站直身?子,神色收敛,露出对敌之态。   宋挽风好整以暇,他太?了解她?,他眼中的阴霾重重,也带着他的一腔不甘与愤怒。他看?着雪荔的敌视动作?,轻轻笑了一声。他冷冰冰说了一句话:“所以我一直说,如果‘无心诀’在我身?上,这件事就简单多了。”   雪荔睫毛一颤。   宋挽风幽幽静静看?着她?:“师父是不是经常说,你是‘无心诀’最好的载体,是她?精心培养的‘天下第一’高手?她?对你给予厚望,可是原本……我才是最适合‘无心诀’的那个?人。   “你少时杀人下不去手,我却可以。你因为失去感情而觉得?人世无趣,但我不会。你多愁善感,我只觉得?兴奋……然而,师父选了你!   “她?为了你,而放弃我。她?亲手废掉我的‘无心诀’,她?怕我和你争。而这多么可笑……你什么都不知道,你还觉得?修习‘无心诀’痛苦,觉得?师父给你压力……你根本不知道师父有多疼你!”   雪荔静静看?着他。   宋挽风朝前走,雪荔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挽风。他永远温雅和善,彬彬有礼。然而彬彬有礼的皮相下,他的眼中布满嫉妒与愁怨。他压抑着那些愁怨,而雪荔、雪荔……   她?总依偎着他,清清冷冷地陪在他身?边。   他每次和玉龙吵架归来,雪荔都乖乖坐在他床边。她?不言不语,可她?确实一直陪伴。   身?边有这样一个?得?到玉龙呵护的少女,玉龙为了这个?少女,废掉宋挽风的天赋。   宋挽风对玉龙的控制不住的感情,亲生父亲对自己的抛弃,唯一师妹偏是玉龙最在意?的,他对雪荔又疼又爱又怨又嫉妒的感情……那是一场浩瀚无垠的风雪,弥漫他的一生。时隔多年?,宋挽风仍能感受到那些年?的阴鸷压抑,胸膛间磨砂般的钝痛感。   他眼中也噙了霜染了雾,失落道:“有那么几年?,我觉得?我快疯了。”   可他又慢慢想,那就这样吧。师父和雪荔都在身?边,永不离弃,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。   然而——某一日,宋挽风忽然发?现,自己想错了。   此?时此?刻,宋挽风朝对面敌视的雪荔露出笑,他饶有趣味地戏弄她?:“小雪荔,你真以为,师父不知道吗?   “如果没有师父的默许,我怎么敢觊觎她?,怎么敢仰望她??这世上的人不是都和你一样,师父的‘无心诀’根本修不到你这样的地步。你绝情断爱,师父可没有。她?也需要人陪伴呀。”   雪荔声音喑哑:“你胡说!”   宋挽风:“你都不相信我了,难道还相信师父?我是和师父起了冲突,是对师父出了手……可你不是还想用小公子的血救师父吗?你不是从我的态度中,已经试探出师父有救,师父留着一丝心脉,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吗?”   宋挽风柔声:“雪荔,我做的所有事,都是师父授意?的啊。师父是心甘情愿死?的。”   雪荔伸手抹脸,擦去脸上的风吹刮的痕迹。她?脸上最后?一点血色,在一点点被风吹干。   躲在这只队伍最后?方的树桩后?的明景,不忍心听下去。她?想斥骂让那人闭嘴,两边汉子捂住她?的嘴。明景求了汉子后?,颤巍巍从树后?探出身?子,看?向千军万马后?的雪荔。   少女孤零零地站着。   绣金白缎长裙飞扬,手持“问雪”纤身?伶俜。乱发?吹拂她?的眼睛,她?幽静地站在天地间,像失去归途、被雨淋湿的受伤野鹿。   宋挽风:“师父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赴死?,谁杀得?了她??如果不是心甘情愿,为何恰恰留有一丝心脉,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?如果不是她?做好安排,谁敢动她?的棺椁而不被察觉?你觉得?我和霍丘国人合作?,你怎么不想想,也许这是师父的本意?呢?   “你不敢想,是吧?你和林夜待久了,就忘了自己是一个?杀手,觉得?自己是一个?好人了吗?   “我们‘秦月夜’本就和世人为敌,和南周为敌!谁能让‘秦月夜’听令?只有玉龙本人——如果玉龙不‘死?’,她?的棺椁如何能南下,‘秦月夜’的大批人手,如何能借助送楼主棺椁归故土的机会,来到南周大地呢?   “是啊,‘秦月夜’派一部分人去和亲,可是还有更多人去不了南周。怎么办呢?楼主只好身?死?了……我只是没想到,林夜会那么厉害,隔断和亲团和‘秦月夜’的联系,让和亲团中的杀手们,背离‘秦月夜’。和亲团的杀手们已背弃,我只好亲自出手了。”   这不难理解啊。   宣明帝和“秦月夜”合作?,宣明帝也和霍丘国合作?。那么杀手楼和霍丘国合作?这件事,雪荔真的没有怀疑过吗?她?如果没有怀疑过,光义帝死?后?,林夜追上她?,她?为什么起初拒绝林夜呢?   她?不就是害怕那个?答案吗?   如果雪荔仍是宋挽风认识的那个?雪荔,雪荔早就应该发?觉真相了。她?也许猜到了,但她?不敢承认。   宋挽风冷冷道:“你竟也有不敢承认的时候。你的‘无心诀’,让我实在困惑,不知道你到底何时有情,何时无情。莫非和林夜有关的,你全会免疫?”   雪荔一言不发?,她?不会告诉宋挽风的。   是林夜的血,开始解她?的“无心诀”。是林夜给了她?生命,是林夜……   雪荔听到身?后?大批马蹄踩地声。   宋挽风若有所思:“你看?,背叛‘秦月夜’的人,一直是你。你并不无辜。”   宋挽风微笑:“师父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你嘛。”   雪荔看?到身?前的宋挽风眼睛微眯,看?向她?身?后?。   她?不回?头,但她?听到了窦燕的急促喊声:“雪荔——”   她?也听到了杨大哥的声音:“雪荔,别怕。公子让我们来支援你。”   还有和亲团的杀手们,茫茫然下马,看?到敌对方中的风师,愕然无比。   这批杀手离开“秦月夜”大半年?,说是杀手,更像是小公子的私人侍卫。如今,杀手们与小公子自己在和亲团中的暗卫,已经难以分辨出你我。而如此?时刻,杀手们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风师的那些话,他们不知该如何回?应。   曾经有多向往风师,如今便有多忌惮风师。   雪荔不回?头,雪荔始终盯着宋挽风,盯得?双目赤红。   宋挽风笑:“小雪荔,好戏刚刚开始。”   宋挽风又道:“小雪荔,我从未想和你做敌人,你也不应该是敌人。师父赶你下山,就是怕你不听话啊。没关系,我和师父不一样,我给你机会,小雪荔,回?到我身?边来,我们一起踏平大散关,夺回?金州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绝不。”   宋挽风眸子眯起。   雪荔:“师父不是你说的那样,我没有看?到师父害我的证据。但是你把师父的白骨伞图纸给了霍丘国人,让武器匠可以铸造师父的武器。你欺负师父,你对不起师父,你把师父还给我。”   她?的情感,她?的心,她?的存在。她?的爱,她?的恨……世界如此?陌生,是个?巨大的谎言。她?已然弄不清楚,她?不知她?是何人,她?算什么。可她?不是少时的雪荔了,她?也不愿如过去那般,痴痴傻傻,接受宋挽风给的全盘解释。   雪荔:“师父的尸体,到底在哪里?”   宋挽风:“她?和我是同一边的。”   雪荔:“我不信。”   宋挽风:“难道你选林夜?”   雪荔轻声:“我只是不选你。”   雪荔手中的“问雪”抬起,缓而坚定地朝向宋挽风。   宋挽风盯着剑锋,再看?着她?眼睛。他淡漠:“你真是一个?无情的怪物。”   雪荔手指颤一下后?,忍着眼眶滚热之意?,艰难地反驳:“……我不是怪物。”   他深深看?着她?,眼中哀意?一闪而逝。他朝后?走,眼睛既看?着雪荔,也看?向雪荔身?后?赶过来的和亲团那些人。那些人能撑住几时?   宋挽风朝后?退,手慢慢抬起,轻声:“小雪荔既然不肯主动选我,那我只好逼着你选了……明恩王子,此?时不奏魔笛,更待何时?”   宋挽风盯着所有敌人,眼中笑意?浓浓:“看?看?你身?后?吧,你将带领兵人,杀光眼下所有这些试图支援你的人。你还会杀掉林夜……你抵抗不住的。你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,都怪你不听话。到时候,你就会回?来我身?边了。”   魔笛声磕磕绊绊地响起。   重锤一般的声音砸向雪荔,雪荔痛得?浑身?趔趄,跌跪在地。她?从不说痛从不畏苦,可她?在这一刹那抱头,跪地痉挛,惨叫出声。雪荔模糊视野看?着眼前变得?扭曲的人影,她?咬牙切齿:“我以为你死?了,我真的说服自己,我还想救你……”   宋挽风静了片刻,闭目又睁眼,眼中神色变得?虚无。   宋挽风不忍看?她?这样,别过眼轻声:“只要你回?来。”   雪荔倔强地抱头,双目赤红。   宋挽风:“那好。”   魔笛声下,兵人扑将过来,将雪荔包围住。   阿曾和窦燕远远看?着,心提到嗓子眼。   窦燕双目氤氲:“风师——”   阿曾吼道:“雪荔——”   两边层叠山峦被日光照出一片烟紫色,像半枯的残血。残血下,那些和亲团的人跌跌撞撞奔过来,同时魔笛声起,万千兵人们,从山脉阴影下走出。阳光刺目,翻出云海,兵人们如行尸走肉,一边腐朽一边匍匐,半身?瘸拐半身?惹虫。   他们拥向雪荔,杀向敌人。   这渗人一幕,让和亲团诸人打个?冷战。 第97章 “阿雪。”   朱居国王裔扶兰氏,善技“魔笛”,震慑西域。   在西域四十?六国中,朱居国不占据最优地形,没有金矿银矿让人趋之若鹜,人口不盛,民不善武。在豺狼虎豹群中,朱居国得?以生存,靠的便是“魔笛”。   四十?六国经常会请“魔笛”出?山,帮他们?或驭人,或御兽。西域心照不宣地保护着朱居国,守护着“魔笛”的存在。直到卧薪尝胆的霍丘国横空出?世,从沙漠海杀出?。   霍丘国不想求稳,只想占据“魔笛”。   而此时的西域四十?六国自?顾不暇,无力再保护朱居国。扶兰氏王庭如?鸟兽散,而今我们?已?经知道——   扶兰氏大多后?裔都死在了破城那?日。活下来的王庭后?裔,只有扶兰明景,以及那?位此时正操控魔笛的三王子,扶兰明恩。   明景躲在树荫最后?方?,揪着心脏,看雪荔承受着如?何大的痛苦,又如?何被那?“魔笛”夺去神智。   她私心希望雪荔可以躲避,但她又心知肚明,雪荔躲不掉。   “魔笛”这么强大,昔日却从未被他国联手毁灭,是因为魔笛有一个重大缺陷。那?便是驭人时,若想操控太多人,便消耗太多内力。世间有如?此强大内力者?,并不多。而拥有如?此强大内力者?,必然是顶尖武功强者?。   顶尖高手,怎可能放弃自?己最方?便的武功不用?,去操纵“魔笛”?   就明景所知,能操控众人长达半个时辰的,只有自?己的阿爷。但是阿爷已?经死在霍丘国铁蹄下,如?今无论是明恩还是明景,都做不到。   而为了克服这个缺陷,霍丘国想了一个十?分阴损的主意——不操纵众人,只操纵一人。   由那?一人,再去操纵众人。   这便是霍丘国的“兵人计划”。   雪荔是被他们?挑好?的兵人之首,他们?不知在雪荔身上做了什么手脚,如?今明景眼睁睁看着——她那?位并不厉害的三哥吹响魔笛后?,此间众人都未受到影响,只有雪荔一人头痛欲裂,站也站不起来。   而站起来的雪荔,双目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色彩。她脸色苍白无比,木然转身,朝身后?那?些本为援助她而来的和亲团,抬起了手中的“问雪”。   “问雪”划出?半月形弧光,寒光凛冽,掠向最前方?的窦燕。   窦燕并未提防雪荔,而错后?一步的阿曾猛然上前,拽住女子手臂向后?一扯。阿曾拼上前,用?刀鞘对上“问雪”。庞大的内力冲击让他向后?摔飞出?去,一口血当?即喷出?。   和亲团众人:“大人?”   窦燕惊骇。   她一边纵步飞去救人,一边回头看向本应是他们?这一边的雪荔。她方?才被宋挽风的话语所惑,而今才注意到雪荔的不正常。   那?些兵人朝他们?袭来,雪荔在他们?中间,走得?不紧不慢,而雪荔的匕首,确实朝着他们?。   宋挽风和白离站在山石上,望着这一幕。这一幕在宋挽风的预料中,宋挽风不置一词。只有白离打个哈欠,嘀咕:“这么简单的事情,老卫居然还怕出?错。有什么必要?非要?我来一场呢?”   白离见宋挽风和卫长吟那?么如?临大敌,还以为那?些药物控制不住雪荔。他兴奋前来,本是为了一场精彩的战斗。如?果?卫长吟和宋挽风的阴谋已?经得?胜了,白离留在这里做什么?   窦燕盯着雪荔的眼睛:“雪荔!”   少女掌法劈开时,阿曾凌空错步躲开。庞大内力如?山似海,他这时才明白昔日雪荔与他之间的偶尔对打,雪荔留了多少后?手。   阿曾肃然:“窦燕,带上甲级侍卫们?,和我一起对付雪荔。”   众人听令。   阿曾步步后?退,手中刀终于出?了鞘。他大喝一声,尝试着向雪荔进?攻。雪荔没什么反应,睫毛仍是纤长,眼睛仍是寂寒。她只是像傀儡木偶般,失去了神采……起初的痛苦挣扎剥夺她的所有,她朝阿曾望来一眼,阿曾遍体生寒。   雪荔的匕首轻盈拂向阿曾脖颈,窦燕从后?追击。雪荔回头看她,阿曾就此得?救。   窦燕也看到了雪荔的眼睛。   那?种寂静的、漠然的、恹恹的、无神的眼睛。   这样的眼神,她曾经见过的……   窦燕喃声:“雪荔刚到建业时,初次挟持我时,就是这样的眼神。”   阿曾恍惚一下,同样喃声:“那?时她挟持马车,挟持小公子,她看我们?的眼神,也是这样。就像——”   就像他们?是她的掌中物。   她可以随意杀取,肆意玩弄他人性命。   只是曾经的雪荔对尘世厌烦,对诸事提不起兴趣。她可以杀人,也可以不杀。她懒得?抬臂,懒得?给人眼神。众人正是靠她的不在意,才能从她手中活下来。   如?今不同了。   那?魔笛声,时急时缓,如?重锤敲打在雪荔心间。   每一次敲打,就像一重催促杀戮的命令。雪荔头痛欲裂,心神如?绞。那?巨大的沉痛如?同电击,她若不照那?命令行事,她的痛苦便每时每刻都在加剧。   她起初抵抗,而她的神智在抵抗中被剥离。   她确实变得?如?行尸走肉般。   阿曾:“雪荔,你不认得?我们?了吗?”   窦燕:“风师,你对雪女做了什么?她不是你最疼爱的师妹吗?”   宋挽风幽声叹:“正是我最疼爱的师妹,我才要?她好?好?活着。”   窦燕拧眉,几乎被他气笑,她手中机关?直指雪荔:“这叫活着?这叫——活着?!”   说话间,雪荔似觉得?周围太吵,她朝窦燕袭杀而来。她杀窦燕如?摘花飞叶,轻易无比。窦燕朝她脚下射出?几重机关?刃,雪荔的轻功却即使不如?宋挽风,也完全不将?这些机关?放在眼中。   窦燕没有见过雪荔在襄州城外与妙娘的那?重战斗,她不知道雪荔杀妙娘时的冷然。当?雪荔倏然间飘飞到她面前,掌心朝她额上拍来时,窦燕跌坐在地。   窦燕:“雪荔,是我——”   万重人后?的明景捂住唇,唇瓣瑟瑟颤动,声如?蚊蝇:“没用?的,她听不到的……”   那?是魔笛!   而雪荔的身体被人改变了……   雪荔果?真对窦燕的唤声没有反应,阿曾从侧后?飞入场中,纵刀朝雪荔劈去。那?一往无前的凛冽杀意,非平时的游戏。只有这么强烈的杀意才让雪荔回了头,暂时放过了窦燕。   甲级侍卫们?齐齐奔来:“大人,怎么办?”   阿曾额上渗汗,呼吸艰难。他的虎口被雪荔一击弄得?发麻,手指颤抖,几乎握不住手中刀。   他牢记得?自?己受林夜的命令,是来援助雪荔,而不是和雪荔为敌。可雪荔如?今神智迷失,他们?根本唤不醒雪荔。难道对雪荔出?杀招吗?他们?若是杀了雪荔,如?何向林夜交代。更何况——谁杀得?了雪荔?   阿曾咬紧牙关?。   他声音粗嘎:“大家?尽量从她手下活命,不要?激怒她。”   他又扭头质问窦燕:“你好?歹是冬君,好?歹昔日和雪荔是同僚。你对雪荔一点也不了解吗?这种情况下,我们?拿雪荔一点办法都没有吗?”   窦燕欲哭无泪。   她又不是林夜,她多希望自?己是林夜。不奢求算无遗策,雪荔对林夜,总应该有些反应吧?小公子不应该离开的,小公子应该来这个战场……   窦燕心乱间,见那?些兵人朝着他们?杀来,而雪荔只是朝前走。她面前若是无人杀气凛冽地阻挡,她也懒得?多走一步。   阿曾眉目一跳。   窦燕脱口而出?:“我想起来了,雪荔是有些懒怠的……若是没人主动招惹她,她的杀气是所有杀手中最轻的那?个。雪荔并不重杀。”   阿曾当?即下令:“尽量绕着她,不要?靠近她。”   可若是不靠近她,雪荔依然会朝离她最近的人出?手。   阿曾咬牙:“十?人列一阵,共抵雪荔,分为三组,轮流相阻。当?一队阻拦雪荔时,其他人对付其他敌人。”   有人哀嚎:“大人,我们?人手不够啊。”   阿曾:“坚持——小公子会来救我们?的。”   小公子……   和亲团振奋了些。   他们?有人是林家?的暗卫,有人是被小公子个人魅力折服的原本隶属“秦月夜”的杀手。他们?因林夜而聚在一起,他们?毫不怀疑,小公子算无遗策,会来救他们?。   只有阿曾和窦燕不抱太大希望。   阿曾知道的内情最多,他最知道林夜如?今身处什么样的战局中。在林夜的计划中,战局最乱者?,应该在他那?一方?。恐怕林夜也算不到,雪荔这边,会出?现这么大的差错。   那?位卫将?军……霍丘国那?位大将?军,当?真厉害。   阿曾切齿:“坚持!”   他们?得?等救兵,他们?不能让这些人和霍丘国的其他军马汇合,他们?不能让霍丘国翻跃大散关?。大散关?一旦破,敌人挥兵南下,整片川蜀便危难了。   该死……他们?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人?   而雪荔,雪荔……   阿曾强撑在前,站在最前线,和众人一同抵抗雪荔的攻击。他一眼又一眼地看雪荔,看雪荔的面容在日光下更加白,脸上沾上血迹。   那?样洁净的女孩儿,往日一点杀气也寻不到的女孩儿。   他们?靠着雪荔的没有杀气来抵抗她,而他们?本不应该经受这些,雪荔本也不会经受这些。   窦燕低声:“你在这边阻挡雪荔,我带人想办法绕过他们?,去杀了那?个吹魔笛的人……”   阿曾眼睛轻轻一亮。   是了,这是他们?唯一的法子。   他们?不动声色地变阵、不同声色地行动,宋挽风和白离站在山石上窥视一切。宋挽风笑意加深:他们?能越过兵人吗?也好?,试一试兵人的本事啊。   一位武人砍倒了一位兵人,朝身旁窦燕喊:“大人,这边!”   这是第一个死去的兵人,和亲团感到一丝雀跃。窦燕这一方?,与人合力冲出?兵人的包围圈,听到有人喊她,当?即回头。窦燕明媚的眼眸,在看清那?武人背后?的东西时,嘶声大喊:“躲开——”   武人不明所以,回头间,“死去”的兵人木然地重新爬起,拿起斧头,朝他额头敲下。   阿曾回头,怒吼:“明金——”   任何人的性命,在战场上都如?蜉蝣。阿曾离开战场长达半年,他跟着和亲团走南闯北,每日最大的任务不过是哄林夜吃药、哄林夜高兴,打仗的事如?上辈子那?般遥远,直到现在——   武人额头渗血,轰然倒地。   窦燕惨然:“兵人不会死。”   旁边侍卫畏惧补充:“不怕受伤……”   他们?看到有兵人流了血,感觉不到疼痛,继续杀戮。   又有侍卫趔趄后?退:“腿被砍断了,也不要?腿,爬起来继续杀我们?……”   木然的兵人持着流血的斧头,朝他们?继续前来。他们?形成“不死兵团”,日头烈烈地照耀大地,他们?黑压压如?洪如?墨,凡人如?何与不知疼痛不畏生死的敌人作战?   尤其是敌人的首领——   雪荔纯真面孔如?无邪恶鬼,薄唇吐出?一字:“杀。”   生如?蝼蚁,朝生暮死。   也许今日和亲团所有人,都会死在这里……阿曾双目发红,窦燕默然不语。   军心溃散,窦燕大喊:“小公子会来救我们?,都不要?停。阿曾,你说是不是——”   阿曾没有反应,阿曾赤红双目盯着这些敌人。他突然在人群中找到了什么,他朝兵人中冲去。身后?好?几个卫士反应过来,生怕他被雪荔杀掉,跟着冲闯。   阿曾疯了般到了一个兵人跟前,抓住这个人:“你、你是北周人,你是我手下的兵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被他拉住的兵人已?经没有了一只手臂,袖管子全是血,在阿曾的手中晃悠。兵人的脸上神色和雪荔一样的麻木,不,比雪荔更麻木。他呆滞地看向阿曾,朝阿曾挥起武器。   阿曾一刀斜上。   兵人被扑倒,阿曾扑去,掐住人咽喉,怒问:“说,你不认识我了吗?我见过你、我见过你……”   这个兵人唯一的反应,是朝他杀来。阿曾质问重重,忍无可忍,掐断此人咽喉。而他又眼睁睁看着,这个兵人继续从地上爬起,朝他撞来。   阿曾不知疲惫,窦燕忍无可忍地冲来,和其他卫士一起将?阿曾救下。   窦燕:“你冷静些。这些兵人都不算人了吧?如?果?想救他们?,现在应该先打败他们?……”   阿曾渐渐回神。   可是,如?何打败呢?   千言万语,只有一句——“坚持”。   --   金州城,如?泄洪般,乱了。   “敌人南下了!”   “敌人攻下大散关?,朝金州杀来了。我们?快逃啊。”   “皇帝死了,没人管我们?了,金州完了,大伙儿快跑——”   李微言和陆轻眉,乘着马车前往行宫,一路上街衢凌乱,百姓奔走,城中卫士们?根本拦不住。赵将?军和陈将?军都带兵出?大散关?,金州不知战局情形,百姓们?已?经慌乱。   陆轻眉掩着帕子咳嗽。   李微言嘲笑:“这就是你说的,你和林夜的合作?金州危难,那?位林小郎君跑哪里去了,怎么不来救金州?”   他用?手指点着下巴,似笑非笑:“不如?,还是逃吧。”   “我不会逃,”陆轻眉幽静端坐,车马摇晃,她瘦薄的身子被晃得?颠簸,她手扶着案几保持身体平衡,“用?人不疑,我相信林夜。”   陆轻眉道:“爹爹他们?要?入金州了,他们?一定会选择抛弃金州。我必须稳住金州,让林夜没有后?顾之忧。百姓们?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这里分明有敌人潜伏城中乱我民心……”   李微言不解地蹙眉,看着她。   他这样不珍爱自?己也不珍爱世人的人,无法理解陆轻眉。他心中更加不解,不知道陆轻眉为什么要?相信林夜。   李微言好?奇:“你和林夜是旧识?”   陆轻眉怔一下,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。   李微言:“你在和我那?皇兄联姻前,和林夜有过一段,他是你的旧情人?”   陆轻眉刹那?间明白了,目中浮起一丝怒:“你在胡说什么?”   李微言坚持问:“要?么你们?一见如?故,一见钟情?”   危难当?头,这位真正的小公子还在胡搅蛮缠,陆轻眉懒得?搭理他。而恰时马车一个颠簸,停了下来,外面车夫惶然:“娘子——”   车夫没有了声音,车门从外拉开,一个人跳入车中,李微言冷眼看着,见陆轻眉朝前弯身。那?闯入马车的人脸上狰狞的笑还没收起来,便愕然低头,看到自?己腹上插上的一把匕首。   匕首的另一头,握在陆氏女,陆轻眉手中。   陆轻眉纤瘦清薄,衣袂曳地,她如?堆在一团云中。匕首刺中敌人腰腹,敌人却朝她狞笑,没有死去。   敌人大骂:“敢对老子出?手——”   敌人握住匕首就要?拔去,而那?匕首刺破他的粗服,连他的肌肤都没有划破。陆轻眉脸色苍白,眼看要?被人拍摔下去时,身后?忽有少年人轻柔噙笑:“嫂嫂,你力气太小了,杀人岂能给人第二次机会呢?”   敌人歪头,看到一个相貌昳丽的少年从陆轻眉身后?钻出?。   这少年容貌比陆轻眉这个女子还要?明耀,他朝汉子一笑,宛如?海上明珠升空。汉子被晃得?一愣,李微言的匕首,直接划破了他的咽喉。   汉子倒在马车上,血流弄脏茵褥。而零落开合的车门外,车夫朝下趴在车辕上,后?背被插着刀,奄奄一息。   车厢内,李微言扶住脸色青白的女子,朝她眨一下眼,笑眯眯:“看起来,有人不想嫂嫂去行宫呢。”   陆轻眉被血呛得?只咳嗽。   李微言笑道:“嫂嫂,你身体这么差,见血就晕,哪来的勇气杀人呢?你没有杀过人吧,杀人这事,我恰好?比你多一点儿经验。”   陆轻眉手扶着车壁,弓着身,半晌说不出?话。她眼前忽然一暗,一道衣衫披在她身上。她抬头,见少年只着中衣,他的外袍落在她肩头。   李微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:“其实我不想帮你,我也不懂你和林夜在做什么,不懂你为什么相信他,他为什么敢把金州的安危交到你手中。你只是一个女子而已?,待陆相进?城了,你未必有话语权。不过——”   他垂下眼:“我杀皇兄那?夜,林夜和雪荔帮过我。如?今林夜不知归处,雪荔生死不明,而我这个人,既不喜欢帮别人,也不喜欢欠别人。”   他将?自?己的发冠摘下,随意地挂在陆轻眉发间。高贵的陆氏女看起来好?狼狈,他弯唇直乐。   他伸手摘下她的钗钏,让她换下她的裙裾。   李微言的气息拂到她耳边,声音漫不经心:“你那?么想去行宫主持大局,那?就穿我的衣服,扮成我,偷偷从旁边那?个小路走吧。希望你这么差的身体,能撑到那?时候……而我呢,只好?假扮嫂嫂,引开敌人了。”   陆轻眉被李微言推下车,她手从他腕间滑落:“李微言——”   马车重行,死去的车夫和汉子被推下车。女式衣帛在风中扬起一道弯弧,那?驾车少年朝后?随意地摆一摆手:“嫂嫂,我等你救命呀。”   --   大散关?西北战场,和亲团步步后?退。   日入黄昏,落入地平线。   他们?抵挡不住不会死的兵人,也抵挡不住雪荔。这些兵人会冲破他们?的这条线,会和霍丘军汇合,他们?一举南下,整片南周都会卷入战火。   众人目染红意,全靠毅力强撑。   阿曾神色冷毅,下巴紧绷。他一次次在反复衡量,该不该认输,该不该后?退。他亦想帮林夜,可是和亲队的人越来越少,他们?要?拦不住了……   高山之上,突然传来少年抑扬顿挫的声音:“这个和亲团,没有我,不行啊——”   嘹亮少年声紧接着:“雪荔,看招——”   雪荔耳朵一动,后?空翻后?旋。那?少年从高山上甩出?的暗器对着的却不是她,而是窦燕。下方?的窦燕一怔,骤然间福至心灵,将?那?暗器收入自?己的机关?管枪中,飞身上树,配合那?少年,朝雪荔射出?一枚银针。   窦燕看到飞出?的那?根银针,心就沉了:一根银针有什么用??   粱尘太不靠谱了,雪女百毒不侵啊。   那?根银针,刺入了雪荔脖颈。   窦燕因为配合高处的粱尘,离雪荔只有一丈距离。这么近的距离,没有人救得?了她。她以为自?己必死无疑,却见那?根银针后?,雪荔倏然跪地,捧住心脏,喘息困难。   魔笛声断断续续。   万年思绪好?像隔着一重烟雾,模模糊糊地在她眼前浮现。   许多声音在耳边交织——   “雪荔。”   “雪女。”   “小雪荔。”   千言万语,化成一句隔着山海的,山顶少年不管不顾、模仿林夜的唤声——   “阿雪。”   如?雪消,如?云散。   人为什么而活着?如?果?遍是背叛与算计,人为什么还要?活着?   周身剧痛,心脏攒刀,每一寸呼吸都冷汗淋漓,幻觉与真实在脑海中往复流连。在万般痛楚下,雪荔咬得?齿关?噙血,终于寻到了一丝自?己的神智。   她睁开了眼。   夜幕沉沉,星子半空。   风这么静,带着霜雾包裹他们?。雪荔染血的眼睛,穿越人海。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,迷乱的目光聚光又涣散,涣散后?再次聚瞳。她腾空飞起,“问雪”袭杀宋挽风。   观战观得?不耐烦的白离陡然站直,长身入战。 第98章 “照夜将军回来了!”……   雪荔的匕首和白离的指虎撞上,以二人为中心,强大的内力如洪浪卷向四周,飞沙走石,草木斜掠。昏昏然,无数兵人和侍卫们倒飞了?出去。   宋挽风也展开?铁扇,腾空后翻,抵挡那两大高手对决掀起的内力洪潮。   雪荔的神智,从魔笛下短暂恢复一瞬。但是?魔笛声不停,断断续续的音律下,雪荔一双眼睛时而清明?,时而浑浊。她勉力忍痛,忍得脖颈青筋颤颤,握着“问?雪”的手指发白发麻,虎口蜿蜒渗血。   心跳咚咚扰乱,幻觉频频丛生,雪荔在万般艰难下,仍再一次发起了?进攻。   势不可挡,凌厉斩杀。   若非对手是?白离,她当真可以走到?宋挽风面前。可惜对手是?白离——二人数招过下,白离撤步两丈,惊讶道:“你内息很?乱,神志不清。你全?盛时也未必是?我对手,如今这种状况,何?必和我打?”   平心而论,白离一直很?同情她,也想要雪荔与自己同行。   白离说道:“雪女,很?多事情你不知道……但是?,你原本?就应该是?我们这一边的。玉龙培养你,是?为了?霍丘国的大业,不是?为了?大周朝。你到?现在,都不明?白吗?”   他露出笑,试图在乱战中说服雪荔:“你不是?想见?玉龙,想要你师父吗?只有跟我们走,你才能?见?到?。不要抵抗魔笛了?,你抵抗不了?的……”   雪荔齿缝间,轻声如呓语。极大的痛苦钻心,她的呓语声,只有她自己模糊能?听到?:“为什么我抵抗不了??”   魔笛声钻入她的筋脉,她神智又开?始恍惚,丧失自己对身体的掌控……而她迷失片刻后,高山上少年郎君的再一枚针刺入她后脑某处,她又短暂寻回了?些自我。   每当她稍有神智时,她便一言不发,纵向白离。   她最想靠近的,是?白离身后的宋挽风。   宋挽风凝望着雪荔。   他目光慢慢上挪,望向山上——有个少年郎君,蒙着面,穿着混搭的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服饰,一次次向下方射针,落入雪荔体内。   他在帮雪荔恢复神智。   操控魔笛的明?恩本?就不完全?自信,如此一来,明?恩更是?手忙脚乱,额上渗汗。   霍丘国监视者怀疑的目光落到?明?恩身上,他们最后方的明?景啧精神一振,目光熠熠地悄悄仰望那高山山丘间的少年郎。   敌人认不出他,明?景则自然认得出那是?粱尘。粱尘如今激发雪荔神智的方法,还是?她教的呢。只要粱尘可以继续,三哥的笛声就无法完全?控制雪荔。   这是?针对魔笛最好的法子了?。   明?景祈祷粱尘可以坚持更多时间,下方的宋挽风,则发现高处少年的鬼主意?后,朝身后武士吩咐两句。于是?,“秦月夜”的数位杀手甩出长索,攀山纵上,向高处的粱尘杀去。   下方霍丘国人的弓箭,也朝山上射去。   粱尘蒙着口鼻蒙着眼,在草木间跳跃:“哇,你们也太不讲规则了?吧。”   而和亲团这一方,阿曾自然立刻命令:“派一组人去帮……”   窦燕口快,压住阿曾的话:“帮那个不知道是?谁的少年郎!”   极短的时间内,阿曾和窦燕目光对上一刻,阿曾再若无其事地移开?目光,继续战斗。   他们关?注着雪荔和白离,皆为雪荔捏一把汗。   这方面,白离倒和他们想得差不多。那异族刺客哇哇大叫,不可置信:“雪女,你疯了?吗,你不要命了?吗?你这么和我打下去,你是?真不想活了?啊。再这样,我就不留手了?……”   “你们何?曾留手?”雪荔自损式的打法,让自己与白离的招式混乱无比,“想杀我,便来。”   白离一掌拍下她额头,血丝顺着额心滴落。剧烈痛意?,又让雪荔从魔笛中找回几分神智。可雪荔心脏好痛,全?身筋脉好痛,她感觉气血纷涌血脉欲崩,整个人似随时要爆炸……   爆炸无所?谓。   她可以死,没关?系。   敌人必须和她一起死。   师父的真相必须被?她找出来。   凛冽杀意?凝聚在少女的眉心,血迹斑驳下,她硬是?撑着那口气,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中,将?白离击飞一瞬。就靠着这一瞬的时间,她的匕首再次横向宋挽风——   “哐——”   兵人与武人的交战溅出大片火星,白离咳嗽着从巨石大坑中爬出来,便看到?纵飞在半空中的雪荔,“问?雪”和铁扇相击后,铁扇的主人朝后疾退间,脸上被?风切出了?几道血口子。   宋挽风含笑。   洌冽痛意从脸上血刀子间渗出,他并不在意?。他身为风师,一向运风御叶,自以为自己到?底有胜过雪荔的一处。而今雪荔如此拼命,他感到?雪荔即便是?轻功,也终有胜过自己的一日。   这便是“无心诀”吗?   她拥有无上天赋,玉龙用“无心诀”催发出无限潜力。失之得之,皆是?“无心诀”。   宋挽风静静地看着雪荔,他朝后飞退间,靠话语,来蛊惑她:“你还不愿意?承认吗?你如今的状况,难道是?我造成的吗?是?我逼着你服药,是?我日日磋磨你吗?   “魔笛声只对你有影响,只控制你。这难道,会是?我做的吗?”   铁扇卷起长叶,叶状成齿啮形,在雪荔颈上割出血口子。魔笛声如夺命般催来,雪荔内力凝滞,神思恍惚间从高空中跌落,摔入兵人堆中。   她不控制兵人的时候,兵人的武器朝向她。她在尘土间翻滚几圈,如人躲兽,趔趄又狼狈。   阿曾那边焦急:“雪荔!”   阿曾朝高空喊道:“有没有法子,让雪荔彻底摆脱那个笛子?”   高处的山峰间,粱尘和奔上山袭击他的杀手们交战。左支右绌,他自己这方变得情势艰难,几次想关?照下方的人,都被?杀手们逼了?回去。   粱尘无暇他顾。   下方,雪荔从兵人中挣出一席之地,跌跌撞撞地爬滚向前。魔笛声在她脑海中摧枯拉朽,她想爬起来,又摔下去。   她听到?了?宋挽风的话,她咬着牙抬起头。少女的脸颊上沾满了?尘与血,让人看得十分心悸:他们从未见?过,有人将?雪荔逼到?这个份上。   而这,是?宋挽风做的。   隔着人海与杀戮,雪荔怔怔看着宋挽风。   她感受着体内刀绞般的痛意?,她模模糊糊地想,这是?不是?便是?林夜经常感受到?的那番痛苦。原来这么痛……她又模模糊糊地想,是?啊,是?谁让她痛成这样呢?   魔笛对她的影响如此强大,难道是?宋挽风造成的吗?   她盯着宋挽风。   宋挽风轻声:“你自幼,就每月服用药物,不是?吗?她说,要改变你的体质,要你的身体和旁人不同,你每月服用药物都很?难受,但你从来没有停过一次。   “去年年末,她死了?,你再未服药。但是?今年,你服用了?最后一次药。”   雪荔怔忡地想,她何?时服用最后一次药了??   她毫不犹豫地想到?,几个月前,她与林夜说,自己体内好像多了?些什么,自己觉得不对劲。林夜和她曾经因为这件事,去找光义帝讨要血,惹出诸多事宜……而那研究皇帝血的老神医,一直没有告知结果。   她太忙了?呀。她一会儿杀光义帝,一会儿逃亡,一会儿又追霍丘国线索。她忘却自己身上的麻烦,这重麻烦,在今日,终于带给她灭顶般的伤痛。   宋挽风轻声:“小雪荔,这就是?,‘兵人计划’。”   魔笛声“咚咚”,每一下都捶打雪荔的心脏。雪荔感到?自己的心脏,随时要碎在其中。   而她的心,好像已经开?始碎了?。   雪荔抱住头,忍着裂开?般的阵痛感。   噬心,无心诀,兵人,药物……师父,宋挽风……林夜,照夜将?军……她是?檐上的冰凌,看着蜘蛛在檐角织网。数年间,无数混乱丝线已成迷乱蛛网。   那些蛛丝所?指向的方向,让她的思维越来越清晰。   而有一刻,雪荔不想要自己的“聪敏”。   天色渐渐暗了?,黑夜落到?少女眼中。少女仰头间,恍惚想到?了?曾有一个时候,“木偶双老”追杀自己与林夜。那“木偶双老”说,他们背后的人,许给他们一个承诺。   谁能?请得动不问?世事的“木偶双老”出山呢?   如今,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兵人,看着这些兵人似乎能?被?失去神智的自己控制,雪荔渐渐明?白了?:背后人,应当是?霍丘国的那位卫将?军。卫将?军承诺给”木偶双老“一门控制傀儡的秘诀,才让那两个老人愿意?出山,捉拿雪荔。   而那秘诀,正?是?此时作用在自己体内的药物啊。   长年累月浸泡在药物中,身体被?改变,心脏已偏离,五感敏锐而神思钝化……这不就是?霍丘国想要的“兵人之首”吗?   大周国皇帝嫡系一族体内的剧毒“噬心”,原来是?“兵人”“无心诀”的前身啊。原来师父他们,一直在用自己做实验。日日的思念化为执念,原来檐下的冰凌奋力割断那些蛛丝,朝天光下爬去时,冰凌也成为了?自伤的利刃。   玉龙……师父……宋挽风……   谁为她下药,谁逼她服药,谁诱发她的药性?!   她这一生,到?底算什么呢?   雪荔从地上爬起来,悲愤地大喊一声,朝宋挽风扑去。她的速度何?其快,眼神何?其绝望何?其决然。在这样杀气笼罩下,宋挽风避无可避。杀气包裹着宋挽风,宋挽风眼见?要死于雪荔的手中,他眼中,露出一丝解脱之意?。   这解脱之意?,让雪荔握着“问?雪”的手一抖。与此同时,白离从后袭来,掌风拍向雪荔之间,雪荔躲避时,不得不放过了?宋挽风。   雪荔和白离掌风对轰,雪荔拼死要杀他,寸息之距,白离见?她青筋汩汩欲断,忍无可忍喊道:“我对你几次手下留情,你不懂吗?好好好,告诉你也无妨,玉龙是?我师姐——   “雪女,你是?我师姐的徒弟!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,你应当叫我一声‘师叔’的。”   师姐弟?   师叔侄?   白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,下一刻,他被?少女勒住脖颈。他反臂腾空袭她,指骨拍向她脸颊。白离重获自由之际,雪荔亦被?他击得,如白鹄般朝后疾退。   雪荔和白离同时向后翻飞,再次跌撞在树身上。魔笛声催心间,内力骤消,骨肉撞树的“咔擦”声,让雪荔一口血吐出。她摔到?人群中,血沿着眼睛往下落。   白离着急:“雪女,你听我说,我没骗你。你真的是?我们的人……”   乱七八糟的说法让少女无从思量,而心间剧痛诱发着诸多情绪如潮如洪,让她脸色白如死人。浑身血液从心房升到?喉咙,再从眼中流下双颊。   千军万马后的宋挽风,爬起来向雪荔奔去的白离,还有阿曾、窦燕,以及高处那焦急探头朝下观望战局的粱尘,都怔了?一怔:他们看到?血泪顺着少女的脸颊,滴落在尘土间。   少女清盈的一双眼,浸满了?血与泪。   时到?今日,难道她算是?霍丘国人吗?她是?敌人,与南周为敌吗?   世人从来没见?过雪荔哭过,从没见?过雪荔落泪。   她是?个与他们都不同的人,她的情绪远淡于他们,她对尘世的感知远慢于他们。若要逼得这样的少女落泪——   阿曾怒吼:“雪荔,冷静,别听白离的话,也别信宋挽风的话!”   白离气笑,阿曾朝他扑去。这般武力微弱的人在白离眼中不值一提,然而此飞萤扑火般的架势,让白离目中露出困惑,肃然以对。   窦燕也手指发抖,目中生热。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重新沙哑着声音指挥身边武人们,拦住这些非生非死状态的兵人。   而那流着血泪的雪荔朝着宋挽风,哑声喃喃:“可你是?我师兄……可你是?我师兄……”   玉龙是?她师父呀。   万般痛苦中,粱尘用内力大声喊道:“他们说的真实与否还不知道呢,雪荔,别被?他唬住!你师父养你那么多年,什么师姐弟师叔侄,等小公子来了?再说啊。”   窦燕在拼杀中压力重重,她尽量不加入这个话题。但是?雪荔落泪让人心疼,她忍不住帮了?腔:“是?啊雪荔。小公子那么聪明?,我们等等他好不好?”   是?了?,他们说的,未必是?真的。   雪荔恍惚打起精神。   白离打飞阿曾、自后追向少女时,雪荔靠着这个念头,重新爬起来。她不理会白离望着她的复杂目光,她靠着这一丝不确定的信心,抵抗着魔笛对她的控制。   而阿曾他们,紧张地看向宋挽风,生怕宋挽风再说些什么,摧毁雪荔最后的意?识,彻底毁了?雪荔。   可不知是?宋挽风没有想到?这一层,还是?宋挽风尚有几丝良心。他凝望着雪荔与自己身体意?识的挣扎、凝望着雪荔和白离的战局,他竟没有开?口。   他的心神穿越这方战场,想到?的是?白雪笼罩的雪山,想到?的雪山之巅,背对着他们坐于山巅、眺望着不知名远方的玉龙。   宋挽风喃喃道:“所?以,我才一直要确认,‘无心诀’完好无损,在你身上啊。”   只有这样,背叛之时,你才会受伤最小。   我亦疼爱你,可你……为什么不肯回雪山,为什么要一直和林夜在一起,卷入这场战乱中呢?   这场漫山风雪,早已弥漫了?我们的一生。而国与国之间的战争,小小一粒雪,卑微一缕风,都会被?碾碎的。   宋挽风又想到?了?玉龙。   长年累月,玉龙坐于雪山山巅,寡情寡爱。两个徒弟总是?在山巅找到?她,两个徒弟都不知她眼中常年融化不了?的雪一般的神色,代表着什么。   宋挽风少时,不知道玉龙在望什么。   而今,他已经知道了?玉龙长年累月的阴郁是?为的什么。他的心离师父前所?未有的近,为了?师父,他愿意?忍受一切。   他强逼着自己不去看雪荔,他在心中说服自己——   只要魔笛完全?控制雪荔,就好了?。   只要这一切结束,他就可以带回师父,带回雪荔。   “无心诀”下,雪荔不会有心,没有心的人,不会太痛苦。即使?林夜也许让“无心诀”的效果变得不稳,他已经试探过,雪荔仍没有有世人那么强烈的感情。   只要再坚持一些日子、再坚持一段时间。   再坚持、坚持——   一马平川的尽头,地平线后,涌不尽的黑夜深处,有马蹄声轰烈而来。   孔老六人还未到?,便高声大呼,振奋己心:“和亲团的兄弟们,我孔老六带着江湖上的人,来帮你们了?。是?小公子早早找到?我的——”   阿曾断了?几根肋骨,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。骤然听到?这声音,他持着刀颤颤爬起,目中浮现喜色。   被?兵人逼得步步后退的和亲团武士们重新有了?精神,他们回头,看到?满山火光后,大批人马逐来。   来人数量不算多,只有百人左右。而这已是?孔老六能?带来的半信半疑的江湖人的全?部?了?。   这些江湖人未必能?改变战局,但是?可以帮他们一起,拖延时间——绝不能?让兵人进入战场,和霍丘国军队合二为一,共攻南周。   宋挽风喃声:“这些江湖人,也只是?拖延时间而已。可是?魔笛之下,你们又能?拖延多久呢?你们赢不了?兵人的……”   宋挽风低头思忖:奇怪,林夜去了?哪里?   为什么这些良莠不齐的江湖人都被?动员到?了?,林夜本?人却未出现?   他心头生了?一重不安燥意?。   在宋挽风望着战场发呆,阿曾带着新来的孔老六浴血战场,雪荔与魔笛争夺意?识、又与白离战斗的时候,被?困在山头的粱尘着急非常。他想帮雪荔,但他一时间杀不光这些杀手,他还得小心,不让这些杀手看到?自己的脸。   他得寻找下一个机会,用针去唤醒雪荔意?识,帮助雪荔对抗魔笛。   然而他也无奈:明?景说,这个法子,只能?这样。   他原本?是?要去金州,要去找林夜的……他只是?心神不宁,只是?觉得敌人没有追上自己很?奇怪,他靠直觉反身,放弃林夜那边,不想遇到?了?雪荔这方。   他从明?景那里学来的法子正?好可以帮助雪荔。   可是?,林夜现在到?底在哪里?   小公子的算无遗策,能?够再一次帮他们渡过难关?吗?   --   大散关?直通金州的东南战场上,霍丘国的兵马,终于现身。他们穿戴铠甲,武器齐全?。   迎战的赵将?军和陈将?军带着万千兵马,隐隐不敌对方。川蜀军先前经历光义帝身死之事,孔将?军身死,川蜀军被?疑,陆氏试图掌控军权……霍丘国的出兵,正?在川蜀军最虚弱的时候。   卫长吟亲自坐镇此战。   战局一马平川,逶迤而下。卫长吟立在小小山头,看着密密麻麻的敌我将?士,他目光穿越他们,好像看到?一百二十年前大周朝和霍丘国的战局。   一百二十年前,霍丘国就是?从大散关?,被?逼退兵,逼退西域,一路逃到?沙漠海。   他们没有被?赶尽杀绝,是?圣主仁慈,冥冥中庇佑他们。   一百二十年后,霍丘国将?从同一个战场,宣布他们的回归。这一战,甚至不为胜,只为让世人看到?霍丘国。   卫长吟轻蔑地看着川蜀军。   自己布局这么多,日日练兵日日谋略,失去了?照夜将?军的川蜀军,拿什么和自己对战?   卫长吟下令:“南下——”   旌旗高悬,战鼓咚咚,霍丘国的将?士们带着仇恨与肆意?,一拥而下:“南下——”   “南下——”   川蜀军的将?士们声嘶力竭:“挡住他们!”   “不许退!谁退就以战俘处置。”   “我们人数比他们多,绝不能?败。”   可是?这场战场猝然而起,川蜀军三大将?领失去了?孔将?军,这些日子,军中又流传着“皇帝害死照夜将?军”这样的传言。人心一乱,战场之上,哪有心气?   眼看军队节节败退,指挥这场战争的赵将?军目眦欲裂。   赵将?军抹去眼角的血,那血怎么也擦不干净:当日光义帝命他阻拦雪荔,因为行宫前那场战事失力,他便开?始一直打败仗。后来被?陆氏女质问?,他满心暴怒。   小小一个门阀世家女,懂什么战争,又凭什么想夺走军权?   赵将?军需要这场胜利,可是?眼看着,他好像打不赢。敌人精气神足,将?领才能?卓越,非他能?比……赵将?军眼看着敌人朝前方峡谷冲去,只要冲破那峡谷,前方还有什么能?拦住他们?   陈将?军在那里拦人,可是?赵将?军知道陈将?军和自己半斤八两。   似乎要输了?。   夜如泼墨,天上银瓶乍破,哗然墨色伴着星子,沿着那银河尘霜,朝下方的炼狱人间倾倒。   “哐——”   川蜀军的旌旗扬起,峡谷之下,霍丘国的军队们遭遇山石冲撞,被?逼得走回头路。山石簌簌从高处跌落,许多霍丘国军人死在山石下,逃也来不及。观看战局的卫长吟猛地起身,看向两岸悬崖。   先前,那里分明?没有人,而今——   一行南周将?士跃马而行,出现在悬崖边,眺望着下方的山石局面。为首的骑马者,黑氅白裳,衣摆飘然,身如玉长,玉质金相。   隔着一座山头,卫长吟死死地盯着那个人。   卫长吟认识那个人。   许多人都认识那个人——   他们看那位少年公子朝他们嫣然一笑,缓缓地朝身后人摊手,身后人将?什么递给那少年公子。少年公子将?那什么东西盖在脸上。   少年将?军长袍卷风,勒马于崖。夜幕间野火寥寥,星子倒倾。   炼狱战场,唯有狻猊恶兽,震慑三军。   下方死一般的寂静。   山岭间死一般的寂静。   呼呼风声伴着星落如雨,震天欢呼与惶然惧语从军中传出,不只是?川蜀军,也包括霍丘军。   卫长吟盯着那人,目光一点点沉下——   “照夜将?军!”   “照夜将?军回来了?!”   “照夜将?军还活着。”   “我们得救了?!” 第99章 “将不在勇而在谋。”……   金州城中人心惶惶。城中百姓不知敌军是谁,不知敌军数量,但已经在各类谣言中惶然奔逃。   火烧烟燎,城中混乱。百姓背着包袱试图逃亡间,许多穷途末路的恶徒冒了出来,铤而走?险,和城中卫士们展开厮杀,或杀或抢。   李微言面无表情。   他从马车窗缝中看到?呻吟的跑得慢一些?的平人被恶徒追上,又看到?偷儿公然与?商人抢财物,还看到?有卫士仗着身份、强占百姓财物……按说常年浸在战火中的城池不应如此?慌乱,但怪就?怪照夜将?军让金州享了许多年太平日?子?。太平年代的百姓,不想再经历战乱。   马匹被箭射中,马车一癫,李微言便被从车中甩了出去。他头也不回,掉头便走?。他虽身形修长?,但披着女式袍衫,又一向昳丽多姿,如今昏暗阶段,身后的贼人竟一直没发?现自己追的人是李微言,并不是他们想捉的陆轻眉。   李微言虽然不会武功,但好在多年关押受折磨的日?子?,让他在邪佞之余,也长?了几分机灵脑子?。他凭着这份机灵,在城中大街小巷中穿梭,身后人时远时近,始终没抓到?他。但追他的人到?底是武人,双方的距离在无限拉近。   抓到?他,是迟早的。   李微言很淡然。   他甚至混不吝地想:敌人捉到?他,说不定?比抓到?陆轻眉更有用呢。陆氏不是想挟他,让他当傀儡皇帝吗?如果他这还没上位的傀儡落到?了敌人手中,好嘛,陆家肯定?转头就?不认他了。   李微言想得乐不可支。   他不怕杀戮不畏生死,他人的倒霉则让他喜闻乐见。他装誉王世子?,其?他装得不算像,但那份“爱看人交霉运”的架势,则比真?誉王世子?还真?。   “救命啊!”   “敌军攻城了!”   火烧寥寥间,百姓们张皇而逃,小儿啼哭声与?妇女凄厉喊声混于一处。李微言窜入一个巷中时,抽空瞥了一眼另一边商铺下的一出作?恶事端:一个成年男子?,公然抢一背着孩子?的妇人的襁褓。   李微言哂笑:蠢材。   知道敌军是哪个吗,就?自乱阵脚。   他压根不爱多管闲事,他自己未必比别人幸运。他瞥一眼便要移开目光,却在下一瞬,目光重新掠了过去,盯着那个抢襁褓的成年男子?。   那个人……   络腮胡,背脊结实,裸露的手臂上有一块烙铁灼烧般的痕迹。这成年男人高大,却有些?瘦,抢一个妇人的襁褓都费了半天?力,也没有抢过来,可见身体不怎么样……而这样的特征,李微言前不久,刚刚见过。   他亲自和这种特征的人面对面,将?烙铁烙在了这样的人身上。   那些?人是山贼。李微言为了取信光义帝,在关押山贼的牢狱中,他用烙铁折磨被抓的山贼,听他们辱骂“誉王”上下。他们此?时应该在牢狱中,不应该在街巷中。   李微言听到?那个抢妇人襁褓的山贼声音沙哑:“老子?有正事要干,老子?要活命。你们再不放手,老子?就?杀了你们。”   妇人和孩子?凄然大哭,孩子?去咬贼人的腿,李微言则在想:正事?越狱的山贼有什么正事?   脑海中,白光一现,他忽然想到?了一种可能?。种种蛛丝马迹在他脑海中串出了一个真?相,李微言被这重真?相弄得,脚步趔趄一二,身后追他的恶人便追了过来。   跑入巷中,汉子?冷笑:“陆娘子?真?能?跑。”   汉子?扣住李微言的手臂回头,少年被扯得翻身,妖冶艳丽的面容冲他而来。容貌自然一等一的好,可这不是他要找的人。   李微言此?人恶劣,他做女子?羞答答的模样:“壮士抓痛我了啊。”   汉子?被恶心得浑身一层鸡皮疙瘩,大骂一声,一巴掌甩过去。李微言被甩得往后跌倒,坐在一如山箩筐上。箩筐如山倒,他也歪歪斜斜地倒下去。李微言哈哈笑,汉子?扑过去,横刀拔出。二人拼命,斜刺里突然听到?一声大吼,一把颤巍巍的屠刀从箩筐后递出。   李微言眼看这又是一把颤巍巍的武器,唯恐这人和他那没用的嫂子?一样杀不了人,干脆在地上一翻,抓过屠刀手柄,一同朝前递,刺伤了汉子?的大腿。   汉子?大腿如血涌,李微言趁机拔过屠刀,抓着人扑过去,捅了第二刀、第三刀。   血溅在砖墙草木上,也溅在少年秀白的脸上。   点点血迹让他显得更加妖艳。   李微言喘着气回头,看到?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从那箩筐后钻出来。老头子?须发?皆白,满脸皱纹,腰背伛偻,正满脸怒火地瞪着他。   这里刚死了人,老头子?脸色惨白,双腿战战。他枯槁的手扶着残垣,快要站不直,可他瞪着李微言的架势,却精神矍铄。   李微言莫名其?妙。   不过他这人一向狗见嫌,旁人对他没好脸色,他早就习惯。他转身便要走?,那老头子?却不甘愿地朝他开口:“誉王世子?,去小老儿家里躲吧。老头子年纪大了,就?不跟他们逃出城了。你要不怕,可以在小老儿这里歇个脚。”   李微言惊讶了:“我们认识?”   这老头子?如受了欺天?大辱一样,恨不得跳起来打他,只碍于年龄而做不到?:“誉王世子?身份尊贵,自然不认识我这样的平民。但小老儿运气不好,曾和世子?殿下一起蹲过黑屋,被山贼们看押数日?。”   李微言恍然。   原来是和他一起被关押的老倒霉鬼之一。   和他关一起的人,不待见他正常,帮他便不正常了:“我不小心帮过你的忙?”   这老头子?面孔涨红,看样子?被他气得不轻。李微言正觉得自己要找到?他人熟悉的厌恶感?了,这老头子?又将?火气压了下去,垂下眼没好气:“不是都说誉王世子?是要继承皇位,要去建业当皇帝去了吗?”   李微言:“他们蒙你的,你也信?”   老头子?瞪他:“你能?不能?有点志气?咱们金州什么时候出过皇帝,你就?不能?、不能?……像那天?救我们的小公子?那样像样一点吗?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”   老头子?:“老头子?年纪大了,说话难听,也不怕你治死罪。要我说,谁愿意救你?就?你那张嘴,分明没少帮我们,却谁的情都不想领,让一屋子?的人被你救了,还厌恶你厌恶得不得了。要不是老头子?活得久,看得多,也跟着后生一起不给你好脸色……你刚才就?死了!   “我救你也不是单为就?你,你是要当皇帝的人,你可不能?死。老头子?虽然没读过书,却也知道这天?下不能?没有皇帝。你看这打仗打的,还没看到?敌人影儿呢,人都吓跑了。这要是没有皇帝镇场,金州就?完了。   “金州不能?再被抛弃了啊,人要死光了。”   李微言微微怔住。   老人家弓着身,往箩筐后的矮屋走?去。李微言盯着他瘦矮摇晃的背影,盯着他的满头银白,心中忽然有些?异常。   当人间成为炼狱,被战火吞没时,王公贵族和寻常百姓,又有什么区别?当他被关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时,寻常百姓求一个“和平年代”也一样的艰难。   他自然不幸,旁人却也未必幸。   黎明光下,老头子?回头朝李微言喊:“还不过来?”   李微言漫不经心:“我有事。”   他掉头便走?,任由那个老头子?又在背后骂他一通。而李微言踩过刚死的汉子?尸体,重新奔出巷子?,看到?那个山贼终于抢到?了襁褓。   妇人抱着自己孩儿,绝望地坐在地上哭。山贼抱着襁褓就?要跑时,一只少年纤细的手腕递来,扣住了他。   那少年声音如鬼魅幽幽:“若是以前,你们在山上烧杀抢掠吃饱喝足,我是打不过你们的。但你们在牢狱中被关了几个月,饥肠辘辘,连我都能?按住你。”   山贼大惊回头,看到?一张噩梦般的少年脸。   李微言若有所思:“果然是你们。谁放你们出来的?”   金州有人乱,自然有人守。在“敌军南下”的谣言传遍满城时,还有卫士在散发?着“没有南下,没有敌人”的告示安抚百姓。卫士们在抓散步谣言的人的时候,陆轻眉终于到?了行宫。   簇拥她的侍女与?侍从不敢抬头。   陆娘子?此?时的衣容不整,已有损闺誉。她平日?那般重视礼数,今日?也顾不上了。她一边赶往行宫正殿,一边吩咐:“把之前备下的军粮全部发?去前线,派陈将?军……”   侍卫:“陈将?军夜里就?偷溜出城,去前线了。”   陆轻眉皱一下眉,又道:“韩将?军……”   侍卫:“韩将?军告病。”   陆轻眉被烟呛得咳嗽一声,正殿门开,她正要再说什么,一道威严却也不失温和的声音在殿中等着她:“什么军粮?”   陆轻眉眸子?微微亮起。   她蓦地扭头,看向殿中坐着的儒雅中年郎君。龙章凤姿,雍容有致,正是她许久不曾见的父亲,南周宰相,陆相。   陆轻眉:“爹……”   陆相抬手打断她的话:“此?地有兵祸之乱,你我闲话休提,先撤城再说吧。你比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,更了解金州局势,就?暂时由你出面去集合所有人……”   陆轻眉:“所有人里不包括所有百姓吧?人数太多,时间太短,便是弊端。何况金州没有兵祸之乱,那是城中有人生事。前线战士们浴血奋战,尚未有消息,金州城会是这场战争的最?后一道防线。若此?时弃城,岂不是将?整座城让给敌人了?而我们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。”   陆相目光幽幽地看着她:“哦,你不知道敌人是谁?”   父亲目光如炬如电,照得陆轻眉心头一寒。她只睫毛轻眨一下:“我只知,此?战必须赢。爹爹刚来,爹爹也说了,你们不知金州局势,不如听我的。”   陆相:“弃城不是我一人的主意,是诸位大臣与?我一同的决意。如今多事之秋,先帝宾天?,新帝未嗣,我们得保证新帝的安危……”   这时,侍卫在陆轻眉耳边轻语两句。陆轻眉眉头蹙了下,再次舒展。她朝向陆相:“看来那些?与?爹爹一同来金州的大臣们听到?战乱,就?不敢进金州城门,只让爹一人前来了。可我此?时不能?听爹爹的,我必须守在金州,不能?放弃金州。”   陆相盯着她。   这个女儿,瘦削,单薄,体弱,性强。她自母胎带出来的体弱之症,总让父母几多愧疚,几多心疼。自小看着花骨朵般的女孩儿长?大,陆相自然希望她得偿所愿。   整整半年,陆相知道陆轻眉频频出城,频频忙一些?他尚不完全知晓的事务。   旁的父亲会阻拦,会过问。但陆相不会,陆相本就?希望陆轻眉不要困于建业,不要余生了却后宫。陆相常想,若女儿与?儿子?的性情能?换一换,便好了。若轻眉像良辰那样跳脱,便不至于整日?病弱苦闷,一心只为家族;若良辰有轻眉的几分沉稳,陆相也不会将?儿子?送去山上读书,想要儿子?收收性情。   显然,此?时陆相还不知道他的儿子?背着他干出来的大事,他却已经因?为女儿干出来的这大事,有些?头痛了——   “轻眉,你不懂政务……”   陆轻眉轻声:“爹,我懂。我正是懂,才知道此?时绝不能?退。一百二十年前,南周就?是退下大散关,从此?再没北上,再无收复神州的可能?。建业上下耽于享乐,遗忘祖志,与?北周和亲,这样的国策,不正是放弃‘神州一统’的机会吗?   “爹,我读遍史书,我自小养在你身边,我知道只要一旦退,金州便给敌人了。建业没有余力,也不会愿意出兵收复。先帝只愿守着建业,建业臣民们也这样想。大家都不在乎建业以外的百姓,尤其?是边界之地的百姓。南北周的问题已然很复杂,我们不能?将?问题变得更复杂……”   “更复杂?”陆相若有所思,“你知道敌军是哪一方的人?”   陆轻眉顿一下,觉得不应隐瞒宰相:“是……”   “是霍丘国,”一个清朗的少年声从殿外传来,大步进殿,“相公,陆娘子?,恕我无礼,没手给你们请安啊。”   陆轻眉骤然转身,陆相凝目看去。   大殿门半开,李微言用剑逼着一个趔趔趄趄的汉子?,将?这汉子?一径摔入了殿中。此?殿鸦雀无声,守卫的侍卫们面不改色,既当做看不见他,也不数他无礼。   陆相盯着李微言:这么个、这么个人……就?是遗诏中的“誉王世子?”?   陆轻眉矜贵屈身:“臣女向陛下……”   李微言:“哈!嫂嫂,自家人面前,你也这么装模作?样吗?”   陆相幽静的目光再次瞥向陆轻眉,陆轻眉感?到?方才尚且沉静的心湖,此?时聚起冰刺,抵得她背脊生出冷汗。她知道李微言毫无皇室子?弟的风范,也绝无帝王威严,但她一手承办此?事,如今当着父亲的面,他不羞愧,她十足羞耻。   好在,陆相的目光,下一刻落到?了那被五花大绑、摔在地上的汉子?身上:“这是谁?”   李微言:“本来应该关在天?牢里的山贼,却跑到?了城里,和人汇合,抢人财物,发?散谣言。喏,那个‘敌军南下’的消息,就?是给他们下令的背后人交给他们的任务。”   李微言嘲笑道:“嫂嫂,天?牢不严实啊。要是像关我时那么严防死守,这些?山贼怎会被救出去?”   陆轻眉拧眉。   陆相:“誉王世子?何时被关?”   李微言飞快看一眼陆轻眉,目光古怪。他这才意识到?,陆轻眉居然没有把他的真?实身份,告知陆相。   为何不说?   总不会是试图救他一命吧?这天?下觊觎真?正小公子?的血的人那么多,陆轻眉是为了让他当皇帝,试图保护他呢,还是她对他的血,有别的想法?   是了,她不是体弱多病吗?她也许就?是另一个光义帝,想独自守着他这个血袋……   李微言想得出神时,陆轻眉开口:“你抓这山贼,特意跑来行宫做什么?”   李微言回神。   他再次看她一眼。   陆轻眉被他看得奇怪。   她目光坦然,李微言神色却迟疑一下,才挪开目光:“我本来想逃之夭夭,但遇到?这个人,就?恨得牙痒痒。他们以前那么折辱我,你们连个天?牢都关不好,把人放了出来,这怎么行……我可不会放过害我的人,我就?把他抓回来了。   “顺便送你一条消息:当初,我能?和山贼合作?,背后也许有霍丘国的指引。”   到?此?时,陆相已经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。   然而宰相不愧是宰相,陆相一言不发?,只静立一旁,目光幽邃。李微言便又疑惑,以为陆相知晓一切。   毕竟,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相,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:“那岂不是说,你也与?霍丘国联手了?”   陆轻眉飞快地瞥她爹一眼。   李微言到?底年少,嗤笑抱臂,仰头看天?:“我皇兄那么待我,我如果遇到?机会,也许真?的会叛国。但我确实没有那个机会,所以我也没来得及叛国,自然比不上我皇兄,他比我叛得快多了。   “我当初到?金州,确实和山贼合作?,搞票大的,杀了誉王上下,劫持皇帝。那伙山贼答应得很痛快,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们怎么胆子?那么大,但我本来也不在乎。是后来林夜的话让我起疑:是啊,普通山贼怎么敢做这样的事?   “今天?我在城中看到?这些?跑出来的山贼,看他们放话‘敌军南下’,我才明白:如果在和我合作?前,山贼们已经投靠了霍丘国,那便解释得通了。”   陆相和陆轻眉都幽静地听着李微言的话。   这条讯息,暗含太多线索。   陆轻眉后退一步:“你是说……”   李微言“嗯”:“我是说,霍丘国那位卫将?军,很大可能?早就?和这些?山贼们联络上了。恰恰我到?金州,我和山贼谈合作?。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真?实身份,不然他们不会轻易放我走?……总之,我和山贼的合作?,应该正中霍丘国卫将?军的下怀。他便让山贼引着我,一步步点燃金州的局势。   “他知道我对皇兄有杀意,便递刀给我,把山贼们这些?人手送给我,试图用我的手来除掉皇兄。皇兄确实死了,金州开始乱了,嫂嫂你和林夜魄力很大,努力瞒下了这桩事……但我想,如果那位卫将?军本来就?很关注金州,关注我的行踪,那么,光义帝死这件事,就?瞒不过卫将?军。   “卫将?军会在这时候发?动战火,便是要趁着皇兄身死、无新帝稳住南周的时候,要致南周于死地。”   陆相一言不发?。   陆轻眉脸色微白:“难怪这场战争比我和林夜以为的还要来得早,难怪霍丘国这么快集结好了军队。他们如果能?和山贼都联系上的话,就?说明这个局,他们已经布置好多年了……”   她陡然色变,有些?担心林夜应付不来。   她在和林夜合作?的时候,还没料到?霍丘国的阴谋,时间跨度会这么长?。   陆相:“那么,小公子?有何见解?”   “小公子?”三字,让陆轻眉睫毛骤颤,失口而道:“爹……”   李微言一无所觉:“我没见解啊,我就?是让你们知道这么个情况而已。怎么了嫂嫂?你要被吓晕了?”   陆相又转向陆轻眉:“那么,林夜……又是谁呢?又在哪里呢?”   好一阵子?,陆轻眉才缓缓道:“林夜,便是照夜将?军。如果我与?照夜将?军的计划顺利的话,他此?时应该已经回到?了战场。南周局势因?陛下身死而混乱,只有照夜将?军重现人间,才能?震住已经乱了的军心、民心,以及,震住……那位卫将?军。”   陆轻眉轻声:“霍丘国那位卫将?军,确实了不起,谋算了得,布局数年。而我和林夜反复思量,只有一桩事是出于那位卫将?军预料的——   “林夜是照夜将?军这件事,在最?重要的时刻,便是我们致胜的关键。”   其?实他们还有一枚棋子?,是那位卫将?军不知道的。真?假小公子?这件事,光义帝应该确实没有和任何人分享。那么,这枚棋子?在关键时候,便也能?给敌军添乱。然而她和林夜一致认为,这枚棋子?不受控,即使要出,也不应该在此?时。   这枚棋子?……如今正一脸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陆相,琢磨陆相的态度。   陆轻眉垂下眼皮。   这枚棋子?,必须在她手中握着。   陆轻眉:“所以,我们是有机会战胜的。所以,我要给前线送军粮……”   棋子?这时候又跳了出来:“前线?你们是不是没人可用?我去呗。”   李微言朝陆家父女二人粲然一笑:“不错,我宁可去战场上晃一圈,也不想配合你们,玩什么皇帝过家家的游戏。我要是不幸死在战场上,那你们的游戏,我就?陪不了你们玩咯。”   父女二人交换一个眼神,皆未多言。   --   然而霍丘国的局,卫长?吟布置的,绝不仅仅几个月。   然而无论他布置了多长?时间的局,当乱棋入局时,一切便有了变数。眼看本来已经溃烂的川蜀军,在照夜将?军现身后,重新迸发?出了新的生机、战力,卫长?吟面如沉水。   他身后的几位将?军慌乱,小声讨论:“假的吧?怎么可能??照夜将?军死了啊。”   “怎么不可能??你们想想,当初我们派那伙山贼挖照夜将?军的尸骨,照夜将?军的尸骨被雪女用火烧掉……雪女分明知道那尸体有问题,要隐瞒照夜将?军没有死的真?相!”   “你是说,雪女早早知道了?那我们是不是……入了他们的局?”   “不,我还是不信。那位明明是小公子?,南周的小公子?,咱们一路追着他跑到?金州的小公子?……以为戴个面具就?是照夜将?军了?怎么可能??”   卫长?吟打断他们的争执:“是照夜。”   将?领们齐怔,干笑:“将?军,不要长?他人志气……”   卫长?吟冷然:“怎么,照夜将?军活着这件事,就?让你们那么害怕吗?”   他猛地回身,冷眼看着这些?明白不自在的将?领们。他嗤道:“照夜将?军就?算活着,今年也不过弱冠之龄。你们一个个,岁数最?少都是他的一轮。他还没怕,你们怕什么?都给我打起精神。”   卫长?吟看向对面山头,看向那边悬起来的旌旗。   他想通了很多蹊跷,想通了对方的某些?刻意隐瞒。他开始了然,原来从很久以前,林夜就?在防着他们,在等今日?这一战了。而今日?这一战——   卫长?吟淡声:“也好。先前听闻照夜将?军陨于战场,我也几多遗憾。若能?有幸和照夜将?军一战,这天?下第一将?军的名号,我虽不屑,却也愿意收于囊中。   “照夜将?军活着又如何?不过是敌军多了一个人,而我一样赢下这一局。   “将?不在勇而在……”   --   “将?不在勇而在谋。”   林夜戴着狻猊面具,立在山巅,自高处将?双方胶着的战局一览无余。在他身后,恭然立着性情急躁的陈将?军、以及急急来确认他是不是真?的活着的赵将?军。   在光义帝身死那一夜,在陈将?军听谣言而闯行宫、被阿曾所拦那一夜,林夜便让阿曾出面,和陈将?军定?下了今日?的计划。   战场胜负,多面布局,方得胜局。   隔着面具,少年郎君的声音冷淡漠然,与?平日?他们听惯了的小公子?的嬉笑不同,却又与?他们常年听到?的声调全然一样,让人安心。   这位少年将?军站在他们最?前方,鹤氅白羽翩然翻袖:“陈听,赵铭隐,我昔日?就?教过你们,一味在战场上莽撞冲动,多死几个人,赢下战争,并不算光彩。赢得漂亮的前提是,我们死的人最?少,而这需要布局。”   日?头完全升了起来,灼光驱逐幽谷间的雾岚。   山岗另一头的中年异族将?军窥视的时候,林夜的目光,也穿越山岚,落到?对方身上。   林夜轻声:“卫将?军这步局,已经布了许久。如今,该让他看看我布下的局了——   “儿郎们,听我号令,即刻入阵!” 第100章 川蜀军几大将领先……   川蜀军几大将领先后出事,而光义帝身死,战事仓促起。孔将军身死疑团,背后真相,可能导致朝廷的严查。流言四起,将士人?心惶惶。军心不在,如何拦下霍丘军?   答案只?需一个?——照夜将军的回归。   卫长吟眼睁睁看着,对方军队的混乱,在那位少?年?将军的回归后,军心收拢,上下成一。可见照夜将军对川蜀军非同寻常的意义与掌控,时隔整整半年?,这种影响都未曾散去。   卫长吟思忖:照夜将军为何活着,又为何化身南周的小公子?北周宣明帝和南周光义帝明明想要照夜将军死,如今这位将军的回归,应当?是光义帝有别的心思。   然?而无论?是何心思,南周那位皇帝也死了。自己这步局布置多年?,而林照夜的布置又是多久?   两军对峙,亦是两方将帅的对峙。想打赢一场战争,得?猜中对方的心思。卫长吟便在猜:川蜀军即使?因照夜的回归,而军心回归。但战事仓促,无论?是兵力还是粮草都未达顶峰,照夜会怎样做,来扭转败局?   林夜那边,他的回归既让身边人?振奋,也让身边人?充满疑虑。   尤其是亲自领林夜回归的陈将军,颇为自得?,恨不得?和身边所有人?吹嘘:是我慧眼识珠,最先认出大将军的。   当?日暴雨日,关于照夜将军被叛徒害死的流言不胫而走,陈将军怒气冲冲逼近行?宫,想要找光义帝要个?答案。阿曾和林夜互相配合,稳住陈将军。而林夜的回归,自那时,便在陈将军那一方定下了议程。   整整一个?月,陈将军守着这方秘密,终于收到了云开月明之?日。   陈将军和困惑的赵将军说:“那天,就是我威武神勇……”   林夜:“陈听,你带三千骑兵,快马行?夜,偷袭凤翔城。”   陈将军:“啊?!”   三千骑兵?凤翔?凤翔不是北周之?地?吗?他们如今和北周议和,怎么?过?河攻北周城池?不怕宣明帝出兵?   林夜立在山巅,目光幽望着崇山峻岭之?外看不见的城池之?地?:“听令。”   林照夜和林夜不同,林夜细致温和,照夜冷漠强硬。照夜在战场上的命令不和人?多解释,他只?需要部?下听话。此举容易刚愎自用,昔日孔将军多加劝阻,照夜也不加悔改……如今想来,孔将军的背叛,也应是聚沙成塔吧。   林夜眸子在晨光下轻轻一眨,不再想故人?了。   他要赵将军拿出舆图,召集将领们布置战术。他先将战旗插向凤翔的方向,食指中指捏着那枚战旗,中途,在战旗要落到凤翔城上时,林夜手指又朝后退。   营中军士们惊疑。   帐外急报来临:“报将军,金州发来军粮,下午时便能到达。”   众将惊喜:“太好了……”   这场战事突然?,朝堂态度模糊,如此时机的军粮,正说明朝廷的支持。想来应是陆相等朝廷众臣到达金州,要支持川蜀军打这场战。   林夜自不如部?下那般天真。   但“军粮”消息配着他手中所捏的小小战旗,皆让他眸子浮起一重清薄荧光:陆轻眉在执行?与他的合作了,后部?便可放心交给金州,他只?需将敌人?逼出大散关即可。   大散关苍茫浩瀚,崇山峻岭,地?势重要,乃是三国交接之?处。无论?霍丘和北周有何筹谋,皆不能入南周。   林夜的战旗插在了离凤翔三里地?的山岭上——“攻凤翔。”   “援军粮。”   当?川蜀军的军队发生细微变化时,遍观全局的卫长吟,也刚刚从金州那边的山贼探子送来的消息中,得?知誉王世子押送粮草,朝北行?来。   运粮队不过?千人?,而——帐外急报:“将军,哨兵探到消息,川蜀军中那位陈将军已经很久不见出现了,而有一队人?从左后翼奔出,朝东北方向驰去。”   东北……   卫长吟的目光落在沙盘上的山岭水川处,沿着山水方向,他看向翻越大散关后,一马平川之?外,正是北周的凤翔城。   卫长吟深黑的眸子微沉,绷着的面孔更紧了一分:凤翔。   为何是凤翔?   难道照夜认为,自己的弱点是凤翔?还是,他猜出霍丘和北周的合作就在凤翔,要一举捣入凤翔,拿凤翔威胁霍丘和北周?让北周那位宣明帝也拉入这场战局?   若凤翔城破,恐怕宣明帝会找霍丘算账。   好……好一出“围魏救赵”,好一个?“照夜将军”。   卫长吟手中所捏的旌旗,插向凤翔之地:“派兵援凤翔。”   手下正要听令出营,卫长吟话锋一改:“然后,我们这样做……”   听令的将领露出敬佩之?色,朝将军拱手后,仓促出帐。   --   李微言带着不到千人?,护送军粮前往大散关。这分明是朝廷给林夜的定心丸:他们此时尚不知战局,但金州不撤民,便是陆轻眉给林夜的回应。   李微言只?是在思考:为什么?林夜会在战场上?这位假的小公子,难道会打仗?   若说会打仗,那他身份是……李微言想到光义帝身死那夜,林夜口中说的川蜀军中和光义帝的那些算计隐情?。若非核心人?物,哪里会知道那么?多私密的事。   核心人?物……   李微言微微色变。   “又打仗了。”   “我们能赢吗?”   “娘,我不想再搬家了。”   李微言眸子看向一路上遇到的迁徙百姓,各个?面黄肌瘦,形容枯槁。有人?去询问,他们刚从大散关逃出来,说那里已经烧成了火海,村落全被炸毁,而军队征用了他们满村的壮士和粮食。   枯槁伛偻的人?深一脚浅一脚,双目麻木地?在土地?和山川间跋涉。他们遇上军队的送粮队,便默默站在路边,自觉上路,好让军队先行?。   这样的秩序,让李微言诧异。   而李微言一想,便明白如此缘故:此地?常年?打仗,百姓皆有自知。   只?是方太平了数年?,战火再起……李微言听到了小孩子的细弱泣哭声。   李微言不是一个?常发善心的人?,但他禁不住看向路边百姓,撞上一人?目光。那人?并不认识尊贵的世子,更不知道这位世子是被人?看中的未来皇帝,他只?充满希望问:“大将军,有了这些粮食,你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吧?”   李微言无话。   他满是戾色的眼眸收回去,他从自己的怨愤委屈中收回神智,看向这些沿路奔走的平民。他看着他们,又想到那个?明明不喜他、却从霍丘国探子那里救他一命的城中老汉。   这世上的人?……真是千奇百怪。   他当?真看不懂。   “殿下,有敌袭——”前方探路官急报。   “嗖——”燃着火的箭只?刺穿长穹,朝运送粮草的马车袭来。   粮草队纷纷拔出武器,有军人?直接扑向粮草,百姓们尖叫奔跑,李微言倏地?拔刀:“护住粮草——”   地?面嗡嗡震动,千万马蹄奔跑,抬头间,隐看到霍丘军黑色大军挥舞刀剑,南下纵马驰来。“簇簇”几只?短箭刺入马车,火焰一簇而起,众人?飞扑着上前。   混乱中,李微言躲开一只?朝自己射来的箭。他勒马闪到一车马前,紧张地?握住刀锋,朝自己人?嘶吼:“他们想烧粮草,不能让他们得?逞。照夜将军还等着这批粮草……”   “照夜将军”,无论?是己方军人?,还是逃跑的百姓,都滞了一瞬,朝他看来。   众人?目中一瞬惊疑,李微言知道自己在说什么?,他朝人?吼道:“还不听令!”   众人?纷纷醒悟,有的来护粮草,有的奔向敌军。而那些四散的百姓,竟有汉子大着胆,摇摇晃晃地?扑过?来,招呼身边人?:“照夜将军的粮草,不容有失……”   李微言神色微动:他本是试探。而原来这里人?,真的这么?信赖“照夜将军”?   可他们信赖的照夜将军……   一位哨兵纵马从不远处山崖驰下,边奔边吼:“殿下,我们的人?来了!大将军派人?来援助我们了……”   高悬旌旗插在马背上,日光下,有将士们运刀飞马。骑兵在平川上,几是无敌的存在。这只?军队行?速极快,朝向放火的敌人?:“弟兄们,杀了他们——”   一抬长箭,一骑兵下。双方对敌,上千军士,在此地?展开一场剧烈厮杀。   --   林夜站在沙盘前,插下一枚枚旌旗:“陈听带骑兵出行?,川蜀军中,必有霍丘的探子。卫将军布置多年?,不可能不在失去照夜将军的川蜀军中布置探子。而我要做的是,误导那些探子,让他们告诉卫将军,我派兵攻凤翔。   “凤翔是卫将军和北周的重要秘密地?。卫将军不想得?罪北周的话,就不得?不派兵援助凤翔。   “然?后……”   陈将军:“然?后?”   林夜:“你和人?交接,只?派少?数受伤军人?去凤翔,大部?分骑兵,则去护军粮。下午时,军粮必须到达大散关。”   --   卫长吟站在沙盘前,拔下一枚枚旌旗:“照夜攻兵凤翔,一定认为我会援助凤翔。凤翔自然?重要,但我赌他不想和北周开战,他不是真的想攻凤翔。   “他真正想要的,应该是那批军粮顺利到达。阿鲁,你带兵悄悄潜出,去放火烧那批军粮。   “照夜希望我援助凤翔,那我就援。但是,这只?是做戏,离凤翔三里地?外,是大散关的最后一道山岗,你们在此撤兵,绕后回军粮处,配合阿鲁等将士,将那批粮草,全部?点燃。”   卫长吟将一枚旗子插在凤翔三里外的山地?:“而我,在此地?有兵。我要在这里,困住照夜的军队,削减他们的兵力。”   --   林夜站在沙盘前:“离凤翔三里地?的山岗上,残兵到此,立刻遁入山中,绝不和卫长吟的军队硬碰硬。只?要在山上,化整为零,敌人?不好打。我要在这里,消耗敌人?的兵力。”   陈将军已经去执行?任务,站在林夜身后的,是赵将军:“然?后呢?”   林夜目中浮起一丝笑:“然?后,我们的援兵,就到了……”   赵将军吃惊:援兵?在离北周凤翔三里地?的地?方?他们在那里还有援兵?   --   计中计,碟中谍。双方互相谋算,各自思量。   当?军队在运粮地?交战时,骑兵长奔,凤翔三里地?外的山岗上,双军亦然?交战。霍丘军有卫长吟派来的人?,也有卫长吟原本留在此地?的人?,他们对上川蜀军派来的老弱病残,哪里会失手?   不想对方兵马,一见面后,便策马没命地?往山中躲。一入了山,他们便如泥牛入海,跑得?没了影。而霍丘军疑惑后,也不恋战,执行?卫长吟的下一步计划:绕路前往敌军运粮地?,配合自己这一方的阿鲁将军,毁了川蜀军军粮。   但他们才行?动,便有哨兵脸色苍白:“不好了,我们被围了。”   将领斥:“胡说。这里是我们的兵马,哪来的敌人?……”   然?而山头如墨,墨如潮涌。沉闷的空气如黑云般朝他们压来,他们当?真看到黑压压的山头后,有密密军队,从凤翔的方向,向他们驰来,要将他们困在这方山地?中。   --  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,上一刻己赢,下一刻敌胜。智者?过?招,更是刀光剑影,万般皆在计算中。东南战场是卫长吟和林夜亲自对峙,西北战场,则是和亲团、江湖人?,一同抵抗兵人?的南下。   魔笛声丝丝缕缕,时轻时重,时促时缓。可见那背后人?,已然?慌乱。   慌乱之?人?更加孤注一掷,催动笛声用的力道更重,许多音律错误,让粱尘自明景那里学到的抵抗法,变相有些失效。   山崖上,粱尘好不容易摆脱那些杀手。百忙之?余,少?年?半身沐浴血迹,喘着气趴在山头,大半个?身快被敌人?掀得?飞出去。他朝下方战局望去,双目不禁红透。   雪荔的情?况好糟糕。   明景曾教他,说自己的三哥没本事完全控制人?。寻到那些破绽处,用银针刺入雪荔的颈后、脑后几处穴位,便可以抵抗魔笛一二分。   粱尘照做了。   但是没想到明恩的学艺不精,让魔笛音律混乱,而这么?短的时间内,粱尘只?堪堪学会照本宣科的刺银针方式。一旦笛声乱了,粱尘便没辙了。   这便导致,雪荔承受的痛苦比先前更多。   一旦从魔笛中夺回一丝神智,谁愿意再次被控制?   雪荔的心神,便在清明和浑浊间徘徊。清明的时候,她想着她要杀白离,杀宋挽风,要找师父。浑浊的时候,她被魔笛控制着,不知道又对自己的人?马做了些什么?。   战场上的血腥味钻入她鼻端。   少?女提着匕首的手指染满汗水和血水,她的身上带了伤,雪白衣襟上染了血。甚至她自己在自己的手臂上划破,她不明白为什么?连刺痛,都无法让自己神智清醒。   可是一个?活人?,怎能被控制呢?   纵使?万千奇怪,她亦是人?啊。   可若是人?,又为何独独她无法控制自己呢?   白离的攻击让雪荔再一次摔跌出去,她撞在一个?兵人?上。那兵人?毫无知觉地?爬起来,雪荔心中激愤间,察觉身后兵人?的动作,她一匕首刺穿身后兵人?的喉结,让那兵人?匍匐倒地?。   匍匐倒地?的一团人?肉依然?痉挛着爬起,雪荔透过?汗水粼粼的眼睛,看着白离。   她双目泛红:为什么?杀不死他?因为自己武功不如他高吗?可是武功不如他,也有杀死他的机会。她是杀手,又不是讲信用的大侠。但她为什么?还是杀不死……   雪荔跌跌撞撞地?再次爬起来。   脑海中战鼓铮铮,人?员嘶吼。什么?都忘记,什么?都不在乎,就剩下一个?“杀”,一个?“战”。   白离擦掉唇间血,抱着手臂,以一个?满不在乎的挑衅姿势,朝雪荔再露出一个?笑。这一抹笑,刺得?雪荔眼睛更红。她握紧“问雪”,便再次爬起——一只?沾着血的手从后伸来,仅仅握住她的手。   雪荔当?即一刀挥去。   刀尖要刺穿那人?的手心,雪荔心中兴奋一起,后颈一痛。来自高处的新?一枚银针让她心神放空之?际,她眼睛一缩,匕首强硬收回,内力反噬逼她吐血间,她的匕首,到底没有刺穿那人?的手掌。   而来拉她的人?,正是阿曾。   阿曾将雪荔的异常看在眼中,他并不介意,只?为自己可以短暂和雪荔沟通而欣慰。他抬头,感激地?看眼粱尘。粱尘趴在悬崖上,新?的杀手在宋挽风的示意下,朝粱尘袭去。粱尘全身沉重,根本顾不上多看下方战局,重新?投入战斗。   阿曾握住雪荔的手:“雪荔,你此时是清醒的吧?我长话短说,我们不能这样打下去。你对兵人?的影响实在太强大了,我们根本撑不住,你没发现吗——你有感受到,你到底是怎么?影响这些兵人?的吗?”   雪荔的注意力,这才从自己身上,放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兵人?身上。   她起初不明白阿曾在说什么?,在她看来,兵人?们没有神智,半死半活,可她没有向兵人?下达什么?命令。   魔笛声幽微,雪荔一思考,头便更加痛。她忍痛的能力非常人?能比,此时也忍不住用手撑额,额心青筋直跳。阿曾见状,不再为难她,直接说结论?:“你的情?绪,就是兵人?的养料。”   雪荔怔然?,再次看向兵人?们。   她渐渐明白了阿曾的话:她不用下令,不用指挥。似乎她的身体,与这些兵人?共享一样。当?她心境稍稍平和,兵人?的攻击便弱一些。当?她满心暴戾,当?她情?绪激动,兵人?们没命的攻击,让和亲团和江湖人?都难以招架。   孔老六那边带来的江湖人?正在战乱中大吼:“这些到底是什么?怪物?为什么?不会死啊?”   “他们怎么?越来越猛了?他们不吃不喝不累,可老子累啊。阿曾郎君,咱们撑不住了,能不能撤啊……小公子那边还没战胜的消息吗?”   而战争的胜利,不是一两场。   雪荔跪坐在地?,她忍着心脏与头颅的痛楚,阿曾的声音在她耳边断断续续:“快两天了,我们都要撑不住了。雪荔,我已经观察过?,即使?你不对这些兵人?下令,他们也会厮杀。你的存在,似乎就可以供养他们……宋挽风他们,在你身体上的改造,应当?导致了你和兵人?们的共鸣,就像‘母蛊’与‘子蛊’的共振一样。你越是对白离充满仇恨,对宋挽风充满仇恨,你越是想杀了他们,我们……死的人?就越多。”   雪荔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。   她看着遍地?死尸枯槁,堆积如山。   她望着阿曾,阿曾幽深的目光望着她。   她的爱恨,是旁人?的养料。   她越是恨,自己人?伤得?越重。她越是爱,自己人?便越是要吃苦。她似乎就应该是无情?无欲的怪物,某方面来说,这甚至是一种讽刺——   也许她的“无心诀”没有失效的话,也许她不想着杀白离、杀宋挽风的话,和亲团这边,便不会死这么?多人?。   死这么?多人?,还在继续死。   雪荔其实不应关心身边人?,不应在乎旁人?的生死。然?而她的目光从一具具尸体上掠过?,她想到的是春风徐徐,夏日炎热,朋友们护送着和亲的车马,一路走走停停,面对生死面对磨难……   他们无所畏惧。   因为他们一直在一起。   可雪荔又看到宋挽风微笑的模样:雪荔,什么?是真,什么?是假?如果连我都是假的,你身边又有什么?真实的?   雪荔用手,抹去眼睛中的血。   阿曾不忍:“雪荔……”   雪荔轻声:“我认输,大家便能活吗?”   阿曾握着她肩膀的手用力。   雪荔:“我无情?无欲,大家就受伤少?吗?”   阿曾语气加重:“雪荔,我这样说,不是要你牺牲什么?。小孔雀让我们来找你,他预料了这里必有恶战,他只?是没料到这场战争的险峻,可他绝不是要你牺牲,要我们任何一人?牺牲……雪荔,我们是自己人?,大家都在想办法。”   雪荔:大家?   时至今日,师徒情?未必真,兄妹情?未必真,十数年?的情?感是谎言。身在谎言中,雪荔已经分辨不出真假。就连阿曾和她说话,她也无所谓信不信。   她曾经,以为自己谁也不信的。可从什么?时候开始,她发现自己原来相信宋挽风呢?   雪荔抬眼,看到了那山崖上杀戮艰难、被敌人?逼得?步步后退的粱尘。她眸子艰难眨动,抵抗着魔笛的侵扰。她捂着心脏,静静地?看身边人?:窦燕快撑不住了,孔老六快撑不住了,就连阿曾和她说话间,也要应对兵人?……   雪荔轻声:“杨大哥,我的爱恨,可以不是养料。”   阿曾:“什么??”   雪荔的声音,散在夜风中:“我的爱恨,是……笑料。”   少?女面无表情?,阿曾武功不如她,猛抬手扑肩阻拦。阿曾全身肌肉紧绷,可雪荔的匕首已经刺穿她自己的手臂,将她自己一只?手钉在了地?上。   阿曾:“雪荔——”   雪荔抬起一只?手,拍向自己的面门。 第101章 天渐渐黑了,冷了……   天渐渐黑了?,冷了?。   雪荔垂下眼,道:“我封印五感吧。”   雪荔跪坐于地,发丝凌乱,白衣浸血。在战场上封印五感,无异于将?白羊送入狼人窝。但凡求生欲强些的人,都不会这么做。然而阿曾再往前,雪荔一掌便逼退他数丈。   跪坐于一地尸体?和兵人中的少女,目光空空地看着?自己的掌心。她动?作间,发间一枚簪子落地,栽入她手心。银光熠熠的银簪卧于她掌心,让她想到?某个少年明亮的笑容。   可望而不可即。   伸手而无法触及。   今日?之后……林夜,我们还能见面吗?   发丝如绸如夜,披散在肩头。雪荔用簪子,一一点向五感穴位。   听觉、味觉、嗅觉、触觉、视觉……天地间最后的色彩,也从?少女眼中消失。她好像回到?很久以前,回到?自己和玉龙、宋挽风住在雪山上的日?子。   如果世间一直那?边简单就好了?。   可如果一直生活在欺骗中,毋宁死。   如今,不过是输给白离,死在宋挽风算计中。他们本就要她死,而阿曾他们,又和她没什?么关系,为什?么要为她牺牲?她讨厌这个尘世,讨厌这里所有人所有事,她厌烦这些算计。   师父不要她了?吧。   宋挽风也不要她了?吧。   她不会如他们的愿,做兵人之首。她没学好本事,杀不了?白离。她无心诀无效,无法心静如水好让兵人攻击不再加强。既然如此,她什?么都不要了?。   最后一缕风,从?耳边消失。   天地晦暗,光线一点点黯下。   少女蜷缩跪地,如初降凡尘,一点点归于母体?——生命如尘埃般微不足道,但微不足道亦有渴求。   白离的攻击自远而近,他将?一切看在眼中,心中一振,忽然凌身而来,揪住雪荔空洞的身子便要将?人带走。一道掌风从?后袭来,白离不当一回事,然那?拼命的架势如苍蝇般惹人厌烦,白离不得不回身挡。   少女沉静地跪在血地中。   阿曾长刀颤颤,手指白离。   白离失笑:“这位不知道是谁的谁,能别挡道吗?雪女本就是我们的人,我带她走而已。”   阿曾咬牙:“只要有我在,你别想带走雪荔!”   白离掏耳朵,提醒:“你刚才还在我手下断了?一根肋骨。你打不过我。”   阿曾:“我肋骨多的是,我是打不过你,但我可以拦你一二分。”   白离目覆冷意,将?人上下打量一番,骤然纵步袭去。长风破浪呼啸而至,指虎只催人性命,阿曾弯弓腾空,全身相阻,撞击之下朝后跌。白离手掌落到?雪荔肩头时?,阿曾趔趄着?,再次扑向前。   白离再将?人甩开?。   这一掌,又震碎人一根肋骨。   雪荔安静地跪在地上,封闭五感后,魔笛声变得遥远,断断续续。她依然不适,可她感应不到?外?界。她虚弱疲惫,动?也不动?,不知外?界的大战,不知阿曾为了?阻拦旁人带走她,受了?多重的伤。   她自然也不知——   白离的手又要碰到?她时?,又一道机关,射向了?白离。   白离恼怒回头,看到?出手的人,是一个脸色发白的美艳女子。他认识这女子,不禁诧异:“窦燕?‘秦月夜’的冬君,你怎么——”   怎么真帮着?和亲团?   窦燕心中挣扎何其剧烈,她根本不想管。可是看到?阿曾爬不起来,看到?雪荔动?也不动?,她双目发热,反应过来时?,手中的机关箭,已经射出了?一箭——   和西域四大刺客之一“白虎”对?敌,这远超乎窦燕的本事。   但是窦燕战战兢兢间,慢悠悠笑:“手不听话啊,对?不起了?白虎大人,雪女不能给你。”   白离:“要知道,你拦不住我。”   孔老六打斗间,喘气着?冲过来从?地上扶起阿曾。阿曾全身剧痛,朝他摆手,脸色焦急地朝向这边。孔老六知道那?人的意思,咬牙上前,站到?窦燕身旁:“老子不知道你是谁,但老子承小公子的情,小公子说老子的朋友,是被你们害死的……你们想带走那?小姑娘,除非老子死。”   山崖上,被打得扑倒在灌木丛间的少年粱尘,裂开?嘴朝下,齿缝间尽是血,但他不要命般地大喊:“阿曾,你行?不行?啊?不行?的话让我来——白虎是吧?有我在呢,你别想带走我们的雪荔!”   和亲团的人,三?五成组,一组成队,轮次阻挡兵人。他们和江湖人分批次成列成队,精疲力尽之余,看到?雪荔被困、无声无息,和亲团中属于林夜的暗卫们不提如何心焦,便是那?些曾隶属“秦月夜”的杀手,都红了?眼。   众人咬紧牙关:他们见不得自己的冬君大人这样被欺负。   即使——冬君大人可能是假的,但雪荔平时?对?他们的照料,却是真的。   雪荔啊,冷冷清清,安安静静,看起来对?谁都无动?于衷,对?什?么都不在意。她总说自己什?么都不做,但是每一次众人需要她的时?候,她的纤瘦身影,都挡在他们面前。   那?是何其秀美的少女。   以一挡百,挡千。   而今——渐次的,众人裹挟土掺着?泥,互相搀扶着。你倒了,我便起来。我倒了?,你来接手。他们断断续续的,汇成同一个声音:“阿曾郎君,我们也帮着?拦那?个白虎!”   “对?,不能把?雪荔交出去。”   “谁知道他们要对?雪荔要做什?么?”   白离左看看,右看看。他蹙起了?眉,神色渐渐肃然。诚然,在他看来,自己在做对?的事。但是身在南周,对?于这些人来说,他是敌人,他是入侵者,他是恶徒。   可两百年前,白离的先祖,正是死在这片山河间。血债血偿,以牙还牙。   白离缓缓道:“那?就让我试试你们的刀吧——”   青年大步纵飞,阿曾爬起来,胸膛疼痛如破窗,他哑着?声嘶吼:“列阵——”   天地如炉,世人如炭。众人渺小如蝼蚁,蝼蚁又在白离身前挡成一座山,护住那?个往日?总是保护他们的少女。夜风刮得人面冷心寒,一片冷寂间,宋挽风站在战局边缘,站在一古苍树下,仰观斗柄。夜与昼交错,万顷茫然,他观望着?那?一个个站起来的年轻男女。一个个自不量力的人,试图阻拦白离。   “我们”?   谁是“我们”?   一阵罡风夹着?血腥味飘过,“秦月夜”的夏君,站在了?宋挽风身后。   星辰在天,万物浓黑,夏君拔出了?刀柄。   他如一道不引人注意的影子,悄然无声出现于战场。只有宋挽风知道他的存在,只有宋挽风,早早对?他下了?令。   而更远的山岗上,一身黑袍的春君面容掩在斗篷下,分外?模糊。春君站在山巅,看着?宋挽风和雪荔的对?峙。无论这场战争在霍丘军中代表什?么,在春君这里,只代表雪荔和宋挽风的决裂。   玉龙若是知晓,会如何想呢?   春君不参与这场战争,春君静静地看着?他们。   --   卫长吟坐在帐中沉思,哨兵疾奔入帐:“将?军,我们的人没有回来!”   战鼓敲响极重一声,如霹雳般劈来,卫长吟眼皮重重跳。   他思维敏捷,当即掀开?帐篷走向山头,朝下方混战望去。他在敌军中,看到?了?戴着?狻猊面具的将?士身骑白马,鹤氅飘然,直入战场,宛如一道撕破战局的雪亮月光。   林夜为何忽然拼命?   隔着?人海遥遥,下方那?狻猊面具忽而不经意地抬头,朝山巅上望了?一眼。   只是这一眼,旁人还没反应,卫长吟先淡声:“中计了?。”   多年沙场生涯,能在此局牵制他的人,已然不多。卫长吟面色如常,心中难免复杂,多看了?那?战场上的小将?军一眼。   身后迷瞪的将?军追到?山崖上,还未向大将?军汇报新军情。他听到?大将?军的喃喃声,气喘吁吁问:“什?么?”   还没弄明白,卫长吟转身重新入帐:“弄清楚凤翔那?里发生了?什?么。我们开?新局——”   --   攻凤翔是局,凤翔战局不知结局。上万人埋于山谷,兵连祸结,至今双方都未得到?消息。   军粮在下午时?分到?达,让川蜀军精神松懈半分。之后夜色渐渐深重,大散关迟迟攻打不下,双方皆有些疲态。   李微言来到?战场上,不提他第一次看到?这种惨烈杀伐是何心态,林夜在研究卫长吟:卫长吟这时?候应该发现凤翔的虚晃一枪是假的了?,派去凤翔的霍丘军至今不归。卫长吟应该意识到?哪里发生了?意外?,卫长吟为何不急?   半夜双方短暂战局放缓,林夜帐中休息中,忽然做噩梦。   他不知道自己在梦些什?么,只光怪陆离万象变化扭曲,他隐隐看到?山雾弥漫,血水如潮。少女坐在一地尸体?中,闭目间,眼中朝下渗着?血。   刀剑向她肩头刺去,少女躲也不躲。   “阿雪……阿雪——”   林夜从?梦中惊醒,全身肌肉痉挛,冷汗淋漓。   林夜靠着?床榻喘气,外?面先有声音:“将?军,世子求见。”   战鼓擂,万马奔。林夜心脏被鼓声敲得一阵阵痛,他伏在榻间煎熬时?,再有声音着?急些:“将?军,敌军从?后方窜来,又开?始进攻了?——”   霍丘军攻势这么猛,越来越剧烈,为什?么?   林夜披衣坐起,脑中几多思量,忽而想起和亲团他们,已经许久没有回来消息。阿曾、窦燕、粱尘……还有雪荔,已经失联了?整整两日?。以雪荔的武功,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。其他人更不应该……   自己派去的孔老六等人,也没有消息。   夜间篝火起,双军对?峙间,林夜望向敌军元帅的帐篷:卫长吟在另一边有布置,那?种布置,让和亲团和孔老六的江湖人全军覆没。   糟了?。   林夜色变。   他忘了?另一处战争了?……卫长吟这么自信,想必另一处战场,己方是失利方。战场消息被阻,是敌人有意为之。卫长吟的布置也许不是粮草,不是凤翔,而是另一处战场。   披着?氅衣急匆匆出帐的林夜,和帐外?迎面而来的李微言打了?个照面。   李微言面色不妥:“雪荔呢?我以为雪荔和你在一起——”   李微言焦躁万分,这许多人中,他最关心的就是雪荔。当初自己杀光义帝,是雪荔救他一命。   到?了?这里,李微言才知道,原来照夜将?军,就是林夜。李微言下午时?便到?达军营,军情紧急,到?处混战,林夜分身乏术,李微言便耐心地等了?一晚上。然而李微言多方打听,确实没在军中见到?雪荔。   包括阿曾他们,全都不在。   李微言正想质问林夜,林夜冰凉的手,猛地握住他。李微言被冻得,颤抖一下,垂眸又掀起眼皮,看向自己面前这个脸色雪白的少年公子。   林夜:“世子,我恐怕有事需要离席,求你……扮演一下‘照夜将?军’。”   李微言挑眉。   林夜:“我扮演小公子这么久,无非是我与小公子年岁相当,身量相当,而世人又不曾见过真正的小公子。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,我必须去确认……求小世子帮我一次!”   大恩难言。   少年郎君拱手间,见李微言纹丝不动?,只用晦涩的眼眸上下端详他,似思量他的用意。而此关头,不是互相猜心的时?机,林夜长袍一撩便要下跪。   李微言猛怔,这才肃容俯身:“别拜我,我可不当皇帝,别折我的寿——”   世事淹蹇,身在局中,谁能说得清?   --   夜色越来越深,阿曾、窦燕、孔老六,从?山崖上摔下来的粱尘。   粱尘蒙着?口鼻,到?此时?都坚持不暴露身份,还做着?重新当细作的美梦。可是他们摇摇晃晃,一个个站在雪荔前阻挡,他们身受重伤,无一是白离的对?手。   白离不在意他们,甚至敬重他们。他们不光对?付兵人,还要轮流来拦他。   虫蝇没完没了?,也让人心中厌烦。   白离松动?筋骨,慢条斯理地朝前走。这一刻,他终于看起来像杰出刺客,而不仅仅是一个武功高手:“真是好烦啊。原本不想杀太多人的……”   异族青年弯曲手指,手中指虎闪着?银光。   遥遥的,宋挽风的声音飘入战场:“白离,别玩了?。兵人必须南下,和卫将?军汇合,不然,那?边就该发生错漏了?。你解开?雪荔的穴道吧,兵人需要她。”   阿曾、窦燕、孔老六、粱尘,摇摇晃晃,再一次抬起武器,拦在白离面前。   夜火燃烧,万物扭曲。一切如恶魔入凡尘,跌跌撞撞的兵人和敌我难分的战场,燎向山壁,在山壁上扭出模糊的、错乱的光影。   在一片凌乱中,魔笛声紊乱起伏,虚弱嘶哑。丛丛密林后,霍丘人虎视眈眈地监视着?明恩,质问明恩,为什?么那?雪女许久不曾再动?作。是否魔笛有误?   躲在树桩最后方的明景,看着?这一切。   必须有一个法子,让这里再乱一场。必须有一场乱,能拖延时?间,保护雪荔,保护阿曾大哥他们。   她眼中倒映着?此间战局,也倒映着?不算久远的日?子以前,扶兰氏被灭国的那?一夜。   到?处是嚣张的霍丘人,到?处是张狂的笑声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跪地求饶声和麻木冲驰的敌人,他们奔跑反复,在夜中泼洒下浓墨重彩的一夜。   “轰——”火星高溅,灼痛明景的眼睛。   她看着?尘嚣下,白离步步上前:“别再拦我。”   她看到?百姓们在火中翻滚哭泣:“圣主啊——”   她看到?阿曾撑着?刀柄,浴血强战:“不许碰雪荔!”   她看到?阿爷抱着?无知哭泣的幼童在夜里跌撞,满鬓白发散在风中:“小景快逃,快跑——”   她看到?窦燕朝后退,朝白离喊道:“雪女即使?不醒来,这些兵人也一样杀人。为什?么非要她失控?你们就不能放过她吗——”   她看到?哥哥们倒在战火中,倒在圣主庙前。她看到?自己和亲兵们策马出逃,回头望向身后人影重重和战火缭绕:“圣主啊,为什?么你从?不睁眼——”   圣主啊,为什?么你从?不睁眼?   为什?么你从?不看你的子民一眼。   你若当真庇护天地,你庇护的到?底是杀人恶魔,还是豺狼人间?   迷惘晃神间,明景朝前走。   身边监视她的人已经监视了?两天两夜,心知这位异族小公主的胆小怯懦,也知道卫长吟想收服这个小公主,不让他们碰这个小公主。   他们如今监视那?魔笛,怀疑明恩的魔笛是不是失效了?。没有人注意到?,明景从?身后,木着?眼,白着?脸,走向他们。   天地如炉,世事偃蹇。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。   “嗤——”明恩身体?僵硬,持笛的手发抖。长笛铿然从?他手中脱落,他转过半只肩看向身后。笛声骤停,天地间阒寂无比。   星子寥寥点在空中,散于云后。   所有人失神地看着?异族少女,异族少女也失神地抖着?握匕首的手。   明景目光朝前,盯着?明恩的眼睛——   魔笛声停了?,这里就混乱了?。自己入局了?,局势的混乱就能拖延时?间更久了?。   天上银瓶倾倒,星光坠落。地上的凡人,看到?天上的星子,也看到?地上的死人。   明景看到?哥哥不可置信的眼睛,也看到?自己眼中的水如湖婉婉弥漫而上,淹没不远处的白离、阿曾他们的对?峙——   “活下去。但不是像狗一样被打断脊梁地活下去。   “没有你,我也能带扶兰氏走向新生。” 第102章 从此后,不识天地只见……   癸未年九月十三,日初见夜。从此,红尘人间,寰宇四海,不识天地只见夜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》   扶兰氏兄妹二人的账,是笔糊涂账。前方火烧燎原,战况剧烈,谁也没想到明景这时候会翻旧账。   扶兰氏的灭亡,归结于谁?到底是明景的天赋得?人嫉妒,怀璧其罪,还是明恩的俯首帖耳,半夜开门?那整整一个小国困于永夜中的冤屈昏惑,应该向谁讨要?   监视明恩的几个霍丘人为这变数呆住了。   而明恩手捂住自己渗血的腹部,一时间竟然?没死。他?震惊地看着明恩,魔笛掉落他?也不顾,心中破洞裂得?更大,他?愤怒满满:“我是你三哥,我从小带你玩……我是为了整个扶兰氏!”   明景色如死灰。   她朝后跌退,匕首插在兄长腹部,她往后退时,手心全是汗与?血。她大脑中遍是故人染泪染血的眼睛,她思量着自己的仇恨与?不忿、以及自己这番行动,让魔笛骤停后,能为前方战场拖延多少?时间。   大家都要救雪荔。   她也要救。   大家都和霍丘国是仇敌。   她也是。   明恩心中怪她祸国。   她也怪明恩开城门。   索性,这场火,烧得?更烈些?,局势更乱些?。只要魔笛不继续响彻,雪荔受到的影响微弱,兵人也会攻势减弱——种种思量,落在明景的眼中,化为浓郁的湖泊一般的泪光。   明景咬牙切齿:“是你开的城门。是你害死五哥。是你引抵入城,是你害死了阿爷!”   明恩浑身痉挛,气血流失让他?浑身变冷、僵硬。他?如同被人狠狠扇一巴掌,他?以为自己的委曲求全,是为了扶兰氏,为了明景。明恩朝前走?,朝着明景:“我救了你!”   明景梗着脖子:“你救我是为了让我为霍丘国做事。你是叛徒。”   明恩唇齿间发出?的呜咽声,连他?自己都要听不清:“你才是叛徒——你背叛我!”   监视的霍丘国人皱起?眉,左右看看。眼见明恩生命流失,却大约被明景刺激,他?怒吼一声后,整个人扑向明景。明景被撞翻在地,明恩两手来掐她脖颈,明景抬手便?扇了兄长一个巴掌,而明恩大怒之下,反手扇回。   灌木与?树枝形成?一种幽秘的幻境,兄妹二人斗鸡般厮打,霍丘国人扑上来阻拦。而生命最后一刻,明恩花费全身怒火,与?明景之间剪不断的仇怨,成?为一笔烂账。兄妹多年相知相伴的情意,在仇怨爆发时,化作剑刃,以最难堪的姿势,刺向对方——   “你不配为扶兰氏的公主,你连隐忍都学不会。”   “是你不配为王子。背叛自己国家、自己子民的王子,你将被圣主抛弃,死后被割舌头,背大石,被鹰啄……”   “你诅咒我……你竟然?诅咒自己的哥哥。那好,扶兰氏灭国了,你和我一起?走?。”   “咳、咳!放开我,放开我……扶兰明恩,你杀了五哥,害死阿爷,你连唯一的妹妹也要杀吗?”   星子躲入云岚。   --   云岚后,凤翔城在夜间熄火,最高角楼处,张秉与?叶流疏相携而立。夜间风大,吹得?二人衣袂飘然?,宛如仙飞。   叶流疏观望着隔着那山川与?河流的战火,关注着大散关后的战局。   旁边有侍从上前,递给?张秉一张卷着的纸条。叶流疏悄然?瞥目,见张秉低头就着灯笼光影看了那一张纸后,抬头微笑:“没什么大事,是钦天监的消息,他?们观测到,今夜也许有一场星陨流沙,金光天马。”   “星陨?”叶流疏愣一下,没料到战局紧迫,北周的钦天监观察的却是星陨,而叶流疏又抬头看天,“星子躲入云后,已经全然?看不见了。当?真有星陨?传闻说,每次星陨,都伴随着战火,会死许多人。”   张秉温和:“天下每时每刻,都在死很多人。”   他?意有所?指:“而我们,不是已经……雪中送炭了吗?”   夜火寥寥,张秉手指一个方向。过于遥远的方向,夜雾弥漫,看不分明,而影影绰绰间,叶流疏想象着北周兵马在山地间的逶迤出?行,悬起?的旌旗,朝霍丘国递出?的刺刀。   叶流疏美丽的眉眼间,神色稍缓。   张秉:“你很关心林夜小公子?”   “不,”叶流疏道,“我关心的是,苔米,尘埃,烟火,雪粒……所?有这些?,诸如我一般渺小卑微,不被掌大局者看在眼中的东西。”   叶流疏:“我关心的是自己,是千万个与自己一样的人。我不希望发生战争,我不想死太多人。”   她是从民野乡邻中走?出?的平民郡主,她的郡主头衔,彰显的是宣明帝的野心。宣明帝对她的一念之仁拯救了她,而叶流疏不觉得天下百姓,和自己一样幸运。   张秉:“那么我的出?手,便是为了‘不死太多人’。   “凤翔城外三里?山岗,我手书借兵符,借来的兵马已到此地。北周将士将和南周将士互为犄角,将霍丘兵困于中间。在我们的皇帝反应过来前,如果你的那位小公子反应得?足够快,南周的兵马反应得?足够快,北周和南周的兵力,足以逼得?霍丘国退兵。   “而你我且留在此地,共看一场星陨。”   --   天上星光黯然?。   寒风下,战旗猎猎,士兵哀号阵阵或义愤填膺。   凤翔城外,接近大散关的方向,北周兵马阻拦卫长吟派出?的兵马。这只队伍原本中途撤退,为夺取南周粮草。而今北周兵马歼灭他?们,继续南下,朝着大散关驰骋,与?南周兵马汇合。   李微言戴着狻猊面具,走?出?军帐。身边的将士没有人怀疑。他?走?过奄奄的尸骨与?残兵,将战火后世人看不到的落败哀荣,一一望进眼中。而他?将和卫长吟继续对峙,等待大军的胜利。   陆轻眉与?陆相坐在金州城的角楼上,一边下棋,一边等着最新的战报。几位朝臣留在金州城外,至今不肯进金州。这一战的胜利,将决定他?们到底是迎新帝归朝,还是南周一败涂地。   卫长吟坐在自己的军帐中,等候着兵人的南下,与?自己这只大军的汇合。他?将整宿不眠,等候消息。前方战局越来越不利于自己,照夜将军的复活、计谋,步步打乱自己的棋局。如果到天亮时,兵人都不能南下,卫长吟将撤兵——此战,不必再?胶着了。   林夜骑马摆脱众人,行在夜间山林中的小道上。夜风吹得?他?衣袍如鼓,一袭黑金色的袍衫,流动着灿金一样的潋滟色泽,托衬着少?年公子净白的面容,漆黑的眼睛。   快一些?、再?快一些?、再?快一些?!   他?必须找到阿曾的和亲团,找到孔老?六的江湖人,找到他?噩梦中跪于尸体中流着血泪的少?女。他?要救人,或者自救,他?要找到雪荔,找到破局之法!   --   “咚——”   西北战场树林后,明恩倒在地上,像一只阴惨的鬼蜮,没有了气息。明景伏在他?身畔喘气,看到兄长手心,有一道细长的血口子。她缓缓抬头,看到宋挽风立在夜风中,衣白若仙。   衣白若仙,人若妖鬼。   宋挽风持着铁扇,那把?让明恩再?也爬不起?来的手心血口,便?是他?催风刮动的。   他?杀死了明恩。   不。   明景想,其实是自己杀死了哥哥。   为了……为了什么呢?   几个拉架的霍丘国人站在宋挽风身后,粗着声音说脏话?,西域话?和中原话?夹带着说,也不知道宋挽风有没有听懂。但也许宋挽风根本不关心他?们说什么,宋挽风的眼睛落到明景脸上。   他?洞若观火,好像明景的所?有心思,在他?那里?都无处可遁。   但他?甚至也不关心明景的小心思。   宋挽风平平静静:“好了,你的哥哥死了,如今你是唯一的魔笛驱使者了。魔笛已经停了很久了,你该重新催动它了。”   明景颤一下。   她睫毛上沾着灰,再?没有拖延的可能。她的魔笛与?明恩的不同,只要她驱动,粱尘救雪荔的所?有手段,都会失效。似乎明景可以故意吹错韵律,可宋挽风就在一旁看着……她若在此耍滑头,她也会像明恩一样死在这里?。   她不能死。   她要活下去。   只有她活着,扶兰氏才不算完全灭国,扶兰氏才有重振的机会。小公子答应过她的,她与?小公子的合作如此愉快,小公子未曾食言,她也未曾食言。   此程风雪相催,山遥路远。还没走?到最后一步,谁也不能先放弃。   在宋挽风眼中,这个异族公主苍白纤弱,却又识时务。他?握着铁扇的手没有一刻松懈,准备她随时拖延,他?随时取她性命。   明景脏兮兮的手,从血腥土地上,摸到了被明恩丢下的长笛。   长笛落到委顿少?女的唇边,少?女披头散发,睫毛雾浓。她垂着眼,悠长婉转的魔笛音,在空茫深夜的战斗中,重新响起?——   催人神智,乱人神魄。驱人肉身,操控兵人。   --   当?魔笛声停下来的时候,五感封闭的雪荔,短暂地被关在自己的身体中。   明恩的技能不佳,天地阒寂之际,雪荔懵懂而疲惫的,如同置身梦境。   “雪荔。”   她听到有人唤她。   她睁开眼。   她看到天地间有雾,四处雾茫茫,自己被困在雾深处。她呆滞地立在雾深处,直到自己又听到唤声——   “雪荔。”   清静的女声道:“雪荔,朝前走?。”   浑浑噩噩间,雪荔忘乎所?有。她忘了今夕何夕,忘了身体上的痛、神智间的苦,她只是听到这道声音,意识到这是玉龙的声音时,鼻尖泛酸,眼中好像有什么液体想要喷涌。   雪荔静静地站着。   一层白纱,在虚幻世界中,覆在了她眼前。白纱挡住了她的泪水,也让她再?不用看周围的雾。   玉龙在她的幻觉中,说道:“朝前走?,找到我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我找不到你……师父。”   玉龙:“一个合格的杀手,失去视觉、味觉、嗅觉,也一样可以杀人。五感中但凡留有一感,也要杀人。五感全失,亦要靠杀脱困。   “终有一日,你陷入困无可困的局面,你可以相信的,唯有自己的刀。   “雪荔,握着你的刀,朝前走?,找到我。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。此一程山遥路远,风雪兼程,但没有什么,可以阻拦你。”   雪荔在幻觉中,迷迷瞪瞪、跌跌撞撞地朝前走?。   眼睛看不见,耳边声音也越来越轻,心间时不时有一种绞痛感,让人窒息。她只是听着脑中的那道声音,无知无觉地朝前走?。   她感觉自己忘记了好多事,忘记了好多人。她只记得?玉龙,只记得?宋挽风。   而她在幻境中朝前走?,她糊里?糊涂的,为这一切,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:这是师父对她的试炼。   心口与?身体上时而感觉到的痛,是师父每月让她服用的药物的效果。那药物,是师父为了锻炼她的神智,才用的。成?为武功最高者,攀登武学巅峰,便?要吃些?苦头。   是了,这一切都是试炼。   只要她朝前走?,不停地走?,一步也不停,她会走?出?这重迷雾,找到师父,完成?试炼,修为大涨。到那时,她将获得?心灵的宁静,真正的宁静……   可是这里?十足空旷,时间流逝变得?缓慢。   她走?在迷雾中,越走?越疲惫,越走?越迷茫。师父到底在哪里?,路的尽头何时到来。她越来越累,越来越撑不下去。耳边倏然?传来一道尖厉十足的声音,像笛子声音,却一声起?,便?让她气血翻涌,眉目渗血。   不要管,不要管。   雪荔告诉自己,继续走?,不要停。找到师父,解开白纱——   “阿雪!”   模糊的少?年声音,从迷雾深处响起?。   雪荔怔住。   那是一道和师父位置相反的声音,但她真的听到了那道声音。她怔愣在原地,而师父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?:“雪荔,过来。”   雪荔垂下头。   她立在原地,手背青筋颤抖,蒙着眼的面容上,脸上血色全无,苍白空洞。   --   “阿雪——”   林夜的唤声,在魔笛响彻的一刹那,伴随着哒哒急促的马蹄声,在天地间响起?。   战斗中许多人都为这一声所?惊,精疲力尽的阿曾等人,吹着魔笛的明景,站在明景身边观望战局的宋挽风——他?们全都看了过去,漫山葱郁,黑夜如披,少?年公子御马穿过夜雾,离他?们越来越近。   他?有明亮的眼睛,秀丽的面容,足够的睿智,无上的勇气。   当?夜风吹得?他?衣带凌乱擦眼时,那些?爬也爬不起?来的阿曾等人,都感到自己眼睛中渗出?的热意。即使林夜只有一人,即使林夜不清楚此局的困难,但他?们无端相信他?,无端觉得?,只要林夜到来,大家就无所?畏惧。   粱尘倒在半人高的死人堆后,好一会儿爬不起?来。   他?到现在都艰辛地蒙着脸,不露出?自己的真容。他?手指头痛得?动也动不了,他?的意志告诉他?,他?要爬起?来,和阿曾他?们继续阻拦白离,可他?动一下便?要吐血,根本起?不来身。   林夜的目光,落到这漫山遍野的兵人中。他?目有疑色,锐利的眼中,却未泄露太多情绪。   他?一眼看到了阿曾、孔老?六、窦燕等人的困局,看到他?们已到强弩之末,而被他?们阻拦的白离,只露出?不耐烦的神色。白离听到声音,朝马蹄方向望来。   白离看到来人,并不觉得?来人了不起?,只觉得?这又是一个昔日被雪荔保护在身后的废物。   白离无聊道:“有完没完?”   他?一声尖啸后,猛地震开同时扑到自己面前的阿曾和窦燕。那二人骨节都发出?“咔擦”声,落地时痉挛着爬不起?身。他?们动弹不得?,孔老?六的头颅被白离一转,惨叫一声,亦倒地不起?。   而白离落到了雪荔身边,他?抓向雪荔肩头。   下一刻,长剑如虹,卷上他?手臂,磅礴内力裹挟,催人骨震,自身后而来。   白离一扬眉,反身回挡,指虎飞出?间,林夜朝后纵步上树,身如凌波,转瞬再?至。少?年翻手倒撩,刀刃自下而上猛抽一把?,与?白离的攻击交错出?火星子。   白离目中生出?异光。   他?生了兴趣,奇怪偏头:“咦,怎么是你?”   怎么是你这个废物小公子?你怎么突然?武功拔高了一大截?但即使如此,你便?认为你能拦住我?   林夜手持长剑,朝白离笑:“不妨问一问……”   粱尘终于从死人堆里?钻出?头,大声道:“公子,别问了!快带雪荔离开这里?……我们来应付他?。”   阿曾同时:“不错!”   林夜的目光,落到白离身后。他?面上带笑,目光凝住,他?看到雪荔坐在一地尸体中,他?也听到了漫山遍野的魔笛声。周围全是杀不死的怪物,那少?女萎靡非常地垂着手脚,气息奄奄,然?而她的眉头,越蹙越高,神色越来越焦虑。   有什么东西,在牵制着雪荔。   是……魔笛?   林夜当?机立断,旋身摆脱白离,朝雪荔扑去。阿曾和粱尘与?他?配合默契,同时硬撑着,一左一右再?次飞出?,去拦白离。   林夜彬彬有礼,人如白鹄掀飞间,温润朗笑声传遍此地:“在下这辈子没和这么厉害的武功高手打过架,不虚此行了。诸位豪杰,有劳了。来日必谢!”   林夜衣袂惊鸿。   众人袍袖染血。   夜火漫天,兵人齐下。世间自有我辈大好儿女,无名无姓,奋不惜身。古往今来,英雄谁许?   阿曾咬着牙,盯着白离:“不虚此行。”   粱尘蒙头捂脸,挑衅叫嚣:“不虚此行。”   孔老?六等江湖人、和亲团的杀手与?暗卫们:“和诸君联手作战,背对为盟,不虚此行!”   窦燕眼眸微热,笑骂:“什么不虚此行?老?娘还想活着……什么人!”   静夜深处,魔笛缕缕,宋挽风观望着战局,眼中浮起?一丝冷漠的笑。他?突兀说道:“该动手了。”   他?身后,夏君骤然?如魅,飘向战场,双刀短刃,自后朝雪荔袭去。   这一瞬变化之快,无人发现。   夏君是天生杀手,当?他?出?现在雪荔身后时,噙笑的窦燕才看到夜火下,冒出?来一个人影。窦燕周身冰凉,蓦地想到春君曾经说的,让自己配合夏君。   难道是此时?   就是此时!   电光火石之间,窦燕厉声:“夏君,我来助你——”   她拔身扑向那道黑影,林夜将雪荔抱入怀中,倏地转身。林夜与?夏君错过一掌时,夏君的刀刃,划破了少?年的手臂。少?年一声长啸,马匹朝他?们撞去。   马匹撞向夏君,林夜抱着雪荔翻身上马。夏君的双刃砍向马腿,棕马一声惨叫,林夜和雪荔摔下马背。窦燕去抓林夜,半途中变道,攻击朝向夏君。   夏君的双刀拂过窦燕的脖颈,窦燕朝后仰身翻滚,被林夜一掌推开,救她性命一场。窦燕咬牙再?来,夏君阴冷的目光轻轻瞥她一眼,却根本看也不看窦燕的阻拦,攻击只朝着雪荔。   夏君不是白离那样的高手,但夏君是最出?色的杀手。   自损也无妨,他?直取雪荔性命。   双刀在半空中划过银亮冷光,宛如半弦月光骤现天边。   这么近的距离,退无可退,挡无可挡。眼见那薄刃要刺破雪荔心口,林夜长扑上前,将失魂的少?女揽入怀中,翻身一转,用后背承了那薄刃之势。   林夜将少?女捂在心口,鲜血自身后渗开。他?颤抖的:“阿雪——”   --   “阿雪。”   浓雾中,雪荔转身,朝声音源处奔去。   她扯掉蒙住眼睛的布条,她在幻境中奔跑起?来。她寻找那唤她的声音,她用匕首敲打四周,要逃离这里?。   她回头间,看到浓雾深处,玉龙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?。似乎只要她回头,只要她上前,她就可以找到玉龙,见到玉龙。   但是不要了,她此时不要了。   “阿雪。”   那是林夜的声音。   是林夜在找她。   玉龙道:“留在这里?。越往外走?,你越痛。魔笛在控制你,摧毁你。留在这里?,是保护你。”   雪荔摇头,她跌跌撞撞,跑得?更快。   是,越往声音源处跑,她的心脏越痛,头越痛,四肢开始发软,周身开始发冷。眼前幻觉不断,神智时时开始迷离,可她仍然?坚持,仍然?不肯放弃。   她想起?来了。   她想到了玉龙的身死,宋挽风的背叛。而杨大哥他?们都在外面,她觉得?她好转一些?了,她觉得?她好像可以暂时抵抗魔笛一会儿了。也许她能帮大家,也许她不是毁灭者呢?   玉龙:“雪荔。”   可外面还有少?年叹息一样的轻声:“阿雪……”   雪荔终于走?到了浓雾尽头,她奋力上前,泪水在眼中打转。少?女用匕首去刺那重雾——   “阿雪。”   薄刃刺穿衣袍、肌肤,几乎贯穿心脏。林夜动也不动,以身承伤,夏君的双刀刺穿他?的心脏时,继续上前,刺向少?女的心口。   夏君一击便?走?。他?急速退出?战场,窦燕跌撞间看到白离那处众人的危机,左右为难之际,转身去拦白离。   林夜心脏处的血,一点点渗出?胸口,血液浸透衣袍,沿着相挨的肌肤,流向怀中少?女的体内。摧残人心神的魔笛声,在那重血流向雪荔时,声音开始变弱,困住少?女神智的迷雾开始驱散。   --   天要亮了。   张秉和叶流疏遗憾笑:“钦天监弄错了,今夜没有星陨。”   --   天光暗暗,星子落地。   天光骤亮,红日将出?。   雪荔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瞬,模模糊糊地看到林夜抱着自己,与?自己一道跪在血海尸山中。这一幕依然?像幻境,她在幻境中刹那见林夜,忽然?觉得?自己如此想念他?。   她仰头失神。   林夜低头,擦掉她脸颊上的血。他?好像感觉不到痛,他?的笑容像梦境一样虚假,他?与?她抵额:“别怕。   “千山万象,风雪相催。此一程山遥路远,我会伴你同行。   “阿雪,我带你走?。”   风雪相催,山遥路远。而天光微亮,日光熹微间,似乎新的一天又将开始。   天地大寂。   在心头血流出?的这一刻,一切都结束了。   神志迷乱的少?女与?温柔隽秀的少?年在凌乱战场中,他?们抵额而跪,任由那心口血弥漫,任由那心头血由一者流向另一者。魔笛摧残算什么,背叛与?痛苦算什么。   此时此刻,雪荔迷离地靠在林夜怀中。她的眼睛,像拂晓的天空,一目不眨地望着他?——   她看到了太阳。   她看到了他?。   她看到微弱的明光在清晨薄雾间飘曳,驱逐此地的悲惨与?幽晦。   红尘人间,寰宇四海。从此后,不识天地只见夜。 第103章 “阿雪,欢迎回家。”……   “哐——”   白瓷盏沿着张秉的额头擦过,流下一片血渍。跪于一旁的叶流疏心尖陡颤、浑身发冷,而她余光中看到的跪于另一旁的青年郎君,他无视自?己?额头被砸出的血,再次拱手伏身,告声“死罪”。   高殿烛火荧煌,气?氛却压抑。一重重花鸟兽灯照在影壁与屏风上,屏障物上照出宣明帝高耸的几近扭曲的身体。   疯狂的咳嗽声,从?上座传来。   殿中落针可闻,皇帝呼吸急促。跪于地上的男女谁也没出声打扰,良久,张秉和叶流疏,终于听到宣明帝那从?齿缝中挤出来的话?:“所以,你借兵符,让凤翔将?士出兵,帮南周川蜀军,打赢了这场仗?”   半月前,霍丘国?从?大散关退兵。   世人这才发现大散关山中几乎挖空,可通向凤翔。霍丘军退回?凤翔后?,又深入北周他地,化整为零。这些日子?,北周民心惶惶,有人惊恐地说“南周照夜将?军复活了,打算攻打北周”,有人愤懑地问?“霍丘军为什么进入北周,这不是引贼入室”。   流言万千。   却没有一道流言,质问?为什么张秉能用一道手书?伪造兵符,催动北周边境之兵。   张家人……好?哇、好?哇!   宣明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。   伴随着咳嗽,他感到心间绞痛,双目模糊。那痛意渗透五脏六腑,他百般忍耐,却终是撑不住,一口血哗然吐出。   黑血溅在龙角微翘的桌案上,宣明帝摊靠着椅背,看着那潭血。失神间,浑浊的双目、两鬓的白发、发抖冰冷的手脚,无不彰显这位帝王的枯槁虚弱、病入膏肓。   张秉色变,膝行数步,衣摆曳地:“陛下,保重!”   叶流疏更是直接起身,疾奔向皇帝,弯身扶起皇帝。她多年做惯这样小意模样,抬眸间,美丽的眼中渗出泪水。美人落泪,宛如珠玉溅荷,楚楚动人:“父皇,是儿臣不孝,没有办妥这桩差事。父皇罚儿臣便是,莫要气?坏了身子?。”   宣明帝喘着气?,目光在叶流疏面上流连。   宣明帝闭了眼,缓了下精神,让自?己?情绪平静些:“所以……林照夜没有死,他假扮南周小公子?,和我北周和亲?”   “是,”张秉温声,“五日前,南周递国?书?。南周新帝忙着登基事宜,言明照夜欺瞒建业,满朝震惊。照夜身陨秘事,是南周先帝定下的……如今南周先帝已薨,大散关战争刚刚结束,他们?不想撕毁和亲盟约。”   张秉垂眸:“若两国?不想起战事,臣以为,陛下应当联手南周,共抗霍丘才是。霍丘狼子?野心,应驱逐出境,遣去西域,永不为盟。”   宣明帝枯白的手指敲着案几。   他无视张秉说的那些话?,这个?国?家该怎么治理,张氏说的不算,他才是帝王。比起那些,宣明帝更关心的是:“照夜既然假扮小公子?,那南周小公子?身上的救命血,是真的还是假的?”   张秉心里一顿。   他此时,觉得这位皇帝已经?疯了。   也许病入膏肓后?,雄心壮志皆要退后?。什么仇怨,都比不上一计良药对宣明帝的吸引。而为了这计良药,宣明帝和霍丘合作、和“秦月夜”合作。在这个?过程中,死了多少人,流了多少血……   一位真正雄伟的帝王,不应为私欲裹挟天下人。   可一位帝王将?死之时,疯狂之下,寸土必血。   张秉垂着眼眸,好?一会儿回?答:“臣不知光义帝与照夜将?军是如何做的,但从?结果看,照夜将?军似乎身上真的有南周小公子?传闻中那种奇异的体质——证据便是,十日前的战争,霍丘出动了一支怪物兵团,用西域早已失传的魔笛驭人,‘秦月夜’的雪女似乎便是他们?驱使?之人。而照夜将?军在战场上救了雪女的命……他的血流入了雪女体内,雪女摆脱了魔笛控制。如此,那场战争,南周才能扭转乾坤。”   他用春秋笔法,刻意忽视北周出兵对那场战事的影响,只将?霍丘军的败退,推于兵人失去控制的事情上。虽然宣明帝已经?疯狂,张秉却仍担心这位皇帝疑心张氏在其中的作用。   宣明帝默默思量。   他准备宣召“秦月夜”的人,再次询问?一下此事。如果那血是真的,宣明帝并不在意血在谁身上。   宣明帝道:“如是,便让林照夜继续做那小公子?,入北周和亲吧。只是太后生辰在十一月,十一月前,他们必须入北周。”   张秉微怔,欲阻拦:“陛下,不妥。照夜将?军假扮小公子?,狼子?野心其心必异。这位少年将?军伟岸非常,计谋出群,他伪装小公子?,必然对我北周不利……”   宣明帝幽声:“有什么不利的?不就是想颠覆北周吗?可国?难当前,那位将?军最大的敌人,应该是霍丘军,而不是朕啊。”   张秉眼皮一跳。   烛火下,宣明帝的笑容森然扭曲:“霍丘人仇视南周,因为当年霍丘兵败大散关,而今日他们?的回?归,又被南周的少年将?军打断。南周仇视霍丘人,因为敌人的种种阴谋,害得他们颠沛流离。既然两方都有求于我,不如引君入瓮。朕和这位照夜将军写书,告诉他,朕支持他们?灭霍丘,朕助他们?……”   宣明帝声音幽微:“待他们?打够了,朕再收拾他们?……”   张秉皱眉。   张秉:“陛下,如此引火烧身……”   宣明帝断然:“不火中取栗,焉得正果?”   张秉目光自?下而上轻轻抬起,观察这位扶着桌案起身的皇帝。   皇帝又在咳嗽,呼吸更加急促。皇帝喉咙中发出咕隆隆的浑浊声音,喃喃自?语:“对、对,就是这样,让他们?狗咬狗。林照夜说不定还不愿意来,朕要用自?己?引他过来……世人都说朕需要他救命,好?好?好?,朕就这样继续。”   皇帝语气?狂热:“朕去洛阳行宫,等着他们?。朕把洛水借给他们?用……让他们?打吧!越疯狂越好?。无论是霍丘还是南周,谁先出局,最后?赢的都是朕这个?不出手的人。”   皇帝骤然指向叶流疏:“流疏,你陪朕去行宫休养,我们?在洛阳行宫等着你的未来夫君。”   叶流疏一顿,悄然看了张秉一眼,向皇帝称是。皇帝再不看张秉,由?叶流疏搀扶着,前往内室。他有一整个?国?家大事忙碌,他等着确认照夜将?军的血能不能救命,而张家人,冷一冷便是。   张秉便独自?跪于殿中。   他幽静的眼睛,望着皇帝方才所靠的御座。   他眼中,渐渐浮起一丝凛冽寒意。这点寒意,如画龙点睛,让这位温润清冷的郎君,霎时有了活人的生气?——   他等着林夜那边的消息,等着林夜查出来,宣明帝和霍丘国?的合作,到底是些什么。   他要看看,自?己?服侍的君王,到底是怎样一位君王。   他原想拿这些秘密来要挟皇帝,而今他隐约察觉皇帝身置绝处的疯狂,他不禁开始思量:这样的帝王,会将?北周带向哪里?南周的光义帝已经?死了,那北周的……呢?   烛火在纱罩中“荜拨”一声。   张秉重新低下眼睛,仿佛他仍是最谦卑的臣子?,他绝无张氏骨子?里的傲气?和决然。   --   在北周一山林中,天密密下了一场秋雨。   天气?冷了,兵人们?四散于林中,浑浑噩噩地抱着树啃噬,也有的抱着自?己?的手脚啃噬。他们?已经?不是人,不怕霜不怕冷,衣着单薄冻得全身青紫,也浑然不觉。而还是人的霍丘人,埋在军帐中,气?氛低靡。   卫长吟坐在帐篷中,看着宣明帝的旨意。   那是一道“给君兵马,请抗南周军”的旨意。   宣明帝在旨意上说,霍丘军想深入大周,已经?没有别的路子?可走。北周可以收留他们?,只要他们?帮北周解决南周这个?大敌。   如此,北周和霍丘的合作,仍然可以继续。   宣明帝依然只要“小公子?”,他可以把“照夜将?军”送给霍丘军祭旗。   宣明帝居高临下,说这场密谋有利于霍丘。毕竟,南周照夜将?军正以和亲小公子?的身份行事,大批南周军队无法深入北周。霍丘如果想除掉照夜将?军,这是最好?的机会。   卫长吟唇角浮起一丝冷笑?:“这是拿我当枪使?。”   旁边将?士们?也义愤填膺。   只有白离靠着柱子?,心神不安地凝望着窗外雨。他回?想着十天前的战争,回?想着自?己?撤退前,雪荔回?头看自?己?的那种眼神——   那本是他们?的雪女。   雪女却不肯和他们?同行。雪女甚至借助林夜的血,开始解那魔笛的控制,试图摆脱他们?。   林夜的血,真的有那么厉害?而林夜,竟是照夜将?军?   那可是……照夜将?军啊……让卫长吟都投鼠忌器的照夜将?军啊……   白离目光轻轻瞥向卫长吟,听到一位将?军问?:“那我们?帮北周吗?”   卫长吟沉默。   以他的智谋,他已有退兵回?西域、改日再战之意。但是这一军的将?士们?热血沸腾,白王的希冀悬在身上。他按照大局退兵,在他人眼中,只会是“兵败”。   当他将?霍丘人的未来悬在旗上时,即使?他已经?看出出师不利的结果,他身后?,并没有一条坦途大道留给他。   白离大咧咧笑?:“老卫,你担心什么?只要有我在,任何人都伤不到你。不管咱们?这些战争打成什么样,只要你在,咱们?就不怕。你放下那些顾虑呗。”   卫长吟怔忡看他一眼,青年温煦爽朗的笑?容,让他冷硬的心灵稍得慰藉。他知道白离没脑子?,但是满堂的将?士都在质疑他的战术时,只有白离无条件站他这边。   白离很淡然:“父王派我跟随你,我们?一起来大周。你负责打仗,我负责保护你。”   卫长吟别目:“我没什么好?保护的……”   他陡然转移话?题:“扶兰公主呢?”   “我在。”少女似乎一直等在帐外,闻声掀帘入室,朝卫将?军行了一个?标准的朱居国?觐见礼。   小公主换下了那身脏污袍衫,额头点花钿,发辫缀珍珠,耳下翠羽明珠。她琥珀眸猫儿眼,穿上朱居国?公主应有的服饰,当她站在帐中向卫长吟屈膝行礼时,整座帐篷,因她而熠熠生光。   这是朱居国?最明艳的花朵,被朱居国?王护在身后?的最纯洁的花朵。   帐篷中,许多霍丘人都露出贪婪的掠夺一样的目光。   扶兰明景言笑?晏晏,闻若不闻,朝卫长吟道:“大将?军,我在教你手下一些人使?用魔笛。如今魔笛对雪女的作用正在失效,如果小公子?的血真的那么奇异,那彻底失效也是迟早的。既然我的魔笛无法完全控制雪女,便要控制好?这些兵人。”   白离诧异地看她:明恩死后?,明景简直脱胎换骨。   卫长吟则不喜不怒,幽静的眼睛看着明景,忽然问?:“你身边那个?从?和亲团中带来的小侍卫呢?”   明景朝外用大魏话?喊了一句,便有身形高大修颀的少年郎应声而入,摆出不情不愿的样子?,朝卫长吟请安。   来人正是粱尘。   明景朝卫长吟说:“半月前,咱们?撤兵后?,我在帐篷中看到粱尘,吓了一跳。他打猎回?来,找不到我们?,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。”   粱尘朝一屋子?人,露出灿烂的笑?。   他朝着明景笑?得更为热烈:“对呀。”   明景与他对视,眼睛轻轻眨了一下,一层薄薄水色,被她强行掩了下去。   她尤记得半月前,粱尘一身血地出现在自?己?的帐篷中,自?己?深夜被他吓到的那一幕——   那少年郎喘着气?跪在地上,匍匐在她榻边,呼吸紊乱气?息微弱。他脏污的手指摸向她手指,神智绷成一条线:“这、这么惊讶做什么?我、我说过……我会回?来陪你啊。”   为了不露馅,他整场战争不敢露脸。   为了不露馅,他拖着被白离重伤的身躯,赶路追上来,爬入异族公主的帐篷中。   他没有马匹没有工具,用轻功走了三里地,才在霍丘人失去踪迹前追上他们?。他做好?了标记,给故人们?留好?了讯息,他甚至没空去金州看一眼姐姐和父亲……他赶回?明景的帐篷中,看到小公主从?噩梦中惊醒的苍白模样。   黑夜中,少女公主坐在榻上,少年侍卫趴跪在地上。   粱尘用手指捂住唇,咳嗽不断。他将?血咽下去,颤巍的手臂掩住自?己?胸口断了的骨头。他还要再吹嘘些什么,明景一声呜咽,从?榻上扑下,抱住他脖颈搂住他。   相依为命。   也许他们?在霍丘军中要一直相依为命。   他回?来了,明景可以不受责难。而他回?来了,白离和卫长吟他们?,难道发现不了异常吗?如此胆战心惊,明景本应驱逐他,可她看着少年汗水淋漓的苍白容貌,仍是做了大胆的决定。   她要留下粱尘。   一个?人待在敌人中,太辛苦,太惶惑。   粱尘像一个?傻子?一样没有畏惧心,如果他们?一起躲在这里,小公子?会相信明景的诚意,明景也不会那么怕。   如此,明景大方地带着粱尘去见卫长吟。粱尘仍是那副无忧无虑的生机勃勃的模样,而满帐军士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,白离的目光落到粱尘身上,卫长吟的目光也落下来。   明景的心提到嗓子?眼。   白离慢慢说:“他不是……”   卫长吟打断:“扶兰公主,带着你的侍卫出去吧。这种事,不能发生第二次。”   他没说是“什么事”,明景也不敢问?。她笑?着回?答卫将?军,拉着粱尘出去时,脚步趔趄。出了帐子?,粱尘稀奇地朝她笑?,明景恼怒地瞪他:“万一白离认出来……”   粱尘无所谓:“我又不重要。”   粱尘搂着她肩臂,笑?眯眯:“但是我知道,如果我不回?来,你会很害怕的。”   明景:“我可是公主……那不是宋挽风吗?”   二人对视一眼,都看到宋挽风青色袍衫撑着伞,在树林中一闪。二人犹豫下,怕东窗事发,粱尘如今又受伤严重,他们?没敢去跟踪宋挽风。   不过,宋挽风还想做什么?   兵人失控,雪荔失控,宋挽风应该大受打击才对。卫长吟都消极了几日,怎么宋挽风,看上去全无影响?这人,又在计划什么坏主意?   若是……能打探些消息,传给小公子?他们?就好?了。   --   宋挽风走入春君的帐中,看到春君坐在一张方形蒲团上,手指间抓玩着一只细颈琉璃瓶。   琉璃瓶中盛着血,血顺着琉璃转动,发出夺目的潋滟之光。烛火伴着雨声,春君反复玩耍这只瓶子?,直到宋挽风进来。   春君这才起身:“这是夏君拿到的属于林夜的血。”   夏君那场刺杀,朝的是雪荔,真正想要的,却是林夜的血。   而这可是宋挽风曾经?深入林夜团队,日日夜夜观察,得到的结论——林夜会为了雪荔而死。   他走到雪荔身边,他在金州试探。他既试探出了雪荔的“无心诀”的失控,也试探出了林夜对雪荔异常炽热的感情。一个?和亲小公子?本不应该有这样的感情,可林夜屡次出格,宋挽风便满意“假死”。   如果林夜不愿意为雪荔死,很好?,雪荔会被带回?他们?这里;如果林夜愿意为雪荔而死,那么,就如此刻,宋挽风会拿到林夜的血。   那种“心头血”,那种据说可以“活死人”的心头血。甚至在战场上,林夜再一次证明了这种血的奇异——   雪荔摆脱了魔笛的控制。   如果卫长吟的兵人计划,要的是兵人南下与军队汇合的话?,宋挽风的兵人计划,要的则是林夜的血。他要拿着这样的血,他要……   宋挽风观察着手中的银瓶,欣赏着瓶中的血。春君站在他身后?,悄然:“有了这血,玉龙楼主可以‘复活’了。”   宋挽风一顿。   宋挽风将?琉璃瓶收回?自?己?袖间,回?头朝春君温声:“还不到时候。等这一切结束,再让师父回?来吧。”   宋挽风观察着春君的神色。   春君一如既往的冷淡,说:“好?。”   宋挽风便笑?一笑?:“可惜了……你让冬君帮夏君,结果却证明,冬君已经?背叛我们?,彻底倒向和亲团了。”   春君:“她叫窦燕。”   宋挽风再一顿,弯了眼眼睛:“是,窦燕。”   他漫不经?心,显然并不将?一个?人名?放在心中。春君对“秦月夜”的每个?人异常执着,显然宋挽风没有。春君不希望失去任何一个?人,宋挽风眼中,只有他的师妹,师父。   春君想,大约师妹也要靠边吧,可能师父才是最重要的。   春君这样想的时候,已经?走到了门口。他穿戴上黑色斗篷,显然要走入雨夜:“我要去觐见宣明帝,风师大人有话?要我转述的吗?”   宋挽风心不在焉:“没有。”   春君颔首,掀帘入了雨夜。   --   十月初,春君在中午便见到皇帝,春君向皇帝证实了林夜血液的真实。宣明帝前往洛阳行宫的时候,春君并没有即刻返回?霍丘军,他纵马先行,去洛阳行宫,为宣明帝肃清敌障。   而在洛阳行宫外,春君进入了一处山洞。   这是一处冰雪山洞,翡翠玉床,四面冰寒。   夏日时,此地全天供着冰水。如今天气?转凉,此地阴寒无比,冰凌冻结在壁,水声滴滴答答,落声空旷激起回?声阵阵。只靠近冰雪源头,便步步生战栗。而今,春君一步步朝洞中深处走——   在那翡翠玉床上,睡着一个?女子?。   仙姿玉貌,神清骨洁,墨发如云。   越走越近,脚步声与落水滴答声交错,寒气?逼人间,女子?沉睡的容貌越来越清晰——   让人想到天山雪。   让人想到云间月。   --   雪荔走在寒夜飞霜中,走在一片黑冷中。   她刚刚离开南宫山,她没有从?南宫山上找到更多的线索。而南宫山上已经?没有敌人,“秦月夜”的人,都跟随霍丘军,一同撤退了。   雪荔坐在山巅上,坐在玉龙曾经?常日静坐的山间,学着昔日师父的模样,眺望着山尽头。   她看到满天的云雾,化不开的尘烟。   她日日习武,时刻练武。她将?“无心诀”贯穿于每招每式,她心无旁骛地练着武。而当她练武时,她可以短暂遗忘发生在自?己?身上的所有事。   五日时间,天地静渺,只她一人。   天边没有只言片语的消息传递给她。   雪荔用五日时间,说服自?己?,埋葬过去。离去的故人已成生死仇敌,她离谜底,已经?越来越近。   五日后?,她再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。她便下山,返回?金州。   她抱着怀中的“问?雪”,走在凉夜中、走在秋风下。每一步都艰涩非常,每一条路都看不到尽头,她只是走着。   --   火苗照着寒冰,簇地一下点燃。春君在洛阳山洞中俯身,看着那个?沉睡的女子?。   他从?袖中,缓缓取出一枚琉璃瓶。这只琉璃瓶中存着血,样式和他曾经?交给宋挽风的一模一样。两只一模一样的琉璃瓶,必有一只是假的。   春君打开瓶塞,俯下身,将?鲜血一滴滴滴入女子?的口中。   鲜血丝丝蜿蜒,抹红女子?无色的唇瓣,让她的颜色,生出妖冶色。最后?一滴血流入女子?唇间,春君又耐心地等待。   一刻、两刻、三刻……   月亮从?云翳中升起的时候,翡翠玉床上的女子?睁开了眼。   她是玉龙。   --   月亮从?云翳中升起的时候,雪荔站在通往府邸的长巷口。   她又开始犹豫,又开始失魂于自?己?这样命途多舛的人,是否应该走回?头路,是否应该回?到和亲团身边。   和亲团用兵人对付她一次,未必不会对付她两次。许多人因她而死。   雪荔握紧怀中的“问?雪”。   倏然间,长巷两侧,渐次亮起了星星点灯一般的光华。许多灯笼在这个?时候亮了起来,一片冰凉的东西飞到雪荔鼻端……   雪荔摸到鼻尖的那片冰凉。   府邸门打开,这是后?院的门路。打开后?门,有一个?少年郎自?门后?映出,眉目如画。他披着厚重的兔毛氅衣,天青色文士服,招福鱼袋与卷草纹衣带一同拖曳坠地。少年整个?人被裹在袍衫下,古木发簪下,秀白的脸越发枯瘦单薄。   他闭着眼,托腮撑膝,坐于台阶上。   夤夜无声,如同死了一般的安静。   雪荔的心,也如同死了一般的安静。   天上漫漫然飘落的东西,愈发频繁地落在雪荔的鼻尖。雪荔尚未弄清楚这是什么,满堂灯火辉煌,那凉意也落在了少年的氅衣上、脸颊上。   他被惊醒,睁开了眼睛。   林夜抬手,摸到天上淋漓落下的雪,又透过雪花,看到小仙女一般的美人妹妹站在府门外,抱着匕首望着他。  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。   有月亮的雪夜,刚刚醒来的少年公子?迷茫地与门外怯场的少女对视。转瞬,他露出笑?容,眼睛被巷中灯火和天上的雪花一同点亮——   “阿雪,欢迎回?家。” 第104章 我在说,和你私奔的可……   十月初的夜晚,夜火寥寥,雪寂无声。   林夜坐在门后的台阶上,拄着脸等她回归。他因病而神色萧索,却因她的回来,而眸清神璨。   雪荔曾经很喜欢看林夜的这种眼神——明亮的,灼热的,像天上的烟花一样绚烂,让人可以亘古记忆。   可如今她开始明白,烟花之后,是无尽的寥落。   就?如她走?到今日,背后不知埋了多少尸骨,藏了多少阴谋。她连武功都是在他人的算计中,她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?   没有了罢。   玉龙教出“雪女”,本就?是为了让雪女成为一个怪物。如果雪女不再是了,故人成敌,便是雪荔自己回首,都觉得此生浑浑噩噩,宛如白活。   她竟一次次觉得自己白活。   每次服用林夜的血后,她“苏醒”一重。而伴随着这种苏醒,先?到来的,便是难受,沉痛,间断的往事?如割。这种情绪,只在看到林夜时会?好一些。而看到林夜,雪荔又会?想到他为了唤醒自己,放出的心?头血——   林夜小公子一共有三次心?头血的机会?。   他已经用了两次了。   若是再有一次,哪怕是不小心?,他的性?命都将为之丧失。   雪荔牢牢记得这些,也牢牢记得自己从噩梦中醒来,在战场上第?一眼看到的少年模样。那时的心?悸,与此时的心?乱融合到一处——   雪荔躲开林夜的目光,有些不敢回视林夜的目光。   也许越是和常人相近,越能体会?到,自己先?前都在与林夜乱来些什么,乱答应了些什么。   林夜倒是面容恬静,眸子清亮。   浸染凡尘十数载,小公子已是一个“人精”。他大约明白雪荔心?慌些什么,也大约明白自己的心?头血,为她带来的再一次“新生”。他本意从来不想一次次用掉心?头血,但若心?头血能唤醒雪荔,林夜心?中自然情愿。   只是不知,越来越清醒的雪荔,还和之前一样与他亲近吗?   亲眼见到宋挽风的阴谋与阿曾等伙伴的牺牲的雪荔,承受着痛苦与保护,她怎么面对故人呢?   林夜有些心?疼她——所以,当?他在病榻上,得知雪荔无声告别、悄然离去?时,他并没有让人跟随,也没有加以阻拦。   他一边养病,一边忐忑地等着她的回归。   他并不愿意多加猜测,可他的聪慧让他无奈意识到:雪荔一定会?回来,因为,她已“无家?可归”。她既觉得自己欠了众人一些东西,以她的性?情,她一定会?回来补偿。   恐怕雪荔觉得自己欠的情,最多的是林夜。   然而林夜喜欢她,并不愿意她的回头,只是为了那份亏欠啊。   心?中无论如何想,林夜面上也不表现?出来。   落雪再一次凝在睫毛上,坐在台阶上的林夜叹了口?气。他好似一把懒骨头发了霉、生了根,靠着廊柱便不想动弹。小公子矜持地扬起下?巴,朝雪荔抬了抬薄瘦无比的手腕:“给你个机会?,伺候我?一下?。”   雪荔目光落到他手上。   皎洁清寒,瘦骨嶙峋,质如玉胎。   大病一场,林夜越发娇气。无论外人将照夜将军传得如何神乎其神,在雪荔面前的林夜,仍和往日无常。   雪荔心?中稍稍松口?气:她有些害怕故人的再一次“改变”。   雪荔定定神,进了府邸后门。她弯腰去?扶林夜的手,他顺势将大半体重倚过来。他看似如此不讲理,而雪荔却明白,他大约是体虚,耗不了多少力?。   他应该一直在生病。   至少在她离去?前,她夜里偷溜入他的寝舍看他时,他病得惨然,面颊高?温而浑身冰凉,光义帝留下?的那位神医手忙脚乱医治这位少年将军。李微言在旁冷眼旁观,而这位真小公子的血,在这时都不起作用。   不过雪荔想,林夜会?好起来的。   他还有事?情没有做完。   他是意志很强大的那种人,他孤注一掷做一件事?时,和师父、宋挽风是一样的……她开始害怕这种人,但她也许也敬佩这种人。   雪荔无视林夜冰冷的手,撑着林夜大半体重,将他从台阶上扶起。   林夜侧头,观察雪荔的神色。   少女仍是安静的,冷淡的。她垂着眼扶他,似察觉他的窥视,雪荔偏头望来一眼。雪花落在她的眼睛里,她触及他目光,原本淡然平静,却某一瞬眨了一下?眼,别开了目光。   林夜笑吟吟:“怎么了?都不敢看我??”   林夜开玩笑地逗她:“莫不是出门一趟,决定不要我?了?我?不要我?不要。”   雪荔没有笑。   少年苦涩而清新的药香变得格外浓郁,气息也凉。他眼睛看她时,她心?头有些慌。她弄不明白,便轻声:“我?饿了。”   说完,雪荔余光发现?林夜睁大眼睛,就?意识到自己在说胡话:她跑了那么远,好不容易回来,第?一句话居然是“饿了”。武功高?手如雪荔,会?饿到自己吗?   然而林夜却在一愣后,就?笑了起来。   他好像非常欣慰:“饿了,很好呀。你以前都弄不明白自己饿不饿呢……灶房应该有吃的,我?陪你去?吧。”   雪荔拒绝:“我?自己去?。”   林夜怅然若失,又开始委屈:“你莫不是嫌弃我?走?得慢?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在他受伤一样的目光中,有点反应过来,解释道:“我?不想你辛苦奔波。”   林夜眼睛眨呀眨,他狐疑看她,似在观察自己的心?头血,对她的影响到底有多大。他没观察出所以然,因为雪荔又躲开了他的眼神。   少年暗自蹙眉:她老躲他做什么?   林夜唏嘘:“想我?一把病骨支离,不光要养病,还得猜你的心?。但是谁让我?人美心?善呢?你去?灶房吧,一会?儿来我?房间找我?。”   少年如今因失血过多而脸白,他稍微一脸红,便明显非常。   林夜甚至磕绊一下?:“没有旁的意思。就?是……有许多话需要聊嘛。”   雪荔心?想:我?不怕你有旁的意思。但你真是一个君子……如今我?身边的人变得面无全非,小君子林夜,脸红如旧,真让人放心?。   可她好是困惑自己的情感。   --   雪荔既然发了话,便前往灶房去?找些吃的。   后院这里守卫巡逻不算严密,大约是林夜不想让人打扰她,撤了些守卫。雪荔摸到灶房,正想用这安静的环境,再平静一下?情绪。她一踏入这里,便听到后脚墙根笸箩声动了一下?。   雪荔当?即回头。   而那墙根角落,站着一个少年。少年拿着笸箩护在身前,一副准备自卫的刺猬架势。但是,少年撞到雪荔的目光,怔一下?后,放松了下?来。   他懒懒地舒口?气,朝后靠着墙,奚落她:“哟,小逃犯舍得回来了啊?”   这熟悉的说话口?吻,自然是李微言。   李微言怎么在这里?   李微言与和亲团的关系,应该不是很亲近才?对。   雪荔:“你不也是逃犯?你逃到和亲团的府邸中来,指望林夜保护你吗?你在躲谁?陆轻眉陆娘子吗?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林夜这么快就?跟你说了?”   雪荔奇怪:“他为什么要和我?说这些?我?自己便看得出来啊。”   李微言抱着笸箩,一拍额,忍不住笑了。他倚着斑驳墙壁,喃喃自语:“哦,差点忘了。你平日总是一副六亲不认、无情无欲的样子,老是让我?忘记你很聪明这件事?。雪女,你的聪明,和你的无情,真的很割裂啊。”   雪荔:“别提这些。”   她的所有性?情,都是玉龙养出来的。她的“聪明”,也许正是玉龙想要的武器。   李微言若有所思观察她。   雪荔回望过来——她看他时,并不如她看林夜时,有那种心?慌意乱的感觉。   少年容貌昳丽妖冶至极。她上一次见李微言时,李微言脸上疤痕累累、脓包裹覆,这一次见,他的肌肤晶莹剔透,一点伤痕也没有。   雪荔想:好神奇的血。   这才?是最真实的小公子应有的血的效力?吧。   他这种血,能不能让林夜状态好起来呢?   李微言:“别打我?的主意啊。你的林夜是自找罪受,他自己心?头就?有我?的血,他自己不肯用。而且再好的药,对他也没什么用。这都是他和光义帝、那个神医一起搞出来的……不过他也死不了,你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吧。”   雪荔想了。   雪荔没想明白而已。   雪荔问:“你躲到这里,真的不怕陆娘子找上门吗?”   李微言脸色怪异一分。   他叹口?气,朝下?滑落,坐在地上。   窗外飘雪,照着少年公子莹白的脸。李微言叹气:“我?是真不想当?皇帝啊。但是南周真的没人了,陆氏又要脸,不肯谋朝篡位,非要架着我?。当?一个傀儡有什么意思?而且,我?读书不多,武功不会?。文不成武不就?,落到那个位置上,和陆家?人自己当?皇帝有什么区别?我?建议嫂嫂……就?那位陆娘子,那么爱权,干脆她自己当?女皇吧。她斥责我?半天,又说什么如今当?务之急,是南北周统一。”   李微言嘲弄笑:“怎么统一?他们现?在还想刺杀宣明帝?照夜将军的身份都传遍天下?了……宣明帝依然让林夜去?和亲,这‘请君入瓮’的架势,林夜根本近不了宣明帝的身。”   雪荔蹲下?来。   雪荔:“如果天下?有一个好皇帝,也许就?不会?天下?四分五裂,落到这个局面。”   李微言打量她:“怎么,你也劝我??”   雪荔:“你做什么,和我?有什么关系?”   李微言笑了起来。   他伸手拍雪荔的肩臂,道:“雪女,我?就?喜欢你这种‘天塌下?来,你也只走?自己的路’的样子。呃,我?躲着嫂嫂,倒不全是为了那个皇位……”   他神色怪异,看了她好几眼。   若是往事?,雪荔也许压根看不到他的在意。但而今,雪荔静静地望着他,猜道:“你担心?我??”   李微言望天。   他道:“这里面所有的人,我?最关心?的就?是你了,因为你和我?们都不一样……听说那日后,你便离开了。我?不知道你这里出了什么情况,但你毕竟是我?救命恩人嘛。我?还没还你的情,你怎么能走?了呢?如今看来,传言不实,你还是回来了的。”   雪荔沉默。   李微言啧啧道:“看来美少年的魅力?就?是大,能让你这样冷心?冷肺的人回头。”   他哼道:“要是我?,就?千里追杀你那个师兄……不杀了他,我?心?不甘。”   雪荔登时心?如刀绞。   而沉痛如家?常便饭,她不愿意多想。她将注意力?放到李微言身上,她心?想,这是李微言第?二次,暗示林夜对她的吸引力?了。   雪荔:“可我?分不清心?动和心?慌的感觉……都是心?头乱糟糟。”   李微言诧异,又不以为意:“那有什么关系?你既然这么问,就?说明你感受到了。”   雪荔:“我?不懂感情也没关系吗?”   李微言:“虽然你不懂感情,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。那种感情,到底叫作什么,有什么关系?”   雪荔捂住心?口?,静静看他。   李微言是一个乖戾的人,向来自己做自己的主意,而又向来无人在意他,无人询问他的看法。他难得碰到一个比自己还对尘世无知的人,便找到了一丝充满快意的倾诉欲。   李微言解释:“就?好像,一个人,不知道盐是什么,不知道咸味是什么滋味,所以就?无法口?述感受。其实,到底是情爱之谊,还是朋友之谊,根本不重要,重要的是那个人的存在,对你而言的重量。   “重要的是,你愿不愿意放弃,愿不愿意失去?。”   雪荔低下?头。   她陷入思考。   而李微言说得兴致昂然,不禁凑上去?,摸着脸朝她笑:“不过你这么说,这件事?就?还有另一种解释——情未深时,多种选择,也是好事?嘛。”   雪荔:“选谁?”   李微言郑重:“我?啊。”   李微言:“我?和你说,和亲团可不是一份好差事?。林夜分明是要往火堆里跳,多危险……你若是爱美少年的话,不如考虑考虑我??”   雪荔怔住。   李微言凑到她面前。   李微言好玩道:“我?不比林夜更漂亮吗?”   少年雨花石一样清盈的目光与她相对,他俊俏得近乎凌厉,如刀如剑。少年鼻梁挺直唇瓣如花,眉目明丽夺人神魄。他的神骨实在出众,实话说,比林夜要出色很多。   林夜没有这样“咄咄逼人”的凌厉美。   林夜更温润一些,更恬淡一些。   林夜也没有李微言眉目中偶尔流露出来的戾气阴冷。   李微言还在喋喋不休:“我?讨厌陆家?人对我?的逼迫,你讨厌你身边这些围着你不放你的阴谋。咱们一拍即合,干脆私奔……你有好武功,带我?离开。我?脑子不算差,咱们躲个清净的地方,我?算算账啊开个铺子什么的,你去?当?个武师给人保镖,补贴点家?用……这不比现?在强吗?”   雪荔被他的天花乱坠,绕得晕头转向,难以辩驳。   李微言越说,越觉得这个主意好:“怎么样怎么样?心?动不心?动?”   雪荔心?中怪异。她提出意见:“你之前还想假扮誉王世子,荣华富贵一世的。”   “哼,那是我?应得的,”李微言眸中又浮现?一丝阴戾色,虽然很淡,一闪而逝,“我?被关了那么多年,被李氏祸害那么多年,如果不是林夜在前面挡着……现?在所有人都会?知道我?的血的秘密。而我?可不是只有三次机会?,你信不信,世人若知道我?是‘唐僧肉’,谁也护不住我?。”   李微言冷道:“我?厌恶极了这种日子。正如你厌恶极了你师兄对你的利用。只要你还在这里,宋挽风一定不会?放过你。只要我?还活着,我?的秘密迟早暴露,我?不信陆轻眉会?帮我?瞒着。只有一走?了之,才?是最好的。”   李微言握住她手腕晃了晃,哀求她:“你不是说我?们的处境很像吗?我?们一起私奔,好不好?”   雪荔:“私奔?”   一道微扬的少年声音从外传入:“私奔?!阿雪你要和谁私奔?!”   林夜僵而不可置信的声音掠入耳边,蹲在墙角的雪荔尚且神色如常,李微言则大惊。他抓过笸箩,一下?子整个人钻进去?,朝不解的少女说:“帮帮我?。他这时候要是抓到我?,肯定火冒三丈,公报私仇,把我?送到我?嫂嫂那里去?。”   雪荔眨一下?眼。   李微言抓着她的手,知道自己这话打动不了她,他赶紧在外面人进屋前,抓紧时间:“我?有一条重要讯息可以回报你……只要你帮我?,我?就?告诉你那个消息。那是有可能帮你找到你师父的秘密的线索!”   雪荔心?动了。   于是,当?林夜怒气冲冲进灶房时,雪荔站起来,在笸箩上轻轻一踢。那笸箩被撞得朝墙根倒去?,摔得里面的人七荤八素,却也让李微言第?一时间,成功钻了进去?,没直接被人看到。   雪荔回头,面对林夜。   短短几刻钟没见,林夜竟然换了身衣服,发尾有些潮,面颊温热,眸子清明,可见他刚刚沐浴过。他是个刚成精的孔雀仙,花枝招展的,只是沉着脸,有点儿不那么赏心?悦目。   雪荔思考他沐浴做什么,林夜就?闯了进来。   林夜眸子朝灶房扫去?:“你在和谁说话?”   雪荔朝他面前一挡。   林夜:“阿雪,你让开,我?听说最近府邸钻了小贼……”   雪荔:“没有人,我?在自言自语。我?在说,和你私奔的可能性?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自己知道自己谎话的敷衍与生硬,她自己都不信她的话。而躲在笸箩中的李微言,为之汗颜,心?想这样的话,傻子才?信吧。   却见林夜怔立原地,面色渐渐红透。   林夜一下?子兴奋起来,磕磕绊绊道:“我?、我?、我?愿意,我?愿意啊!但、但是,这样不行啊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”   好吧,傻子出现?了。 第105章 愿逐阿雪度年华。负此……   李微言躲在?笸箩中,既担心自己被林夜发现,又好奇林夜和?雪荔的相?处。他死乞白赖逃入林夜府邸,本也是好奇他们的和?亲:这?冒险团的事,比陆轻眉逼着他当傀儡皇帝,有趣很多。   比起当傀儡皇帝,李微言更愿意做一些危险而刺激的事。   不过他到底懂一些人情世故。眼下,他最好还是躲躲。怎么躲呢?林夜得先离开啊。   正好,雪荔也是这?样想的。   雪荔挡着朝向笸箩的夜间雪光,问突来?乍到、尚沉浸在?“私奔”欢喜中的小公子?:“你来?这?里做什么?”   林夜眼睛轻轻眨一下。   非是寻常的眨眼,而是明显的思?考、疑虑、下定决心。   雪荔宛如初初做人,惊且静地?观察他的神态,就见林夜垂了眼,又撩起眼皮望她:“怕你一个人待着啊。”   雪荔:“什么?”   静夜飞雪,少年声音清冽温柔,带抹不明显的哑音:“一个人待着,容易想东想西,患得患失。我又很对不起你,你师兄的事,我其实?有预感,但我不知?道?怎么和?你说,又怕是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情谊,我成为搬弄是非的多舌怪……阿雪,是我不好。别怪我,好不好?”   她身上发生的事,和?他有什么关系?   她的消沉荒谬身,他是最无辜的那个人。   然?而,师父未曾相?见,宋挽风自负狂妄,居然?是最无辜的林夜,向她道?歉。   雪荔低下了眼睛。   林夜忽然?凑到她眼皮下,仰着脸望来?。   少年的陡然?靠近夹着一丝沐浴后的潮湿苦香味,他的发丝站到她冰凉的手背,他仰起来?的琉璃眼睛,让雪荔不自觉地?耸了一下肩,朝后退。   但她身后没?有退路。   雪荔的后腰,撞在?了灶台上。   林夜伸手到她眼睛下,声音轻柔:“唔,别哭。”   雪荔:“我没?有哭。”   林夜:“是么?但是从我这?个角度看,阿雪好像要哭了。”   林夜仰望着她,她自己不知?道?,流波一样阴凉的光在?她眼中一点点消逝。灶房窗户未关,寒气入室时,窗外的飞雪也映照着雪荔的眼睛。   那种清寂的、堙灭的眼神。   那种波光粼粼、碎星连连的眼睛。   林夜喜欢她的美貌,也爱她的眼睛。他小心珍藏二人之间的缘分,将她视为初入尘世的仙林小鹿。他喜欢那只鹿,喜欢她的不染尘埃、疏离红尘,但他也希望她眷恋凡尘、与他相?许。   而忽有一日,她的眼中落了尘。   却不是林夜喜欢的那类红尘。   而是……更加消寂,更加孤独。   她短暂的与人敞开的一点心扉,都要重新关上窗棂了。   林夜心里厌恶恨恼。   可他也没?有办法——他只好伸手掬到雪荔眼皮下,笑着露出她最喜欢看的轻快神色,与她插科打?诨:“你的眼睛里有星光和?雪,在?我看来?,总感觉你要哭了。   “我听阿曾他们说过了,那天,你就哭了……但我到的时候,已经看不到了。   “阿雪,我不想让你哭,更不想你因为这?些事情落泪。他们都是不值得的,而你的眼泪十分珍贵。你这?样琉璃做的雪人妹妹,和?我们都不一样,你弥足珍贵。”   躲在?笸箩中的李微言:……林夜就是靠这?些甜蜜话语,虏获了雪女吗?   呵。   他自认为自己能言会道?,但他一向是将人气死,而不会将人逗乐。这?么牙酸的话,他确实?说不出。林夜真不要脸。   偏偏雪荔吃林夜的“不要脸”。   躲在?阴影角落里的少年,听到隔着笸箩,雪荔惊讶的自言自语:“我的眼泪弥足珍贵?”   “对啊,”林夜睁大眼睛,煞有其事,“你听说过鲛人的传说吗?鲛人不常哭,因为他们每次哭,眼泪都会化作珍珠,举世哄抢。若是天天哭,岂不是哄抬物价,这?让别人怎么活?”   林夜笑望着她,话题转得十分顺畅:“就如你……阿雪已经是仙女一样漂亮的小娘子?了,平时不言不语都迷得人神魂颠倒、执迷不悟,若再有三两滴眼泪,这?还让别的美人怎么活?阿雪要给天下的小娘子?们留点面?子?嘛。”   雪荔茫然?。   林夜强调:“神魂颠倒、执迷不悟。”   雪荔恍然?:“我让你神魂颠倒、执迷不悟?”   林夜的脸更红了。   他飞快挪开眼睛,嘀咕:“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?”   林夜:“你看不出我迷恋你?不可能吧。”   林夜气呼呼道?:“有一个人,迟钝,淡泊,冷漠,宁静,我行我素。我为之烦恼惆怅很久,也暗暗告白许多次,那个人还在?似懂非懂。你说,我该不该喜欢这?个人?这若是由我自己的理智决定,我早放弃了。”   雪荔:“好。”   林夜诧异,在?飞快挪开视线后,他又飞快抬眼,惊疑:“什么好?我乱说的,你别乱答应。你再好说话,也不能这?么好说话啊。”   “我不好说话的。”雪荔回答,她弯了弯唇,唇角流露的笑意,与她的浅色眸子?相?映,这?些让林夜忍不住凑上去,观察她是不是在?笑。   雪荔说:“我的喜怒哀乐弥足珍贵,我不会为任何人轻易落泪。”   雪荔:“宋挽风不行。”   林夜望着她。   雪荔:“师父不行。”   林夜仍望着她。   雪荔仰头看他,目光落入他眼中:“你,也不行。”   林夜眸子?闪烁,欢喜地?笑了起来?。他轻松道?:“这?样最好。你知?不知?道?你无动于衷的模样,像罂粟一样,最吸引人?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折腰心动的阿雪,才能坦然?走过这?千重山,万道?雪。”   雪荔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   她又道?:“那我们回去吧。”   林夜顿了一顿。   雪荔怀疑的目光望过去,林夜手抚胸口,哀嚎道?:“你以为本公子?是如此无所事事的一个人吗?我来?灶房找你,当然?不只是怕你跑了,也是因为我饿了啊。你不是来?找吃的吗?你找到了吗?”   雪荔眨一下眼。   林夜捧胸哀声:“好饿,胃痛。头晕眼花,手脚冰凉……阿雪快来?扶一扶我,我觉得我要晕了。”   雪荔:“可你摸的是心脏,不是肚子?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你习惯心脏痛了,忘了肚子?的方位了吗?”   林夜面?不改色地?顶着白狐脸,将戏唱下去:“饿得我心脏跟着疼,可不可以?你又没?有像我这?么疼过,你怎么知?道?我摸的方位不对?你觉得我哄骗你是不是?阿雪,你我之间的信任,就如此单薄吗?方才是谁说想和?我私奔,想和?我同?心结义生死相?许生儿?育女来?着?”   雪荔:“我没?说生儿?育女。”   林夜眸子?瞠大,心头簇跳。   雪荔背过身,去翻灶台上的锅碗,为林夜找吃的。而林夜站在?她后方,眼睛快速逡巡这?小小灶房,看这?里哪里可以藏人,又藏了谁。   是了,他插科打?诨这?么久,可他毕竟是林夜。林夜愿意被她哄,却不是好蒙骗的人。   林夜的眸子?挪在?了某个疑似挪动了一点的笸箩上:那笸箩在?地?上擦出一小条灰尘,在?雪夜中泛着光。   林夜薄薄的眼皮下,眼珠轻轻眨动:如果是府中的和?亲团,没?必要如此藏着掖着。如果是雪荔的敌人,二人早已大打?出手,轮不到林夜出场。如果是女子?,又不至于谈到“私奔”。   那么,便是一个与雪荔有私交、却未必与他私交好、年龄和?雪荔相?仿的少年郎了。   而这?种人选,恰恰有一个。   林夜眯了眯眼:想拐走阿雪吗,或者挑拨他和?阿雪的感情?   是了,他和?雪荔之间的感情到底不深,容易被人利用。而貌美小娘子?身边总是围着一圈苍蝇,她一味将人视作朋友,让宋挽风那一类的人乘虚而入。   先前林夜就是对宋挽风的态度处理?得不妥,才让雪荔被宋挽风蒙骗。   而今,他不会再犯同?一个错了。   “这?里有块糕点,”雪荔清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,她捻着那块糕点,“就是有些硬,放的时间长?了些。还有茶壶……唔,水也冰了。”   林夜飞快笑:“你不是会武功吗?你不能帮我暖热吗?你不照顾我吗?”   雪荔默不作声,一手捧着茶点,一手提着茶壶。她如此实?诚,默默运用内力。林夜骤然?转身,看到的便是她安静乖巧的侧脸。   睫毛纤纤,面?颊莹白。   林夜心头突得一跳,待他反应过来?,他已不自觉靠近,不自觉俯下脸。少女幽香在?鼻尖流连,迷离不定的情愫让人患得患失,种种情感迷得人神魂颠倒间……“啵”,一个吻,落到了雪荔腮帮上。   雪荔顿一顿。   她低头,继续熨热茶水糕点,为他准备吃食。   林夜默默后退。   他听到雪荔说:“只是这?样吗?”   林夜心脏骤停。   雪荔仍低着头:“阿夜。”   林夜为她的“阿夜”而失神,他捂住心口,心脏真的开始跳得他钻心痛。那绞痛感因心脏上流失与封印的心头血而起,情绪稍微激荡些,气血稍微不畅些,林夜便要承受这?份痛意。   而他有时候,甘之如饴。   笸箩又在?不动声色地?朝墙根躲,朝屋外挪。飞雪淋淋漓漓,因气候湿凉,落下来?便如雨水一般薄湿。整个灶房又冷又潮,人的心间,烫得灼人。   雪荔轻声:“阿夜,有时候,我觊觎你。”   少女的声音散入雪中,带些怅意:“……我不懂你。可你也不懂我。”   雪落无声,溅入夜墨。   雪荔低着头,余光看到绸黑一样的发丝落在?她手背上。他的手递来?,捂住她一半腮帮。他稍微用了力,雪荔并未反抗,她的下巴,便被他抬了起来?。   他仍在?小心翼翼地?观察她。   林夜俯来?,呼吸落到她唇间。少年的气息重新贴近,温凉的涩香重新萦绕。像一朵花落,像一片雪飞。   她的眼睛在?寒夜中,幽幽静静,明明澈澈。   二人的心跳皆有些起伏。   林夜朝后退开,他眸子?湿润凝雾,黑泠泠的像子?夜星辰。雪荔看着他,而他好像羞涩,伸手捂住她眼睛:“别用这?种眼神看我。”   雪荔:“你总这?样说。我一直不知?道?,你说的眼神,到底是怎样的眼神。”   林夜轻轻笑一声。   他珍藏着自己的秘密,手掌捂住她眼睛。他调皮道?:“我不告诉你。”   雪荔忽然?感觉自己被他抱了起来?。   她一手捧着糕点一手提着茶壶,两手都动弹不得,只好小心无比。而她被林夜抱起来?,被抱坐在?身后的灶台上。雪荔眼前乌黑,鼻间满是少年身上的气息。   这?于她是不多的奇怪体验。   她有些慌。   雪荔:“林夜……”   林夜笑着嘀咕:“方才还叫我‘阿夜’呢,怎么又忘了?”   雪荔:“我……”   “没?习惯”的话被少年的唇舌舔去。   他唇齿柔软,好是灵动。她觉得自己被谁轻轻一咬,就像一只水中游鱼,被鱼钩扎了一下。一点儿?也不痛,却有些痒,痒得她筋骨发麻,手指发抖。   雪荔张口,林夜的唇舌,便重新滑了进?来?。   他好像要证明自己:“我也会。”   林夜赌气:“我是伟岸大男子?,我霸道?不讲理?,你不许躲。”   他捂住她、搂住她,纤瘦的小美人坐在?灶台上,乖巧地?低着头,由他亲昵。他不游刃有余,他想表现稳重模样,可他很快急迫而凌乱,只想追逐她。   雪荔分不清心动和?心慌,它们一样酸涩,一样慌张。   林夜有沉稳的一面?。   在?雪荔面?前的林夜,更有孩子?气的不成熟一面?。   他愿意在?她面?前袒露真实?的自己,他也希望雪荔袒露真实?的她。他全盘接受她的好与不好,他也希望她接受自己——   接受自己的脆弱、疲惫、虚弱。   也接受自己的索取、欲念、魂牵梦绕、急切仓促。   躲在?笸箩中的李微言,被震得全身僵硬,脸颊滚热。他心里暗骂林夜哄骗无知?少女,却也只能捏着鼻子?,翻着白眼,默默逃出灶房——   他逃离的动作不算轻了,可那对沉迷的少年男女,谁也没?注意他。   李微言钻出灶房时,扔开笸箩,走过窗下,再次朝窗口瞥了一眼:……这?就是雪荔说的“不懂情爱”?   这?要是懂了,还了得?   李微言心中忿忿骂那林夜的小伎俩、雪荔的迟钝,他自己并不知?道?,他离开时,眸子?温和?,少有的没?有戾气。他唇角带着笑意,他不知?道?自己为谁而笑。   他只落落听到灶房传来?的声音——   雪荔声音含糊:“糕点……”   林夜咬舌尖,带着颤音:“别管糕点了……”   雪荔坚持:“不行。你会饿,我要照顾你。”   林夜又笑又求:“你、你、你……阿雪,真的,别管那个了,那个不重要……”   雪荔:“很重要。”   --   林夜所居住的府邸,因林夜一直等候雪荔的缘故,不让旁人惊动,所以府邸中的侍卫并不多。   多的侍卫,都跟着阿曾离开,去审问他们抓到的霍丘国人、还有被称为“兵人”的不死人。   窦燕则试图打?探“秦月夜”的消息——她不知?道?在?大战之后,杀手楼何去何从,春君对她的背叛,又是何种态度。是否杀手楼会通缉她?   真是的,她明明和?雪荔是敌人啊。   ……当时怎么就管不住手,帮了雪荔呢?   而阿曾审问那些人,他当日牢牢抓住一个兵人不肯放。受伤惨重的他,在?大战之后,情况只比林夜好一些,是这?些人中第二伤重的人。   而林夜的伤重,得之失之,都是一个“心头血”。   第二次取血让林夜元气大伤,但只要心头血还封印在?他心口,林夜便不会死。只要还有一口气撑着,林夜便能一直撑下去。   阿曾却快要撑不住,噩梦连连,重伤比不过心头伤。他拖着伤体审问兵人,熟悉的兵人面?孔,让他双目炽热:这?绝非他梦魇,他抓到的这?几个兵人,真的是他曾熟悉无比的战友。   在?去年的凤翔大战前,阿曾到凤翔不过半年。他对凤翔军马知?晓不多,对自己的手下将士不算了解。但半年时间,也足以他记住一些面?孔。   之后他诈死,被林夜救走。那时的杨增将军,如何想得到,将近一年后,自己会在?霍丘国的军马中,重见故人音容?   而且是……不死不活的故人。   他记得这?个人生涩讨好的面?孔,记得那个人威武不屈的模样,还记得另一个人朝他喊“将军,打?不过,咱们撤兵吧”的惨然?声。时过境迁,言犹在?耳,而阿曾在?地?牢中关着他们,审问他们——   “你们为什么变成这?个样子??”   “能听得见我说话吗?”   “在?我死后……你们到底经受了些什么?”   “说。”   “说!”   “说!!”   刑罚无法让兵人开口,刀枪杀不死兵人。即使断腿断臂,他们匍匐在?地?,口水涎流,他们也不记得阿曾。他们用发白的灰色眼珠子?看着他,他们像盲人一样。   他们少有会说的话,只剩下——“杀。”   “杀”字如刀,钻入阿曾心扉。   他靠着石壁痛不欲生,绷着下巴忍着这?屈辱之意,待侍卫告诉他“霍丘人开口了”,阿曾才抹把脸,一瘸一拐地?跟着侍卫,去见能告诉他答案的人。   而能告诉他答案的霍丘人,在?地?牢中受尽惩罚,重见阿曾,仍是睥睨嚣张模样。   看到阿曾这?样痛苦,霍丘人只觉得畅快:“为什么变成这?样?杨增将军,去问你的皇帝啊——你那位宣明帝,才是原因啊。   “答案在?哪里?答案就在?凤翔啊哈哈哈。   “你知?不知?道?,凤翔连着大散关的山,都快被挖空了?你不死,谁能瞒过你这?位昔日大将军的眼睛呢?宣明帝和?我们的卫将军,怎么进?行这?桩交易呢?   “杨将军,你必须死……去吧,去凤翔吧,你会找到一切答案的。”   被抓的霍丘人,被打?得鼻青眼肿,眼中的仇恨与快意则如浓墨。   黑魆魆的地?牢中,火苗如鬼火。他手脚被锁,坐在?虎凳上,张口间齿缝中的血迹,在?狭窄地?牢中,释放着无边恶意:   “整整一百二十年,我们的复仇终将到来?,席卷整片神州。大周的崽子?们,等着吧,血债血偿!”   进?入地?牢的窦燕,第一时间听到这?句。她满腔怒火无法发泄,见阿曾脸色惨白靠着墙,她冲过去,捏住霍丘人的下巴,冷笑:“复仇?你们有什么资格复仇?一百二十年前,是霍丘国侵犯大周国,分为南北二周之前的大周,是为了自卫,才驱逐你们!   “豺狼永远不觉得自己有错,豺狼永远觊觎别人家的粮草,豺狼永远不知?满足。   “等着看吧——觊觎他人国土而行窃做诡者,百死则罪除。   “我们一定会赢!”   --   第一场飞雪浩浩荡荡,溢满天地?。   上半夜是雨,下半夜是雪。   烛火亮了又暗,白雪融了又落。后半夜,夤夜漫长?漆黑无际,万家灯火余晖被笼罩在?莹白与黑夜间,大散关下的临时府邸,清寒无比,寂寞无比。   而林夜和?雪荔坐在?台阶上,共望着天地?间的飞雪。   雪荔不想睡,林夜也不愿意去睡。   雪荔心事重重,林夜想为她排解心事。他与她一同?坐在?台阶上,拿着一截树枝在?一尺厚的雪地?上写画,和?雪荔说如今的情势:   “南周和?霍丘不死不休,北周从中作梗,请君入瓮。北周宣明帝想一下子?吃了两个国家,但他到底被‘噬心’折磨得思?绪不稳,痴妄疯魔。他只看到我们,没?看到背后的张氏,没?看到百姓的诉求。   “宣明帝想以战养战,而我们想要和?平,想要统一。为将者,若看不到和?平一日,到底意难平。   “我们会从凤翔进?入北周,凤翔城里应该有很多秘密。我想,到了这?一步,这?些秘密已经藏不住了。也许你师父,还有宋挽风的秘密,也藏在?凤翔……阿雪,和?我一起走下去,好不好?”   雪荔道?:“我本就要弄清楚师父在?做什么。我本就要找师父。”   雪荔:“我只是有些困惑,但这?不会影响我们计划的。”   林夜偏头看旁边的少女。   上半夜的亲吻,让他亢奋激荡。他如今满心发软骨酥神麻,精神上的刺激,足以驱逐他身体的虚弱不堪。他问旁边的雪荔:“你困惑什么?”   雪荔:“我找不到前方的路。”   雪荔仰头看着天上的飞雪。   林夜低头,漫不经心地?用树枝写画。   二人肩膀相?靠,膝头相?并。林夜听到雪荔说:“我愈发不懂,人为何而留恋此生。   “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此生寄托,有自己想要做的事。但我找不到自己的意义,我不知?道?自己在?忙些什么。我原本只是想走一段路,四海流浪。可如今诸事诡谲,阴谋重重,而我觉得,就算陷入阴谋中,也比我这?样无所事事的好一些。   “我此生所为,到底是在?玉龙师父的算计下,还是出于我自己的愿望呢?”   林夜心想,她因为玉龙和?宋挽风,而变得像惊弓之鸟,瞻前顾后。   玉龙和?宋挽风,会一直折磨雪荔,带给雪荔更深的痛苦。不知?情时的雪荔尚且难以忍受,而今,服用了他两次心头血的雪荔,该如何自处?   林夜:“如果找不到人生留恋,就留恋我。”   雪花落在?廊下灯笼上,灯笼萤火照着黑夜。夜风轻轻拂,灯笼叮咣撞。   一片雪花凝在?睫毛上,雪荔靠着林夜,抱起膝盖。她分不清心动和?心慌,它们一样酸涩,一样慌张。如果对方是林夜,那么心动与心慌,她都可以。   林夜在?雪地?上写字,她跟着他,轻轻念道?:“愿逐阿雪度年华……”   她停住。   雪荔:“这?也是一次告白吗?”   风雪拢住少年单薄的身骨,他哈哈笑,笑得咳嗽。在?雪荔担忧他时,他突然?抓过一捧雪,扔向少女衣领:“是啊。我告白了许多许多次,我伤心了更多次,你到底知?不知?道?啊……你肯定不知?道?,来?,让我数给你听……阿雪,你是不是笑了?阿雪,你别躲,你理?理?我嘛……”   林夜顽皮的染笑声调,伴着夜火下雪地?上的字迹,不管不顾,任性强硬,在?雪荔心中劈开一条惊鸿长?道?:   “愿逐阿雪度年华。负此誓,魂飞散。” 第106章 次日,李微言大摇……   次日,李微言大摇大摆地混在林夜这座临时?府邸的膳食堂中用早膳,惊了一众人。   之?后林夜和雪荔赶到?,李微言才?边用膳,边用一条消息换了一个出路——“我?和雪荔说好了,她帮我?一个小忙,我?送你们一则消息。”   林夜眼皮微抬,瞬间?确定昨夜那?个搅局之?人,正是李微言:“什么?”   李微言:“宋太守有秘密。”   林夜坐于膳食桌另一头?,等了半天后,不可置信地抬起头?,皮笑肉不笑:“这样的消息,恐怕你不告诉我?,我?也知道。宋挽风与我?们为敌的话,难道我?想不出去查他爹吗?”   林夜哼了一哼,当初,他和雪荔,可是被宋太守困在云澜镇中。他只是最近很忙,才?没来得及算这笔账。但如今雪荔回来了,他自然有功夫算账了。   林夜思量间?,便?四处张望,寻找那?位与自己一道来膳食堂的少?女踪迹。   林夜看到?雪荔正十分忙碌。   雪荔从?麻袋中,翻出一枚枚泥人,送给?膳食堂中的所?有人。窦燕拿到?她的泥人,眉目间?忍笑难言;心事重重的阿曾拿到?泥人,表情古怪地抬眸,瞥一眼不远处的小公子;而大清早厚着脸皮来膳食堂找小公子的孔老六,也收到?了一枚泥人。   五大三粗的孔老六顿时?受宠若惊:“给?、给?我?的?”   他这种?江湖人,与这种?精巧小玩意儿实在格格不入。但是雪女的一番好意难以辜负,孔老六便?带着身后的弟兄们,一道感动地低下头?,观望自己收到?的泥人。   这一看,孔老六便?愣住了。   孔老六震惊:“这、这……这不是照夜……小公子吗?”   他嘴快,差点把“照夜将军”四个字说出来。   窦燕在旁已经拄着手臂,似笑非笑:“收下吧。这可是我?们雪荔的一番道谢……我?只是不懂,你应该才?回来吧,哪来的功夫弄来泥人?”   不错,雪荔一枚枚发过去的泥人,正是“小林夜”。   自然是“林夜”。   雪荔:“我?昨夜才?回来,后半夜的时?候,阿夜睡了,我?便?出门了一趟,找到?泥人匠做泥人。”   众人伸长耳朵:“阿夜”是谁?怎么就“后半夜”了?难道你们彻夜在一起?如此引人遐想的话……   窦燕似笑非笑的目光,与阿曾一言难尽的目光,以及孔老六等新来伙伴震惊却强忍的目光,全都落到?了那?膳食桌前、正与李微言小世子谈事的林夜小公子身上。   窦燕意味深长:“小公子,你这进展,当真一夜千里啊。”   林夜背对他们而坐。   他一派淡然。   只有乌发下的耳根微红。   林夜还?在敲桌子,提醒那?已经有些坐不住的李微言:“你应当有条件,才?肯说出你真正知道的事情吧。什么条件,说罢。债多不压身,听一听也无妨。”   林夜耳朵通红,听到?雪荔正与众人轻声解释:“宋挽风那?天弄出的事,我?被控制造成的结果,让你们受了很重伤。还?有很多人死了……”   阿曾打断:“不是你杀的。”   雪荔出神一下:“如果当日不是你们阻拦,昔日伙伴便?都会死在我?手下。做错事便?要道歉,我?买了泥人送给?你们。我?知道泥人价值比不上人命,也比不上你们当日为阻拦我?而出的力,但是,这已经是我?身上所?有钱财了。我?只买得起这个了。”   雪荔又道:“等我?以后赚了钱,再给?你们。”   阿曾:“……”   窦燕笑眯眯:“够了够了,你再送下去,我?都可以摆个摊,专卖小公子了。小公子长得俊俏,街头?上的小娘子们必然赏面子……只是我?不懂,为什么你只做林夜的泥人呢?”   雪荔:“我?喜欢,我?想你们也喜欢。”   窦燕:“你想分享他?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窦燕眉目扬起,觉得赤诚心肠一根筋的雪女,实在可爱。她有一物,珍之?爱之?,便?想与身边所?有人分享。这样乖巧的小娘子,如今可不多见?了……   窦燕眉目温软,因为这番事,她近日来因为背叛“秦月夜”而导致的一堆麻烦事,都不那?么重要了。   江湖儿女,便?要快意恩仇。   与“秦月夜”为敌又怎么了?被“秦月夜”下通缉令又怎样?说不定有一日,雪荔当了楼主,她还?是大功臣呢。到?那?时?候,谁还?敢再与她窦燕算账。   只是……嗯,都过了这么久了,为什么没有人追杀来呢?难道春君没有发诛杀令?   也许春君日理万机,跟宋挽风那种人一起干活,斗心眼子很累,顾不上她这种?小人物。那窦燕便祝愿春君更忙一些,反正她不会主动提醒春君的。   窦燕这边心思百转之?时?,雪荔提着她的麻袋,已经站到?了林夜身后。   林夜大病一场,体质很虚,五感微弱。他有些迟钝,待到李微言不自觉抬眸看向他身后,他才?意识到?,走路没有声音的雪荔小娘子,正站在他身后。   坐姿懒散的小公子,不自觉挺直腰背。   李微言瞥眼林夜,再瞥眼雪荔。   李微言垂下眼皮,慢吞吞道:“自然,宋太守有问题这件事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。可是如果我?不告诉你们的话,你们还?得花费时?间?去查……而北周宣明帝和霍丘国卫将军,正磨刀霍霍,准备对你们递刀子。时?间?如此宝贵,我?送时?间?给?你们,和你们做笔交易,有什么不好的?”   李微言提醒道:“和我?做交易,可比直接杀去宣明帝面前,要好的多。毕竟,我?不是敌人,而宣明帝一定是敌人。”   雪荔聆听着他们的谈话,她认为李微言说的不错。   果然,林夜稍一思忖,便?道:“希望你给?的消息价值,对得起你的交易价值。”   李微言松口气,身子倾前。他眸中浮着好奇之?色:“我?的交易很简单,我?嫂嫂如今正满城捉拿我?,还?有陆相也在金州城中。大散关没破,那?些原先不敢进城的建业老臣,如今全都挤在那?里,等着‘迎新帝’。我?毫不怀疑,我?只要离开这座府邸一步,就会被我?嫂嫂的人手绑走。嫂嫂没有派人杀进来,应当是看在你的面子上。”   李微言忍不住自己的讥诮毛病:“你的面子大如天,如今大家都指望着你,谁也不敢在这时?候得罪你。”   肩负和亲重任的照夜小将军,可不能在离开南周国土前倒下。   李微言:“而我?的条件很简单——我?想知道你们这段故事的结局。”   林夜挑眉。   李微言漫不经心:“囚鸟飞出笼子,自由难得可贵。我?觉得你们这个和亲,如今到?了难以收场的地步,比那?个皇位要有趣的多。我?可以被重新关进去,但我?要先看完这个故事——你出手帮我?混进你们和亲团,悄悄带我?离开,跟你们一道走。我?保证我?不会给?你们使绊子……”   李微言狡黠一笑:“你们将相之?间?的博弈,如果有我?当棋子,难道我?这枚棋子,不好用吗?”   林夜笑了:“说来说去,你其实还?是想逃命。现在说的好听,只是跟我?们走一段,等真的到?了北周地盘,天高任鸟飞,陆家势力都在南周,到?时?候想再抓你,就不容易了。”   李微言寻思莫非自己得发个誓。   然而林夜已经漫然道:“不过,我?倒是第?一次看到?如此不想当皇帝的人……你的去留,对我?的意义不大。我?无意左右朝局,也本就不擅长朝政。   “陆家想拿你当棋子用,但我?不爱掺和这些事。你这枚棋子再好用,也不是所?有人都感兴趣的。诸事了结后,我?说不定已经不在这里了。”   不等众人细品他的“不在这里”是什么意思,林夜已经答应了李微言的条件:“所?以,你想告诉我?的秘密,节省我?时?间?的那?个秘密,到?底是什么?”   如此,便?说明林夜答应了。   李微言眉目间?浮起喜色,又哀怨地瞪一眼雪荔:如果不是昨夜,他确定了雪荔不会带他私奔,他也不用今早谈条件啊。   李微言倾前身子,众人围上来,听到?李微言煞有其事说:“在我?来金州准备干番大事业的时?候,为了不露马脚,我?特?意打探过金州城各位大官的品性、阴私。咱们这位宋太守,人称‘菩萨太守’,诸事不管,但金州所?有事,都绕不过他。   “我?当时?曾想,如果是他最先发现我?不是真正誉王世子这件事的话,我?也一定要捏住他的一个秘密,好威胁到?他。我?当时?和那?些山贼打交道,多番手段下,终于让我?探查到?了一件‘当时?觉得不重要、如今看来很重要’的事:在做金州太守前,宋琅是凤翔知县。有趣的是,他刚到?任,便?丢了官……听说他失踪了一年有余,人都以为他死了,他又冒了出来。他后来才?慢慢升官,升到?了金州太守。”   宋琅,便?是宋太守的名讳。   众人蹙眉。   连林夜也蹙了眉:他听出李微言的暗示,但他不认为一个人失踪一年这样的小事,可疑到?让李微言特?意提出来。   李微言好整以暇地观察他们反应,最终目光落到?雪荔身上。   李微言突然开口:“阿雪,你今年多大?”   一直提着麻袋在林夜后方聆听的雪荔怔了一怔,看到?众人目光都落到?自己身上。雪荔轻声:“我?是师父捡来的孩子,没有具体的生辰。如果按照师父和宋挽风的说法的话,我?今年,应该快十九岁了。”   李微言微笑:“宋琅是在十九年前失踪一整年的。”   众人神色肃然。   众人沉思间?,雪荔忽然道:“给?你。”   林夜当即撇脸,众人当即凝目。他们眼睁睁看着雪荔从?麻袋中取出一枚早已捏好的林夜小泥人,放到?了李微言面前的桌子上。   李微言:“……”   雪荔:“怎么了?不是谈话已经结束了吗?我?没打扰你啊。”   李微言扯嘴角,瞥一眼对面那?位看天看地就是不好意思看他们、偏偏美得捂脸偷笑的小公子:“……你大可不必回回送我?‘林夜’,我?真的不需要。比起你身后那?些人,我?真的没做什么,当不起你这样的大谢。”   雪荔:“不必谦虚。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我?真的不是谦虚,算了。”   --   一件巧合或许只是巧合,多番巧合,必有秘密。   李微言自己也不知道秘密具体是什么,他只能给?出这样的讯息。而接下来,众人自然要去找宋太守——自宋挽风真面目暴露,陆轻眉反应极快,将宋太守囚禁在府。   如今,林夜要去金州城一趟,亲自见?宋琅一面。   李微言乔装打扮,给?脸上涂满了灰,混在和亲团人中进城。陆家侍卫列阵在城前,检查进出城百姓的文书过所?,一辆马车停在路边。李微言看到?了熟悉的人影从?车上下车,当即扭头?,当做不知。   陆轻眉站在青布车前,静望着和亲团的人进城。   陆轻眉在其中看到?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,那?少?年亭亭如玉,挺拔非常,在一众人中,他那?双美得过于凌厉的眼睛,将他与众人区分开。   侍女将披风拂在女子肩头?,而陆轻眉出神一会儿,嘱咐侍女:“不必查和亲团,让他们进城吧。再去送一些青团给?他们,就说……是我?爹从?建业带来的旧食。我?不嗜甜,送给?他们了。”   青衫女子单薄瘦削,扶着城墙缓缓向上攀登。她站在土砌墙与青石砖间?,仰望着高耸城楼,任风吹乱颊畔发丝。   李微言躲着她,正如陆良辰躲着她。   此次来金州,陆轻眉没有见?过一次陆良辰的面。和亲团支支吾吾不肯据实相告,陆轻眉便?猜,也许是粱尘任性,知道她与父亲都在,便?躲开了他们。   粱尘不喜欢他们,就像李微言不喜欢他们一样。   他们是关不住的囚鸟,而她是枯败的荷叶。荷叶深植泥沼,白鸟振翅于天,翱翔四野。   她终日仰首,始终不能理解,但已然学着接受。   她只要求——“告诉林夜,李微言可以跟着他们走,但在诸事了结后,林夜要保证,把李微言与陆良辰还?回来。我?可以在父亲面前为他周旋,但南周不能没有皇帝,陆家也不能失去良辰。   “林夜答应这些,陆氏才?会继续和他谈合作?,继续……支持他的大业。”   --   宋琅在照厅烧一炷香,背对着进来府邸的众人。   太守府如今被收监,和亲团一到?,侍卫们包围府邸,站在墙头?、树上、檐角,监视着这座府邸人员的进出。孔老六第?一次进入这种?大官的府邸,一路上看到?亭台楼榭,雕梁画柱,难免有恍如隔世之?感。   如果不是兵人计划这桩阴谋,将他这样的江湖人和林夜小公子联系起来,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胆量登上官员府邸。   可孔老六心中也悲愤万分:他为查清友人的去向而来。他已经知道这都是“兵人计划”,半死半活的兵人已经没救。他试图阻止敌人继续作?恶,可如果这整桩事,和朝廷命官都脱不了干系,和坐拥天下的皇帝都脱不了干系,他们到?底要如何反抗呢?   管事通报后,宋琅回身,照厅门打开,林夜与雪荔走在最前方,窦燕、阿曾、李微言在后,孔老六等人,到?底露怯,走在最后方。   宋琅的目光,落到?雪荔的眉目上。   宋琅:“我?知道你们为何而来。”   雪荔:“你自然知道。如今事情已经隐瞒不住,无论你瞒不瞒,我?们都会知道真相。你不如早些告诉我?们。”   宋琅:“我?可以告诉你……但你能放过宋挽风,饶他一命吗?”   雪荔怔怔看他。   “不能,”林夜干脆利落,拥着厚氅,且笑一声,“他叛变家国,和霍丘联手,叛国者当诛。你又有什么资格求情?你知晓一切,却装作?不知,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到?无法挽回的地步……你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了主,你为别人求什么情?”   宋琅平静道:“如果我?说,他做的所?有事,本来就是玉龙要做的事呢?”   雪荔静静看来。   多年前的风霜重淋一身,她至今听到?这桩事,都心间?颤抖,好像重新回到?那?日的战场,看到?密密麻麻的兵人,看到?宋挽风站在千军万马后——“小雪荔,你真以为,师父不知道吗?”   雪荔轻声:“……你是不是认识师父?”   --   玉龙和春君行在山林中,渐渐远离洛阳行宫。   行宫外的山洞中,本应躺着玉龙的尸骨。这在“秦月夜”是桩机密,风师知道,春君知道。但春君以下,就连那?位亲自去取血的夏君,都不知道玉龙楼主的生死之?谜。   也就是说,会去行宫山洞看望玉龙的人,只有风师和春君。   而今玉龙离开那?里——   玉龙淡声:“他不会去山洞,也不会发现我?离开的。你无须派人严密守卫,他疑心重,你派的人越多,反而越容易将他引去山洞。”   春君笼在黑色袍衫下,声音同样很淡:“风师如今忙着与霍丘国周旋,与宣明帝周旋。他们在布置计划对付南周兵马,暂时?应当发现不了楼主的‘复生’。”   玉龙:“他不敢见?我?。”   春君沉默。   春君半晌道:“如今,‘秦月夜’被风师把控,我?也无法与他夺权。楼主若是现身,说不定可以挽回败局。”   败局吗?   林中风簌簌,迎面如刀,长久的沉默在树林海浪中飘曳。   走在前方的白衣女子笼在烟岚山雾中,渺茫无比。春君跟随着她,却觉得从?未看清她——她始终是当年那?个带他上山、建立“秦月夜”的玉龙。   神秘的、神龙见?首不见?尾的玉龙楼主。   “许多年过去了,许多事也过去了,”玉龙说话很慢,她旧日便?是寡言之?人,而今苏醒,口齿艰难,说话更慢,而这让她看着更加缥缈、冷清,“在诸事了结前,我?想回凤翔一趟。”   那?里,是噩梦的开始。   是一切悲剧的起源。   --   宋太守府中,宋琅颓坐于桌边,许久不言。   众人不打扰他,他像陷入回忆,可他抬头?时?,看到?满堂的人,一时?间?,竟不知话从?何说起。   林夜观察着他,这位太守不过三十余岁,又一派文质儒雅,本应是正当风华的年龄。但而今他坐在照厅,再是儒雅的面容,也因两鬓斑白、眼角细纹,而添了许多风霜。   而雪荔也迟缓地意识到?,按照李微言给?出的时?间?线,宋琅的年龄,其实和她师父差不多大。   她最后见?她师父时?,她师父虽遍身血污,却仍皎然秀丽,如月中仙子。   而当着太守的宋琅,却眉眼倦怠,垂垂老矣。   雪荔朝前走:“你认识我?师父,对吗?”   在宋琅抬眸前,雪荔恍惚道:“我?的意思是,在宋挽风被我?师父带上南宫山前,在宋挽风跟着师父习武之?前,你就认识我?师父了。我?的意思是,在你当凤翔知县的时?候,你曾失踪整整一年。那?一年,你是不是和我?师父在一起?”   宋琅惊讶又释然地看着她。   宋琅:“玉龙将你养得很聪明……”   --   “比起雪荔,”玉龙和春君说,“挽风确实更适合‘无心诀’。”   二人在林木霜叶间?行走,漫山黄叶与红枫飞舞,恍惚间?,玉龙想到?的,是多年前的秋日,她带宋挽风上山的那?一年。   那?一年,雪荔只有五岁,宋挽风只有十岁。   小小的、干净的、剔透的小少?年被她牵着手,步履蹒跚地跟她登上南宫山。一路上,宋挽风都在掉眼泪,一直在抽泣。可他又担心她抛弃,强力忍耐。   他自然应当哭。   娘亲在战乱中惨死,只因父亲顾不上他们,只顾着为满城百姓奔走。父亲救下了城中百姓,只有自己的家人死在战乱中。那?些年,南周与北周之?间?无休止的战争,让人痛恨又畏惧。   放眼整个天下,这不算乱世。   但对于金州来说,对于凤翔来说,这就是乱世。   宋挽风深恨自己的爹,在亲手埋了娘亲后,他不看父亲抱愧的眼神一眼,毅然决然跟着玉龙离开。他厌恶人间?战火,他想去别的地方——如果他有很高的武功,有很厉害的身手,是不是他身边的人,便?永远不会离开?   可是,玉龙不愿意将“无心诀”教?给?他。   他跟着师妹偷学武功,玉龙发现后,玉龙亲手废掉他体内的“无心诀”,让他这辈子无法练“无心诀”。   很长一段时?候,宋挽风很伤心,觉得玉龙待他残忍。   而又很长一段时?间?,宋挽风痴迷于自己的师父。   他在痛恨与痴迷间?左右徘徊,步步挣扎。他一步步陷入泥沼,爱恨于他,都是罂粟。   此时?,山风过耳,万林如涛。玉龙的声音被淹没在林海浪涛间?:“挽风是宋琅给?我?的一缕风,我?不知宋琅为什么弃了挽风,我?第?一次见?那?个男童,他娘死了,而他坐在黑瓦间?,像一团潮湿的糯米。糯米虽白,却也粘牙。我?想,怎么有小孩这么爱哭,怎么也不停……哭得好可怜,哭得,像个人。”   那?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,在她身边长大。他渐渐温文尔雅,渐渐独当一面,他反过来在黑夜中陪伴她,依恋她……   春君脑海中浮现的,是自己幼年被玉龙捡到?,带回雪山时?,那?个少?年盯着自己的眼神——有一瞬,如蛇一般锋锐,淬着毒汁,警惕难掩。那?是,常年不安的人才?有的阴鸷。   玉龙轻声:“无心诀,是我?自创的功法。”   春君抬头?。   玉龙:“它从?一开始,就是为了毁灭而存在。我?豢养一只恶鬼。   “……不是挽风。从?来不是挽风。”   春君:“……是雪女?”   玉龙:“对你们来说,事情应该从?十九年前开始。十九年前……”   --   “十九年前,凤翔有过一场震惊天下的灭门案,‘杨氏灭门案’。”宋琅说,“那?一年,我?刚到?凤翔。江湖上,至今应该有些流言吧。”   孔老六困惑地皱眉。   他身后有一个年长些的江湖人“啊”一声,想了起来:“是听说过这么件事。好像是凤翔连年打仗,老百姓受不了,就有一日,全城百姓揭竿而起,杀了杨太守一家。杨太守的那?些侍卫,反杀城中百姓。等凤翔军得到?消息赶到?凤翔援助的时?候,满城人都死了个干净。”   年长者露出不忍的神色:“一城人,互相厮杀,老人、妇人、孩子、壮年汉子,全都死干净了。我?是听人说的……这件事在北周也是秘辛,具体事宜,我?们都不知道。”   宋琅看着雪荔,说:“你们可以去凤翔,找一个如今叫‘杜春娘’的人。你告诉她,让她把守了多年的秘密,交给?你们。”   雪荔垂眸。   林夜道:“你在拖延时?间?。”   雪荔:“你在为谁而拖延时?间??你在保护谁?”   宋琅不语。   --   玉龙与春君站在山巅,望着通往凤翔的山道。   她听到?耳边的尖啸、嚎哭、惨笑,密密麻麻,汇集如刀,一片片刮在她身上。天下之?事,来时?轰轰,去时?空空。她倏然回头?,故人的身影在云雾中散去,错落无序,只留残念,在她的记忆中反复。   春君发现她的恍惚:“楼主?”   玉龙:“研习‘无心诀’,让我?记忆经常出些问题。我?看到?了些旧日光影,想到?了十九年前的‘杨氏灭门案’。”   春君:“属下没听过。“   玉龙:“嗯。这在北周属于机密,整整一座城的人死了,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宣明帝大怒,要藏起来这桩事,免得天下百姓为之?惶惑。这么大的一件事,自然有人牵头?。恶徒逍遥在外,旧人孑孓挣扎。”   春君:“……楼主是那?件惨案的幸存者?楼主是为了复仇?”   玉龙道:“去凤翔吧,我?会一路说给?你听。”   春君飞快看一眼玉龙。   他效力于玉龙,奉献于“秦月夜”。他是四季使之?首,他远远比不上楼主的两个徒儿。而今楼主的两个徒儿拔刀相向,楼主……又想做什么? 第107章 “阿夜说的每一句话,……   十月中,南周和亲团抵达凤翔,将由凤翔前?往洛阳行宫,觐见宣明帝,为北周太后祝寿。   当和亲团抵达凤翔的时候,卫长吟就?通过宣明帝,知道了这则消息。而卫长吟明白宣明帝特意将消息告知自己?的缘故:让霍丘军出兵,对付悄然入北周的南周人。   “照夜将军”既入彀中,便绝不能活着离开北周。   这样明显的局,林夜都敢进入凤翔,卫长吟在敬佩此人的勇气?时,也不禁开始思量:如果自己?是林照夜,要如何应对此阳谋?如果自己?是林照夜,自己?进入北周,到底要做什么?   卫长吟有了些?想法后,便暗自派人探查南周和亲团的动向。南周和亲团倒是借着战争的缘故,加了些?人手。这些?新加入的人手,也军队自然无从比拟。而卫长吟注意到,江湖人士南来北往,动作最多。   如今南北周在明面上结盟,两国边境便不像先前?那样泾渭分明。百姓往来也许还要许多繁琐的文书,而身怀武功、来自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,从四面八方悄然聚往北周,看似不明显,但如果数量庞大,也是一无法忽视的强势力量。   林夜的手段嘛……   卫将军沉吟后,开始出自己?的手中牌:兵人。   自然还是兵人。   他?们已到凤翔,他?们很快就?会得知兵人的最后秘密。这些?兵人,都是曾经活生?生?、甚至现在也不算死亡的人。凡夫俗子皆有七情?六欲,他?们若认出这些?兵人的真面目,如何应对呢?   上一次大散关之战,卫长吟输了林夜一筹。而今战局再?悄然起,卫长吟布局时,听到帐外?零落的笑声。他?瞥目望去——   年少的扶兰公主明景与?那个侍卫粱尘自帐前?走过,说要去训练兵人,让兵人更好地被控制在魔笛之下。小公主青稚的眉眼,在少年郎说了一句不知什么玩笑话后,便笑得弯如月牙。   帐帘被风掀开,明景看到卫长吟,肩头轻轻一缩,脸上的笑收了回?去。   明景有些?拘束:“大将军。”   卫长吟眸子一闪,凝视着这二人。这两人,也许可以?加以?利用……   卫长吟心中这样想,迎着两个少年无辜清澈的目光,他?缓缓道:“无事,你们继续去训练兵人吧。可有见到风师?”   粱尘回?答:“风师去洛阳行宫,见皇帝了。”   卫长吟颔首,他?没有新的指示,粱尘抓起明景的手便跑走。二人跑出了卫长吟的视野,躲到一棵树后,明景探头回?望,抚着自己?心脏,抱怨道:“吓死我了。那位大将军眼睛好黑,和别的霍丘人都不一样……他?心机深沉,我总觉得他?看穿我们了。”   粱尘手指擦过树叶,回?头露笑:“我们本来就?是来做细作的嘛。”   太阳从叶缝间洒落,玉竹般的少年打着哈欠。他?靠着树,随手拿起匕首,在树上刻下一些?标记。待他?们离开后,有山中猎户上山,会带走这些?记号,转交给陆氏的人。而陆氏的人,又会跟和亲团联络,将霍丘军的行踪,告知林夜。   此举经过多重程序,难免繁琐些?。但也没办法,陆氏野心大,两国和亲时,陆氏就?悄悄派人潜入北周,留了些?人手。陆家当时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些?人手能用来做什么,而今他?们听令于林夜,则是陆家和林夜之间的交易了。   明景听了粱尘的话,则露出有点儿得意的笑。   明景:“我以?为那卫将军多可怕,他?连咱们是细作,都没发现。”   粱尘:“好啦,咱们这些?天?,巡逻时注意附近可能有的标记。那会是公子给咱们的指示,咱们听他?的安排就?是。那种聪明人之间的斗智斗勇,和我们无关。”   明景点头,她和粱尘一前?一后沿着小溪行走。林木枯败,干秃秃的丛丛树枝后,没有树叶遮掩,她看到了阴翳角落里,那些?寂静的、麻木的、遍体鳞伤的兵人。   明景叹口气?。   明景:“他?们好可怜……”   粱尘一向乐观:“可怜的人交给有本事的人烦恼呗。”   明景鼓腮,瞪他?:“你总是这么心大,凡事都依靠小公子,小公子远水解不了近渴。我们真的出事,还得靠自己?……”   粱尘:“好吧,靠。”   他?双手交合,一本正经地开始祈祷:“我从现在开始,每天?祈祷小公子神?智近妖,和我们心有灵犀,配合默契,一举歼灭霍丘军,破除北周和霍丘联手的阴谋……”   日色将晡,阳光晦暗,枝杈零星,树下的少年被照出凌厉的剑光一样的影子。   这是一个家世煊赫、天纵风流的少年郎,陆家在他?的成长中倾注了太多爱护,才让他?如此明朗。曾经,明景公主与他是一样的。   此时此刻,明景痴痴而望,像是不理解,又像是被他感染。她到底弯起眼睛,释然地“噗嗤”笑起来,跟他一起合掌祈祷。   细作生?涯小心翼翼,二人宛如惊弓之鸟。因为粱尘的存在,明景有错觉,以为如今与当初并没有什么区别。她有时候想起林夜,想起阿曾,想起窦燕想起雪荔。  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,他?们必然如她挂念他?们一样,挂念着她。   --   和亲团大部队确实到达凤翔,却?兵分两路。   雪荔和林夜私自离开,要去调查“杜春娘”,调查“杨氏灭门案”藏着的秘密。众人担心林夜身体不好,私自离开无人照料,雪荔挺身而出,说自己?可以?照顾。   众人还要再?说,却?在林夜不满的眼神?中,熄了声音。   其他?人则在明面上,应对北周的接待使?。   鉴于北周无人认识真正的小公子,也没见过照夜将军,李微言大显身手,时时充当“林夜”,将北周接待使?蒙住。而他?们这行人,私下却?也动作连连。他?们留在凤翔城中,说是歇息,其实在暗自调查凤翔军。   这是阿曾一定要做的——见到兵人中的熟悉面孔,只身返回?旧日城池,真相已在眼前?,阿曾不可能无视。   窦燕和李微言如今清楚了阿曾的身份,窦燕唏嘘不提,李微言则兴致勃勃:这和亲团果然卧虎藏龙,每个人都有一桩足够惊骇地身世秘密。   林夜不在,李微言便为阿曾出主意:“想知道你为什么会‘死’,就?得弄清楚谁从中得利。你可有什么线索不成?”   阿曾自从踏上凤翔土地后,便有些?精神?不振、神?思不属。如今他?只是强打起精神?,撑着重伤之体回?答:“这半年,我一直关注凤翔军的动向,小孔雀也一直在帮我留意……但是凤翔军没有出现太大变迁,将帅的调动,都只是正常步骤。”   窦燕:“不见得吧?杨将军,我身为冬君,掌管‘秦月夜’昔日的情?报,在我去建业前?,我的情?报网中有关于你的只言片语哦——听说你运气?不好,久攻襄州而不下。你一次次向朝廷上书,但是陛下却?把你派去凤翔了。   “你在凤翔没有根基,没有友人,没有旧部。你这么一个运气?差的大将军,被调去一个你完全不熟悉的战场……你真觉得这‘正常’?”   阿曾脸色僵一分。   他?自知自己?霉运星照,诸事不顺。但窦燕毫不在意地说出来,他?涨红脸,回?答不出来。   李微言若有所思:“如果在你之后,没有将军忽然高升,没有更有本事的将军忽然战亡。那我们就?看看,一直没变化的人吧。凤翔十九年前?有一场‘灭门屠城案’,如果有人在二十年中变迁都不大,在凤翔军中,也必然不寻常了。”   阿曾眉目一凛。   他?看向李微言:“你怀疑,宣明帝留着这样的人,为他?在军中办事?”   李微言摊手。   他?懒洋洋:“我可没怀疑什么。我只是对天?下的皇帝都有一种偏见——我那亲哥哥,光义帝不是好东西;那我名义上的堂哥,北周的宣明帝,也许比光义帝更可怕。毕竟,在两国和亲事中,宣明帝可是为了得到小公子的血,不择手段……”   李微言轻声:“他?这么不择手段,我便怀疑他?的‘噬心’毒,要严重很多。而一个常年缠绵病榻的皇帝,偏偏是个野心家,那他?的疯魔,就?足以?让我们做出任何猜测了。”   众人点头。   他?们几人在商量这些?事,孔老?六已经离开他?们,去执行林夜交代的计划。而这几人窝在官邸中,琢磨一整日,将怀疑对象,锁定了凤翔军中几个人,前?来迎接他?们的接待使?,以?及,凤翔城如今的太守。   接下来,他?们一一试探便是。   --   在诸人各自忙碌的时候,林夜跟着雪荔单独行动。   阿曾要查军队,雪荔要追查的,则是宋琅和玉龙遮掩着的过去秘密。林夜很忙,他?书信不断,飞鸽不断。不间断的消息来自四面八方,而他?将更多的消息传向四方。   雪荔知道,那应该是林夜的新计划,应对卫长吟的新计谋。   林夜真的好聪明。   雪荔自己?便是很聪明的人,但她不关心大局,所以?林夜眼观八方时,她托腮坐于一旁,偶尔从自己?的心事中抽出一丝神?智,观望小公子。   她有一种欢喜感。   她渐渐明白这叫“与?有荣焉”。   而她此时要做的,只是拖着林夜一同赶路,又慢吞吞地照料他?那过于脆弱的身体,不让他?跟着自己?生?病。   她心中明白,其实林夜与?和亲团在一起,会被照顾得更好,他?处理多方事务,也更方便些?。然而林夜不提,雪荔也不提:她不想和林夜分开。   她说不清楚缘故,但朦胧中的直觉告诉自己?,她需要林夜。   于是,当十月下旬,林夜从马车中被雪荔喊下去,抬头看到“风月阁”三个字时,他?满目茫然。   他?一直在忙各种文书讯息的处理,他?只觉得低头抬头间,雪荔就?告诉他?,目的地到了。他?裹着厚貂裘,手中被塞了暖炉,整个人虽苍白,却?有一种花枝零落的清美感。而这清美隽秀的小公子站在风月阁前?,以?为自己?走错了地方。   林夜左右看看。   清晨街头,薄雾湿润,行人三三两两。大张旗鼓地将马车停在一槐树下的人,只有他?和雪荔。   雪荔抬头,目光执着地看着楼阁。她抬步,便要进去。   林夜:“……青楼?”   雪荔:“嗯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杜春娘是青楼女子?!”   雪荔:“不完全算是。她是老?鸨。”   林夜感觉自己忙碌间,雪荔好像做了很多事,而自己?一睁眼,看到的就?是一个熟悉又陌生?的世界。雪荔走在前?面便要登楼,林夜急急追上两步,扯她衣袖。   雪荔如今是多么善解人意的小娘子啊。   林夜只轻轻晃了晃她袖子,她便回?头看他?。   林夜憋出一句:“……我们可以?去她家里找她嘛。”   雪荔冷静:“十九年前?凤翔几乎被屠城,幸存者?没有家。”   林夜怔住。   林夜结巴道:“……我、我没有去过青楼,我家有祖训,男儿郎不许上青楼……”   雪荔不以?为意:“你不是少时想当女孩子吗?你当自己?是女孩子好了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?拽住她衣袖,有点儿想笑,又有点儿无奈。他?朝她摇摇头,用眼神?问她,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?他?一个血气?方刚的少年郎,刚与?小美人那样又这样,这时候上青楼,他?好怕自己?把持不住。   林夜浮想联翩。   他?从未登过青楼,他?对青楼,有一番自己?的想象与?见解。   哎,他?和阿雪刚刚好起来,他?怎么好那样呢……   雪荔没有他?那么多的遐想。她以?前?执行任务时,青楼是最常去的地方了。而林夜如此扭捏,雪荔不禁怔忡,怀疑自己?对青楼的理解,也许都超过他?。   雪荔:“倒是有别的法子。”   林夜欣然应下。   然后一刻钟后,林小公子麻木地坐在厢房中,他?一边被鼻端浮动的艳香呛得咳嗽,一边气?愤地掀开她蒙在自己?眼睛上的布条,瞪着同屋的少女——   “这就?是你说的‘别的法子’?”   她就?是用布敷衍地蒙住他?眼睛,带他?翻墙掀瓦,从后巷后门翻入风月阁,再?找到了杜春娘的房间。杜春娘不在房间,而这竟然给了雪荔机会。   林夜盯着雪荔,欲言又止。   雪荔轻声:“她今日带楼中娘子出城礼佛,到傍晚才会回?来。”   林夜心情?复杂:“……你已经打听好了?”   “嗯,”雪荔道,“所以?,在她回?来前?,我们有一整日时间,搜查这间屋子。宋琅说这个人藏着秘密,她常日住在楼里,这里就?是她最有可能藏秘密的地方了。”   提到正事,林夜便克服自己?的别扭,肃然应下。   这间房不算大,让二人震惊的,却?是房中有一面墙的博物架,博物架上没多少器物,却?是整整一墙书。二人抬头仰望着这一墙高的书墙,双双默然。   林夜欠身,彬彬有礼道:“我突然心口痛,可能心悸犯了。我回?马车中取药,这里便交给阿雪了。”   他?反身纵步,如白鹄般扑飞向窗。   雪荔拉住他?:“你不是和我说,你文武双全,过目不忘,你最爱读书了吗?”   林夜在她手腕下挣扎,睁大眼睛:“你不是记性不好吗?我随口吹牛的话,你怎么都记得?”   雪荔:“阿夜说的每一句话,我都记得住。”   林夜不可思议地笑:“你撒谎真是眼睛眨也不眨啊,为了哄我陪你,连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……骗鬼呢,我才不信。”   雪荔:“真的。”   林夜摇头如拨浪鼓:“不信不信不信。”   他?被逗乐,曲起手指,在她鼻尖重重刮了一下。雪荔朝后退一步,确实眼睛眨也不眨,她眸子黑泠泠,继续用这种无辜的眼神?看着他?,他?的心便慢慢软了。   林夜挠挠微热的脸颊后,叹口气?,再?次仰望着这一墙的书。   半晌,林夜挽起袖子,垮下脸,舍命陪君子:“来吧。”   在翻起第一本书的时候,林夜突然极轻地说一句:“我希望我的儿子,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,不用受这种苦。”   他?说完便回?头,红透的耳根如两粒小小红豆,伏入乌发下,惹人怜爱。   雪荔有点迷茫地看他?一眼,心不在焉地看向自己?翻到的第一本书——《御男十八术》。   雪荔眼睛轻轻眨一下,翻开扉页,继续刻苦读书。 第108章 必是求欢   当雪荔和林夜在“风月阁”读书?的时候,和亲团这边,正在街巷间进行一场追逐战。   凤翔军中人事变迁,有一位刘姓副官年事已高,要调离军队,回老?家享清福。承蒙北周太?后生辰,大赦天下,军中许多年事高的士兵都有告老?还乡的机会。这位刘副官正是其?中之一。   这件事,北周接待使接见南周和亲团时,便?向他们提过一嘴。   而?今日,刘副官在离开凤翔后,落水而?亡。   此情传回凤翔,没有引起军中太?多注意。然凤翔城外东郊街巷中,阿曾飞檐走壁,在一重重瓦砾和树木间跳跃飞奔,追逐着一个游鱼般滑溜的人员。   到一巷中,刘副官失去了踪迹。   只有树摇叶晃,水流声浅。   顺着水流声,阿曾看到了一方茅草所盖的石渠。他掀开茅草,腥臭味扑面而?来——这是城中相通的一道污水沟。   天上地下无路可走,那刘副官,只可能跳下了污水沟。   阿曾眸子一闪,跳了下去。   他在黑漆污脏的地下水流通道间匍匐前行,手指按在腰间横刀上,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鼠啮声,不自觉地回想这位刘副官的生平。   当他还是杨增的时候,当他来凤翔做寒光将军的时候,他并没有多注意这位副官。不过是一个相貌普通、承上启下的军中寻常官职,每年大大小小的吏员数不胜数,阿曾印象不深。   李微言的话,则提醒了他:在凤翔常年待过、未有职务变动的人,也许知道的内情,比杨增这个外人,要多得多。   他们按照这个猜测,锁定了几位人员。   这位刘副官,是阿曾盯着的人:阿曾也没有料到,这个刘副官刚出凤翔,便?“装死?”想脱身。   而?一个人一旦想“装死?”,身上的秘密,便?不寻常了。   “嗡——”一重网从?上罩下,朝阿曾罩去。   阿曾猛地旋身,凌空拔身,正看到刘副官站在一个脏污官道上,身后跟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乞儿。那些人麻木地站在黑暗污水沟的不同角落,盯着阿曾。   大网罩向阿曾。   刘副官冷笑?:“谁派你来的?不自量力,一个人就敢追老?子?看老?子——”   他话没说话,瞳孔便?睁大。   这张密丝织就的大网迎上一片薄刃,薄刃划到网罩上。“咣——”丝网未破,那被困住的青年张手间,躲开了四?面八方朝他飞去的机关暗器,灵活无比地重踩到地上。   那青年大喝一声,曲腿马步,两手相合。他如白鹄般一手抵地,全身上翻,用?手中横刀,劈开了头顶朝他飞去的一抹刀光。   污水沟的乞儿们没有反应,刘副官则大惊:“这是军中招术……你从?哪里学来的?你不是江湖人?”   “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江湖人?”阿曾淡问。   他的声音,在黑魆魆的污水沟中听起来瘆得慌。   波光凛冽,刘副官这才看清,那层丝网罩住那个跟踪他的人。他心?慌间,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,却并没有认出。而?在对方顶着那网罩,朝他似是而?非地瞥来时,刘副官双腿一紧,掉头便?跑。   阿曾攀附上墙。   弯月拱桥一样的长桥,架在肮脏腥臭的臭水沟上。水流每一重起伏,都散发着他人难以?忍受的味道。阿曾不知这罩住自己?的网罩是何材质,只知自己?劈不开。但劈不开也无妨,他凌身顶着网罩,朝刘副官追去。   刘副官在暗道中钻来钻去。   以?他的认知,他认为对方在自己?的地盘里讨不到便?宜,很快就会触动自己?布置在这里的重重机关,落到自己?手上。   但不知是这日流年不利,还是他的猜测出了什么问题,那身后追逐的人气息离他越来越近、身影越来越长……一只手扣住了他肩膀,刘副官吓得惨叫出声。   --   杜春娘的房间中卷帙繁多,浩如烟海。这么多的卷帙,实在不像一个“老?鸨”的房间。   林夜翻书?翻得大惊失色,心?不在焉。   “文武双全”是他的牛皮,真实的照夜小将军,看书?便?头晕眼花,在书?案前连一刻钟都坐不住。他如今这样硬撑着读书?,既是为了找些线索,也是为了在雪荔面前留些脸面。   而?翻阅他眼前的这一片一整座墙高的书?卷,确实让林夜察觉了一些东西:这都是些医书?啊。   杜春娘在自己?房间中放这么多医书做什么?   心?不在焉地林夜一边思索,一边悄悄观察身后那位少女:雪荔背对着他,在另一书?架前翻找书?册。“哗哗”的翻书?声中,她埋首于书?册间,认真模样让林夜羞愧,打起精神努力翻书?。   而?林夜自然也不懂,他这边医书?众多,雪荔那一边,却是风花雪月风格的书籍多一些。   风花雪月之类的书?籍,符合一个老?鸨该有的样子。这没有引起雪荔的怀疑。   而?少女心?神清宁,少受外界影响,她即使看这些书?籍,心?中也平静非常。雪荔翻阅这些书?籍,试图从?中寻找些杜春娘的平日行事痕迹,她少不得读书?稍微专注些。   何况这些书?籍,雪荔确实读得……有些茅塞顿开。   “若一男子前倨后恭,必是求欢。”   雪荔眨一下眼:她想到林夜昔日对自己?的殷勤,而?在自己?从?南宫山回来后,他变得很恭敬。若非她知道他喜欢她,她从?他的平日表现中,看不出来什么。她一味以?为是自己?迟钝,却原来是林夜等着她主动吗?   雪荔瞥一眼身后读书?的林夜。   “他若帮你做事,必是求欢。”   林夜靠着书?架,头一点一点。他看起来困得要打瞌睡了,忽然一抹脸。   “他若对你笑?,必是求欢。”   在手中书?掉下地前,打瞌睡的林小公子头撞到书?架上。他痛得突然清醒,抱着怀中书?籍茫然而?心?虚地左右看看。他看到雪荔,露出不好意思的笑?容。   雪荔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。   雪荔再?读一本书?:“若一男子频频向你送礼,他必是求欢。”   雪荔想到了自己?收到的来自林夜的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礼物?,她又看了林夜一眼。原来林夜一直在求欢吗?   风月场所的书?籍实在五花八门,看得人恍然大悟。雪荔再?翻一本书?:《房中术》。   她再?眨一下眼。   这本书?籍不像寻常书?籍那样旖旎,说是“房中术”,内容却一板一眼,从?医学角度讲述,看的人十分枯燥。此书?褶皱很多,可见杜春娘也看困过许多次,却强打起精神继续看。   雪荔困惑:杜春娘对医术这般感?兴趣?   好在这本书?不算乏味到极致。在雪荔飞快翻书?间,偶尔瞥到图像:男子赤身,与女子相合之图。   雪荔盯着图纸,心?脏极轻又极重地跳了两下,飞快抬目,瞥一眼林夜的背影。   门窗紧闭的屋舍,在此时显得有些空旷,又因满室芳香而?些许生燥。   雪荔抿抿唇,继续看图纸。她发现这图上的女子衣着半露,男子则全无遮掩。且图纸旁,有许多批注,指向男子之身:大都是些穴位,命门之类的地方。   雪荔握着书?册的手用?力,却又禁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。   她心?中生起些疑惑怀疑的同时,也有几分好奇:杜春娘的这本书?,讲的是如何取悦男子,如何让男子在枕榻间尽兴生欢。比如,扯一扯郎君衣袖,朝郎君抛个媚眼……   雪荔又瞥了林夜一眼,她的目光回到自己?手中书?册间。   林夜含笑?的声音冷不丁在这时候响起:“偷看我偷看了整整两眼,阿雪,你到底打什么坏主意呢?”   那声音从?身后飘来,浮到颈侧。   在他气息拂来时,雪荔冷不丁打个寒战,颈间生起一片绯红色。她垂着眼,睫毛纤纤唇儿紧抿,看起来仍如往日一般乖巧安静。但这不同寻常的“绯红”色,出现在雪荔身上,便?引人深究了。   林夜惊奇:阿雪突然学会害羞了?   他既惊喜又困惑,探头来看她都在翻些什么书?。这一看,便?瞥到书?中坦胸露腹的男女画像,画像中男女如痴如醉的神态、扭得麻花一般的身体,让林夜宛如被雷劈,整个人瞬间清醒,再?无困顿之意。   林夜一口气喘不上气,剧烈咳嗽起来。   雪荔当即转身看他。   林夜从?头到尾肌肤涨红,一边咳嗽,一边在雪荔转身时,从?她手中抢走她在看的书?。他再?扫一眼,双目更加艳红,周身僵硬无比。他不可置信地看她,她竟然用?很无辜的眼神回望他。   林夜咳嗽不住:“如此、如此……伤风败俗……你这半天,都在看这些?”   雪荔不认同:“此地是青楼,这样的书?籍实属正常。且男女敦伦乃阴阳相合,顺应天理,如何就伤风败俗?你不吃饭喝水,还是你没有欲……”   在她说出更多惊世骇俗的话之前,林夜扑上去,捂住她嘴。   雪荔闭了嘴,一双清泠的眼睛则望着他,浅浅的呼吸拂在他掌心?,又暖又热,让小公子从?头红到尾。   雪荔观察着他。   林夜能看出那种“观察”,像一种异类的旁观:她与他不同,与这世间大部分人都不同。她不理解世俗,往日甚至厌倦置身其?中。   如今,林夜不知雪荔是否依然厌倦尘世,但她的“观察”,起码说明,她对他有了兴趣。   林夜不知该喜该忧。   他憋半天,扣着这书?不愿意还给雪荔,生硬地转移话题,笑?着问她:“你这边的书?,都这样趣味横生吗?”   轻松,不见得轻松;有趣味,倒谈得上。   雪荔点点头。   林夜松开了捂她嘴巴的手,他不露痕迹地朝后退了退,一手捧书?,一手背到身后,掌心?轻轻在衣摆上擦了擦。似乎这样,便?能抹掉少女留在他指尖的酥麻气息。   林夜半真半假地抱怨:“好哇,同样是读书?,我那边的书?就十分无趣,你这边的书?却这么简单。阿雪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安排的?”   雪荔:“我第一次来这里。”   林夜耍赖道:“我不管。我要和你交换——你去我那边,读我那些好难读懂的医书?,我读一读你这边通俗易懂的书?。”   林夜捂着额头:“哎,我头晕,我恶心?,我难受。”   雪荔:“好吧,我和你换。”   屋中光线渐渐暗淡,越到角落,越是朦胧。   少年唇齿红白、眉目清灵,雪荔被他的某一瞬神色打动:“你哪里难受?我看看。”   她的手递去,林夜侧过脸笑?,发丝拂过她鼻尖。房中的胭脂香与他身上的药香在某一瞬混在一起,让雪荔鼻尖酸痒,喉间生涩。   黄昏光暗,街巷的热闹隔着一条街传入室内。屋中静谧,一道道书?架如阴影中的巨兽投下影子,罩住下方二人。两个少年交头接耳,一进一退,呼吸对上,二人皆是一滞。   林夜看着她的眼睛便?心?慌,空气中浮动的胭脂香渗入肌肤,让他目炫神迷。   雪荔看着他,想到书?籍中的画像。   “若他躲闪,必是求欢。”   书?籍中的男子看着平平无奇,不像眼前的少年,周身浮动着玉一样的光泽。黄昏之下,书?籍中的男子形象暗淡看不清,面前的少年郎,则愈发皎洁。书?籍中赤身的男子,和林夜的身体构造,某一瞬,看起来并不一样。同是男子,怎会不一样?   雪荔手指扣住林夜的脉搏,想探知那抹“不一样”。   林夜跳起,被她追上,堵回书?架后。   雪荔目光直直地盯着林夜,林夜目光躲闪,猛偏过脸。   林夜:“不、不行。”   雪荔想到书?上的话:“若说不行,必是求欢。”   雪荔迟疑:可她现在不想啊。   雪荔:“什么不行?我有话和你说,你别躲……”   林夜:“我、我怎么能不躲?还没三书?六礼,还没告天禀地……你再?这样,我就忍不住了……”   书?籍没骗她。   她忙着正事,他心?猿意马。他这么喜欢她吗?   少年仰着脖颈,唇红齿白,伶俐可亲。雪荔浑浑噩噩地凑上去,好奇他如何求欢。   “啊——”一道惨叫声在杜春娘的房间中响起。   叫声才起,便?有一道指风弹来,封住了尖叫之人的喉咙。   林夜靠着书?架,后背硬生生憋出一重凉汗。他松口气,推开雪荔:“主人回来了。”   雪荔垂下的脸上,神色略微不快。   华灯初上,“风月阁”中华灯初上,弦乐婉婉。杜春娘趿着木屐,懒洋洋地打开自己?房舍门,还不曾来得及喊人收拾自己?屋中的“外来者”,便?先被人点了穴道。   屋中亮起的火烛,照着雪荔略微不悦的眼睛:宛如一件即将会发生的好事,被人打断了。 第109章 眼波流连,媚态横生,……   杜春娘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。   两个不速之客也打量着她。   那?玉雕雪砌一般的小郎君恹恹地靠着一侧书架,趴伏在书案后,他看她如看救命恩人,目光明亮地望来,好像在迎接她一样。   那?灼灼的目光,让杜春娘心中怪异,她扭头,看到屋中的另一个不速之客,是一个……通身洁白的美丽少女。   杜春娘眼睛一亮:自己楼中最漂亮的娘子,都不曾有这位小美人这般独特的清宁气质。   但杜春娘紧接着害怕:长?得再漂亮又如何,这小仙女一样的小娘子,分明会武功……她一出手就点了自己的哑穴。   雪荔轻声:“宋太守让我们来见你。宋太守说,你可以?把你藏着的秘密,交给我们。”   林夜托腮噙笑,连连点头。他一边配合雪荔,一边打量着杜春娘:杜春娘看着三十?余岁,眼角细纹密密,唇角有几分常年?应酬留下的笑纹深痕。   但除此之外,杜春娘顶多清秀,算不上一个美人。   林夜眼皮上掀,望着房梁出神:一般情况下,会开风月场所做生意的老鸨,年?轻时也都是美人。这种人年?纪大?了,忙不来生计,没有在最合适的年?龄及时脱离此道?,偏偏在年?轻时攒了笔钱财,才会在年?级大?了后,重复自己年?轻时的路子。   杜春娘,看上去,不像这种情况啊。   宋太守……   杜春娘防备的眼神,稍微松懈了些。她朝这两个闯入者点了点头,雪荔便再次抬手,解开了她的穴道?。杜春娘注意到,这小娘子一步都没挪动。   杜春娘垂下眼皮:对方武功很高啊。   宋太守……派她来?   杜春娘心中念头几转,穴道?被解开后,她并不奉承二位,而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哼,将身后门关上。   杜春娘:“你们说的是宋琅?他让你们来找我?我守了这里?这么多年?,他让我交什么秘密?听不懂。”   林夜注意到,短短说话的几息间,杜春娘瞥了雪荔好几眼。   雪荔:“你果然认识宋琅。”   杜春娘又瞥了她一眼,在雪荔回?望时,她移开目光,拉一条椅子坐下。杜春娘上上下下地认真?打量这两个人,她在林夜身上看不透什么,目光便重新?挪回?到雪荔身上。   杜春娘懒洋洋地哼一声,没骨头一般地斜靠在椅子上:“宋琅还活着啊?你和?他是什么关系啊?你莫不是宋琅和?玉龙的孩子?”   林夜心头一紧。   他忙高声笑:“杜娘子这是什么话?玉龙楼主冰清玉洁高山仰止,天下哪有人能入她的眼呢?哈哈。”   杜春娘盯向表情夸张的小郎君,再看看那?个淡着脸的小美人。   小郎君朝她挤挤眼睛,暗示满满。   杜春娘好半晌,才恍然大?悟,嗤笑:“原来宋琅这个废物,这么多年?,都入不了玉龙的眼啊。唔,也正常,玉龙那?种人……岂是一般人能相与的。”   雪荔低着的眼睛轻轻颤动。   她心想,宋挽风和?师父亲吻。   ……可是宋挽风和?师父背着她,依偎亲吻。   雪荔手指蜷缩,好一会儿才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宋挽风和?师父的私事。她平平静静地重新?抬眼,望向杜春娘:“你果然,既认识宋太守,也认识我师父。”   杜春娘怔忡。   她语气拔高,整个人跳起:“你是玉龙的徒弟?你是……雪女?!你就是雪女?!”   “风师无双,雪女幽秘”的名号,天下传得并不少。   知晓雪荔就是雪女的人,要么恐慌,要么警惕,要么好气,而像杜春娘这样……失魂落魄、满目迷惘的人,则不多。   雪荔盯着她。   杜春娘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,她勉强掩住自己的失态,朝两个少年?人笑了笑。杜春娘重新?入座,敷衍道?:“我这种市井小人物,生平第一次见识江湖上威名赫赫的雪女,自然害怕一些。   “不过你是雪女又怎样?宋琅要我告诉你什么,我就得告诉吗?时间过了这么久,我已经不是早年?的我啦。现?在呢,我只是‘风月阁’的老板娘,想找我知道?秘密,哼,我不记得了。”   雪荔的“问雪”,落在了她颈间。   杜春娘面不改色地说下去:“我现?在是生意人,想要什么,都要与我做生意,花钱买卖才可以?。”   “问雪”无声息地收了回?去。   雪荔:“你要做什么生意?”   杜春娘有些好笑:“小妹妹,我这里?是青楼,你说,我是做什么生意的?”   雪荔恍然。   雪荔的目光,落到了林夜身上。   林夜:“……?”   他精神恹恹,趴在椅上,本在心不在焉地琢磨杜春娘身上的古怪之处。那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的目光落到他身上,林夜迟钝一会儿,才反应过来。   林夜立刻警惕:“你们要干什么?我只是一个路人而已。”   雪荔的目光从林夜身上挪开:“阿夜不行。”   杜春娘嗤笑:“小妹妹,我说了,我只做生意。我这儿接待男客,赚些钱财。只要能赚钱,你想要什么消息,我都可以?交易。”   林夜目光闪烁。   他正要开口,雪荔挡在他面前,挡住了屋中的灯火光,也挡住了杜春娘戏谑一样的打量林夜的目光。   雪荔迎上杜春娘:“我有钱,我与你做生意。”   林夜吃惊。   杜春娘则笑:“我这里?没有小倌,不接待女客哦。实在不好意思,姐姐做不了你的生意。”   雪荔:“不做皮肉生意。我找你,买些衣物,难道?不可以?吗?”   杜春娘一怔。   这幽静美丽的来自江湖的神秘少女不动武不动刀,听了她的刁难,尝试着与她沟通。雪荔拽拽自己的衣袖,说:“我风餐露宿,风尘仆仆,走了好远的路来找你。我的衣服脏了,托你买几身衣服。你这楼中全是女儿郎,几身衣物,你应该有的。这样,可以?吗?”   杜春娘静片刻,拍拍手,召门外的龟公。   杜春娘慵懒:“倒是有几身适合妹妹的衣物,这生意,可以?试一试。”   雪荔被龟公领着出去换衣,屋中只剩下了林夜和?杜春娘。   杜春娘打量的目光落到林夜身上。林夜下巴拄在椅背上,眸子幽静非常:“你和?宋太守一唱一和?,莫非在拖延时间?”   杜春娘:“小郎君,我和?你口中的宋太守,已经快二十?年?没见过面了……我怎么和?他一唱一和?呢?他打的什么主意,我是不知道?。我只是赚点钱财罢了。凤翔的日子不好过,我为自己生计考虑,小郎君觉得呢?”   林夜语调拉长?:“我觉得啊,你认识阿雪。”   林夜思忖:“……不是现?在认识,而是以?前就见过……或者听过她。阿雪常年?跟玉龙楼主习武,几乎不下山,宋太守都没见过她,你怎么会认识她呢?”   林夜眼睛轻轻眨动:“那?就是,你听说过她了。”   杜春娘:“雪女恶名昭彰,名满天下。即使我听说过,也很正常。”   林夜微笑:“不。在你方才知道?阿雪就是‘雪女’之前,你就在偷偷看她。短短一刻钟,你悄悄看了她十?一次。”   杜春娘:“谁不爱看美人呢?”   林夜托腮:“难道?我不好看吗?你开青楼做生意,比起女子,应该更注意男子才对吧?我‘川蜀一枝花’,正是青年?才俊相貌出众,便是在青楼,我这样的人应该更稀少才对。你怎么也应该多探探我的口风,可你目光却几乎离不开阿雪,看也不看我几眼。“   杜春娘嘴抽:“……川蜀一枝花?”   林夜唏嘘:“我生病了。以?前的我啊,可比现?在精神得多。我那?时候,走路上,掷花投果,满街轰动……”   杜春娘嘴抽得更厉害:“停!”   这少年?郎洋洋得意,满口谵语,本应让人生厌。偏偏他确实相貌出众,气质洁净,又足够年?少,如此吹嘘起来,小郎君才显得可爱灵动,不让人心厌。   然而即使如此,总爱自夸的人,也让人无话可说。   杜春娘没好气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   林夜吹嘘一番便累了,他重新?趴在椅子上,意兴阑珊看着杜春娘。少年?琉璃石一样的眼睛,看得杜春娘心虚别目。   林夜浅笑:“你身上有大?事,我还没弄明白你藏着什么……但你最好少些滑头,少戏耍我们。我如今时日不多,一旦我发现?你有别的心思,我很可能出手杀了你哦。”   他这样没骨头地坐着,顶着一张秀白的笑,笑嘻嘻地说这样威胁的话。杜春娘僵立原地,脊背窜起一片密密寒意。   杜春娘听到林夜轻声:“你若是欺负阿雪无知,我必除你。阿雪如今……不能再承受欺骗了。”   “吱呀”木门从后推开。   消失一刻钟的雪荔回?来屋舍,杜春娘眼前一花,便见那?上一刻还在谈笑间威胁自己的少年?一个鲤鱼打挺地跳起来,朝门口少女扑将而去。   少年?声音满是撒娇:“阿雪,你怎么才来,我好无聊啊。”   朝雪荔扑去的林夜,在看清雪荔后,惊了一惊,脚步略慢。   雪荔一身青白裙衫,藕色披帛。她盈盈而立,一身玉钏金钗,乌发雪肤,如珠玉般,让人满目琳琅。   她看到扑来的林夜后,惊了一下,往旁边一躲,似怕他弄脏她的新?衣服。而雪荔又瞥到林夜哀怨的目光,犹豫一下,她伸手拽住林夜,将林夜拉住。   林夜顺势挪到雪荔身后,打了个喷嚏。   他有点不好意思,不敢迎视雪荔。他半真?半假地朝她告状:“这里?好熏,我受不了这里?的气味了。夜深了,我们快走吧。”   小公子打个喷嚏,黑眸水润噙雾,迷惘道?:“我还觉得,那?个杜春娘,觊觎我的美貌。”   杜春娘横眉:“你!”   她被林夜的两幅面孔气得不轻,正要理论,她见雪荔将林夜护到身后,仰头看她。雪荔道?:“这是我和?你之间的生意,你若是欺负阿夜,我们的生意便不做了。”   杜春娘:“……谁欺负谁?小妹妹,你到底弄没有弄清楚情况?”   “我知道?,林夜调皮一些,”雪荔轻声,“他也许和?你开玩笑,但他没有恶意。”   杜春娘宛如看到一个“他虽然有错,但他还是个孩子”的无限度袒护的小娘子。   林夜在雪荔背后,洋洋得意地偷笑。   雪荔还朝杜春娘彬彬有礼地问:“我们的生意,还做吗?”   “做,”杜春娘咬牙切齿,没好气道?,“我算看出来了,你们两个小孩子,是来消遣我的。我折腾不起,躲总能躲吧?你花钱买下这些衣服,我就告诉你想要的秘密。”   雪荔点头,回?头朝身后林夜说:“借点钱,好么?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杜春娘挑拨离间:“小郎君恐怕瞧不上我们这里?,可我也十?分忙碌,这楼里?上下,一到夜里?呢,客人便多很多……小郎君如果留不住我,咱们这生意,就不好做呢。”   林夜为难道?:“借钱没问题。但是阿雪,我祖训,不许留宿青楼的。”   杜春娘幸灾乐祸:“哟,这么冰清玉洁?那?赶紧出门不送,别耽误我做别的生意。”   雪荔回?头看向杜春娘:“别着急,林夜会留下的。”   她至今还在“林夜”和?“阿夜”之间摇摆,亲密话说得不够顺畅。   林夜蹙起了眉。   平心而论,他不信任杜春娘,他相信雪荔也不信,对方说的秘密,未必会是真?话。但是听一听总是一条线索。雪荔应该也是这么考虑的,才要留下。   然而林夜并没有说谎,林家确实有祖训。   虽然林夜一向混账,一向不理会家里?条条框框的祖训,但是,他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?郎,突然间就想守一守某些祖训。比如,他还没娶妻,他怎能在未来妻子面前,流连青楼……   眼下的情况,并不足以?说服林夜。   雪荔少有看到林夜露出为难的神色。   她有点不解,而她又很快想起自己在杜春娘的书籍中,翻阅到的那?些“御男术”。   雪荔便一边回?头朝杜春娘说“交给我”,一边回?头面对林夜。她回?忆着自己看过的书,伸手拉住林夜的手腕。她学着娇怯模样,轻轻扯了扯。   林夜“啊”一声吃痛,雪荔吓得赶紧松开手,掀眼皮悄悄观察。手腕被捏红的小公子满目迷惘,不知她在做什么。   并没有把人弄脱臼的小美人重新?自信满满,朝他硬邦邦地抛了个媚眼——   “眼波流连,媚态横生,郎君自然倾心。”   杜春娘踱步过去:“你眼睛抽了?”   杜春娘好奇地凑来看这小娘子的眼睛怎么回?事,却听“咣当”一响,林夜跌撞朝后退,摔在门上。他面红绯红,鼻端渗出鼻血。   林夜哀嚎一声,又气又羞。他一下子用袖子捂住脸,仰天嚷道?:“好啦,听你的便是了。”   活跃几分的雪荔目光盈盈地看向杜春娘,示意自己已经搞定?林夜。   正在这时,窗子“咔擦”一声拍打,有人从窗外翻进来,是一个半身褴褛、散发腥臭味的小乞儿。那?小乞儿又矮又黑,长?得像老鼠,像刚从臭水沟里?拍爬出来。他跳入明烛熠熠的房间,看到雪荔,呆呆的:“娘。”   雪荔还没反应过来,捂着流血鼻子的林夜耳尖:“什么?!”   没被鼻血弄晕的林夜,在看向那?管雪荔喊“娘”的小乞儿的一刻,一下子失色。他心神凌乱气血翻涌,朝后跌倒。他成功“晕倒”靠在了雪荔肩头,由雪荔护住他。   雪荔一手搂林夜,一眼看乞儿:“……‘娘’?”   杜春娘连忙:“你听错了。”   杜春娘左看看右看看,到这会儿,才迟钝而震惊地意识到:“所以?,你方才的眼角抽筋……其?实是色、诱?!这么粗陋的色、诱,居然还能成功?!”   雪荔:“他喊我‘娘’。”   杜春娘:“这位小郎君被气晕了。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杜春娘:“……”   双双无话,双双忙碌。 第110章 即便不是母子,也有旁……   林夜只?“晕”了一会儿,便坚强地重?新爬了起来——他等着听杜春娘交代的秘密了。   此?时灯火幢幢,窗外明火微光,帐中昏光熹微。虚弱的林夜歪靠着雪荔,坐在床榻上,迷离欲碎地望人?一眼,便让人?心?软万分。   雪荔还不曾说什么,杜春娘便先心?虚:“小郎君,你?是想多了。这乞儿和雪女初识,又是个半疯子。他可?不认识雪女,雪女也生不出他这么大?的儿子……你?可?误会雪女了。”   杜春娘嫌恶一般地将乞儿扔在窗口边的纱帐后,不让人?走动?,似怕污了自己这方地。她说完,就打发身后的乞儿:“莫来这里讨债,快走、快走。”   那乞儿大?约被她赶了不只?一两次,倒也不见外。杜春娘一赶,乞儿便木木然转身,翻窗欲出。   雪荔盯着那乞儿。   她看到对方露出的黑黝黝手臂上的疮疤。时入寒冬,气?候越来越冷,乞儿身上的衣物却单薄无比。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嘴巴里少?一颗牙。乞儿眼神也十分的不灵动?,被人?推搡,也要迟好多分才反应过来。   乞儿翻窗跳的时候,甚至在窗棂上磕绊了一下。   林夜幽幽道:“他和阿雪好像。”   雪荔怔住,低头看靠着自己的小公子:林夜什么意思?   林夜顶着容白脸,幽幽然笑,望雪荔的眼神又带着几分幽怨:“他方才的动?作,让我想到以前的阿雪。很久以前,我刚与阿雪认识时,阿雪就这般迟钝……你?们真的没有关系吗?”   他又开始作秀,泫然欲泣:“即便不是母子,也有旁的关系吧。阿雪你?说吧,无论什么秘密,我都承受得住。”   雪荔黑岑岑的眼珠子,若有所思地盯着林夜。   不待她分辨出什么,那个刚赶走乞儿的杜春娘,便没好气?地走来,无语道:“小郎君就不要胡搅蛮缠了吧?真要说关系,出现在我房间中的人?,那也是和我有关系……你?们两个小孩子有什么秘密,我管不住,但你?们若肯花钱,想听的,必然是我身上的秘密吧。”   雪荔和林夜一同?伸长耳朵。   杜春娘一时拿他们无话,一时又见两个少?年?人?挨着坐,齐刷刷的动?作,分明可?爱。   她露出几分恍神之色。   若是当?年?还在,若是时光未逝,若是故人?长存,是否今日……   杜春娘坐在床前圆凳上,好一会儿,她从回忆中醒过神,望着床榻上的两个少?年?人?:“闹了这么一出戏,宋琅肯松口让你?们来找我,你?们应当?也猜出来了一些事?情——他可?有告诉你?们,十九年?前的杨氏灭门案?”   雪荔:“说了。”   杜春娘松口气?,又露出一种局促与怅然并存的神色。   她好一阵子才说下去:“他如果连这个都说了,那我也没什么好瞒的。没错,他要你?们带走的秘密,就是我——我是‘杨氏灭门案’的幸存者。”   雪荔反应平平。   林夜夸张的:“哇。”   而杜春娘看得出,这两个少?年?人?早就猜出来了。正因为这两个聪明的孩子猜出来了,才愿意跟她闹一出,只?为从她口中听到故事?。   但对杜春娘来说,其实没什么好说的——   “说是灭门,其实算的上屠城。十九年?前一个冬日,我自暖烘烘的炕上醒来,外面便变了天。杨家七十二口人?尽亡,为了给这些人?报仇,满城起事?的百姓也被杀了个干净。一直闹到凤翔军进城,平息这场霍乱。”   杜春娘很平静:“那年?,我只?有十五岁。”   雪荔不合时宜地想到宋琅的话:宋琅说过,他刚认识师父的那年?,玉龙便只?有十五岁。宋琅在大?雪弥漫的山间遇到玉龙,玉龙站在血泊中,抱着一个襁褓……   在宋琅的描述中,玉龙幽静,孤寂,伶仃。   林夜:“你?是杨氏遗孤?”   杜春娘未置可?否,只?耸肩。   雪荔:“我师父玉龙,也是杨氏遗孤?你?们和宋琅一样,都是为了复仇?”   杜春娘仍然未置可?否。   雪荔:“满城百姓不是都死了吗,你?们在朝谁复仇?你?们不是已经——”   “谁说都死了,”杜春娘刷地起身,涨红面孔,神色激动?,“那些人?灭我满门,后面军队接收,保护了一批人?,他们都去从军了……以为当?了军人?,为皇帝效力,就可?以免除一死吗,以为为国而战,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吗?绝无可?能!杨家七十二双眼在天之灵,绝不会放过一个人?!”   杜春娘咬牙切齿,她神经质一般地开始念一些人?命,脸上浮现一种似哭似笑的神色:   “钱大?柱,杨家的伙夫,出事?那天,主动?开后宅门,把老爷夫人堵进门出不去,看着外面的杀神一步步走来……”   “陈友光,和杀神勾结,里应外合,在前厅烧了把火……”   “最可?恨的是刘明回,从小被杨家收养,叫老爷一声‘干爹’。出事?的那天,他非但不通风报信,还跟杀神联合起来,后来他们一起封了整座凤翔,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……”   雪荔敏锐:“杀神是谁?”   杜春娘却陷入回忆中,好像没有听到少?女的问话。杜春娘齿关颤颤,满面惶恐。   她年?岁已大?,回想当?初惨事?,整个人?忍不住痉挛哆嗦,脸上刷的白粉一层层落下,露出她张皇苍白的神色。她怕得要往哪里躲去,她陷入一场噩梦,她四顾回望,似想找些依靠。而她一扭头,对上了一双静黑的少?女眼睛。   雪荔安静地坐在床帏后,漆黑的眼睛,与故人?的一双黑眸,何其相似。   杜春娘安静了下来。   而这少?女好像无视她的回忆,好像没有心?肝良心?,一针见血:“百姓们为什么要冲入杨太守府邸?凤翔和金州连年?开战,不是从十九年?前开始的,而是从南北周分开的那日开始的。一百二十年?的苦都忍得下来,为什么十九年?前忽然揭竿而起?”   杜春娘垂下眼:“兵祸非一日所养,百姓不想打仗。”   她抹掉眼中掉出的眼泪:“他们恨杨家,我也理解。如今我隐姓埋名,便是不想与满城百姓为敌。杨家已经没了,当?年?的百姓大?都死光了,我现在只?想过自己的寻常日子。但这是因我懦弱……想来玉龙楼主那样伟岸英武的大?人?物,是不会放过仇人?的。”   她语气?里带着几分阴阳。   林夜眼皮微抬。   此?女和玉龙的关系,并不如她话中表现的那么融洽。   林夜抬眸那一瞬,杜春娘窥到少?年?眼中的几分深意。她忙挪开目光,好让对方无法?窥视。   雪荔冷静得近乎冷漠:“你?是在告诉我,我师父和宣明帝合作,和霍丘国合作,都是为了制造一场战争。他们想用战争杀掉整只?凤翔军……”   林夜微蹙了下眉。   似乎怪异,但又似乎解释得通。   如果非要制造一场战争,那么阿曾作为杨增将军的“必死”,去年?凤翔军的失控,与川蜀军的同?归于尽,便都能有所解释。   然而仍有不通之处。   他总觉得,宣明帝应该知道一切……如果只?是一出杨氏灭门案,玉龙有必要做出如此?迂回之事?吗?玉龙武功高强,即使仇人?躲入军中,她想杀人?,也没必要非要借助战争吧?   难道是因为,百姓围攻杨府,是战乱,所以玉龙的报复,就要用战乱?   不对啊……   林夜眉头时松时蹙,实在无法?说服自己。但是杜春娘双目噙泪,满面哀伤,回忆往事?时的痛恨与后怕神色,不似作伪。   难道是因为林夜自己经历的战争太多,他已经养出了一副铁石心?肠,对世间普通人?的痛苦,已经视而不见了吗?   林夜茫然无比。   雪荔:“那个乞儿,为什么叫我‘娘’?”   杜春娘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到乞儿身上,愣了一息才挪开目光,口上嘀咕:“谁说他叫你?了?”   雪荔心?想,因为那个乞儿,就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喊的。   但是杜春娘抬胸,咬牙片刻后自暴自弃:“他是我的孩子,他叫的‘娘’,是我。”   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。   当?娘的人?,开着青楼做着生意,观对方买卖雪荔衣物的奸商品质,杜春娘绝不会缺钱。而那个乞儿,在冬日衣衫褴褛,冻疮频频,饥肠辘辘,浑身酸臭。   这样的人?,怎会是母子?   杜春娘冷冷道:“不是自己甘愿生出来的孽障,打胎也打不掉的孽障,我不承认是‘母子’。”   杜春娘:“我没掐死他,我留着他一口气?,我时不时接济他……已经很良善了!难道要我大?发善心?,好好养护?我看到他就想到当?年?的事?,看到他就能想起那个掐着我腿、把我往墙上撞的男人?的嘴脸……这样的孽种,凭什么跟我一同?生活?!”   她双目中的泪意映着屋中烛火之光,痛恨愤懑之色,让雪荔和林夜齐齐怔住。   雪荔观察她,没有明白杜春娘的话中内容到底是什么。   而林夜已经了然。   在雪荔直白地开口询问前,他一把捂住雪荔的嘴,垂下眼,有些不敢直视杜春娘:“抱歉,揭你?疮疤,实非所愿。”   屋中只?有女子加重?的急促呼吸声,偶尔伴随着哽咽,杜春娘没有开口。   林夜缓缓从床上起身,躬身朝杜春娘行了一礼:“杜娘子放心?,我与阿雪只?为打探,绝非揭露。娘子可?以继续在凤翔开青楼,凤翔外的风雨,我们不会引到娘子身上。”   杜春娘好像平静了一些,说:“宋琅让你?们找我,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听这些事?。我已经告诉你?们了,便再不想和那些人?那些事?扯上关系。你?们回去告诉宋琅,不管他和玉龙要做什么,都别打着我杨家人?的旗号。   “杨家人?已经死光了,杨家人?不想再被人?戳着脊梁骨,成为千百年?后的罪人?。我们这样苟且偷生的蝼蚁,和他们这种做大?事?的人?不一样,我只?想安静……雪女,回去告诉你?师父,莫找我,莫惹我,莫提杨家旧事?,莫翻出当?年?的账本!   “她若要整个天下戳杨家脊梁骨,我也会和她不死不休!”   雪荔没说话。   显然,偏居一隅、生活在凤翔的杜春娘,既不知道天下鼎鼎有名的“秦月夜”楼主玉龙身死之事?,也不知道如今雪女和“秦月夜”结仇,双方不再同?行。   雪荔为探查玉龙旧事?而来,宋挽风他们将整个天下闹得鸡犬不宁,杜春娘看似并不知情。   雪荔还有满肚子疑问。   但林夜朝雪荔使眼色,雪荔这一次看懂了林夜的眼色,并未开口。   --   两个少?年?人?离开“风月阁”时,天已大?亮。   他们走出巷子,冬日巷子布了些迷雾,夜间的歌舞升平褪去后,他们回头看,只?能看到雾中青楼朦胧的影子。旧事?被人?藏匿,旧人?隐居市井。   林夜打个喷嚏。   雪荔目光落到他身上。   他一边捂着鼻子,一边朝她笑一笑:“我没事?,刚出热屋子,被冻了一下而已。”   雪荔眼皮微低。   林夜的身体?……   林夜凑到她眼皮下,笑着问:“杜春娘的话,你?相信几分?”   雪荔:“我几乎一分也不信。”   林夜挑一下眉,笑容放大?,眉目舒展:“不愧是阿雪,和我一样聪明……我也不怎么信呢。你?觉得有哪些疑点?”   他拉起雪荔的手,和她一同?朝巷子外走。他左顾右盼,似寻常能吃早膳的地方。少?女幽静的声音,便如泉水洌冽,跟随着他:   “她说百姓厌战,所以攻打杨家。可?是世人?不是傻子,凤翔开不开战,不由杨太守说了算。太守之上,还有皇帝。如果宣明帝不想开战,便会像光义帝对付照夜将军一样,悄无声息地处置此?人?。而即使杨太守死,凤翔的战事?也不会停。”   林夜颔首笑:“和我想的一样。百姓攻打杨家的原因,应该是假的。我也不相信一整座城的百姓,会在某一日,突然集体?失智。何况百姓天然畏惧官员,畏惧皇帝,只?要有口饭吃,他们便不会起义。杨家没有杜春娘说的那么无辜。”   林夜轻声:“何况阿雪,杨太守的人?手反抗,杀尽了一城百姓……这桩事?,我也怀疑。杨家被屠门,杨太守手下反抗的兵马,若是有多到足够杀尽一城人?的数量,杨家就不会灭门了。”   雪荔突然问:“阿夜,如果是你?,你?是凤翔军的将领,你?会用什么战术,来对付川蜀军?”   林夜眼皮跳一下。   雪荔平静地看着他:“林家世代镇守川蜀,一直防的,是来自西域的寇贼。在大?周分为南北之前,川蜀地就是战场。但是凤翔不是。作为大?将军,如何让没有战意的一座城,充满战意呢?”   林夜笑:“皇帝厉害嘛。凤翔投入兵力多,胜仗就打得多……但如果是我的话,抛却良心?这种东西的话,我会选很省力的一种战术。”   林夜脸上的笑一点点收起来:“比如,我会往城中散播一些消息,说敌军攻城。如果我满城人?都战死了,天下百姓大?震,民心?在我,我就可?以带着天下民意,向川蜀发起正义之战。”   雪荔:“会有线索留下吗?”   林夜:“开什么玩笑,当?然不会啊。如果我的死亡换取的就是一座城的战争意志,我带着满城百姓一起赴死的话,我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。”   林夜反口:“不过嘛,既然杜春娘是杨氏遗孤,既然有活口留着,便说明事?情没有那么绝对。”   雪荔:“我不啻以最大?恶意去揣测世人?。”   林夜心?口一颤。   雪荔躲开他的目光:“我更相信整桩事?,有诸多原因。我不相信杨家的无辜,我要找证据。”   林夜:“证据……”   雪荔:“便是那个乞儿。我觉得那个乞儿不对劲,他看着非常奇怪,又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。我一定在哪里见过。找到他,也许能找到线索。”   林夜拍掌而笑:“英雄所见略同?。我在那个乞儿身上洒了点‘金蝶粉’……子夜时分会浮现一刻,之后会再次隐藏。咱们跟踪这‘金蝶粉’,可?以找到那个乞儿。”   雪荔:“金蝶粉?这是什么?”   林夜眼神一飘:“陆家的好东西,给粱尘的……粱尘都是我的人?,我用一点陆家给他的东西,也没什么吧。”   --   阿曾浑身湿漉,布满忤逆,将一个叫“刘明回”的副官,带回了和亲团住的府邸中,审问一整夜。   李微言和窦燕都来看过,他们被阿曾那透着几分疯的癫狂之态吓到,重?新退出去。走在游廊中,二人?都能听到黑屋中的甩鞭声、刘明回的求饶声。   二人?面面相觑。   凤翔军中的秘密,是阿曾心?中的疮疤,阿曾捉到这么一个线索,必然不会放过。   那刘明回被打得奄奄一息,他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,早早松口求饶。但那抓他的人?不断挥鞭,他几乎要半死在鞭下,鞭子才停了。   一身血的刘明回就着血泊,瘫靠在墙根稻草下,兀自呻吟。   他听到脚步声,抬起头,便看到噩梦重?现,黑衣挺拔的武袍青年?,满目血丝,冷冷看着他。   刘明回有气?无力:“你?不是‘秦月夜’的人?……”   杀手楼没必要这么折磨他,杀手楼要他死的话,没必要对他这样的小喽啰甩鞭子……他躲避杀手楼,没料到最终撞到的,是另一个比杀手楼更狠的角色。   这个狠绝在他面前蹲下,掐住他下巴:“你?可?还记得我?”   被打得浑身青肿的男人?发着抖,眯着眼努力看人?。但他视线模糊思绪混乱,他茫茫然,觉得此?人?好像眼熟,又一时间认不出来。   而阿曾看着他呆滞的神色,何其痛恨。   自己曾做过凤翔军的大?将军,可?凤翔军中的副官,只?隔了一年?时间,便认不出他。如此?可?见,凤翔军上下,有多不拿他当?回事?。   事?情似乎在再一次地证实李微言的猜测:正是因为阿曾什么也不知道,他才会被调来凤翔,才会成为一场战争的牺牲者。   可?是,他牺牲没关系,出现在“兵人?计划”中的昔日士兵,却不该白白受如此?委屈!   阿曾忍着自己的怒火,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:“我姓杨。”   “杨、杨、杨……”刘明回趴在稻草上,口上呢喃着这个字,他忽然恍然,露出惶恐又痛恨的神色,大?声嚷道:“和我有什么关系?我不是主使者啊!咱们做的是一样的生意,咱们给皇帝效力,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……   “玉龙别杀我……别杀我……”   阿曾愣住。   他看刘明回痛哭流涕,跪在地上朝着不知名方向磕头:“不怪我,不是我的错,是陛下的旨意,是陛下要我做的……我只?是听令行事?,已经十九年?过去了,该投胎了,该投胎了……玉龙别杀我……”   阿曾半跪在地,望着那缩在角落里的半疯半傻的副官。   阿曾本名杨增。   他以为提醒一个“杨”字,能让这位副官想起自己,想起去年?凤翔大?战背后的勾当?。然而事?实上,刘明回想起的,是记忆更深的另一个“杨”氏。   杨增和凤翔的杨家毫无关系,不同?宗不同?族,但今夜,他在这个黑屋中,听到了一桩来自十九年?前的旧事?。而似乎,连他身上发生的事?,都与那十九年?前的旧事?有关——   刘明回反反复复地求饶:“咱们都为陛下效劳,为陛下做事?,城里百姓的生死,都在陛下一念之间,和你?我无关啊……”   阿曾:“你?们为陛下做什么事??”   刘明回抬头,痴痴看他,脸上浮现几抹古怪之色:“陛下身上,还能有哪桩事?呢……”   --   李微言和窦燕站在游廊外,抬头看着天上皓月。   李微言忽然道:“不对劲,我们一直忽略了一些事?。”   窦燕疑问看来。   李微言喃喃:“你?再跟我讲一遍,宋挽风真面目露出的那天发生的事?……那个白离,是不是说玉龙是他‘师姐’,雪荔是他‘师侄’……”   窦燕:“贼人?说的话如何能信?我自记忆开始,玉龙楼主便是‘秦月夜’楼主,楼主几乎不离开雪山,到哪里出一个师弟……”   李微言:“如果在之前呢?在她建立‘秦月夜’之前呢?”   他看向窦燕。   少?年?冶艳的面容,因兴奋而眸中泛红。寒夜下,窦燕打个哆嗦。   李微言向来将人?看作恶人?,向来用最大?恶意去揣测每一个人?——“如果白离没撒谎呢?霍丘国人?可?能没法?千里迢迢来大?周,但如果玉龙去霍丘呢?在她建立‘秦月夜’之前,她的生平是一片空白!   “谁也不知道她的故事?,不知道她的过去!”   李微言转身朝院中走,激动?吩咐人?:“去把我们之前抓的霍丘国士兵扣押过来,我们换个方向审。我要问一问,玉龙和白离的关系,玉龙到底是在为宣明帝做事?,还是在为霍丘国做事?……”   窦燕怔立原地。   她想那是“叛国”。   那是叛国。   她煞白着脸,不肯相信自己一向敬爱的楼主会戴着禽兽的面具。她一向认为所有事?都是宣明帝做的,可?如果她信玉龙,为何此?时李微言兴奋地去审问犯人?,而她竟然一步不敢多走呢?   窦燕艰辛地抬起一步,抬头看到天上月明。   皓月皎皎,宛如玉龙。   玉龙是他们心?中的月中仙,那月中仙,是否将他们都视为‘异类’呢?   --   寒夜之中,林夜和雪荔跟随着“金蝶粉”,追到了乞儿的踪迹。   乞儿在凤翔城郊的野林中徘徊,好像想去哪里,又不知道去哪里。他在林中走得时快时慢,他似乎察觉身后有人?跟随,回头好几次,却找不到人?。   林夜想,雪荔的行踪,是寻常人?都很难发觉的。难道是因为自己步履沉重?,连累了雪荔,才让一个乞儿都能觉得不对劲?   那乞儿在簌簌林木中彷徨,脸上空白神色看着十分可?怜。他只?默默走,一步三回头,找不到自己身后的怪异处,让他看着更加迟钝生硬了。   天亮后,雪荔和林夜都有些累,而他们跟着乞儿,遇到了一上山放羊的牧人?。   林夜打哈欠:“我不行了,我熬不下去了。阿雪你?继续跟吧,我要回去睡觉了……”   乞儿站在满山坡的枯草间,看着白花花的肥羊在山坡上匍匐,朝自己走来。鸟鸣啁啾,皓日红光穿云,羊群咩咩声穿山越岭,给枯槁的山林抹上些活色,也给这个乞儿添几分人?气?。   雪荔扶住林夜,想先送他去安全的地方,她耳朵忽然一动?。   和她一起的林夜,同?时停住了。   二人?听到了乞儿的声音——漫山遍野的白羊咩咩声中,乞儿的声音很小,却躲不过两个武功高手的耳朵:“娘。”   林夜冷静:“他不可?能见人?就叫‘娘’。”   雪荔:“先前他在路上也遇到很多人?,他没有开口叫过‘娘’。”   林夜反思:“那么,他叫的,有没有可?能,不是我们以为的‘娘’呢?”   雪荔观察仔细:“他嘴里少?牙,说话漏风,可?能吐字不清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他叫的,是‘羊’。”   林夜:“他叫的,不是现在这个‘羊’,而是十九年?前那个‘杨’。”   时光穿越十九年?,二人?四目相对。   雪荔心?脏砰跳,手指攒紧:“你?早看出来了,对不对?我觉得这个乞儿有些熟悉,这种熟悉感,你?也感觉到了……你?说他和我好像,我也觉得像,那么这种相似,应该是……”   灼日透过树林,照在少?女身上。   冬日暖阳,让人?遍体?生寒。   雪荔脸上没有血色,她的血色,很早就被宋挽风洗干净了,而今,不过是一些余丝:“……‘兵人?’。   “这个乞儿,是‘兵人?计划中’制造出来的不成功的兵人?。” 第111章 “他与我的相似,……   “他与我的相似,是我身上常年服用?的药物带来的相似感。我是实?验品,他也?是。我是成功的那个实?验品,而?他,是失败了的、被丢在凤翔不要了的实?验品。”   林夜握住她手?指。   青天之下,红日破云。第一缕日光落到二人眼皮上时,两个少年眼睛都?轻轻一瞠。对视间?,他们明白了彼此的思量;杜春娘房中那些书籍。   那些医书,以及那些看上去不正经的绘有图像的话本书籍。   医书中重?要的是各类病症,而?话本中重?要的,是那些先前已引起雪荔怀疑、让雪荔觉得图中男子的身体?与林夜略有不同的图纸。   失败了的兵人,一定会出现种种症状。   杜春娘似乎知?道“兵人”,而?隐瞒了他们。   那么,杜春娘所谓的,“乞儿是我儿子”的这种说法,真实?性有几分,便值得商榷的。   雪荔:“我要回‘风月阁’一趟,我要重?新检查一下那个屋子的线索。”   林夜长长地“嗯”一声,道:“那我就先跟着这个乞儿……咦,乞儿呢?”   林夜睁大眼睛,雪荔随他一道望去。   眼见山坡草木枯黄,清晨的羊群聚拢在一起,被牧羊人挥着树枝驱赶。一片洁白黄白间?,它们像柔软飘逸的云朵。可原先在云朵间?穿梭的乞儿少年,已经不见了踪迹。   这便是失败的兵人吧。   即使失败,他们身上那些迟钝与敏锐共存的感知?,已经刻入了骨血。   日头下,草木微斜,风吹麦浪。林夜有点尴尬,左顾右盼:“这孩子倒很机灵,我都?没听到他逃跑的动静,他人就没了……”   雪荔轻轻地望林夜一眼。   每一次,他的心头血用?掉后,他的身体?状况会极致糟糕一段时间?。而?这一次,他看上去与平常无异,然?而?越是这种无异,越给人一种“回光返照”之感。   连雪荔这样迟缓的人都?能看出来,林夜自己,怎会不知?呢?   但他不肯休养,不能停步,他朝着自己的目标不肯懈怠……雪荔心中生起一些燥意,如?同尖锐的指甲挠着她心脏,窸窸窣窣,无论如?何也?不能彻底宁静。   这便是……正常人都?会有的想法吗?   她是否……再得不到以前的安静了?   雪荔微出神间?,林夜误以为她不快。他拽着她衣袖轻轻晃了两晃,在雪荔望来时,少年眼中跳跃着清晨薄光,他如?往日一般笑吟吟:“哎呀,不要发愁,这么点儿小事,交给我吧。你回去再查一下‘风月阁’,我重?新拿‘金蝶粉’追一下这个乞儿……咱们晚点时间?汇合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她再接近正常人,也?要与正常人不同一些。商议之后她转身便要毫不犹豫地离开,袖子却再次被人不轻不重?地拽了拽。   雪荔回头。   林夜手?指绕着她袖口衣带,朝她弯眸:“阿雪,小心行事,自保为上。”   雪荔停顿一下。   她忽而?倾身,在他诧异之下凑过?来,也?学着他的样子,拽了拽他衣袖,鹦鹉学舌:“阿夜,小心行事,自保为上。”   少年后颈瞬间?窜上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一样的细密酥麻的触感,绯红涨痛意从心脏处攀爬向四肢骨血。而?不等他稍加品呷,少女已经抽身而?走,如?白鹄一般翻身上树,很快在枝叶摇动间?,失去了踪迹。   林夜摸着自己后颈上出了的一层薄汗,禁不住笑了,喃喃自语:“吓死人了。老子的温柔体?贴,差点要被人比下去了……那怎么行?老子‘川蜀一枝花’,还能输啊?”   他静黑的眸子,落在了漫山羊群上。   他轻轻合上眼,轻快顽劣的神色消失,属于“照夜将军”的沉着稳重?回归。他开始寻思,如?何重?新找到那个乞儿。   --   又到了夜间?,“风月阁”灯火通明,通宵达旦。   凤翔不算繁华,到处弥漫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。在这种死气沉沉中,青楼的营生也?不如?意。雪荔蹲守半夜,发现光顾“风月阁”的人不算多,这让老鸨杜春娘十分清闲。   杜春娘若是清闲了,雪荔如?何再次遛进她的房间??雪荔暂时还不想敲晕她——她身上的真相,分明没有说清楚。早早结仇,绝非稳妥。   于是,雪荔又借了林夜一笔钱——她将林夜送自己的几枚珍珠,去当铺当了些财物。她拿财物去集市上临时抓了一些男子,逼人去青楼。   男人们又惊又喜。   忙活到后半夜,杜春娘终于忙碌起来。整座青楼生意好得不像它平日的样子,一众人困惑间?,雪荔翻窗,重?新踏入了杜春娘的闺房中。   这一次,她有了目标,寻找得便更?为仔细。   她就着灯烛光,翻找那些医书,捕捉医书中的重?要字眼:各类病症,从头痛脑热到心脏抽搐半身麻痹,病症大都?集中于“心脏”。   雪荔眼皮微微跳了一下。   她想到白离给自己体?内种下的最后一味毒,她想到她曾经与林夜一道舞剑,就为了拿到光义帝的血,让神医去查雪荔的血,与光义帝的血,是否有相似处。   不然?,为何他们都会受到魔笛的影响?   心脏、心脏……雪荔想到了林夜告诉自己的,大周南北皇帝嫡系体?内所种之毒“噬心”。至今,“噬心”都折磨着宣明帝,让宣明帝不得不求医南周,让林夜有了和?亲的机会。   雪荔心脏不受控地抽搐一下。   她心中喃喃:莫非自己体?内常年所种的药,和?“噬心”当真同出一脉?   如?果这乞儿有和?她相似的问题,如?果这乞儿是失败了的兵人……那她便是成功的那个吧?   这些年、这些年……师父与宋挽风,到底将她看做什么呢?   心脏抽搐让少女面无血色,但这症状在这些日子里?,不算稀少。雪荔竟已习惯这番痛意,她将几本记录详实?的医书埋入怀中,打算带上书,回去与林夜一同琢磨。   她也?将那有图纸的话本带了几本。   图纸上的男子,不是林夜那类已经成年的男子的骨骼,而?是还未成年的少年人的骨骼。图纸借成年男子的身体?,绘制少年男子的筋脉图……   这并不是“男女交合”,而?是在“治病”。   如?果这么多图纸、书籍,都?在研讨这些病情?,那便说明,这世上,如?乞儿那类失败的兵人,并不少。杜春娘这样的人,也?许到现在都?还没有解决问题,才会将书放在自己的房间?中,常年钻研……   这些失败了的兵人,是否都?藏在凤翔呢?   “官爷,这边请。”门外女子娇糯妩媚的话语,擦过?门窗。   门窗内的烛火一闪,门外人觉得不对劲,狐疑朝老鸨房舍望来一眼时,门内的雪荔已经扑身而?上,熄了那火。她的影子如?竹条般在门上一掠,瑟瑟然?,萧萧间?,雪荔靠在了门口,躲过?了外面的窥探。   雪荔屏着呼吸。   她又忽而?一顿。   她的手?指无意识地摸到墙壁,墙壁有凌乱划痕,写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地方?。若非她就这般贴着门窗,她也?发现不了。   雪荔冷静非常,待门外流连的男客与妓子相携离去,她才蹲下身,闭上眼。再次点烛必然?引人注意,雪荔便只在黑暗中,细细摩挲。   凌乱的划痕,横竖撇捺皆不规整,笔迹力道却很重?,像是写字人充满了恨意。   杜春娘对谁充满这么深的恨意呢?   而?这痕迹……   雪荔想到了南宫山上的师父棺椁中,无名女尸发间?藏着的划痕。她也?想到了金州乱葬岗旁,钱翁与霍丘国探子联络时,在树身上刻下的记号;她最后想到明景的话,明景说,那不是西域文字,西域没有文字。   如?果西域没有文字,霍丘国没有文字,那么这些相似的记号,都?是谁发明的?   这些相似的记号,代表着什么意思?   它们一定有规律,一定诉说着她暂时还没明白的涵义。   记下它们,待回去找林夜,她与林夜一同琢磨,一定可以找出这些记号的规律,弄明白记号的涵义。   有了这重?想法,雪荔贴着墙,将杜春娘屋子再游走一遍。她没有找到更?多的线索,而?夜色深重?后,天色又转明。天明之前,在杜春娘打着哈欠踏入自己房间?的那一刻,雪荔从窗口跳了出去,轻轻翻身,踩着屋檐瓦砾行走。   清晨凉风,吹拂着少女面颊。   雪荔捧着满怀书籍,装着脑海里?的记号,在凤翔的清晨冽风间?疾行。有鸽子拍翅盘旋,在天穹间?穿越云海,朝雪荔飞去——那是林夜的消息。   雪荔仰头,望着空中零落的几只瘦小的鸽子,追上它们的飞行方?向。   雪荔被鸽子引着路,在凤翔的大街小巷间?穿梭。她前方?路径渐渐出城,渐渐行向荒僻方?向。在城门打开的一刹,雪荔蹑足爬上谯楼,她从楼上朝半昏半明的晨光中跳跃间?,忽然?回了一下头。   身前是半明半暗的晨光,身后是吞噬浑浊的黑夜。   而?在这一瞬间?,雪荔灵敏至极的五感,感觉到逆着清晨的风,有什么熟悉的东西,朝那黑夜中飘了过?去。   片刻的熟悉与凝滞,让雪荔微微失神。   那像一缕风……她尚未感知?清楚,已然?消失。   鸽子在头顶鸣叫,雪荔抿抿唇,祛除自己心中的一抹异常,追着鸽子出城去寻林夜。   --   “那是雪女。”   春君的声音,如?晨风,擦过?玉龙的耳畔。   玉龙闻若未闻。   她和?春君穿着黑色斗篷,日夜赶路,风尘仆仆。清晨的辰光落在凤翔这座古城上,也?落在玉龙身上。春君跟随在后,凝望着自己身前的楼主:斗篷乌黑,长裙净白。   玉龙楼主像一缕不属于尘世的烟尘。   她和?春君在城门开的时候赶到凤翔,而?隔着很远距离,春君还没有感知?到雪荔,玉龙已经发现了那个向城门方?向行来的白衣少女。   玉龙专注地凝望着那个少女。   她看乱发拂过?少女面颊,看少女眼睛如?雾生烟,遍是空茫。她凝望着少女的身形,窥探着少女的神色……而?在雪荔从黑夜中彻底暴露踪迹的时候,玉龙抓过?春君,带着春君,踏入城门口极偏的小道,与雪荔正好擦肩而?过?。   春君:“不与雪女相见吗?”   玉龙:“她已不是我的徒儿。他乡陌客,缘何相见?”   春君又道:“楼主很熟悉这里?的路径。”   玉龙:“自然?。很久以前,我常常在这里?行走。凤翔的每一条街,每一道巷,都?刻在我的记忆中。我日日夜夜都?在想着这座地舆图,想着这里?的每一处楼宇。”   春君:“十九年前?”   玉龙回过?头。   她看到青苔攀爬的街墙,脑海中是这里?曾经溅上的血液;她看到一座新盖商楼拔地而?起,脑海中浮现的是这里?曾有位老年妇人,每日她经过?时,都?笑眯眯和?她打招呼;她看到晨市摊贩充满生机的吆喝声,脑海中却是无数人杂乱的奔跑声、呼救声,再是倒在血泊中、无力抬起的手?腕。   玉龙神色恍惚。   玉龙喃声:“不只是十九年前……不只。”   在春君朝她望来时,玉龙已经重?新转了头。春君追随着玉龙,听到玉龙无悲无喜的声音:“从去年到现在,你足迹踏上南周,又跟随我来到凤翔。一路走来,你看到的已足够多,你觉得,如?今天下,南北两周,是如?何的天下呢?”   春君:“皇帝昏聩自私,朝臣争权夺利。兴亡皆在君臣一念之间?,都?和?天下百姓没什么关系。”   襄州的百姓,金州的百姓,凤翔的百姓……从南到北,本质上,并没什么区别。   但是……春君又道:“襄州的高太守,金州的宋太守,以及蜀地林家?的照夜小将军,都?尽力保全了自己麾下的军民。高太守和?宋太守德行有亏,但对治下百姓,却是无话可贬的。”   玉龙:“那林夜呢?”   春君平铺直叙:“若非北周人士,属下也?十分敬佩照夜将军。若非他百般周旋,金州和?川蜀,没有今日的太平。若昔日杨增将军实?力再弱一些,让照夜将军打穿了凤翔,今日的凤翔,也?许会好很多。”   春君顿一顿:“南周的光义帝不思北伐,偏居一隅,不理会除了建业以外的天下州郡。而?这正给了各地官吏大展身手?的机会。”   玉龙:“说来说去,你觉得如?今的金州,比如?今的凤翔强。”   春君沉默。   玉龙了解他。   春君虽不是她的徒儿,却也?是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。比起雪荔的常日孤寂,宋挽风的心机深重?,春君的沉默寡言,多么的正常。   玉龙道:“你觉得我错了吗?”   春君:“属下无权审判楼主。‘秦月夜’是楼主所建,一生一死,皆凭楼主,属下绝无异议。”   玉龙眼皮垂落,阴翳覆于眼下。她的眼睛像雾,渺渺茫茫,即使站在她面前,也?不知?她在想些什么。   玉龙缓缓说:“和?亲团已经到凤翔,凤翔消息却断了许久,在你我离开前,洛阳那方?,并不知?道林夜和?雪荔已单独行动。消息传递不及时,说明凤翔有人已经背叛我们……你去杀掉那背叛者吧。”   春君应是。   春君又问:“那楼主去哪里??”   玉龙抬眸。   日光落在她眼中,她不适地眯了眯眼,躲开那一重?日光。她在黑暗中已经呆了太久,她已经不习惯光明,也?早已不想要什么光明。   如?今她想的——   玉龙轻声:“我去见一见,当年事后的幸存者。”   --   背叛者,是刘明回。   幸存者,是杜春娘。   玉龙此次来凤翔,既为雪荔而?来,也?为当年的幸存与背叛而?来。   她要了结一切因果。 第112章 龙姑娘,你回来了……   夜深人静,和亲团的府邸中一派寂静。   阿曾关在自?己的房舍中,彻夜未眠;被审讯的刘明回奄奄一息地倒在地牢稻草上,昏昏沉沉地说些胡话,时而痛骂,时而求饶,时而嘿嘿笑着“这都是?报应”。   李微言和窦燕在书房中点着灯烛,同样彻夜未眠,翻看着一部部卷宗。   这些卷宗,是?窦燕从凤翔官署那?里,根据刘明回的话,偷出?来的。   窦燕在这些卷宗中寻找十九年那?件惨案发生前,凤翔城中百姓的名单、过往户籍信息。李微言从这些卷宗中,试图找到玉龙楼主留存过的痕迹。   这些卷宗在当年的屠城事件中流失大半,剩下的痕迹语不?成调。若非刘明回的投诚,他们很难从这些卷宗中找出?痕迹——   “铮——”   二人埋在卷宗中头晕眼花间,听?到外面箭簇的铮鸣声。   李微言茫茫然抬头,眼底一片五黑。窦燕一下子从瞌睡中惊醒,跳了起来:“是?我在地牢外留的机关。有人触动了机关,有人来救刘明回——”   窦燕说话间便向外疾奔,李微言愣一下才追上。   待二人追出?屋子,院落上空明月高悬,月光照在地上,惨白一片。在和亲团的侍卫们赶来之前,院中已有二人缠斗在一处,身?如魅影。   李微言眼尖,看到刘明回瑟瑟地躲在院中一水缸后,抱着头崩溃大叫:“别杀我,别杀我!”   “砰——”一道?长鞭凌空甩来,水缸崩裂,水流如洪般飞泻溅开?,那?长鞭上的尖刺,眼见就要刺破刘明回的喉咙。   一道?长丝一样的机关线从树上倏地滑落,长丝与长鞭碰撞间,尖刺划破丝线之时,刘明回趔趄着在地上滚爬,躲过了一重杀招。   男子清淡:“冬君。”   窦燕遍地生寒,控着机关的手微微发抖。   李微言很少看到高手过招,他有点迷茫后,迟钝地挪到窦燕的身?后。他抬头,看到院中交战的双方已经停了下来:   一方是?自?己人,阿曾眼眸赤红,长身?而立。虽然受了重伤,虽然恨不?得立刻杀了刘明回,但刘明回是?线索,阿曾仍在危机关头,出?手来保刘明回。   另一方,则是?李微言从没见过的人。那?人斗篷掠地,乌袍猎猎,立在檐角,身?后是?月明,手中持长鞭。   青年男子漫然,朝下睥睨一眼。   窦燕在那?重内力挤压下,差点要跪下。可她好歹是?冬君,她也不?至于这样撑不?住事。   窦燕咬破牙关,顶着内力压制,抬起沉重的手臂:“春君大人。”   阿曾看着春君。   阿曾冷声:“怎么?,宋挽风为了保证宣明帝的体面,派你来杀十九年前杨氏惨案的幸存者?”   “幸存者?”春君淡然,俯眼看那?趴在地上痛哭流涕、瑟瑟发抖的中年副官,春君漫不?经心,“不?,他是?背叛者。”   在场所有人,眸子骤缩。   和亲团的侍卫们在此时姗姗来迟,援助己方人马。而和亲团中的侍卫们有人认出?了春君,这些曾经出?自?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呼吸凝滞,一时间不?知所措,不?敢对昔日长官挥动武器。   而春君立在屋檐上,睥睨他们,目光又慢慢掠过。他似不?在意昔日下属的背离,他只看着那?个刘明回。   坦诚说,今日之前,春君从没见过这个军官,也不?知道?此人的存在。   玉龙一手建立了“秦月夜”,玉龙隐瞒了楼中人太多?故事。   春君凝望着刘明回,缓缓说:“十九年前杨家灭门,宣明帝为了隐藏真相,将刘明回安排到军中,处理知道?内情的人。之后,宣明帝和‘秦月夜’开?始合作,刘明回在宣明帝的指示下,换种方式,继续做他一直在做的事……   “比如,以民?充兵,带着满城百姓去送死,和南周开?战不?断。南周林家世代为将,凤翔却是?用普通的、未经过训练的百姓当兵马用。这些年,凤翔死了太多?人,终于把知情者全部耗死了。如今凤翔,还记得十九年前惨案的人,恐怕只剩下刘明回这少数帮皇帝做事的人了。   “再比如,宣明帝的野心扩大,不?满足于那?些人的死亡。宣明帝想要更多?的实?验对象,想要更多?的死亡……北周赫赫有名的倒霉将军,寒光将军杨增,被调往凤翔为战,不?就是?趁着他不?知情的时候,好用战争,再死一大批人,埋掉一大批人的踪迹吗?”   春君淡然:“事到如今,‘兵人计划’,难道?你们还一无所知?”   在场所有人,气息变重。   尤其是?阿曾,他僵硬身?体,呼吸沉重,盯着春君。   阿曾眼中血丝流动,整个人骨肉似被打散,再重新拼凑起来。他想着自?己经历的战争,想着自?己在大散关见到的兵人中似曾相识的面孔——   他呼吸变得艰难,咬着牙关,一字一句:“你们杀手楼,和宣明帝合作,和霍丘国合作,一起制定了‘兵人计划’。你们制造了大批大批的死亡……而你为什么?要告知我这一切,你有何?目的?”   春君:“我不?是?说了么?,刘明回是?叛徒。   “宣明帝用够他了,他知道?的事情太多?了,他应该死了。但他却逃了……我的任务,当然是?击杀叛徒。”   说话间,春君再动,下一瞬,他的身?形浮现在院中靠墙发抖的刘明回身?后。侍卫们恍然出?手,杀手们茫然出?手,春君长鞭纵飞而出?,一鞭之下,他卷起刘明回,杀招再出?。   阿曾入局,长剑迎上长鞭。   一触即分,春君为躲剑,朝后退一步。   刘明回跌坐在地,哈哈大笑。   窦燕等人茫然无比。   站在廊下观战的李微言若有所思。   窦燕崩溃大喊:“到底是?什么?秘密?宣明帝到底曾经在凤翔做了什么?,还在继续做些什么?……春君大人,还有审问了那?个刘明回的阿曾,事已至此,何?不?说个明白?”   “我说,我说!”跪在地上、满脸血污的刘明回抬头,眼中光尖锐疯狂,他大笑起来。   所有人要杀他。   所有人要弃他。   他没什么?好隐瞒的,他要看这所有人,狗咬狗!   --   “哐——”   大风刮得门窗扑棱棱朝内打开?。   杜春娘从噩梦中醒来,心神不?宁地下榻去关窗。   自?从玉龙那?个徒儿雪女来见过她之后,杜春娘好不?容易的平和生活,被打乱。这几日,杜春娘总梦到当年的事。而宋琅明明和她保证过,那?些事已经结束了。   结束了吗?   杜春娘苦笑,心想宋琅果然不?靠谱。她就知道?,只要遇到玉龙,宋琅就拗不?过玉龙,宋琅说着会劝玉龙,但所有事情,还是?按照玉龙想的那?样去发展。宋琅就是?玉龙身?边的一条狗,只会围着那?个女人转……   杜春娘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,她站在窗棂下,忽然周身?冰寒,困顿陡消,神思清明。   夜雾弥漫,月色皎洁。   她看到明月下,有女子踏月而来,步步悠缓,衣袂掀飞。当乌黑的斗篷掀开?时,女子姣好秀美的面容,如杜春娘梦魇中的恶鬼,闯入杜春娘的视野。   这一切,就像十九年前——   杜春娘惨叫一声。   她抓过自?己日夜挂在脖颈下的一个哨子,哆哆嗦嗦地用力吹响。   这样的哨子比不?过西域朱居国扶兰氏专用的魔笛,但是?用来命令失败者,应该还有些用……果然,黑夜中的风月阁下,街巷中断断续续出?现了很多?麻痹的、高矮不?定的黑影。   他们有的枯瘦,有的残疾,有的缺了胳膊,有的呼吸不?畅。   他们稀疏些,包围这座风月阁。他们是?这座城中大大小?小?的乞儿,无一例外的,迟钝麻木,抬头看向屋檐上款款行来的玉龙楼主。   玉龙俯眼看着他们,目光却平静从他们身?上移开?,落到了杜春娘身?上。   乞儿们仰头看着月亮,口齿翕动,齐齐唤声:“杨——”   --   “怎么?会有这么?多?乞儿?”   城郊贫民?窟中,林夜和雪荔背靠背而战,望着这些不?知道?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?来的瘦黄乞儿们。他们不?通武艺,却像是?有什么?执念,一起来拦林夜和雪荔。   他们爬出?来,盯着雪荔,涣散目光一点点凝聚:“杨——”   黑夜月明,黑影幢幢,这一幕,让人何?其胆寒。   雪荔:“他们挡着的那?个屋子里,有东西。”   林夜“嗯”一声:“我来拦他们,你去取他们藏的东西。”   雪荔拔身?而起,林夜凌空跃飞。一者向贫民?窟中被乞儿们挡在的屋门飞去,一者窜入乞儿中,赤手与他们交战。   衣帛飞扬,发带与发丝一同掠过面颊,林夜目光清宁非常。林夜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瘦骨如柴的乞儿们,他们不?通武艺,看起来也保留一些神智,他们是?人,他便不?能杀他们。   林夜一向是?个心软的人。   他不?想杀人,而幸好这些人和那?些真正的兵人不?同,也不?足以他用武功来对付。   他只要撑过几刻,撑到雪荔找到秘密。   此时,雪荔钻入屋子,一盆水朝她泼来。她灵敏非常,水盆泼来时,雪荔手中匕首已经飞出?。匕首如飞光,劈开?水盆。雪荔矫身?逆流,迎着水流窜入屋中。她闻到腐烂的味道?,在一团黑中,抓住一只手,把躲藏的人抓了过来。   立在破了洞的窗口,雪荔看清了自?己手中抓着的人——   一个全身?瘦得几乎只剩下白骨的女人。   枯瘦的女人披头散发,在她手掌下发抖。女人满面衰老,精神委顿,口中喃喃唠叨着疯话。女人痴痴然,朝雪荔望来时,雪荔心中一悸,生出?些茫然感。   雪荔扣着她的手指微微一颤:“……你才是?真正的,杨家灭门案的幸存者吧?”   女人同样望着雪荔。   在雪荔因看清她而心神生茫的时候,她因为看清了雪荔,而整个人混沌的状态停顿。时间在一刹那?静止,女人失去焦距的眼睛重新凝聚光亮。她看着雪荔的眼神,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萍,上岸喘气。   像是?好久没有开?口说过话,女人摇摇晃晃,艰难非常地发出?混乱的声音:“……龙、龙……”   雪荔俯下脸:“玉龙?你在说我师父的名字?”   女人听?到她的话,周身?巨震。   即使雪荔搀扶着,女人仍在一瞬间全身?失力,跌坐在地。   --   和亲团院落中,刘明回一边吐血,一边惨然大笑:“是?本朝皇帝身?体中的剧毒,‘噬心’之毒!是?本朝皇帝为了解毒,拿整个凤翔的百姓当药人用哈哈哈。   “想不?到吧?是?杨家策划了这一切,杨家帮皇帝做事,我们都不?无辜!我们才是?被复仇者!”   一庭死静,春君与阿曾对峙,李微言与窦燕并肩,满院侍卫们因为震耳欲聋的真相而失神。   好是?皎洁的明月。   明月俯罩大地,千古如是?。   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。万里长征……从不?许人还。   刘明回像一只濒死挣扎的阴鬼,他散发自?己所有的恨意与恶毒,大吼道?:“所有人都要为皇帝研制解药。研制不?出?解药,就都去死。一切都是?因为‘噬心’……皇帝要我们去死啊,杨太守要我们去死,整个凤翔、整个天?下都要我们去死,他们要我们去死哈哈哈!”   --   风月阁前,失败的兵人们不?过是?一群乞儿,无法阻拦玉龙的踪迹。   玉龙步步朝前走。   门窗后的杜春娘步步后退。   杜春娘终于面色苍白地跌坐在地,捂着脸泪水滚流:“龙姑娘,你回来了。你已经杀光杨家所有人了,我以为你会放过我啊……”   --   贫民?窟中,陌生女人跪地惨哭,雪荔被她抓住手不?肯放。   门槛被人一撞便倒,潺潺的水流冻在地上,快速结冰凝霜。只有月光惨白,一半明亮一半昏沉。雪荔被她拉倒,雪荔俯身?看女人时,听?到女人口中喃喃不?清、带着颤音的话语:“不?是?玉龙……从来没有玉龙……是?青龙……是?青龙,是?龙儿……”   雪荔微微抬头。   隔着皎洁月光,往事如烟与现世报应接踵而来,如风如雨,如雷如电,在这个夜晚,将要揭示命运的真面目。跪在一地霜白中,守着旁边疯疯癫癫的女人,雪荔的目光与乞儿包围战斗中心的林夜对上——   西域有四大刺客。   青龙白虎,玄武朱雀。   白离是?“白虎”。   而白虎之上,是?神秘的青龙,是?从没有人见过的青龙。 第113章 这场风雪降临,湮没了……   在玉龙更小的时候,她既不是玉龙,也不是青龙。   她只是“龙”。   出生那年,生肖为龙。穷人家的孩子讲贱名好养活,而像她那样出生就要跟着大人东奔西逃、无人期待的孩子,大人们都叫她“龙儿”。   再大一些,便是“龙姑娘”。   她无所谓喜欢不喜欢,在她学会喜欢不喜欢之前?,她连生存都是问题——   她出生的村落,叫“鬼村”。   鬼村是凤翔城中一个?靠近城郊的小村子,好些逃难的人、无法在大城镇中生活下去的贫民,便会聚集在这里。东家一锅野菜粥,西家几个?发了霉的玉米馍馍,贵族男女?游玩时好心赏下的几粒青蚨,都能让这些人欢欣鼓舞。   大家也很喜欢玉龙。   玉龙是他们逃命路上捡到?的孤儿,乖巧懂事,伶俐聪慧,会帮他们望风,也会在官兵驱逐时扯旗子帮大人转移注意力。所有人都拿她当开?心果,而所有人中,玉龙最喜欢一个?只比她大了五六岁的小女?孩,叫“姑姑”。   多年后,玉龙已经不记得大人是如何称呼那个?女?孩的,她只是自己一直唤人“姑姑”。   这个?鬼村,非常奇怪。经常有人失踪,经常有人生病。经常有官兵来这里捉人,而官兵走?后,逃走?的人又慢慢聚了回来。   “为什么我们不一直走?啊走?,走?到?谁也找不到?的地方?”年幼的玉龙如此问。   年长五岁的姑姑脸上青肿不堪,几块泥巴糊得她不停揉眼睛。她小人作大人状,老气横秋:“我们一直在走?啊,但是我们不能一直走?下去啊。走?到?哪里,官兵都捉我们,说我们生病了,要给我们治病。”   姑姑皱着鼻子,神秘兮兮:“但是,那些被带走?的人,从来没?回来过哦。”   “哎呀。”小小的玉龙躲在草丛中,夏虫喧嚣,她打?了个?哆嗦。   她眼睛看到?村子里的鬼火,看到?零星的几点萤火在草丛中飞,看到?这里宁静至极,到?了深夜也没?有人息。但灭了烛火后,小小的龙姑娘知道,每一道倒塌的横木后,每一条斑驳的断墙后,都躲着一个?枯瘦的、饥肠辘辘的大人。   他们是乞儿。   他们是国家驱逐的可怜人。   他们从天南海北聚集而来,聪明?些的,想个?法子,把凤翔城郊一个?空了人的村落,变成“鬼村”。鬼村没?人居住,偶有鬼影晃动?、商客惊吓,但时间久了,鬼村慢慢就有人住了。有了人,有了烟火,他们就有了家。   大人们乐呵呵的:“小龙儿也要个?家,小龙儿总要定居下来的。”   而龙姑娘蹲在他们脚边,抬头看着他们充满希冀的目光,她心想:想定居的是你?们,不是我。   但这些大人都是养大她的人,她不说。   于是,鬼村渐渐有了烟火,小姑姑吓唬她的那些“官兵抓人”的话,也渐渐消失。如果命运如此平常,如果天意怜惜世人,便不会有日后的“玉龙”或“青龙”。   凤翔的官兵们,还是找上了鬼村——   “这些人没?有户籍,他们都是逃难来的。”   “有几个?人,长得很像通缉令上追捕的犯人啊。”   “这个?人,逃避劳役,说死了,原来躲到?这里来了啊。”   官兵们便在某一日,突袭鬼村。遍地灼火,野草生烟,鬼哭狼嚎与惨叫声?在村子的任何一个?角落响起,小姑姑抓着龙姑娘的手,颤巍巍地与她一同跳下水井,躲入井中。   井下水已枯,狭窄的通道,只有孩子弯下身,才能通过。两?个?孩子顺着井水道一直往外?爬,没?命地往外?爬。生存的艰辛没?有教给她们别的,只教给她们“活下去”。   爬出水井的时候,星光明?亮,天河如银瓶乍破。   龙姑娘和小姑姑第一次进了繁华的凤翔城,出现在凤翔城某一条街道后巷的长道上。有一辆挂着灯的马车铃铛声?脆,青布融融,镶金嵌玉的窗牗透着星火一样潋滟的光。   到?巷口,马车中的小少爷下了车,进了一个?宅子。小少爷衣摆飞长颜色靓丽,在日光下发着光。   年幼的孩子并不知晓那是“杨府”,也不知道少爷身上的绸缎叫作“蜀锦”。她们只是好生羡慕:小少爷白白净净,衣袍完整,袍子里不往外?掉芦花。   这是她们能想到?的最好的生活。   而见过最好的生活后,她们还要回到?鬼村,看一看能不能救叔叔伯伯们。   大约大人们总是不提防小孩,大约自小混迹市井的小孩总有几分机灵劲儿,龙姑娘和小姑姑悄悄接近官兵,悄悄去牢房里打?听消息。她们得知有人进了这里后,很快被带走?,说是“治病”。   小姑姑眼一亮:“我知道!官兵都是好人,都喜欢给我们‘治病’。等他们治好病,就放出来了。”   于是两个小姑娘等啊等。   她们没?有等到?人被放出来,小姑姑也开?始不自信,吞吞吐吐:“叔叔伯伯们一直带我走?啊走?,我确实没?见过被抓住的人回来……”   龙姑娘:“会不会死了?”   小姑姑大声?:“不会的!如果死了,怎么会治病呢?我们再等一等好了。”   小姑姑的眉眼中闪着孩童的天真?与不安,龙姑娘却不一样:她出生后就跟着陌生人东奔西跑,她没?见过好的官兵,她见到?的,全是死人,穷人,裹着草席坐着等死的人。   也许是机缘巧合,也许是她们真?的努力,后来又一次,小姑姑和龙姑娘有机会混入了官兵们捉人的地方,找到?了那个?“还没?处理干净”的牢狱。她们在里面?找到?了还活着的熟人,奄奄一息的叔叔伯伯们先是惊喜,再是目露惊恐。   一个?叔叔压低声?音:“出、出、出去!别进来,快逃啊,逃啊。”   一个?伯伯浑浑噩噩,用头撞墙,曾经有些肌肉的手臂上,如今青青紫紫,全是针眼。他在一众呻吟声?中,神经兮兮:“他们拿我们试毒,不停地灌我们药。会死的,哈哈哈,都会死,我会死,他会死,你?们都会死……你?们也会被抓进来,大家一起死!”   他的眼睛凸起,白眼仁盖过了所有,凸出的、泛着红血丝的、透过牢门想往外?钻的眼睛,隔着铁栅栏,就那么盯着想救他的两?个?小孩。   小姑姑两?股战战,跌倒在地。   龙姑娘浑身冰凉,动?也不敢动?。   牢房中忽然有脚步声?在空旷廊道中响起,那个?发疯的伯伯高声?大喊:“官爷,官爷快来,有人劫狱,我要告密……抓她们,抓她们!她们年纪小,皮嫩,好试药!放了我吧,放了我吧,我年纪大了,血不新鲜了,我受不了了……”   “你?在说什么!”同牢中的其他人怒火冲天。   却也有曾经的叔叔眼中闪着混沌的光,不怀好意地盯着两?个?潜入的小孩。   最开?始叫唤“官爷”的人跪在地上,以头抢地,鼻涕口水随着他的哭嚎声?流了满脸:“我受不了了,我真?的受不了了……我好痛,我全身都痛啊……该死的杨太守,挨千刀的杨太守!”   牢房中骂声?连片:“该死的杨太守!”   官兵们越走?越近,铁链声?与脚步声?混乱地交织一起:“有人进来?哪来的人……”   混乱中,小姑姑握住龙姑娘冰凉的手,挡在龙姑娘面?前?。小姑姑满面?惊恐,却朝身后的矮个?子望一眼,一张小孩脸上,却露出大人才会有的那种似哭似笑的表情。   龙姑娘毫不怀疑,那一刻,小姑姑是想救自己,保全自己的。   幸好那里不是所有人发疯,幸好她们没?有折在那一夜。   有清醒的伯伯忍着痛苦,把她们从天窗上送出去,告诫她们逃得远远的:离开?鬼村,继续流浪。天大地大,总有她们的一席之地。   但龙姑娘和小姑姑没?有离开?凤翔。   她们运气太好,或者说,太不好:她们撞见了杨太守府上的人,她们慌乱逃跑中,又一次见到?了杨家的小少爷。她们从小少爷和身边人的话中,得知了“试药”,得知了凤翔官兵们在抓人“试药”。   本朝皇帝被一种怪毒牵制。   本朝皇帝雄心壮志,征南讨北,力求光复神州,统一南北大周。如此雄伟帝王,却因家族遗传的毒素,而缠绵病榻,苦不堪言。皇帝的病,自然要万千黎民挂在心上。   而凤翔的杨太守,昔日是皇帝身边的重臣。他主?动?调往凤翔,摆脱汴梁的“人多眼杂”“众目睽睽”。他在凤翔有意识地造出一个?“鬼村”,鬼村中流落的人,便是他给皇帝试药的工具。   南周光义帝在建业玄武湖湖心岛上所建的事业,无独有偶,发生在凤翔。   不一样的只是,南周是圈养,并且实验成功。北周是用鬼村中的老人、穷人、犯人、流浪儿、乞儿,并且至今未曾成功。   小姑姑和龙姑娘无意撞到?这个?秘密的时候,两?个?小孩想到?的,便是寻找大人求助:向他们的父母官杨太守求助,向那些高门大院中穿金戴银的贵族男女?们求助,再不济,向普通的凤翔百姓们求助。   如果豪门大户不理会他们,平民总会理会吧?   今日试药的,是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乞儿。总有一日,这把火,会烧到?普通的百姓身上。   小姑姑煞有其事:“大家都不想死,所有人都想活……咱们一起发难,让官兵放出叔叔伯伯们!”   她们太天真?,也太聪明?。   告密发生的时候,官兵们举着火把追在身后的时候,小姑姑和龙姑娘跌跌撞撞、踉踉跄跄。长街大巷,门窗紧闭,雪粒如雾,在寒夜中飞洒。   没?有一家门,向她们开?启。   没?有一个?平民,愿意伸手相助。   她们成了“通缉犯”,成了“偷儿”“杀人犯”。小小年纪不学好,整个?凤翔城化作通天巨兽,张开?狰狞邪恶的嘴脸,朝她们张牙舞爪地压过来。   每一个?人都面?容扭曲,每一处人间都鬼怪横行。   风雪怒号,天上洒落的雪花浮在黑暗夜空中,亘古寒冷钻入骨头缝中。孤灯寒夜,灯灭雪飞。有一瞬,小姑姑跌倒在地,抱着受伤的膝盖急得直掉眼泪,龙姑娘回头去抓她的手,她猛地甩开?。   巷外?的脚步声?越来越近。   杨太守威严的声?音听着好正?义:“那两?个?乞儿就在这里了,我凤翔境内,绝不允许如此妖言惑众的恶人活着。”   小姑姑朝龙姑娘吼:“别管我,你?快逃吧。你?离开?凤翔,往别的地方跑。我比你?大,你?别连累我——”   --   过了一整日,月亮沉落,天色再亮。   而天幕灰沉,云翳低压,冷风灌着窗子,“呼呼”声?中,好像有雪花飘入了屋中。   林夜和雪荔跪在这屋中唯一完整的用一块浮木做成的小床旁,看着病榻上的瘦弱女?人喃喃自语。雪荔垂着眼,面?色过白。而林夜侧过脸,看到?窗棂下黑压压一片,躲着、站着许多乞儿。   那是“失败”的兵人,保护着这里。   而这里,如今是贫民窟,曾经,便是故事中的“鬼村”。   躺在病床上蓬头垢面?的女?人抓着雪荔的手不肯放,这必然有些原因,而雪荔和林夜此时都不想过问这原因。雪荔只是茫茫然,看这女?人费力地朝她仰起脸,透过脏污的头发,好像要看清她,仔仔细细地将她钉到?哪里去。   飘雪从破纸窗上落入室内。   女?人一个?哆嗦。   雪荔本能便运起内力为人祛冷,病榻上的女?人喘声?更加剧烈,脏兮兮的面?孔露出涨色,整个?人浅浅呜咽。   林夜低声?在雪荔耳边:“她身体已经坏了,油尽灯枯,不过是苦熬。阿雪,你?的内力对此时的她来说,是催命符。”   雪荔迷惘地抬眼,看向林夜。   女?人艰辛地歪过头,看向窗外?,喃喃自语:“如果事情到?那里就结束了,就好了。”   雪荔生硬:“你?别说话了,下雪了,我把门窗关上。”   但她侧过脸,怔一怔,她和林夜一样,看到?了窗外?站着的衣不蔽体、木讷痴傻的乞儿们。有那么一刻,她从他们身上看到?了自己幼时的影子。而又有那么一刻,雪花落在他们身上,她觉得自己也被沐浴在冰雪下。   雪荔又听到?床板上“刺啦”的划动?声?。   她目光望过去,见女?人的另一只手抓着身下木板,长指甲无意识地划动?,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。   那些痕迹……   雪荔还没?看明?白,躺在病榻上的女?人手掌全是冷汗,呓语着:“下雪了……我喜欢雪……我好喜欢雪。”   --   玉龙坐在“风月阁”杜春娘的房间中,与绷着嘴脸的杜春娘对峙。   雪花隔窗而落,青楼下的后巷中,站着许多流连不走?的乞儿。他们没?有听到?哨声?,不会离开?这里,焦躁地在楼下徘徊。而楼上,杜春娘也不再吹响哨子——那些乞儿,不是玉龙的对手。   玉龙若想杀他们,不费吹灰之力。但也许时隔多年,玉龙有了几分仁善,她竟然没?有下杀手。   杜春娘冷笑着看对面?的玉龙,做足“威武不屈”“绝不投降”的架子。   玉龙道:“我只想知道小姑姑如今在哪里。我有千万种方法能够知道,我选了从你?这里来问答案,你?应当晓得我对你?们的‘仁慈’。”   “你?这个?刽子手,杀神,恶鬼……你?哪来的仁慈!你?以折磨人为乐,你?早就疯了,”杜春娘破口大骂,眼中含着泪光,“你?折磨人折磨得还不够,你?怎么有脸回来凤翔……”   玉龙:“小姑姑在哪里?”   玉龙:“我可以把‘风月阁’的人,一个?个?当着你?的面?杀干净。我们可以试一试,是你?先松口,还是我先杀光人。”   杜春娘战栗:“你?放过她吧……求求你?放过我们吧……你?不是和我们在做同样的事,我们没?有把你?的身份告诉别人,你?也没?有说过我们的。我们就继续这样,相安无事……”   玉龙道:“不能继续了。”   屋中女?子啜泣声?起,玉龙打?开?门,分明?要将楼中人全都捉来,一一杀尽。   杜春娘僵坐在圆凳上,想起身,四?肢却沉重,动?弹不得。她见玉龙朝门边走?,她急得痛骂并唾弃:“无论你?吃过什么样的苦,你?都不应该这么对我们……”   玉龙:“所有人都是要死的。”   玉龙打?开?窗户。   开?窗一瞬,飞雪扑面?。楼下的乞儿与她目光相对,他们站在楼下,呆呆地看着楼上的玉龙。   玉龙空寂的目光,穿越人流与岁月,落到?许多许多年前?的深夜长巷中,紧闭的门窗上,冷漠的百姓上,以及,那黑夜中纷扬的雪花。   好冷。   玉龙喃声?:“我讨厌雪。”   --   将近三十年前?,玉龙孤身翻越山岭,偷渡潜藏,跨过大散关,踏过浑浊河。她逃离凤翔,逃往不知名的前?方。   她怀着鬼村的秘密,怀着小姑姑的希冀,而她只有五岁,她还有期望。   如果凤翔不放人,其他州郡会不会放人?听说北周外?还有南周,如果她又乖又勤快,又懂事又灵活,如果她什么都愿意做,南周会有人帮她救鬼村,帮她救所有叔叔伯伯,帮她救生死不知的小姑姑吗?   五岁的龙姑娘,依旧碰壁。   因为碰壁,她被凤翔的杨太守追到?了踪迹。没?有人相信她的话,少有的疑惑,也在看到?她是小孩、而对面?是秉公执法的太守时,烟消云散。   龙姑娘想救的人,想得到?的保护与公正?,在她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上,她都没?有得到?。   她走?投无路,逃入大散关。她在大散关中靠运气来躲人,又在悬崖湍流前?跳入水中。许是命不该绝,许是杨太守不在意她这个?幼童,龙姑娘活了下来。   她捡了一条命。   她却已经不在大周国境了。   西域神秘的白王从沙漠海中出来,四?方游走?要见识天地广袤,更好奇霍丘国一百二十年前?的敌人,大周如今是何情形。白王没?有办法进入大周,却救下了一个?顺着绿洲水漂流而下的小孩。   年轻的白王神采飞扬,父母疼爱举国崇信,他无处挥发的善心,给了一个?救下来的异族小孩儿。小孩儿干枯,黑瘦,矮小,一言不发,见人便咬,又总是用慌张而警惕的眼神提防他们。   除了白王,没?有人有耐心养这么一个?孩子。   白王不光救下这个?孩子,还让这个?孩子和自己的小儿子同吃同住,让他们一起成长。   而在小孩愿意接纳他们、慢慢意识到?自己处境的时候,小孩儿磕磕绊绊的,第一次和霍丘国王,白王沟通:“我叫,龙。”   白王恍然大悟,用霍丘国语言和她说:“我们西域,什么都是学你?们大周的。我没?听过有人叫‘龙’,但我听过‘青龙’。你?就叫‘青龙’,好不好?”   小女?孩儿郁郁点头。   白王摸着她瘦小的肩膀,黝黑面?上满是对未来的振奋期许:“青龙,你?跟在我身边,和我的儿子女?儿一起长大吧。他们有的,我都会给你?。你?只要告诉我,大周是什么样子。”   白王:“……总有一日,霍丘国将冲出沙漠海,回归西域,踏平大周。”   青龙站在伟岸的年轻国王身后,看夕阳落在国王身上,残阳吞没?远方的山脉河流。   白王眺望的方向,是她痛恨的故土。她冷冷地想,就让凤翔被仇恨吞没?,就让北周毁灭于战火,就让冷漠的大周,永远消弭于天地。   世间没?有什么亘古长存。   世间不应当有这样的国度亘古长存。   而白王年幼的儿子挤入两?人间,兴奋地追在青龙身后:“阿爸,她是我‘姐姐’吗?我要叫你?‘姐姐’吗?你?为什么和我们长得不一样?”   年幼的白离一蹦一跳,小王子和杨家的小少爷不同。杨家小少爷干净洁白,霍丘国的小王子则整日在沙漠中翻滚,浑身黝黑,只有牙齿洁白。   小王子的发辫闪着余晖,那余晖落入青龙眼中,珠光碎玉。   青龙与白离一同成长。   青龙习武,白离跟着她习武。白王说,青龙是武学天才,如果习武时间再早一些,就更好了。白离不服气,暗自勤勉偷练,却仍在一次次比试中,输给自己的师姐。   再后来,二人渐渐长大,开?始频频出沙漠海,帮白王做一些事,征服整片西域。   不知不觉中,西域中有了四?大刺客的传说:青龙白虎,玄武朱雀。   白离有些不快:“都是大周人的叫法……什么玄武朱雀,听也没?听过,凭什么和我们齐名?师姐,咱们试一试他们呗。”   青龙不试。  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。   越长越大,她越来越清楚自己幼年时的经历代表着什么,也从南来北往的西域商人口中,知晓如今北周的宣明?帝如何雄才大略,野心勃勃。西域的人都说,总有一日,宣明?帝会收服南周,然后收服西域。   他们都觉得,迟早有一日,大周和西域会开?战。   而青龙向白王告别,决定重回故土。   白王依依不舍,白离流连不已。青龙义无反顾地离开?他们,带着白王赠送的许多礼物,她骑马疾行,穿越高野大河,迎着飞雪返回北周。   --   十五岁的青龙意气风发。   十五岁的青龙为复仇或拯救,而重回北周,重回凤翔。   幼时的她救不了故人,丢弃了小姑姑。可如今不一样,她有一身武艺,有白王多年的信任与培养,她回到?凤翔,总有一些事,是她可以解决的。   而凤翔成为一座鬼蜮。   小姑姑在三年前?嫁入杨家,给杨太守的儿子做小妾。   【那一年风起雪飞,路阻且长。少女?兜兜转转拜别他国辗转回乡,故人皆亡故事皆散。她有无边热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,妄求蜉蝣之力得苍天怜青。当她站在南宫山间仰望皓雪时,当广袤天地间的风雾模糊视野时,她不知这场风雪降临,湮没?了此后余生。】 第114章 就叫她……‘雪粒’吧……   十五岁的时候,青龙回去凤翔。在?见小姑姑前,她先去见了一些人,一些——曾经背叛她与小姑姑的人。   在?她幼年时,在?她得知药人秘密时,她曾与小姑姑一同求助一些百姓。那些百姓口上同情她,答应她,却出卖她与小姑姑。小姑姑迫留凤翔,青龙远走他乡。十年过去,龙姑娘心中?的故人已死,龙姑娘记得的背叛者,却还有三人活着。   青龙去质问他们,二男一女。   她想听到忏悔。也许在?当?时,只要他们忏悔,她便会停下来。   冬日?霜寒雪凉,风如呼哨。青龙慢慢地走在?雪地中?,她远远地看?到了三个瘦小的身影不安地蜷缩在?一起,低着头商量什?么?。他们时而抬头眺望向青龙走来的方向,面上有些惊慌色。   青龙某一瞬有些恍惚。昔日?对?她来说高大的不可战胜的敌人,如今羸弱苍老?。他们已经半截身入土,而青龙正值年少。她毫不怀疑,自?己轻易可杀掉他们。   三个半百老?人满面风霜如树皮,有两人不敢看?青龙,而为首的一个老?人,却鹰目鹄视,神色锐利气势凶狠,压根不觉得有愧。   三人中?最软弱的妇人面上有冻疮,她低着头颅,干枯的手背无?意识地摩挲自?己的衣角。青龙注意到,冬天?霜冷,这妇人的棉衣破洞落絮,单薄非常。   妇人声如蚊蝇:“那件事,是我们对?不起你。你们当?时只是小孩子,杨太守是大官……我男人说,你们撒谎,父母官是好?人。而且如果真的有药人,只要我们积极配合,大官肯定嘉赏我们……后来,我男人被抓走,我两个孩子被抓走,他们不要我,说我撑不了多久……”   妇人连泪水都看?着十分粗笨:“我才晓得,你们没?说谎。我们也得到报应了。你如果要我的命,就拿去吧。反正我家中?人都没?了……”   三人中?的中?年男人发现青龙的目光落到自?己面上,他抬起头,如背词一般,絮絮叨叨:“错了怎样,对?了又怎样?你远走他乡,太守也没?嘉赏我们。我们没?有别的路走,鬼村不出事,出事的就是我们的村子……你要是像我当?年那种处境,你也会选择出卖,我们都一样。”   青龙淡声:“所以,你们不向我认错?”   “那谁向我们认错?”三人中?,目光最凶的老?人受不了一般地开口打断,他愤怒朝前迈一步,好?像这样就足以产生勇气,好?像这样看?起来,错的是青龙,“你逃得倒是快,太守没?抓到你,就拿我们出气,拿我们试药。我们也想出城,也想告官,但是出不去,出去了也没?人理我们。我们明明配合太守,最后倒成?了我们是罪人。没?用在?你身上的手段,用在?我们身上。”   他挽起袖口。   袖子上全是针眼,青青紫紫,腐朽下,隐隐看?到白骨。   老?人破口大骂:“我这么?大年纪了,还要遭这种罪,都是因为你逃了。如果我们向你道歉,那也应该有人向我们致歉!如果你可以得到公正,我们也应该得到公正!”   剩下的两人低低地哭了起来,狼狈地抹着眼泪。他们伛偻着背,塌着老?腰,残阳在?他们身上拉出岁月残忍的痕迹,那叫“衰老?”。   青龙无?语。   她静静地看?着这三人,知道自?己从他们这里听不到更多的忏悔了。   事后想来,也许从那时开始,青龙便对?人性充满了失望。   好?些人,不配为人。好?些人,不配得救。好?些人,不配活着。   她并不想审判他人,可匕首在?手,失望之心彻骨弥漫。不断的失望如同天?下间的飞雪般,浩浩荡荡,将她埋于其中?。那些风雪,有时候让她怀疑,是她较真之错,还是她生带罪孽。   也许是见过了三人,也许是心中?已经失望,所以后来的那些打击,并没?有摧毁青龙。   后来,小姑姑也背叛了青龙。   青龙回到的凤翔,是一处满城百姓被充作药人的凤翔。这里空气阴郁,不可进出,人人麻木而惶恐,空气中?的不安分子如星火般,一点便炸。   这里没?有新生,只有死亡。   青龙在?这样的时候回到凤翔,在?这样的时候潜入太守府,见到了小姑姑。   她没?想到小姑姑还活着,正如小姑姑没?料到她还活着。   故人相逢,双方皆有些惊喜。   二人各自?说如今的生活,惊喜连连之余,话题不觉转到了小姑姑的如今。小姑姑既有些尴尬,又有些习以为常:“……你当?年走后,我本来也要被送进牢里当?药人。是杨府小少爷救了我,小少爷和其他人不同,他把我带到身边,让我做侍女。”   小姑姑面颊上有些羞涩的红晕:“后来……我就嫁给了他。”   青龙道:“你不是嫁给他,你只是做人妾室。”   小姑姑脸色苍白一瞬,又有些不能理解地抬头:“……我这样的出身,还能奢求什?么??龙儿,你回来做什?么??这里已经关不住你了,你本事大,还是快走吧……”   青龙:“你和我一起走吗?”   小姑姑:“我有丈夫了……”   青龙很平静:“你丈夫的爹,当?年手刃养大你的叔叔伯伯、婶婶姨姨。你丈夫出身富贵,但围着他,全是生死难求的药人。这些年,凤翔城中?……”   小姑姑脸色惨白:“他不知情。太守做的事,和他无?关。龙儿,你别动他。”   青龙静静地看?着面前的少妇。   她有些不认识记忆中的小姑姑。   她想到了幼年时的日出日落,两个孩子东躲西?藏,大人们讲故事,建鬼村。小姑姑在?深夜与她一起闯入地牢……她们曾经坚不可摧,曾经做过那么多胆大妄为、足以掉脑袋的事。   如今她看?到的小姑姑纤薄柔弱,风韵楚楚,步履生香。   小姑姑像世间任何?一个妙龄少妇,独独不像曾经的乞儿。   而青龙自?己,又离乞儿生涯,远去了多少呢?   青龙问:“如果我要杀杨家满门?,为叔叔伯伯们报仇,你会帮我吗?如果我要灭门?杨氏,让他无?法再向皇帝提供药人,解救如今凤翔城中?百姓,你会帮我吗?”   小姑姑脸上没?有血色。   她不自?觉地抚摸她的腹部,在?青龙的目光望去时,她又故作自?然地移开手臂,站得僵直。   她不知道如今的青龙武功有多了不得,不知道青龙在?塞外、在?西?域过着怎样的日?子。她不知道青龙只看?着她的动作,便凭借习武人的敏锐,猜出了几分状况。   可惜小姑姑没?有说出来。   青龙也没?有问。   青龙只记得小姑姑很轻的回答:“好?。我帮你。”   那之后,便是再一次的背叛了。   事后想来轻描淡写,事发之时满心无?望。   小姑姑告密,杨家上下狩猎青龙。当?夜街巷中?燃起的火光,追杀人的脚步声,窸窸窣窣,密如游龙,青龙回首间,不可避免地想到十年前的追杀。   不同的是,十年前,小姑姑拼命为她留一条生路。十年后,最想杀她的,正是小姑姑。   不同的是,青龙也已经不是当?年那个无?助的、只能远走他乡的幼女了。   当?青龙周身浴血,站在?小姑姑面前时,那夜的小姑姑,何?等恐慌。   躲在?太守儿子杨少爷屋中?的小姑姑怕得打翻了桌上的茶盏,眼神不敢对?上青龙。不知她怕的是青龙身上的血,还是青龙本人。   青龙无?话可说。   她早料到会有背叛,当?背叛真的发生时,麻木好?像成?为了保护色。   青龙只看?小姑姑的眼神,便知道小姑姑是告密者。青龙满腔的问话霎时消弭,她转身朝屋外走,小姑姑鼓起勇气从后阻拦:“龙儿,你要去哪里?他们都在?追杀你啊。”   青龙:“我不是说了吗?我要杨家灭门?。”   小姑姑惶然,想冲上去抱住她拦住她,却又在?少女遍身的血腥刺鼻下,生不出勇气。小姑姑只反复低喃:“别这样,龙儿……忍一忍,就过去了……你不会被做药人,我也不会……我会和少爷说,少爷会保护我们……你若是反抗,还会有更多的药人……”   小姑姑落泪:“那可是陛下、那可是陛下啊……”   在?天?下人眼中?,谁敢反抗宣明帝?   在?寻常百姓眼中?,单单知道试药的对?象是皇帝,便应该感?到荣幸,而不应该是逃避。在?寻常百姓眼中?,皇帝至高无?上,草芥虫豸皆为蝼蚁。   在?天?下眼中?——   普天?之下,莫非王土!   --   十五岁的青龙,距离而今岁月,时光又走走整整十九年。   十九年后的当?下,凤翔城中?已经没?有了药人,却还有贫民窟。住在?贫民窟的人,都是这些年被淘汰的失败兵人,他们百病缠身,半生不死,每个人的病症不同,需要不同的药物,又找不到可以根治的法子。   “风月阁”中?的杜春娘开店养着他们,他们只能发出一个“杨”字。   这应当?是,养着他们的人,无?论是杜春娘,还是贫民窟中?缠绵病榻的疯女子,都和杨家有千思万虑的关系。   雪花覆盖屋宇,粉雪洁白,夜间至静,每一次呼吸,都足以淹没?于风雪中?。   林夜与雪荔跪在?疯女人榻边,看?到疯女人已经泣不成?声。   过往旧事如梦魇,磋磨她多年。她日?日?夜夜走不出十九年前的旧事,走不出比十九年前更早的旧事。她后悔迷惘,心痛如绞,她在?回忆往事时,面上浮起病态的酡红色。   她无?意识地喃喃:“忍气吞声就好?了啊……龙儿、小龙儿,莫沾风雪……”   她那无?人打理的指甲,在?雪荔的手臂上划出刺红的血痕。   如雪荔这般高的武功,如今天?下,除非是白离那样的高手,没?有人可以让她受到这样的伤。   但此时此刻,雪荔任由疯女人抓着她手臂,一旁的林夜也静然旁观,不置一词。   林夜的目光时而落到窗外的飞雪上,时而落到床上的女人上,最后,他的目光盈盈如湖,起伏凌乱,落到雪荔苍白的侧脸上。   林夜伸手,轻轻握住雪荔空置于膝盖之上的另一只手。   雪荔恍若未觉。   雪荔俯下脸,将面容凑近床上的女人:“那么?,我是谁呢?”   疯女人觳觫一惊,流连的目光沾着被雪黏住的泪,眷恋地落在?雪荔面颊上。   她仰望着这个在?深夜闯入贫民窟的少女。   她仰望着这个孩子——   妙龄少女,亭亭如竹。杏眼雪肤,脱俗若仙。   少女有一身的好?武艺,一身好?清冷的性子,好?聪慧的头脑,好?、好?……   疯女人的泪水滚落腮上,哽咽得喘不上气。她曾歇斯力竭地哭喊,可她越痛苦,对?方越畅快。她像是被抛却在?时光中?的蝼蚁,那么?的无?力,那么?的渺小。当?一切静寂下来后,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?面对?。   杜春娘是她当?年的侍女,杨少爷以示宠爱、留在?她身边。杜春娘开着一家酒楼,消息灵敏,知道她牵挂什?么?,便时不时来告诉她一些消息:   玉龙楼主养着一个孩子,那个孩子被人称为“雪女”。   世人少见雪女,雪女幽秘无?双,与金州太守的儿子风师齐名。风师是江湖中?了不起的人物,想来雪女也不差。   世人都说,雪女是个“怪物”。   雪女是个怪物啊……   疯女人艰难地从病榻上探出手,想要抚摸靠近,又畏惧岁月风霜:“你是、你是……”   和亲团居住的府邸中?,讲述一段往事的过程中?,飞雪弥漫,春君和亲和图的人战得不可开交。而在?阿曾等人沉迷于十九年前一段冤案的故事中?时,春君凌空飞起。   他的长鞭,乘人不备,终于杀掉了被绑在?院中?水井边的刘明回。   下雪之夜,没?有人给刘明回穿戴厚裘。这个人早就冻得脸色青紫,当?长鞭袭喉时,刘明回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恍惚的、解脱的笑容。   他死了。   他得到了解脱。   可这世上,没?有得到解脱的人,还多的是——   “哗!”   “咣!”   “春君大人!”   和亲团中?原本已经放下的武器,重新指向春君。   阿曾为首,侍卫们相辅。得到消息的孔老?六等江湖人在?天?亮时就来了府邸,亦想知道当?年那桩旧闻,和如今“兵人计划”的关系。春君偷袭杀人时,连孔老?六这些江湖人都没?有反应过来,更罔论他人。   事发之时,只有不会武的李微言,慢吞吞撩眼皮,瞥一眼被人敌视的春君。   窦燕惨白着脸,确认那刘明回已经死了后,茫然地看?向阿曾。   愤怒到极致,阿曾已经麻木。阿曾手中?的剑指着春君,冷冷道:“刘明回是我们找到的、可以指认宣明帝不仁的证据,你为何?杀了他?”   春君淡漠。   他一直藏在?斗篷下,对如今四?面八方的卫士相逼,浑不在?意:“指认?无?人能指认陛下。”   阿曾惊怒:“你——!”   连续两天?的相斗,他以为春君和和亲团站在?同一边,不然不必来告诉他们这桩旧事。可如今看?来——   春君道:“只要宣明帝活着,便没?有人可以指摘皇帝的不是。你我不行,‘秦月夜’不行,包括你们试图联络的关中?张氏,也不行。”   阿曾握剑手稳重,手中?剑却颤了一下。   春君面不改色朝前走,迎视着阿曾目光:“楼主花了很长时间,才走到宣明帝身边。楼主用了很大精力,才得到宣明帝的信任。这样好?的机会,你们当?真要放过?”   阿曾冷然:“你们和宣明帝、和霍丘国,分明是一丘之貉……”   “那又怎样?”春君淡漠,“只要你们可以达成?最终的目的,不就可以了吗?若非我们楼主,宣明帝这些年想造出来的兵人,会更多。我们楼主成?立杀手楼,杀世间穷凶极恶之辈,把这些人变成?宣明帝想要的兵人。”   “只要宣明帝活着,那宣明帝不是要药人,就是要兵人。而他得到了南周小公子的存在?消息,他对?得到药人这件事,便没?那么?急迫了。他便想要兵人,而只要他想要,世间大大有的是人愿意为他去做,”春君冷冷道,“我们只不过做了这个中?间人,我们控制了大批有可能发生的更多杀戮。我们救了很多人,你们不应当?视‘秦月夜’为恶。”   阿曾冷然:“冠冕堂皇。难道金州乱葬岗中?小芸爹娘难道是穷凶极恶之辈?难道乱葬岗中?钱老?翁那种人买卖的每一具尸首,都是不仁不义之辈?你们确认了?亲自?确认了?可风师似乎不那么?想。”   阿曾的话,让原本已经有些被春君说服的卫士们回神,恍然:是了,他们一路上看?到的,和春君所说的,并非一致。   而侍卫中?的那些曾经的杀手们,则在?努力回想自?己曾经接过的杀人任务:他们杀的每一个人,当?真确认“该杀”?   阿曾厉声:“玉龙楼主不是救世主,春君你也不是,你们凭什?么?定夺他人的生死?!”   春君抬起眼皮。   春君不在?意阿曾,则看?向窦燕。他看?到窦燕眼中?的挣扎之色,迷惘之色。他亦看?到窦燕身后的曾经杀手们,更加进退两难的处境。   春君:“我只是来与你们谈合作。若没?有我们的配合,你们接近不了宣明帝。杨增将军的生死是被宣明帝计划好?的,来自?南周的不管是小公子,还是照夜将军,显然都对?宣明帝有怨有恨。江湖人得知被做成?兵人的真相,只为了满足皇帝侵占他国领土的掠夺心;朝中?人得知兵人与药人,都在?宣明帝的一念之间。他已和霍丘国联手合作,你们与我们合作,又有何?不可?”   阿曾呼吸变重。   他已经在?审问刘明回的过程中?,得知大散关已经被霍丘国和北周联手挖空,下面藏满了兵人。宣明帝把杨增调去凤翔,显然是需要一场战场,既造出大批兵人,也利用战争,杀死那些知情者。   杨增这种什?么?也不知道的倒霉鬼,最适合做一场战争的替罪羊。   大周的两位皇帝,宣明帝与光义帝啊,好?生默契。   夜色太长,生死渺茫,将士们的骨血与抱负,沦为当?权者的私心工具。阿曾朝后退,惨笑:“你不北伐,他不南征,好?一对?堂兄弟,不愧是李家人,李家的皇帝们啊……”   ……都要部下先为之耗尽性命,耗尽毕生热血!   阿曾无?力垂下手中?剑,春君静静道:“你们将与我、与玉龙楼主合作。而非风师。”   窦燕眼皮一跳:“楼主……真的复活了?”   李微言低下眼睛笑:“春君的意思,似乎是说,你们要开始清理门?户了。”   春君:“……我会在?凤翔待五日?,我等着你们的回话。”   他说完话,踏上屋檐。有人欲上前阻拦,李微言却抬手,示意放人离开。   雪粒覆在?春君的漆黑斗篷上,他们仰望着屋檐上的黑衣武袍青年,孔老?六禁不住问:“春君大人这样大费周折,到底为的是什?么??”   春君抬眼。   他看?向夜空。   夜雾灰蒙,雪花密密,他看?不到月光。   皓雪之夜,没?有明月。   春君只是望着明月应在?的方向,轻声:“为了……‘秦月夜’不在?此次颠覆中?,被巨洪裹挟淹没?。”   --   金州城中?,太守卸任。   曾经的太守宋琅被戴上枷锁,关入牢车中?,随陆相等朝中?大臣的队伍而走。他将被押送入建业,因叛国之罪,定了秋后问斩。   陆轻眉没?有跟他们一道离开。陆轻眉依然在?金州城中?,焦虑地等着任何?一个来自?北周的消息。   林夜他们深入北周已经月余,他们是成?是败,也就在?数月之间了。南周失去了皇帝,南周的新帝不肯登基,南周风雨飘摇……若北周得势,第一个要灭的,不会是霍丘国,只会是南周。   而被关在?牢车中?的宋琅,忽然抬起了眼皮——他眼睛灰暗,看?着一片飞雪,沾在?了自?己的眼皮上。   --   凤翔城中?“风月阁”外,玉龙走在?雪巷中?。   她在?杀了第一个人后,被吓住的杜春娘,终于吐出了小姑姑躲藏的地方——如今的贫民窟,曾经的“鬼村”。   意料之外,又意料之中?。   一个女人疯癫后,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起点。   玉龙走在?长巷中?,她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声,知道是那些孩子们追着她。那是失败的兵人,她弃之不用,杜春娘在?宋琅的帮助下,把失败的兵人藏在?凤翔城中?。   他们以为她不知道,其实她知道。   凤翔是个躲藏的好?地方。   因为宣明帝和霍丘国在?凤翔合作,挖空了大散关。大散关下如今是一个人工地窟,藏着密密麻麻的兵人们。   一个本就藏着秘密的凤翔,再多藏几个失败的兵人,想来也无?人觉察。   宋琅爱民如子。   可那又如何?呢?多少旁人眼中?的理所当?然的正义,其实和邪恶差不多。   谁一开始不是为了救人呢,谁在?故事的最终,不是满手鲜血呢?   玉龙已经回头无?望,难道宋琅,可以说问心无?愧吗?   宋琅是否还记得他最初与她相见,劝说她的那些话?   而她是否还愿意回忆,十九年前,她杀尽杨家满门?后,霍丘国的白王从沙漠海中?传来的合作消息?   整整三十年。   在?她不是玉龙、也不是青龙的幼女时期,在?玉龙踏足霍丘国的第一刻,白王的野心便在?日?日?浇灌下茁壮蓬勃。白王有无?上的野心,而玉龙有无?上的失望……   她看?着白王来自?远方的信件,看?着倒在?血泊中?哀求她的小姑姑,看?着小姑姑不肯被她抢走的婴儿襁褓……玉龙看?着白王信件的目光,久久挪不开。   --   贫民窟中?,疯女人的手,落在?雪荔脸颊上。   疯女人眼中?的光在?风烛残年之际快要熄灭,又因为面前少女的存在?,而燃起一些期许。多少年,多少兜兜转转的折磨与寻找、否认。   风呼呼拍窗,雪淋漓生寒。她瘫在?病榻上,每一次辛苦的动作,都如痹症患者那样,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声。她含着眼泪,又吃力地笑。疯女人眼中?的爱惜渴求与眷恋难堪之色,都化作濛濛烟雾,淹没?雪荔:“我喜欢雪……”   --   牢车车轮滚滚,一重雪花在?宋琅鬓发间,衬得他如同半百老?人。   宋琅想着当?初自?己与玉龙的初遇,自?己一个初入朝堂的无?能书生,在?无?名山间的血泊中?见到那抱着襁褓的少女。   她说,她叫玉龙。回到北周后,她不再是青龙,她的新生,是自?堕的起点。   宋琅也曾试图拯救玉龙,试图改变玉龙所失望的一切。他最终被裹挟其中?,最终因与玉龙走得太近,太过感?同身受,而眼睁睁看?着她步入深渊,神魔难渡。   这个……脏透了的天?地。   当?年,玉龙与他坐在?山洞中?,看?他用羊奶喂养那嚎啕啼哭的婴儿:“如果你经历与我一样的事,如果你有和我一样的遭遇,你可以理解我吗?”   宋琅因她的故事,而茫然无?措。他打起精神:“你杀光了杨家满门?,会被朝廷通缉的。我们一起离开凤翔吧,我不去凤翔当?这个官,你也别再杀人了……我会帮你,我知道你的失落,我会尽力……”   玉龙的目光,落在?怀中?婴儿脸颊上。   露水一样的婴儿,洁净如雪的白眸黑瞳。   玉龙轻声:“我讨厌雪。”   --   玉龙走在?长巷中?,飞雪如烟,笼罩她周身。   她在?这条深黑甬道中?行走,漫无?目的。十九年前,她走过同样的巷子;三十年前,她第一次在?这条巷中?求生。   她能听到叔叔伯伯的哭泣声,能听到凤翔百姓的凄苦求救声,也能听到刀剑刺入杨家人身体中?的沉闷声音,还能听到小姑姑在?耳边的哭叫声:“别带走我的孩子,别带走她……你杀了我吧,你别伤害她……龙儿,龙儿!求求你,你放过我的孩子,你杀掉我好?不好?……”   她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。没?有人生来便带罪孽,那她为何?看?不到生途?若斩尽杂芜拔除野草方窥天?光,是否本就生带罪孽?   这个国家,从骨子里烂透了。她努力走到北周宣明帝身边,又听闻南周数十年生计,她更觉得如此。   天?地大雪,雪覆灭万物,只有无?尽的寒冷透人心凉。这一生,她不知道什?么?是好?的天?下,她也没?见过。悲怆无?路可退,执念在?岁月中?滋生。她开闸放出洪水,毁灭之心刻入骨髓,杀人时亦杀自?己——   玉龙记得自?己抱着襁褓,在?宋琅的劝说下,前往南宫山,打算亲自?抚养怀中?的孩子。   宋琅:“总要有个名字吧。”   玉龙垂下眼,望着婴儿秀气的面孔、无?忧的笑容、漆黑的眼睛。风雪迷眼,岁月如箭,隔着时光刺她心房。玉龙抱着婴儿走在?十九年前的风霜中?,也走在?十九年后的泄洪中?——   “她是出生在?雪里的孩子。不受期待,不受祝福,一生都会是我的工具,不值一提,不被爱护。   “就叫她……‘雪粒’吧。”   多年后,“秦月夜”整理楼中?人名册时,雪粒被记成?了“雪荔”。 第115章 少女一本正经,字正腔……   癸未年十月中旬,时日不具,夜探见母。有?话记之:阿夜,我的心不知我为何流连,我的身?带我奔赴向你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》   前?半夜,雪荔和林夜离开贫民窟。   疯女人的眼泪浑浊又期待,却让雪荔迷惘害怕。诸多往事如风如霜扑面?而来,虽她?自觉做好?准备,但当真相展开狰狞的一角时,母女相认的期许下,雪荔先感到的是“害怕”。   她?好?害怕。   她?拥有?感情后,世人的欢喜迷醉尚未感受几分,一次次涌上心头的,总是畏惧。   她?分明已经这么大了,在尘世间,却仍像一个稚童般单纯懵懂。她?分明见过旁人母子?情深的模样,她?隐约觉得她?应该做点什么,可她?做点什么呢?   师父是她?的仇人吗?   或者……她?的存在,才是对师父的背叛?她?算什么,被喂毒、练无心诀的她?,这一生?,算是什么呢?   她?看着疯女人的眉眼,有?似曾相识的熟悉感,有?陌生?的若有?若无的亲切感,可她?脑海中不断浮现?的,却是玉龙的模样。她?那个——   清冷的、自弃的,常年趺坐山崖眺望远方的玉龙师父。   她?从来不懂师父,也没想?过去懂。   而今她?才隐约明白,这么些年,玉龙都在看些什么。而玉龙每次看向她?……   一只手伸来,挡在雪荔薄薄的眼皮上,阻挡了她?与疯女人之间的视野。   天地在一瞬间变得安静。   雪荔听到林夜带着点笑?音的声音:“咳咳,我该怎么称呼你呢?玉龙楼主叫你‘姑姑’啊,但是这辈分……我还是简单点,叫你‘姨姨’吧。姨姨,你好?好?养病,我和阿雪既然来了,往后便会照顾你。晚点儿的时候,我让人手给你和孩子?们送点保暖衣物、食物……”   雪荔安静地坐着。   在这一屋子?拥挤的人看来,她?像是纤小干净的雪人,埋于少年怀中。   这分明是雪荔的事情,林夜自作主张,本应是很惹争议、让人不满的一种行为。   但恰恰,这屋中此时的人,都不太?正常。   小姑姑已经疯了很多年,如今只记得“雪女”,雪女以外的事情她?都浑浑噩噩;乞儿们在被人做成兵人后,思维意识都要比正常人迟钝缓慢许多,他们能否察觉其中异常,都是个问题;而雪荔,哎,雪荔不在乎这个,更是已经习惯这样。   她?习惯林夜在她?身?边,为她?张罗一些她?弄不明白的事。   小姑姑流连的目光落到雪荔身?上,那少女眼睛被少年捂着,乖巧垂坐,露出的下巴皎洁无比。   小姑姑只看着雪荔,便生?出一种心满意足感。   那个少年说“往后”,她?这一辈子?,居然还有?“往后”……   病榻上的小姑姑便忙不迭点头,她?想?尝试着碰触雪荔,林夜却不动声色地躲开她?的手。小姑姑不懂武功技巧,几次碰不到人,她?迷茫抬头,见那少年对她?露出几分抱歉的神?色,然而,林夜不改。   林夜带着雪荔起身?,朝他们伏身?行了个礼,便带着雪荔,朝破败门窗外的飞雪中走去。   从头到尾,林夜都捂着雪荔的眼睛。   出贫民窟的一路上,各个破屋角落中的乞儿冒出头,悄悄在黑暗中跟随他们,观察他们。   --   二人一直到离开了贫民窟,林夜才挪开捂雪荔眼睛的手掌。   视野从黑暗转向天地莹白,雪荔连眼睛都没眨一下,她?盈盈的目光,仰望着林夜。   林夜垂下眼,又抬起眼。他抬起眼,又垂下眼。他躲开几次,又忍不住重新凝望她?。她?一动不动,雪花簌簌落,拂在她?眉目与肩头,她?都不觉得冷吗?   林夜终是叹口气,弯下腰,与她?脸对脸,笑?着说:“这是什么表情?见到我,不开心?”   雪荔说:“林夜。”   她?只叫了他名字一声,分明什么也没说,林夜的心便一塌糊涂,投降快得自己都唾弃自己。他心疼又心碎,还得伪装,佯怒道:“好?了好?了,无论如何,今夜我们都不应该和他们待在一起,你需要时间来考虑这些复杂的事情。他们会影响你的判断,而且……”   他故意拉长声调,伸指捏一捏她?鼻端,弯起眼睛:“我也不希望有?旁人与我抢你。我才和你关系亲近一点儿呢,我还没享受够,我不会和旁人分享你的。你求我也没用!”   他摆出蛮不讲理的架势,但是雪荔又岂会求他。   他不过是逗她开心而已。   是了。雪荔想。她如今渐渐明白,林夜很多时候是在逗她?。   而明白这些事,她?熨帖欢喜的时候,又感到一种很淡的伤感:她?总是后知后觉,错过他的很多爱。   林夜:“怎么啦?你不会真的想?去和、和……那个姨姨待一起吧?我不要嘛,我才是先来的。”   雪荔摇头。   雪荔道:“我不想?和旁人待在一起,我想?和阿夜待在一起。”   简单直白的话,让林夜怔一怔,他无意地握住她?手指,紧了紧。   林夜知道时机不对,但他的目光挪不开,他的心跳也因此而加速。他患得患失,满腹挣扎,在情动和麻烦琐事的轻重缓急上,稳不住心神?。   而雪荔没有?,雪荔朝前?走。   不知是雪天路滑,还是她?心神?不属、满是伤感,她?往前?挪动三步,脚下一滑,便差点摔倒到墙根下的雪堆里。幸好?林夜拉着她?的手,她?力道才不平衡,林夜拽住她?,将她?扶稳。   雪荔回神?,站稳,用没被他握住的另一只手去拍掉自己眼睫上沾着的雪花:“谢谢。”   林夜自鸣得意:“你看你,连个路都走不好?。你离不开我,你承不承认?”   “好?了,这几天这么多事,我都要撑不住了,咱们先回客栈歇息吧”,不等雪荔再有?反应,林夜自己快速走完了一个章程,转到了下一个话题,他老神?在在地踱步走到雪荔面?前?,蹲下身?,“来,我背你走吧,我怕你再滑倒。”   雪荔吃惊,良久没动。   林夜等了半天,雪花落于他睫毛上,眼睛湿漉漉中,他没等到佳人主动。小公子?顿时有?一种被人扇了一巴掌的羞恼感,他扭头仰脸,看到雪荔不解地俯眼看着他。   雪荔:“我、我没有?被人背过。”   林夜恼怒:“小爷还没有?背过人呢,你以为谁都有?这种荣幸吗?快上来,如果不是看你小可怜儿,我才不舍得把我宽厚的肩背借给你呢。”   雪荔目光落在他“宽厚”的肩背上,欲言又止。   雪荔又道:“你身?体不好?……”   林夜:“少瞧不起人!你有?没有?正视过我是‘照夜将军’这件事?照夜将军有?可能连背个人都做不到吗?就算我现?在不比当年……男儿郎二十一枝花,我正是身?强体健的最佳时期,咳咳咳……”   他吹嘘得厉害,被雪呛到,不禁咳嗽起来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能被雪呛到的小公子?,能有?多厉害呢?   她?很是不信任他,但林夜吹嘘得脸红,又因病而脸白。他再一次扭头仰脸催促她?,雪荔心软又好?奇。   雪荔最后道:“我很重的。”   林夜不以为意:“你一个下凡的小仙女,我又不是没抱过你。我很厉害的……”   好?吧。   雪荔倾身?,伏到了林夜肩头。   沉甸甸的巨石一样的重量压过来,林小公子?差点被压得腿软。他膝盖发软差点在雪地里跌一跤的时候,林夜才后知后觉地想?明白自己的大意:阿雪是武功高手,体魄远比常人康健。肌肉紧实?之下,她?再是看着轻飘飘,那份重量实?打实?,寻常男子?,还真不一定能接住她?。   是了,他只抱过她?一次——大散关兵变、雪荔被宋挽风困住那日,他急火攻心,将她?抱了起来。许是因为太?急,当时也没感受到多少重量。   而今……   少女轻软的气息拂在林夜耳畔,带着好?奇:“你背得动吗?”   开玩笑?。   林夜便是原本背不动,她?这样柔柔地贴着他耳朵说话,他自然也背得动了。   小公子?气定神?闲,背着少女站了起来,不忘让她?记住:“看,我多厉害,你一定要写?到你的日志里,记住我的威武风姿。”   雪荔半晌不语。   林夜不情愿了:“怎么,我的威武风姿,不值得记入你的日志吗?你的日志有?多高不可攀,我都入不了你的法眼?”   雪荔:“那是宋挽风给我的日志册。”   林夜顿住,登时明白她?的不情愿了。   林夜安静片刻,背着她?走了几步,声音放缓,温和道:“阿雪,很多事情,是不值得你与自己较劲的。不管风师如今如何,他当年对你的疼爱,不是假的。你可以怨他恼他,但你不要借此惩罚自己。   “人间有?许多恨,这不假。但恨的前?提是,爱意如潮啊。”   雪荔抱住他脖颈。   雪荔:“可我是雪粒。”   分明读音一样,林夜却立刻明白她?在说什么:“谁说的?你早就是雪荔了——林夜心中独一无二的、甜美的雪中荔枝。”   雪荔:“林夜心中?”   林夜:“怎么啦?有?我,你还不够?难道想?天下所?有?人爱你?阿雪,做人不能如此贪心。你毕竟不是我——不像我这样人见人爱。”   他调皮逗笑?,雪荔脸埋于他后颈处,心想?,哪有?人这样的。哪有?人像小孔雀一样,时时不忘自夸。   但林夜的自夸,确实?冲淡了她?心中的一些迷惘。她?趴在他背上,怅然小声:“你好?豁达,你一直想?得开。”   林夜:“那是自然的嘛。我若不如此豁达,阿雪怎么会明明不喜欢我,还愿意和我厮混,玩得很好?呢?我的魅力如此大,阿雪舍不得我嘛。这都是我的本事啊。”   林夜唏嘘:“我如果是女子?,我就要嫁给我自己。”   雪荔浅笑?。   雪荔小声:“不行。”   ……她?会和变成女子?的林夜抢他自己的。   何况,有?些事,也并?非林夜妄自菲薄那样。她?也不一定……不喜欢他。   雪荔搂紧林夜脖颈,意外地生?出一种从未有?过的独占欲。   林夜要命地哀嚎:“啊啊啊,你要勒死我了。”   雪荔赶紧心虚松开。   --   所?以诸君,诸事其实?没有?那般复杂。   不管发生?什么事,雪荔和林夜待在一起,便都有?勇气和力量去面?对那些事。不管是玉龙还是小姑姑,等天亮后再说吧。   到了客栈,二人各自歇息,分开之际,雪荔不忘有?礼貌地跟他道别,但林夜没走。林夜在她?的客房前?徘徊,他踟蹰半晌,最后顶着少女疑惑的目光,林夜鼓起勇气:“那个,你要不要……我今夜陪你睡啊?”   雪荔瞠大眼眸。   林夜不自在地仰头望天,又用手挠脸:“一个人遇到事情太?多,自己独自待着时,会容易想?东想?西,越想?越难过,钻入死胡同。今夜的事吧,啊,再加上最近你身?上发生?的这些事……如果是我的话,我就撑不住了。”   林夜仰天中,吸吸鼻子?,感同身?受得恨不得泫然欲泣:“何况你的情绪和旁人的不同,你太?美好?了,可能比我们这些俗人还要想?不开。”   林夜红了脸:“我不是想?占你便宜,我是想?陪你。”   他在心里补充,如果你想?占我便宜,今夜,也不是不可以。他听说过,男女之间的情与欲会压过很多烦恼,缓解人的紧张,让人变得轻松。无论多烦恼的事,一旦收于床笫间,便都容易解决。   如果雪荔需要的话……林小公子?大义凛然地想?:我也不是不可以变通。   雪荔偏头打量,并?未意识到小公子?在求欢。   她?是愿意他陪的。   可惜雪荔虽然跃跃欲试,她?今夜却有?别的事要做。她?不想?每件事都麻烦林夜,不想?林夜总是殚精竭虑。他如今压力已经很大了,她?不想?他真的病倒。   于是,雪荔字句清晰:“我不要你。”   林夜不可置信,跳起来怪叫:“你不要我?!”   雪荔朝后退一步,学着他往日胡闹时的混账模样,双手捂胸,覆于身?前?。少女眉目淡淡,一本正经。越是这样,越发可爱:“我不要和你一起睡。我怕你觊觎我的美貌,夜里对我兽性大发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林夜目瞪口呆,面?红耳赤,又想?不到他心中的仙女妹妹会说出这种话……谁教的啊啊啊?不可能是他吧?! 第116章 “十九年前的此时此刻……   雪荔将林夜赶走,自己卧于客房中,开始琢磨那几个?类似记号代?表的含义。   她?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?,必须事赶事,才能?不去想小?姑姑,不去想师父,不去想宋挽风。也许她?该庆幸自己迟钝,如?此大事,她?只要刻意不去想,感受到的痛楚,便会比旁人?慢很?多分,晚很?多次。   总有一日,她?可以无?坚不摧。   雪荔在心中默念,我一定可以无?坚不摧。只是还不是现在。   而现在,她?最想弄明白的,是南宫山那具伪装师父的女尸发顶上的记号涵义。   小?姑姑的床榻板上有胡乱涂抹的痕迹,金州乱葬岗钱老翁也在约好的树身上留记号,而雪荔最初见那记号,则在女尸上。见过小?姑姑后,雪荔几乎确认,南宫山女尸上的记号,很?可能?是玉龙师父留下的。   小?姑姑床榻板的胡乱涂抹,应是小?姑姑和玉龙少时做约定的一些记号。如?果霍丘国确实没有文字的话,那这世上,能?留下相似记号的人?,除了缠绵病榻、人?已半疯的小?姑姑,便是玉龙师父了。   三种类似的记号相互映照,举一反三。雪荔相信,自己一定能?猜出?女尸发顶的记号涵义。   她?便跪坐在床榻上,朝着床内侧的墙壁,徒手写写画画,蹙眉思忖,百般推测。   一鼓、二?鼓、三鼓……三鼓声歇,雪荔昏昏然,带着满心记挂,睡得并不踏实。   --   三鼓之时,和亲团大半院落已熄火,几处院子灯火如?寒星,在银装素裹之夜过分明耀。   不提阿曾是如?何彻夜难眠,窦燕对“秦月夜”是如?何揪心。但论李微言,送走春君后,李微言便去审问那些在大散关?战役中抓到的霍丘国战士。   这么?些年?,死的人?足够多。   这么?些年?,原来?北周也一直在研制药人?,和南周一丘之貉。可笑的是,命运在此产生分歧;北周没有制出?药人?,却制出?了兵人?;南周没有制出?兵人?,却成功弄出?了李微言这个?人?的存在。   对于他们来?说,李微言到底算什么?呢?   李微言尚不清楚雪荔身世,他已从春君的只言片语中,见证自己身世的可悲,举世的荒唐。   他蓦地想到雪荔曾说,如?果有一位好的皇帝,他们也许便不会这样了。   而李微言又想,真的不会这样吗?   烂到骨子里的国家、满口仁义实则无?情?的两位皇帝所创建的国家……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?   有一刻,李微言万分共情?“秦月夜”。   有一刻,李微言生出?冲动,想背着阿曾他们,答应“秦月夜”的合作?要求。   他有时不在乎天下,有时怨恨这个?天下。而他每当这样想的时候,脑海中又会冒出?一些浮光掠影:金州城中救他的老伯,驾驶马车冒死入宫的陆轻眉,还有大散关?下的将士,点燃半天天穹的狼烟……   兵人?计划、兵人?计划……是了,但靠宣明帝,是完成不了兵人?计划的。霍丘国占凤翔为据点,帮宣明帝执行兵人?计划,那“秦月夜”也许旁观,也许参与。无?论哪一种可能?,玉龙都应该和霍丘国有联系。   李微言怀疑,玉龙不是经由宣明帝的推举,与霍丘国有联络。而很?有可能?,是玉龙本就认识霍丘国人?,借助霍丘国,才结识北周皇帝。   不然白离不会叫玉龙“师姐”。   不然白离不会说雪荔是“师侄”。   不然霍丘国那位卫长吟卫将军,不会与宋挽风合作?,心心念念要得到雪荔,要雪荔为他们所用,要雪荔成为兵人?之首。   “刷——”地牢中的霍丘国士兵昏昏沉沉,被一道盐水鞭子甩在脸上。   士兵睁开肿破皮的眼睛,便看到南周那位小?世子狰狞的面孔。李微言亲自提着鞭,站在暗室中,他身影在墙上投出?扭曲的影子,他的脸色,比经受刑罚的士兵还要难看。   李微言:“说,你们霍丘国,和玉龙楼主到底有什么?不可告人?的关?系。”   那被拷打的士兵朝他啐口水,嘿嘿冷笑。士兵张开满是血水的嘴,囫囵说了一通话。那是霍丘国话,显然这位士兵硬气非常,不向敌人?屈服。   李微言微微露出?笑。   他生得秀美无?双,只笑意阴鸷气质冷戾,无?端给人?阴沉印象。此时李微言在士兵眼中,便如?山鬼般邪气森森。   李微言扔开了鞭子,朝牢外的侍卫吩咐了两句。   李微言回头,朝向霍丘国士兵。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,李微言慢条斯理说道:“我知道,能?跟着卫长吟侵入他国的将士,都是你们霍丘国一等一的汉子。寻常的刑罚,你们不会放在眼中。那我便让你尝一尝,我自小经历的试毒吧。”   李微言剔透如雪的眼眸恍了一恍。   当身后侍卫向他低声“带来了”的时候,李微言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。   牢狱门外,老神医束着手低头,苦哈哈看着这位真正的小?公子。   小?公子在看到老神医时,一瞬间面白如?纸,以为自己仍在玄武湖心。而时光一转,他倏然出?现在异国他乡的地牢中,与那不肯松口的霍丘国士兵四目相对。   李微言笑了起来?。   他的笑容泛着冷气,像是冰霜下埋着的死花,疯狂地砸冰而出?:“一种又一种毒,用在你身上。我们以毒攻毒,记录你身上每一种毒素发作?时的症状。我们用漏更记时间,不着急,你能?多挨一刻,你的母族人?就少死一个?……哦,这里没有你的母族人?,没关?系,你可以看着你的其他弟兄们死。   “你熬过一种毒,我们再换另一种。你晕死过去,我们的神医会救你。你不必担心,他有经验……他有数十年?剜心剔骨、开肠破肚的经验,世上最好的刽子手,都不如?他经验深!   “当你想开口了,也不要太着急。因为你的舌头已经烂掉了,我们还要先帮你缝舌头……你的眼睛看不见了,眼珠子要掉出?来?了,没关?系,可以安回去……我们什么?都可以做到……”   老神医不安:“小?世子……”   ……已经过去了的事,光义帝都死了,这是做什么?呢?   而请来?老神医的侍卫也不自在,提醒:“世子殿下,是不是要阿曾郎君来?审问更合适?我看你有些……”   李微言笑道:“放心,我很?冷静。”   他盯着脸色开始惨白起来?的士兵,唇贴于士兵:“告诉你一个?秘密,我才是真正的小?公子。我的血可以活死人?,肉白骨……所以你真的不用指望死去,我会一次次救你,再折磨你。”   士兵终于开始慌了起来?。   --   夜三鼓,林夜辗转反侧后,倏然从梦中惊醒。   他反反复复在思考最近发生的事,从大散关?的兵人?计划开始,一切都开始深入一个?局。这个?局,敌人?已经挖好了十九年?,三十年?,专门等着他们进入……   这个?局专门等着南周,等着雪荔。   可林夜一定要救南周,也一定要将雪荔从中拉开。   他反反复复地想,想小?姑姑,想玉龙,甚至想宋挽风……那日,宋挽风的所有表现,事后,都有人?向林夜汇报。此时,林小?公子半睡半醒间,忽然想到了宋挽风在大散关?那日说的一句话。   宋挽风说过,“计划不是我安排的。”   宋挽风又说,“我不会无?心诀。”   雪荔一直坚持,玉龙的尸体上有无?心诀的痕迹。天下会无?心诀的,还能?有谁呢?   白离武功高强,但从始至终,白离没有用出?过无?心诀。如?他们那一类的武功高手,相斗间分毫差距便是生死,白离没必要冒着生死之险,在与雪荔的战斗中,始终不用出?无?心诀。   宋挽风坚持自己用不出?无?心诀。   大散关?下的战争,宋挽风已彻底撕下伪善面具,那他又有什么?必要坚持一个?谎言呢?   师徒三人?中,雪荔没杀,宋挽风不会,玉龙还能?死在谁手中?是否有一种可能?——   “如?果不是雪荔不是宋挽风,为什么?不能?是玉龙自杀呢?”   玉龙自杀,惹得两个?徒弟失和。宋挽风代?表杀手楼,代?表北周;雪荔被杀手楼追杀,难免会和南周势力结盟。风师雪女相斗,搅得南周与北周皆一团乱,而霍丘国的卫将军在大散关?等着军队汇合。   砰——   火苗扔出?去,大火满弓刀。   这是一出?“鹬蚌相争,渔人?得利”的戏码。一百二?十年?仇怨的胜利者,应是霍丘国。   某方面来?说,这个?计划正在成功。可是也不太对,玉龙的死唯一导致的必然结果是杀手楼南下,雪荔并不一定会和南周有牵扯,这个?计划有点粗糙,不够周密……林夜倏地睁开了眼。   恰时,他听到鸽喙拍窗的断续“啪嗒”声。林夜翻身起夜,打开窗户。他先被飞雪夜的寒气冻得打个?喷嚏,这才从白鸽腿上解开纸条——和亲团送来?的纸条。   同在一城,林夜和雪荔去探查玉龙的旧事,而和亲团则迎战了春君。   和亲团汇报今夜发生的事,询问公子,下一步该如?何是好?   林夜捏着纸条,他伏于窗案前回信,让和亲团先派人?照料小?姑姑、看住小?姑姑……他的信还没写完,心头先涌上一阵说不出?的烦躁感。   林夜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。   --   雪荔模糊中,听到有人?唤“雪荔”。   她?睁开眼,看到山岚远方夜火幢幢,崖边飞雪连天,玉龙和宋挽风坐于她?身边。他们置身于雪山中一天然山洞外的院落中,枯树落雪,雪如?飞花,院中有一几数凳,专供师徒三人?。   雪荔怔怔然。   她?看到他们,心脏不受控地绞痛一下,痛得她?头脑筋断,刹那点欲昏死过去。   雪荔茫然地想:这必是梦。   好荒唐。   为什么?她?还要做这种梦。   为什么?她?还要梦见师父和宋挽风。   为什么?她?受到的伤害如?此刻骨,她?心中的思念也如?此刻骨。   麻木之际,酸楚涩感涌上鼻端,又被少女硬生生忍了下去。   她?默念“我的眼泪珍贵”,“我不能?轻易掉泪”。林夜、林夜……是了,她?要想一想林夜,想一想如?今紧要的事。   雪荔闭上眼一瞬,又睁开。她?蹲在地上,以指为笔,写写画画,继续去琢磨睡着前还没有解出?来?的记号涵义。她?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些窍门,她?就快解出?来?了,她?只差一点点、一点点……   宋挽风温润笑声在耳:“小?雪荔,怎么?不理我?”   雪荔当做没听到。   宋挽风有些委屈,告状道:“师父,你看她?。”   雪荔心想,她?不在意的。   玉龙怎会在意她?……她?曾以为玉龙在意,可是小?姑姑……   雪荔屏住呼吸,抑住自己发抖的手,酸楚的弊端,眼睛的湿润。   可雪荔仍听到了久违的、清渺的、烟云一样的玉龙的声音:“雪荔。”   雪荔沉默地蹲在地上,琢磨记号。   很?久很?久,北风狂呼,雪披如?裘。遍地银白中,雪荔缓缓抬了眼,看向玉龙和宋挽风。   雪荔轻声:“你们为什么?要来?。”   ——为什么?要出?现在我的梦中。   宋挽风温柔地看着她?,笑叹道:“你忘了今日是什么?日子吗?”   雪荔迷惘。   不爱言语的玉龙坐于石凳,常年?烟雨氤氲、神色迷离的一双眼,落在了小?徒儿身上。许是做梦,许是机缘巧合,许是心病难治,许是眼瘸……总之,雪荔痛恨伤怀之余,迟疑地从玉龙眼中,看到了一抹称之为“怜惜”的神色。   雪荔冷冷地想,梦是假的。   梦中的假玉龙和她?说:“我放心不下,来?看看你。”   轰——   一刹那,雪如?霰如?雾,宋挽风的身形掩入风雪中,变得模糊,只有玉龙的身形清晰无?比。   雪荔半晌道:“你放心不下谁?”   玉龙轻声:“今日……是你生辰。”   轰——   飞雪在起,淹没梦中的少女。   --   风卷起雪花,毡帘被抹上一重沉重的昏白色。   宋挽风打开毡帘进入卫长吟帐篷时,被雪绊了一下,难免趔趄。   卫长吟指着舆图,和那有些恍惚的宋挽风说:“扶兰公主和她?那个?小?侍卫又一次在进入树林后,不见了。可惜,我百般忍耐,扶兰公主仍和我们不是一条心。既然如?此,就除掉她?吧。”   卫长吟看着舆图。   舆图中,洛水和凤翔相通的大道,被圈上了粗重的红线,力透纸背。   卫长吟淡声:“我虽觉得时机不妥,但宣明帝反复催促,我也不得不动手了……扶兰公主既然与我们不是一条心,便发挥她?最后的作?用吧。”   宋挽风淡淡应了:“我即刻带人?去洛阳行宫,保卫陛下。”   吩咐战术的卫长吟回头,看到宋挽风眉目间的疲色。   卫长吟关?怀:“风师怎么?了?”   “没什么?,”宋挽风回头,看向毡帘起伏后的风雪迷林,“今日,应是小?雪荔的生辰。”   白离正掀开门帘进来?,闻言动作?一顿,好奇问:“雪女不是被捡来?的孩子吗?”   宋挽风轻声:“是啊。十九年?前的今日,此时此刻,师父捡到了她?,开始抚养她?。”   --   总有些事,玉龙从不与人?分享。   总有些仇怨,玉龙始终埋于心间。   雪荔不懂,宋挽风不懂,缠绵病榻的小?姑姑一知半解,陪伴多年?的宋琅管中窥豹。只有玉龙本人?,看着自己这一路走来?的痕迹,知晓自己在如?何失去,如?何走一条狭路。  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,她?站在断崖前,瞭望远方烟云。   贫民窟的破败屋舍中,小?姑姑无?声流泪。时入后半夜,除了天地皓雪,无?人?知晓这位武功高手的到来?。   玉龙站在小?姑姑的病榻下,看到小?姑姑羸弱苍然,蓬头垢面,脸上脏污。玉龙已经从小?姑姑的眉眼中找不出?昔日痕迹,小?姑姑唇角的微茫笑意,仍刺痛了她?。   玉龙淡淡看着小?姑姑,俯下身。她?手指抵到女人?鼻下,发现女人?已经没有了气息。   无?声无?息,无?病无?灾,死得如?此轻易。   最后一面,她?们也没有见到。   那么?……小?姑姑总应该见到雪荔了吧?见到亲生女儿的小?姑姑,是否得偿所愿,是否悔恨与懊恼焦心共同摧毁,夙愿已了,才导致了她?的死亡?   玉龙模糊想着,去年?,宋琅告诉她?,说小?姑姑疯得厉害,快坚持不住了。宋琅犹豫着问,这么?些年?,她?是否仍然痛恨,她?的仇怨是否有消去一些,她?是否愿意让雪荔见小?姑姑一面。   那时候,玉龙如?何回答的呢?   玉龙没有回答。   这些年?,她?和宋琅合作?,二?人?书?信很?少。他缠于朝堂公务,她?困于江湖野事。她?拉着他下坠深渊,不光将他扯下来?,也把?他的儿子扯了下来?……   宋琅是好人?。   可惜,宋琅不该遇到她?。   神佛不渡恶鬼,总是有一些道理的。   玉龙起身间,听到背后剑意如?松如?柏,裹挟尘粒朝她?卷来?。玉龙正侧蹬踹,在对方甩腕飞剑时,她?凌身翻上横梁。对面银芒闪烁,玉龙以袖运气反击。她?反击之间,窥得对方青山秀水般的容貌,动作?不禁缓了一缓。   而新的暗器一股脑,没有章程,向她?砸来?。   这些暗器如?小?孩子的玩意般,伤不了玉龙的身,但玉龙不躲,屋子会毁;玉龙躲了,便得出?屋。   玉龙选择出?屋。   而那朝她?丢暗器的小?子则翻身入窗,趁她?出?去时,直奔小?姑姑的床榻。玉龙立在屋外窗下,一片雪沾上她?的睫毛,她?正看到那少年?弯下身,用指尖去触小?姑姑的鼻息。   玉龙想,这便是林夜吧。   春君曾思考该如?何向她?描述这个?少年?:“小?孔雀就是……你见到他,就知道是他。”   正如?春君告诉她?的那样,南周找了照夜将军来?假扮小?公子。假的小?公子容颜出?色倒不是很?重要,最重要的,是少年?跳脱的性格,以及他五颜六色的衣束。   旁人?穿衣,颜色艳丽些,难免显得轻浮。这少年?却压得住颜色明艳的衣物,毕竟衣物色泽再鲜亮,也比不过他鲜亮的眉眼。而他俊俏的眉眼中,蕴着一整个?春日的勃勃生机。   这样的少年?,不咄咄逼人?,还有几分温润色。   唔,这也许是因为他多病的缘故。   玉龙打量着此人?,想到春君的情?报:假小?公子的心头血有活死人?的药效,玉龙的复活离不开他。但这个?小?公子,身体并不好,三天两头歪在榻上拖延和亲时间。   某方面来?说,这是玉龙的“救命恩人?”。   某方面来?说,这也是雪荔的“心上人?”。   玉龙静静地立在窗下,见屋中的林夜出?神一下,缓缓站直身子。   林夜的心凉了大半。   心凉是因为,他发现小?姑姑死了,那才和小?姑姑相识的雪荔,该怎么?办;心还热着另一半是因为,林夜探查到,并非是玉龙杀了小?姑姑。   林夜叹口气,心想:还好,还好。若是玉龙出?的手,为了雪荔,自己少不得要拼命。可自己眼下这状态……   哎,无?论如?何,还是得迎上玉龙。   玉龙原来?真的“复活”了。他的血,可真是没有浪费一滴啊。   林夜苦中作?乐地想半天后,深吸口气,冷着脸走出?屋子。到歪斜狭窄的巷道,他才迎上对面的玉龙,淡淡拱手:“恭贺楼主死而复生,不知楼主所为何意?”   玉龙:“并没有什么?事情?。”   林夜神色温淡,显然不信。他提剑的手垂于身畔,衣带与发带在夜雪中微扬,少年?龙章凤仪,明亮得让玉龙凝视许久。   玉龙:“听闻你心悦雪荔。”   林夜冷不丁抬眼,黑眸沾雪,神色错愕而慌乱。他料到自己和玉龙楼主当面的种种艰难,料到玉龙楼主是位如?月神般高渺风华的佳人?,却没料到这位楼主会说出?这么?一句话。   玉龙:“我听春君说,你是很?出?色的孩子。我本不信任世间任何人?,但是……我想再试最后一次。若雪荔脱离‘秦月夜’,你也不再是照夜将军,那我与你们,便不会成为敌人?。”   林夜茫然。   好半晌,林夜下巴微绷,喃喃:“楼主到底在做什么??楼主对阿雪……我以为,楼主不爱阿雪。”   玉龙:“你们不是一直不知我因何而‘死’,一直在查我的谋划,一直在试图找‘秦月夜’与人?合作?的破绽吗?”   玉龙仰头,看着夤夜漫雪,如同看着十九年?前,自己踩着血泊,推开小?姑姑求救的手,将襁褓婴儿抱入怀中的那一刻。   她?好是厌恶雪。   她?失望大周国。   婴儿埋于她?的怀中,小?小?一滴,如?同雪粒如?同露珠,朝她?睁开剔透的黑眸。婴儿背负着前世的恩怨,代?表她?痛恨的一切,可婴儿无?知无?觉地依偎着她?。   在她?抱着婴儿走在雪地中的时候,婴儿的呼吸陪她?渡过长夜;在她?看着宋琅喂养婴儿的时候,吃饱喝足的婴儿朝她?露出?笑;当她?想着自己会死于任何一场战斗中时,有一个?小?人?轻轻地牵着她?的衣袂——   “师父。”   “师父!”   “师父——”   夤夜雪飞,漫天遍地。   雪落入睫毛,蕴湿眼眸。   痛恨与不舍并存,厌恶与怜惜共生,此前此后都再未有过那种依赖。她?这一生,自己像笑话,也把?别人?变得像笑话一样。   林夜听到玉龙寂寥的、失魂般的喃喃低语:“我讨厌雪。”   而过了片刻又片刻,林夜听到她?声音更轻的下一句:“我豢养一只恶鬼,日夜栽培,植入仇恨。   “林夜,你可知,子夜已过,今日是雪荔生辰。不是被我捡到的那日,而是我带走她?的那日,她?刚刚出?生。像尘烟一样渺小?,像云海一样温软……没有假的生辰,一直是真正的生辰。   “十九年?前的此时此刻起,雪荔与我相依为命。” 第117章 林夜许久无话,感……   林夜许久无话,感到一阵冷寒。   雪自天穹纷落,沸沸扬扬,浩瀚广袤。雪覆在玉龙身上,让玉龙变得?如同一尊冰清玉洁的?玉石像,不?类凡人?。   雪荔总说,她看不?懂自己的?师父。其实旁人?又如何呢?此?时此?刻,林夜也看不?懂玉龙。他端详着对方,既看不?出对方对雪荔的?心?思,也不?确定对方与风师的?关系。   玉龙缓缓说:“我今夜,前来?与你谈一桩生意。无论成?否,我都将即刻离开凤翔,返回洛阳。你无需担忧我与雪荔相见,扰她心?神,控她神智。   “我早已赶她下山,逐她出师。   “此?后余生,我都不?愿意再见她了。”   许是林夜许久没?说话,玉龙视线从天地皓雪上挪开,落到他面上:“若你希望我与雪荔再不?见面,那你便答应我的?条件——带她离开,退隐江湖。你不?做照夜将军,她也不?再是雪女。我保证‘秦月夜’的?一切筹谋,将与你二?人?无关。”   玉龙淡淡说道:“我是怎样的?人?,想你一路探寻,也应该有所了解。我视背叛如仇恨,视诺言如再生。倘若你阳奉阴违,或者拒绝,哪怕再花十年、二?十年、三十年……我都会让你与雪荔付出代价。”   玉龙:“我知道照夜将军的?威名,也敬佩世间出了这样了不?起的?小辈。但是雪荔呢?她愿意和我拔刀相向吗?身负无心?诀的?她,被喂了小公子的?血、初识情为何物的?她,如稚子学步,她经得?住我的?报复吗?”   玉龙语气淡漠,似在说与她自己全然无关的?事。   而林夜一路沉寂,又在她话音落了很久后,才郑重回答:“我不?能答应楼主。”   玉龙望向他。   林夜笑一笑,抬头望天,喃喃轻声:“我是林小将军啊。我是将军,我可以死,但一定要死得?有价值。”   林夜又缓缓道:“而我们阿雪……”   雪雾迷了少年的?眼睛,他声音带一份幽静万分的?哽咽:“她是要成?为天下第一的?阿雪。退隐江湖的?阿雪,怎可能成?为天下第一?   “我的?阿雪,这一生,都应该一往无前。她将朝前走,百折不?挠,万物不?催。她将走到夜尽天明,走到天光窥破,人?间至盛。”   事后想来?,此?时林夜已经洞察了许多?真相,做出了许多?抉择。   然此?时此?刻,玉龙只是觉得?,林夜话中有话。   她等着林夜说下去,不?想林夜不?说下去,而是转了话题,转过脸时,少年重新变得?嬉皮笑脸。他声音中带一份若有所思的?探寻:“楼主认不?认杨氏灭门?,乃你所为?”   玉龙淡淡:“有何不?敢。”   林夜:“那凤翔的?屠城,楼主也认吗?”   玉龙静默。   林夜:“十九年前的?凤翔屠城事件,其实不?是楼主做下的?吧?”   林夜看到,沾在玉龙睫毛上的?雪花,轻轻颤了一下。   林夜心?想,玉龙和雪荔好像。雪荔常日心?如止水,偶有情绪波动,反应最强烈的?,也不?过是眼睛。玉龙也是这样……是啊,她亲手?养大的?孩子,怎可能不?像她呢?   至此?,林夜有些苦涩地认命:雪荔不?像小姑姑,像的?一直是玉龙。   林夜缓缓说:“无论是小姑姑前言不?搭后语的?讲述,还是孔老六他们打探出来?的?十九年前的?凤翔事件,再是春君今夜夜闯和亲团告知的?只言片语,全都在说十九年前的?杨家?灭门?。   “所有的?话,都停留在杨家?灭门?案上,没?有提及凤翔的?被屠城。但据我所知,十九年前,整个凤翔城是被屠过一遍的?。但凡查到杨家?灭门?与凤翔屠城的?,都会将两件事视为同一件事,将罪名挂到楼主身上。   “楼主是世间大人?物,自然从不?解释。可我却认为,楼主也许是杨氏灭门?案的?凶手?,但楼主未必屠城。   “楼主所遭受的?冤屈,来?源于不?断的?背叛,民众背叛与国家?背叛让楼主心?如死灰。可当年楼主从霍丘国回来?北周,返回凤翔,楼主屠杀杨太守全门?,目的?只是复仇,只是为了杀去那为皇帝做事的?大官,为了救满城百姓,不?让凤翔再堕鬼蜮。   “对百姓有一丝怜悯的?楼主,岂会屠城呢?”   玉龙静静道:“你错了,我对百姓,并没?什么怜悯。”   林夜:“那是楼主将自己视为罪人?。可我认为,愿意从杨家?带走阿雪的?玉龙楼主,不?会开杀戒,屠城民的?。”   林夜坚持:“楼主对婴儿尚有一线慈悲,何况对满城无辜百姓?”   玉龙怔忡。   她看着这个眼眸清透的?少年公子。   有一瞬,她透过林夜,看到了十九年前的宋琅——   十九年前的?宋琅壮志满怀,前来?凤翔当官。那时初出茅庐的?书生,眼睛也是如此?明亮,对未来?也充满如此?多?的?希望吧。   宋琅先是被她的?满身血吓到,再是喋喋不?休地缠过来?,试图询问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。宋琅靠着善心?救了他自己一命,也救了玉龙怀中的?婴儿一命。   可多?年以后,宋琅为了包庇玉龙,到底成?为了和玉龙一样的人。   而林夜……   玉龙想,为何林夜会有这样清透的眼神?   南周的?照夜小将军经受的?背叛不?少,战事磋磨艰难,他看尽生死看尽算计,为何仍有这样盛满星光、满怀希望的?眼神?   南周光义帝能力比北周宣明帝差,心?思却不?比北周宣明帝少。这样的?帝王,仍不?能让照夜小将军对尘世失望?   林夜在玉龙的?出神间,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,喃喃自语:“我猜错了?不?会吧,我一向聪明伶俐的?。”   便是冷心?冷肺如玉龙,心?中都在此?时浮起一丝莞尔。   玉龙大约明白,为何被无心?诀剥夺情绪的?雪荔,会被这个少年拉入红尘,心?甘情愿堕入凡间。   玉龙道:“你还是聪明伶俐的?。”   林夜眨眼。   玉龙垂眼:“不?错,如你所料,凤翔屠城,非我所为,乃是……宣明帝所为。”   --   此?时,南周前往建业的?朝臣车队,因大雪而举步维艰,不?得?不?在中途驿站歇息。   宋琅作为死刑犯,被严加看守。他被关在驿站的?黑屋中,除了吃食,什么也不?供给。   而在这样的?雪夜,宋琅遥遥想着当年事、如今事。   他不?断地嚷着冷,要人?加炭火。没?人?理会后,他呓语不?断,咬舌自尽。   --   当年,玉龙杀尽杨家?后,残忍地从小姑姑怀中,抢走了刚出生的?婴儿。她为婴儿取名“雪粒”,和宋琅同行。那时候,虽然玉龙收到了霍丘国白王的?合作信件,却始终没?有答复,没?有想好该如何展开合作。   宋琅想感化她,竭尽所能地希望她能原谅凤翔发生的?一切。   然而,不?等宋琅感化成?功,他们先收到了凤翔被屠城的?消息。   至此?,宋琅明白:杨家?已灭,宣明帝既不?愿世人?从杨家?灭门?案上查出端倪,又想借助一城被屠事件,激起北周臣民的?激愤心?,举国兵力南下,欲攻下南周。   南周的?川蜀军战得?辛苦,却悍不?畏死,林老元帅举家?不?知死了多?少人?,才将战线始终稳在大散关。林老元帅的?儿子与儿媳,在那些战争中落下旧疾,才在多?年后早早亡于战场,只留下幼童林照夜,给林老元帅送终。   山河破碎,凤翔城空,恩怨埋土。而活着的?人?,宋琅陷入自责。   如果他当日没?有和玉龙一同离开凤翔,如果他接管杨家?灭门?的?后事,如果他在凤翔和宣明帝之间周旋,凤翔城是不?是便不?会被屠?   宋琅日日梦到冤魂索命,梦到凤翔城中的?妇孺老幼。梦中的?百姓流着血泪问他:你不?是朝廷派来?的?父母官吗?为什么你和一个女恶人?走了,却不?保护我们?你是我们的?父母官,你不?应该救我们吗? 第118章 我养出了一个恶鬼,可……   玉龙道:“我能感觉到,宋琅的心,也在一点点冷下去。”   林夜沉默。   --   冰冻非一日之寒,心死非一日之过。   多年后,宋琅在战争中,为了保护金州满城百姓,而放弃了自己的妻儿,这何尝不是一种?命运的轮回鞭笞呢?宋琅在战乱后,将宋挽风交给玉龙带走,何尝不是一种?“无颜以对”的愧疚呢?   那时,宋琅在金州为太守,玉龙在南宫山,教?养两?个徒儿。   玉龙开始与霍丘国白王的合作,执行这长达数十年的“兵人计划”。   欲执行兵人计划,玉龙必要走到北周皇帝身边。而一个江湖客,如?何得到北周皇帝的信任呢?   于是,玉龙创建“秦月夜”。   她不缺耐心,不缺毅力,不缺仇恨。当风雪覆身,她带着两?个幼童,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南宫山,前往天山雪山,创建“秦月夜”的时候,何尝不是对命运的公然挑衅呢?   她不知道何谓好的国家,她既没有见过,也觉得自己不配见到。她只是在塞外,看到了白王的壮志,白王麾下百姓的心志与仇恨。她只是在大周境内,看到了战争与百姓无关,兴亡与百姓无关。   那年,玉龙二?十三岁,宋挽风十三岁,而雪荔只有八岁。   “秦时明月汉时关,万里长征人未还。”   既然逝去的人永不归还,既然北周皇帝并不在乎黎民——   这样的国家,留存的意?义是什么呢?   不如?亡去。   --   林夜:“你在阿雪身上喂毒,你拿阿雪做实验……就为了她成为兵人之首?”   玉龙:“一开始,我只是希望她死。若她早早死了,总好过在这世间存活。我不会放过杨家的遗孤,不会愿意?看到酷似杨家人的一双眉眼。可是这个孩子的命好硬,好想活,无论多痛苦,她都坚持着想活下来……”   林夜怔忡。   他声音一下子拔高:“阿雪曾经求生意?志很强?!阿雪曾经很愿意?活着?”   玉龙:“嗯。”   他对玉龙有一腔疑问和试探,可他此时要控制不住大脑中“轰”一下的洪涛倾覆感。林夜双眸瞬间红了,手中的剑递上前:“你!”   林夜:“你可知她如?今……”   毫无求生欲。   毫无生存志。   她厌烦尘世,了然无趣,寻不到人生存亡的意?义,无法说?服她自己走下去。她与他说?,旁人都有寄托,为什么她没有?   雪荔没有寄托……可她原本有!   玉龙:“所以我教?她无心诀。”   林夜怔住。   --   梦中的雪荔,蹲在地上写?写?画画,不理会梦中出现?的师父和宋挽风。   师父却盯着她写?字半晌,冷不丁开口:“这句话是什么意?思?”   她指的,是雪荔写?的,钱老翁留在树上的横竖撇捺的记号。   反正这是梦境,梦中一切都是自己的意?识。雪荔不愿意?与梦中假人沟通,却也愿意?自己能理清思绪:“他写?的,应该是‘明日戌时见。”   雪荔心想:看,我已经大概猜出记号的意?思了。   梦中玉龙缓缓说?:“如?果?这些记号是这个意?思的话,这些字的形状,恰恰在无心诀的练功图谱中出现?过。”   雪荔怔住,她猛地抬头,看向师父脸容。   师父蹲在她身边,拿过她的树枝,简单勾划了几笔小人练功的图像。雪荔眼眸神色由涣散,一点点聚集:是了,离远些看,不把?钱老翁的记号当文?字,如?果?当图像看的话,无心诀的简笔画中,确实有类似的形状。   无心诀的简笔画……那是师父初教?她武功时,独独画给她看过的。   那时她幼年,好像生了病,全身很痛,痛不欲生的时候,玉龙将她抱起来,第?一次开始教?她“无心诀”。   无心诀可以让她身强体?壮,让她对抗身体?中的毒素。而师父说?,自己创建的无心诀不完善,需要摸索,于是,雪荔一直需要服用大量药物。   那些药物,每次都让她骨血重塑,全身剧痛。可她每一次,确实从生死边缘走了回来。   而无心诀的简笔画、无心诀的简笔画……   这是只有雪荔和玉龙看过的。  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,缓缓站了起来。她朝后退两?步,好从更全面的角落,看这个自己仿佛从不认识的玉龙。   姿容皎然的玉龙跪在地上,用树枝将那一笔笔图画画出来。每一幅图,就是雪荔寻找的记号的一个答案的可能性。她通过这些图纸,通过图纸对应的口诀,可以推测出记号的含义。   简笔画、简笔画……只存在她和玉龙之间的简笔画!   雾水凝于睫,雪荔喉间腥甜。少女心绪起伏,几多控制后,她盯着玉龙的侧脸,目中失去神采:“……你、你!”   你到底爱我,还是恨我?   你若爱我,为何让我修习无心诀,让我成为兵人之首?你若是恨我,又为何早早在简笔画中,告知我一切讯号?   --   林夜手中剑颤抖:“所以,无心诀,其?实是控制‘噬心’发作的解药?”   林夜一字一句:“你一直在给阿雪喂‘噬心’,又创无心诀为她解毒。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南周小公子的血可以解‘噬心’毒,无心诀也可以。   “是了,明景的魔笛,会让雪荔和我、光义帝、李微言都受影响……这本就说?明我们体?内存有相同的东西。无心诀和‘噬心’相佐,让魔笛可以控制阿雪。你们又在‘噬心’中加了新的东西,和那些兵人建立联系,从而让魔笛通过控制阿雪,控制所有兵人。”   林夜:“霍丘国一百二?十年前为大周皇帝下毒‘噬心’,一百二?十年后,改良过的‘噬心’,就在兵人体?内!熬不过的兵人,便是失败的兵人,被抛弃在凤翔百病缠身,他们会和大周两?国历来的皇帝一样早亡;熬过去的兵人,便是现?在卫将军带领的那些半死不活的傀儡。”   林夜眸子森冷:“大周两?国在研制‘噬心’解药,原来霍丘国也在研制‘噬心’解药。一者是用药物,一者是用功法。你们都想控制别人生死!你们当真、当真……”   “疯了,”玉龙淡声,“行于此途,国运当前,谁人不疯?”   一百二?十年的仇恨,让霍丘国疯魔。   一百二?十年的大周分化,让北周和南周的皇帝发疯。   长达三十年的复仇计划,让白王见到初到霍丘的北周幼童,便发了疯。   长达十九年的覆灭计划,让玉龙在抱着雪荔走向南宫山的时候,就开始疯狂。   还有、还有……   “挽风也在常年的爱恨交织与流连不舍中,发了疯。”玉龙道。   林夜抬眸。   --   梦中雪荔,在解毒出所有记号涵义后,她站在风雪中,看到天地异变,自己回到了南宫山,站在了那具棺椁前。   她看到自己木讷麻木地走向前,她其?实已经猜出来了,但她还是要走上前确认。   她看到自己跪在棺椁边,掀开棺椁,手指去摸陌生女尸发顶藏着的记号。她手指穿插尸体?枯黑长发的时候,眼睛无意?识地抬起,看到自己梦中冰天雪地,风雪连天,宋挽风和玉龙都站在风雪后,被掩藏了容颜。   雪荔一点点摸过去,艰难地读出那记号的真正含义:“……杀风。”   雪荔倏然起身。   --   玉龙与林夜说?:“倘若你与雪荔不愿退隐,那便联手我,一同杀宋挽风。我们的合作,就此开始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楼主是说?,风师背叛了你?”   林夜:“为什么?!他不是、他不是……”   玉龙:“我豢养一只恶鬼,日夜栽培,植入仇恨。此后岁月变迁,时日悠久,真正动手之时,我发现?我下不去手。   “我养出了一个恶鬼,可我又想保护她。   “风雪将至之际,挽风发现?了我的秘密,我的犹豫。挽风,想替我下手。   “那才?是,雪荔不知道的、我与挽风争执决裂的真正缘故。”   那才?是,多年以后,白离终于登上雪山、找上玉龙的时候,玉龙驱逐宋挽风、再驱逐雪荔的真正秘密。   那才?是,除夕之夜,万家灯火人间繁华,而雪荔无家可归的真正缘故。   林夜倏然后退。   --   与此同时,卫长吟和宋挽风带着人马,前往树林捉拿明景和粱尘二?人。   皓雪苍茫,莽林荒然。将士们带着兵人在深雪中穿梭,雪花砸在肩上、铠上,宛如?厚裘。他们听到树林中悠扬的扶兰氏歌声,窥到少年少女的无忧身影。   宋挽风恍惚想到曾经的雪山,而今的洛阳山洞中保存的玉龙尸骨,以及也许身在凤翔、对他充满怨恨的雪荔。   宋挽风倏然闭目。 第119章 卫长吟和宋挽风带……   卫长吟和宋挽风带着?将士们前去?捉拿明景二人,天地间霜雪时清时朦,前路难辨。   这样的深山不适合作战,自然也不适合巡逻。明景二人日日以“巡逻”“练兵人”为由?出去?,卫长吟心知肚明,却到?底对扶兰氏的小公主?存了几丝耐心。   这是扶兰氏操纵魔笛的最后一人了。   此女死,天下再无?人能自如操纵数量这般庞大的兵人。   可话又说,此女若始终不真心归顺,“魔笛”便不是助力,而是隐患。卫长吟宁可用最粗野的法子控制兵人,也要除掉自己前行路上的阻碍。   “赫——”   “呼——”   北风呼啸,天地纷雪,一重?如魅人影在树林间飘挪。他比后方?的卫长吟等大部队都要快,循着?歌声,他已隐隐追到?了明景和粱尘的踪迹。   这自然是“风师”宋挽风。   师父毁他无?心诀,却教他无?上轻功。师父是世间惊才?绝艳之人,难得一见?的天才?,而事已至此,宋挽风也无?路也走。唯有沿着?自己的计划走,他才?可能重?新带回师父、带回师妹——   玉龙在洛水畔行宫外的山洞中等着?苏醒;而雪荔、雪荔……   宋挽风心中冷不丁浮起一个念头:今日是雪荔的生辰。   他这样想的时候,身形定在一无?树叶、枝木染雪的树冠梢头,看到?了下方?密密麻麻的兵人,以及明景、粱尘。   他听到?了明景的笑声,少女轻灵的笑声在冬日旷林中显得更为空旷寂寥,而正是这份空旷寂寥,让宋挽风想到?了很?久不回的雪山。   他手?中的铁扇顿住,他伫立高处向?下俯视。极佳轻功,让树林中的一双小儿女并没有发现宋挽风的存在。   明景踩着?地上的厚雪,看粱尘漫不经心地在一个树桩上做了记号,又用雪重?新盖住。这样,等他们跟着?霍丘国的人越走越远,他们的记号,会带着?南周和亲团找到?他们。   明景这些日子已经想开了,走一步算一步。   也许粱尘是正确的呢?也许他们只要等到?小公子来,就可以了呢?   明景的眸子,在扫到?林中被霜雪冻得全身泛紫泛黑、却动也不动的兵人时,她叹了口气。   她看到?了这些兵人脚上所绑的锁链:锁链将他们拴在一起,同脚同行,解锁的钥匙只在卫长吟手?中。   如今魔笛无?法控制雪荔,退而求其次,便对这些兵人产生一些影响,可以简单地传递一些“前进”“停下”的信号。明景内力不高,她的魔笛作用只到?这个程度,但这也比解锁后、不受控制的兵人自由?杀人,要安全一些。   以前是明恩控制兵人,如今轮到?她了……   明景不怨恨这些兵人,她心中可怜他们。   无?冤无?仇,无?恩无?惠,既不像人,也做不成?鬼。他们被用铁链锁在这里,而卫长吟还藏着?更多的兵人。时日已经入冬,凡人穿着?棉袄尚难抵御北周的寒冷,而这些人,身上被冻出的冻疮,竟已是他们身上最轻的伤了。   许是明景目露悯色,粱尘将手?搭在她肩上,没骨头一样将体重?压过来,懒洋洋笑:“想什么呢?”   明景被他压得一趔趄,膝盖一软身子往前跌,全靠她还有几分武功底子,才?没被压趴,没在雪地中来个狗吃屎。她瞠大眼睛,不可置信看那少年。   粱尘伸手?似想扶她,但看她自己爬起来了,他便有点尴尬地默默后脑勺,只朝她露出笑。   粱尘眼睛闪烁。   明景瞳眸黑亮脸圆肤白,她眼睛瞪圆的模样,可比她唉声叹气时有生气多了。是啊,他记忆中的异族少女,是初见?时穿着?鲜亮裙衫、于雨中敲门的山鬼一样魅惑漂亮的小娘子,而不是蔫哒哒的小可怜儿。   明景气愤:“你干嘛压我?”   粱尘无?辜道:“我受伤了啊,很?重?的伤,你不知道吗?你帮我分担一下,有什么关系?”   树林下,明景忍气吞声去?扶粱尘的时候,树冠上,宋挽风则在想,粱尘何时受伤了,还是重?伤?   他冷不丁想到?了当日大散关大战中、蒙着?头脸、在山头给他们添乱的少年。   宋挽风没有深想下去?,下方?的粱尘重?新歪靠着?明景,还拿手?揉一揉她头发。明景抬头瞪来,粱尘笑眯眯:“问?你话呢,你刚才?想什么?”   明景:“我能想什么?无?非是兵人很?可怜,不受控。这么多兵人,如果可以解决掉,该多好啊。”   可兵人半死不活,不怕毒不怕刀枪,她怎么能解除他们受到?的控制呢?   “魔笛”只能操控,不能解除操控啊。   明景认真思考:“如果我催动所有内力去?控制魔笛,也只能让他们转向?。而且我坚持不了太多时间,毕竟,他们人数太多了……”   她这样诚心想事,谁想到粱尘思忖一刻,打个响指:“我懂了,你在想你三哥。”   明景:“……?”   粱尘煞有其事:“以前操控兵人的是你三哥,你看到?兵人,就忍不住想起你三哥。你又从你三哥身上,想到?了你其他的哥哥们、你的父母、你的阿爷,还有你的子民。你想念朱居国,想念扶兰氏,想念过去的岁月……”   粱尘声音越来越小,明景怔愣看他。   诚然,他起初只是单纯地转移话题,好教她不要为她做不到?的事情烦恼。但他的话,恰恰引出了明景的另一重?心事。   眼看少女眼中浮现薄薄的露水一样的光,粱尘神色有些慌。   他颇为懊恼,却又不太会安慰她。他憋了半天,说道:“没什么,我陪你一起想念。我也想念我爹娘,想我姐姐。我姐姐……”   粱尘出神,脑海中浮现女子纤细薄弱的背影。   自出生起,他还没有与姐姐分离过这么久。而上一次与姐姐分别,二人不欢而散。他闯荡江湖这样久,不知道姐姐身在何处。南周光义帝身死,被指了“皇后”的姐姐该如何自处。   天这样冷,姐姐是否生病,姐姐吃食可安妥,他在外闹出来的麻烦事,有没有牵连到?姐姐?   姐姐……是否还在生他的气?   粱尘出神间,陡然被明景推开。明景朝前走两步,迎着?林中的兵人们。她又回头笑看少年,忽然一笑:“别担心,都会过去?的。我们都会回家?的!”   明景豪气道:“你会成?为江湖上的大侠,而我会重?建朱居国。我们都要让家?人,因?我们而自豪……哼,我们不靠他们,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大事业。”   少女说得稚气,少年盯着?她,慢慢地点头:“你说得对。我突然有点好奇朱居国了……我还没有去?过西域,朱居国是什么样子呢?”   明景便热情邀约:“等这些事结束后,我带你去?西域玩。我们朱居国、朱居国……”   她想了想,清清嗓子,开始用异族语,婉婉唱一首歌。   她声如黄鹂,歌声带着?莫名的神圣韵味,格外圣洁。明景就这般立在林中唱歌,已经听得粱尘面?容微红、头晕脑胀。他糊涂地想:自己虽然家?学甚厚,一些西域语言也能听懂一些,但是他们一唱歌,自己那贫瘠的知识,便不足以听懂了。   唱的什么啊?   明景一曲终了,望向?粱尘。   粱尘当即热情喝彩:“好,唱得好!”   “呸!”明景叉腰瞪眼,凶悍中带几分娇滴滴,“你听得懂我唱什么吗?”   不等粱尘回答,明景用大周话,重?新唱了一遍。此时,林中的粱尘、高处的宋挽风,才?听懂这曲子:   “朱居古国好壮阔,   浩瀚的沙坡无?尽的蓝湖,   还有我们最伟大的圣主?,   白云飘过金沙宫,圣主?赐福人儿笑。   朱居古国好热情,   乳白的羊奶,不歇的琵琶。   还有我们伴着?篝火——   唱呀唱,舞呀舞,好时好景好春光。”   好时好景好风光。   好时好景……   一簇雪压弯枝木,砰地砸到?地面?上,恰恰惊到?唱曲唱得沉迷的明景。异族小公主?大呼小叫跳起来时,粱尘手?指拄着?下巴,微微眯眸,露出一丝笑:良辰美景啊。   --   宋挽风在明景的歌声中恍惚。   婉转悠扬的歌声让他想到?属于师父的西域生涯,也让他想到?属于自己的雪山生涯。   在那些事情发生前,他和雪荔,本来只是跟着?玉龙,住在雪山,时而出山执行些杀手?任务罢了。他默认玉龙永远不会离开雪山,而自己要在这里陪伴师父。   他最大的烦恼,不过是爱慕师父,求师父怜爱。   他不要学什么无?心诀,不求什么武功第一。师父要栽培雪荔,他就辅助雪荔。师父要雪荔继承“秦月夜”,他会是雪荔的最好帮手?。他的唯一要求,便是可以陪伴在玉龙身边,玉龙不要舍弃自己。   他那样努力。   而玉龙未尝不心动。   三八年岁的青年如春柳濯濯,风华卓然,出落得如此齐整。他十岁便跟随在她身边,磕磕绊绊地讨好着?她。雪山之上只有师徒三人,雪荔不谙世事,玉龙也并非循规蹈矩之人,宋挽风的心思,并非无?迹可寻。   可宋挽风真的不懂玉龙。   他恍惚地想,她到?底对他有没有一丝感情。   倘若没有,为何自己偷亲她时,她从不拒绝,也不提什么逾矩呢?倘若有,她看他的眼神,又为何总那样平静呢?   她需不需要他,在不在乎他?   每夜背着?雪荔,他陪她一同打坐的那些年年岁岁,她的目光可有落在他身上一分?每次回山后,他给雪荔带礼物,也为她送上独一份的礼物,她可有看出他的用心?   他的师父,每日在山巅云端,到?底在想些什么?   宋挽风每日想那么多,他患得患失那般久,而如果没有那日他意外发现玉龙的秘密,他其实并不用焦虑。在那日事情发生前,宋挽风以为自己可以有一辈子时候陪着?玉龙……   只要有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间,只要他永远待在师父身边,师父总有一日会真正垂怜他。   可那日到?来,宋挽风才?得知,根本没有一辈子的时间。   献祭一旦开始,便无?法停下……   --   “刺——”一只长箭从林中飞出。   箭只一往无?前,正如暴雨那夜,射向?宋挽风的那只做戏的箭。也正如云澜镇城楼上,射向?雪荔的那只没有做戏成?分的箭。   拔然无?畏、悍勇无?双!   宋挽风猛地扭头,目光追箭而去?。   而下方?的粱尘和明景到?这时才?发现箭只到?来,粱尘脊背凛然,猛地抱起明景从原地掠开:“当心!”   明景迟钝半刻,握住自己的长笛。   长箭“笃”地射在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?,林中枝木上雪落簌簌,被箭所惊。而林中的兵人们则依然麻木,没有在意箭只的存在。   粱尘额上出汗,直觉自己方?才?在生死关走了一遭。   他紧紧搂住明景的肩膀,忘了将人推开。他扭头,目光沉然地看向?箭只来的方?向?。到?这时,少年少女听到?了脚步声,在卫长吟落入他们视线后,宋挽风从树冠上飘然落下。   粱尘下巴绷起:他也没有发现宋挽风的存在。   若是方?才?宋挽风和那只箭互相配合,那他和明景……   粱尘目中生起一些懊恼,既恼自己如今受了伤,又恼自己武功非但比不上雪荔,也没有阿曾那么高。倘若自己习武再厉害一些,方?才?就……   最后,粱尘和明景的目光,一同落在了站立在树梢上、抱臂睥睨他们的白离。   武袍飞扬,宽肩劲腰,身材挺拔。他立在高树上,黑色武袍衬得他面?容更加深邃俊朗,神采飞扬。   而他们都看得出,那箭,是白离丢来的。   粱尘凌然,警惕盯着?四面?八方?包围来的武士们。而明景心悸之后,推开粱尘,主?动走出一步,看向?最前方?的卫长吟。她做出不快模样:“卫将军,最好解释一下。”   卫长吟目光在两个少年身上停顿一息,便抬起,看向?高处的白离。   卫长吟淡声:“怎么不出杀招?”   明景一惊,粱尘猛地拉过她的手?,将她往自己身后扯。   而高处的白离不以为意,笑道:“这些小喽啰,不值得我动手?。你们自己可以解决。我师姐说,中原有句话,叫‘侠以武犯禁’。我一向?听我师姐的话。我的对手?,只有雪女那个级别的高手?。”   白离不在意下方?氛围凝重?,已到?剑拔弩张的地步。他反而朝着?宋挽风,扮个鬼脸,轻松地一笑:“就是你师父。”   宋挽风淡着?脸,温温笑了一下。   他当然知道。   他当然知道白离的师姐,就是他的师父。   他当然知道白离那身武功,有多精妙绝伦。他甚至知道,白离和玉龙若是打起来,胜负恐怕也不过五五分。   可恨这天下武功出类拔萃者,居然来自西域,来自霍丘国……只知道内斗的北周和南周,凭什么赢?!   白离这样风华的武功,正如当日初见?——   --   去?年三月份,有一日,雪山来了一个客人。   那客人娃娃脸,高身量。青年竹竿子一样的身板,走在雪山中的薄薄雪地上,恰似飞鸿踏雪泥,一点脚印都不曾留下。   这个客人自称“白离”,是来找玉龙的。 第120章 杀风   白离在雪山关头和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大?打出手,宋挽风赶去时,周围人倒了一片,只白离玩着手中指虎,好奇地看着他。   白离的指虎倏忽落在宋挽风肩头时,宋挽风倏然原地消失。这出彩的轻功,让白离眸中生?了溢彩:“这才有点儿师姐的样子……小子,我试试你!”   宋挽风有气:你看起来也不大?,口气却大?。   他和白离才交上手,他便?感到后怕。对方?打斗起来的模样,与方?才言笑?晏晏的轻松模样全?然不同。打斗中的白离,冷漠,凶狠,如深山老林中走出来的虎豹王者,睥睨四?方?。   这种?悍不畏死的打斗风格,宋挽风平日只在雪荔身上见过。   他一瞬便?判断出,自己不是对方?的对手。   他正想办法,想叫雪荔时,玉龙清渺的声音笼住了这片天地:“挽风,不得无礼。带客人来我住处。”   宋挽风怔住。   他领白离去寻玉龙的一路上,都在打量白离。白离并不打量他,白离好奇地左顾右盼,像个没见过世?面的野人,连这朴素至极的雪山都让他流连。   到玉龙住所?前,白离迈步入院。   白离的无礼让宋挽风皱眉,而玉龙的吩咐,则让宋挽风心?坠冰窟:“挽风,你下去吧。”   宋挽风怔立原地,顿了片刻才调整呼吸,默然反身而去。他在玉龙院中时尚可控制,待出了玉龙院落,他的脸色沉冷便?难以压制。   他止不住地回想方?才那一幕。   隔着帘拢,他只看到玉龙身影,看到白离大?咧咧地掀开帘子便?冲了进去。他想阻拦,可玉龙看上去并不介意。而且,玉龙让他离开。   她叫他走……   自他十岁跟随她,除了雪荔,这世?间没什么能在师父那里越得过他。而雪荔木讷懵懂,不关心?身边所?有事,所?以宋挽风可以霸占玉龙身边的所?有位置,所?有时间。   她教授弟子时,他在;她翻阅杀手任务时,他在;她去皇宫见宣明帝时,他在宫外等着她。   宋挽风理所?当然地霸占玉龙,却有一日,玉龙在谈事时,要屏蔽他。   宋挽风在自己院中坐立不安,始终派人关注师父那边的消息。他得知白离在玉龙院落住了下去后,便?再难以忍受。一夜后,宋挽风运用?轻功,去刺探玉龙的院落。   他也许其他武功很寻常,但他的轻功确实?出色。玉龙和白离都没有发现宋挽风趴伏在檐角,那二人的一言一语,便?落在了宋挽风耳中。   宋挽风得知玉龙的真正秘密——   白离:“我父王要我问你,你练就的‘兵人之首’,练成了吗?”   玉龙:“只差最后一味药了。”   白离:“哦。那我父王便?派卫将军来北周,和你联手啦。乌尔吟,化名卫长吟,我将跟着他,一起来大?周,和你执行‘兵人计划’。”   玉龙不语。   白离:“这些年?,全?靠师姐周旋,我们才和宣明帝搭上线。宣明帝刚愎自用?,又过于小心?。师姐花十九年?时间软化他的心?防,得到他的信任,我父王很满意。父王说了,如果计划成功,他日整片大?周江湖,他都愿意奉师姐为首。”   玉龙:“我不需要。”   白离糊涂,却慢慢点头,耸肩道:“随你吧。你和父王,你们那些人,我是不懂的……我只最后和你确认一下,计划开始,便?容不得人退出了。师姐可千万不能反悔,否则……”   玉龙:“我不会反悔。”   檐角上挂着的宋挽风,遍体?冰寒,看着玉龙的白衣曳在雪地中,玉龙的面容被雪山吞噬。   他见到不一样的玉龙,他见到真正的玉龙,他在那个晚上,听到玉龙淡漠的回答:“你们的仇恨一百二十年?,而我的仇恨,弥漫我的一生?。我已?身入此局,大?周覆灭是我毕生?所?愿,我不会退。”   --   她是不会退。   白离满意地离开,宋挽风悄悄跟随玉龙。他看玉龙在院落徘徊,看玉龙彻夜难眠,看玉龙最终离开院落,前去寻找雪荔。   雪荔在后山山洞中练功。她每次服了药后,便?格外得难受。少女将自己关在山洞中,每每都要大?半个月。而每次出来的雪荔,会比上一次更加寡然。   宋挽风跟随玉龙,看玉龙踏入山洞。她跪坐在浑身僵冷、气息奄奄的少女身边,将少女抱入怀中。   她俯望着少女,握住少女的手腕为少女传输内力时,宋挽风便?借着山洞的一缕微光,静静看着她。   天亮的时候,玉龙离开了山洞。   雪荔此时状态太差,她不会知道玉龙来看过她。而即使知道,恐怕雪荔也不在乎。雪荔已?经足够冷心?冷肺,情感的剥夺,让她整个人没有生机。她早就不像活人了,哪会在意些什么。   玉龙立在山巅,风雪掠袍,她淡声:“出来吧。”   宋挽风在她身后现身。   宋挽风走向她。   他压抑着呼吸:“……我听到了一切。我想问你,计划一旦开始,就无法停下,是什么意思?”   玉龙并不说话。   青年?脸色如清晨褪去的白霜,他痴痴点头:“好、好……那我再问你,这么多?年?,你从不去山洞看雪荔,这一次却突然去了……是不是因为你心?里不平静,你反悔了?”   玉龙眺望着山巅风雪,依旧不语。   青年?声音变厉:“我和那个白离交手过,我知道他武功有多?厉害!他背后有很多?人,他背后的那些人拿捏着你的秘密……如果你反悔了,是不是轮到你身败名裂,被人追杀的时候?”   玉龙总是不说话,宋挽风拽住她衣袖,用?力地扯了扯。他眼中光华如雨水一般流动,他的声音带着难堪与焦虑:“师父,他们会怎么对付你?可以制作这么长时间计划的人,一定不好对付啊。你如果有什么想法,和我一起商量好不好?”   山间风大?雪冷,他声音渐渐干枯,爱意几乎夹杂着恨意:“我是站在你这边的,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,我愿意为你而死……求求你,不要总瞒着我,推开我。我也是你徒弟,为什么你只爱雪荔不爱我?”   宋挽风跪在她脚边,抱住她腿,仰脸:“师父,垂怜我。”   玉龙侧过脸,她的目光落到他面上。   黑暗与黎明交错的刹那,万种?明光落在青年?身上。她置身地狱,将他留去天明处。此时他分明沐浴日光,遍身光华,眼中沁水。他仰望着她,却兀自以为她高?洁,瞻仰她如瞻仰一轮皎洁月华。   ……她是他的月华吗?   有一瞬,玉龙眼中有了情绪。她置身风雪,回首自己身后,看向那个努力朝她走了的青年?。那个一心?为她的青年?,那个快要落泪的少年?,那个被宋琅交给她、陪伴她的孩子。   “我愿意为你而死。”   她的心?湖,圈起的涟漪波澜声,宛如万蝶振翅,万物枯荣。   --   凤翔城中,玉龙淡淡告诉林夜:“我告诉挽风,谁也不会死。”   --   洛水畔树林中,宋挽风唇角温和的笑?,变得凄冷。   谁也不会死,只有她会死。   --   玉龙明明已?经拿雪荔布置了十九年?的计划,却在只差最后一味药的时候生?了踟蹰。当白离来找她时,她没有将雪荔送出去。   她反了悔,舍不得送走雪荔,却也不肯停止自己坚守多?年?的计划。   倘若她愿意停下计划,那么宋挽风想,他拼死也会追随师父和雪荔。哪怕师徒三人在天下身败名裂,哪怕三人事败惨死。只要他们在一起,他不畏惧那样的结果。   倘若她不愿意停下计划,他知晓了她的计划,他也不会去向宣明帝告密。他不是因为自己是宋琅的儿子而跟随她,他是本就愿意为她做任何事。他不会告密,他会配合,他会帮她。   可偏偏……玉龙既反悔,又要执行任务。   她想将雪荔摘出去,让雪女远离这桩“兵人计划”。她要用?她自己来做那个“兵人之首”。   而她和雪荔怎能一样?   雪荔已?经被练就了十九年?,无心?诀和她本身合二为一,即使成为兵人之首,与现在也不会有多?大?区别?,还会继续活下去。但玉龙研习无心?诀时,年?岁已?大?,她自己若要炼化为“兵人之首”,则会变得像千千万万个兵人一样。   她必死无疑。   世?间再无玉龙。   宋挽风如何忍受?   所?以——   --   “所?以,挽风背着我,和白离、卫长吟联络了。他要‘杀’掉我,要代替我,继续执行‘兵人计划’。只要计划成功执行,霍丘国和北周的势力,便?不会视我为敌。   “恰恰南周小公子身怀神仙血,活死人,肉白骨的秘密,经过宣明帝和光义帝的密谈,由‘秦月夜’的高?层知道了。确切说,只有我知道。挽风……应该从那时候就在执行他自己的计划。他可能从我这里,查到了这个秘密。”   于是,只有恰当时机,玉龙“死”去,兵人计划才能真正开始。   而兵人计划成功后,得到林夜的血,宋挽风才能随时让玉龙“苏醒”。   一路上,林夜面对的追杀,雪荔面对的追杀,本就是宋挽风的手笔——他对雪荔的感情有多?复杂,对小公子便?有多?“势在必得”。   这才是宋挽风非要抓到林夜的缘故。   这才是宋挽风要玉龙“死”的缘故。   林夜不禁恍然,心?中又生?出一丝哀意。   他曾以为玉龙楼主死亡,是为了方?便?杀手们南下,却原来,计划从一开始,便?是一出意外。计划执行时从一开始,就不是经由玉龙的手,而是经由宋挽风的手。   林夜:“可那具女尸头顶发丝里的记号有异,宋挽风又说他不会无心?诀……”   玉龙:“是我杀的那个女子,是我自己将无心?诀拍在了自己的体?内。是我……在被挽风所?袭、心?脉破损、生?死存亡之际,我便?有了新计划。我必须引起世?人的猜疑,必须要杀手们南下,也不能让挽风一帆风顺。”   玉龙抬眸,看向屋檐上悄然出现的春君。   林夜也看向那个青年?。   春君立在檐头,飞雪落袍,他朝二人行礼。贫民窟的巷口,玉龙:“挽风既要我死,那么在‘身死’之前,我便?给春君留了消息。我那时气息微弱,难以说清诸多?缘故,只来得及告知春君,让他留意挽风。”   林夜:“楼主要做什么?”   玉龙:“杀风。”   玉龙背身,走入雪中:“林小公子,你既然拒绝与雪荔退隐江湖这个选项,那么,我便?可以与你谈另一重交易了。林小将军,可愿与我合作——我与春君即刻出城,返回洛水。小将军若愿与我合作,便?来洛水吧。我配合你们杀掉宣明帝,你们配合我杀掉挽风,夺回‘秦月夜’。事成之后,我依然放过雪荔。我们,各取所?需。”   --   寒夜雪飘,风将窗子吹开一缝,室内变得好冷。   雪荔从梦中醒来,手指揪住自己布满冷汗的衣襟。   她发呆片刻后,倏然翻身出窗。她踩着墙砖跳入巷中,看到时区后半夜,地上雪已?铺满一尺。雪荔跃上高?头大?马,朝贫民窟方?向疾行——杀风。她要找小姑姑确认记号! 第121章 我可不可以既恨着你,……   洛水林畔,打斗势起。   霍丘国的人围住林子,解开兵人的锁链,驱使这些兵人在黑魆魆的染着?雪色的松林间,朝明景二人逶迤包围。粱尘和?明景步步后?退,当第一个兵人跳起、朝着?二人挥动长戈时,不反抗便是死。   “刷——”粱尘终究拔刀了。   明景躲在他身后?,心中惊骇。她?看到黑夜中兵人们因?麻木而显得几分?狰狞的燥皮面孔,手中的长笛捏了又捏。在数位兵人袭击粱尘、粱尘步伐趔趄之时,明景将?长笛凑到唇边,用音律阻敌一瞬。   明景:“卫将?军,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   “还请扶兰公主告诉我,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,”金戈声伐木,林中金银寒光伴着?夜雪,寒冷无比,卫长吟高大?的身躯站在树下,纵容将?士们操纵兵人,“我一向待公主礼遇有佳,公主多?番拖延我阵,我也不曾伤害公主。然而公主身在我阵,却?投敌卖我,一而再再而三,这是何意?”   卫长吟的手扶到旁边的粗木树身上,他用掌在树上巨力?一拍。赫然声下,树身上的雪簌簌而落,卫长吟掌中,硬生生掰下了一张树皮。   树皮内壁,用匕首刻着?细密的记号。   这记号,卫长吟不用认识,便已足以作证据。   卫长吟:“公主想通知谁,想告诉谁什么样的消息?是要告诉对方我军中人数,兵器数量,兵人几何,还是更隐秘的……我的作战方策呢?”   黑夜下,明景面白如纸,唇几张几合,无从辩起。   旁边一将?不耐道:“大?将?军和?他们说什么?属下这就杀了她?——”   卫长吟不阻拦,身后?将?军拔身而去,一些士兵跟着?他冲出去。包围圈中,笛声幽微,本就只够勉强控住身前的几个兵人。人数更多?后?,笛声便显慌乱。笛声一乱,粱尘受到的攻击便跟着?杂乱。   身起鹄落,少年护着?少女?,且战且退。他身形修长而招术干脆,面上神色肃然,一心对敌,还要一心护住武功微弱的明景。只是少年肩下、前胸处旧伤未愈,几番打斗下,兵人们未曾察觉,卫长吟等?人则看在眼中。   卫长吟淡漠。   他看明景试图御敌,她?的笛声扰乱己方战士一些心志,还可以让一些浑噩打斗的兵人停下动作,做出茫然无措之状。但杯水车薪,如果明景此时控制的是雪荔,自己这些人也许会落于下方,但是筹谋多?年的“兵人之首”已然出局,这魔笛的作用,便大?打折扣。   明景声音也急促:“粱尘,到我身边来,我只能操控一丈内的兵人——啊!”   粱尘原本御敌神色微凶,身后?少女?惨叫时,他旋身折返救人:“明景——”   他后?背闷闷接了一道凌厉如刃的掌风,劈得他和?明景双双后?退。明景被他抱在怀中,闻到了血味。她?有些惊惶抬头?,看一向乐观的粱尘甚至顾不上安抚她?,而是回头?,看向那站在后?方出暗招的“风师”,宋挽风。   粱尘神色如林中凶兽,警惕狠厉。   宋挽风彬彬有礼,手中铁扇映着?雪光,还朝他们颔首:“你们今日必死于此,逃不了的。”   是啊,如何逃?   他们只有二人,而一整座洛水林,都被霍丘军包围了。筹谋甚远的卫长吟也许早就和?宣明帝达成了协议,洛水林战成如此模样,洛阳行宫方向的御林军毫无反应。   没有第三方势力?入场搅局,今夜便是杀局。   粱尘一言不发,猛地向前冲出。他的几多?厉招与身前围着?的兵人战到一处,磅礴内力?将?人掀飞,身边人清空一瞬,敌人以为他要杀出重围,没想到他忽然反身而退,携起辅助他的明景翻身上树,没命地朝林外奔袭逃脱。   风声、树叶声、雪落声,在寂静深林混于一处。   卫长吟好整以暇,拍掌两下:“杀。”   林木和?白雪飞快穿梭,树叶伴着?寒气打在脸上,夜尽天明,天明后?仍是逃不出的洛水林。这洛水林如此深广,天上雪早就停了,但奔跑间,粱尘和?明景像被雪埋在其中一样。   身后?风声细微。   粱尘呼吸急促,知道那是宋挽风。   宋挽风在后?悠缓:“逃不掉的。”   逃不掉的。   粱尘和?明景心里也知道,可是怎么办?卫长吟对他们起了杀心,卫长吟已经发现他们的告密,卫长吟不会让他们活着?,他们只能奋力?一搏。   明景伏在少年背上,再次吹响笛声。   此次笛声悠扬,如缕缕丝线勾绕向人。追逐他们的敌人数量极多,与他们脚程最?近的宋挽风首当其冲,宋挽风心神一晃,被笛声影响的步履一滞。   他忽然被人拍肩唤醒。   白离:“别?中了魔笛招。”   宋挽风回神,发现自己手中铁扇已在一兵人前抬起,即将?割破那兵人的脖颈。他回头?眯眸,见?粱尘和?明景身影在林中闪烁,伏在少年背上的少女?回头?,见?他被人唤醒,眸中不禁露出不甘之色。   白离抱臂,眯眸:“老卫要我跟着你们。魔笛传人是很厉害,但她?此时本事未成,只要内功相抵,警惕着?些,便不会受影响。区区两个小孩,不值得我动手。但如果你们连这两个小孩都抓不到,老卫就要怀疑风师放水了。”   宋挽风顿一下,微笑:“岂敢。”   他再运劲,拔身一跃,轻灵之势,连白离都追不上。原本他与粱尘之间的脚程差下了十多?丈,而今一运气,双方差距只在七八丈。   风师温声:“逃不掉的。”   粱尘和?明景依旧没命地跑,朝着?未尽的天明。   魔笛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,宋挽风运功相抵,受到的影响已然微弱。他知道那二人逃脱不得,卫长吟还不至于连两个小孩都拿不下,己方布置这般厉害,他们还试图反抗什么?   根本反抗不了的。   魔笛带来的幻觉不足以让宋挽风收手,却?也让他在追逐间神思恍惚,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反抗——反抗不了的。   --   去年,在宋挽风和?玉龙因?为“兵人计划”而争执后?,宋挽风被玉龙驱逐下山。   宋挽风对外只说是执行任务,而这任务一执行便是半年不回雪山。杀手楼对此有过猜忌,猜风师是不是和?楼主生了龃龉,但楼主未置一词。   在宋挽风离山的半年后?,他去接触了白离,接触了那正翻山越岭、要来大?周报仇的霍丘遗民。   宋挽风去了西域,他见?到了沙漠林中正在崛起的充满血腥的民族。他们的首领白王智勇双全,区区数十年,便让西域一带相继臣服。   要么用姻亲相连,要么杀掉不服者。当遥远的神州大?地上的南北二周各怀诡计时,西域已经快成为霍丘的“一言堂”。   西域有四大?刺客,排名前二者,青龙与白虎,都是霍丘国白王麾下名人。宋挽风没见?过“青龙”,但“白虎”白离是白王的幼子,亲自去北周找宋挽风师父,宋挽风已经知晓白离的武功有多?厉害了。   当朱居国扶兰氏灭门那一夜,宋挽风便站在沙漠丘陵上俯看。   夜火如星子,在人间沥沥点亮。遥遥看去,星火点点实在美丽,而这美丽伴着?鲜血和?一个民族的尸骨,这是何等?残忍的美丽。   如果北周如此腐烂,而重生的霍丘国越来越强大?,那他们要如何抵抗?   半年后?,宋挽风回了北周,回了雪山,去做最?后?一次努力?。   此时,雪荔已经被玉龙驱逐下山,宋挽风已经和?卫长吟、白离取得了联络。此夜,宋挽风站在师父的帘拢外,见?到远处山下天边几多?烟火,寥寥绽于寒夜,如昙花般稍纵即逝。   此夜,正是除夕夜。   阖家团圆之夜,雪荔徘徊于山下民间百姓屋外,茫然不知自己归处。宋挽风在雪山上重见?玉龙,他掀开帘拢,见?到玉龙形销骨立,苍白不类常人。   他强硬地掀开师父的衣袖,看到师父胳膊上沿着?脉搏游走的一长条黑线,知道这是“噬心”之毒正在深入骨髓。玉龙因?修习无心诀而可以暂缓“噬心”伤毒,但当“噬心”走到心脏时,她?便会成为“兵人之首”,彻底失去神智,成为傀儡。   宋挽风去过亡国的朱居国,见?过魔笛的本事。他知道卫长吟要灭朱居国的原因?,知道那魔笛,本就只用操控“兵人之首”,便可以控制整片兵人军。   修习“无心诀”的、身怀“噬心”毒的玉龙,将?彻底走向死亡。   宋挽风埋于师父膝上,埋于她?腿间,双肩瑟瑟双目湿漉,他微微发抖,受不了这样的结局。   于是,宋挽风以哀求的姿势,求玉龙陪他过最?后?一次除夕。如果她?要赴死,如果她?不要他这个徒弟,不在乎他这个徒弟,那便陪他最?后?一次后??   玉龙到底不是雪荔那类身受“无心诀”影响、已对尘世失去眷恋的人,她?养大?的徒儿在她?面前苦苦哀求,忍着?泪水,她?到底心软了。   心软的结果是——宋挽风偷袭了她?。   若是寻常时候,宋挽风伤不到玉龙。可如今玉龙为了加快“噬心”侵体,她?用毒太过,徒弟的掌风自后?拍上,她?与他对招只数次,便被他的铁扇抵住了咽喉。   他的铁扇制住了她?的“白骨伞”。   他的铁扇拍向她?,他的神色看着?也有几分?惊惶,几分?恍惚。他似不敢面对她?,他的铁扇割破她?咽喉时,他连确认生死都不敢,转身便逃。   玉龙再次醒来,是被后?半夜的“爆竹”声惊醒。   雪山上有人悄悄放爆竹,庆祝新年,没想到这爆竹声,提前唤醒了并未真正死去的玉龙。   玉龙伏在院中小几上,低头?看到身上的伤,抚摸到自己心脏处的残血。她?内息紊乱气息微弱,她?探查自己脉搏,发现自己并未死透。   她?猜,宋挽风也许要执行那“兵人计划”。   她?猜,他偷看了自己和?宣明帝之间关于“南周小公子”秘密的信函,他知道了南周小公子的秘密,他也需要雪荔成为“兵人之首”。   --   蜿蜒长林,莽莽云海。   洛水林外,便是一望无尽的洛水。冬日洛水渐渐冰封,瀑布被冻,水流寂静。四面平原一览无余,便是逃出洛水林,两个逃亡者,也会在一览无余的洛水畔而被追到。  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他们必须得有别?的法子。   到林子边缘,粱尘受到身后?攻击,身上出了血。他一味忍耐,可明景闻得到血味越来越浓。他停下脚步,听到明景急声:“不能停。”   明景与他一同跌倒,明景爬起来要拽住他手腕,他却?反手扣住她?肩,将?她?压在树身上,朝她?露出笑。   雪水成冰,凝在他睫毛上。   这个时候,还笑什么?   明景的眼泪落下之际,听到少年喘着?气道:“你知道这边的情况,你的魔笛还对兵人作用强大?。霍丘人肯定最?想杀的是你,你沿着?这条路往西南走,有条狭路小道……咱们之前巡逻时发现过,你还记得吗?”   粱尘吸口气:“你沿着?那条路逃,去找公子,告诉公子这边的情况,说卫将?军要提前动手了,和?亲团人数不够,你要提醒公子早做准备……一定要把消息传出去啊!不然、不然……南周就要输了。”   明景:“你呢?”   粱尘抹掉脸上的血,回头?。   他闻到了“风”的气息,他知道宋挽风越来越近。   少年昂首:“我自然回头?,去拦住他们了。”   “不行不行,”明景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,她?握住他手腕,惶恐万分?地睁大?眼,“你拦不住的,你只有一个人,他们有那么多?人。”   她?想到了灭国那一夜的朱居国,想到了满城的尸体与火海,想到了铁骨嶙峋的马蹄,也想到了城门破亡、敌军杀戮的残忍模样。   她?知道霍丘国的残戾,知道被留下善后?的人的结局。   她?见?过倒在圣庙前的几位哥哥,她?见?过不留全尸的嫂嫂们。   明景:“我们一起逃……”   “一起逃,肯定逃不掉,还无法传递消息,”粱尘的脸色平静,“咱们发现的新情况,如果可以左右战局,难道你我要倒在这里?”   明景:“可你拦不住他们啊!我也跑不掉啊,他们不会在乎你,他们只要我……”   “谁说的?”粱尘挑下巴,“他们只要你,是他们还不知道我是谁。”   明景:“粱尘——”   她?扑上去要抱住少年,她?预料到了什么,但粱尘即使重伤之下,武功也比她?高。他将?她?朝后?一推,她?整个人不受力?地跌后?,沿着?小坡滚下去。她?回头?无望,身子压在灌木上,手臂脖颈都被林中的树枝荆棘割伤。   明景抱住自己怀中的长笛。   她?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知道敌人们追来了。   她?脸贴着?地面,地上的雪分?明寒冷,她?却?顾不上。她?听到了少年奔跑的脚步声,听到了双方打斗的兵器撞击上。   她?还听到了粱尘一声长啸,高戾声传遍树林——   “我是南周建业宰相之子,陆家嫡系陆七郎,陆良辰——”   粱尘高呼:“你们若杀我,便是与陆家为敌,与南周为敌——”   明景的泪水,砸在了自己手背上。   她?明白了粱尘要如何帮自己拦人,粱尘要如何护自己周全。她?从地上爬起来,头?也不回地朝前跑,要跑出这片林子,要成功找到小公子。   此夜夜路莽莽,与她?去年逃亡之路何其相似。   此路前途黯然,身后?遍是故人尸骨。难道她?的宿命便是逃亡,便是承载着?他人的期许与希冀?   她?救不了他们吗?   她?救不了所有在乎的、关爱的、不舍的故人吗?不、不——绝不!   风声雪声交杂,如同林中传递的悠远歌谣。兵器撞击间,少年的呼声在林中惊得林木瑟瑟簌簌:“我是陆良辰……”   宋挽风幽静看着?粱尘。   军队后?,缓步行来的卫长吟,凝视着?粱尘。   白离兴味:“陆家子?”   卫长吟有了新主意:“抓住这个少年。”   --   南周小公子的和?亲团卧虎藏龙,既有复生的照夜将?军,还有隐姓埋名的陆家子。那和?亲团中,如果再出现些什么厉害人物,卫长吟都不惊讶了。   今夜卫长吟本是必要杀明景,可如果粱尘是陆家人,他便有了另一个主意。   如果他抓住这个陆家少年,将?此当做人质,折磨此人,将?此人做成“兵人”前,与陆家谈合作。陆家会为了这个少年,要求南周退兵吗?   也许南周不一定因?此认输,但战场上的博弈百无禁忌,人心有可取之处,何妨一试。   卫长吟露出了兴味笑容——此时在他眼中,粱尘的价值,要大?于一个背叛的魔笛传人的价值。   --   雪荔御马行在街上,急速前往贫民窟。   天快亮了,雪已停了,地上碎雪淋淋漓漓,马蹄踩在其中,行速慢了一些。   隔着?一条街巷,雪荔听到了传自另一条街的马蹄声。   风霜拍在面颊上,她?未曾停路,马速更快。   而转个弯,是玉龙和?春君御马而行,走向出城路。   不曾相逢不曾回头?,同道异路。   在拐弯之际,雪荔依稀感知到一些什么,回头?朝另一条巷子望去。而清晨新出的摊贩拉着?货车,喷香的早点打断了雪荔的感知。贫民窟中的小姑姑,那个对她?来说也许意义?非凡的疯女?人还在等?着?她?。   雪荔犹豫一下,没有停步。   隔着?一条街,玉龙勒着?缰绳的手忽然放松,侧过头?,朝着?巷口望。她?依稀感知到什么,而伛偻着?背的清晨出摊的摊贩货车挡住了她?的目光,“卖包子”的招呼声带着?尘世烟火,与她?相隔甚远。   玉龙犹豫一下,没有停步。   一墙之隔,师徒二人擦肩而过。   --   出城路上,玉龙看到排队进城的百姓。   对她?来说,凤翔已是一座不值得存在的城镇。但对于这些苦苦等?着?进城的百姓来说,凤翔城虽然死气沉沉,但没有战火的日子,总比以前好些。   她?听到百姓们在讨论:“好久不打仗了,真好。”   “当初照夜将?军要是打下凤翔就好了,我听说,金州那边日子不错……”   “嘘!这话可不敢说,如今两国和?亲,大?家都不用打仗,这就是好日子。”   “但我听说,那个霍丘国卷土重来,他们和?我们北周……”   玉龙回头?,看向被自己甩在城门下的进城百姓们。有老有少,有妇有幼。他们说着?闲话,谈着?与他们依稀相关的国事,对国家的未来命运忧心忡忡。也许他们并不是对国家的未来忧心忡忡,而是对自己的未来满是担忧。   战乱中的凤翔城,布满了杯弓蛇影,风声鹤唳。   春君:“楼主?”   玉龙道:“凤翔如今很好,比十九年前的凤翔城要好,对吗?”   春君沉默一下,回答:“两国议和?后?,凤翔城不用打仗,便好了很多?。对于边关百姓来说,这已足够。”   玉龙:“一路听闻,百姓都说,金州要比凤翔好。宋琅为他的百姓,选了一条更好的路子?只因?为金州投诚南周?”   春君道:“南周情形,我等?也不知详情。但宋太守是好官,而照夜将?军军风极正。两国议和?后?,不断有凤翔这边的百姓,偷偷前去金州居住。”   议和?之前两国敌对,两国百姓不相往来。议和?之后?百姓开始往来,方有比较。   玉龙若有所思。   二人越行越远,返回洛水。   玉龙想着?如今天下太平的模样,百姓们脸上的松快模样,这些,与她?十九年前、三十年前见?到的百姓全然不同。凤翔城曾是鬼蜮,但如今,凤翔城不是。   想将?凤翔城变为鬼蜮的人,却?聚在了一起。   ……包括了她?。   玉龙不禁回想到了去年除夕夜,自己被宋挽风偷袭后?,在冷冰冰的后?半夜,她?在院中悄然醒来的时刻。   --   玉龙亲手养大?的孩子,她?不至于连孩子的品性?都判断错误。如果宋挽风护住她?的心脉,只要她?“假死”,那日后?,宋挽风必然会用小公子的血来“复活”玉龙。   玉龙撑着?石壁,慢慢起身,趔趄而行。   宋挽风动手后?便不知去了哪里,她?体内“噬心”毒侵体。她?若中途未醒,也许能等?到宋挽风复活她?。可她?提前醒来,她?总要做一些安排。   她?不知宋挽风到底要做什么,可她?得想法子护住雪荔。   宋挽风不惜对她?动手,便一定会对雪荔下手,她?得想办法,让雪荔逃,让雪荔不被宋挽风骗到——雪荔自幼和?宋挽风同吃同住,宋挽风是雪荔最?信任的人之一,雪荔如今又生如死人,毫无生志。这样的雪荔,如果宋挽风要对付她?,要喂她?最?后?一味药,将?她?炼制成“兵人之首”,也许雪荔不会拒绝。   不知人情世故的雪荔,要如何面对这场针对她?的阴谋呢?   而将?雪荔拉入此局的玉龙,又如何保护那个并不在意死亡的少女?呢?   玉龙想到的,是“间离”——   她?在自己体内留下了“无心诀”的痕迹,要让杀手楼怀疑雪荔是凶手,要让杀手楼追杀雪荔。如果整个杀手楼都看到了“玉龙”的尸体,看到了“无心诀”的痕迹,那么雪荔必被通缉。   被通缉的雪荔,自然和?宋挽风离心。   玉龙还想提醒些什么。   她?给春君留了讯号,也杀了一个关押牢中的罪女?,在对方发间留了些记号。她?希望有人能就尸体开始调查,而如果没有,也没什么。   霍丘国的“兵人计划”一定要执行下去。   但是,玉龙要雪荔活着?。   --   那“弑师”,从一开始,便不是“嫁祸”,而是“保护”。   那逐人出师门,从一开始便不是失望,而是“怜惜”。   凡尘海海,浮生若河。此河湍流淹没人生,当少女?惶然踏上逃亡路的时候,生亦无欢,死亦无哀。   若是日日守着?一片雪降落,等?着?一片雪融化,当那片雪落下之时,便会听到有人为她?而发出一声叹息,为她?而撤回的一步棋。   【我可不可以既恨着?你,又爱着?你?】   --   “吁——”   天亮后?,雪荔的马到了贫民窟,她?翻身下马,急急奔向小姑姑的破屋子。   她?还没有见?到人,便先看到了立在巷中的林夜。   天光熹微,雪地无垠,林夜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中,净白的面容微微低着?,似在发着?呆。   他听到脚步声,朝雪荔望来。   他眼中的神色,让雪荔看不懂。而雪荔在这种看不懂的神色中,心脏一点点沉下。她?轻声:“小姑姑……”   阿夜,你为何不在房中,出现在此?   阿夜,你可知我破解了那女?尸发顶的记号,我们是否商议下背后?的涵义??   阿夜,你站住这里,里面的小姑姑……我的生母……是否……   --   密密麻麻的攻势围绕着?粱尘。   慌不择路的逃窜让明景步伐跌撞。   洛水林中的战斗胜负毫无争议,那少年遍体鳞伤。被敌人们包围之际,一只长箭划破长空,白离手中之箭,朝粱尘射去。   那箭刺破长空之时,明景终于找到了有些人气的山下村子,她?急急将?信号写在纸条中。在继续逃亡前,她?顶着?被发现的可能,朝空中射出了一只传递消息的箭只。   离凤翔越来越远,休憩之时,玉龙和?春君看到从山中打猎归来的猎人,猎人背上箩筐中猎物寥寥无几,只箭上的血,让玉龙意识到冬日已然到来。   凛冬已至,强者活,弱者死。   “楼主。”春君骑在棕马上,他在此时上前一步。   春君缓缓说:“楼主,有一件事,很重要。楼主告诉林小公子,你给我留了讯号,所以我才会提防风师,背着?风师救你……但是,其实,我没有收到过楼主的讯号。”   玉龙怔然看他。   没有收到讯号,不算奇怪。因?宋挽风必然会回来检查玉龙居所,玉龙留下的讯号被抹掉,是正常的。但春君此时说这样的话,分?明是说——   他与玉龙、宋挽风,都不是一路人。   他心甘情愿救楼主,并非受到楼主的要求。他自然,也不会因?为楼主,而任由驱使。   玉龙:“你是为了什么……”   话没说下去,二人双双抬头?,仓皇间听到鼓声,看到狼烟。   狼烟起,战事生。   二人对视一眼,御马速更快。   --   狼烟在天边点燃,来自洛水的方向。   站在贫民窟巷中的雪荔和?林夜,抬头?看到半空中传递消息的箭只。   这一枚箭划破高空,破除雪光,与狼烟来自不同的势力?,却?传递着?相似的讯号——   洛水林畔,兵人西行。西域公主叛敌,霍丘国以“捉拿罪人”之名,挥师西行,战向凤翔。   北周、霍丘、南周三国之间边界处,战事以猝不及防之速、荒唐又可笑的理由,超乎所有人的计划与预料,火速席卷方圆寸土。 第122章 “我不喜欢,”雪荔摇……   战事一触即发?。   这是一场发?生在北周,名义上却?与?北周无关的战事。战事的双方,是南周和亲团和在北周避难的霍丘军——霍丘人丢失了一个西域公主,据说,这位西域公主背叛他们,投靠南周和亲团。   霍丘人要南周和亲团交出公主,为了逼人交人,霍丘军直接出兵行向?凤翔。   一路上,兵人过境,生不足一。   北周皇帝震怒,其震怒的表现是——严词谴责,写书谴责。   北周太后生辰宴便在近日,宣明帝坐镇洛阳行宫,只候南周小公子。如今小公子还未到洛阳,霍丘军为何南下?   而实际上,据明景发?来的箭只上的消息称,宣明帝有借兵给霍丘军。卫长?吟的临时军队行动,非其本意,乃是宣明帝逼迫。   消息传递到凤翔的第一时间,林夜和雪荔再?顾不上二人恩怨,雪荔甚至没有时间回头看贫民窟中的小姑姑一眼。   雪荔一言不发?,拉起林夜上马。   二人同?乘一骑,前往和亲团所在府邸。雪荔没来得及告诉林夜自己得知的“杀风”记号,林夜也没来得及告诉雪荔“小姑姑的身?死”“玉龙的来而复走”。   只在离开长?巷的时候,雪荔回头看了身?后的贫民窟一眼。   她想?,等日后再?回来探望吧。   而和亲团所在府邸,反应极快。   在林夜和雪荔到来之前,和亲团由阿曾做主,和凤翔城中官兵作战。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,和亲团以风卷残云之速,不光拿下了北周派来的接待使,还控制了凤翔如今的太守。   那太守如今不过是个点卯人士,苦哈哈地看着和亲团,不知所措。   而阿曾发?难的对象,显然是分?明知道些什么的接待使——“我等深入北周,敌军向?凤翔出兵,宣明帝这是何意?”   被五花大绑的接待使肥头大耳,大腹便便。他被绑在长?椅上,被和亲团的人绑在府中,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。这位接待使面色不好,回话支支吾吾,却?狡猾得很:“这和我们无关啊,这是霍丘军和你们……”   闯入府邸的孔老六领着江湖人正好赶到,闻言脸色难看,孔老六嚷道:“接待使的意思,是说那个霍丘军,真的和你们朝廷联手了?”   “绝不可能!”接待使信誓旦旦,“我国陛下心?向?你们,绝不会?和蛮夷合作。江湖谣言都是污蔑,诸君都是志高之辈,绝不可轻信。”   阿曾盯着这接待使,满心?疲惫失望,已懒得多说什么。   他背身?走到长?桌前,打开地舆图,琢磨如今军情。   而窦燕那些江湖人对军政的敏锐远弱于?阿曾,他们还围着接待使,不可置信:“但是霍丘军一路西行,如蝗虫过境,你们境中百姓如何,你们陛下也不管了?如果我们没有拿下凤翔……”   “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拿下凤翔,之后的战事,便提也不用?提了,”少年?声音温淡,从外步入,毫无笑音,“多亏明景他们提前传来的消息。”   屋中人惊喜回头:“小公子,雪荔……”   总是言笑晏晏的林夜,这一次却?没有笑。   雪荔和他站在一起,二人风尘仆仆,少年?面上无血色,少女纤薄寂静,只有眼神平静。   诸人都料到如今局面不好。   林夜抹把脸:“先?看军事图吧。”   --   这场战争,打得人措手不及。   林夜提前布置了很多,但因为战事起得太突然,他的许多布置手段,都来不及发?挥作用?。而这显然也是卫长?吟的聪慧之处——打的就是这个“措手不及”。   林夜和阿曾在前方,一起看军事沙盘。   窦燕和雪荔站在后方,窦燕悄悄打量雪荔,欲言又止。   他们听到林夜的声音:“敌军突起,管和亲团要人。显然这只是借口,但我们一定要救明景和粱尘他们。我们如今的难处,是凤翔非南周之地,我们只能勉力调用?如今凤翔军,更多的军队,宣明帝一定会?严防死守。南周的兵,如果陆娘子反应快的话,可通过大散关进入凤翔,协助我们。但这亦需要时间……在援兵到来前,我们得撑住这段时间。而显然,这段时间才是卫长?吟要的作战时间。”   孔老六焦躁:“我们走江湖的,可以尝试和江湖人联络……但是这么短时间,他们未必信我们。而且这里是北周地盘,只要皇帝不出事,江湖人一般不愿意扯入战事……”   雪荔轻声:“如果作战者,有‘秦月夜’呢?敌军中有风师,带领‘秦月夜’帮一百二十年?前的仇人霍丘,北周江湖人,仍会旁观?”   众人怔住。   孔老六定定看着她:“如果是这样……可以一试,可是风师、风师……”   他是你师兄,你在“弑师”之后,也要背负“杀师兄”的罪名么?   这样的话,孔老六这样的粗人,面对少女孤寂的眼神,也说不出口。而少女别过了头,她看上去在发?呆。   林夜:“所以,得兵行险招。霍丘国西行,宣明帝却?还在洛阳行宫。如果我能绕到敌后,深入敌军刺入皇宫,挟持宣明帝就好了。我们都知道,宣明帝和卫长?吟,必定有合作……”   “不行,”雪荔声音静静的,她目光仍是涣散的,捉摸不定的飘落到沙盘图上,“这是陷阱。宣明帝坐镇洛阳行宫,大张旗鼓地宣传,一定在等鱼上钩。他想?钓的鱼,只有‘照夜将军’。你不能去。”   林夜静一下。   众人也诧异看雪荔。   平日里,雪荔很少开口。   而今日,雪荔已经反驳了他们两次。   林夜便笑一下,故作轻松地耸肩叉腰:“这么简单的计策,我当然也想?到了嘛。阿雪放心?,我不会?去的。我如今身?娇体?弱,我可折腾不起。我有别的计划。”   他朝众人眨眼:“我有和北周的关内第一家张家人联系,北周宰相的儿?子,张秉张郎君,是我的朋友。他若发?动宫变,软禁宣明帝,霍丘军那边后备不足,便会?受影响。”   众人惊:张秉张郎君,何时就是“你朋友”了?   然而林小公子这么趾高气扬地说出来,大家便放下了心?。   阿曾又说道:“我也认识一些部将,我去联络这些人,让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,帮忙守卫凤翔,抵御敌军。这样,也许仍能撑一些时间。”   阿曾淡淡笑一下:“别看我这样,我也是有过一些朋友的。”   林夜望他一眼。   阿曾朝他点头。   林夜便笑:“好,看起来我们的局势没那么糟糕……”   窦燕:“还有兵人。我们最大的威胁,是不生不死的兵人。这么多兵人,当初在大散关下,如果不是魔笛声起,雪荔晕倒,卫长?吟撤军……那时候我们的情况真的难说。   “如今是一个更大型的‘大散关之战’。卫长?吟放出所有兵人的话,我们真的撑不住。”   孔老六点头,想?到当日战局,仍心?有余悸。   阿曾:“得想?办法,解决这些兵人。如果可以让他们不受操控就好了,哪怕只是什么也不做呢……”   林夜笑:“干嘛这么哭丧着脸?你们忘了,我可是南周小公子啊!”   一屋子布满了各类人士,包括被捆绑的北周接待使,目光都落在了林夜小郎君身?上。   那小郎君在一屋子灰扑扑的男儿?郎中,穿着最为鲜亮的衣着,他仰着头得意洋洋地说话时,金光灿灿,耀人眼目:“我的血,可是世间最奇异的补药了。我的血说不定可以让这些兵人停下来……”   众人恍然,心?想?他们竟然忘了这个了。   只有一直跟着林小将军的暗卫们忧心?看小郎君,欲言又止:照夜将军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公子,照夜将军的血能救人这事,必然是有什么缘故。但这缘故,可以让小郎君一直救人,而没有后顾之忧吗?小郎君的身?体?……   “不行。”阖屋沉寂,他们再?次听到了雪荔清晰的声音。   今日的雪荔,好像一直在否定他们。   隔着人海茫茫,雪荔和林夜的目光对视。她再?一次重复:“不行。”   林夜静静地看着他。   众人惊疑地看着他们。   只有雪荔知道,林夜的血只能用?三次。如今他身?体?已是强弩之末,他绝对撑不住在短时间内第三次取血。何况,数量庞大的兵人,绝不是一滴血就能帮他们脱离控制,他们需要大量的血,极多的血……   林夜绝对撑不住。   所以——“不行。”   众人迟钝地左看看、右看看,也有人想?到了林夜短期内取血两次,会?不会?身?体?负担太重。便有窦燕和孔老六这样的人打哈哈:“我们再?想?想?办法,明景小娘子的魔笛,不是很有用?吗?不过明景小娘子如今身?在何处……”   林夜唇张起,他笑一下,想?说什么。而在他开口前,一道声音从屋外入场:“南周小公子取一点血,这是可行的。”   众人仓皇抬头,看到李微言从屋外步入。   这位矜贵的、毛病多的小世子,对他们的谈话不感?兴趣,压根没有参与?其中。只在此时,这位小世子到了用?膳时间,府中无人做饭,他才黑着脸来找人,在屋外听了一嘴。   李微言朝雪荔扬起脸,眨一下眼:“南周小公子的血,是可以取的。”   雪荔睫毛轻轻颤一下。   迟钝的她,不足以听出李微言的言外之意。聪慧的她,却?足以意会?李微言的言外之意——   如今这个屋中,只有雪荔和林夜知道,李微言才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。   李微言是说,他愿意给血。   私下里,李微言懒洋洋道:“取一些血,对我没什么影响。反正我的存在,不就是这个目的吗?我的条件是,我不当那个‘傀儡皇帝’。如果林小将军可以让陆家收回他们那个想?法,我就愿意取血。”   林夜盯着李微言。   “药人”乃是人为所制,李微言的血之所以珍贵,是他的母系一族,世世代代都在试药,都被关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。多少代人的牺牲,成就了李微言的血脉异常。然而,如此没有坏处吗?   这样的血,真的可以取之不尽用?之不竭吗?   李微言这样偏激的人,又真的愿意为兵人们牺牲?   雪荔道:“我和小世子私下聊一聊。”   李微言笑眯眯:“倘若你感?动得以身?相许,我也不介意换个条件,答应你。”   雪荔:“我不感?动。兵人的存在不是我造成的,世人的安危与?和平不是我引起的。我只关心?阿夜的安危。”   一旁的林夜似在走神,他甚至没听到李微言的“以身?相许”。到雪荔开口,他才回神,朝雪荔弯眸:“好哇,你去和小世子聊一聊。窦燕,我也有话和你聊。”   在旁看戏的窦燕:“啊?我?”   林夜肯定地点头。   窦燕匪夷所思又心?事重重地跟上林夜,长?廊尽头,背过身?,雪荔和李微言离开。   --   阿曾戴上蓑笠骑上骏马,前去找昔日故人调兵。孔老六联络江湖人,一同?抵御霍丘军。林夜在给陆轻眉送了消息,又试图联络明景和粱尘后,准备带着他们剩下的所有人,和李微言一同?迎战那日行千里兵的霍丘军。   雪荔将与?林夜、李微言同?行。   他们的计划,是利用?冰封的洛水,试图解除兵人的困境,缓解己方战力上的压力。   而雪荔的计划是:“我来对付白离。”   对雪荔来说,霍丘军最大的威胁,只有一个“白离”。没有人问,如果风师也在的话,她怎么办。   众人在黎明前告别,各自反身?入巷,各行其事。   在雪荔出府邸前,她看到林夜在府门前,仰望着清晨巷中的霜雾,他坐在台阶上发?呆。   雪荔在他身?后站好久,他都没反应过来。直到雪荔上前,与?他一道坐在台阶上,他才如梦惊醒般,扭头看她。   这一幕天明,很像之前她从南宫山回来,他坐在府邸内院的台阶上等候她。树影檐光,廊上落雪,置身?其中,不觉冰寒,只觉温馨。   雪荔并未感?受到多少温馨,她只是在天亮之前、出发?之前,愿意和他待在一起。   雪荔轻声:“阿夜,不要用?第三滴血。”   --   雪廊下,林夜愣一下,笑:“什么嘛?我没说我要用?啊。再?说,我即便用?,也要用?在你身?上。旁人不值得我用?。”   雪荔摇头。   她没有去贫民窟看小姑姑,没有时间去收整自己的心?情,整理旧事对她的影响。而且她如此迟钝,她也整理不来。她只整理她能弄的明白的——“我也不要你将心?头血用?在我身?上。”   林夜半晌道:“你不想?拥有真正的感?情,不想?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了?”   雪荔:“我不想?要感?情了。而天下第一,是师父和宋挽风要的,不是我要的。”   林夜静看她,忽然凑过来,在她脸上轻轻亲一下。雪荔转脸看他,他后退,笑吟吟:“你不想?要感?情了?我不信,你没有见识过,才觉得不想?要。你如今已经窥得其间一角,难道你还真的不想?要?”   雪荔掀起长?睫,眸如冰水。   坐在廊下阶头的林夜本在笑,却?在她冰雪般的眼神下,笑容静了下去。他垂下脸,又凑过来,他再?一次的,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。   他的吻,落在她唇上。   雪荔的肩膀,轻轻瑟缩一下。   林夜拥上前。   唇间由冰凉变得温热,气息交缠并不热烈,而且温情款款。他颤颤的,柔柔的,好像不是想?与?她亲吻,而只是想?贴近她。他想?要靠近,又怕伤害,于?是在她贴近时,他又朝后退了退。   雪荔喃喃:“感?情……这是什么样的感?情?”   林夜的呼吸落在她唇角,他仍在笑。她抬眼睛,他并未如往日那般脸红得那样快,而是几分?苍白羸弱。但雪荔细看之时,他又躲了过去。   林夜半真半假道:“这是,让你快离开的感?情。”   “我不离开,”雪荔很认真,“我要复仇,我不走。”   林夜的眼睛,悲伤又温柔,喃喃道:“傻阿雪。”   林夜的气息拂过她脸颊,小声道:“你别这样看我呀……人来人往,我会?忍不住的。我可是威风凛凛的小将军,我不能丢脸。”   雪荔:“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?”   林夜拥着她肩膀,抬头转移话题:“阿雪,你看,这像不像下雪?”   雪荔抬头看天。   她认真去看天上的晨雾,哪里像雪。而她再?次听到旁边台阶上少年?的一声笑,他气息拂在她颊上,她也被晕得烫了起来,有点儿?无措。   他喃喃:“做将军真麻烦啊。”   “什么?”雪荔回头。   一个冰凉的东西,贴上了她脖颈,挂在她脖间。   雪荔眨眼,看到少年?贴额而来,将一枚荷包挂在了她脖子上,荷包旁是一枚玉坠,凉凉地让她肌肤生了一层细薄战栗感?。   林夜见她要低头看,郑重其事:“别看,这是我娘传给儿?媳妇的传家宝,看了就要给我做媳妇的。”   雪荔握住荷包的手一顿,抬头看他。   他笑起来,贴着她额头,蹭了蹭她,笑眯眯抱怨:“真讨厌,昨日是你生辰,我都没来得及给你过生辰,这就又要上战场了。哎呀,真惨。”   雪荔睫毛微跳:他怎知昨日是她生辰?   是……小姑姑说的?   可小姑姑又怎么知道?   师父以她被捡到的日子当她生辰,小姑姑丢孩子的日子,二者难道是同?一天吗?小姑姑和师父之间的恩怨……   雪荔抿唇,珍重地握紧荷包与?玉坠。雪荔思考时,林夜嘱咐她:“别看哦,千万别看。”   雪荔:“那什么时候可以看?”   林夜眸子微瞠,望着她片刻。   他开玩笑:“难道你真打算嫁给我?这可不行,我的标准很高的,不喜欢我的,哪怕你是天仙,我也不娶。这样,阿雪告诉我,你是不是改了心?意,现在很喜欢我?”   雪荔握紧他挂到她颈上的荷包,她在其中嗅到他身?上的气息。她欢喜他气息的存在,便低着头嗅了又嗅,自下而上用?乌黑的眼珠子睨他:“你觉得我该不该喜欢?”   ……没说喜欢,也没说不喜欢。她问他该不该,而他又该如何回答呢?   林夜坐在台阶上托腮望她,他眼中神情如春水,又如寒冰。好半晌,他才别开眼,用?袖子扇风:“哎呀,这话说的,我太燥了。”   雪荔并不纠缠喜欢不喜欢,她纠缠的另有他事,她坚持问他:“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看?”   林夜失神片刻,缓缓弯起眼眸,柔声:“等你爱上我的时候,就可以看了。”   雪荔乖巧点头,而她抚摸着玉坠与?荷包,摸了又摸,忍不住提要求:“等战争结束,重新帮我过生辰,好么?”   林夜愣一下,诧异:“为什么?难道你很喜欢生辰?”   “我不喜欢,”雪荔摇头,“我只想?等阿夜一起。”   雪荔:“你说过的,我们一起做许多事,你会?陪着我。”   这一刻,少年?如木偶般,呆呆坐在黎明的雪廊下。   他听到了冰川破雪、蜿蜒万里的声音。   他听到四面八方冰川融化破碎、冰水蜿蜒逶迤,它们如春潮般自远方到来,将他淹没其中的声音。   林夜仰着头,雨花石一样剔透的眼眸中波光流动,浮动着潋滟之色。她不经意的言语天真如刀,极致的单纯本就决然,割得他遍体?鲜血,朝她投降。   少年?喜爱之情难以自控,明知不该束缚她,他还是忍不住倾身?,抱住她:“傻阿雪。”   雪荔抬头,李微言的声音从后面的院中步出,凉飕飕:“两位小情人,该上马出发?了。咱们要一道走,也不必抓紧这么点时间谈情说爱吧?”   林夜便红着脸,拉雪荔一道站起来。   之后窦燕也出来,告诉三人说,人员已齐。他们一道出府,带领身?后所有能用?到的人手,纵马出城。 第123章 “有我在,谁都不能伤……   洛阳位于河南府,霍丘军从河南府沿洛水西行,直袭凤翔府。凤翔备战之际,若想召兵,便要从两?地?之间的?其他州府选择:即京兆府,河中府。   此地?为关中,京畿军马森然,正值北周太后生?辰之日,军队更不可?随意开路。不提南周和亲团这些?人,便是北周军中人,此时恐怕都?调不到军。   但是,此地?到底是关中。   关中之地?,不光认皇帝宣明帝,也认关中第一家,张氏。   “哐——”   寒夜烈马长嘶,河中府城门?被拍开,夜火幢幢,如鬼火般游荡飘开。开城门?的?人被风刮得面寒,看到外?面戴着蓑笠、黑压压的?人影,打个哆嗦:“……是人是鬼?”   城门?外?的?人在灯笼下抬起脸,胡茬微刺,面色因奔波而疲惫,眼神却冷毅非常。   他手持腰牌,朝前一递,牌上“张”家标志,让城下卫士松了口气?:“是人。”   阿曾抹把脸。   他道:“我要见府君,赵明项。且说?他老乡来了,管他借样东西。”   卫士凛然。   阿曾拿的?腰牌,是林夜给的?,早早由张秉送给和亲团的?。张秉送这腰牌是为不时之需,恐也料不到战事起得这样突然。而阿曾来求见的?赵明项,是河中府军中一位参军,二人昔日一样入伍,一样战沙场。在阿曾“战死”凤翔前,此人也算他的?一个好友。   夜火幢幢如鬼嚎,凤翔洛水染上战火,两?地?附近的?城池皆不心安。可?宣明帝已经对他们下了军令……   “呼——”   侍从汇报,赵明项觳觫一惊,倒履相迎。院中夜沉霜冷,天上星子寥寥,被领路入院的?黑衣青年掀开斗篷摘下蓑笠,便让院中死寂无?比。   赵明项看到死而复生?的?好友,茫然许久,才回过神向前:“杨兄,你是人是鬼……”   领路的?侍卫嘀咕:堂堂参军,怎么?和他们这些?卫士一样,见人先问是人是鬼。   阿曾哪有功夫和故人寒暄?   他走向赵明项:“我有要事求你相助……”   一刻钟后,议事书房寂冷如冰。赵明项拒绝出兵要求:“陛下早有旨意下来,南周和霍丘国的?内战,北周不宜插手。我等京畿重地?,更不可?决意出兵。”   阿曾:“此事是陛下和霍丘军联手,你的?陛下要对南周出手。这是不仁之战!”   赵明项:“你我同为北周朝堂效力,你死而复生?,我自?然庆幸。可?是杨郎君,你许是被南周小公子骗了。陛下是天下共主,陛下旨意不可?违抗……”   阿曾面皮重重抽搐一下。   他想脱口而出凤翔城十九年前的?灭门?屠城,他想质问三?十年前玉龙楼主背井离乡的?缘故,他还想说?出去年整只军队如何被宣明帝卖掉、自?己如何死里逃生?。他想说?出许多阴谋,想说?宣明帝不类人君,他纵是口齿拙劣,但这么?多的?证据摆在面前,他总可?以辩驳一二。   然而,他没有时间。   他要调兵遣将,他要援助洛水战事。争时夺刻之时,一时一刻都?有人在死亡。   阿曾朝前走,黑眸蔓延血丝。   他的?旧友被他这凌厉之势吓到,朝后后退。阿曾:“即使我有张氏腰牌,即使你我如此交情,即使日后我可?以解释今日之局,你也不肯调兵给我?”   赵明项沉默片刻,缓缓摇头:“杨兄,我还是那句话,我庆幸你没有死。但你身上发生?什么?事,我并不想知道。你欲求你的?公道,我也要为麾下军士担责。我不会让河中府卷入战火……绝不。”   阿曾重戴蓑笠,掉头便走。   出府之后,天上星子如雨淋漓。   跟随他的?一个暗卫着急:“郎君,这样不成的?。京畿四方?早有宣明帝的?防卫,我们借不到兵啊。”   阿曾眸子暗沉:“河中府不出兵,也有京兆府,我们一个个找去。是我大意,妄图以旧日私情裹挟战局,然而螳螂挡车,我岂能和陛下相比?他们怕陛下事后清算,而我要的?是赢下这场战争。   “既然晓之以情不可?取,那便用武力吧——擒贼先擒王,咱们去扣押那河中军的?大将军,逼他出兵。”   暗卫们点头。   暗卫们又道:“那河中军哪位大将军有可?能被威胁……”   “跟我走。”阿曾率先翻墙。   他带着暗卫们,当着赵明项的?眼线,看似出城,实际绕路挟人,重返城墙,翻回了河中府。阿曾带着手下在街巷中穿梭,前往将军府,部署拿人计划,誓要逼得此军出人。   他心中何尝没有一腔悲意。   他曾是威名赫赫的北周寒光将军,他对各地?军署的?部署熟悉,皆来自?他十余年的?从军生涯经验。他曾想为北周立下赫赫战功,而他如今却用他的?生?涯经验,来对付北周军士。   可?他必须如此。   当一国皇帝已不复隐忍,臣子便是以卵击石,也不能任由君主带着一整个国家驶向疯狂的不可控的?结局。   --   “轰——”天边闷雷滚动。   张秉出府时,朝天边瞥一眼,并未看到雷雨之势。那闷雷声更像幻觉。   而他身后,钦天监的?老臣扔下了手中五帝钱,喃喃自?语:“又是这种卦象啊。”   张家家主张相与钦天监老臣是友人,这老臣总来家中卜卦。今日张秉得到来自?洛阳的?消息、来自?凤翔的?消息,便一边部署人马,一边仓促朝外?走。   太后要办寿,朝中半数臣子跟着皇帝来到洛阳为太后祝寿。   洛水边战事起的?时候,朝臣们各自?慌乱,却被皇帝召入宫中看押起来。张相以生?病为由躲了过去,那要进宫的?人,便换了张秉。   张秉念头微转,便知道皇帝的?心思:皇帝坐视战局发展,先要控制住洛阳臣属、军马。   宣明帝铁了心要霍丘军开战,为此,可?能被牵连到的?一路上的?百姓臣民?,都?是战局中不值一提的?蝼蚁,将为皇帝的?丰功伟业添砖加瓦。他日,和亲团如果赢了,宣明帝会与南周联手对付霍丘;霍丘赢了,宣明帝会征战南周。   而如今,宣明帝更大的?可?能,是征战南周。   因为他要南周小公子的?血,他将和亲团引入北周作战,他要趁着南周新帝还不曾登位的?时候,彻底将战火烧到南周。   东南风起,洛水冰封,这场战火会沿着洛水一路烧到凤翔,吞没凤翔。之后顺着大散关南下,“砰——”一把火扔入风雪中,大火满弓刀,整个南周都?要被这把火烧起来。   至于北周的?凤翔、凤翔……   张秉眉目间压着冰霜,想到半刻前,堪堪从凤翔传来的?书信。   那是他不认识的?字迹,笔迹潦草仓促,可?见写得匆忙。但张秉又知道这是谁给他写的?:叶郡主叶流疏在中间牵线,合作一次便有第二次。照夜将军不想南周被卷入战火,而张秉也不愿意宣明帝带着他们奔赴不可?控的?局面。   一百二十年中,皇帝与世家间的?博弈,输赢各半,五五之分。   如今,又到了博弈时候了。   夜火森寒,激起人肌肤一层薄薄战栗。张秉披着斗篷在廊中行走,他一边要接旨入宫,一边低声吩咐:“拿我的?腰牌,召集私兵。几位世家家主此时还没有进宫,快马加鞭,让我们的?人快速调兵——先前安排在军中的?人,此夜可?以动手了。”   属下惶然家中郎君这是要做什么?,可?曾与家主商议过。而属下一抬头,看到青年在寒夜下俊秀温雅至极的?眉眼,忽然心里一突:家主托病。   早不生?病晚不生?病,此时生?病,家主岂不是正将家中决策权交给了郎君?倘若郎君赢了,张氏一族自?然再?进一步;倘若郎君输了,家主便会大义灭亲、主持公道……   世家与君主的?博弈之路上,世家内部,亦有一本心照不宣的?账簿。   张秉盯着这个下属,下属拱手凛然:“属下这就去调动人手。”   那下属转身匆匆而去,张秉捏眉心,吸口气?。他跨过照壁时,看到父亲请来的?钦天监那位老臣苦哈哈地?坐在廊角书案后,捏着他那五帝钱愁眉苦脸。   二人目光对视一瞬。   老臣出身世家,自?然清楚张秉今夜要行什么?谋逆之事,如今只是装聋作哑罢了。老臣只是提醒:“此去不祥……臣算到,北落师门?,二星皆暗,后夜星陨如雨,这是不祥之兆啊。”   张秉淡笑。   他想到先前自?己去凤翔的?时候,父亲托这位老臣,一样给他卜卦,那时候也算出了“星陨”之兆。   此夜行事严峻,张秉出府前,却倏而起了揶揄心,笑道:“大人上次算出‘星陨流沙,金光天马’。我本兴致盎然,可?惜并未看到。大人那时候的?卦象没准,这一次,大约也不准。”   老臣面红。   老臣嘀咕道:“那不一样。上一次是恒星变赤,客星侵主,那分明是南周帝亡的?星兆。按理说?,南周皇帝要死,南周易主,自?然当有‘星陨’之势。事后证明,臣算的?也不算错,只是不知道为什么?,南周恒星已变赤,那‘客星侵主’之象,分明是亡国之兆,却又停了下来。”   他掀眼皮,悄悄打量小张大人。   老臣对南周国事不够了解,只知道南周有了新皇帝,然而新皇帝还没有登基。南周如今乱糟糟,北周知道得不太清楚。而宣明帝有更重要的?事情,自?然也不关心南周的?新帝是怎么?回事。对老臣来说?——   “那时候,后半夜重明星亮,东方?启明。事后我们都?知道,那是南周的?‘照夜将军’回归,阻止了‘星陨’。那是例外?,‘照夜将军’的?‘复生?’是我们没有提前料到的?。但那种事,只会发生?一次。这一次,‘星陨’昭示比那时候更加强烈,小张大人,可?要多思啊。”   张秉眉目轻轻一颤。   他已跨出府门?,却歪了半边身回头:“依大人所言,此次当真会有‘星陨流沙,金光天马’了?”   老臣点头。   张秉微笑:“国富之路,君臣之往,百姓枯荣,万古河山。似乎皆在卦中可?见,却皆跳出大人的?五帝钱。倘若贪生?怕死,闭门?锁关,那这天下大势,便都?和张家无?关了。”   张秉拱手:“大人且在府中喝茶,在下先进宫了。”   老臣怔愣之下,张家这位郎君,张秉张南烛,已转身而出,慨然长行。枯黄枝木上簌簌盖着一些?前些?日子的?残雪,此时“滴答”一声从屋檐上砸落,映出青年霜雪般的?眉眼。   那霜雪之色一闪而逝,紧接着老臣听?到府外?的?车毂辚辚声。   --   命运发生?急速变化,洛阳行宫既热闹,又死寂。   宣明帝将臣属召入行宫中,以‘为太后贺寿’为由,将臣子扣押宫中。然而离太后生?辰还有五日,如何早早宴饮?何况,宫中军士十步一人,战铠银光洌冽,臣属的?出行皆要查看鱼牌……这阵势,实在让人不安。   宣明帝也迟迟不露面。   席间议论声窃窃。   臣子讨论着霍丘军的?出战,讨论着北周在其中的?定位,讨论他们该如何向皇帝觐见。如果南周和亲团在北周地?盘上出了事,是不是代表和亲盟约公然撕毁?   “陛下是要出兵吗?这,不太好吧?我泱泱大国,岂能出尔反尔。”   “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。南北周好歹是一个祖宗,和谈一事,我没意见。可?那霍丘人算什么?玩意儿?狼子野心,茹毛饮血!一百二十年前,他们怎么?侵犯我大周国土的??如今陛下竟然把他们引到我国境内……”   “诸位大臣,我等臣子居高位,自?然有劝教陛下之责。稍后陛下来了,我等联名上书……”   一帮老臣们摸着胡须不安地?讨论时,一个面无?血色的?臣子摇摇晃晃地?回到席间。众人目光望来,这臣子喝了一口酒压惊,压低声音:“我、我方?才去更衣,好像看到了江湖人士混在皇宫中,神出鬼没的?。陛下寝宫那边亮着灯……”   江湖人士?!   这帮大臣,不自?主地?想到了“秦月夜”,脸色便难看起来。   时至今日,他们依然不快本国皇帝和那等声名狼藉的?江湖人合作得如此密切。   他们坐不住了:“不行,我们要见陛下!‘秦月夜’为什么?会出现在行宫中,他们要做什么?……”   大臣吵嚷中,宋挽风刚从陛下寝宫中步出,与从外?走来的?春君打个照面。   “秦月夜”在今夜任务重要,二人各有所求,皆听?皇帝的?安排。二人匆匆照面,便擦肩而行,不欲多言。   擦肩至极,宋挽风忽然道:“方?才与陛下谈话,陛下无?意中说?,春君这些?日子并不在洛阳行宫巡逻。那便奇怪了,春君当日告诉我,你提前来洛阳见陛下。倘若你没来洛阳,春君大人又去了哪里呢?”   春君脚步顿住,抬起眼。   宋挽风微笑,殷殷等候答案。   --   皇帝的?寝宫中灯火摇曳,接见了宋挽风那些?江湖人后,宣明帝已十分疲惫。   但他目中毫无?疲色。   他甚至因计划即将达成,而兴奋不已。   他坐镇洛阳行宫,种种安排,调遣军士和江湖人,且藏且隐,且引且诱。当霍丘军西行攻凤翔时,他的?存在,就是为了吸引照夜将军来刺杀。   因为深入北周的?南周和亲团没有人手。   和亲团无?兵可?用!   想挽回败局,宣明帝这个引子,是最好挟持的?。   如果林夜真的?是那等厉害的?小将军,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。而宣明帝想见那位林夜,也想了很久。无?论是南周小公子,还是照夜小将军,他都?要亲自?会一会。   只要他的?病能好,只要他拿到林夜的?血……   宣明帝因精神亢奋,而目中光华诡异。他骨血沸腾之际,一声冰冷的?“啪”,打断了他的?思绪。   宣明帝回过神,看向书案后方?,那正与自?己下棋的?美丽女子,叶郡主叶流疏。   叶流疏发现自?己的?落棋声,惊动了皇帝。她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惊惶起身认罪,而是仍坐于原地?,像在发呆。   宣明帝眸子一闪,笑道:“看来战事让郡主受惊了。算了,张南烛该入宫了,你去迎一迎他吧。”   叶流疏睫毛一颤。   宣明帝意有所指:“你和张南烛,似乎交情不错。前些?日子,张南烛因私事而去了凤翔一趟,朕听?到些?传言,他好像私下见过一名女子……你在朕身边久了,总该嫁人的?。那南周小公子没福气?娶你,朕看张家,也不算辱没了郡主。”   叶流疏脸色刷地?苍白,僵坐原地?。她搭在棋盘上的?手发抖,她几乎可?以想到自?己出了这道门?,会见到怎样的?内侍,接过怎样的?酒盏,以什么?样的?姿势走向张秉。   半晌,叶流疏垂着眼轻声问:“陛下,非要如此吗?”   宣明帝眯了眼眸。   宣明帝不动声色:“什么??”   叶流疏形容昳丽,清丽妩媚,是他挑选出的?最好用的?棋子之一。而今这棋子堂而皇之坐于他对面,竟然温温柔柔地?开口:“取小公子心头血,让‘秦月夜’配合禁军杀照夜将军,再?以凤翔为‘诱饵’,用霍丘军的?铁蹄摧毁凤翔城第二次……如此,挥师南下,捣毁南周。陛下,非要如此吗?”   宣明帝笑起来:“看起来,郡主起了怜悯之心啊。朕何曾不怜惜天下子民??可?若不收复南周,便再?没有更好的?机会,两?国不统一,何以一致对外?呢?做大事者不拘小节,郡主不可?过于‘妇人之仁’。”   叶流疏沉默许久。   什么?叫“妇人之仁”?天生?万物,万物却自?贬自?弃,自?骄自?满,奴役他人。   她的?棋子落在纵横棋盘上:“我被陛下所救,从流民?中走出,贵为郡主,此生?已贵不可?言,当报答陛下恩情,效犬马之劳。所以这些?年,陛下要我做什么?,我便做什么?。我的?命是陛下救的?,我不用讲什么?仁义道德,我只用听?陛下的?话。”   宣明帝已听?出些?弦外?之音。   宣明帝警告:“叶流疏,别说?了。”   叶流疏说?了下去:“陛下要我骗谁,我便骗谁。要我装什么?身份,我便装什么?身份。这些?年,我帮着陛下,处理了许多陛下不满意的?大臣……如今,陛下要我去迎张郎君,是又需要我做什么?呢?”   叶流疏倾身:“是喂毒鸠,还是美人计,或是反间计?”   宣明帝目色变冷。   他盯着叶流疏面容,发现这位养女,平时是收敛了自?己的?容姿风华的?。而她目光灼灼望人时,宛如盛开牡丹,只是枝叶上渗着些?毒汁。那是什么?时候染上的?毒?他竟不知道。   有什么?正在脱离控制。   宣明帝心想。   宣明帝缓了语气?,道:“你既不愿,便算了。南烛是朕信任的?臣子,朕……”   叶流疏道:“陛下知道儿臣为何不愿吗?”   宣明帝心中不屑:小儿女之情……   叶流疏:“陛下莫不是以为我和张郎君有私情?”   宣明帝不耐了:“不是私情,难道你还有大义?”   “我这样的?人,便不配有大义,是么??”叶流疏轻声,“陛下,你根本没想过我真正不愿的?缘故,你单知道我是从流民?中出来的?,你单知道我打败了同辈子女得你垂怜,你根本不知道、不知道……”   她发着抖。   她仰起脸。   夜空赫然一霹雳,宛如电光凛冽,而今夜分明夜朗万里,万里无?云。   星子寥寥悬在半空,天幕银河蜿蜒流动。而叶流疏缓缓起身,缓缓下跪,幽幽抬眸:   “十九年前,我本是凤翔城中人。”   宣明帝忽然色变,骤然起身。他的?惊退撞翻桌椅,满室黑白棋子如大大小小的?雨点,砸过衣袂,碾在冰凉地?砖上。皇帝高喝:“来人——”   “哐——”   殿门?被风刮动,外?面内宦声音拔高,带着惶然:“陛下,大事不妙,小张大人带军围宫——”   宫殿寂冷,帘帐纷飞,脸色铁青的?皇帝,与跪在地?上的?叶流疏四目相对。   她是早已枯败的?花,她在他给于的?白骨血泊中,重生?血肉,尖刺锋芒,却对准了他。   数丈之外?,宫门?前杀戮声起,张秉徐徐下车,眺望远处皇帝寝宫廊下悬挂的?摇晃灯火。   --   狼子野心者,别有用心者。   非君一人。   --   “咣——”   洛水畔边,战局几乎一边倒。   和亲团这边加上寥寥凤翔军,再?算上临时拼凑的?江湖人,如何对上霍丘军的?全部军力?他们节节败退,却也始终顽命抵挡。   洛水蜿蜒与大河水连,初初入冬,水面淋漓有些?结冰。夜间银白间,黑色的?交错的?人影,夹杂着火光,正是世间一场小型炼狱。   卫长吟策马站在山段微高的?地?方?,观察战局。他的?军马,宣明帝借出的?兵马,以及数以万计的?兵人……这场大战,骤然起势,打得敌人措手不及,如今看来,他们是赢家。   跟着卫长吟的?几位将军都?渐渐放松:“他们没有多少兵,北周皇帝也不会借兵给他们,他们想从南周调兵,那边消息被大散关阻断,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得到北周的?消息……万事已备,这场战争,我们必是赢家。”   卫长吟旁边,白离抱着手臂,衣袍飞扬,他淡然看着下面的?战局。   白离听?着自?己人的?讨论,想到的?则是玉龙。   宋挽风说?,只待这场战争结束,宋挽风便会用林夜的?血,唤醒玉龙。到时候大局已定,一切朝着他们想要的?方?法发展,谁也阻拦不及。   宋挽风还说?,玉龙当时的?心软,是因为舍不得雪女卷入此局。   白离并不理解,听?多了还感到厌烦。他如今只是顺着将士们的?话,想了想:现在计划顺利的?话,“秦月夜”就在宣明帝身边。只要这边战局顺利,杀手楼就会在宋挽风的?命令下,对宣明帝下手。   宣明帝以为杀手楼可?以信任,但从头到尾,玉龙都?不是北周的?人,而是他父王白王的?人……   白离心里忽然一顿,产生?一丝很淡的?疑惑:玉龙师姐真的?是他们的?人吗?   白离没有想下去,他听?到了卫长吟的?声音:“战局未稳,不可?骄傲。”   白离困惑。   将军们同样不解,他们指着下方?黑压压的?战事,指着那些?前仆后继、将南周人淹没其中的?兵人,指着那些?热血沸腾的?己方?兵马:“大将军太小心了,局势分明已稳……”   卫长吟沉默。   他感到一种疲惫。   近日,被宣明帝不断催兵,他已言明时机不妥,却仍不得不出兵。他不认为这是最好的?时机,可?他骑虎难下,偏偏身边人,没有一个可?以为他分忧。   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?讨论:“大将军说?的?,不会是那个逃跑的?扶兰公主吧?魔笛确实厉害,但是她年纪还小,左右不了战局。”   他们又很乐观:“而且我们抓到了南周陆家的?郎君,我们拿这郎君威胁南周。这可?是陆相唯一的?儿子啊……”   卫长吟厉喝声打断他们:“照夜将军始终没有出现!”   众人被吼得抬头,白离也看向那分明有些?焦躁的?卫长吟。   卫长吟目光严厉:“雪女也没有出现,你们——”   “哗——”滂沱破冰声咔擦不断,裂纹绵延,山上众人看去,纷纷色变——   洛水本就不严实的?冰开始破碎,被冻住的?瀑布从高处浇灌而下。不知何时,兵人们被驱逐到了广袤无?垠的?洛水中,那些?敌人却在不断的?后退中,尽量躲了开去。滂沱大水从天上纷然浇灌,宛如洪涛雨水奔泻连绵。   破冰的?瀑布水下,没有警惕心的?军士,当即被大水冲走一部分;浑浑噩噩的?兵人从水中爬起来,淋漓间又被浇灌了一头水。   卫长吟看着战局变化。   他身后的?将士们色变,他们顺着黑夜中瀑布出现的?方?向,看到半空中白光粼粼,显然对面山崖上的?瀑布被敲碎破冰,敌人用那处的?水流来对付他们……   几位将军猜测:“难道他们挖凿了大河水,要洛水泛滥,淹没这片土地??”   卫长吟同样大脑飞快转动,而他听?到了白离轻声:“血……”   卫长吟:“什么??”   白离站在山崖口,耸动鼻子,闻着风中传来的?气?息。他眯起了眼,强大的?五感包裹住四周寸土,敏锐的?内力发展,捕捉着蛛丝马迹。他的?强大内力游走下,让他找到了他想找到的?:“那是……血……”   冰中有血,洛水中染了血。洪涛般的?洛水破冰,淹没兵人,而兵人们浑噩被水流冲刷……   卫长吟凛然:“林夜出现了!白离——”   不等他吩咐完,白离如白鹄般凌身而起,跃下山头深入长夜。   --   水流哗哗,瀑布破冰,霍丘军重新部署,许多军士上山,来阻止敌人。   敌人果然在山头——李微言,林夜,带着些?亲卫,当真在瀑布这边做布置。   山崖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?瀑布,此时这些?大大小小的?瀑布都?破了冰,血迹混在水流中朝下涌,黑夜光暗,很难判断到底是哪一处水流出了问题。霍丘军人数众多,摸上山崖,却也不可?能准确地?一下子找到人。   争时夺刻间,便是和亲团这边的?机会。   一处山崖前,两?个少年在瀑布前伸着手腕,小声说?着话,敌人在黑夜中倏然摸上来,朝他们递出刀子。亲卫们和敌人战作一团,更有凛冽寒光从灌木中探出,刺向二人。   青年声音慵懒:“找到你们了。”   没有武功的?李微言赫然一惊,感到身后杀气?无?声无?息,铺天盖地?。他想着要躲,却周身动也动不了。林夜抓住他手腕,将他朝后骤然一推,悬腕转剑,挡住敌人一招,自?己却被内力冲击得后退数步。   林夜失笑:“好快啊。”   他扶着额头,无?奈朝黑夜中步出的?白离懒懒一笑。白离也朝他笑,下一刻拔身而起,朝他拍掌而来——   白离平日不愿意对这些?武功不如自?己的?人出手,但此时危急关头,他也知道林夜是一大威胁。卫长吟那么?忌惮林夜,自?己已经找到林夜,自?然要帮卫长吟杀掉此人。   但是这掌风,竟然落空了。   “咣——”   一把寒光洌冽,直逼他掌心。庞然内力裹挟在寒光中,只要撞上,深浅难测。白离翻身后退间,看到林夜和李微言身前,现身一纤薄少女。   星子点点,寥寥于空。银河乍破,宛如歌谣淅沥落下凡尘。天上的?闪烁华光照耀着喧腾欲奔的?瀑布河流,也照耀着少年,以及少年身前的?少女。   她很少出鞘的?“问雪”,在夜光和瀑布黑白交错的?光华潋滟间,拔刀出鞘。   夜风冽寒,面颊苍然,发丝落落拂在颊上、额前。雪荔盯着白离,轻声道:“有我在,谁都?不能伤害阿夜。” 第124章 “我心……如山河,山……   “夜深经战场,寒月照白骨。”   今夜无月,只有银星。星光遥遥在天,山间树林丛影密密,一道道凝冻的瀑布破冰后,飞流直泻,银光在深夜数影中发出锃亮的寒光。   而刀剑无言,只伴着水流哗然淅沥声,滂沱般,在山崖上炸开。   “哐——”   “铛——”   “砰——”   白离和雪荔数次交锋,竟没有及时击败雪荔,斩向雪荔身?后护着的那两个少年郎君。旁边又有对方的卫士们支援,数量虽不多,却也?聊胜于无。   林夜和李微言一定在对这瀑布做些什么。   他们在夜色中遮遮掩掩,背对着白离。即使白离和雪荔的打?斗在侧,数次差点?波折二人,那林夜也?堪堪护住李微言。   夜色太浓了。   照夜将军不容小觑。   白离分?神间,只闻到更重的血味。小公子的血液奇异,即使懒散如他,也?一瞬警惕:难道林夜在放血,要血混在瀑布中,试图唤醒那些兵人,让兵人摆脱霍丘的控制?   白离觉得不可能。   不提谁也?没有证实过的法?子是?否有用,林夜一个小将军,不堂堂正正在战场上和他们拼杀,为何要救那些兵人?他的心头血,能流多少?被瀑布水稀释后的血液,作用又有几何?   林夜不怕死吗?   白离数次想冲去?林夜那一方,都被雪荔堪堪拦住。白离从不觉得雪荔会?是?自?己对手,但是?这一夜,也?许他分?了心,也?许是?他望着雪荔的眉眼,时而想到玉龙……白离确实没第一时间冲破雪荔的刀锋。   可他到底胜她一筹!   “噗——”   百招后,二人再?次对上时,白离手上的指虎撕破了雪荔衣物,一长道血痕烙在雪荔肩头。那锋刺再?上前一步时,被雪荔的“问雪”回了一招,白离颈上也?出现了清晰血痕。   二人掌风击得这一片叶落如涌,风卷残云,水流声震!   林夜惊呼:“阿雪!”   雪荔听到他声音,便在后退间,撤回到了林夜身?前。林夜抓住她破了口子的袄衫,而雪荔回头,雪莹莹的目光,仓促地扫过林夜和李微言二人。   雪荔目光向下?扫。   林夜好像知道她的挂念,当即拍自?己的胸膛,又露出手腕给她看。他胸前衣襟完好,没有刀痕没有划伤。他的手腕上破了些口子,但血痕不深,显然这是?做戏给人看,他并没有受多少伤。   真正失血多的人,应是?李微言……   李微言脸色苍白了些,又被白离的劲风击得呼吸困难。而这小世子性情执拗,敌人越是?吓唬他,他反而越不露怯。他手背在后,不让人看到他身?上的伤口。   李微言张口便是?:“好吵的狗叫声。雪荔,杀了他。”   雪荔平静:“你先杀,我善后。”   李微言一滞,瞪她一眼。   而白离则挑眉,被这几人逗笑。   白离打?量雪荔:“看来,雪女的武功进?步了很多,在面对我的时候,还?有心情和别人聊天。”   林夜及时道:“阿雪,这里交给你,我和小世子先去?别的地方。”   “休走——”白离还?没弄明白那血味是?怎么回事,那两人在搞什么花样,见那二人要走,他目露凶戾色,扬臂张身?扑纵向前,却又一次被雪荔阻止。   白离料到雪荔阻拦,雪荔袭上他时,先吃了他一记重拳。   后方水流哗哗,林夜带着李微言从瀑布上跳下?去?。回头时,寒夜晕了他眼眸中光,他只看得到雪荔挡在白离身?前,看到血迹在那二人身?前溅开。   他心间绞痛,宛如窒息。   他高声朝着雪荔的背影:“阿雪,我去?帮阿曾他们布置战场。你一定要赢了他,再?来找我——”   赢了白离,对如今的雪荔来说,几乎是?一件不可能的事。   被他抓着手腕的李微言侧头,感受到林夜手指间的冰凉。   而雪荔背对着他们,只轻轻一声:“嗯。”   --   林夜带着李微言,在山川水流间起伏纵横。二人如白鹄翻飞,李微言第一次被人带着如此?行动,风赫赫扑面,他闻到空气中的血流味,听到敌我交战兵戈的撞击声,他的胸膛“咚咚咚”起伏,骨血都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感。   寒夜中刀剑无眼。   到处都在喊着“杀”“捉林夜”“他们在那里”的声音。   战场冷酷,刺激得李微言眼眸灿亮。   这种兴奋,几乎战胜他被取血导致的周身?骤凉感。   以前他只知道武功高手如何如何厉害,雪荔那样的高手自?然是?无法?战胜的,他竟不知,平时看着虚弱非常、到处要人伺候、动不动歪在病榻上咳嗽吐血的林夜,武功竟然这样好。   “噗、噗、噗——”   连躲三箭,二人坠在一树林中,又在尘土山坡上翻滚而下?,到了另一道冰冻住的瀑布前。这里没有自?己人接应,他们人手本就?不够,如今到这里的,只有林夜和李微言。   李微言还?沉浸在杀伐刺激中,手中便被林夜塞了一把剑。   林夜:“凿开这边的瀑布,化冰为水。这里下?方峡口是?口袋型,你在上方凿冰,把我们带的动物血水滴进?去?。卫长吟一定会?怀疑这是?南周小公子的血,这血可以解除对兵人的控制。所以卫长吟不会?操控兵人来这里,来围截这里的,一定会?是?正常的霍丘军队。你在上放血,我军在下?方配合,利用这口袋型峡口,歼灭一大队敌军。”   “还?有,这里、这里、再?这里……”林夜用剑尖点?着下?方密密麻麻的士兵和兵人。   没有地舆图,他已将此?间地形强行记忆,刻入脑中。林夜在此?方面博闻强记,短短几句战术安排,李微言便发现,按照林夜的步骤,他们会?一点?点?把兵人围堵到一个包围圈……到时候,洛水畔广袤无边,四方水流已被凿开,瀑布水煊赫直下?。小公子的血在这时候滴入水中,才能不浪费,才能真正解除兵人的控制,缓我军压力?。   李微言用奇异的眼神,盯着林夜。   世人总说林夜擅长战争,是?天才一般的少年将军。到此?时,李微言才真正感觉到……   而林夜朝他莞尔一笑:“所以,这里就?交给你了,我要去?另一个属于我的真正战场了。”   李微言蓦地翻腕,握住林夜手臂。他摸到少年嶙峋的骨头,心上便是?一惊。   林夜当真是?身?体不好……   李微言:“雪荔怎么办?她若发现你置身?危险,我如何应对?”   “她不会?发现的,”林夜轻声,目中有一重无奈的哀意,他轻轻推开李微言的腕子,“白离是?非常难对付的,我相信阿雪,可我也?知道她不会?赢得很容易……我有些、有些……”   他似不知道怎么说,便强行一笑,转了话题。   林夜朝后退,整个人飘飘然,朝下?跌入白练凝冰的瀑布方向。李微言朝前扑去?,只来得及看到翻飞而下?的少年公子被乌发、衣袂托着,如一只折断羽翅的白鹤。   林夜还?在笑。   他黑岑岑的眼珠子,朝李微言眨一下?眼,做口型:“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——”   --   林夜从高处纵下?,落入下?方林中。他卷入下?方兵士的混战,但此?处人不多,刀剑数招应对之?下?,便有弓弩机关从后方飞来,让一众敌人扑倒在地。   窦燕牵马而出,早已等候在此?:“小将军——”   窦燕的称呼从“小公子”换为“小将军”的时候,林夜翻身?上马。他伏在马背上,带着窦燕等十?来个手下?从矮径冲出敌人的包围圈。   星星点?点?的火光中,两军的重心要么在高处各路凿开的瀑布水流上,要么在平原上的战斗上,没人注意到这么一只队伍的突围。   而他们前去?的方向是?——洛阳行宫。   马匹长嘶,铁蹄溅水,伏在马背上的照夜将军在穿越峡谷时,回头朝黑夜中高处山崖上某处的瀑布望去?。距离太远,他目力?不足,看不到少女英姿,却心知她在那里。   他静静看一眼,撇开了目光:“驾——”   军马长啸,星子流转,高山瀑布上飞纵下?二人,正是?打?斗中的雪荔和白离。   两大高手的战斗非常人能插足,这二人自?山上战到山下?,跌入结冰的洛水上,将冰砸开了巨大的窟窿。嗡鸣声震,四处破冰声和敌我讨伐声在耳,二人的战斗裹挟万千水流,溅开三四丈高的飞流。   水流冲击下?,雪荔被闷闷撞出去?,跌摔到一树桩前。   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,睫毛滴着水,不知是?冷汗,还?是?洛水。   白离从瀑布中走出:“你不是?我的对手。”   雪荔淡漠。   白离听到呼啸声,那是?来自?卫长吟的召唤。他转身?欲走,身?后的劲风袭来,他回头应战时,被雪荔击中时,自?己的指虎也?刮入了雪荔胸襟处。   血水在呼吸间战栗。   白离被激怒,眼睛一点?点?变红:“你不要命了?你以为我当真舍不得杀你?”   “你是?我的敌人,”雪荔回答,“你自?以为是?的仁慈从来毫无意义,你的卫将军不领情,我也?不会?领情。有我在,你今日哪里都去?不了。”   她从地上爬起来,发抖的手握紧匕首。   自?己人的兵马,只有她是?最厉害的习武者。她这前半生,从来没想赢过,却也?赢了那么多次。如今第一次,她真的想赢。   雪荔的眼睛中渗着流动的刀剑撞击一样的光泽,她步步走向白离,如步步忤逆自?己被界定的命运:“不舍得杀我,你也?杀了那么多次。不愿和我为敌,你也?为敌了那么多次。你和师父、宋挽风,一道毁了我,我必须杀你……”   雪荔涣散的目光中,聚起了天上星辰:“为了我自?己,我必须杀你。   “为了阿夜,我必须杀你。   “为了南周的未来,为了北周的未来,为了大周的命运……我必须杀你!”   “咣——”   刀卷风霜水雾,少女凌身?而起,与白离在半空中战势再?起。   --   洛阳行宫混乱一片。   宫门被撞开的时候,宋挽风和春君的对峙,被那朝堂自?己一方的凌乱打?断。   “秦月夜”的下?属们急急来报:“风师大人,春君大人,小张大人召集私兵攻城,和禁卫军在宫门下?战斗不休。他们撞开了西侧门,正杀向行宫——”   宋挽风一凛。   霍丘军卫长吟的最终目的当然是?要征战北周和南周,但宣明帝此?时和霍丘军是?合作关系,宣明帝若死了,那些调遣给卫长吟的北周军马撤兵,洛水畔战场便会?发生变动。   而宣明帝召集他们在此?,本就?是?不信任朝廷臣子,要“秦月夜”这样的江湖势力?介入朝堂内斗。   当下?里,宋挽风再?无暇和春君算账,质问春君失踪的那段时间,到底去?了哪里。宋挽风:“去?宫西门——”   他警告春君:“希望春君大人不要在此?时内讧,乱我计划。”   春君只淡淡回答:“整个杀手楼皆在风师大人的控制中,风师大人掌领杀手楼名正言顺。有风师在,我号令不了全楼杀手,风师大可放心。”   春君轻飘飘:“除非,楼主‘复活’。”   宋挽风眼皮轻轻一跳。   他看一眼春君,春君大半身?掩在斗篷下?。二人不再?内斗,相携着带领手下?扑向朝堂上烧开的这把宫变之?火——   宣明帝不信任小张大人。   宣明帝早有准备。   而小张大人代表世家,对皇帝的猜忌地方为时已久,而两方斗起来,却也?不是?一朝一夕可以平息的。   宣明帝坐在寝宫中,审视着叶流疏。   兵戈声在外震耳欲聋,满宫灯火渐次点?亮。天上星子被照得黯然无光,宣明帝跌坐在龙椅上,听到“敌军从西侧门杀入宫”的时候,他目眦欲裂,盯紧叶流疏。   叶流疏、叶流疏……   皇帝开始头痛。   “噬心”之?毒在此?时侵蚀,他的大脑思绪混乱,心口之?痛带来头痛欲裂,他面色扭曲狰狞,眼下?乌黑一片,呼啦啦推开满案的书折奏章,全靠为帝者的修养,才没有痛得在地上打?滚。   皇帝大口大口喘着气,猜测十?九年前凤翔城中遗民,为什么可以活着走到自?己身?前。   十?九年前凤翔城……   先是?屠门,再?是?屠城。是?一个人和杨家结了仇,皇帝怕杨家泄露“药人”秘密,才下?令屠城。他提拔了好些人,这些年,那些人都兢兢业业待在凤翔城中,待在军队中,帮他办事。   从“药人”到“兵人”,这个计划需要有人帮他办,所以凤翔城是?有遗民活着的。但是?这些活着的人,现在应该被处理干净了啊。   去?年一场战争,他借南北之?战除掉了凤翔军八成军马。他为了计划成功,甚至把毫不知情的杨增调过去?……   所以,到底是?哪里出了疏漏?叶流疏是?从哪里冒出来的?   为何他压根不记得凤翔城有这样的遗民活着?   “陛下?,你根本不记得,”叶流疏平静道,“凡人生死存亡在你一念之?间,千秋功名是?你毕生所愿。行大事者不拘小节,陛下?从不将我们放在眼中,泄洪之?时,自?然也?不记得我们是?谁。”   宣明帝厉喝:“所以,你是?为了复仇?!你呆在朕身?边,是?为了复仇?在今夜之?前,你就?和张秉合作了?你们要什么?朕为了我国强盛,你们这些逆贼——”   叶流疏出一会?儿神。   她轻轻摇头。   她面容被灯烛火光照,耳畔被帐外兵马声撩。她知晓自?己的卑微,倘若她无声无息求生了二十?年,又岂会?今朝被他人鼓动?   她隐姓埋名,畏惧皇帝。她不敢复仇,她只想活着。   她闭目塞听,她当做什么也?不知道,她什么也?不过问。   而去?年!她在金州城中见到同样隐姓埋名却风采卓越的林小将军,她见到武功高强如日如月的雪女在大散关下?被如何逼迫,她见到生既凄楚被判终身?囹圄之?祸的李微言如何搅局、推翻棋盘……   日月之?光恒久亘古,灼烈耀目。   她为灼光所照,反身?之?际,却见自?己依然在步步退……她已退无可退,可宣明帝不光要她退,甚至要她的命。   倘若她今夜遂宣明帝的意,杀了张秉。张家世家之?大,如何对她?宣明帝会?保她吗?以宣明帝对付凤翔城的态度来看,宣明帝只会?除掉她。   既然宣明帝要她性命,不如她先发制人!   “轰——”宫门被撞开。   尘土飞溅,火烧半院。宫中帐帘纷飞,宣明帝和叶流疏对案而坐;宫苑中张秉带着人马,提着剑,步步朝皇帝走来。   帘帐纷然,灯火如烧,宫内宫外,皆看得分?明无比。   宣明帝面上闪着奇异的涨红色,盯紧叶流疏:“你到底为什么?若是?想要荣华富贵,朕许你——”   叶流疏静坐,缓缓抬起眉眼:“我为了——   “何谓生,何谓死。何谓道,何谓国。”   宣明帝的目光落向宫苑,落到那光风霁月的青年身?上。那青年立在血泊中,星子之?光落他周身?,他彬彬有礼地抬起剑:“尔既不君,我便不臣!”   --   “咳、咳——”   水流凿开,数以千万计的敌我将士被卷入洛水中。南周这一边,为首者是?孔老六等人,喊得声嘶力?竭时,一个人影从水中扑出,被水带着撞到他身?上。   孔老六以为是?敌人或是?兵人,刀柄已经横向敌人脖颈时,天上星光暗暗,日光将起,熹微日光让他看清了来人:“明景……明景小娘子!你去?了哪里?我们在救你,小公子要我们救你和粱尘小郎君……”   明景坐在水泊中,难以说清自?己这一路的艰难。   她狼狈无比,只抓紧时间握住孔老六的手:“我找到了他们关押粱尘的军马方向,你给我些人,我要去?救粱尘……”   孔老六为难非常,自?己这一方人手不足,若再?分?流,只怕更难以抵挡敌军。   明景看出他的犹豫,面上浮起绝望之?色,咬咬牙,自?己转身?便要走,孔老六大声:“十?个人!老子带十?个人跟你一起走……”   明景回头,惊愕非常。   孔老六:“妈的,小公子说,无论如何,能活的人都要活下?去?……反正我们本就?人手不足,本就?赢不了,待在哪里都赢不了……救人就?救人!梁小郎君人还?是?不错的。”   明景抹掉眼泪,连忙跟上,然而此?时,日光从天边出,他们听到了山顶传来的鼓声。   他们抬头望去?,看到山巅之?上,霍丘军埋于某处,那正是?明景打?探到的捉拿粱尘的那只队伍。而不知何时,卫长吟到了那里,卫长吟亲自?看守粱尘。   而今,鼓声自?天边响起,霍丘军先锋先是?用霍丘语言说一遍,再?桀骜地用大周话重复——   “南周人都听着,南周陆相家的郎君,在我们手里。你们若再?向前,我们便把陆小郎君做成‘兵人’。想来陆相绝不想看到儿子落到我们手里……   “照夜将军,你听着!限你一刻内走出来,举手投降。不然,我们就?对陆小郎君动手了。从现在开始,一,二,三……”   桀骜悠缓的敌人喝声,让己方目眦欲裂,满目猩红,却也?犹豫无比。许多人都开始张皇,开始掂量。他们不知道陆小郎君是?谁,但他们知道陆相在南周的地位。那是?陆相唯一的儿子,他们若害了陆小郎君……   孔老六骂道:“好卑鄙!”   明景脸色惨白,然而到此?时,她却镇定无比。   她道:“先跟着我走。”   她喃喃自?语:“没事的,小公子在的。小公子算无遗策,小公子是?战场上的天才,小公子会?带领我们打?赢……”   她从来没有完全信过林夜战无不胜,她逃亡奔波,她此?时甚至没有在战场上见到林夜。   但是?她没有别的法?子了。   粱尘那么信赖林夜,林夜有法?子的吧?   孔老六也?喃喃地自?我说服:“对,小公子会?有办法?的……我们先把消息传出去?!”   --   到此?关头,传递消息,用的便是?川蜀军中传讯法?子。鹰隼在高空中盘旋,长短不一的鸣叫声,都是?讯息。而鹰隼声长短所代表的含义,在他们出行前,已由林夜告知他们。   如此?,李微言伏在瀑布边,日光灼灼生天时,他从鹰隼声中,听出了明景的回归,他们向林夜的求救。   李微言低头,看着自?己手腕上的血痕,嘲弄一笑。   他们都不知道,林夜根本不在这里。   但是?……他们也?不算完全错。   林夜啊,确实算无遗策……   李微言俯眼看着下?方的兵人,在林夜留下?的计策中,一点?点?朝着洛水中裹挟而去?。当密密麻麻的人流被驱逐到水流中时,李微言手中的刀柄,毅然向自?己腕间划下?——   这才是?真正南周小公子的血液。   他从没想过救与自?己无关的人。   可他此?时确实在救。   林夜啊……   --   鹰隼在天上盘旋,雪荔抬头。   她和白离在战斗中,双方伤痕累累,白离占上风,雪荔气力?越来越弱。可雪荔凶悍心韧,被以“兵人之?首”的方式培养长大,白离在她身?上留了大大小小的伤,却也?被她反伤到。   拿不下?这个小丫头,让白离越来越认真。   而天地间的鼓声来自?卫长吟,鹰隼来自?林夜,各自?传递着讯息。   白离:“你看,老卫的布置,从来无处不在。老卫老谋深算,我承认你们照夜小将军很厉害,可他年纪太小了。他若早生十?年,便可以挽回败局,而今嘛……”   雪荔:“便是?晚生十?年,他也?足以挽回败局。”   白离上下?打?量她:“你这么相信他?为什么?”   白离生了兴趣,他拔身?间重新出手,瀑布飞流、天地叶落皆是?他的助力?。他的内力?充沛丰盈,卷向那个少女。雪荔运功相抵,周身?密密生了刀口子一样的伤痕。   她被内力?冲得跪地在灌木中,借此?卸力?。   白离的喝声包裹着她,击得她心口阵阵发麻。   白离冷然:“你修习‘无心诀’十?余年,南周小公子的血再?厉害,也?挽回不了十?余年的时间。你和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同,他们在乎的,你都不在乎,他们怜惜的,你全都没有感情……你不爱不恨,无欲无求,你再?深的感情,在常人看来也?浅薄无比。   “与众不同的雪女独一无二,为何要为这格格不入的尘世拼命?   “你的情感如看草屑,如看花开败,你如何就?能在意——我不信你在意!”   “在意”。   这是?多么陌生的感情。   曾经的在意早已被摧毁,如今的在意如看花落如看日出,与人不同行的怪物,如何看待他们呢?从不理解尘世的怪物,凭什么为他们搏杀呢?   雪荔齿缝间细细渗血。   此?时没有魔笛声起,无人控她神智,她却依然恍神,心间震动如碎。   是?啊。   为什么?   她仰头看着天地。   红日从天边生起来,血泊混在洛水中潺潺流下?,从身?边淌走。来来去?去?的南周兵马,仇视敌人的霍丘军马,麻木不仁的兵人们涉水而行。   还?有趴伏在山间瀑布中、正被敌人逡巡的李微言。   埋入灌木中、深入敌军后方的明景和孔老六。   以及不知身?在何处、是?否调到兵马的曾大哥。   她不在意吗?花开花败,日升日落,尘烟喧哗……她皆不在意吗?   --   洛阳行宫间,张秉欲要逼宫,而宋挽风笑声现于宫墙之?上:“小张大人,莫要步步错。”   风师的笑声随天上日出一道升起,张秉这一方人马露出惊慌之?色,看到宫墙檐头立着的杀手们,意识到他们进?入了敌人的包围。   方才势微的皇帝宣明帝,这时露出微妙笑意,看向张秉。   而宫檐之?上,一道少年声音笑意盈盈:“风师大人,你才是?——不要步步错。”   宣明帝僵住。   叶流疏抬眸。   张秉掀眼皮。   宋挽风和春君,与众杀手们齐齐看去?,他们看到红日落在宫檐上,林夜衣袂掠风,修身?长立。那是?怎样风华鲜妍的郎君,衣带如飞,惊鸿翩影。   林夜身?后,窦燕举起机关弩,朝着他们笑。   窦燕笑眯眯:“风师大人,我来为我姐姐报仇。”   --   卫长吟这一方,鼓声震天,明景和孔老六摸上山头,看到少年被扣押着五花大绑。   被按跪在地上的少年动也?不动,孔老六几乎气得按捺不住,而明景竟然冷静地拦住他。   敌人洋洋得意地数数:“二十?六、二十?七……”   灌木中鸟叫飞起,粱尘垂着眼,忽然抬头,看向卫长吟。身?上遍是?伤,动也?动不了,此?时不知哪来的力?气,那满面血的少年在日出红光中露出笑容:“我是?可以死的。   “但你们不能拿我去?威胁我父母、我姐姐。陆氏儿郎,绝不沦为你们的傀儡——”   卫长吟最先反应,他拍掌运气,击向少年。粱尘陡然拔身?,震开身?上绳索。灌木中魔笛声倏地响起,粱尘本无路可逃,听闻笛声,他骤然转身?,正好迎上孔老六的接应。   --   红日升空。   雪荔握住匕首,迎上白离。   山中清晨风声簌簌,叶落飘然,洛水湖畔大半尸血,残骨如山。万千花开万落,人生人死,对雪荔来说,也?许都是?没有意义的。   她也?许永远不会?有常人那样强烈的情感。   她也?许毕生不会?知道爱恨,不懂情深清浅,不能体验大悲大喜。   然而——   雪荔脑海中,响起少年含笑的声音:“你虽不懂,但你沐浴其中。你不知这是?爱恨,但你可以感受到。阿雪,你感受到了吗?”   她听到风声,听到叶落声,她眼睛看到尸骨,看到己方人的惨烈、敌人的仇怨。   一朵花开,与一片雪飞。   正如世人的欢喜悲哀,与那立在路边、等候她的少年。   “问雪”在她手中凌厉向前,带着少女的一往无前:   “我亦有心。   “我心……如山河,山河……岁无恙——”   磅礴内力?与劲风如洪如涛,锋刃如生骨血,淹没向白离。 第125章 “雪,那些是假的。”……   洛阳行宫被红日照得晕然如烧,不知是天边红光还是满殿满园的火光,被堵在寝殿的宣明帝喘着气仰头,看向那个立在屋檐上的少年公子?。   黑袍金带,帛带扬空,少年将军风流无双,带着他那十来个人?马,就?敢直闯行宫。猎猎冷风带着洛水畔的寒气侵袭而来,满殿满宫的混乱张皇,好?似都与?那檐角少年无关,却都与?他有?关。   林夜!   林照夜!   宣明帝呼吸加重,“噬心”让他目光流着赤色血丝,而那血丝像蛊虫一样,看到林夜出现,便带着主人?的思绪跟被裹在沸水中?灼烧一样。   宣明帝“请君入瓮”,请的本就?是林夜。   他用自己?为饵,钓的就?是林夜。   他从没见过南周的照夜将军,但他听过太多照夜将军的战绩。就?如他从来瞧不上南周的光义帝,但他和光义帝私下交易,送这位战场上的小将军一场“战陨”,本就?是对此人?忌惮至深。   是,他小瞧了光义帝。   他以为光义帝那样狭隘的野心家,会为了南周国局稳定,而真的送照夜将军去死。没想到光义帝耍了心眼,照夜将军没有?真的死。八月那场大散关下本应万无一失、直捣黄龙的战争,因照夜将军的“死而复生”,兵败如山倒。   从那时起,宣明帝就?想会一会这位小将军。   宣明帝必须要会一会这位小将军——管他是不是真的南周小公子?,种种证据早已证明,如今的林夜的心头血,确实可以解“噬心”之?毒。   如果北周皇帝不是被“噬心”毒所困,他早就?征战南北,平定神州,南北周统一了。   而今、而今不过出了些小岔子?,不值一提,不值一提……   不等宣明帝说出任何挑衅之?话,思量如今局面?如何挽回,那站在墙头的风师宋挽风,已经先锁定了林夜。   宋挽风握着铁扇的手微紧,面?容微绷。   他想过今日之?局。   但他一直以为,会与?自己?一战的人?,会是雪荔。   宋挽风温声?:“雪荔不敢见我吗?”   林夜笑:“不敢?你还不配。”   这样紧张的局面?,他还一贯轻松,扮了个鬼脸:“是我要替我们阿雪来会一会你。你这种三脚猫的武功,还不配我们阿雪亲自出手呢。我们阿雪的敌人?,是世间真正的高?手……你认输吧,你这辈子?的武学天赋,也只能和同?是三脚猫的我比一比。作为和雪女齐名的风师,被同?一个师父教,还教出这个样子?来……啧啧啧,我真替你脸红啊。”   林夜轻快道:“不如你快些认输。这里全被我包围了,你就?别逞强了。”   “秦月夜”的杀手们:“风师大人?……”   宋挽风抬手,制止他们的插话。他不受林夜的激,不听林夜的胡说八道。宣明帝召集“秦月夜”来护卫行宫,宋挽风本也将林夜当做敌人?。   林夜不可能有?人?手包围行宫,林夜若真有?这本事?,就?不会亲自现身了。   宋挽风淡声?:“可惜,如果是小雪荔,我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。但你……你还不配。我算过你的人?手,短短几天,你再神通广大,也凑不出人?马。小将军单枪匹马前来,不就?是无人?可用了吗?只要你肯出那心头血,我倒是愿意放你的人?手一马……今夜跟着你闯行宫的人?,像窦燕这些人?,就?不用死在这里了。”   窦燕眸子?瞬冷。   而不知何时,大家都不再称呼林夜“小公子?”,而改为了“小将军”。细微的变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轮换,只无人?有?心关注。   林夜只“哈”笑一声?。   他立在檐上,忽然手叉腰,朝宋挽风扬下巴:“你觉得,我带着这么点儿人?,敢夜闯洛阳行宫,便没一点准备吗?”   宋挽风神色凝起:他正是知道林夜必有?准备,而他不知道林夜的准备到底是什么。   下方的宣明帝已不耐烦:“风师,拦住他——”   同?时,林夜眸子?狡黠,朝宋挽风说道:“你还想不想见你的师父,玉龙楼主?”   宋挽风猛地一惊,“秦月夜”众杀手惊住。仓皇之?下,宋挽风眸子?猛地看向与?他相距五步的春君。他有?一瞬间洞察了些什么,春君巍然不动,林夜反身跳下长檐,朝宫外奔去。   下方人?不明所以,宋挽风却因心有?猜疑,刹那间看出林夜去的方向,是冰冻着玉龙尸骨的行宫外山洞——那个山洞,只有?他和春君知道。   只有?他和春君!   宋挽风想也不想,追着林夜离去。杀手们跟出去一部分,还有?一部分不明所以,而窦燕的机关已然朝这些留守的杀手射出。留守的杀手们受击,登时反杀围攻,一柄弯刀朝窦燕擦去时,旁边猛地伸出一手,徒手挡过那把弯刀。   内力裹在掌心,重重一驳,出手的杀手瞬间倒退三步,胸口闷哼。   杀手们齐齐瞠住:“春君大人?……”   斗篷下的青年转过了身,望向他们。春君眉目如冰,沉肃之?色让人?错愕惊疑。而春君和窦燕一同?上前,淡声?:“得楼主之?令,剿杀楼中?叛徒。楼主将归,忤逆者,杀无赦。”   “楼主……”   玉龙楼主不是已经死了吗?   “秦月夜”不是将近一年没有新楼主继位了吗?杀手们暗自揣摩,新楼主将在春君和风师之?间诞生,而今夜春君与风师分明反目,楼主将归,到底是何意?   局势瞬间万变,方才还协力抗敌的留守杀手们,分成了两拨。杀手楼中?,春君与?风师的内斗从未摆到明面?上,而未知的新楼主与?他们熟悉的玉龙楼主,又岂可同?日而语。   杀手们转瞬间内讧,下方最为错愕震怒的,是宣明帝。   宣明帝拍案而起,厉声?:“荒唐!玉龙已死,春君叛变,你们这些……”   叶流疏自后用匕首抵住他,轻声?:“陛下莫急,你的战场,不在那里。”   张秉站在园中?,朝宫室走来。他带来的人?马和禁军在晨露日出时厮杀不住,“秦月夜”的突变让他惊讶,但他和林夜的合作,本就?早已开始。如今,双方皆无路可退。   张秉朝前走:“陛下还有?什么手段?螳螂捕蝉黄雀在后,这种手段,不是只有?陛下会用。臣也会。”   宣明帝脸上苍白。   他冷然威胁:“朕是北周皇帝,朕膝下没有?子?女!朕正是年盛,满朝文?武都不会屈服于?张氏。张氏狼子?野心,不会有?好?下场!朕是为了国家……”   张秉:“臣也是为了国家。”   张秉:“为了大周,为了北周不被陛下拖入战局,为了好?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不被陛下的野心裹挟……臣斗胆,恭请陛下赴死——”   --   寒冰洌冽,风声?鹤唳。   杀手们和卫士们相逐,最前方的,便是林夜和紧追不放的宋挽风。   宋挽风的轻功天下无双。   而不知今日是他心慌,还是林夜平日掩藏了他自己?的武功,宋挽风追逐林夜,竟过了这样久,也没有?追上人?。而发现他们的方向距离师父的山洞越来越近,宋挽风的心便越来越乱。   他想林夜要做什么?   林夜是要唤醒师父吗?   难道林夜要唤醒师父来对付他?荒唐,师父不知道如今局势,师父不可能和林夜合作,师父和他才是一边的,他现在做的,就?是师父原本想做的……   他在帮师父!   只有?霍丘成功,师父才能平安,师妹才能回归!他没有?错,他没有?办法,他必须如此……   风速变疾,宋挽风与?林夜之?间的距离越来越近,宋挽风嘶哑的声?音如冰沙般:“停下来……林夜,停下来!无论?如何,你不能惊扰师父,伤害我师父……”   他混乱脑海中?,冷不丁想到玉龙倒在血泊中?的模样,最后望着他的淡漠眼神。   他心神一慌,骤然一痛。   恨意猝不及防,烧得他步伐一趔趄。他忍不住想,为何到那个时刻,到明知道自己?背叛的时候,玉龙看他的眼神,仍是如看尘埃一般……   背叛不重要吗?   爱恨不重要吗?   那什么重要?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?   师父——   林夜的步伐停住。   距离山洞还有?不到一里,追逃双方都还没来得及上山,林夜停了步,紧追不放的宋挽风也停了步。   宋挽风抬眸,视野中?,先出现了一把白骨伞。   有?人?撑伞立在路尽头,静看山雾松露,红日当空。在宋挽风熬得通红的眼睛中?,他先认出了“白骨伞”,而后,在那人?缓缓转身时,他看清了玉龙。   玉龙,活生生地站在山路下。   后方追过来的杀手们停了脚步,满目惶然。他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林夜身上,他们都想到了那个传闻——南周小公子?的血,活死人?,生白骨。   原来如此、原来如此……   “白骨伞”出世,玉龙亭亭而立,与?林夜一左一右,挡住了宋挽风的路。   宋挽风当下明白了一切:他明白了春君对自己?的提防与?背叛,明白了春君从夏君那里拿到的心头血是真的,交给自己?的却是假的。他也明白了春君失踪那些日子?的去处,明白了玉龙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缘由。   玉龙和林夜联手!   宋挽风直直地抬眸,眸中?浮着执拗之?色。杀手们见玉龙楼主复生,惶惶不敢上前,不知进退。只有?宋挽风迎着那二人?,步步朝前,目中?尽戾。   宋挽风先看向林夜:“林小将军,好?手段。你竟能说动我师父,让本就?是乱臣贼子?的师父,与?你合作。可我知道你假扮南周小公子?,你常日病魔缠身,不如何动武……我猜你不动武,必然有?些缘故。而今,你却要动武了?”   林夜彬彬有?礼道:“是。玉龙楼主将将复生,功力未曾恢复,而她曾遭遇风师的背叛,可见风师对她的招术十分了解。为了除掉风师,我只能与?玉龙楼主联手,方可保证——你今日必死于?此。”   林夜目中?微冷,轻声?:“我不会让阿雪见你——她不能再被你们伤害,她不能与?你们动手。”   宋挽风想,原来是为了雪荔,林夜才坚持要他自己?动手。   雪荔的情感没有?世人?那样深,那么浅淡的情感,过去就?过去了……而那样浅淡的情感,林夜也要守护吗?   林夜待雪荔如此,而他呢?他……   宋挽风目光,落到了玉龙身上。   他执着地问:“你要杀我吗?”   “师父,你和他联手……你要杀我吗?”   “那便来吧……我坚定地执行师父的计划,哪怕师父自己?背叛自己?,我也绝不背叛!我绝不会让世人?伤害师父,让霍丘与?师父为敌,让白王清算师父……如果师父因为这样的原因,要杀我,那便来吧,那便来吧——”   他嘶声?大喊。   而他好?生绝望。   因到如今,他一目不错地盯着玉龙的眼睛,他都不能从玉龙的眼中?看出动摇之?色,他也没有?得到玉龙只言片语的解释。   他对世人?来说不算好?人?,他对师父掏心挖肺。如果这样的真意对师父来说都不重要,“白骨伞”和林夜的掌风同?时到来时,他失魂落魄,想到:到底,谁才是怪物呢?   是被无心诀封闭感情十九年的雪荔,还是从未被封闭感情、却好?像从不存在感情的玉龙呢?   --   洛水畔边,下方水流湍急,山间局势紧张。   张狂威胁“照夜将军投降”的霍丘军先锋朝后撤退,那被他们捆着的粱尘不顾身上的伤,挣脱他们的控制,就?朝灌木中?奔出来的敌人?跑去。   孔老?六前来接应,粱尘步伐趔趄,他的逃跑本为求死,满脑子?都是无论?如何,自己?绝不能死在霍丘人?手中?,绝不能被他们用来威胁爹。   爹是南周的宰相,爹对南周太重要了。若是爹因为他而要求和亲团退兵,南周退避,他如何自处,爹如何面?对满朝百官与?天下子?民?若是爹为大义而放弃他,成就?千秋功名,爹又如何面?对娘亲面?对姐姐,面?对他的尸骨?   无论?如何,他可以死,但他不能死在这里!   全是拼着这口气,粱尘才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。他朝前奔时,目标本是卫长吟手中?的刀,不妨灌木中?冲出了孔老?六等人?,而魔笛声?在这里响起。   明景的唤声?变得嘶哑,不如往日那般清越如鹂:“粱尘——”   魔笛声?起,敌人?晃神一瞬,粱尘也在趔趄逃亡步伐中?恍神。他透过被血黏湿的眼睛,看到明景朝他跑来。她鬓发凌乱,一身衣裙脏污,面?染土神如霜,好?是荒芜。   魔笛声?困住敌人?的一瞬,明景唤来了马匹。   孔老?六大喝:“明娘子?带陆小郎君先走,我们断后——”   卫长吟冷笑:“断什么后?真正重要的,只有?陆良辰——”   卫长吟是智谋型大帅,身边将士们动武,他也很少动。当他拔身而起,朝粱尘与?明景袭来时,孔老?六这边试图抵挡,那磅礴功力却震得他们纷纷后退,霍丘军又紧缠而上。   掌风朝着明景手中?的魔笛。   明景伏在马背上,面?色惨白,却退也不退。而坐于?后方的粱尘忽然一扯缰绳,马蹄高?溅马身长跃,马匹方向一转,明景的魔笛声?停住一瞬,卫长吟的掌风,拍到了粱尘的后背上。   风中?好?像飘过什么。   像是风,又像是尘土。   明景慌得转身朝后看,顾不上手中?魔笛:“粱尘?”   身后少年嘶声?笑:“没什么。那么弱的内力,我还是能化解的——明景,快,我们去找雪荔,找小公子?……”   明景慌乱,此时听到粱尘声?音,心中?稍安,连连点头。她猜到可能发生了些什么,但她又想只要逃出去,又能有?什么呢。孔老?六喊着要他们快走,明景也知道只有?粱尘离开这里,孔老?六才有?后退的机会。   于?是,一马驮着二人?,转身朝山下疾奔而去。   粱尘伏在明景身上,大半重量压在少女身上。   草木树叶纷乱飘洒,马匹转弯间,粱尘回头,被血染得黏糊的眼睛,与?卫长吟对视了一眼。   他看到卫长吟那极轻的一丝笑。   粱尘咳嗽,呼吸间,骨肉开始感觉到痛,如同?刀割般。那痛意,朝他的心脏袭去,越来越痛,神智越来越乱,思绪越来越僵凝——   在敌军当细作当了这么久,粱尘如何会不知道那是什么?   那是“噬心”。   那是经过一百二十年、已经改良过的“噬心”毒。   这样的“噬心”毒,是用来造兵人?的。它?比一百二十年前的毒更温和,却也更厉害,它?在经过那么多“药人?”实验后,发作得会非常快。   越是运用内力,发作得越快……   而粱尘听到后方卫长吟好?整以暇的声?音:“追杀!射箭——”   明景听到粱尘贴着她后颈笑:“小景,有?武器吗?敌人?的箭要射来了啊——”   明景哪里在乎他如何称呼,她御马而行冲出敌军包围已经非常艰难,此时他需要什么,她提供什么:“有?的,在我腰间……”   少年的手拂过她腰间,马速飞快,她听到后方兵刃与?箭弩相抗的声?音。她闻到血液越来越浓的声?音,而少年的呼吸时轻时重,这一程下山路,敌人?怎么也杀不完,他们好?像怎么也逃不出去。   她要御马,她没有?功夫操纵魔笛。   敌人?的箭弩还朝着他们射,追兵好?像四面?八方,遍布山林。   怎么才能逃出去呢?   明景眼中?渗了泪,是因心急。她泠泠地掉着眼泪,眼泪在风中?化掉,她唤身后的人?:“粱尘,别睡啊,我们很快就?逃出去了……”   好?久好?久,她才听到粱尘的一声?“嗯”。   她放下心。   他们离山下越来越近,而山下的打斗声?越来越重,明景在刚逃出虎穴的庆幸中?,又生了新的惊恐后怕。但她的后怕提到嗓子?眼,她忽然找到了方向——“雪荔!”   她激动地指给身后的少年:“粱尘,快看,那是雪荔!是雪荔和西域那个厉害刺客在打……我们有?救了,雪荔武功高?强,雪荔会保护我们……”   她语无伦次,透着兴奋。   她觉得天无绝人?之?路。   虽然没有?找到林夜,但是他们在混乱中?找到了雪荔。雪荔是那样的显眼——她和白离的打斗,波及了整整一片河,方圆寸土,尘飞雾绕,河流溅崩。两方军马都远离那处战局,都奈何不了那样武功高?手的对敌。   雪荔让人?觉得这样安全。   即使看上去,雪荔好?像奈何不了白离,但是那个白离,也没有?杀掉雪荔啊……他们的胶着,便是赢!   明景御马,想朝雪荔奔去。她大声?呼喊,张臂求救,洛水畔的雪荔听到了声?音,朝他们望来一眼,于?是,明景乘着马,更是拼命向雪荔奔去。   雪荔怔忡了一下。   明景不知道她在怔什么,而明景又听到了射向自己?的箭只破风声?。这一次,箭只擦过她肩头,她肩头渗血,第二只箭射出时,她才听到了身后粱尘折断箭只的声?音。   明景不安:“粱尘?”   粱尘笑着应了一声?。   粱尘忽然伸手,说:“我们要帮雪荔,战胜白离。”   粱尘:“小景,松开缰绳吧,随便马匹带我们去哪里。白离武功太高?了,雪荔如果不赢,便支援不了其他人?。打仗打成这样,很明显……是我们的人?手不够……你的魔笛,是雪荔的最大助力。”   粱尘:“吹响魔笛,帮助雪荔吧。”   他倏然张臂护住她,将她整个人?笼在怀中?。这像是一个情人?之?间密切至极、深入骨髓的拥抱,而粱尘和明景从未有?过那样深厚的感情,这个拥抱,足以让少年将娇小的异族公主,完完全全地护在怀中?。   粱尘声?音变得很低:“而我,会保护你。”   明景的泪水落了下来。   --   明景高?声?呼唤:“雪荔——”   少女声?如裂石,拨云穿雾,战斗中?摇晃的雪荔不堪重伤,被白离逼得后退,誓要与?白离同?归于?尽。而她看到山路尽头、遍地血泊中?,一匹棕马在战乱中?惊惶乱窜,马匹上的少年少女,朝她冲来。   可是他们过不来,她也过不去。   魔笛声?婉转悬天,明景催动所有?的内力,来作用于?白离身上,来辅助雪荔赢下这场战斗。   雪荔看到血泪顺着明景的眼睛流下,而她闭着眼,身子?被后方的粱尘护住。可是粱尘、粱尘——   粱尘身上便是箭只、残血,他趴伏在明景后背上,隔着距离,雪荔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。空气中?流动的气味,对于?她这样的高?手来说,秘密太少了。   那是“噬心”。   雪荔看到粱尘朝她抬起眼,朝她轻轻“嘘”了一声?。   他不愿作为俘虏而死,不愿作为兵人?而死。   他是可以死的。   但他要死得堂堂正正。   战乱让马匹受惊,受惊的马匹驮着失去未来的主人?,只有?魔笛声?断续绕梁于?天。   雪荔清宁漠然的眼中?,陡然迸发出前所未有?的戾气。在白离被魔笛影响得失神发呆时,雪荔拔出“问雪”,直刺入白离眉心——   --   “轰——”   四面?八方,瀑布水轰然猛烈,全都破了冰,化成雪水,蜿蜒而下,朝下方被赶到一处的兵人?们砸去。   太阳快要落山了,风吹得骨缝生寒。李微言趴伏在山坡上,身后敌人?找到他、杀他前,他看到了丝丝缕缕的血顺着自己?的手腕,淹入瀑布中?。朝下砸去的混着血的瀑布,让有?些兵人?发了呆,停在原地,忘了战斗。   这便是南周小公子?的血!   这是以性命为代价的血,每一滴血,都在燃烧寿命。   李微言鬓角花白,眼尾生皱,秀气面?孔苍老?十岁。而他哈哈大笑,目中?透红,宛如疯子?:“觊觎他国国土而行窃作诡者,百死则罪不除——”   洪涛般的瀑布中?带着血水淹没兵人?,战争有?一瞬骤停,卫长吟发出“不”的痛呼声?,粱尘在那凄厉呼声?中?最后睁开眼,模模糊糊看到了半空中?划开弯月长弧形攻势的雪荔,也看到了远山下奔流不住的瀑布,浑然不动的兵人?们。   他模糊地想,虽然没有?看到林夜,但是好?像,他们又可以赢了……   真好?。   只是可惜、可惜……梦想行走江湖,跟随公子?,行侠仗义,成就?名扬天下的伟业,走出陆家对他的庇护。到最后,也没有?名扬天下。   粱尘腰下的长生结,在他闭目时,从他怀中?脱落。   “姐姐,我是可以为此而死的。”   “我死在外面?,也不会回去。”   “我要当那把劈开浊世的剑!”   长生结擦过少年少女的衣袍,被马匹乱踩,坠入了混着尸血的战场尘埃中?。   --   金州城中?,陆轻眉正一边吃药,一边低声?嘱咐:“从大散关调去的兵马,还有?多久可以到洛水,再快一些……”   她手上无力,忽然一抖,手中?药碗落地。清脆玉瓷溅湿地衣,一团绣着莲花的氆毯被乌黑药汁染湿,变得像血水一样。   侍女们忙来服侍,陆轻眉俯身捂住心口,腰下玉佩上系的长生结,在她弯腰间坠地,落在那团被染黑的团莲氆毯上。   一阵无言的心悸,裹住陆轻眉心口。   时间一瞬间,变得格外安静。   --   时间一瞬间,变得格外安静。   雪荔的匕首刺入白离眉心,白离挣扎着从魔笛声?醒神,即刻意识到情况不妙。他拽住雪荔,指虎割破人?肌肤,利齿朝她胸口拍去,目中?狠厉之?色,显然有?同?归于?尽之?意。   雪荔退也不退,到此关头,比的不过是运气。看是她的刀先杀掉白离,还是白离的刀先杀死她。   血液从肌肤中?深渗出,雪荔唇下渗血,心脏被击得震痛。但魔笛声?再次夺去白离的神智,白离击杀雪荔的动作变缓,趁此关头,雪荔的匕首,终于?在刺中?人?眉心后,又抹了身下青年的脖子?。   她跌撞着站起,白离最后的力气朝上挣开,胡乱地抓向她。她没有?再被敌人?的强弩之?末伤到,但是白离扯了她怀中?什么东西,朝下拽去。   “啪嗒——”   那什么东西被拽了下去,从死去的白离手中?挣脱,溅在地上,碎裂开来。   雪荔喘着气,认出那是他们从凤翔出行前,林夜给她的、据说是他娘的传家宝、要给未来儿媳的礼物。雪荔伸手去抓,没有?挡住玉坠的碎掉,而跟着玉坠落地的荷包绳索松开,里面?的东西飞了出来。   雪荔怔立原地。   那是一张纸条,写着字。   --   时间变得格外安静,宣明帝大吼着“朕死了,世家也不会得逞。”   张秉这样的文?人?杀人?,实在吃力。而有?旁边的叶郡主相助,这两个文?弱之?人?,才勉力将剑刺入宣明帝的心腹。   满宫火烧,战斗惨烈。   张秉喘着气,盯着那死不瞑目的皇帝:“不劳陛下费心——”   旁边与?他一同?行事?的叶流疏脸白如纸,毫无血色。她惶然着朝后退,冷汗淋淋,周身渐冷,意识到自己?参与?了怎样疯狂的行动。   而张秉回头,抓着她的手,拽着剑奔向满宫的火烧与?杀戮:“都停下来,陛下已归天——”   --   时间变得格外安静,“白骨伞”和林夜的剑一左一右,将宋挽风刺中?。   林夜的剑要送宋挽风最后一程,“白骨伞”先行,割破了宋挽风的咽喉。宋挽风眼眸通红,似含着泪,似不甘心。他摇摇欲晃,浑身是血地倒下去,他最后看着的,是玉龙。   实在好?冷。   风雪逼人?。   这场风雪淹没他,实在是、实在是……   宋挽风喃声?,向前努力伸手:“师父……”   他怆然倒地,林夜望着他,手中?剑慢慢握紧。忽然,林夜旋身而动,朝身后出鞘。他的剑锋与?身后的“白骨剑”相对,他的攻击和身后玉龙的攻击同?时到来。   黄昏将近,天色又暗了。   洛水的风裹着血味,凝在林夜和玉龙之?间。   玉龙缓声?:“原来小将军从来没有?真正相信我。”   林夜缓声?:“倘若我真的相信楼主,此时便是楼主手中?亡魂了。”   林夜微笑:“为了南北周一统,为了居心叵测人?尽亡于?今夜,为了不管是多久以前的仇恨都被血掩埋——在下在今夜,必杀楼主。”   --   洛水畔的水与?风,都格外冰凉。   雪荔盯着荷包中?掉出来的纸条,她没有?去捡,任由纸条被风吹飞。纸条寥寥数语,让她想到那个抓耳挠腮、想着该如何与?她说话的少年郎君——   “雪落当春记,那堪长相离。些情困我身,事?逝望东西。假思哀假意,的卢逆芦笛。”   --   林夜和玉龙相对,微微笑:“楼主的计划,其实很简单。宋挽风想要楼主活,但楼主要的,是所有?人?都死在今日。楼主要所有?人?亡,不光是北周、南周,还包括霍丘人?……我曾一度不解楼主到底要做什么,但是在楼主去凤翔找我合作的时候,我便猜到了。”   玉龙静静看他:“小将军,你实在聪明。”   林夜苦笑:“我也不想这般聪明。”   --   洛水畔,混战间,雪荔看着字条。   她文?墨不通,不懂诗词寓意,想来林夜同?她一样。她可以想到林夜写这张纸条时痛苦烦恼、长吁短叹的模样,而寒夜降临、冰水潺潺时,雪荔也读到了纸条上每句话的首句,拼出来的一句话——   “雪,那些是假的。”   倘若他要为她而死,哪些是假的?   --   林夜道:“楼主没有?心,又太会伤人?心。你根本不是要‘杀风’,只是对付风师的话,你不必把我和雪荔用合作的方式,都骗来洛阳。你将我哄来,要对付的,本就?包括我,包括南周。你是要杀所有?人?,要所有?人?为曾经的凤翔城陪葬。小姑姑已经死了,我不能再让阿雪对上楼主摧毁一切的阴谋,只好?我自己?来了。我啊,第一次欺骗了阿雪,我是很痛苦的……”   玉龙:“我看不出你痛苦。”   林夜笑一下,慢悠悠:“那也不能哭给你看啊。”   他目中?渐渐厉起,提剑冷声?:“楼主这样的人?物,我自然全力以赴。”   玉龙:“多亏小将军的心头血,我的功力,已经恢复至我的巅峰时期。此时雪荔对上我,都未必有?胜算,何况是如今的小将军……”   林夜轻声?:“可是,我也有?南周小公子?的心头血啊。”   玉龙阻拦不及,毕竟没有?人?能拦住当事?者自己?对自己?身体?做出的安排。   她看到林夜伸手在他胸口点了几下,她看到那少年脸色苍白,又在一瞬间气血渐足,整个人?从颓废无力的状态,一点点“活”了过来。   林夜的目光幽亮,气势倏变,他从一个人?,开始变成另一个人?。   林夜手中?的剑,重新提起。   林夜看着夕阳落向地平线,感受着体?内燃烧起来的内力。太长时间了,他太久没有?回到自己?的巅峰时期,他几乎忘记了自己?也曾有?体?力如此充沛、内力如此磅礴的时候。   将军是可以死的。   将军只能死在独属于?自己?的战场上。   林夜道:“南周小公子?的最后一滴血,我可以自己?用……我愿以性命为代价,不惜一切,阻拦楼主摧毁大周——” 第126章 杀人用计皆如意,比不……   癸未年十月最后一日,我弄丢了日志,也弄丢了阿夜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(后补)》   雪荔站在茫茫洛水畔,朝自己身后望去。   有一瞬,她?明白了所有;有一瞬,她?好像依然不明白。   白离的尸体在她?脚边渐渐僵硬,她?喘着气周身发麻,立在这个死去的最大威胁者身边,一时间感到迷惘。可她?连迷惘的时间也没有,魔笛声?断断续续,明景血泪不住,粱尘已然死去,孔老六等人孤木难支,李微言也生死未卜……   他?们需要她?。   他?们都是朋友,她?的朋友们不应该有如此潦草结局。   雪荔大脑空白着,反身便冲入战场中,用自己的武力,去为他?们劈开一条生路。她?也许心中有自己真正?的渴望,但?在这样惨烈的生死面前,她?的渴望不值一提。   武功极高者,在这场杀伐中,便是一大利器。   原本霍丘军都要冲出这里了,因为雪荔的援助,重?回胶着战局。而随着时间推移,霍丘军那边生了异动——   “王子?好像死了。”   “四?大刺客中的‘白虎’,被那个怪物杀死了……”   惊疑、害怕、畏惧,蚕食着敌人。振奋、安心、勉力,则是这一方的战歌。   夜色好黑,越是黑,天?上星子?越是闪烁。而不知?杀了多少人,又到了什么时候,周围好像发生了些?骚动,变化细微。雪荔全不关注,她?只是麻木地不断举刀——   “雪荔!”少女手中武器再一次举起时,她?的手腕被身后冲来的一股大力扯住。   雪荔被扯回去,看到了阿曾。   阿曾走?了好久,如今终于回归。他?不光回归,还带来了调遣的兵马。这些?兵马虽不多,但?有阿曾这个将才率领,足够撑到大散关下的南周军赶到。   今夜,凤翔关门开,他?们这些?军中人可以出入,阿曾便知?道,定是张家那位与他?们合作的郎君张秉出了力,放南周的兵马入北周了。   只要撑住最后一段时期,他?们便可以赢。   阿曾拽着雪荔手臂:“我回来了,这里的战局交给我。你可以歇一会儿,他?们说?,你一直没有停下来。你的情绪不对劲,雪荔,出了什么事吗?”   出了什么事?   雪荔其实也不是很明白。   她?怔怔看阿曾半晌,忽然问:“我没有找到阿夜。我杀了许多许多敌人,也没有见?到阿夜……阿夜是不是不在这里?”   在此之前,雪荔没有问过任何人。而今雪荔仰着脸问,她?脸颊玉白,睫上沾血,又清静又迷惘的模样,让阿曾心头一颤。   阿曾垂下眼,躲开她?目光。   雪荔便出一下神,她?不问了,她?转身继续投入杀戮场。   但?是阿曾再一次拽住她?手臂,他?盯着她?半天?,忽然下定决心:“他?在洛阳行宫。”   雪荔一怔,抿起唇。   她?忽然语气急促:“杨大哥,我……”   阿曾打断:“这里不需要你了,你去吧。我来时的马留给你……宝驹日行千里,祝你能找到他?。”   思绪总是凌乱的雪荔朝他?点头,也许旁人已经察觉她?的心事,但?她?自己未必明白。她?凭着一腔本能行事,她?转身运用轻功朝战局外飞奔,去找阿曾带回来的马匹。   雪荔听到后方阿曾的吼声?:“放火,烧他?们——”   卫长吟那一方,得到白离的死亡,卫长吟怔立许久,脸色渐渐惨淡。阿曾再回来,敌人得到了助力,卫长吟心头已乱。白离、白离……白离真的死了吗?   他?一瞬心中浮起深刻的仇恨,恨不得杀光这些?敌人!   他?一瞬又挫败,心想难道自己真的会输给林夜?自己布局多年,功亏一篑……林夜该死,照夜将军早就应该死了啊?   如今怎么办?为何洛阳行宫没有消息传出,为何宣明帝那一边如同?死了一般安静,洛阳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……卫长吟心神已乱,小声?和身边人吩咐:“准备逃命……”   身边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大将军,不解只是死了一个白离,难道他?们的大计就要败北吗?他?们正?要争辩,天?地间猝然燃起大火,迎着风,猎猎朝他?们的方向烧来。   将士们这才醒神:“他?们援军到了……”   卫长吟痛恨敌人,也痛恨自己身边这些?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。他?最好用的人是白离,可是白离……卫长吟心想,当初就不应该听白离的,不应该相信玉龙。   兵人之首无?法?为他?所用,就应该去死。可是如今白离已死,世间还有何人能奈何雪荔?玉龙吗?   卫长吟站在山巅,猎猎罡风让他?生出无?力回天?感。挫败感纠缠他?,让他?自我怀疑,身边废物们吵个不停,卫长吟想:我战胜不了照夜将军,难道连照夜将军请来的援兵都赢不了吗?   卫长吟下令:“放火!在下风把火烧起来……和他们的火对着烧,烧出一圈隔离带……儿郎们,绝不能退!”   隔着山头,一上一下,山头上将袍染血的卫长吟,和下方满鬓寒霜的阿曾目光对视。   火借风势熊熊燃烧,平原河流四?方浓烟滚滚,寒风下,重?伤的士兵哀号阵阵。灼灼火烧与寒夜星灿下,谁也看不清谁。但他们之间隔着的生死仇恨,皆让他?们一往直前——   卫长吟想着白离,想着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:“杀光他们!”   阿曾想着凤翔城下埋着的白骨,想着白骨所化的兵人,眼眸赤红:“弟兄们,我今日,必报你们的仇——”   黑鸦般的队伍悍不畏死,在夜幕下朝对方涌入,宛如黑沙入海,溅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。背对着他?们,雪荔翻身上马,跃入黑暗中。   李微言被人搀扶着,从高山上下来。正?好有一个侍卫找到他?:“世子?,我们捡到了这个……”   林夜留给雪荔的字条,那张雪荔任由它飘飞上空的字条,落入了李微言手中——   【雪落当春记,那堪长相离。些?情困我身,事逝望东西。假思哀假意,的卢逆芦笛。】   --   “雪,那些?是假的。”   宝驹长啸,夜奔数里。雪荔伏在马背上,被浓夜中的血腥味包围,她?想,哪些?是假的呢?   凤翔城中,就是假的吧?   林夜怎么可能知?道她?的生辰是哪一日。她?当日赶到贫民窟的时候,林夜表情不对,雪荔便猜到小姑姑出事了。很有可能是死了。雪荔当时没有问,因为她?不知?如何面对。   她?此生,亲情缘薄。   在得知?玉龙和宋挽风的真面目前,她?总以为自己得到过一些?“爱”。但?在大散关下,雪荔便不确定了。而到凤翔城,雪荔便觉得,也许自己不是亲情缘薄,而是自己没有亲情缘。   她?在小姑姑讲述的故事中,分明猜到了自己到底是谁。   可是那天?夜里,雪飘入窗,病榻上的女人畏惧又渴望的眼神望着她?,女人伸出手停在半空中……雪荔垂着眼,始终没有接,没有回应。   她?不知?道怎么应对。   她?不难过,不感动,不伤心,脑海中只有一种被雪覆盖一般的空茫感。   雪荔的生辰,分明是玉龙捡到她?、收养她?的那一日。如果林夜知?道那日是她?生辰,那么便代表,林夜当日,很可能已经见?过玉龙了。   她?不奢求世上对她?的善意。倘若恨是谎言,那么爱也是谎言。倘若伤害是谎言,那么养育也是谎言。倘若不死不休是谎言,那么相亲相爱也是谎言……倘若“倘若”是真的,那她?不奢求世上的善意。   她?明明已经不奢求,如今却看着这恶意,快要摧毁一切。   玉龙师父一定和林夜达成了些?危险协议,林夜一定是觉得有问题,林夜才自己一个人去。   正?如她?没有来得及告诉林夜“杀风”的信号,林夜也没有告知?她?关于玉龙的一切。   他?们之间,只剩下临出行前,天?光熹微,少年与她?并肩坐在台阶上,郑重?地将玉坠挂在她?脖颈上。   那玉坠……也碎了。   “驾——”雪荔声?音微沙。   “驾——!”   马儿马儿,再快一些?。马儿马儿,带我找到他?。   突然,天?上光华闪耀,银星如海,纷纷坠落。   深黑天?空下,到处都是流动的星光。伏在马背上的少女仰头,看到了自己毕生难以忘记的一幕——星陨流沙,金光天?马。   --   洛阳行宫成为火海淹没一切的时候,张家府邸中,卜卦的钦天?监大臣站在望星台上,看这场浩大的星陨。   星陨如雨,在黑色天?幕中拖出银亮的尾巴,带着碾压一切的盛大壮烈美。   钦天?监大臣希望自己卜卦再次失误,但?是今夜的卦,偏偏应验。   星陨流沙,世间必有一场浩大如雨的死亡。无?数英雄豪杰,都将于此落幕。   --   繁盛星陨之后,天?色更幽更暗,时日推移,天?边又渐渐生了曙光。   曙光薄微之时,洛水的风带来一缕铁锈腥味。洛水边的战争,玉龙和林夜都到了强弩之末,都到了绝境。而玉龙一恍神之刻,林夜的剑,刺入了她?的心房。   几乎与此同?时,极轻的“嚓”声?后,林夜的心房,被从后一剑刺中。   玉龙垂眸,看着自己胸襟前的剑锋与渗出的血。这一次,再没有一个人为她?护住心脉,等她?复活。   林夜缓缓侧肩,看向身后持剑刺中自己的人——宋挽风。   那本应死在“白骨伞”下的宋挽风,竟然摇摇晃晃站在了林夜身后。宋挽风面色铅灰,带着自嘲的几乎扭曲的神情,全力袭来。当他?一剑刺中林夜时,林夜反掌拍向他?胸口,而宋挽风本就濒死,他?躲也不躲。   他?躲也不躲,只倒向玉龙。   玉龙一动不动,宋挽风抬头:“师父……”   他?的泪水落了下来。   --   宋挽风扑入玉龙怀中,血水混在一处,二人摇晃着坠入洛水。水流湍急包裹二人,吞噬二人的性命。   这洛水,冰凉刺骨,如一场天?地皓雪。   师父是山,师兄是风,师妹是雪。当山岚坍塌时,这场漫山风雪,弥漫了他?们的一生。   玉龙一言不发,被水与血漫湿的眼睛,空空地落向那随她?一同?倒下来的、紧紧抱住她?的徒弟。   她?必死无?疑,林夜那把剑当真要杀她?,自然不会如她?当时被徒儿偷袭那般,对方特意留一条生路给她?。宋挽风曾经偷袭她?,但?宋挽风也舍不得杀她?。正?如今日她?和林夜联手杀宋挽风,她?当着林夜的面用“白骨伞”杀宋挽风,但?她?也刻意偏离了心脉,留了宋挽风一条生路。   在玉龙的设想中,自己拉着林夜同?归于尽。南周失去了林夜,北周失去了宣明帝,霍丘军失去了卫长吟……众人一同?淹没于此夜,带着所有爱恨赴死。   可是,挽风与此无?关。   她?心头微哽,想着那个当初被自己带上山的胆小少年。   宋琅死了,她?死了,小姑姑死了……   而挽风,与他?们无?关。她?希望挽风活下去。可是、可是……   拥着师父、与师父一同?没入洛水中的宋挽风艰难抬头,眷恋的目光落到师父苍冷的面上。生死之际,师父依然如此。而宋挽风忽然释然:“……我总觉得你不爱我……我总觉得你不关心我……可我又觉得你为师妹留一线生机,未必不给我留。你刺偏心脉,我便知?道,即使你爱师妹,你心中也是有我的。   “……可那不是我想要的……我想要过去的时光重?回,但?大散关下,我就知?道不可能了。”   宋挽风哽咽:“师父,我能不能既爱师妹,又嫉妒师妹?我能不能既爱你,又恨你?”   玉龙于他?,是高山,是流水,是他?艰辛踽踽走?到山崖,仰头望到的皎然明月,光华耀目。   爱在他?心中,如杂芜野草,离离不尽,蓬勃妄生。他?毕生追求那轮皓月,想要皓月垂怜。   他?试图走?入师父的世界中,试图了解师父,试图知?晓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,铸造了这般残酷无?情的师父。而越是了解,越是心痛,越是不舍。他?方知?道师父已经无?救,她?深陷泥潭,恨才是她?活着的拐杖——   “我曾经想让你活下来,让我们回到雪山,让我们重?新开始……可我后来才明白,那不是师父要的。   “我要救师父,不如去陪师父。   “我愿意为你而死。   “师父,我陪着你。”   玉龙终于抬手,水流淹没她?的眼睛也淹没青年的血泪,她?拥住了宋挽风。   我欲乘风归去,又恐琼楼玉宇。而今是何夕?   【那一年风起雪飞,路阻且长。少女兜兜转转拜别他?国辗转回乡,故人皆亡故事皆散。她?有无?边热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,妄求蜉蝣之力得苍天?怜青。当她?站在南宫山间仰望皓雪时,当广袤天?地间的风雾模糊视野时,她?不知?这场风雪降临,湮没了此后余生。】   --   时间变得格外静,天?地如同?冻住。   玉龙拥着宋挽风趔趄朝身后的洛水坠去,洛水吞没二人时,林夜也被宋挽风那拼力一击,弄得摇晃,朝身后洛水跌去。   雪荔跳下马匹,远远看到了这一幕——   “阿夜!”   红日晕染天?边,洛水碎冰淋漓,跌入水中的少年周身被血染红,心房被剑正?中刺中。他?浴着血朝水中跌去,听到遥远的唤声?,只来得及抬头,朝那奔来的少女望来一眼。   被水流吞没的玉龙和宋挽风,艰难地回望一眼。   沉入水中的林夜,看到雪荔在奔跑中散开的乌发,冰如雪水的面容。   她?朝他?俯扑而下,而他?知?道来不及了。   不提宋挽风刺中自己的那一剑是如何抱着必杀之心,单说?他?用光了南周小公子?的心头血,他?身体迅速衰竭,他?便知?道自己活不了了。   他?不希望自己最惨烈的模样,被雪荔看到。   可是、可是……   阿雪、阿雪……我、我……   雪荔朝洛水扑去,红日再一次升起。水流裹住三人,玉龙和宋挽风朝着东方而淹,林夜朝着西方被裹走?。雪荔扑到水面上,想要挽留一切——   她?的掌风击向水面,周身所有内力凝于掌中。   她?的衣衫被强大的内力冲撞得撕开细碎破缝,发丝落颊铺地,脸颊肌肤都被刺得出了血。怀中什么东西在她?动作间,掉了出去,哗哗然滚落入水流中,雪荔也没有去管。   而她?如此辛苦,拼尽全力,只堪堪将洛水冰封半里。她?可以封住冰川,却封不住死亡的脚步,生命的流逝。   “咣——”   天?地大寒,曙光烂烂。太阳升起,雪荔却坠入黑暗。她?被撞摔,扑跪在冰面上,与那水下闭上眼、衣袂似乎还在飞扬的少年公子?隔冰隔水,咫尺间,已是千山万水之遥。   那春山,如何赴雪?   严霜重?露,旷野沉寂。耳边,依稀遥遥响起许久前听过的歌谣——   “郎君骑马与娘子?同?行一段路,哼着歌儿跟随她?。他?们走?过高高的山岚,跑过追不到的月亮。   人生不过才过了一道坡,开花的荆棘为谁编织一首歌谣。他?在唱呀——   月亮弯弯人情缠绵,郎君日夜在她?窗下徘徊。杀人用计皆如意,比不过娘子?一个眼神。” 第127章 她又听到少年在耳边的……   雪荔觉得,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。   宣明帝死、白离死,南周与北周联军,卫长吟带着剩下的人马窜入山林,逃之夭夭。霍丘军化整为零后,军队尝试追杀,那需要时?间。北周因皇帝死亡而一团乱,南周的情况也不?好。   数以?万计的兵人在小公子的血和魔笛的共同?影响下,被困在洛水畔,亟需解救。   雪荔回去找同?伴的时?候,发现?黑云压城,张秉带着人围在这里,生怕这里的兵人重新失去控制,或被逃走的霍丘人操控,卷土重来。而陆家的娘子陆轻眉拖着病体,从金州赶到洛阳。   陆轻眉为粱尘而来。   他?人不?知?,陆轻眉却知?道李微言的真正身份。如今和亲团中几个重要人物,因陆轻眉异于寻常的表现?,都猜到了李微言才?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。   雪荔回来的时?候,下了一场雪。   她看到所有人惶惶而疲惫,深夜中,陆轻眉避开所有人,跪在李微言门前,求李微言尝试救一救粱尘。   雪荔站在墙头树木后,看到雪落山林,那羸弱不?堪的陆氏女泣涕不?止,失了往日的所有骄傲与平和。   她裘衣浸了雪水,脏污沉重,她在寒夜中哽咽如泣血:“世子,良辰还有救的,一定有救的……你能救那些兵人,一定也能救良辰。他?气息才?没了一会儿,我听说以?前林夜可以?用血让高太守活过?来,你的血更厉害,你一定可以?……   “只要你救我弟弟,我愿意做任何事,我父亲也愿意做任何事。南周的皇帝你不?愿意做就?不?做,你想要什么,陆家就?保你什么。只要你救良辰、只要你救他?……”   陆轻眉哭得喘气艰难。   雪荔站在黑夜树荫中,静静看着她。   她也看到李微言被堵在门前,苍白无比。   雪荔想,李微言处境好糟糕。   他?明明是和他?们差不?多大的少年郎,如今鬓角斑白、眼角细纹,整个人毫无血色。为了困住兵人而失去的大量血本就?让他?虚弱不?堪,而陆轻眉希望他?救一个已?经?失去呼吸的死人。   陆轻眉坚持,卫长吟想把粱尘做成兵人,但是兵人不?是死人。只要不?是死人,就?能活……   只要在这个转变的过?程中,有李微言的血相助,再加上?她带来的那位一直在研究李微言这个药人、研究帝王血和“噬心”毒的神医,她一定能把弟弟带回来。   陆轻眉从没这样失态过?。   她骄傲自负,以?上?位者的姿态看李微言,而今跪在李微言面前,一跪便是三日,豆大的泪珠悬在她睫毛下。   李微言俯眼看着她。   李微言:“……为了救你弟弟,我的性命就?不?重要了吗?”   陆轻眉身子发抖,她看到希望,仰着头看他?:“不?会的……陆家会用最?好的药物来救你,帮你。陆家不?惜一切,陆家愿意为你让路……只要良辰……只要我弟弟能活。”   靠着树的雪荔出神。   树下的李微言也出神,神色有些复杂:“这是嫂嫂的主?意,还是陆相的主?意?我提出不?合时?宜的条件,你们也愿意答应?”   陆轻眉仰着脸,雪落在她苍白颊上?,她看着比他?更羸弱,但她的眼中便是决然:“愿意的。只要你提,我们就?答应。我爹娘都是这样想的,我的话就?是我爹娘的意思。没有人比良辰的性命更重要,没有任何事情、任何权势比得上?良辰。   “陆家其他?人如何想不?重要,我爹会处理好的。对我们来说,对我爹娘、对我来说,只有良辰重要。”   泪水落在陆轻眉腮上?。   她恍惚想到很久以?前,和亲团离开建业的那一天,她与爹一同?在宫阙角楼上?观望和亲团离开的那一幕。那时?候,爹便与她说,光义帝也许不?是好丈夫,她不?必非走进宫为后的那一条路。   她又想到自己与粱尘争执的那一天,天地间下了好是绵密无尽的夏雨。粱尘劝她不?要为后,劝她回头俯首,看一看百姓,看一看陆家真正依附的天下子民。   陆轻眉在尝试理解他?们。   而今日,她方?才?真正明白:无论旁人如何想,爹爹和良辰一样,最?在意的是身边的亲人。   他?们希望她获得真正幸福,正如她希望粱尘可以?幸福。她用自己的道理强加给粱尘,她始终没有向粱尘道歉……她可以?放弃所有来救粱尘,没有任何东西比得过?家人。   李微言怔忡俯眼。   他?在陆轻眉的泪如雨下中,鼻尖不?自主?发酸。   在遇到和亲团前,他?都不?知?道,世间有这么多滋味。他?对陆家有偏见,对陆轻眉有偏见,可他?们为了粱尘心甘情愿付出所有,而他?只有那个想牺牲他?的困着他?的亲哥哥。   李微言弯下身:“……我会配合神医,努力救粱尘。我也会跟你回去,做南周的皇帝。只是陆家不?能再把我当傀儡,不?要再试图操控我。”   陆轻眉怔然抬头。   泪水还悬在长睫上,她眼睛如被水洗,望着李微言。   李微言拂去她眼角的泪,别过?脸。少有的温情擦过?她眼睫,少年微白的鬓角让陆轻眉心颤。他?好像眼睛也红了,他?好像厌恶她,又好像同情她。   他?不?再冷言冷语,只低声:“……我知道,南周需要一位皇帝。   “我也想,活得不?那么没有意义。只是嫂嫂,这是最?后一次……我不?能再用我的血救任何人了,我也会死的。”   陆轻眉连连点?头,泪水断续不?住。她如何不?知??神医被陆家看着,她从神医那里得知?了李微言的真正身体状态,知?道这药人的存在有多稀有,身体上?的坏处遭受得有多少。   她向他?保证:“无论成败,无论良辰可不?可活,只为小世子这一句,我此?生都欠世子大恩,愿意为世子做任何事。”   李微言不?说话。   他?也没什么需要她做的。   他?曾经?想当闲散王爷,被光义帝打断。他?又想跟着和亲团逃跑,被战争打断。他?在战争中看到太多死亡,又和林夜一起做了那么多事,他?从霍丘军的探子那里问出玉龙身世的真相,得知?霍丘和北周宣明帝的阴谋。他?在洛水瀑布下救兵人,又看着林夜一去不?复返……   他?没想当英雄。   可世间百姓,沦为他?人棋子,太无助了。   他?没有文墨,不?学无术,什么权利也没有沾过?。可如果光义帝和宣明帝那样的人都能做皇帝,为什么他?不?行呢?他?杀的人,害的人,哪有那两人多。   而且就?算做不?好,有什么关系。李家血脉断在他?手里,亦是他?对李氏的报复。   --   于是,李微言跟着神医,拿自己的血做实验,去救粱尘了。   雪荔一直看着他?们。   她看他?们辛苦地将粱尘从生死一线间拉回来,看到粱尘虽然未醒,神医却说总有一日会醒的。她看到一门之外,焦急等待的明景听到神医的话,潸然泪下,跌坐在地捂着脸哭。她也看到一门之内,当神医说有机会的时?候,李微言便晕了过?去。   李微言的白发,更多了。   李微言当夜吐血,高烧,痉挛,呼吸几次骤停……陆家带来的神医们彻夜守着他?,才?堪堪保住他?性命。   雪荔想,李微言很不?容易。   而这番折腾,便用了许多日。当窦燕从“秦月夜”赶回来,问起他?们可有见到林夜的时?候,他?们才?后知?后觉。他?们不?是不?关心林夜,只是他?们太忙了,他?们又太相信林夜,相信雪荔。   窦燕:“雪荔呢?”   阿曾眼皮疾跳。   他?们都好久没见到雪荔了。   众人放下的心重新悬起时?,那其实早已?回到他?们中间、却始终未曾现?身的雪荔才?出现?。雪荔看着他?们既惊喜又忍着恐惧的目光,看他?们瞥她身后又不?安地将目光挪回她身上?。   雪荔缓声:“林夜死了。”   满屋寂静。   病榻上?的李微言骤然身子僵硬,看向雪荔。他?目中光动,盯着雪荔,又看到自己被包扎了伤口的手腕。他?心中挣扎,想自己是否又要取血……   雪荔的目光平静挪开,淡声:“我把洛水冰封半里,不?然他?的尸骨就?要跟我师父、宋挽风一起被水冲刷走,尸骨无存。他?已?经?死了,该下葬了。”   众人怔怔看她。   他?们有许多话想说,有人眼眶立刻就?红了,有人捂嘴掩住哽咽,还有暗卫们脸色铁青僵硬,想冲过?去找自己家的小郎君……雪荔是他?们中,最?平静的。   她垂下眼,发了一会儿呆,转身走了。   雪荔听到身后明景沙哑的声音:“……雪荔没事吧?她看起来……”   --   雪荔觉得,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。   她分明没有失忆,记得所有一切,但心中空落落,总觉得记性不?太好。身边很多正在发生的事,都让她提不?起兴趣。   诸事其实已?经?结束了,只是当初和林夜说好游历天下,红尘作伴,他?却失言了。   真是的,他?骗了她。   他?总夸她聪明,其实她还是不?聪明。聪明的人,应该早早发现?阴谋,应该早早洞察他?的心思,应该自己去和师父、宋挽风决一死战。   他?为什么替她去了?   雪荔不?明白。   她觉得累,也不?想明白了。   如今,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刚认识林夜的那时?候。那时?候,他?只是一个调皮的、爱折腾人捉弄人的小公子,仗着颜色好、身世好而作威作福,颐指气使,想尽法子使唤她。那时?候,林夜对她来说,只是一个陌生人。   无妨。   雪荔想,反正身边所有人,都会离开。   反正她总是一个人。   事情回到最?开始而已?。即使他?失了约,她却依然要游历天下。   李微言特意私下来找雪荔,吞吞吐吐支支吾吾,大概意思无非是,他?想尝试救林夜。   雪荔发一会儿呆,慢慢说:“师父是一定要阿夜死的,不?然不?会想法子把他?骗到洛阳。师父这辈子想做的事,就?没有失败过?。宋挽风也是要阿夜死的,我弄不?懂他?,但他和师父联手,我找不?到他?们失败的理由?。   “我是习武者,我看到了阿夜胸口重剑的伤口,正对心脏。我还知?道他?武功没有师父高,寻常情况下,他?不?是师父的对手。但他?身体中有小公子的第三滴血,他?解除自己心脏上?封印的针,把那滴血留给他?自己用,他?的武力会在很短的时?间内攀升巅峰,他?便有战胜师父的机会。而一旦他?用了第三滴血,他?便没救了。   “无论如何,阿夜都死了。不?管是剑伤,还是第三滴血的作用,他?都无法护住自己的心脉。即使是真正的小公子,也救不?了他?。”   李微言不?甘心。   而且李微言不?明白,为什么雪荔这么冷淡,看起来好像一点?也不?在乎林夜。   大家总说雪荔是怪物,但他?觉得她不?是。只是她如今……   李微言:“你不?是封住洛水了吗?也许第三滴血的副作用没有扩散开呢?也许他?真的还有希望呢?”   雪荔道:“更大的可能是,洛水冰融化后,你们救不?了他?,他?的尸体腐烂。”   李微言无话。   他?们抱着一丝希望,正如陆轻眉抱着那丝希望想救粱尘。但他?们也承认,那种可能性低微。   雪荔又道:“而且,阿夜不?想狼狈吧。”   李微言怔忡。   雪荔低着头:“他?爱漂亮,爱干净,除非没办法,他?不?喜欢把自己弄得很狼狈。只要有条件,他?每日都要换新衣裳。如果冰融化了,他?的尸体就?会腐烂,他?会变丑。阿夜不?愿意那样吧。”   李微言:“雪荔……”   雪荔再说:“何况,你应该已?经?撑不?住了。”   李微言愣住看她。   雪荔抬起眼,清澄的目光望着他?:“我也不?想你死。”   李微言的眼睛瞬间红了。   他?别过?头,撑不?住自己眼中的一滴泪。他?倏地迎上?前,将她抱入怀中,哽咽:“雪荔,你真是、真是……”   雪荔静片刻,说:“这是最?后一次。”   她道:“我不?喜欢和人接触,不?喜欢旁人碰我。你这些日子很辛苦,我可以?让你抱一下,安慰一下你。但是没有下次了。”   李微言破涕为笑,骂她道:“你真是太冷血了……不?过?冷血也好,冷血的人不?会伤心……雪荔,会过?去的,一切都会过?去的,我们都可以?熬过?去。”   --   什么会过?去?   雪荔无所谓,也不?在乎。   尘世对她来说,从来都是一个样子。尘世有过?很短的时?间,出现?了一些五彩缤纷的颜色。但那些颜色褪去得太快,她还没有感知?到多少,便结束了。于是雪荔想,可能这本来就?是尘世的颜色,短暂的缤纷,只是幻觉一样的美梦。   她这个人,不?爱做梦。   梦境总想将她困在走不?出来的过?去,而今她已?经?走出来了,她不?想再做梦了。   她只是觉得,自己好像忘记了些什么。   可她没有失忆啊,她到底忘记了些什么?   十一月,南周和北周尝试谈两国统一、共对霍丘之事。两国各自焦头烂额,南周这位不?识文墨的新任皇帝引起朝中多大议论不?提,北周情况更糟——北周甚至找不?出嫡系的可以?登位的新帝。   最?终,叶流疏硬是从宣明帝的养子中找了个小孩,在张家的扶持下,仓促称帝。但北周不?服的、质疑的声音,比南周的更大、更多。   在这样的关头,两国各有难处,统一进程推进得极慢。但无论是南周陆家,还是北周张家,他?们都不?愿意开战,都想用和平过?渡来争取统一。所以?,进程虽慢,但双方?议和,应该可以?议和出一个章程吧。   十一月初,和亲团众人为林夜送葬。   粱尘虽救回一命,却始终不?醒,被陆家派人日夜看守。也许是知?道林夜对于和亲团、对于粱尘的意义,陆轻眉来替自己的弟弟,送林夜最?后一程。   “秦月夜”中,春君做了楼主?,护着杀手们从整桩阴谋中退出。春君决定带着杀手楼隐居雪山,封闭雪山,不?再与江湖、朝堂有任何联络。也许“秦月夜”就?此?消失,也许沉浮数十年后还有出山可能,也未可知?。   窦燕自然要来送林夜最?后一程的。不?光如此?,窦燕提出,将先前陈放玉龙楼主?冰棺的山洞,用来放林夜的棺木。他?们始终觉得,雪荔冰封洛水,林夜也有还有醒来的机会,他?们不?愿意这样轻易地埋了小将军。   如果当初“秦月夜”可以?花一整年时?间,耐心地等玉龙楼主?复苏的可能,为什么他?们不?能给自己一丝希望呢?   雪荔知?道这是天方?夜谭,但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。她和林夜没有什么关系,她甚至不?知?道,他?们为什么要问她。   送葬那日,雪荔将“无心诀”的口诀,交给了他?们。这口诀,也许可以?缓解兵人体内的毒素,让他?们慢慢清醒过?来。李微言不?可能再放血了,但大批兵人,应该有重回人间的机会。   张秉和叶流疏也来为南周小将军送葬。二?人沉默无比,张秉甚至从未和林夜相处过?。他?看到林夜的冰棺被小心地运往洛阳行宫外的山洞,看到和亲团众人难过?的模样,轻轻叹口气,想那该是怎样一个风华少年。   大家都要散了。   阿曾和张秉谈过?后,决定回北周重入军伍,从自己失败的地方?重新开始。   窦燕要回“秦月夜”,辅佐春君收服杀手们。   明景拿到了庆州那一片地——是林夜先前,答应给她的。如今战事已?平,南周和北周的大臣们谈过?后,在陆家的争取下,庆州给了扶兰氏,明景将带着她那一丁点?儿女兵前往庆州,重新建国。   粱尘回去陆家。   李微言回去做皇帝。和亲团剩下的暗卫们,会跟着李微言回去,成为李微言的死士。据说,这是李微言和林夜达成的合作。   而雪荔——要游历天下,闯荡江湖。   雪荔将昔日林夜送的许多礼物都拿了出来,烧在山洞前。火苗窜起浓烟残影,熏得众人眼睛迷离通红。那些耳坠、镯子、玉钏、铃铛、香囊……全都扔入了火中。   还有她弄丢了的玉坠、荷包、《雪荔日志》,亦在这场送葬火中湮灭。   一切回到起点?。   雪荔轻声:“真是的。”   雪荔又发呆,道:“骗子。”   她安静地站在这里,身后的明景听她这样说,再也忍不?住,呜咽一声转身,抱着身后的窦燕大声哭了起来。   雪荔不?理解明景在哭什么。   明景看她一眼,哭得更厉害。而被明景抱着的窦燕,此?时?也双眼微红,泪水盈盈。窦燕一手抱着明景,知?道明景的难过?,知?道雪荔让大家有多心疼……她忍不?住道:“雪荔,你真的不?跟我回‘秦月夜’吗?如果你回来,我和春君大人会辅助你,会帮你做楼主?。”   雪荔摇头。   那是师父的“秦月夜”,不?是她的。   那里有过?无知?的被遮掩的过?去,也有深入骨髓刻骨铭心的恩怨。她不?想要那些。   李微言也想争取她:“要不?,跟着我回南周吧?你也知?道,我和他?们都不?熟,陆家和朝臣联手欺瞒我的话,我也没办法。你武功那么高,你来陪我住皇宫,当我的护卫。我们还在一起,好不?好?”   陆轻眉好像更瘦了些,她轻声而坚定:“雪女,你是良辰的朋友,便是陆家的朋友。只要在南周,无论你在哪里,遇到任何困难,都可以?上?门求助。”   叶流疏垂着眼温声:“北周也欢迎雪女。”   张秉与林夜没什么感情,比起照看朋友,他?自然更看重雪女本身的武功:“雪女是我们北周的人,如今两国还未合一,雪女自小在北周长大,自然与我们更亲昵些。雪女如果愿意来北周宫廷,南周提出什么条件,我们也会给出一样的。”   孔老六热情拍胸:“雪女可以?和我们一起跑江湖,互相照应。”   阿曾看着雪荔,语气少有的温和:“要不?,雪荔换种方?式,跟我去军营,见识一下你没见过?的风光吧。”   这些都是朋友的关心不?舍,雪荔隐隐能察觉,但她依然摇了摇头。   她背过?身,声音很轻:“再见。”   --   也许情缘太淡,也许无心诀对她身体十余年的影响无法短期散去,无论如何,雪荔已?经?是如今这样的性情了。   她想一个人。   她比他?们都冷静,都淡漠。淡漠的她,第一时?间便意识到,没有林夜作为其中枢纽,朋友们会各奔东西,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。她是奇怪的人,因为林夜的存在,她才?在他?们身边,显得不?那样奇怪。可如果长年累月地相处,朋友的情谊也许会因此?浅淡。   她很珍惜他?们。   而世间再无林夜。   雪荔从自己的经?历中学习到,她越是珍惜,越是保护,便越是应该远离。   大家都会有好的前程,他?们会成为了不?起的人,而她行走江湖,不?断地练习武功,她也会越来越平静。   平静很好。   不?悲不?喜很好。   --   雪荔跃上?高马,翻上?山岭,她站在山巅,勒马回头,眺望山下的故人们。   风吹动发丝,脸颊被发丝撩得发痒。她好像听到少年的笑声,极短,但她回头看身边,便知?道自己是产生了幻觉——林夜被她留在了身后。   千山万象,风雪已?驻。余生山遥路远,她到底是要独行的。   真是的。   骗子。  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?生?无数遗憾与悔恨之后,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?生?如果人生布满阴谋和算计,每一步前行都与赴死无异,那么,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?生呢?   日出山巅,万里云飞。   红光托得一切如梦如幻,依稀中,下方?的伙伴们追着她,朝她挥手,喊她——   “雪荔,雪荔。”   “别忘了我们,记得有空了回来找我们。”   “我在南周皇宫!”   “我在雪山!”   “我在庆州!”   “我在凤翔!”   “我和你一样走江湖,我哪里都可能在!”   于是,山头的雪荔也朝伙伴们挥手,抬高声音:“……再见。”   她反身御马迎风,马蹄飞溅衣袂轻扬。她又听到少年在耳边的清越笑声,极为短促。那是幻觉,她想她不?在乎。   她一定忘记了些什么。   那是什么呢? 第128章 思之如狂,不能忘。   雪荔一个人行走江湖,并没有回?头再去找过昔日的伙伴。   她有时去挑战那些江湖上有威望的人物,和他们比试武功;有时遇到?逃窜的霍丘人,帮着官府追杀;她在夜雨中的茅草屋中度过夜,也连续三四天困在沙漠中走不出去。她帮人运过镖,亦凭借自己的武力赚点儿过路钱财。   渐渐地,雪女的名号,在江湖上越来越响。   她不再是独属于“秦月夜”的杀人恶鬼,雪女。她成为了自己,江湖人说起她,不再闻风丧胆,而是会说“那个年纪很轻的长得像仙女似的小姑娘”,“总是一个人走夜路,不和旁人作伴”,“武功很高,只是不爱说话不爱理人”,“假以时日,她会成为武学大家”。   所以,虽然雪荔总是不太?快活,但至少?坚持练武这件事,是她做过的少?有的正确决策。   她见识天地间的许多?风光,也去了很多?地方。从北到?南,从东到?西,沙漠云海,日出雾障,海船翻滚,暴雨如注……她都一一走过。   渐渐地,她离朝堂越来越远。   偶尔听到?些故人的消息,会说起北周与南周的谈判。北周皇帝不得人支持,多?处生?乱;南周陆家不如北周张家势大,朝臣亦怯。   偶尔,也听说那一直逃亡、流窜于各地山林中东躲西藏的霍丘人的消息。南周北周一直派遣一只队伍在追捕这些人,据说,这批兵马,由北周的寒光将军杨增亲自带队。时至今日,他们抓了很多?霍丘人,打探到?了很多?消息,但是最狡黠的卫长吟,始终没有落网。   偶尔,雪荔猜,北周与南周想要合并,想要共伐霍丘。但他们还未真正商议出章程,又因?卫长吟的始终未曾落网而计划搁置。   据说,庆州之地新?迁的民族朱居国在此建国,他们的女王热情地满天下招婿。只要入选女王后宫,女王便会传授扶兰氏绝学,教人操控魔笛。   据说……   故人们的消息断断续续,如云如烟,飘过雪荔耳畔。   雪荔有时心事随之波动,但更多?的时候,她觉得那些和亲团同行的送亲日子,像是一场梦。她禁不住怀疑梦的真假,正如她心情如此平静,以至于忘记喜怒哀乐。   也许她本就不会喜怒哀乐。   她在尘世中行走,见识越来越多?的风光,她却依然称不上快乐。   顶多?,没有少?年时,那样厌烦尘世、了无?生?志而已。顶多?,在眺望山崖云海时,她再没有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冲动。“武学宗师”是她想要的,为何她仍有浑噩无?趣之感呢?   这样的日子,慢慢过了一年。   有一日夜里?,雪荔到?了一镇上。   镇上正在办社火,金碧相射,锦绣交辉。歌舞、击丸、灯山、瓦舍百戏……士女喧阗,目不暇接。   雪荔风尘仆仆,赶了许多?路,到?灯火通旦的镇上,已经饿了整整一日。她在街市中穿梭,买了一串香糖果儿,拿在手中,时不时轻轻舔一口。她左顾右盼,不是为了看社火嬉戏,而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站着,好吃完自己的糖果。   “小娘子、小娘子……”有妇人持续叫唤。   雪荔没听出那人在叫自己,她低着头,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中沾满蔗糖的糖果串,生?怕路过的人碰坏了自己的甜食。   妇人声音拔高:“那个小仙女似的小娘子……哎哟,怎么还听不见啊?那个拿着香糖果儿、眼睛快沾到?果子上、走路不看路、居然一直没被撞到?的小娘子!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回?头,看到?巷子边一处卖伞的摊位前?,一个胖乎乎的妇人正叉着腰。妇人本不满地叫嚷,见她回?头,当即眉眼弯弯,笑?得十分慈善喜庆。   雪荔目光落到?对方摊位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花伞。   雪荔:“我不买伞。”   那婶子:“……”   婶子心直口快,当即嚷道:“谁让你买伞啦?我生?意好的很,还不缺你那几?文?钱。我是、是……你不认识我了吗?”   雪荔:“……?”   婶子比划:“我认识你啊,你这双眼睛,哎呀太?有灵气了,人又乖乖的静静的。那时候,你躲在我摊子旁边,等那小郎君买糖果给你吃……”   婶子探头,看着雪荔手中的香糖果儿,忍不住笑?:“看起来,小娘子还是喜欢吃这些果子呀。那小郎君怎么没陪你一起出来玩啊?他该不会又爽约了吧?”   雪荔困惑地看着卖伞婶子,旁边灯笼摇曳,火光窜上雪荔眼睛时,她忽然抬头,朝四面?八方的街巷仔细望了一番。   雪荔在自己贫瘠的记忆中搜索,找到了痕迹:“……这里是浣川镇吗?”   去年,三月底,她与和亲团的众人来过浣川小镇。那时候,她想离开和亲团,想了法?子躲开人。她到?镇上的时候,遇到?了另一个疑似跑路的家伙。那个家伙……   婶子笑?眯眯,生?怕雪荔不记得,她描述得非常详实:“那小郎君可真俊啊,一弯眼睛就笑?,嘴巴还甜的不得了。小郎君一看就是会哄小娘子的人,他围着你啊,跟只漂亮小孔雀似的……”   孔雀……   雪荔垂下眼,她没吭气,轻轻地舔了一口果子。   婶子滔滔不绝,笑?眯眯:“我呀,那时候打眼一看,就知道那小郎君喜欢小娘子你。那是自然的,小娘子你不晓得,当时你出现的时候,他眼睛都看直了……”   雪荔心不在焉,继续吃自己的果子。   婶子见她这样,品呷出几?分不对劲,试探问:“怎么,一年过去了,你们还未成亲吗?难道他惹了你生?气,你们已经不好了?”   雪荔低头吃着果子。   好半晌,她也许是觉得不搭理人不礼貌,才抬起眼睛,轻声:“我和他,从未在一起过。”   她无?悲无?喜,平铺直叙,这街头重逢的陌生?婶子却与人自来熟,少?不得与她掏心挖肺,替她二人可惜:“不能吧?他莫非惹你生?气了?哎,年纪小,是有些不靠谱……他莫不是又爽了你的约,忘了给你买果子吃?小娘子,你别见外,虽然咱们萍水相逢,但我也要为他说句公道话:那时候,他是回?来得晚了些,但他抱着一大堆果子糕点,满头大汗的,我也看着很心疼啊。   “有个知冷知热、喜欢你的郎君,不好吗?那位小郎君眼睛都离不开你,快沾在你身上,我打赌,你们若是成亲了,必然是话本中唱的那种?金童玉女。”   婶子眉飞色舞,自己说得高兴。她打量着雪荔的容貌,再次肯定:“小娘子长得这样靓,小郎君也那般俊俏。你们的孩子,必然漂亮得很……”   她说着觉得不好意思,偷看这少?女。而她即使提到?“孩子”,少?女也不脸红,只低下头,将一枚果子咬入嘴中,腮帮微鼓。   雪荔吃完,才对婶子说:“谢谢。我没有想到?,还有人记得。”   婶子:“怎么会不记得……”   雪荔轻声:“我都快忘了。”   麻木的时间太?久,沉默的时间太?久,她并非故意,但她也许刻意在遗忘。如果遗忘可以让她心灵平静,可以让她心无?旁骛,她为什么要去记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呢?   无?论是师父、宋挽风,还是……他,雪荔都在遗忘。   --   然而,浣川镇重逢卖伞婶子这件事,像开了一道阀门,潺潺记忆如溪流水,奔流不息,断断续续地涌向雪荔。   雪荔离开浣川镇,却也没有走出多?远。因?为次日,天气不好,下起了雨。她没戴蓑笠,也不想弄脏衣物,便被困在了无?名山的山洞中。   雨水淅淅沥沥,雪荔在山洞中自己烧着篝火。   她抱着膝盖望着篝火,思绪涣散,忽然想到?了曾经的某个人。   那时候,浣川镇被屠,她被追杀,被他连累,和他一同杀了木偶双老,躲在了无?名山的山洞中过夜。她生?了病,却不知道,以为自己要死了。她那样认真地说完遗言,他却笑?话她,雪荔想,如果当时自己懂得感情,必然是有些失望的。   可她那时不懂。   雪荔低头,拿着树枝,拨动篝火。   她坐在黑夜山洞中,恍惚想到?,那时候的山洞,在哪里?呢?她不记得了。   那时候陪着她的人……是不是她也会一日日忘掉?   回?到?浣川非她本意,重逢卖伞婶子非她本意,然而躲在山洞中抱膝取暖,像是一种?命中注定。   雪荔耳边好像响起许多?少?年郎滔滔不绝的话,他的声音如玉石如山泉,他的眼睛像星子像湖泊。他好像有讲不完的趣事,谁也比不上的好心态,无?论处于什么环境,无?论他自己多?难受,他都要挣扎着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招惹她。   很多?时候,那些话都没有意义。   只有雪荔会耐心听他的所有话。她喜欢他的笑?容,他的眼睛。她喜欢他的生?动,活泼,以及话多?——   “你至今没告诉我,你的名字呢。”   “我对你好吧?”   “你可能不知道,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。”   “它叫,问雪。”   “我不觉得木偶可爱,我觉得你可爱。”   “虽是见色起意,但情既起,难自弃。我欲求神女同行,珍之爱之,护之求之,追之慕之。不知神女何许?”   雨丝斜入山洞,夜间山林空气潮湿。雪荔觉得有些冷,打个哆嗦,抱紧自己双臂。她埋于膝盖上,下巴抵着手背,静静看着篝火。   看得久了,视野变得模糊,产生?些微幻觉。她隐约看到?一个人影在篝火后跪坐,朝她俯身望来。   那个人的面?容好模糊,她看不清楚。那个人身上带着苦药香,混在雨丝中,气息微弱迷离。那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?话,见她不理会,便不甘寂寞地凑过来。   他的发丝乌黑曳地,脸颊越来越近,眉目越来越清晰。   抱臂坐在篝火后的雪荔眼睛眨也不眨,在火舌撩上那人发丝时,她忽然伸手,想帮人捞一把头发——   “荜拨。”   篝火闪烁,火光灭了。   山洞陷入漆黑。   幻觉也消失了。   空气中没有了苦药涩香。雪荔敏锐的五感,知道方圆一里?,除了山兽鸟雀,整座无?名山,没有一个人的脚步声。   沙,沙,沙。   夜间起风,雨更凉了。   雪荔将脸埋入膝盖中,忽然有些不想面?对这一切了。   --   我好寂寞。   她在心中悄悄地想。   真的……好孤独,好寂寞。   她向来喜欢安静,喜欢独处。如今方圆一里?寥无?人烟,孤身夜行正和心意,猝不及防的寂寞感,却让雪荔有些受不了。   她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,她从来不怕什么,从来不在乎什么。可为什么这个雨夜,这样难捱呢?   雪荔有些待不下去,篝火熄灭后,她不再在意会不会淋雨。她爬出山洞走入雨中,抱着自己的“问雪”行在山路上,逃一样地飞奔入雨。她好像又听到?了少?年笑?声,而她身形与雨夜融为一体。   烟雨连绵三月天,宛如星河垂泪。   --   这一年的十月末,雪荔又到?了一个新?地方。   她刚杀了一帮恶徒,蹲在山下的溪流边清洗自己的“问雪”上的血迹。溪流水声大,但对于武功高手来说,周围的声音仍十分清晰。   她在下游清洗自己的匕首,听到?上游有脚步声,一大一小。听脚步声,像是此地山下的居民,似是一个成年男子,和一个小孩同行。   雪荔没有当回?事,她本来洗完匕首就会离开这里?,直到?她听到?那小孩吃力的认字念书声音——   “什么……未……七月七,人生?不过……什么……花,什么什么夜……只……她。”   蹲在溪流边的雪荔握着匕首的手指一紧,脑海中如有雷电劈开,撕开一道雪白亮光——   “癸未年七月七,人生?不过昙之花,惊鸿夜宴只瞥她。”   这是《雪荔日志》中的一页。   这是某个人偷偷在她的日志中写的一则日志。   这是……   雪荔从地上腾地起身时,听到?了更多?声音。她听到?上游溪流边有马匹声音,山贼们粗鲁张狂的笑?声,小孩子的尖叫声,中年男人大喊“救命”声……全与溪水混在一起。   雪荔赶到?时,看到?一个中年汉子摔到?在溪边,双腿被山石压住,密密渗血。他旁边的卵石沙地上丢着几?片纸页,中年汉子呼救连连,看到?是一个少?女出现,未免有些失望。   雪荔蹲在地上,先捡起那扔在地上的纸页。   她仓促扫一眼,见是好些写着字的纸页,只有一张是来自于她的日志。而那页来自于她的日志册子的纸页,被水浸泡,好多?墨迹被晕染,十分模糊。因?为字迹模糊,那方才念字的小孩才读得磕磕绊绊。   雪荔握紧纸页:“哪里?来的?”   中年汉子呼救中,见这陡然出现的少?女只关心几?页纸,而他忽然看到?少?女被袖子挡住的一把匕首。电光火石间,他霎时明白了,这小娘子不是寻常人。是了,寻常人哪里?敢独身在山下走,这必是话本中那种?走江湖的女侠。   中年汉子连忙:“女侠,别管我了,帮我救我儿子……我儿子被这边的盗匪抓走了,他们那伙人专挑孩子下手,把孩子卖出去……”   中年汉子流血过多?,吃力地想拖着伤腿从山石下爬出,血蜿蜒流了一地。雪荔平静地看着他,汉子眼中有了泪迹和悔恨之色:“阿冬只是来接我回?家,这地方不太?平,他不该跑出来玩的……我也没料到?这盗贼这么猖狂,青天白日就敢抢人。我、我要去报官……”   雪荔:“这几?张纸,你从哪里?得来的?”   中年汉子这才意识到?,陌生?少?女只关心那几?页纸。他顿一顿:“女侠帮我救人,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女侠。”   雪荔起身点头:“好。”   她问:“他们往哪个方向跑了?”   汉子连忙指路,又赶紧说:“西边是我们的村子,女侠可以去找我们村上几?个壮丁,人多?点儿……”   雪荔:“我不喜欢带累赘。”   汉子愣愣地看那少?女说话间,身形便如鬼魅般飘开,从溪流边窜到?了树梢上。他登时抱起希望,又后知后觉意识到?这少?女去救儿子,却没有帮他把大石搬开。   呃,可能是小娘子到?底力气小,搬不起来吧。   汉子于是继续呼救:“来人啊,救命——”   --   追杀此地盗贼,对雪荔来说,不算多?艰难的事。对方不过是趁着兵荒马乱,纠结一群无?事游民混荡山林。这样的乌合之众,雪荔单枪匹马,解决起来迅疾非常。   不过汉子要求的是救人。   雪荔深入山林中,追杀盗匪的目的,自然是为了问出那些小孩子的下落。   这些盗匪起初不将雪荔放在眼中,时间推移,他们渐渐怕了。女煞星快要将他们一伙人杀干净,才有人胆怯地松了口,给雪荔指了一条路,说小孩子们被关在他们挖好的一个地下洞窟中。他们原本要等天亮,就要把孩子们运出山去卖钱。   雪荔便追着这条线索去找孩子们。   那松口的贼人盯着少?女洁白的衣摆背影,朝地上啐一口痰,冷冷道:“找死去吧——老子早有准备,那个地窟中布置了迷烟,只要不按照我们给的方位进?去,迷烟就会散布。哼,等她被熏晕,老子再回?头……这么漂亮的小娘子,偏偏落到?我的地盘,这是老天爷的关照啊。”   那些动弹不得的盗匪们露出猥琐笑?容,皆夸老大有远见,等着那女子落入老大的陷阱,他们再去捉人。到?时候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这山中,还不是他们说了算?   这世间大多?数毒物,对雪荔都没什么用。   玉龙改变了她的体质,雪荔不畏惧世间大部分会损害身体的毒物。但是迷烟,不在“毒”的范围内。哪怕她体质异于常人,当她顺着下坡路进?入潮湿泥泞的地窟中,迷烟散开,雪荔也感受到?稍微晕眩。   她立时猜到?了那些盗匪的心思。   但雪荔没有停,继续走下去。   她的高强武功,让她有托大的本事——即使顶着迷烟,她相信凭自己的内力,也足以撑住,可以将孩子们救出去。   越往地下走,迷烟越浓,雪荔的意识越是涣散模糊。   窄窄的洞道中,墙壁上挂着昏昏灯笼,孩子们的哭声越来越近。雪荔在转过一道弯时,忽然伸手扶住墙壁,闭眼平复自己凌乱的气息。   她揉了揉额头,继续用内力压下迷烟对自己的影响。   而在这一片昏暗中,当她要再次睁眼继续走的时候,雪荔听到?了温润含笑?、尾音俏皮上翘的声音:“阿雪。”   雪荔僵硬,立在原地中,半晌没动。   背后那声音又在唤:“阿雪。”   雪荔想,这是幻觉。她中了迷烟,迷烟让她生?幻,看到?的、听到?的,全是假的。只有孩子们的哭声是真的,这才是她来到?这里?的真正目的。   她心中这样想,可她立在黑魆魆的洞中,缓缓地转过身睁开眼,朝自己身后看去——   她看到?了。   她看到?了金衫白袖的少?年郎干干净净地站在自己身后,发带与帛带相缠。他没有经历痛苦没有病骨支离,他是未及弱冠的明媚模样,弯着眼睛,曜石般的眼睛剔透清爽,正笑?眯眯望着她。   宛如旧日重现。   宛如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,她回?来的时候,他在原地等她。   这样的少?年好生?生?地站在她面?前?,眉目如春,唇红齿白,笑?起来的模样,像春水春风春光,明媚了雪荔的整个视野。   雪荔出着神。   他懒洋洋地靠着洞壁,歪着头看她。他似不解她为什么一动不动,也似不解她在看什么。   少?年郎在她面?前?伸手,晃了晃,笑?道:“你发什么呆?”   少?年板起脸,故作严肃:“明知道我是假的,还在看什么呢?阿雪,你中了迷烟啦,怎么这么儿戏的把戏,你也能被放倒呢?你退步了啊……哎呀,别看我了,往前?走吧,你不是在救人吗?”   雪荔一动不动。   少?年困惑她的不动,他想了想,笑?道:“好吧,我们阿雪最珍贵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阿雪既然不走,只好我走了。”   他朝她摆手,转身朝后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中走去。   雪荔像是突然被惊醒,像是突然失措,她并不回?头,她呆呆地看着他,在他转身时着急。她追上去,脚步在空寂的地窟中错乱非常。   雪荔跌跌撞撞,趔趔趄趄,怕这片刻时间稍纵即逝、永不回?头:“阿夜、阿夜、阿夜……”   第一声“阿夜”叫出来时,雪荔的喉咙发涩发干,几?乎喘不上气。   但她追着他,跟着他。有水夺眶而出,剥夺她的意识。   豆大的泪珠一滴滴落下来,争先恐后,不受控制,无?缘无?故,痛彻心扉。她知道这是幻觉,但她忍不住自己的反应,控制不住自己那洪涛泄闸一般的情愫。   泪水落在腮上,雪荔拉他:“阿夜,别走。   “阿夜,等等我。”   雪荔:“阿夜、阿夜、阿夜——”   【甲申年十月末,时隔一年,我于无?名山间盗匪洞窟幻境间,重逢阿夜。   思之如狂,不能忘。   ——《雪荔日志(后补)》】 第129章 雪荔,我非常、非常的……   情碎如决堤。   有些?人,不见还好,尚可忍受;只消见一面,瞥一眼,那沉睡着的万般情感自心湖中漫漫涌上,堵住心房与鼻端,整个人一下子?便生出绝望之情。   雪荔自己未必懂。   然而她追着一个幻觉,竟然撞到了土壁上。她没有留住自己幻想中的少年郎君,回到黑魆现实?中、被?墙撞到的刺痛感,则缓了迷药对她的影响。   她重?新听到了孩子?们的哭声?。   雪荔怔怔面对着土壁,额头?抵着墙面,泪水还悬在腮上,断断续续地朝下滴落。她茫然许久,在孩子?哭声?又一次炸开的时候,雪荔抹去眼中的泪水,回身继续去找孩子?们。   这一日,她从盗匪地窟中救出了孩子?们。   当夜,村民报了官,官吏们来处理此事。雪荔被?当做救命恩人,被?整个村子?款待。村上为她办了热闹的宴,大大小小的孩子?们被?家里大人推搡着,扭扭捏捏地排排站,过来向她道谢。   雪荔沉默。   她心中想,如果阿夜在,阿夜知道怎么?应对他人的善意,让彼此不尴尬。   时隔一年,到今日,雪荔才缓缓意识到,也许她不是记忆变差,她只是不敢回头?。她看?似悍勇无畏,但她始终不知如何处理亲密些?的关系。   她旧日不知如何与面目全非的师父与宋挽风觌面,她今日也不知如何回头?看?阿夜。   她今日才知道,原来她不敢看?他。   只消看?他一眼,只消看?他一眼……   她救的那家小孩的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,搓搓手,讨好地问她:“小娘子?白日时问我,这几页纸哪里来的。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小娘子?的恩情,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小娘子?……小娘子?还想知道吗?”   雪荔静半晌,点点头?。   浑浑噩噩一年后,她决定找回《雪荔日志》。   被?阿夜保护一年后,她决定回头?重?新面对那些?旧事。   她有些?……想了解阿夜,想重?新看?一看?阿夜。   昔日她总是不懂,总是错过,总是看?他一个人折腾。但她有雪荔日志,她又入世了这么?久,她回头?看?那些?旧日岁月,是否能?从中寻找到阿林夜呢?   于是,雪荔开始找自己的日志。   这家人告诉雪荔,说这几页纸,是大人从镇上集市买菜时,花几个铜板收到的杂物。这家人穷苦,而家中孩子?又到了识字读书的年纪,大人没有钱送孩子?去私塾,便会买各种各样的写着字的纸,回来让家里孩子?认字。   镇上有个高老头?,他那里会卖一些?印错了、纸张有损的书目。这页纸,便是从高老头?那里便宜收来的。   雪荔便去找高老头?,她再根据高老头?给的线索,去找整本日志散乱各处的信纸——多亏林夜当初用?牛皮为她做的防水封皮,当日洛水大战,《雪荔日志》丢入湍急水流后,封皮保护了日志一段时间,日志才开始散落。   书目散开,一页页纸飘去四方,沾染污水。   有的彻底在水流中失去踪迹,但有的,还有些?残余墨迹,留存于世。   雪荔开始拼回自己的日志。   她是一个十足耐心、寻找线索又分外执着的人,一个月下来东奔西跑,当真让她一点点捡回那些?书页。即使有牛皮封皮的保护,许多纸张也散架、褪墨,雪荔便又跟人学习修补技术,重?新补自己的日志。   她走过田畦绿野,踏过山林水泽。只是这一次,不再是闯荡江湖寻人比武,而是修补自己的日志。   许多个日夜,雪荔在山洞中、城隍庙中、躲雨屋檐下,提笔补写自己的日志。   许多字迹已经没了,许多痕迹被?水冲晕。好在这是她自己曾经的日志,她有些?记忆,她便靠着自己那单薄的记忆,绞尽脑汁将这日志册子?,重?新一页页补全。   当雪荔补写日志时,她被?迫回忆自己记录日志的每一日。   她不是爱记日志的人,寥寥几篇日志,构建她的山下游历记事。而如今雪荔回望那段时光,才后知后觉意识到,几乎她每一次提笔记事,都会提到林夜。   她自己在遗忘林夜,她的日志却能?寻到林夜的一颦一笑。   皱巴巴的纸页瘫在她的膝盖上,她在山中过夜,静望着这些?旧日记事,便如同看?着林夜在她的笔下,重?新活了过来。   而日志中许多她已经忘记的事,也重?新跃然。   她如今应该算得上心情不好吧,但她昔日,当真没有过心情不好的时候。那时候,她好是呆傻。   日志中记录,有一次,他们碰到一家人办丧事,林夜和她一同站在道边,跟着人群看?。   林夜平时调皮爱闹,那时候却很安静。挂着白幡的仪仗从街上走过,孝子?执“引魂幡”带队,乐队吹打?。满空白币洒落,一家人哭得凄然无比,林夜的侧脸沉静色黯。   如今看?来,他经历了太多生死?,大约在那一刻想到了战场上的亡魂,以及他自己的家人。但是林夜回头?看?雪荔时,便看?到雪荔无所谓的神色。   雪荔非但无所谓,还为此迷惘,觉得无聊,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让路。   她想吃的糕点要?出笼了,走慢了的话又要?排队好久。为什么?她要?跟林夜站在这里,等送葬队过去?   林夜与她对视,她眨一眨眼,便看?到他手捂着半张脸,撑不住笑了。   雪荔一向迷恋他的笑容,再着急自己的糕点,她也多看?了他两眼。她记下他笑的弧度,问他:“你笑什么??”   林夜:“笑阿雪豁达啊。”   “豁达”是个带着褒义的词,林夜应当是在夸她,雪荔很满意。她却不知道他在夸她什么?。   他悄悄扯一下她的发尾,趁她不注意,将她的发丝绕在指尖。日光葳蕤,他就那样懒洋洋地斜倚着墙,笑吟吟夸她:“人生一世,常为一些?生老病死?而撕心裂肺,心痛如绞。不像我们阿雪,从来没有这种烦恼。不为这些?俗事动情的阿雪,会多开心啊。”   他夸得那样真诚,那样慨叹,那样羡慕。雪荔轻轻点一下头?,心中更是得意。   而今想来……   她何曾真正开心过。   在山洞中就着篝火补写日志的少女靠着山壁,听到夜枭的叫声?,心间静静缩起。也许当她失去时,她才知道自己曾经得到过些?什么?。   她好想念阿夜。   在山中独自过夜时、在城镇中穿街走巷时、与陌生人闲聊时、听到故人消息时,时时刻刻,一颦一笑,一眉一眼,她从来没有忘记过。   她再是遮掩再是掩埋,情如青笋扎根蓬勃,在心间生叶开花。越是寻找,越是记起来更多——   她想念阿夜。   她并不开心。不为俗事动情的她,没有开心。如今深入红尘的她,依然不曾开心。比起开怀,她最先体验的感情,好像一直偏向负面。   ……原来情感,是这样让人低落的一种感觉吗?   雪荔在山洞中抱膝而坐,等到篝火熄灭了,她又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?,才闭上眼,昏昏睡了过去。   雪荔做了个梦。   她梦到篝火重?新点亮,一声?叹息声?擦过她闭着的眼睛。脚步声?在山林中窸窣轻巧,带着山中竹香的苦药涩味擦过她鼻尖,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。   她在梦中不睁眼,但她听到了他人的呼吸声?,听到了篝火燃烧声?。她听到那人在拨动篝火,就坐在她旁边。丝丝缕缕的药香味萦绕着她,并不浓烈,却魂牵梦绕。   梦中的少女,缓缓睁开了眼。   她始终是那个清冷寂寞又聪慧的少女。   睁眼前,她便知道自己会看?到什么?。睁眼后,她看?到那人时,也并不奇怪——   少年林夜坐在她身边,拿树枝拨动火苗,将热气朝她的方向推聚。他的侧脸映在火光中,眉如青鸦目若春水。少年垂着脸跪坐,玉佩琼琚曳地,浓长的睫毛被?火照得,一纤一毫都看?得分明。   他的脸颊消瘦,侧脸线条流畅。   从正面看?的话,也许他仍是那个秀美清拔的美少年。但从侧面看?,雪荔看?出了他的疲惫,倦怠,以及脆弱。   雪荔想,他瘦了好多,苍白了好多。   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时间,跟着她去凤翔的那个林夜,便已经是这个样子?了。那时候她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,明明知道他喂了她第二次血,却依然没有太关心他的身体。  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。   那是他说的。他一直求她一直追着她,她又没有拒绝,只要?熬完那段时光,他就会渐渐好起来的。那时候,雪荔没想到,林夜会取第三次心头?血。   他明明说不会的……   他明明撑不住的……   混蛋。   骗子?。   坏蛋。   梦中的少女静静望着他,不言不语,就那般看?着。梦中的少年倒好像撑不住,脸颊被?看?得一点点热了起来。   雪荔心想,是啊,他好容易害羞的。明明比她大,男女情感上的经验,还没有她见多识广。   林夜撑着半张脸,回头?看?他,让梦中的雪荔看?到了他的正脸。他顶着这样秀气的小白脸,笑嘻嘻:“怎么?啦,干嘛一直看?我?再看?我,我就、就……”   雪荔:“你就什么??”   他支吾半天,放了个狠话:“我就,也看?你!”   雪荔:“……”   她想,自己梦到的阿夜好傻。真实?的林夜,也会这样傻吗?可明知这是假的,正如她那日被?迷药所控却不愿苏醒,此时她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梦。   梦醒了,便连这残念余香,都不会有了。   此刻哪怕是虚假温情,她也要?和阿夜坐一起。   雪荔在自己的梦境中,轻声?说:“你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。”   林夜挑眉,疑惑看?她。   她很平静:“刚认识你的时候,我总是做梦梦到师父。我经常梦到师父和宋挽风,梦到雪山,梦到山中岁月。你告诉我说,那是我想回去的过去。但是后来诸事面目全非,我知道我回不去了,便不再梦到师父。   “那段时间,我很想你。”   梦中少年望着她,悠缓:“我一直陪着你啊。”   雪荔下巴抵在曲起的膝盖上,她一边恍着神,一边轻轻摇头?:“我想梦到你。   “阿夜,你还记得吗?我那时候问你,你怎样才能?入我的梦。   “而今我才明白,得不到的、失去的、错过的、永不回头?的,才会真正入我的梦。当我失去的时候,我才知道我曾经得到过。我这样麻痹的性情,让你昔日很苦恼吧?”   她垂下眼。   雪荔低声?:“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喜欢,你走的时候,是不是很失落。”   林夜静静看?她。   他微微笑:“不是这样的,阿雪。”   但梦里的少女很固执,她沉浸在自己的绞痛中,恍惚道:“我记得,你给我玉坠与荷包的那天,开玩笑地问我,是不是有点喜欢你。我后来才明白,那是你决定赴死?的遗言……你想确认我是不是喜欢你,想确认我对你的感情。可我什么?也没有回答,我明明、明明……却没有告诉你。”   雪荔:“如果那天,我说喜欢你,你是不是就不会赴死?了?”   雪荔想,林夜一直很担心她。初入红尘、初识情感的少女,在体会欢喜之前,先体会到的是痛苦。林夜对她那样好,所有人都说他喜欢她,那么?林夜应该也担心,师父和宋挽风对她造成更大的影响。   他一直很自责,大散关宋挽风欺负她的时候,他没有陪伴她。   凤翔出行那日清晨,林夜反反复复地问她是否喜欢他——如果她没那么?喜欢,他的赴死?,便不会让她太伤心,太在意。   在林夜的想法中,她应该不是很在意他,却很在意玉龙和宋挽风。   他应该觉得,他死?了,她难过一会儿?,就可以忘记。她的岁月会继续朝前,他的岁月就此结束。   而雪荔想,如果那天,自己说了喜欢——“如果我说了喜欢,是不是就可以挽留你了?   “阿夜,我后悔了。我应该说喜欢你的。我其实?、其实?……”   林夜打?断她的絮叨:“阿雪。”   视野模糊的少女抬起眼,懵懂望去。   他在她的梦中眉目温柔,俯下脸来,为她拭泪。他在她的梦中如同她的记忆一般怜爱她,他一边为她拭泪,一边轻声?:“你过得不开心的话,为什么?不来找我呢?”   雪荔怔怔看?他。   他的手指拂在她眼睑下,叹道:“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你能?开心的,如果你不开心,那我做的这些?都没有意义。”   雪荔:“我怎么?找你?”   她握住他拭泪的手,靠近他,逼近他:“阿夜,我怎么?找你?”   梦中的少年只是微笑,被?她倏然倾身抱住。他又在她的梦中化成一片泡影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  --   从梦中醒来的雪荔,做了一个决定——她要?重?返洛阳,她要?去找林夜。   林夜的尸骨被?“秦月夜”收在了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,北周宫廷的人后来接管了那处山洞。他们藏着他的尸骨,雪荔从来没去看?过,但她现在决定回头?。   她的高超武功,让她没有太费劲,并未惊动看?守者,便进入了那处冰天雪地中。   洞窟凉寒,若要?保存一具尸骨,夏日时会麻烦些?,而冬日则方便很多。   雪荔猫入洞中,轻而易举地看?到了这里的唯一一具棺椁。她看?到玉石所砌的棺材置在最中间,心头?便一点点攒起。她越走越近,当她走到棺材前,她才发现玉石棺中,其实?是一座冰棺。   这冰棺,是裁剪出的冰块,直接封着其中的少年公子?。   雪荔爬上棺材,不用?掀开棺椁,她俯趴在冰面上,与下方的林夜相对——   和他死?去的那一日,一模一样。   这冰,也是她封印的。   北周朝廷不知道用?的什么?手段,完整切下了那一片冰,并一直好好保存着冰,以及冰中死?去的人。这让如今伏在冰上的雪荔,昏沉中想到那一日自己封住洛水冰面的一刻。   她武功那样厉害,可以封住洛水冰,却留不住洛水中消逝的生命。   雪荔伏在冰面上,伸手隔着冰面,去碰触冰棺中的少年。她试图去抚摸他的眉眼,心脏一点点揪起,痛得厉害。而这种痛意竟让她觉得舒服,她几乎自虐地趴在这里,隔冰相望,回忆那一日发生的一切。   心脏一阵阵痛,越来越厉害。   雪荔喃声?:“阿夜,我怎么?救你?”   她问:“你还能?活过来吗?”   大滴大滴的泪水悬在她的睫毛上,她颤抖着周身冰凉,想跳入冰中去找他,又生怕损坏了这唯一完整的尸骨。她依稀明白故人们说的“希望”是什么?,依稀感谢窦燕坚持要?将林夜的尸骨保存下来的行为……   他们都知道些?什么?。   在雪荔了解自己的心事前,是不是他们都知道呢?   她耳边恍惚听到昔日少年无奈的声?音:“他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,你怎么?就不知道呢?”   她想到李微言劝解她:“虽然你不懂感情,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感情。那种感情,到底叫作什么?,有什么?关系?”   此时此刻,雪荔的眼睛望着冰中沉睡的少年,想到了那时候,林夜听到她唤声?,坠水前回望她的那一眼。他身上全是血,胸襟晕红,发丝凌乱拂面。他看?她的眼神,藏着那样多的感情。   时隔一年,雪荔自虐的,一遍遍猜他的眼神含义。   她很难辨别常人眼中的感情,她既然弄不明白,她就花漫长的时间去辨别。   整整一年,她在他的眼神中,找到了迷惘、失落、激荡、无奈、愧疚、不忍,还有、还有……   雪荔耳边,响起云澜镇中七夕夜,与她共躲一帐的少年,噙着笑的认真声?音:“有朝一日……”   “有朝一日,雪落入春光中,融入这漫漫春山。   “爱是青山如翠,亦是琼醴晨露。你会赏春山月,踏千堆雪,看?青山如翠,也饮琼醴晨露。起初你并不明白,但有一日,你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,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,你意识到爱如泉涌,聚沙成河,河川入海,奔流不息。   “在此之前,不必接受,不必拒绝,只需感受。”   此时此刻,趴伏在冰面上的少女,大滴大滴泪水滴在冰面上的同时,她无声?地回答他昔日的话——   “当我赏过春山月踏过千堆雪,看?过青山如翠也饮过琼醴晨露,当我的手拂过一道道剑光也摸过一片片阔叶时,我突然意识到林夜沉入冰湖那夜看?我的眼神,不是让我快走,而是求我……救他。”   他是照夜将军不假。   可他只有双十年龄,若有可能?,他亦想活。   可是——雪荔喃声?:“阿夜,我怎么?救你啊?”   爱是青山如翠,亦是泉涌无声?。   当我意识到一切的时候,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欢喜,而是痛彻心扉。   阿夜,你告诉我,难道喜欢你这件事,是这么?的撕心裂肺吗?   --   腊月末,除夕前夜,南周皇宫中,皇帝李微言与宰相之女陆轻眉坐于殿中。   气氛静谧。   自皇帝登基,陆家排除众议支持新帝,陆氏女陆轻眉作为其中枢纽,更是常常入宫,与新帝洽谈私事。宫里宫外有些?传言,说后位大约还是陆家的。   一朝天子?一朝臣,只有陆氏经久不衰。   他们却不知,陆轻眉与李微言在殿中,商议的正是皇帝的婚事。   陆轻眉轻声?:“北周帝位不稳,多方起兵。若陛下入主?汴京,与叶郡主?成婚,便是两国一统最和平的方式。叶郡主?背后站着张家,正如陆家支持陛下一样……北周需要?嫡系皇帝,而南周需要?张家权势……陛下,去汴京成婚,是我们最好的法子?。   “只有如此,才能?不费一兵一卒,实?现两国一统。而两国一统,才能?一心对付霍丘国。霍丘国在西域坐大,其势越来越盛,不防不可。”   李微言嘲讽道:“你倒是一贯以大局为重?啊。为了两国一统,你连陆家彀中之物,皇后之位,都不要?了。居然来说服我成亲……你自己怎么?不和张秉联姻去?”   陆轻眉静坐,侧脸咳嗽一声?,她声?音更虚几分:“倘若陆氏与张氏联姻,可助两国一统,臣女便是即刻前往汴京,也无妨的。”   李微言大怒。   他拂袖起身,紧盯她:“陆轻眉!”   陆轻眉心脏疾跳,她扶住心口脸色微白时,李微言眉目一蹙。他本要?走下台阶,见她手撑住案头?,颤着手从怀中取出药丸吃下。她的脸色苍然无血色,李微言怔怔看?半晌,在她平复过来时,他猝不及防地别开了眼。   李微言凉凉道:“嫂嫂生病的话,就不要?常进宫了。你在宫里病倒了,陆相会怀疑是朕害你啊。”   陆轻眉淡声?:“陛下说笑了。”   李微言目中生出恼意,他想嘲讽两句,可他扭头?看?她那副病歪歪的模样,便硬生生将话咽下去。在陆轻眉看?过来时,李微言硬邦邦道:“朕有要?务和朝臣谈,你没事的话就出宫吧。”   陆轻眉:“两国联姻……”   李微言硬邦邦:“再议!”   他寒着脸出殿,心事起伏不定,满目阴鸷,许多情绪碾到喉咙边,沉甸甸的,又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而出了宫殿,就着淅沥大的雨水,他怅然一叹气。   冬日太冷,建业无雪,只有雨下个没完没了。   他抹把脸,心想算了,和她置什么?气呢。   她病倒了……陆相还得找他谈心呢。   真是奇怪,陆家这对儿?女,可真是不省心。一个连床都下不了,就嚷着要?去庆州;一个倒是下得了床,却三天两头?劝他联姻……是啊,入主?汴京,恐怕是这些?南方大世家的梦想。   能?够和汴京张氏平起平坐,陆轻眉恐怕做梦都要?笑出声?。   李微言不啻以最大恶意揣摩那位曾经的嫂嫂时,听到小孩子?的笑闹声?。他回头?一看?,见宫殿长廊上,两个陆家的小孩追逐着玩耍,几个内宦求爷爷告奶奶地追在小孩屁股后面哄着。   李微言跟鬼魅一般,无声?无息贴近时,听到内宦喘着气哄人:“小祖宗,快把字条拿来吧。陛下要?是发现了,是要?打?你们屁股的。”   一个小孩天真笑道:“才不会,陛下和堂姐关系可好啦。”   另一个就点头?:“就是就是,陛下都听我堂姐的。”   内宦连忙:“小祖宗,这话可不敢乱说……这字条可重?要?了,连陆家大娘子?都不敢碰。你们想被?大娘子?罚吗?”   两个小孩瑟缩一下,他们不怕李微言,却害怕陆轻眉。两个小孩乖乖交出他们玩耍的纸条,躲在廊柱后阴沉着脸的李微言,一眼认出这是他从洛水畔带回来的纸条。   那张林夜给雪荔的纸条。   雪荔根本没收。   当日,如果不是李微言保留下了这张纸条,纸条恐怕要?跟着林夜买给雪荔的那些?礼物一样,被?雪荔当做遗物,全都烧个干净。   李微言就是……总想留下点什么?。   虽然留下的,是别人的诀别信,哼。   李微言黑着脸,看?陆家这两个小孩把纸条还给内宦。他心想一会儿?就罚他们,却听到一个小孩嘀咕辩解:“我们没别的意思啊,就是我跟哥哥刚开始认字,看?到有字的东西,就想读一读嘛。”   另一个:“就是就是。”   小孩:“伯伯你看?,这个字是雪,这个读‘力’,这个是‘我’,这个是‘洗’,‘爱’,‘你’……”   慵懒站在廊柱后的李微言,倏地绷直身子?,猛然站直。   内宦还在笑:“读错了,小乖乖,你们认字不全啊……”   两个小孩叫道:“陛下!”   内宦惶然回头?,还不等告罪,便见宫中这位神出鬼没的皇帝阴沉着脸,劈头?盖脸地从他手中抢过了纸条。李微言捏着纸条的手指发抖,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,迫不及待地去看?这字条。   而这时,宫人来报:“陛下,有人夜闯皇宫!”   --   大雨滂沱,视野弥漫,夜闯皇宫的人,是雪荔。   雪荔一刻也等不及,她要?见到李微言,只能?闯皇宫。她与宫卫们打?斗,记得这些?人是李微言的人,自己不能?杀人性命,她便战得分外辛苦。   大雨让她周围发冷,让她齿关战栗。   她忽而听到少年隔着雨雾的声?音:“雪荔——”   李微言喝道:“都停不下,不要?打?了——”   雪荔回头?。   她站在寒夜雨中,望向一身玄色冕服的少年提裾朝她奔来。雨水浩浩荡荡,如洪涛奔泻,让她的视野模糊无比。她打?着颤提着刀,趔趄走向前,喃喃自语:“我后悔了怎么?办?”   “我想救他,不惜代?价,不惜所有。我对不起你,但是我舍不得……”   她像在呓语,整个人发着烧,浑浑噩噩说这些?话。李微言朝她奔来,一把将她拽住,拉着她的手奔上龙尾道:“你和我来。”   --   后半夜,雨水依然下个不停。   雪荔衣着单薄,发丝贴颊,站在宫殿廊庑下,看?李微言交给她一张被?雨水打?湿的字条。   李微言催促:“你再仔细看?看?。”   字条上的墨迹模糊了,纸张也皱了,雪荔手上的雨水几乎毁了它。雪荔抹掉眼中的雨水,低下头?——   “雪落当春记,那堪长相离。些?情困我身,事逝望东西。假思哀假意,的卢逆芦笛。”   她怔怔然,依然读出她曾经读出来的那一层意思:“雪,那些?是假的。”   而今夜,她哆哆嗦嗦地躲在风雨后的长廊下,她将这张纸条看?了一遍又一遍。她挖开自己心中的血肉,任血肉疯涨,任情愫攀沿周身。她终于从这张纸条中的每一句话,提取一字,拼出了另一句话——   “雪荔,我喜爱你。”   雪荔呆呆站在风雨廊中,她有些?茫然地回头?,朝空荡荡的身后看?。   她听到李微言声?:“这也是他想告诉你的。”   雪荔看?向自己空无一人的身后——   她看?到一个少年郎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桌前写字,哀嚎不断,将写好的纸条团成一团,扔了一张又一张,才憋出来一张勉强满意的。   她看?到少年将纸条珍惜地放入荷包中,走出屋子?,坐在府邸前院台阶上,仰头?等着日出。   她看?到天地间下了雨。烟雨连绵,青山染霜。   她看?到千岩竞秀,万壑争流。   她看?到日出红胜火,千山云竞逐。林夜站在山巅上,回头?笑望着她——   “雪,那些?是假的。”   “还有一句真话——雪荔,我喜爱你。”   春山盛美得难以置信。   与她一同看?日出的林夜,站在山巅等候她的林夜,坐在府邸台阶上等她回家的林夜,坠入洛水洪涛中的林夜……无数碎片,融合出一个真实?的他。   大雨滂沱中的雪荔捂住手中纸条,抬起的眼睛眺望雨夜。雨夜风簌簌摇曳,吹动的廊下宫灯光华忽闪忽闪,像她记忆中的少年一样温柔调皮。   在她无法望到的过去时光中的背后,有一个少年始终等候。他略显憔悴的面容上,眼睛如晚风拂月,星子?落湖:“雪荔,我非常、非常的喜爱你。   “我永远等你。”   孑孓千山,万道独行,爱陪伴之。 第130章 “阿雪,我一直在等你……   “雪荔,林小将军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。”李微言如?是说。   他这样说的时候,二人已经?到了李微言的寝宫。寝宫空旷,燃香点灯,伴着窗外檐头滴答细润的雨声,一切都被笼上一层宁静清雅的缥缈感。   雪荔用他递来的巾子,慢慢擦拭自己?湿漉漉的自肩头垂下的发?丝。   她如?今形容不雅,不应被男子看到。但李微言是朋友,雪荔自己?没有?这种意?识,李微言也喜欢她的这种亲昵。   自他当了皇帝,每日焦头烂额地学习帝王应有?的规矩,他早已厌烦无?比。   他真想出去玩啊。   可他不能?。   他不能?让昔日伙伴们的付出努力,变得全然不值。   而今,李微言摒弃宫人,留雪荔独处。宫人们虽有?些为?难,却?因皇帝私下性情?阴鸷,喜怒不定,而从?容退去。   如?此,二人独处,听?着雨声,雪荔思考李微言的话。   林夜最想活着吗?   偏偏遇到最没有?生志的她。   她隔了漫长一年,才意?识到他的不舍与流连。   雪荔擦去眼睫上的雨水,淡淡道:“我想带阿夜走。阿夜不应该被我封在冰中,身魂都不由他。我想过你?昔日说的话了,你?说,万一他有?救呢?我那时候觉得没救,是我太迟钝了……我现在也觉得,万一呢?”   她语气寡淡:“如?果可以救,我不惜一切。如?果不能?救,我就烧掉尸骨,带着阿夜的骨灰走。总之,我不想他被关在冰下面,动也动不了。”   李微言道:“可我救不了他。”   低着头的雪荔睫毛轻轻一颤,她捏着巾子的手指发?白?用力,垂眼间一言不发?。   她安静地坐着,执拗与失落并存,她不知该怎么说。   半晌,雪荔轻声:“李微言,我可以……”   “我真的救不了,”李微言打断她,无?奈地笑一下,“和小将军同行一路,我亦收益许多,承了他许多情?。如?果不是他和我约定,将川蜀军的势力事无?巨细、毫无?偏私地交到我手中,如?果不是他引着川蜀军那几位大将军最先向我效力……即使有?陆相支持,我回建业做皇帝,也没有?那么顺利。毕竟对南周来说,我明面上只是一个血统不纯的誉王小世子,我不配继承皇位。”   李微言:“小将军安排了这么多,我后来才明白?他的良苦用心。所?以,但凡我的血有?用,我都肯给那些和我无?缘无?故的兵人一些血,怎么会不给林夜?但是,雪荔,自从?救了陆良辰后,我的血就再没用了。”   李微言无?所?谓道:“无?论陆家用多少药材给我调养,亏损的都补不回来,我再没有?那类活死人的奇异本事了。应该是那时候失血太多了吧……耗空了我那皇兄在我身上花的十多年的心血。”   雪荔抬头看他。   她道:“你?还好吗?”   见她关心他的身体,李微言心中温暖:雪荔可不是爱关心人的人。   他道:“不要这个表情?啊,陆轻眉也觉得是她欠了我呢,整天在我这里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……你?们没必要这样啊。对我来说,这是好事。旁人不知道,你?应该知道的啊。摆脱了‘药人’体质,哪怕寿命有?损,我亦甘之如?饴。你?应当明白?,我最厌恶、最讨厌这种不受控的命运……我如?今,很满意?。   “南周小公子的过去已随着林夜的离去而埋入尘土。再没有?人觊觎南周小公子的血,想靠唐僧肉来医百病、寿百年。我安全了。”   雪荔说:“恭喜你?。”   她叠好巾子,站起来:“那我走了。”   李微言:“但是,也许照夜小将军依然有?救呢?”   雪荔猛地回头,见那少年帝王手中捏着一枚嫣红的药丸,朝着她笑。   李微言朝她眨眼:“我说了,林夜是我见过的最想活着的人。”   雪荔终于后知后觉:“……是阿夜,前往洛阳行宫前,就对此做了安排吗?”   李微言拍手,后殿便走出一神医。雪荔认得这神医,以前总跟在光义帝身后,专门研究“噬心”毒,研究药人,研究一箩筐旁人毕生用不到的药与毒。   而雪荔想到,当初洛水畔瀑布前,白?离找到他们时,林夜腕间有?血迹。   是了,她从?未想过他为?何腕间会有?血迹。按说,那是他和李微言商议的计策,要用血来调走卫长吟身边的白?离。但林夜那时候骗她,跟她保证说他不会用心头血,他和李微言,会先把动物的血倒入瀑布中,让霍丘军以为?南周小公子取了血。而今想来,确实有?疑点——   他麻痹敌人便是,即便做样子,也应该是胸前有?血迹才对。世间人以为南周小公子的心头血是稀世良药,可从?来没觉得腕间血有什么用。   时隔一年,雪荔清楚地记得那一日发生的每一桩事。如?此想来,她确信无?比——“我那日见到阿夜的时候,他的腕间确实有伤。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,你?们从?他腕间取血了?”   李微言“嗯”一声。   他眉目舒展,喜欢和聪明人说话。   他告诉雪荔,那时候,他和林夜聊过计划。林夜那时已经决定去洛阳行宫,林夜预料到了此行凶多吉少,他得做最坏打算。他不想死,可万不得已,他便只能取用第三滴心头血。   李微言:“我的血,能?救世间所?有?人,唯独救不了林夜。因为?林夜心头本就有?我的血,我的血在他心脉上封了那么久,流速再缓慢,他的身体也该免疫了。对旁人来说一定有?用的南周小公子的救命血,对林夜来说,是最没用的。   “林夜也那么觉得……所?以他去行宫前,割腕取了他自己?的血,留给我。他和我说,希望那位神医,能?拿着他的血,想办法救一救他。若是能?活,他不愿意?死。”   雪荔的目光,落到神医面上。   神医枯槁,麻木无?比,又宛如?老?了十岁。   跟在李氏皇族身边,他天天提心吊胆,研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每次有?些成绩,便被人如?此看待,他已然习惯。只是可惜他医术了得,却?无?法传世。   他研制的这些东西,注定无?法让世人知道。   神医说道:“林小将军取用第三滴血后,之所?以会身体迅速衰劫,是因他封印在心头的那第三滴血,格外强悍,他自己?本身的身体,是承受不住那种力量的。这时候,小公子的血对他来说,是毒,而不是药。此局难解,唯一的解法是,他本身的气血力量足够强大,可以对抗那第三滴血的力量,与那第三滴血真正融合,如?此,才有?一线生机。   “后来林小将军死了,但我的研究没有?停下来……陛下和陆家,仍要我拿着小将军的血,尝试制出一种药,提升小将军本身筋脉的潜力,好让他能?对抗那血。幸不辱命,如?今,有?了结果。”   雪荔的目光,落在李微言指尖那枚药丸上。   她目中光华流动,灿光激荡间,李微言哈哈大笑。   李微言开怀无?比,心中也为?自己?和林夜昔日的默契而得意?。他见雪荔目光明亮,心中欢喜,却?又故意?道:“不过,你?也不用开心得太早。这药呢,只有?一枚,其中用到的药材,还十足珍贵。林夜封印血脉那么久,这枚药只能?让他自己?的气血来对抗我的血,他心头的剑伤,可还留着呢……如?果这药当真有?用,能?让林夜‘死而复生’,那夺他性命的剑伤,也是要解决的。后续他可能?需要一直服药,直到他彻底吸收那滴血的力量。”   雪荔:“药材很难拿到吗?我去取。”   李微言:“需要用的珍贵药材太多。南周这边,有?我在,自然是不成问题的。难在有?些药材,需要北周那边提供……这一年来,我为?了让神医制药,频频从?北周想办法。北周那边生了警惕,我最近已经?拿不到药材了。他们应当是怕‘噬心’之毒重演,怕南周折腾什么,对付他们。   “所?以雪荔,南北周得一统,林夜才能?拿到药材。”   雪荔如?此冰雪聪明。   他说得再委婉,她也听?懂了:“你?需要我做什么?”   李微言:“是北周与南周,需要联姻……”   他沉默一番,像死人一般往后一瘫,破罐子破摔:“我必须联姻,必须入汴京……而在此之前,我们得联手,彻底剿灭藏在暗处的逃亡的霍丘军马。   “雪荔,你?得帮我们杀个人——卫长吟。”   --   高烛萤黄,风过而廊下卷帘轻晃。   有?侍女轻声问候,有?灯笼光影落在屏风上,沙沙脚步声自宫中暗道走出。北周皇宫的公主寝舍中,郡主叶流疏正坐在书案后,看来自南周的书信。   那是来自南周皇帝李微言的信——依然是说联姻之事。   而今,南北两国,李微言若要入主汴京,两国互相提防的条件下,联姻是最好的法子。   “郡主仍未想好吗?”温雅男声自后落座,叶流疏回头,隔着屏风,看到那道修长俊雅的郎君身姿。   这一年来,北周未易姓,未改朝换代,未被民间猜忌摧毁,全靠关中张氏顶着。最近,宫中那位小皇帝再一次被指出“非李氏血统”,朝内朝外闹腾不已,全靠关中张氏压着。   ……全靠张秉。   但这不是长久之策。   宣明帝死得干净,李微言却?没有?死。和平之局,步履维艰。   叶流疏走出屏风,看到张秉支颌而坐,闭目含笑。他一向雅致温和,只有?那日杀宣明帝时,才露出几分决然狠厉。而那之后,他代替他父亲把持朝政……眉目间也有?几分疲色。   叶流疏跪坐到他身边,煮茶倒水。   水流潺潺,茶雾缭绕,张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,盯着女子微垂的秀净长颈,看得出了神。   叶流疏轻声:“我与李微言联姻,是如?今最好的解局法,对吗?南北周要一统,便不能?有?两座都城,南周朝臣百官想要进入汴京,北周朝臣想将李微言控制在手中……所?以必须有?一个足以代表北周的女子,嫁给李微言,才能?让双方放心。   “南周陆家警惕北周张氏,正如?郎君,也警惕着那位陆娘子进入汴京。”   张秉缓声:“陆相之下,和我对局的下一代掌权者,本应是陆相的儿子,陆曦,陆良辰。但如?今种种情?报证明,陆相的儿子志不在此,陆相的女儿却?和南周皇帝李微言走得十分近,插手政务良多。   “听?说……李微言是誉王世子,一个血脉偏远的皇室旁系,能?入主建业,全靠陆家的扶持。如?此看来,我们要提防的,也许不是陆良辰,而是陆轻眉对李微言的影响。我们必须有?一位厉害的女子在李微言身边,北周朝堂才可放心让他们进入汴京。”   叶流疏问:“为?何是我呢?”   张秉:“郡主不愿意?吗?”   静夜深宫,独此二人。美人肌如?白?雪,鬃若堆鸦。灯烛一摇,无?声无?息,二人各自移开目光。   叶流疏:“张氏贵女品性高洁学识渊博者,恐远胜过我。郎君可以让张家娘子嫁给李微言,做那皇后,郎君才更放心些。”   张秉袖中手指颤了一下,他含笑:“你?应当知道,我想给你?留一条路。”   叶流疏垂着的睫毛轻颤,不语。   张秉:“如?果张家女做皇后的话……郡主便没有?存在的价值了。郡主从?一介孤女走到今日地位,甘心舍弃这些权势吗?如?果郡主愿意?舍弃,我自然可以为?你?安排一个更好的出路。”   他盯着她:“没有?人知晓你?,打扰你?。你?隐姓埋名,嫁人生子,一生平顺。你?若愿意?如?此,我可以保证。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,郡主应当知晓的。”   叶流疏许久不语。   又过了许久,她再一次抬起眼。她美丽的眼睛,与他隽秀的眉眼对视。   她道:“……郎君将与我,再无?交集。   “郎君是天上鹰,云中月,高洁傲然,又野心勃勃。南北周一统,正是郎君大显神通的机会……郎君在汴京恭迎南周皇帝入局,是么?”   张秉微笑:“郡主,西域的霍丘国正在崛起。我辈之徒,何不借势?”   叶流疏朝前倾身,柔声:“那郎君怎知,我便是毫无?野心、甘愿平凡之人呢?”   她缓缓膝行,依偎向他。烛火流动在二人身上,光影摇曳,屏风上映出的二人身影,已足够亲近。   叶流疏伏在他膝头:“如?果我嫁给李微言,郎君会一直站在我身后,支持我吗?张家的势力,会为?我所?用,郎君会为?我所?用吗?”   张秉:“若你?为?后,我便是你?身后最值得信任的支持者。郡主将与张氏捆绑,共同迎战南周皇帝与建业陆家。”   叶流疏浅笑:“正如?建业陆家的陆轻眉,一定会是李微言背后的支持者。她将带着整个陆家,与我们博弈。且看日后朝堂,张氏与陆氏,谁主沉浮。”   叶流疏美目流波,朝张秉仰脸:“有?郎君这番话,我便放心了。我要与南周皇帝写信了……”   张秉俯首:“臣帮郡主研磨。”   叶流疏:“尚未功成,当不得郎君在妾身面前称臣。”   张秉:“郡主要写什么?”   叶流疏:“向我未来的夫君问好吧。”   她在信中想问他:掺杂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更牢靠,陛下觉得呢?   --   掺杂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,自然更牢靠。   南周皇宫中,陆轻眉跪在书案旁,与淡着脸的李微言对视。   他歪靠着龙椅,吊儿郎当地玩着手中一把墨玉雕像。少年天子撩起眼皮,看那纤纤美人研磨执笔,代他拟信。她将代他与北周的郡主问安,和未来的皇后谈及合作。   她何不代他娶了叶流疏?   李微言嘲弄道:“我听?闻,皇帝是可以为?所?欲为?的……”   “陛下可以为?所?欲为?,但得是统一天下的陛下,”陆轻眉淡声,在他自后握住她手中笔时,二人呼吸极近,却?谁也没动,陆轻眉将信写下去,“陆家会一直支持陛下的。”   李微言:“……嫂嫂呢?”   陆轻眉:“我也会一直站在陛下身后,支持陛下,保护陛下。”   “如?今,最重要的是,是对抗西域的霍丘国……击杀卫长吟。”   --   雪荔已出局很久,如?今,为?了林夜,她愿意?再次入局。   李微言迟迟不肯入汴京的原因,除了两国谈判的条件未曾满意?,亦有?卫长吟还活着的缘故。皇帝不远行,只有?卫长吟伏诛,两国才能?真正一统,将矛头指向西域。   雪荔便来为?他们杀卫长吟。   一年以来,卫长吟始终躲藏,不曾露面。而今,他们放出“有?人要复活照夜将军”这个消息,卫长吟很可能?被钓出来。   毕竟,双方皆知,卫长吟多年阴谋多次毁于林夜之手。二人又同为?将军,同样是智谋型将军。这世间,最厌恶林夜、最害怕林夜活着的人,一定是卫长吟。   按照他们的计划,雪荔重新潜入洛阳行宫外的山洞中。她和北周看守的兵马交战,双方皆有?放水之嫌,只为?了让雪荔带走林夜。   当日,雪荔封住洛水,冻住林夜的尸骨。今日,雪荔伏在冰面上,亲自用内力融化?洛水,自湿淋淋的杂着碎冰的冰水中,将林夜抱住。   他靠在她肩头,冰凉刺骨,被用冰保存着的身体仍然鲜活,只眉目紧闭肌肤苍白?。雪荔拥着他,将李微言给的药丸喂入他口中。   她等了一会儿,并没有?动静。   雪荔的心一点点凉下,却?又无?所?谓。她打定了主意?,无?论阿夜能?否重生,她都要带阿夜离开这里。他们说好的一起游历红尘,她要带他一起走。   山洞外的脚步声近了,她扣住湿漉漉的少年肩膀,拔身而起,朝山洞外涌来的北周兵马掠去。这些兵马并非真正要拦她,她的目的只是将林夜带走,引出卫长吟。她把卫长吟和那些霍丘杂兵带到南北周兵马已经?埋伏好的地方,将他们一网打尽。   洞外早已备好马匹,打斗间,雪荔带着林夜跃上棕马。   马蹄高溅,长夜幽微,身后冰冷僵硬的少年贴伏着她。雪荔只觉得轻快:“阿夜,我们走——”   ——如?果那一夜,她赶得快一些,是不是就可以救下阿夜了?   马儿马儿,再快一些。马儿马儿,带我们离开。   长夜如?兽,吞没他们,雪荔御马,夹紧马腹,越行越快。她几乎要忘记这是一场“诱捕”,第一片雪花落在她鼻尖的时候,她想到那一夜的星坠如?雨。   她要带林夜走。   生死勿论,走到天尽头,走到这世间只有?他们的地方。   --   身后弓弩、马匹声开始多了起来,雪荔御马术了得,只神思恍惚,多次将今夜与一年前的最后一夜弄混。   然这无?妨,只是小事。   天地间下了雪,雪尚未铺满大地,双方搏斗还有?时间。在这重计划中,忽有?一瞬,雪荔听?到一声吼叫:“雪女——”   她勒马停下,抬头朝声音看去——   她看到了卫长吟。   黑魆魆的夜中,她还没有?将诱饵引到早已埋伏好的地方,卫长吟便现了身。他身后竟然没有?那些跟着他逃亡的霍丘兵马,山坡上竟然只有?卫长吟一个人。他冷冷地看着平原大地上的马匹,以及那一骑男女。   这是一年不曾露面的卫长吟。   卫长吟高声:“你?以为?我猜不出你?们的心思吗,你?以为?我会上当吗……雪女,想杀我,就亲自来杀!”   言罢,他御马翻身而走。   雪荔停顿一下,御马而追。   种种阴谋,因卫长吟而起。她绝不能?让卫长吟活着。   她身后的少年僵硬冰冷,如?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尸体那般。只有?雪越来越大,雪荔不知那药丸有?没有?用,或许眼下所?有?,皆是她的幻觉,也未可知。   也许她此时还停留在盗贼地窟中,受那迷药的影响,误以为?自己?可以杀了卫长吟,救下林夜。   若当真是幻觉,她亦一往无?前。   --   “哐——”   冰原上,洛水凝冰,马匹不安地踩着碎冰想要逃跑,又因主人的交战而不舍离去,只焦躁地在原地跺脚。   洛水在这片地段凝结成了冰,雪荔手中的“问雪”和卫长吟的大刀交错到一起。卫长吟脸上的胡滓与狰狞伤痕,都让他有?别于一年前那个坐筹帷幄的霍丘大将军。   他变得凶狠、暴戾、急躁。   他竟然敢孤身一人,来和雪荔交手。   二人交手数招,双方便皆知对方武功深浅,皆知卫长吟不会是雪荔的对手。卫长吟被雪荔再一招击退时,摔在冰面上,他狂笑道:“雪女,你?以为?,我真的是要和你?打吗?白?离都不是你?的对手,难道我真的会失心疯?”   他眼睛看向皓雪,转向旁边,倏然拔步。   卫长吟:“五感异于常人的雪女,就没有?闻到什么气味吗?”   雪荔鼻尖耸动,在他的刻意?提醒下,才闻到自己?身上火油的气味。是了,现在她和卫长吟近身搏斗,卫长吟应该是在他自己?身上涂抹了火油,在战斗中,将火油也沾染到了雪荔身上。   卫长吟如?同疯了般大笑。   他道:“我绝不会失败……我绝不会让你?们走出这里!要死就死一起,雄伟的白?王,绝不会因我而蒙羞……”   他朝雪荔冲去,再一次近身。雪荔拔身游走间,忽然色变,见卫长吟竟然只是使了个幌子,半途改道,他真正冲去的,是那冰面上的两匹马。   一匹马,是卫长吟的;一匹马,上面驮着没有?气息的林夜。   在他们打斗间,这两匹马始终相挨着,鼻息凑在一起忽闻……雪荔色变。   她意?识到马上带着火油,自己?的那匹马被卫长吟的马沾上了火油。卫长吟是要杀她,但林夜是她的软肋,卫长吟最想杀的人,本就是林夜……   雪荔猝然激发?所?有?内力,身快如?魅,自后袭向卫长吟。   卫长吟浑然不在乎身后尖锐的刀锋,他大笑着,掰断自己?手中的刀。两把断刃皆在手中,卫长吟将内力作用于自己?手中大刀上。雪荔目眦欲裂,眼睁睁见卫长吟手中的刀甩出,两把断刃在半空中交错,被激起一簇极细的火星。   那火星,眼看就要烧上马匹!   雪荔:“阿夜——”   卫长吟:“我们一起死——”   电光火石间,马匹上的一只手伸出,朝那甩开的断刃抓去。一把断刃被抓,另一把断刃被击飞。   --   时间如?同凝滞。   雪花短暂冻结。   寒夜之中,断刃哐当摔在冰面上,卫长吟绝望吼叫着冲撞去。当马匹上的那只手抓住断刃时,卫长吟和雪荔的心脏,都在一瞬间僵凝。   时间重新流动。   雪花漫漫飞扬。   长空之下,林夜自马上翻身而起,帛带飞扬间,他声音带着沙哑的笑意?:“阿雪——”   雪荔拔身飞起!   二人一前一后,身如?弯月长弓,在夜中拉开紧弦。   夜如?长空点星,光华明灭间,卫长吟被一前一后地夹击。“问雪”自后刺穿他的心肺时,身前的断刃也割在了他的脖颈上。   平原远方,反应过来的南北周兵马和霍丘残军相逐,终于站到了这片地方。   卫长吟僵立而站,看着身前的林夜,又不甘心地回头,看向身后的雪荔。   “凡事,可一可二,不可三……卫长吟,乌尔吟,霍丘走狗,好死不送——”   长夜点灯,皓雪千里,冰原寂静。   卫长吟轰然倒地时,雪荔静静抬头。   飞雪埋没二人。   雪荔手中的匕首还滴着血,地上的人尸骨未寒,对面的林夜占据了她的所?有?心神。她怔怔地握紧匕首,在雪中打着颤,怀疑这仍是幻觉。   他的眼睛被雪雾遮掩,雪荔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感觉他始终在看着她。   当她看向他时,他是否已经?看了她许久?   一瞬便是永恒,大雪浩荡纷扬,洁净莹白?,破开长夜迷雾,横亘在二人之间。站在冰原上的少年立在雪雾中,眼眶微红,艰难地露出一个笑——   “阿雪,我一直在等你?。”   等你?回头、等你?醒悟,等你?爱我、等你?记住我,等你?……带我离开。   到此一刻,雪荔的孔雀少年,终于回来了。 第131章 春山赴雪,无……   诛杀卫长吟,救下林夜,剿灭霍丘在大?周国的残兵,李微言带着建业百官进?入汴京,聘长宁郡主叶流疏为后。入京之时,关中张氏带着文武百官相迎,先北周幼帝退位让贤。   二月,大?周一统,尊李微言为帝。朝中新气?象,议封后大?事。   那是朝堂上的事宜,只是诛杀卫长吟、剿灭霍丘之事和雪荔有关,雪荔便护送李微言平安入了?汴京。先前送亲送了?整整一年,雪荔最终没有到达汴京。未料到诸事了?结,雪荔竟有缘来到汴京。   汴京繁盛,金粟馥郁,花光满路。   这是与曾作为南周古都的建业相似、又全然不?同的风光。   李微言大?约吃到了?雪荔护送所带来的安全感,又留恋昔日朋友的相聚;而来到敌友难明的新朝,他少不?得局促。他便多次邀请雪荔留下陪他,无论是任职宫卫中的什么武官,他说得天花乱坠,许了?许多条件。   就连陆轻眉也默许:雪女?在皇帝身边的话?,皇帝确实安全。   张秉在旁,说起先前宣明帝和江湖势力结盟、以致酿成大?祸的故事。他说这话?的含义不?言而喻,李微言白了?他好几眼,陆轻眉也目光泠泠地?盯着他,揣测这人在朝中的不?好对付。   雪荔对他们的挽留和交锋都没有兴趣。   她认真辞别,只说家中有人需要照顾。   众人自然知晓是谁,欲言又止半晌,李微言到底叹口气?放行。   于是,雪荔在大?周皇宫中参加夜宴,看遍歌舞,再?纹风不?动地?从丝竹管弦乐中走过,离宫返回自己临时居住的府邸。汴京夜间灯火铺陈,亮如白昼。   夜里飘了?细雪,却无损汴京繁华。夜间的汴京银花火树,越接近府邸,她步伐越是加快。   她耐不?住用了?轻功,翻墙而入。   她踩着飞雪翻墙跳入院落,才一转身,先映入眼帘的,除了?那在细细飞雪中轻晃的廊下灯笼,便是坐在台阶上托腮看雪的少年郎君。   是林夜。   自然是林夜。   他撑着脸坐在台阶上,仰望天幕时,飞雪与灯烛光一道落在他脸上,呈一种?莹白晕黄交织的氤氲美感。他许是怕冷,披着厚重孔雀翎织就的长裘,孔雀翎羽的光斑斓明耀,偏偏适合他。   许是独自一人待在府邸,他懒得梳洗,长发?便没有束得严整。一根玉簪束发?,乌发?垂落而下,搭在孔雀翎长裘上,也被风雪吹扬几缕,沾到他瘦白的脸颊上。   他这样安静地?坐在台阶上,清清幽幽,像一缕幽魂,尚未消弭,却即将消弭。   雪荔顿在原地?,看着他发?了?呆。   林夜起先没有发?现她,但他又不?是瞎子,一个小?仙女?枯枯地?在墙角树旁兀自不?动,他的眼波便流了?过去。   林夜佯怒:“我不?是鬼魂,我还活着,我有影子,我会说话?能跑能跳。我只是生了?大?病,只是饮食需要注意,只是要常日泡在药罐里,只是从生死?一线中活过来遭了?些?罪,导致现在连门都出不?了?,只是在家中做‘望妻石’……虽然有这么多‘只是’,我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!”   他严肃道:“阿雪,别把我当鬼,别再?问别人能不?能看见?我了?……所有人都能看得见?我,我活着这件事,不?是梦不?是幻觉。我是真实存在的。”   要知道,自从他从鬼门关走出来,自从他活过来后又重病数次、无缘无故晕倒吐血数次,雪荔便总怀疑他是假的。   他只是受罪太多,剑伤致命,李微言送来的药物再?好,他也需要慢慢调养。   林夜一向心态好,言笑自如。然而前些?天,林夜听到雪荔问李微言他们,“你们能不?能看见?他”。众人古怪的眼神下,林夜才知道雪荔的患得患失。   如此,林夜几乎每日见?雪荔,都要强调“我活着”这件事。   此时此夜,雪花落在少年乌发?玉簪、长睫黑目上,他哐哐哐说一大?堆话?,少不?得因体弱而咳嗽两声,雪荔才淡定下来,朝他走去。   她相信他活着了?。   毕竟她再?是幻象重重,她也幻想不?出来如此伶牙俐的林夜。   林夜的眉飞色舞、能说会道,是贫瘠的她,永远无法想象却流连不?已的。   雪荔到林夜身边,他朝她仰脸笑,殷勤地?拿自己的裘衣一角铺在阶上,邀请她入座。雪荔便坐下来,挨着他肩膀。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气?,她整个人紧绷的神经都为之一松。   她垂下眼,觉得自己好是快活。   是了?,这才是快活。她的心砰砰跳,起起伏伏,与先前的心如止水,是全然不?同的状态。   雪荔品呷着这种?奇异的情绪时,听旁边少年邀功:“你知道我是故意的吗?”   雪荔:“什么?”   林夜好得意:“我一直坐在台阶上等?你回家,这样,你想到家中有人等?候,就会心不?在焉、患得患失。不?管他们的宴席有多精彩,歌舞有多好看,你只要有点良心,都会挂念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吃药、我一个人会不?会寂寞可怜……这样的话?,阿雪急匆匆回家,奔我而来,我多聪明啊。”   雪荔心想,我倒不会想那么多。不过,我也确实心不?在焉,想早早回来。   而且……   雪荔轻声:“家?”   林夜眨眼睛:“不?是吗?有我的地?方,还称不?上‘家’吗?我不?配吗?”   他又开始了?,侧过脸望她,眼睛漆黑水灵,捧着心口泫然欲泣。他长得这样好,眼神这样清,作怪的模样不?让人讨厌,让人很是心动。   雪荔弯了?唇,目光盈盈。   手捂心脏作怪的少年一怔,他看得眼睛有点发?直,恍惚片刻,又忽然觉得不?好意思,猛地?红着脸撇过了?脸,闷不?吭声了?。   他不?招惹她了?,便轮到她来招惹他。   雪荔挨近他,小?声:“阿夜,我在笑呢。”   林夜脸颊滚烫,含糊道:“……知道。”   他憋了?半天,支吾说道:“很好看,好看得……我、我……忍不?住。”   雪荔凑近,气?息快拂到他颊上:“忍什么?”   林夜僵硬着,没敢抬头多看。他满心满眼气?血滚滚,脑海中不?断浮着她的笑容。他早已知道自己无药可救,可雪荔每一次稍微露个笑,他便手指发?麻脑勺发?木,他、他……   林夜捂着心脏处的手指用力,指节微微发?白。   雪荔误会了?,问道:“你心脏还在疼?”   林夜一怔。   他松开衣襟,笑:“不?疼。”   少女?的手却伸过来,她的气?息贴着他脸颊,他一动不?动,满脑绮思幻象。而雪荔的手抵在他心脏处,内力柔柔地?传过去时,林夜意识到她又在为他耗费精力,他忙伸手握住她手。   这一次,他终于敢看她眼睛了?。   林夜弯眸:“阿雪,我和你闹着玩呢,我真的不?疼。我最近吃药格外积极,也没有胡闹,没有嚷着出去玩……我的身体在一点点恢复,你没见?过的‘照夜将军’的好身体,你马上就可以见?到了?……到时候你就知道,我有多厉害了?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,他说什么她都信的人。   但雪荔的手指依然没有从他的衣襟处挪开,他不?让她传输内力,她便停了?。她的手指只是抵在那里,感受着下方跳动的心脏,她脑海中,浮现林夜刚从鬼门关走出来后,他心脏处的剑伤。   那是致命之伤。   多亏李微言给的药,拖住他性?命,让他们有时间去治疗调养……   雪荔问:“痛不?痛?”   林夜怔住。   雪花落在她睫毛上,她低垂着眉眼,神色看不?清,而说话?语气?,是她一贯的平静淡漠调子:“那剑伤,是宋挽风造成的,是从后偷袭的剑伤。我认得宋挽风的招式……当时,是不?是很疼?一句话?都说不?了?的时候,听到我喊你却无法开口时,是不?是很难受?   “你只有二十岁……就要经历这些?。   “是不?是很……委屈呢?”   林夜缓声:“委屈?”   雪荔点头:“嗯,我仔细研究过了?……你年纪这么小?,身边人死?那么多,你得一一处置,还得藏好自己的情绪,安抚所有人。你把健康的身体折腾成这样,知情领情的人也没几个……大?家都说,这样会很‘委屈’。”   她想一想:“我很心疼。”   林夜“噗嗤”笑。   她自然不?知道,她淡着脸表达关心的时候,有多可爱。但是正如林夜自己也不?知道,他忍痛这么多年,习惯了?当旁人的顶梁柱、智囊军师,雪荔问一句“痛不?痛”“委屈吗”,他的眼睛便红了?。   雪荔抬头,目光与他对视。   他本想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,却在她的眼眸凝视下失神。   他忍不?住倾身,将手指拂在她脸颊上。他的手指从她腮边向上游走,最终落到她眼角处。他手指按着她眼角,轻轻擦过她的睫毛,不?受控制地?看向她的眼神。   他被这样清宁又空寂的眼神捕捉,他早就知道自己甘之如饴。   夜间皓雪纷纷扬扬,如撒盐如鹅毛,浩浩然落在天地?间,包裹着台阶上灯笼摇曳下的一对小?儿女?。   雪荔定定地?看着他,见?林夜手指一直停在她眼睛处,他喃喃:“阿雪,别用这种?眼神看我,我忍不?住的。”   “到底是什么忍不?住”“到底要忍什么”这样的问题先不?提,雪荔更想知道的是:“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?”   林夜撩起眼皮,眼睛黑白分明,如曜石一样闪着清光。他微微笑:“爱我的眼神,愿意陪我为所欲为的眼神。越是这样,我越怕欺负了?你。”   他声音微哑,喉结滚动,说话?间便倾身,目光落在她粉红唇瓣上。   他心跳咚咚,俯身想一不?做二不?休地?冲下去偷香,满脑子都是“差不?多可以了?”“好久没亲了?”“阿雪喜欢我,不?会推开我的”。   雪荔确实没有推开他。   但是林夜的气?息即将落到她唇角时,林夜听到雪荔说:“可你确实欺负了?我。”   林夜愣住,他倾身的动作停住,隔着一寸之距,他抬起眼睛看她。雪荔看到,他的脸颊微微发?白。   看来,聪敏的照夜小?将军,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的。   雪荔平声静气?:“你知道我不?懂情,便仗着我不?懂,来糊弄我。你在凤翔的时候,应该和玉龙师父见?过面。起码那时候,你就对师父生出怀疑。你怕师父和宋挽风又要对我做什么,便瞒着我,自己去赴约。离开凤翔的那一天早上,你也在台阶上等?我,反复问我喜不?喜欢你。你是不?是觉得,如果我说不?喜欢,你就死?而无谓了?。   “你骗了?我。你说不?会用第三滴血,却用了?。你说等?战争结束,我们一起离开,你失约了?。你把我一个人丢下,你确确实实地?欺负了?我。”   林夜落在她眼角处的手指微微发?颤,他的气?息也有些?颤。   他朝后退,垂下眼:“对不?起,阿雪,我没办法……”   雪荔握住他的手。   雪荔:“我觉得我不?笨,如果不?是我信任你,我便不?会被你当日的表现骗你。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,来骗我,去赴死?。你觉得我应该不?会太难受,可我其实很难受。我知道你是不?忍心,你怕师父和宋挽风再?一次伤害我……事情过去很久,我也不?知道如果当日是我在洛阳行宫,我能不?能撑住师父和宋挽风的联手背弃。但事实上,替我承受的人是你。   “我不?喜欢这样。你很聪明,但我也不?差。你习惯了?自己一个人做主,却低估了?我和你之间的情谊。反正这世上再?没有师父,没有宋挽风了?,以后再?遇到这样的事,你要和我一起商量,不?要再?擅做主张。”   雪荔轻声:“好孤独的。”   林夜恍惚看她,喃声:“什么?”   雪荔静静看着他:“没有阿夜的世界,好孤独。”   只此一句,万籁俱寂。   只此一句,再?什么都不?重要了?。   林夜眼眶倏地?通红,方才还能克制的情意此时决堤。他无法自控无法收敛,他红着脸倾身,将雪荔抱入怀中,紧紧地?贴着自己心房。   他抱她抱得用力,贴在她脸颊旁的气?息滚烫,身子又微微发?抖。   林夜声音沙哑:“阿雪,你感受到了?,对不?对?”   雪荔没吭气?。   林夜怜惜地?抱着她:“你反反复复地?问我,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?无数遗憾与悔恨之后,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?如果人生布满阴谋和算计,每一步前行都与赴死?无异,那么,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?   “而今,你已经明白了?为什么,对吗?   “因为风骨,因为志向,因为陪伴,因为尊严。因为人生只有一次,因为存在本身就足够珍贵。爱是一种?你不?明白的感情,但你一定知道吧,感受到吧——在这漫山风雪下,春山明媚,有人爱你,惜你,不?舍你。   “阿雪,我知道,你已经明白了?。”   雪荔回答:“是的,我明白。”   她缓缓说:“我因阿夜,而留恋凡尘。”   林夜声音便听着更难受了?:“如果你已经明白,那我欺骗你的这件事,一定让你很难受吧?阿雪,对不?起。我是想保护你,不?是想伤害你。”   雪荔点头。   她从他怀中挣出一点,她看着他的眼睛,再?一次弯唇:“我原谅你。”   林夜忍不?住跟着她笑。   万千情意如海如潮,如云奔涌。夜雪之下,林夜倾身,终于抱到她,与她在夜雪弥漫间拥吻——   他听到融雪的声音。   他听到心动的声音。   遥远的天边,冬日河川间的浮冰刺拉拉,一点点碎开,从坚冰变成碎冰,再?从碎冰,散落到从高处流下的雪水里。雪水再?融化?,浩荡滚滚而下,于是,沉浸一整年的青山绿水在咔擦碎冰声中,浮动活跃。冰雪融化?,春水盈盈,春日在此夜,真正到来。   --   林夜曾在雪地?中为雪荔题字:“愿逐阿雪度年华。负此誓,魂飞散。”   而今夜,雪荔在雪地?中,用他送给她的匕首“问雪”,回应他的爱:“愿伴林夜千千日,万万月,亿亿年。”   --   三月,林夜身体好一些?了?,便不?愿意待在汴京。他雀跃无比,催促雪荔带他走江湖。   显然,天真的小?郎君虽然是战场上的天才,却因为没有游历天下,而对这件事充满了?向往。雪荔比他有经验,她已经游历过整整一年了?,她没觉得有多好玩。   不?过林夜向往,雪荔便和林夜拜别李微言等?人,离开汴京。   他们先去庆州。   明景在庆州建国“朱居国”,她昔日的女?兵们跟着她在此地?居住,并向天下招婿,还要保持和大?周国友好的关贸关系。借着曾经送亲那桩了?不?起的事,明景背靠皇帝李微言,如今扶兰氏的日子,可比之前在西域时好很多。   雪荔和林夜骑在马上,在建好的新城门前递上名帖,等?故人来见?。   风尘滚滚,砂砾如梭,无损此地?人流。城门前有守卫维持秩序,门外人来人往,车队熙攘,看起来非常热闹。   雪荔问:“这里人一直这么多吗?”   守卫知道他们是女?王的朋友,便热情回答:“自然不?是。只是女?王在招婿呢,女?王美丽年少,还肯传授魔笛,前来庆州的年轻人可不?少……”   雪荔眯眸,看着江湖人士打扮的过路人:“还有女?子呢。”   守卫很淡定:“万一女?王喜欢女?子呢?”   雪荔眼睛微微瞠大?,为这新奇的说法而生出思考。一旁的林夜咳嗽一声,瞪一眼那多话?的守卫。他可不?想漂亮的雪荔,生出奇怪的想法。   下凡的小?仙女?是他一个人的。   林夜的马便朝雪荔那边走,两颗马头撞了?撞。骑在高头大?马上的雪荔被外界变化?吸引,眼睛轻轻一闪,便看到林夜变戏法一样凑过来,朝她抛来一个什么东西:“阿雪,看看这是什么?”   他抛得再?随意,雪荔也接的住。   雪荔发?现,林夜抛来一本空白的本子。牛皮封皮包裹得严实,用绳索捆缚,还抹着一层蜜色蜡油。一层层揭开后,她还没有欣赏空白的书页,先看到龙飞凤舞的几个大?字——   《XXXX》。   雪荔:“……”竟然一个字也没认出来。   好在旁边有小?孔雀炫耀地?读出来:“这是《雪夜日志》。”   雪荔看向林夜。   林夜狡黠眨眼:“先前的日志册,不?是丢了?吗?我送你新的啊。”   雪荔“啊”一声,想起来了?。   《雪荔日志》掉入洛水后,丢了?整整一年。她只找回来一些?零星纸张,还被水泡得快要毁坏。无论雪荔如何补救,丢了?的日志都不?再?回来。   她倒是不?失落,林夜却担心她不?开心,重新送了?她日志本子。   送便送吧,《雪荔日志》改名《雪夜日志》是什么意思?   林夜板着脸,厚着脸皮指自己:“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日志……你可以写,我也可以写。我们是一起的,当然日志也要一起写了?。”   他美滋滋畅想,想得自己脸颊绯红:“你和我一起写的日志,以后可以当传家宝,传给下一代……”   雪荔:“那我就一点秘密都没有了?。”   林夜瞪她:“你需要什么秘密?我都不?要秘密的。是你说让我不?要再?瞒着你,难道你想瞒我什么事?阿雪,我告诉你,不?许——我、我可是非常霸道的。”   雪荔看不?出他霸道,倒看出来他好玩。   她又弯了?弯眼睛,他便又开始目光闪烁,挪开视野左顾右盼。   而林夜听到雪荔说:“我也有礼物送你呢。”   林夜一愣后,当即惊喜。他回头间,眼看着一样物什抛过来,像个卷轴模样。林夜浮想翩翩,接过来,小?心翼翼打开卷轴。他想了?许多卷轴中的东西,没想到这竟然是一道密旨——   刺杀霍丘国王,白王。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他木然看雪荔,垮下脸。   雪荔:“赏金一万金。”   林夜:“……”   雪荔道:“这是李微言给我的,陆家、张家,全在上面按了?印。就是说,如果我成功杀了?霍丘国的国王白王,我就能得到这一万金。皇帝和张家、陆家三方印玺盖在上面,他们互相监督,我不?怕他们任何一方赖账。”   林夜想半晌,问:“你很缺钱?”   雪荔点头。   林夜正要开口,雪荔如数家珍地?开始数:“阿夜每日要用的药材,阿夜喜欢玩的,喜欢吃的,阿夜的衣物,还有阿夜出门玩耍的偶尔花销……我自然要赚许多许多钱,才养得了?阿夜。”   林夜捧着卷轴的手一紧。   他半晌笑:“我不?缺钱的。我自己可以……”   雪荔摇头:“不?一样。”   雪荔:“是我要带你走的。我自然要对你好,不?能委屈你和我一样风餐露宿。我希望阿夜不?受委屈。”   林夜垂下眼。   心间感动与欢喜,已是最浅薄的情感。他无意一次次表露自己的喜爱,手指却抚着卷轴上的字,实在眷恋难言。好半晌,林夜轻声:“刺杀白王,可不?是简单的事……”   雪荔道:“也许有故人愿意相助。”   雪荔这样说,武功弱于她的林夜才感受到,他们出行一路,一直有人默默跟随在后。只是他一直感觉得不?清晰,而武功高手雪荔都没吭气?,林夜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。如今看来……   城楼下,林夜朝身后看。   雪荔道:“跟了?一路,还不?出来吗?”   林夜看到小?道上,一匹马驮着一个少年,不?情不?愿地?走出来。那少年脸皮很厚,看到他们,当即露出笑容,热情打招呼,又挺腰拱手抱拳,特意压低声音:“在下粱尘,与二位一见?如故,不?知可否同行?”   林夜盯这少年。   林夜眼睛光轻轻亮,却又故意道:“看起来,某个不?听话?的人,又离家出走了?啊?”   粱尘眼睛泛红,却笑起来。   他策马朝二人走去,慢悠悠:“这次可不?是离家出走,我可是带着旨意出门的,我姐姐和我爹娘,都是知道的……”   林夜懒洋洋:“你能干什么啊?”   粱尘:“喂,不?要小?瞧人,我现在武功可进?步了?很多,不?会拖你后腿的。”   两个少年在斗嘴,雪荔在旁插话?:“还有呢。”   林夜和粱尘都一怔,再?次朝后看去,他们看到了?夕阳西下,老马缓步,戴着蓑笠的黑衣青年牵着马匹,从城楼下的茶棚方向,朝他们走来。   到近前,青年抬头。   黑衣青年淡然拱手:“大?周殿前司都虞候,杨增,奉命出玉门,执行密令。诸位若有所委,在下不?避水火!”   余晖自后方斜射,庆州城门正门打开,衣着鲜妍的人影策马而出。一身胡女?装束的年少女?王头梳发?辫,戴花冠,彩幔流苏将她打扮得珠玉琳琅,光华璀璨。而这样的少女?纵马奔出城门,朝他们扑撞过来:   “粱尘!   “林夜、雪荔、杨增杨大?哥……你们好哇!”   --   “如此,便是还差一人了??”林夜笑问。   粱尘和明景一见?面,便凑到一边叽叽喳喳说起话?来。那当了?女?王的小?姑娘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女?王风范,仍是绰约可爱。她跳起来揍人时,眼眸噙泪神色灵动,和昔日一样娇美。   那两人有说不?完的话?,其他人则拿着这道密旨,琢磨出关之路。   杨增手托下巴,轻轻瞥雪荔一眼,慢条斯理?:“窦燕的机关术,是很有用的……不?过‘秦月夜’现在封山了?,我们既不?知道雪山在天山的哪一段山,也不?知道那位冬君大?人还愿不?愿意放下职务,跟我们出一趟远门。”   雪荔道:“我知道雪山在哪里。”   雪荔:“走吧,我们去找窦燕。”   --   三月时节,一众儿女?纵马出关,绕天山,转河西走廊,一路西行。   他们踏过嵯峨高山,葳蕤长河,马匹越行越快,天山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近。天地?间的皓雪绵密如雨,在长马纵横间,雨丝纷纷然,化?为了?天地?间的阳光晨露。   他们御马行在晨露下,欢笑声洒过金光粼粼的天山水,山崖积雪折射出一层层波光。   他们追过西坠的金乌,也望过东升的玉兔。晨曦透过薄云,苍鹰在天穹间盘旋俯冲,尖戾叫声洒在奇绝的山水间。山水迢迢路遥遥,壮丽古今。冬日离他们越来越远,春和景明正在眼下。少年们纵马高歌,肆意青春,回头望向山林染上绿意——   春日终于到了?。   【乙酉年三月十五日,凉夜迢迢,西出重关。春山赴雪,无问西东。   ——《雪夜日志》】   ——全文完——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hu99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